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9-06 15:36:5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01793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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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第一部《烈火之城》

第一部 烈火之城


第一章 裟婆世界



沉重的城門被戰斧劈開的時候,城裏城外都發出了呼叫。不過,一個是歡呼,而另一個卻是充滿了絕望。

叛軍的最後一座城池被我們攻陷了,共和軍從今天開始,成為了一個曆史名詞。

我從門上拔下巨斧,碎木片崩到我臉上。可是,我沒有一點以往打了勝仗之後的喜悅,心底,隻是說不出的空虛。

石塊和瓦片一下稀了下來。守城的也明白大勢已去吧,不再堅持了。也難怪,圍城已持續了三個月,城中的食物也多半已盡,他們不會有太多力氣去扔石頭了。

我衝進城門,身上,鐵甲發出嘩啦啦的響聲。

兩個守城的兵丁提著長槍衝上來攔住我。盡管他們氣勢還很盛,但圍城三月,高鷲城中已析骨而炊,易子而食,在饑餓下,他們的槍術也破綻百出。我揮起巨斧,以雷霆萬鈞之勢,一揮而過。隨著砍過鐵甲的聲音,那兩個兵丁登時身首異處。

此時,大隊人馬已經推開了城門,衝了進來。城頭上,剩下的一些士兵發出絕望的哭叫。盡管在守城時,他們一個個視死如歸,但死馬上就要降臨時,還是都驚慌失措了。

我又砍死了兩個還敢衝上來的敵兵,這時,我的護兵把戰馬牽了過來。我跳上馬背,扔掉了斧頭,操起鐵槍。在大隊人馬中,一個傳令兵追上來,一路叫道:“武侯有令,屠城。”

即使戰火把我的心煉成了鐵一樣,我還是心頭一顫。高鷲城,當初號初帝國十二名城之一,難道今天就到了末日了?

我的部下卻沒有我這種想法,齊聲發出了歡呼。在他們看來,屠城是破城後最好的獎賞,那意味著財富、女人,以及發泄胸中鬱悶的殺戮。

自從我跟隨武侯南征以來,一路已經屠滅了八座城了。這八座城都是死不投降,以武侯的暴戾,自然難逃被屠的厄運。盡管我不想殺太多的人,一路上,死在我這個前鋒營百夫長手裏的共和軍士兵,也不下於二十多人。每殺一個人,我就覺得手上的血腥氣重了一分。尤其有不少對手是當初帝國軍校的同學,他們也一個個死在我手下,我更覺得內心的空虛。

戰爭,也許永遠都是你死我活的。

我的護兵祈烈帶著馬到我跟前,道:“將軍,快走吧。”

我在麵罩下看了看他。他隻有十九歲,也許,還不知道生命有多麽可貴。我沒說什麽,屠城是破城後的一大樂事,我不想掃他們的興。

“你帶隊去吧,我有點累,不想去了。”

“楚將軍,當初你不是帶我們去過?”

我扭過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去。”

他嚇了一跳,道:“那,我去了。”他帶過馬,揮揮槍,道:“弟兄們,跟我走。”

我帶的一百個人,經過幾次大戰,還剩了八十多人。這八十多人一直都是在帝國軍的前鋒中,也許,殺人對他們來說已是一件樂事。他們歡呼著,簇擁著祈烈衝去。我看著潮水般的帝國軍湧入大街小巷,高鷲城中,四處火起,一片婦孺的哭聲。我隻覺眼前有些濕潤。

這就是戰爭麽?在軍校中,我的受業老師曾教過我們,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兵家至高之道。然而,我在行伍中這幾年,經曆了十幾次戰陣了,每一次,都是在血和火中衝上城頭,踩著的,總是死人的殘肢斷臂。

我帶轉馬,準備回到營房。在城頭上,一些舉著手的共和軍俘虜東倒西歪地走下城牆,一隊帝國軍嘻笑著象趕一群綿羊一樣趕著他們下來。有個俘虜也許腿部有傷,腳一崴,人倒在階上,一個帝國軍罵了聲,揮起刀來,一刀砍在那俘虜背上。那俘虜的血也象幹涸了似的,身體幾乎裂成兩半,血卻流不出多少。

不殺降虜。當初第一代大帝得國之時,立下的軍令中第三條就是這,然而,兩百年過去,沒人還記得這一條了。

那個俘虜還沒死,舉起手來,慘呼了一聲。這似乎勾動了那動刀士兵的凶性,他揮起刀來,又是一刀砍下。

我低下頭,不願再看這樣的屠殺。

才走了兩步,耳邊忽然有人喝道:“大膽!”

我吃了一驚,抬眼一看,我麵前,是三個騎馬的人。一個侍從模樣的人用長槍指著我,道:“竟敢如此無禮!”

我勒住馬。正中那人,是武侯!我衝撞了武侯!

我跳下馬來,單腿跪在地上,道:“武侯大人,前鋒營百夫長楚休紅萬死。”

武侯沒有戴麵罩,在他的臉上,卻沒有什麽怒意,道:“你就是第一個衝入城中的楚休紅?為什麽不和人一起去屠城?”

“稟大人,末將剛才衝鋒,現在隻覺疲倦,想休息一下。”

武侯笑道:“你是覺得我下這屠城的命令太過殘忍吧?”

我怔了怔。武侯一向以悍勇出名,沒想到他居然一言道破了我的想法。我道:“末將不敢。”

武侯正色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我下令屠城,並非好殺,不過為以後有心作亂人作個榜樣。”

我壯著膽,道:“大人,城中平民並非軍人,大帝得國之時,就明令不得殺降,故當時得民心。”

“你覺得我做的不得民心?”

