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媽媽在福州黃巷的娘家時,我才六七歲。那時爸爸經常去出差。他一走,媽媽便帶我回黃巷,住在外公外婆家。她說她喜歡舊家的味道。
她的舊家空無一人,外公外婆和兩個舅舅已經下放到閩中山區好幾年了。
媽媽的家殘破不堪,一樓不到十平方米,二樓是閣子間,十分狹窄,成人根本直不起身。我隻能順著樓梯爬進閣子間,坐在地板上,玩累了,再爬下來。閣子間的四麵牆上貼滿了發黃的舊報紙,一點也不隔音。其中一堵牆緊挨著著名的南華劇場,牆邊有一張小破床,是媽媽出嫁前睡的。兩個舅舅隻能在狹小的空間裏打地鋪擠著睡。
小屋的擁擠和殘破讓我驚心,爸爸所在的重工業設計院的職工宿舍的條件比這裏好多了。可媽媽很戀舊家,爸爸不在福州的日子裏,她每晚摟著我睡在閣子間的小床上。和我們僅一牆之隔的南華劇場經常在晚間放電影,有時還有閩劇班子在唱戲。我躺在床上,耳朵貼著牆,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影片中的每一句台詞和咿咿呀呀的戲劇唱腔。
大白天閑著沒事時,媽媽帶我去南後街的食雜店買七珍梅(一種蜜餞)和麵上鋪著一層白糖的小餅(五分錢一個)。解放後,三坊七巷一度淪為烏衣巷,殘破不堪,還很嘈雜。各種聲音,包括雙手在搓衣板上搗騰的洗衣聲,刷馬桶聲,漱口擦牙聲,夾著福州方言的說笑聲,閩劇表演開場時的鑼鼓聲,戰爭影片中的軍號聲等,成為生活中或不可缺的奏鳴曲。
有一回,媽媽為了測試我的應變能力,趁我在南華劇場旁邊的宣傳欄看彩色劇照時,突然閃進了斜對麵的葛家大院,躲在門柱背後偷偷盯著我。她本以為平時膽小愛哭的我發現媽媽丟了,一定會在巷子裏跑來跑去尋她,甚至驚恐地嚎啕大哭。我住在爸爸的重工業設計大院的宿舍裏,時不時有這種歇斯底裏的表現。
出人意料的是,被丟進了魚龍混雜的三坊七巷後,我卻出奇地鎮定。發現媽媽不見了,我趕緊在四周找她,仍未發現她的蹤影後,我又跑回劇院的宣傳欄聚精會神看海報,不慌不忙的。躲在門柱後的媽媽目睹了一切,非常驚訝於我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偷偷溜到我的身後,拍拍我的肩頭。我笑嘻嘻地對她說:“我知道你會回來找我的,我哪兒也不去,就在劇場邊等你。你喜歡聽戲聽評話,我也愛聽‘電影’,以後走丟了,我們就在劇院門口等對方,不見不散。”
78年底,外公外婆一家結束將近十年的下放生活,回到了黃巷。從我九歲開始,每年的大年初一,我們全家都要穿戴整齊去黃巷給二老拜年,在他們家吃完午飯後,再坐公車去南台的碧玉姨婆家拜年。
外公家沒有廚房和廁所,一直用馬桶方便,外婆在靠近正大門的走道上搭了一個簡易的灶台,用的是可以折疊的飯桌,平時收著,吃飯時才把飯桌在走道裏撐起來。鄰居們進進出出,每個人都能看見我們吃飯。我們吃得香時,他們會笑著對外婆說:“伊姆,今天這頭魚真好食(福州話,好吃的意思),大老遠就聞到香味了。”
外公過65歲生日時,我們全家和尚未成家的兩個舅舅在走道裏為他慶祝,外公就著好菜喝了幾口青紅酒,臉上笑開了花,頭光光的,大腹便便,愈發像廟裏的彌勒佛。
媽媽和他開玩笑:“你這一輩子連燈泡都不會換,不識電,居然還開電廠,傳出去讓人笑話......"
十二歲的我聽到這話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個解放前長樂金峰鎮的電廠老板(林家電廠可能是長樂地區唯一的電廠)這麽不濟。外公憨憨地笑著,自我打趣:“所以電廠倒了。我這輩子還是做醫生好了......"
