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春天,媽媽帶著五歲的我去南台的姨婆家串門。我似乎預感到了即將到來的生離死別,緊緊抱著媽媽的大腿不放,苦苦哀求:“媽媽,不許走啊,不許丟下晶晶。”
媽媽心亂如麻,強裝笑臉哄著女兒:“晶晶,媽媽去上海幾天就回來了。你乖乖的,在姨婆家等伊舅來接哈。”她耐著性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閑話。傍晚時分,趁我一不留神,媽媽偷偷溜出了姨婆住的大雜院。
我一轉身,發現媽媽不見了,撕心裂肺地哀嚎。才跑出一兩百米的母親聽見了我的哭聲,趕緊加快腳步,不敢回頭望,心中無比淒然,默默地念叨:“晶晶,媽媽可能再也回不來了。命啊(福州人對孩子的昵稱),媽媽也舍不得你啊!“
當天晚上,媽媽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跪在觀音菩薩的麵前,請求菩薩保佑她度過此劫。她問菩薩:“大慈大悲的觀世音啊,我得了癌症,已經轉移了,明天動身去上海,到最好的腫瘤醫院動手術。請問我能活多久?”
菩薩說:“八十......"。她的話音未落,媽媽已經驚慌失措,她三十歲就得了絕症,三十三歲癌症出現轉移征兆,所以無論如何也不相信自己能活過八十歲。她對菩薩擺手:“不,不,我不要活八十歲。隻求您保佑我活到女兒長大,看著她們嫁人就行。”
夢醒後,媽媽內心七上八下,但又升起隱隱的希望:說不定她的病可以治好呢?
媽媽夢見菩薩的那一刻,我正和三個表姨擠在姨婆的小房間裏一起睡覺。姨婆住在一個破舊的大雜院裏。大雜院原本也氣派過的,至少有三進,院中有水井,兩旁的廂房依稀可見當年精美的雕飾。到了七十年代,十幾戶人家擠在一個大院裏,雜物到處亂放,石階上長滿青苔,走道裏擺著飯桌和長板凳,一片邋遢頹敗的景象。
姨婆隻有一間房,約莫十二三平方米,房間裏擺著一張很大的雙層床,幾乎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間。姨婆一個人睡在下鋪,三個未出嫁的女兒擠在上鋪,最小的兒子沒地方睡,隻能去隔壁的一個更小的房間(據說是姨婆另外租的)打地鋪。除了那張大床,姨婆的房間裏還擺了一個老式的櫥櫃和一張小小的書桌,再也沒有空間放其它家具了。他們隻好把飯桌擺在門外的走道裏,將廚房搭建在五六米開外的公共大廳裏。
我和三個表姨擠在上鋪一起睡覺,我被表姨們夾在中間,四個人合蓋一床大被子。我翻身不得,又悶又熱,半夜三更被尿憋醒了,又不好意思起身去馬桶方便(其實是因為雙人床太高,我不敢黑燈瞎火地爬下去)。就這樣一夜憋著尿,似睡非睡,終於折騰到白天起床了。
我在姨婆家呆了兩三天,白天無所事事,或發呆,或哭著要媽媽。和幾個表姨擠在一張大床上睡了兩個晚上,騰挪不得,說不出的難受。終於,我的兩個舅舅從沙縣趕回福州,將我接走了。
我們三人坐了好幾個小時的火車,夜半時分在沙縣下了車。舅舅們帶著我坐在破舊的候車室裏休息,等著天亮坐長途汽車回鄉下。候車室不大,擺著幾排長椅,隻有我們三個人坐在那裏。室外漆黑一片,大風不停地刮。盡管舅舅給我加穿了一件小花棉襖,我還是凍得全身發抖,睡意盡消。兩個舅舅不停小聲交談著,沒有理會我。我百無聊賴,一個人就著候車室的方格子水泥地玩起了城裏孩子流行的“跳格子”遊戲。