武侯的臉色沉了下來,我心頭一動,隻覺背上寒意陣陣,卻不敢多說什麽,隻是道:“末將怎敢妄加置喙,不過一點管見,不過末將以為,大人所令,必定含有深意,是末將有婦人之仁了。”

武侯笑道:“婦人之仁。嗬嗬,為將之道,當初軍聖那庭天的《行軍七要》中,第一條中便講到了不可有婦人之仁。你衝鋒之時勇冠三軍,如今卻婆婆媽媽的。”

他從腰間解下佩刀,道:“此刀名曰‘百辟’,現賜於你,日後,用此刀斬斷你的婦人之仁。”

那把佩刀在空中劃了個弧線,我雙手接住,隻覺手中一沉。正待跪下,武侯拍馬已衝了過去,他的兩個侍衛也追了上去。

得到武侯的賞賜,也許是件好事,可是,我內心卻更覺空虛。

         ※       ※       ※

回到營房,輜重官正在清點,準備開進城去。照例,屠城後休整幾日,便又要出發了。隻是,現在這最後一戰後,剩下的事不過是清掃共和軍的餘黨。這一次武侯南征,也出乎意料地順利,二月出師,一路勢如破竹,不過十個月便轉戰二千裏,十萬大軍幾乎是全師而還,就算武侯,也是從未有過的戰績。

共和軍起於三年前。當初,鎮守南疆的蒼月公突然叛變,打出的旗號是共和軍。當時,蒼月公是帝國三大公之一,帝國的封爵,王爵隻封宗室,三公世襲,二等爵是文武二侯,下麵就是十三伯。蒼月公作為一鎮諸侯,以前的列代大公都是被倚作長城,誰也沒料到他會叛變,使得帝國措手不及。蒼月公起事之初,極為順利,兩個月便掃平了大江以南,與帝國形成劃江而治之勢。

這一代帝君,帝號太陽王。盡管太陽王自詡為“如太陽一般明亮”,但作為一個君主,可能永不會被後人稱為明君,不過必然會以性能力高強而留名青史。他的後宮有一千餘嬪妃,子女據說每次在吃飯時要擺出幾十張大桌子了。當然,這些肯定是民間之人胡說,以一國之君,那些皇子公主不會象平民百姓一樣團團圍坐著吃飯的。民間傳說,太陽王的前生一定是一匹種馬。他的精力,也許也被女人吸幹了,蒼月公初起時,他居然顢頇地認為那是謠傳。如果不是文侯立排眾議,以一支偏師燒盡蒼月公屯積在大江南岸的船隻,隻怕帝國的曆史早已結束了。

也許,盡管每一次戰爭我都衝鋒在前,其實在我內心裏,依然站在共和軍那一邊的吧?這讓我有點恐懼,仿佛內心的不忠也會在臉上表露出來。

胡亂想著,把甲胄收在箱中。本來這些事都該祈烈做,不過我實在不喜歡一個大男人擺弄我的衣服,即使是鐵甲也一樣,因此,總是我自己收拾的。軍中不知道的人,還說我很平民化。說來可笑,一個百夫長,不過是軍中的下級軍官,可是就被人看作是貴族了。

這時,我的營帳簾子被撩了起來,是輜重官。他一見我,道:“啊,楚將軍在啊,武侯有令,拔營進城。”

這些事其實也跟我沒關係,拔營的事,都是輜重營的人做的事,可是,我卻道:“我也來吧。”

好象做些雜七雜八的事,可以忘掉我內心的空虛一樣。

         ※       ※       ※

輜重營的任務就是收拾,趕車。武侯治軍如鐵,每次跟武侯出戰,每二十個營帳放一輛大車。戰場上人也朝不保夕,因此東西都很少,象我有鐵甲,一般士兵的皮甲平常都不脫的。

武侯的四將合圍戰術攻下了高鷙城,卻也損失了近千人。我一邊收拾,一邊聽著別人的嘮嘮叨叨,不知不覺,東西都收好了。

輜重營的人是最不合算的,每一次屠城,他們都沒份,而戰後,也隻有一份平均的財物,所以不少年輕力壯的後勤兵老是向我磨著,要去前鋒營。他們並不知道,也許知道了也不想多想想,前鋒營的陣亡率是取高的。武侯出戰以前,前鋒營兩千人,二十個百夫長死了七個,而全軍陣亡的士兵,十之三四在前鋒營。也許,武侯因為此才把第一道屠城令下給前鋒營吧。

我看著長長的輜重車隊開進城門。那道厚厚的城門還倒在地上,上麵還留著我的巨斧留下的痕跡,混雜著死人的碎肉、血跡和火燒的焦痕。

不論如何,戰爭結束了,共和軍已經成為曆史名詞。

這時,一個後勤兵叫道:“楚將軍,那是什麽?”

他指著的,是遠處屋脊上一個人影。那個人影大約在幾十步外,看樣子是站在屋頂上的。

高鷲城的房子,多半是很古舊的磚瓦房,一個人很難站在那上麵。也許,是共和軍的餘黨吧,在全城這樣的混亂中,他未必能逃出城。

輜重官在一邊聽到了他的叫聲,也看了看,喝道:“閉嘴,不關你事,快趕車。”那個後勤兵吐了吐舌頭,不再說話。

剛把輜重車拉進高鷲城的國民會堂裏,突然,在不遠處發出了一聲巨響,夾雜著人的哭喊。我吃了一驚,看了看邊上的人。那些小夥子剛才還在說著氣可吞牛的豪言壯語,現在卻都目瞪口呆了。

我知道,一定出事了。

共和軍最盛時號稱擁軍百萬,但大多數人都是剛入伍的,雖然那些共和軍在戰場上前仆後繼,在戰場上戰鬥力卻遠不能與蒼月大公嫡係的兩萬黑甲軍相比,可那種幾乎是自殺式地衝鋒,即使我看了有時也要心驚。也許,在城中的某個角落,共和軍的殘軍躲藏的地方被發現了,又在巷戰吧。

我跳下馬,循著聲音衝去。那聲音並不太遠,隻是一條條小巷子拐來拐去,很是難找。那聲音越來越響,夾雜著人的哭喊。

這不是在屠城的聲音。

我衝過一個拐角,在一座大院前,已經擠了不少人,那些叫聲是從裏麵傳出來的。我看見祈烈也擠在人群中,擠過去道:“小烈,什麽事?”