他和外婆住在廂房的一樓,擺了一張小床在牆邊。靠街邊的那堵木牆被他們拆了半麵,安了一扇木門朝街開著,正對著著名的小黃樓。外人從這扇門邁進屋裏,可以看到側牆上懸掛著一塊白色的牌匾,寫著“林一諤醫館”五個字。牌匾下有一張桌子和幾張椅子,這就是外公給人看病的地方。自78年底外公全家平反從沙縣回到福州後,因文革而中斷了將近十年的私人中醫診所又重新開張了。
媽媽對我們姐妹倆說:我們和外公外婆永遠是一家人,上他們家就等於去自己家,可以無拘無束。而南台的姨婆算是親戚,在姨婆的家人麵前一定要畢恭畢敬規規矩矩的。
於是,我去外公外婆家時總是很輕鬆自在的,在屋子裏翻箱倒櫃找瓜子和水果吃。隻要管教甚嚴的媽媽沒瞅見,我會纏著外公去巷口的南後街為我買蜜汁橄欖和七珍梅。外公套一件白色的舊汗衫,穿著肥大的黑褲,將黑色的舊布鞋踩成拖鞋穿,慢吞吞的,從抽屜裏找出幾毛錢,牽著我的手去食雜店。
南後街又是著名的花燈一條街,春節期間遊客如織,巷子裏的孩子幾乎人人一盞蓮花燈或者小綿羊燈,喜氣洋洋的,過節的氣氛很濃。
漸漸地,我開始了解到很多名人的故居在三坊七巷,這裏曾經留下沈葆楨,嚴複,謝冰心等人的足跡。謝冰心是這樣描寫她的故居的:
“一九一一年我回到福州的時候,我是時刻圍繞在他的身邊轉的。那時我們的家是 住在“福州城內南後街楊橋巷口萬興桶石店後......這所房子很大。住著我們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們這一房,就住在大廳堂的兩邊,我們這邊的前後房,住著我們一家 六口,祖父的前、後房,隻有他一個人,和滿屋滿架的書,那裏成了我的樂園,我一得空就鑽進去翻書看。我所看過的書,給我的印象最深的是清袁枚(子才)的筆記小說《子不語》,還有我祖父的老友林紓(琴南)老先生翻 譯的線裝的法國名著《茶花女遺事》。這是我以後竭力搜求“林譯小說”的開始,也可以說是我追求閱讀西方文學作品的開始。
我們這所房子,有好幾個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的院子,隻 是在一排或一進屋子的前麵,有一個長方形的“天井”,每個“天井”裏都有一口井,這幾乎是福州房子的特點。這所大房裏,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 客室和書房。幾乎所有的廳堂和客室、書房的柱子上牆壁上都貼著或掛著書畫。正房大廳的柱子上有紅紙寫的很長的對聯,我隻記得上聯的末一句是“江 左風流推謝傅”,這又是對晉朝謝太傅攀龍附鳳之作,我就不屑於記它!但這些掛幅中的確有許多很好很值得記憶的,如我的伯叔父母居住的東院廳堂 的楹聯,就是:海闊天高氣象/風光月霽襟懷......”
她筆下的故居和童年生活,如此樸實清新,尋常文字背後顯示的是不尋常的寫作功力。她的文學道路,可以用“隨意”二字形容,始終遵循著“心裏有什麽,筆下寫什麽”,自然而然地走過來的。1922年在《假如我是個作家》一詩中,冰心宣稱:“假如我是個作家,/我隻願我的作品/入到他人腦中的時候,/平常的,不在意的,沒有一句話說;/流水般過的想起/好像這光景曾在誰的文字裏描寫過;/這時我便要流下快樂之淚了!”這種文學觀也反映了她的人生追求。
1932年,在總結自己的文學創作時,冰心自剖道:“我知道我的弱點,也知我的長處。我不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也沒有噴溢的情感,然而我有堅定的信仰和深厚的同情。在平凡的小小的事物上,我仍寶貴著自己的一方園地。我要栽下平凡的小小的花,給平凡的小小的人看!”
有人不喜歡她的文章,認為她的作品裏不是大海就是母愛,立意太淺,不如看透世情冷暖的張愛玲和文字間流露出強烈社會意識的白薇。
我卻欣賞她自然隨性的文風。我上中學時曾慕名到過她在福州楊橋路的故居。她住過的院子裏搬進了很多不相幹的閑雜人,破爛家具隨處亂擺,不過裏麵的居民很熱情,招呼著我進去參觀,嘴裏還忙不迭地介紹著:“這也是林覺民的故居。”其實,林徽因也在這裏住過,不過當時的福州人不識林徽因。直到2000年出了一部轟動兩岸三地的電視劇《人間四月天》,她的美貌才情和戀情才成了坊巷的熱議話題。
去三坊七巷的次數多了,我常常會想到這樣一個問題:曾經出將入相名人薈萃的裏坊名巷,有著那麽豐富的文化曆史沉澱,住在那裏的人,是否如我的外公外婆一般,早已看穿了浮華,到了寵辱不驚的境界?
