文化小常識:「親親相隱」
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不好告訐至親,亂揭家人隱私不光彩的一麵,這是中國傳統倫理裡重要的一條,同時是深為近人詬病的一條。人有罪行,不會視而不見,能夠肯挺身而出,予以告發,這個本很應該,即使犯罪的是家人,站在社會正義的角度,也不能以黑當白。父子相隱,最早出現的文獻,是《論語》,所以主角孔子也遭牽累,受到指謫。
父子相隱,揆之原文本義,實看不出孔子讚成兒子要為父親文過飾非,明明是父親偷羊,不去說他有錯,反而縱容怙惡。《論語.子路》那段話,重點是說「正直」,原文如下: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用白話把這段話再說一遍,是:「葉公對孔子說:我家鄉有正直的人,父親偷了羊,兒子告發他。孔子聽了表示:我家鄉也有正直的人,但非常不同,父為子隱過,子為父隱過,反而我們看,正直就在其中了。
葉公是楚國葉城的地方首長,他主動向孔子炫耀政績,他那兒的人,麵對麵鬥爭,背對背揭發,多麽正直,孔子卻不以為然。孔子說,其鄉人之直,反見諸父為子隱、子為父隱。蓋此為人心之不能已,直心表現之真情。要注意的是,孔子沒有說隱過是對,隻是說直心是對的,暗批那種表揚用大道理大動作專去針對親人的作法,像是大公無私,大義滅親,僅僅貌似凜凜之直,直在表麵,若隻懂停在那裡,傷上天憫人之德、害倫常關愛之理也不自知。因為親人有過,第一個正常反應,不是想治罪他,而是首先可憐他,保護他,希望他好,萬勿一錯再錯,這是至情之直,深植於人的不忍人之心,最當珍惜。
據史載,葉公還算是很不錯的長官,勵精圖治,所以問政於孔子,孔子答以:「近者悅,遠者來」,人民的福祉第一,得民心第一。葉公又曾私底下向孔子的學生子路打聽孔子的為人,子路沒有睬他。孔子後來知道這事,他對學生說,你應該告訴他,老師這個人呀,「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孔子的回答乃有所指,非講究外在政績,人人規規矩矩,事事乾乾淨淨便是善政,人民活得到底暢不暢快,而自己能否天天向上有成德之悅,才最重要。倫理建設,為政之本,這是孔子對當時正雄起的楚國的忠告。
葉公褒揚他那裡的「直躬者」,意譯就是立身正直的人,其實楚國真有一個告發老爸偷羊的人名直躬。《莊子.盜蹠》載「直躬證父」,但評之謂「信之患也。」《韓非.五蠹》也說:「楚之有直躬,其父竊羊而謁之吏,令尹曰:殺之,以為直於君,而曲於父,報而罪之。」可見先秦即使思想常站在與儒家相反立場的道家和法家,對直躬告訐父親一舉,也是不予認可的,不能隻怪孔子主張子為父隱,孔子說的,乃其時代之共識。《呂覽》把直躬的故事,講得更加生動:「楚有直躬者,其父竊羊而謁之上,上執而將誅之。直躬者請代之。將誅矣,告吏曰:父竊羊而謁之,不亦信乎?父誅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誅之,國將有不誅者乎?荊王聞之,乃不誅也。孔子聞之曰:異哉直躬之為信也,一父而載取名焉。故直躬之信,不若無信。」這裡孔子的話,可能是作者呂不韋假孔子之口表達個人的看法,但無論如何,直躬強詞奪理,拿告父一狀複又假惺惺要替罪,便以既信且孝自矜,結果忽悠得楚王,但看在群眾眼裡,這種揭人之私以為信,實不如不信了。
父有過,做子女的首要的不是去討過,而是須覺得自己有責,如何去幫忙。如何勸過如何麵對老人的過犯予以糾正,其實儒家有其思考,也有指導做子女的當走之路,筆者另幾篇曾涉及到,在此不贅。正統儒家,沒有教子女包庇長輩禍心的教育,子為父隱那句,不存示人代隱瞞罪惡,這點當認清。試想想,講吾日三省吾身的儒者,對自己那麽嚴格,自己的老爹犯錯,形同罪在己身,哪有輕輕放過之理?唯恐省察不勤,一定要解決。但解決的方法,拿出去張揚,請別人來懲罰老人家,是最無義無效的方法,除了博得大義滅親名氣之外,對家庭,對老人,對社會,無一好處。偷羊錯了,怎樣令父親知錯能改?向當事人陪罪補贘?由家人扶持老人家去做,比簡單交外人解決,這樣處理問題,才徹底得多。
不過自漢代起鼓吹孝治天下,親親相隱,寧為孝屈法,反映到法製上來,影響客觀公正,又當別話。主體道德自覺之事,用由外而內的方式實施,必成反效果。由唐律到宋刑統,再到大明律、大清律例,親屬有罪互相容隱是正理,清律最離譜,子告父不成,當處之以絞刑,告成了子也要受杖一百再加徒三年。倫理是倫理,直接刑法化,便成禮教吃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