祈烈一見是我,道:“將軍,有十幾個共和軍躲在裏麵,挖了個陷坑,抓了我們幾個弟兄。”

這時,裏麵有人叫道:“你們快讓開,不然,我要殺人了!”

人散開了些,我看見,這幢院子有兩三丈見方,現在當中有一個大坑,坑裏,有五六個盔斜甲散的帝國軍,有十幾個人手持長刀,指著那些坑中的人,一個領頭模樣的人正作勢要砍。

身後的人越擠越多,那幾個共和軍也許也知道逃是肯定逃不了的,那領頭的聲嘶力竭地喊著,卻隻是讓圍著他們的帝國軍把圈子圍得大一些而已。可是,他們手中的長刀隻消一動,就可以把坑中的俘虜刺死,所以帝國軍一時也不敢動手。

這時,身後有人大喝道:“武侯在此,速速散開!”

那是武侯那兩個侍衛之一。武侯來了?人們一下讓出一條道來。我隨著人退到一邊,隻見武侯帶馬在不遠處。

武侯看了看四周,麵色沉了下來,道:“動手,你們手中沒有刀麽?”

一個人擠上前,道:“稟報武侯,他們抓了我們幾個弟兄。”

武侯看了看他,道:“生死由命,放箭!”

他的命令在軍中就是一切。原本圍在四周的人登時聚攏來,有些在門裏,有此登上了牆頭。隻聽得剛才那個大嗓門的共和軍首領驚叫道:“你們……”

他話還沒說完,就是一陣慘叫。

等院子裏靜下來,武侯看了看已經堆得有如修羅場的院中,道:“被抓的弟兄有事麽?”

有人抬著幾具血淋淋的屍體了來,道:“稟武侯,被捕五人,其中四人已被刺死,一個還有一口氣。”

“抬醫營醫治,死者列陣亡。”

武侯說完,拍馬就走了,但一陣黑色的旋風,他的兩個侍衛追了上去。

我在人群中,武侯並沒有注意我。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心裏,卻冷得象要結冰。

院子裏,死人橫七豎八地躺著,每具屍體上都插了十七八支長箭。那幾個共和軍如果是戰死在戰場上,也未必會中那麽多箭。

第一次,我感到做武侯並不是我的夢想。

         ※       ※       ※

屠城還要繼續幾天。這幾天裏,帝國軍在高鷲城中可以為所欲為。

為所欲為。這四個字能有多少含意,幾乎不能說的。到處都是火,血在地上流成了河,散落著的小件木製品都在血上漂起來了。

一個人,為什麽對破壞的興趣遠遠大於建設?

天黑了下來,可是,殺人的欲望並沒有減退。城上,籠罩著一層黑雲,遠遠望去,好象隱隱有一條黑龍盤在城頭。

我躺在一間小屋裏。這間屋子原來的主人一定是個士人,因為房裏我竟然發現了兩本遠古時留傳下來的書。這些書是一種非常堅韌的薄質材料製成的。據祖先留下的傳說,在遠古,我們的祖先是一群半人半神之類的人物,可以借助工具在天空飛,在地上跑得比最快的馬還要快。後來遭到天譴,幾乎所有人都死於一場大災難中,剩下的人再也不記得祖先那些神術。後來又經過兩千年繁衍生息,才形成現在的世界。

這個傳說已被發現的那些書證實。帝國的大技師們盡管解讀出了書上寫著的奧秘,卻發現不了那些書本身的奧秘。也許,這個秘密還要再過許多年才能被人發現。

我撫摸著書。這兩本書也許有兩千多年曆史了吧,現在摸上去還是光滑得很。隻裏,書裏講的卻很無聊,不過是講一個人經曆過的一些事。我看了沒多少,就發現了太多無法理解的詞語。

我們已經忘卻了多少有價值的事。我合上書時,不由得想著。

這時,門口一陣喧嘩。我不由皺皺眉。我實在不喜歡住在一個周圍都是屍體的地方,因此,我住的這個小屋子周圍幾乎都被拆成了白地。有誰會來這裏?

有人拚命地敲門。

我抓著武侯給我的百辟刀,走到門前。輜重官知道我住在這兒,可他已經忙得焦頭爛額,未必會來。

我大聲道:“什麽人?”

門外,是祈烈的聲音:“將軍,是我。”

我拉開門,祈烈興高采烈道:“將軍,我們給你帶了點東西來。”

我不會人覺察地皺皺眉。我實在不喜歡那些帶有血腥的戰利品。有一次在屠城時,我看見一個帝國軍拚命在捋一個少女腕上的金鐲,因為不太容易退下來,居然一刀砍斷了那個少女的手,以至於我老是夢見那一隻滴著血的斷手。

“你們拿去分吧。”

祈烈看了看另外幾個我隊裏的人,笑了笑道:“這東西可不能分的。來,給將軍留下。”

兩個士兵不由分說,抬了一個大袋進來,小心地放在我的床上。我吃了一驚,雖然這口袋外麵很幹淨,裏麵說不定會是些滴血的金銀之類。我急道:“你們怎麽知道我住這兒?”

祈烈擠了擠眼,道:“聽德洋大人說的。”

德洋就是輜重官,也許這幫小子也給他塞了點財物了。我不想說,他們已經嘻笑著退了出去,祈烈走時還掩上了門。

我回到內屋,想把那一包東西叫人處理了。剛想把這包東西拖下床,卻見那大口袋動了起來。

裏麵是個人!