八十年代初,外公用平反後政府給的補償在浦下新村買了三房一廳的房子,讓舅舅一家搬去住,自己卻一直守著老屋,舍不得離開沒有抽水馬桶,環境又很嘈雜的黃巷。外公不願走,他怕一搬走,他的住在福州鄉下的鄉親來福州看病,一路舟車勞頓,卻找不到他了。他還舍不得家附近的那些五保戶和孤寡老人,他長年給他們義診,又貼錢買藥,他怕自己一走就疏於照顧他們了。外公不走,外婆就一直陪著他,和他一起照顧病人。於是,我和三坊七巷的緣分就持續了很久。這對舊社會的老貴族夫婦用一生的堅守讓我明白了,不是大富大貴之時方才談行善。即使困頓於陋室,也可以為世間奉獻一顆赤誠之心。
他們住在小破屋裏時,內心是平靜的,感恩的。有一回母親去看他們,老倆口說起了一件事:四十年代他們在福州上下杭做生意時,和長樂幫的幾大巨富關係甚好。其中的一個巨富在解放前非常風光,他的某個兒子討了十二房老婆,每個月由各房太太輪流伺候著,福州人戲稱“十二月花”。巨富死後寂寥,他的孫子在解放後竟然落魄得討不起老婆,住在三坊七巷附近的一個比雞窩大不了多少的小破屋,已經七十多歲了,背駝駝的,身體很不好。外公外婆買了彩電後,經常請他過來看電視,聊聊家常寬慰他。
外公說:“當年福建省一半以上的土紙都是他們家經營的,堪稱長樂首富。爺爺在解放前去世時,做夢也沒想到孫子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吧。我們林家尚有片瓦可以遮頭,我還可以給人看病,天主對我們實在太好了。”
是啊,心懷感恩,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信主的人永遠活得平安喜樂。外公外婆在三坊七巷度過了餘生。
去年年底,離家將近二十年後,我回了一趟福州。閨蜜敏特地預約了福州市最有名的導遊黃玉麟老師為我的三坊七巷之行作向導。黃導曾上過央視,是福州地區的活化石,以解說福州的"名片"三坊七巷和馬尾船政蜚聲海內外。
故地重遊,第一站是謝冰心的故居。大院裏的居民全部遷走了,按舊時模樣重新修繕過,其中的一麵木牆上刻著林覺民的《與妻書》。我在花草宜人的小院裏走了一遭,想象著林覺民,林徽因,謝冰心等人在三坊七巷的自家大院裏或玩笑嬉戲或臨窗苦讀的樣子,仿佛更加理解了他們。
經過黃巷時,我特地請黃導介紹它的曆史。
黃老師說:東晉永嘉之亂,衣冠南渡,中原黃氏入閩聚居此巷,黃巷因此而得名。
黃巷裏最著名的建築有小黃樓,葛家大院和郭柏蔭的“五子登科”大宅。外公外婆家所在的院落在小黃樓的斜對麵。朝街的那扇木門(即外公的中醫診所的大門)已經被拆了,小屋的外觀恢複成明清時精致的模樣,四扇木窗將小屋封得死死的,我再也見不到屋內的情形。屋簷下吊著一盞紅燈籠-幾乎所有的三坊七巷的舊宅都被修繕成這種“千人一麵“的樣子。
隔壁的南華劇院也被拆了,好像變成了商場,和我們家緊挨的那麵牆漆得粉白粉白。
我指著外公外婆住過的老屋問黃導:“這座院子有曆史典故嗎?”
黃導說:“沒有。”
這讓我有點遺憾。 然而在專家和遊客眼裏沒有曆史意義的院落,卻承載了我們家的悲歡離合,在我心上千斤重。
如今,我每天在微信的朋友圈裏收到很多心靈雞湯,無外乎勸誡世人用淡然的心態對待人生,生活得真誠隨意。寬以待人,嚴以律己,以平常心看待聚散得失。
這些話說得輕鬆,做起來卻不易。隨緣起止,隨遇而安,心常滿足的境界,是要經曆無數修煉才能豁然領悟的。何況每個人都是活在社會的條條框框之中,有社會責任家庭責任要承擔,誰能夠輕輕鬆鬆的去留隨意?
所以人們羨慕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風,羨慕在天空任意徜徉的雲,以及彎彎曲曲奔流向東的河流。
世間還有一種隨意草,穗狀花序,粉紅色的唇形小花極為清爽,密集地自下而上生長。如將花朵推向任何一方,就會膠著在那兒,不會複位。人們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和審美觀,將花朵擺出獨特的優雅的造型。它的英文名是Obedient Plant(順從的植物)。因為花型酷似金魚草(龍頭草),又被稱為假龍頭花(false dragonhead)。
它代表的是最高境界的生活態度-隨意。
我很幸運,在懵懂的年紀生活在了一個充滿了文化底蘊的小坊巷。沒錢上電影院,卻可以三天兩頭“聽白戲”。尤其在寂靜的深夜,我將耳朵貼在閣子間的木牆邊,隨著飄過來的電影音樂想象著可能的故事情節,這無形間豐富了我的內心情感。從十二歲開始,我寫作時常常處於思如泉湧的狀態,隻恨自己的筆飛得不夠快,配合不到跳躍的文思。
有位老同事見到我們家在黃巷的小破屋後,嚇了一跳,充滿同情地對我說:“這哪是人住的地方?天天被電影院的雜音吵著,不得神經衰弱才怪。”
我非但沒有神經衰弱,還遺傳了外公的基因,睡商極高。再嘈雜的環境,隻要我累了,閉著眼坐在小板凳上也能酣然入睡。
我在文學城開了博客,隨心隨性隨意地寫內心所想。沒有謝冰心的才情,也要效仿她的誌向:我要栽下平凡的小小的花,給平凡的小小的人看!
寫著寫著,我成了點擊量過百萬的熱門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