天剛蒙蒙亮,大舅背起我,小舅提著行李,一行人出了沙縣車站,向左拐,走了兩裏路,到了長途汽車站。長途汽車也是殘舊不堪,車廂裏臭烘烘的,一股濃重的汽油味。汽車在蜿蜒崎嶇的盤山公路上慢慢地繞啊繞,我將頭探出車窗,看到狹窄的山道邊便是陡峭的懸崖。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司機一個閃失,車子就要滑下萬丈深淵。而且在紅土盤山公路繞行的滋味並不好受,汽車剛拐了幾個彎,我的頭就開始暈了,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吐得七葷八素。
好容易下了車,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小舅舅馬上牽著我的手說:“走吧,再走幾裏山路,就見到外公外婆了。”
我強打起精神, 腳步飛快地在狹長的山區小道上走著。誰知走了大老遠,滿眼依舊是紅色的山丘和肆意生長的荒草,不見人煙。我的腳步越來越慢,全身疲憊,到最後是靠著兩個舅舅輪流背我一段,再放下我,讓我自己走一段,終於在日落之前趕到了一個叫杜坑的小村莊。
從村口沿著一片綠油油的稻田向東走三四百米,有一條清淺的小河蜿蜒而過,河麵約三米寬,一段兩米多寬的木橋橫在小河上。走過木橋,我看到了十米開外的坐落在山腳下的一座舊式大宅院,外牆塗著紅色和黃色的泥巴,大門被拆掉了,人們可以從兩米多高的門洞直接走進大宅。
將近四十年後,我才從百度上得知這座老宅叫文鬥堂,是解放前三明大地主胡嘉會的住房。文鬥堂建於1904年,上下三進,二進三進是主房,為抬梁式構架,兩邊有廂房,占地麵積3畝,建築麵積1960平方米。文鬥堂原本也是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1975年春我第一次來老宅時,這裏早已破爛不堪,大多數廂房的采光並不好,屋內很暗,屋外擺放著柴火,農具和雜物等等,比城裏大雜院的生活條件差多了。
除了幾戶本村的破落地主,五個福州來的知青和兩個福州的黑五類家庭(包括外公一家)也住在文鬥堂裏。
兩個舅舅領著我走到文鬥堂的第三進,上了幾節台階,來到西邊廂房前的一個小院落。院子裏站著兩個老人,正笑咪咪地看著一個兩歲多的小女孩在木質走道上跑來跑去。我認出了那個禿頭大肚的老人是外公,兩年前他曾來到福州我的家中,將十個月大的妹妹接到鄉下生活。那麽,站在外公身邊的那個頭發灰白的女人肯定是外婆了。在此之前,我對她一點記憶也沒有。
外婆見到我們來了,喜笑顏開。她指著奔跑的小女孩對我說:“晶晶,她是你伊妹林林。”
自兩年前林林被抱到鄉下後,在城裏和父母一起生活的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有這個妹妹。眼前的妹妹胖乎乎的,紮著兩根小辮,臉上一派天真浪漫,太可愛太迷人了。我的心裏泛起一股暖流:啊,這就是我最親愛的妹妹啊。我一定要好好愛她,保護她,把最好的東西全給她。
我跑到妹妹跟前,一把將她揉進懷中,嘴裏不停地說:“妹啊,叫我伊姐。”
妹妹根本不認識我這個從天而降的姐姐,被我的熱情嚇住了,哇哇大哭,努力掙脫我的懷抱。
我的眼圈一紅,深深的挫敗感……
從那天起,我與下放的外公外婆一家相依為命,在杜坑度過了一小段美好的邊城時光。
我呆在杜坑的期間,爸爸陪著媽媽到上海治病。爸爸的一位同事是上海人,知道我們家窮,住不起旅館,特地寫了一封信,讓我父母捎上,交給他在上海的姐姐,爸爸媽媽在看病期間可以暫住在他姐姐家。
同事姐姐家的住房條件也不好,他們將其間的一個小房間騰出來,讓給爸爸媽媽棲身。最初幾天的熱情招待過去之後,同事的姐姐從我父母的言談中得知媽媽病得不輕,福州的醫生已經暗示病人活不長了。她開始擔憂我的母親呆在她家的時間太長,會不會一不小心死在她家呢?
有好幾次,她有意無意地暗示:“哎呀,我們家太擠了,讓你們休息不好,真是過意不去。要不你們找家旅館住去?”