我也一下子明白了祈烈的笑意。這裏是個人,那麽,肯定是他們找到的什麽美女吧,怪不得他說是“不能分的”。

我解開口袋,正如我所料,裏麵是個捆得象個粽子樣的女子。

她象一隻被鼠虎盯上了的小動物一樣,驚恐萬狀。我笑了笑,想安慰她幾句,她卻象拚命地躲開我。

“不要怕。”

這話一說出口,我就想罵自己。說得像是色迷迷的。她盯著我,眼裏充滿了仇恨。

我伸手去解她的繩子,她猛地縮成一團,躲開我。我有點尷尬地笑了笑,道:“我沒惡意的,你可以走。”

她看了看我,眼神卻還是狐疑和痛恨。我無計可施,拔出了刀,道:“把手伸出來。”

她也許以為我要砍斷她的手臂,毫不遲疑地伸出手。我把刀一劈,一刀砍斷她手腕間的繩子,連點油皮也沒擦破她,道:“你走吧。”

她大概覺得自己聽錯了,道:“讓我走麽?”

我把刀收回鞘裏,道:“我說的,好象不是你不懂的話。”

她有點吃驚,拉開門,道:“我真要走了。”

我抓起床邊的一件長袍扔給她。那是帝國軍中平常的裝束,她那副樣子一出門隻怕就會被人抓走。

她接過長袍,有點詫異地看了看我,我轉過頭,喝道:“你是不是不想走?”

她把長袍往身上一披。裝束整齊了,倒像是帝國軍中的一個雜兵了。看著她走出門去,不知為什麽,我覺得有點索然無味。

戰爭中,對於敵人發善心,那是自尋死路。但戰爭結束後,是不是還得一點善心都沒有?我解下了武侯給我的佩刀,細細把玩著。這時,刀鞘上,用金絲嵌出了“百辟”兩字,這時我才發現下麵還有八字銘文:“唯刀百辟,唯心不易”。是用很細的金絲嵌著,字跡很小,所以粗粗一看發現不了。

話很簡單,可我卻不知那是什麽含義。當初軍校中老師告訴我們,為將之道,文武兼備方為上將,文過於武則懦,武過於文則悍。盡管我更喜歡舞刀弄槍,可好象還是有點懦吧。至少,把她放走,那就是懦。

我歎了一口氣,走出門。掩上門,看看門上德洋給我貼的那塊“前鋒五營楚”的牌子,不知為什麽,心底有點寒意。

我那房子雖然偏僻,但百步以外就是營房了。現在是屠城之時,到處都是血腥和焦臭,營房這一帶雖然都是算幹淨的,那股氣味還是很重,中人欲嘔。我走在一片瓦礫中,時不時的,還會看見在殘磚碎瓦間會露出一條斷臂。

我背著手,走過營房。現在軍士多半屠城去了。高鷲城經營近兩百年,有人口三十萬。戰爭中雖也損失不少人口,但戰時逃到高鷲城的難民倒有五六十萬,現在城中大約共有八十萬人吧。要屠滅這所城,也許起碼還有五六天。對於久經沙場,殺人已成習性的帝國軍來說,也不是件易事。

現在營房裏空蕩蕩的,看過去倒似座空營。屠城之時,除輜重營駐守外,隻派少量士兵輪流駐防。包括在城外守住四門的駐軍,也是輪流換崗的。那不為別的原因,隻為了讓所有人都能享受一番燒殺擄掠的快樂。

可是,自從我從軍的第一天起,我就厭惡這種殺戮。

正想著,忽然,從身後有勁風撲來。我吃了一驚。是共和軍的殘兵麽?

我沒有回頭,隔著衣服也感覺得到兵刃的寒意。聽風聲,那是長槍的聲音。如果回頭,隻怕我會先被這一槍刺個對穿的。我的身體向前一傾,人一下撲倒,那一槍從我背上刺過。

那人一下刺了個空,已經在回槍準備再刺,我的右腳已經一個反踢,不偏不倚,正踢中那人的槍杆。“啪”一聲響,那人的槍被我踢飛,我不等他再動手,已抽出了百辟刀。這時,邊上又有一枝槍刺到。但此時我已全神貫注,這一槍於我等如兒戲,左手一把抓住那人槍尖下半尺處,人趁勢向後轉去,右手的刀已砍向那人持槍的雙臂。

這是軍校裏號稱“軍中第一槍”的教官武昭教我們的破槍術。在馬上使出這一招來當然很難,在步下卻遊刃有餘。使槍的自也有破解之法,但那兩人隻怕隻是個小兵,槍術生澀得很,絕使不出反克的槍法來,除了一開始我措手不及,稍覺吃力,現在要殺他們,已是舉手之勞。

我這一刀剛要劈下,眼角卻已看見他們的裝束,那是兩個帝國軍。我又氣又好笑,怪不得在營盤門口也會遇襲,卻也不敢放開手裏抓著的槍杆,口中喝道:“住手!”

先前被我踢掉長槍的那兵丁已抓過掉下來的槍,見我喝了一聲,也不由一怔。我一把奪過手中的長槍,右手回手將刀收回鞘中,道:“我是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你們看清了!”

那兩個士兵又同是一怔,過了一會,一個道:“你……你是率先衝入城中的楚將軍?怎麽不穿甲胄?”

我從懷中摸出我的令牌,道:“戰事已了,當然不穿甲胄了。你們是誰的部下?”

他們看了看我的令牌,一下子跪在地上。一個道:“我們是第三營蒲將軍下屬。今日輪到我們站崗,我們見楚將軍一個人過來,還以為是共和軍的餘黨,不是有意要冒犯將軍的。”

聽到他們說的“蒲將軍”三字,我不由皺了皺眉。他們口中的蒲將軍的我軍校裏的同屆同學蒲安禮,現任前鋒三營百夫長,與我是平級。他出身顯貴,是開顯伯蒲峙的兒子。在學校時,他曾與我鬧得很不愉快,現在雖屬同僚,也少有來往。他們一幫高門子弟和我們幾個平民出身的百夫長在前鋒營中分成了兩大派,下屬也時常發生爭鬥。還有幾個百夫長則兩不偏袒,算是中立。不過私怨歸私怨,這次圍城之戰,我與蒲安禮配合得不錯,我能率先衝入城中也是靠了他那支人馬牽製住城門口的共和軍。

我道:“你們蒲將軍現在何處?”

他們兩人互相看了看,道:“蒲將軍帶著其它弟兄去追一個女子去了。楚將軍,若你見到蒲將軍請你向他說一聲,讓我們早點換崗吧。”

我看了看他們,道:“好吧。隻是你們現在一心站好崗,別再碰到自己人沒弄清就下手。”

他們兩個諾諾連聲。我走開時,卻也覺得他們倒也情有可原。我沒穿甲胄,的確不太看得出來。現在城中到處是殺人殺紅眼的帝國軍,要是我受點什麽傷,實在不值得。

我剛要轉過身,忽然想到他們說的蒲安禮是追一個女子。我道:“蒲將軍追的那女子又是誰?”

一個士兵道:“就是剛才不久,蒲將軍見有個身材矮小的人穿了一身軍服匆匆忙忙地向城外走去,他喝了一聲,那人扭頭就跑,卻是個女子,想必她不知從哪裏偷了套軍服想逃跑。蒲將軍帶了十來個正在營中的弟兄追過去了。”

是那個女子!我幾乎一下便可斷定。我急道:“他們往哪裏走了?”

那士兵向著左邊指了指。我不等他明白過來,已向左邊跑了過去。

左邊是上城牆去的路。我跑了沒多久,便聽得前麵一陣喧嘩,一個很響亮的聲音笑道:“小姑娘,別跑了,你可沒路好走了。”

那正是蒲安禮的聲音,他們正在城頭。我向城頭跑去,石階上,還沒幹透的人血讓我腳下打滑,可我一點沒管。我心中,隻是覺得那女子既然是我放走的,如果落入別人手裏,那幾乎是我害的一樣了。

我走上城頭時,正見蒲安禮手裏提著那女子的頭發。那個女子在他手裏拚命掙紮,卻象落入夾子的小動物一般,掙也掙不脫。我叫道:“蒲……蒲將軍,請放手。”

蒲安禮回頭看了看我,帶著點譏諷道:“是勇士楚將軍啊。楚將軍的鼻子倒尖,一聞到女人味就過來了。你別急,等我們玩過了,一定送給楚將軍賞鑒一番。”

這一通跑讓我有點氣喘。我壓住了喘息,道:“蒲將軍,實在對不住,這女子是我的。請你放開她吧。”

“你的?”他看了看手下那女子,手也鬆開了。雖然我們處得不好,但這點麵子他總該給我的。他有點譏諷地對他手下道:“原來我們追的是楚將軍的女人。弟兄們,權當我們長跑了一番吧,哈哈哈。”

他鬆開了那女子的頭發,我跑了過去,對她道:“你不要緊吧?”

她站起身,用手指捋了下頭發,稍稍梳理了一下,昂起頭道:“我不是你的!”

我一怔。她不是瘋了吧?難道她想落入蒲安禮手中麽?蒲安禮在一邊卻扳住我的肩頭道:“楚將軍,到底是不是你的女人?”

她很響亮地回答說:“不是!我是自由的共和國公民,不是誰的人!”

我道:“你瘋了麽?”我剛想再說一句,蒲安禮一把扳開我,道:“楚將軍,得了,你要女人再找一個吧,這個可是我們找到的。”

我被他扳得一個踉蹌,人幾乎摔倒。他手下的士兵都一陣笑,這讓我有點惱怒。等站穩了,我道:“蒲將軍,她是祈烈送給我的,我難道會說謊麽?”

蒲安禮轉過身,拍拍腰間的佩刀道:“楚休紅,我已給足你麵子了,若你再不知好歹,別怪我不客氣。”

我心頭一下子如烈焰燃起,已拔出了刀來,道:“蒲將軍,別的事我可以讓你,但她絕不可給你。”

蒲安禮轉過身,看著我,慢慢道:“楚將軍,你可要與我決鬥?”

帝國尚武,決鬥隻消雙方同意,並不犯法。和平時,就時不時會聽到有人因決鬥而死的消息,在軍中卻不常有這種事發生。因為武侯怕軍中決鬥會影響軍紀,下令若有人決鬥,則不管原因,負者及其下屬將貶一級。這種處置雖然似不近情理,卻讓人決鬥前多想一想,因為一個人若要決鬥,他身上擔負的便不隻是自己的名聲和官位了。

我一時衝動,居然拔出了刀,那麽就是挑戰的意思。可要我收回刀去,我也絕不能做。我道:“蒲將軍,我不想與你決鬥,隻希望你能給我個麵子。”

他獰笑道:“麵子已經給你了,現在我若不和你決鬥,我的弟兄隻道我是怕了你,那我的麵子往哪兒擱?弟兄們,清個場子,給楚將軍一件軟甲。看他那樣,跟個讀書的一樣。”

他的手下都一陣大笑,有個兵丁脫下身上的皮甲遞到我跟前。我有點吃驚,道:“蒲將軍,你真要與我決鬥?”