動手術花銷很大,爸爸媽媽帶去的錢要省省的花,根本不敢去住旅館。他們隻好裝傻,假裝聽不懂同事姐姐的話中話,厚著臉皮呆在她家。同事姐姐心裏不悅,但臉皮薄,顧著教養,不好意思趕他們走。爸爸媽媽也是自尊心極強的,賴在別人家裏實屬無可奈何,心中又愧疚又難過,好幾回躲在無人的角落裏相擁而泣。
手術排在一個月後,爸爸媽媽在等候的期間遊了一趟江南,去了蘇杭南京無錫鎮江揚州等名城。媽媽對爸爸說:“見識了風景如畫的江南,此生無憾了。”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她以為江南是全世界最美的地方。
媽媽動完手術後回到了福州,思女心切,不顧醫生的勸告,拖著羸弱的身子,風塵仆仆趕到杜坑,和我一起過完夏天,才帶著我回了福州。
經此大劫,她已經徹底想開了,多活一天算一天,當作是上蒼對她的恩賜吧。
某天,她翻閱衛生報,無意間發現了一個偏方,是一個癌症痊愈的患者貢獻出來的。偏方包含了三味草藥:白花蛇舌草,半枝蓮和紫草根。
她抱著試試看的心理,花錢雇藥農到高山上采集新鮮的白花蛇舌草和半枝蓮,又配上從藥店買來的產自新疆的紫草根,每天熬涼茶喝,一直堅持了兩年。
一開始,她的心願很微小,隻想活到兩個女兒上中學就心滿意足了。熬過了關鍵的十年後,癌症沒有複發的跡象,她開始憧憬:“再多活幾年,看到她們上大學。”
我上大學的某個暑假,一位陌生男子突然敲開了我家的大門,自我介紹說他是從上海出差來的,有人托他捎了一大包上海的土特產給媽媽。原來,爸爸的上海同事年前調回了老家,和姐姐閑聊時,扯到了我的父母。十多年來,他的姐姐認為我母親早死了, 從未向自己的弟弟打聽我們家的狀況。
同事說:“那個病人還活著,兩個女兒有出息,全上了重點大學了。”
姐姐一聽,羞愧難當,趕緊托人捎了土特產給我的媽媽,請媽媽原諒她當年的無禮,她不願懷著一顆愧疚之心度過餘生。
母親收到禮物後哭了,這才對我說起了當年去上海求醫的經曆,還讚同事的姐姐是大好人,收留了她這個非親非故的厚臉皮的重病號。
“她已經做得夠好了,沒有必要道歉啊。”媽媽說。
我定居加拿大後,將父母接了出來。母親去見家庭醫生時,告知自己三十年前患了癌症。醫生說:“三十多年沒複發,早就‘脫帽’了,恭喜你。”
母親喜笑顏開,終於確信自己是個健康人了。定居加拿大十幾年間,她去了幾十個國家旅遊,眼界大開,不再是當年那個吟著“遊人隻合江南老”的眼界狹窄病鞅鞅的少婦了。
我將母親的抗癌草藥秘方記了下來,贈給身邊的朋友。朋友說,她確實在網站上查到一治癌奇方, 提到的藥材有“紅棗大的八粒、小的十粒(共十八粒),鐵樹一葉,半枝蓮一兩,白花蛇舌草二兩”等,她將信將疑。
我告訴她:紅棗隻是個藥引子,我母親在割除惡性腫瘤後堅持不懈地服用半枝蓮和白花蛇舌草調理身體。可見偏方裏的這兩位草藥確實有些抗癌功效。
在古老的地中海地區,有一種黑種草也被視為神奇的抗癌草藥。先知穆罕默德在《聖訓》中曾說到“堅持使用黑種草,除了死亡它能治療所有疾病”。
黑種草(又稱波斯寶石)是一種一年生植物,大約三四十厘米高,葉子是柔弱的針形,花枝上頂著紫色或者藍色的花,花朵有點蠟質感,很吸引人。因為花房形狀像波斯寶石,故而得此別名。我在戶外散步時經常看到它。據說果實成熟時,會打開並顯露出小小的三角形 的種籽,暴露在空氣中會變成黑色。這些種籽稍為有點氣味,但當你碾壓或者咀嚼時,會產生一種辛辣的味道,類似於花椒,因此它曆來被當做廣受歡迎的香料。在烹調上,為印度、埃及、希臘和土耳其人常用的調料,多用於蔬菜、豆類和咖喱食品的調製。此外,還有驅除胃腸寄生蟲及催乳的作用。
在埃及圖坦卡門法老的墓中有發現黑種草籽,因為埃及人希望法老王重生時,有著健康的靈魂和體魄。在埃及,黑種草被喻為永恆的生命。傳說古埃及豔後使用黑種草籽油作為她維持青春美貌保養的方法之一。
我將收集到的黑種草抗癌偏方也交給了朋友,讓她給患癌的婆婆試試。我一再提醒她:所謂的偏方,對我母親有效,不代表對其他人起作用。千萬不要相信偏方治大病,要相信科學相信西醫。
幾年來,我把這段家族往事從不同角度一遍一遍寫下來,發了很多短篇。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漸漸意識到,上帝在我們彷徨無助時就找到了我們。七十年代家家都窮,母親患病等於雪上加霜,爸爸家的所有窮親戚覺得我們太慘了,又愛莫能助,私底下議論:這家人怎麽過下去啊?
這種無形的擔憂也壓迫著我,從童年,到高中,大學,出國留學定居,一路奮鬥下來,內心塞滿了憂慮,甚至一度到了“惶惶不可終日”的境地。我擔心自己會過早失去母親,擔心自己無法在在社會上立足,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照顧家庭……這些無謂的擔心差點讓我崩潰。
而神對我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裏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
我所擔心的全部沒有發生。神給予我們的平安喜樂,早已經超過了我們的想象。一路風風雨雨,我在他的庇護下,終於成長為一個自信知足感恩的女人,每天快樂地經營自己的家庭和人生,見證了一個個奇跡。
我們家的抗癌偏方裏,是否要加一味“信仰”呢?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