蒲安禮道:“不是我要和你決鬥,是你要和我決鬥。現在廢話少說,快點準備吧。”

他的手下左右散開,在城牆上空出一塊地方,而她則被兩個士兵夾著站在雉堞邊,看著我們。我兩手抱刀,道:“蒲將軍……”

他喝道:“少給我婆婆媽媽的,你若再不穿皮甲,我也要攻上來了。”

我情知現在勢如弦上之箭,已無法再挽回。我把刀放在地上,默默地穿那件皮甲。

那人身材和我相差無幾,隻是比我瘦些,這皮甲稍有點緊。等我把皮甲上的線縛好,道:“蒲將軍,失禮了。”

在軍校中,武課有兵法、器械和拳術三大門。器械中,主要是兩種,馬上槍和步下刀,決鬥也分馬上和馬下兩種。我馬上的本領不算最強,五年軍校,每一年都有一次歲考。那一屆畢業生中我槍術歲考一向隻在二十名左右,而步下刀術得過兩屆第二名。蒲安禮剛好和我相反,他的槍術歲考從未出過前十名,而刀術卻總在十名以下。在軍校中,我也曾與他比試過刀術,交手三次,他無一勝績。他的刀法完全是力量型的,刀法雖快,卻轉動不靈。他棄己之長,到底是什麽用心?

現在已由不得我多想,蒲安禮一聲斷喝,人已如黑塔一般壓了過來。我看著他的刀勢,等他撲過來時,一刀格住了他的刀。

“當”一聲,兩刀的刀口一交,爆出火星。他的刀雖然沒我的百辟刀好,卻也盡可擋得住。我卻隻覺手臂一麻,全身都震了一震。

他的力量居然有這麽大!

我不禁有點吃驚。盡管我知道蒲安禮的力量在軍中是過人的,但自信自己足以擋得住。可是現在他的力量居然有這麽大,也許是殺人殺多了,鍛煉出來的吧。盡管我也時常鍛煉,可與他一比,就相形見絀了。

他還在壓下來,我人向後一跳,已跳開了三四步,心裏不禁有了點怯意。

他嘿嘿地笑了笑,大踏步向前走來。他的氣勢,真的有如泰山壓頂,我幾乎被他壓製得喘不過氣來。

他一定還有弱點的!

我努力找著他身形的破綻。如果我敗了,不僅是我這百夫長的位置保不住,祈烈他們也要跟著我降一級。就算為了我屬下這八十多個弟兄,我也絕不能敗!

等蒲安禮走過來,我咬了咬牙,不能他站穩,人已撲了上去。

上一次是他進攻,這一次該輪到我了。

我衝到蒲安禮跟前,他象沒知覺一樣,一動不動。我的刀砍到他胸前,手忽然一軟,他忽然把手中的刀在胸前一橫。我的刀一碰到他的刀,他整個身體猛地向前一衝,我隻覺一股大力襲來,手中的刀幾乎要脫手。他卻不等我變招,那把放在胸前的刀一翻,壓住了我的刀,順著我的刀平推過來。

如果不棄刀,我的手指一定會被他削斷。

我咬了咬牙,手上卻快得多,右手一下鬆開了刀,從他那刀上抽出來。他的刀正用力向下壓,胸前已是空門大開,我右手已變拳,狠狠一拳打向他胸口。

這一拳是孤注一擲了。他的刀正平平削來,我若這一拳速度慢些,他的刀先到,那我這一拳便打不到他。但他的速度還是比不過我,我這拳的力量雖不是太大,但他胸前除了軟甲,全無防備,“砰”一聲,這一拳實實地打在他胸口上。他一個踉蹌,整個身體都向後退去,那刀向胸前一揮,大概要確斷我的手。我的右手卻已收了回來,又伸到他那刀上,一把抓住了我剛才脫手的百辟刀,這刀隻下落了一掌的距離。

這一招實在太快,大概除了蒲安禮,旁人都沒看清。他那些下屬同時發出一聲“可惜”,也許是以為他自己滑了下才讓我脫身的,當然不會為我一拳沒打倒他叫可惜。

他們的話音未落,我右手的百辟刀已經抽回,順勢用刀尖刺向他胸口。他嘴裏斷喝一聲,人退了一步。他的聲音震得我耳朵裏直響,我的刀卻沒有滯澀,已向前逼了一步。

蒲安禮自己也沒料到我這把刀如影隨形,居然還在跟著他向後退,臉上也有點變色。他腳下又退後了一步,手中的刀卻胡亂向上揮來。我右手向後一縮,手已脫開刀柄,已變成拳,在他那刀向上揮個空後,又是一拳打在他胸口。

這一拳正打在剛才同一個地方,他再不能泰然處之了。他變招居然也跟得上我,向上揮個空的那刀又向下揮來。此時我的右手已縮回來抓住剛才脫手的刀,又一刀刺向他胸口,他這一刀“啪”一聲又壓到我的刀上。

他的下屬在一邊又震天般齊吼道:“好!”不等他高興,也不等那些人的叫聲消失,我的右手又已棄刀,縮回,化成拳,“砰”一聲,不偏不倚,第三次打在他胸口同一個地方。

這一拳他已經受不了了。我的力量雖沒他大,可他也不是鐵打的,受不了在那麽短時間內吃我三拳的。他人向後又退了一步,我的右手又伸到他的刀下,抽回了那把百辟刀,這時他下屬們的那聲“好”還沒叫完,卻突然嘎然而止。

我把刀用兩手抱在胸前,道:“蒲將軍真是好本領,我們不分勝負,就此罷手吧。可還請蒲將軍把那女子送給我。”

蒲安禮的臉上白一陣紅一陣。他不願厚著臉皮也和我一樣說是不分勝負,可要他明說敗績,隻消我告到武侯跟前,隻怕更要受到處分。半天,他才道:“你的本領確實好。弟兄們,這女人就讓給楚將軍吧。”

我扭頭看了看她,她剛才一直都在看著我們,現在那兩個士兵散去了,她靠在牆上,動也不動。正是黃昏,斜陽爍金,餘霞散綺,她的樣子倒十分美麗動人,怪不得祈烈會把她送給我吧。我不禁心頭一動,收刀入鞘,向她走去,伸出了手來道:“來,跟我走吧。”

她象看見鬼一樣,叫道:“別碰我!”

我怔了怔,隻道她還有點拉不下麵子,笑道:“別害怕,現在你是我的人了。”

她雙手在牆頭一按,人輕盈地躍上了雉堞。她穿著帝國軍平時穿的那種長袍,倒顯得姿態美妙之極。我正想再安慰她一句什麽,她站在雉堞上,大聲道:“不,我不是你的,我是自由的!”

她喊著,人向外一躍,已象飛鳥一樣向城下撲去。我大吃一驚,道:“別做傻事!”人衝了過去,卻哪裏來得及?

在人們的驚呼中,她象一隻被折斷翅膀的鳥一般,落下十幾丈高的城頭,身上,猶帶著夕陽的餘暉。


第二章 譬如火宅



每個人座著都放了一壺酒和一隻晶瑩剔透的玻璃杯。蒲安禮的座位和我之間隔了第四營的百夫長,他不時怒視我一眼,大概還在為昨天那女子的事遷怒於我。

隻是這是武侯宴上,他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在這兒向我挑釁。

今天一早,祈烈告訴我,晚間武侯將為我們前鋒營的二十個百夫長慶功。可是昨日那女子的死還讓我心神不定,下午一覺,居然睡過了頭。待我趕到武侯營帳時,已是最後到的了。武侯倒也沒有怪罪,他大概以為我加入屠城,斬斷婦人之仁去了,哪裏知道我又是婦人之仁發作。要是他知道我用他賜我的寶刀去和蒲安禮爭奪一個女人,隻怕更會生氣的吧?

我們落座後,武侯拍拍手,道:“軍中無以怡情,唯有水酒一杯,列位將軍請海涵,老夫先敬列位將軍一杯。”

我們二十個百夫長有七個新由屬下的什長提拔上來的,武侯大概也是籠絡他們一下的意思吧。前鋒營百夫長,官職雖不大,卻屬武侯最為得意的精銳,立功也甚易,這一仗結束後,有一大半肯定會或高或低地提升的,這一次也恐怕是我們最後一次以百夫長的身份聚飲了。

軍中的廚子是武侯從京中帶來的。武侯有三好:美酒、寶刀、名馬,在男人最愛好的女色上倒不太看重,身後一班女樂也是臨時拚湊的吧,縱然絲竹之聲入耳動聽,也掩不住她們麵上的依稀淚痕。

在他的舉杯中,我們都舉起杯,向武侯祝道:“君侯萬安。”我卻注意到,武侯身邊那兩個親兵,今天隻有一個侍立在他身後,另一個不知有什麽事去了。

正要喝下這第一杯酒,忽然絲竹之聲亂了一音,像是萬山叢中忽然有一柱擎天,遠遠高出平常。我對音樂雖沒甚特別愛好,可這一支《月映春江》是從小聽熟的,不由看了看那班女樂。

亂音之人,是左手第四個彈琵琶的女子。她的麵色如常,那一音已亂,卻順勢彈下,漸漸平複。這支《月映春江》本是宮調,她那一音已轉至商調,初聽有些突兀,現在聽來,倒似絲絲入扣,好象本來就該如此。我看看武侯,他倒沒有什麽異樣,想必聽不出來吧。

那女子麵如白玉,一身淡黃的綢衫,那班女樂個個都是絕色,她更是個中翹楚。隻是,在她臉上,麵無表情,神色象僵住了一樣。也許,她在想著被戰火燒盡的故宅,被鋼刀砍死的父母兄弟吧?

我有點怔怔,半晌,將手中的酒杯一仰,一飲而盡。隻覺酒味入口,酸澀不堪。酒本是美酒,但此時飲來,不啻飲鴆。

這時,那親兵忽然從後麵急匆匆趕進來,湊到武侯什麽說了句什麽。武侯重重地在桌案上一拍,喝道:“果然是實事?”

桌案上發出一聲巨響,案上一隻酒杯也跳了一下。

武侯的震怒我見得不多,但每一次震怒都會血流漂杵,伏屍千裏。我注意到,連他身邊那兩個形影不離的親兵都有點變色。

我們這二十個百夫長也不由一怔,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武侯道:“你和列位前鋒營的勇士們說說,那是什麽事。”

那親兵走上前,大聲道:“左路軍統製,鷹揚伯陸經漁,駐守城東,指揮不力,私開城防,致使共和叛首蒼月及從逆軍民兩千餘人於東門脫逃。”

在座的人都是一怔。陸經漁,那是武侯愛將。他是我軍校早二十年的師兄,也是我的兵法教官。聽說他畢業那一年,軍校的一千多畢業生中,他的成績名列第一,為此得到先帝嘉獎。十多年前,曾經有北疆的翰羅族海賊聚眾十萬來犯,先帝命武侯討伐,當時他是前鋒營統製,於初時戰勢不利時,衝鋒陷陣,連勝十七仗,扭轉了戰局。後又轉戰七百餘裏,斬首兩萬,將翰羅海賊追至極北冰原之地,在武侯大軍發動總攻時,連破翰羅軍十座冰城,在全殲翰羅軍使其滅族一役,他居功第一,自此起被人稱為冰海之龍,受封為鷹揚伯,聲譽之盛,一時無兩。他一直是武侯的左膀右臂,在軍中也以治軍嚴整,待人寬厚著稱,有人說因為他是武侯門生,因為自幼家境貧寒,是武侯一手將他帶大,知遇與養育之恩令他對武侯忠貞不二,不然,他早已取武侯而代之了。後來雖然承平日久,武人多無建樹,但這次征戰,他所統的左路軍是第一支進抵高鷲城下的,而且損兵最小,可見確實是名下無虛。說他指揮不力,那幾乎是個笑話。

我還在胡思亂想著,蒲安禮已經趁眾而出,跪在地上道:“君侯,陸將軍絕非帶兵無方之人,此事恐出謠傳。”

雖然我和蒲安禮不太和睦,但他這話卻深得我心。

武侯道:“蒲將軍不必多言,此事絕非穴來風,日間我得知此事,初時還不信,現在卻也確鑿無疑。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

我一怔,走出座位跪在帳前,道:“君侯,末將聽令。”

武侯擲下一支軍令,道:“我命你速將陸經漁縛來,如其敢違令不遵,立斬!”

他這一擲之力很大,那支鐵鑄令牌把地麵也磕了個小坑。我接過軍令,道:“遵命。”

站起身時,卻見蒲安禮狠狠瞪了我一眼。他這一批人當初在軍校是陸經漁直屬的一班,平常他們也以此自傲。武侯也是為了照顧到他們的師生之誼,才會讓我去將陸經漁縛來的吧。如果要捉拿旁人,我一定很高興地做這事,但此時,我卻更希望蒲安禮能再據理力爭。

隻是他已退回座位。他那一班四個百夫長,一個個都瞪著我,好象我是那告密的一樣。

我提著將令走出武侯營帳,祈烈和幾個什長在帳外等我。武侯賜飲,不是小事,他們也得在外侍立。祈烈見我忽匆匆走出來,道:“將軍,出什麽事了?”

“武侯命我捉拿鷹揚伯陸經漁。”

“什麽?”

他也嚇了一大跳。陸經漁的名字,在軍中已近於神話,幾乎要蓋過武侯的名字了。武侯固然喜怒無常,但陸經漁現在是左路軍統帥,我去捉拿他,若他部下嘩變,隻怕我這條命也要交待了。

我有點茫然,隻是道:“走吧。”

         ※       ※       ※

我帶著祈烈和我部下的十個什長向東門走去。還沒到東門,便聞到一股焦臭之味。陸經漁所部是僅次於武侯的中軍攻入高鷲城的。共和軍全力防禦東門,沒料到武侯將主力繞到了南門,否則一定是陸經漁第一個攻入城中。

陸經漁所部兩萬人駐守在城門邊,營帳整整齊齊,比武侯所統的中軍毫不遜色。反觀我們前鋒營,因為是屬於武侯直屬的嫡係中的嫡係,多少有點驕橫之氣,營帳雖然齊整,但連我們這批百夫長也時常要鬧點事,軍紀反是以左路軍最為嚴明。

我走到營帳前,一個軍官走上前來,道:“來者何人?”

天色已暗,在火把的光下,卻見那人麵色如鐵,身材雖不很高大,看上去卻有山石一般堅實的感覺。他大概是陸經漁最為信任的中軍官何中吧。

我舉起將令,道:“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奉君侯將令,請陸將軍議事。將軍是……”

那人道:“小將左路軍中軍官何中。楚將軍英勇無敵,小將也很佩服的。”

何中接過將令檢查了一遍,恭恭敬敬地還給我,道:“爵爺在城頭上,我帶你們上去。楚將軍請。”

陸經漁部果然名下無虛,那些兵丁無聲無息,整整齊齊地讓開一條道。我跟著何中,沿著上城牆的石階走上去。

東門攻防也極為慘烈,陸經漁雖然用兵如神,但共和軍最後的精英幾乎全在東門了,這一仗帝國軍折損的千餘人有一半是左路軍的。這石階上,盡是些已經凝結的血痕,而石麵上也傷痕累累。我實在想不通,以如此嚴整的布置,陸經漁居然會讓蒼月公和兩千多個城中居民逃出去,難道他部下都睡著了還是什麽?

走上城頭,隻見有個人坐在雉堞上,正入神北望。何中走到他跟前,小聲道:“爵爺,武侯命人來傳,來人便在後麵。”

那人站起來,轉過身,道:“何兄,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跟他們走。”

何中一言不發,走下城頭。等他一走,我身邊的幾個什長便作勢欲上。我止住了他們,道:“陸將軍,武侯命我傳將軍前去議事。”

陸經漁抬起頭看了看我,道:“閣下是……”

我行了一禮道:“末將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參見陸將軍。”

陸經漁道:“是率先攻入城中的楚將軍啊,今日十萬大軍,盡在傳頌楚將軍之名。”

我心裏不由有點得意,一躬身道:“末將豈敢狂妄,那是全賴武侯帶兵有方,共和叛軍才能一鼓而滅。”

陸經漁笑了下,道:“帶兵有方?嗬嗬,無非殺人有方。”

他這話有點言外之意吧,隻是我沒反駁,隻是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這時我才看清他的相貌。陸經漁在軍校中,少穿軍服,一向著士人裝。現在他一身戎裝,鐵盔放在一邊,一身銅甲上,帶著些血跡,在城下的火把光中,倒似斑斑駁駁。

“楚將軍,坐吧。“陸經漁走到靠裏的一邊,在一塊殘餘的雉堞上用手掃了掃碎石,卻並沒有跟我就走的意思。

我坐到他身邊,心中卻紛亂如麻。武侯的命令絕不可違抗,可若他不肯跟我走,要我殺這麽個手無寸鐵之人,我也實在下不了手。

坐在城頭,一眼望下去,盡是殘垣斷壁,而高鷲城正中的國民廣場中,正堆火焚燒屍首,遠遠望去,也看得到屍橫遍地。城中不少地方還在傳出零星的哭喊,在暮色中聽來,象一陣冰水淋入心頭,那也許是高鷲城中殘餘的居民被搜出了吧。高鷲城經此大劫,隻怕永無回複元氣之日。

陸經漁看著城下,慢慢地說道:“是武侯命你來捉拿我吧?”

我不語,隻是坐著,手摸著城磚。帝國有兩大堅城,號稱“鐵打霧雲,銅鑄神威”,而高鷲城被稱作是“不落城池”,是僅次於那兩座高城的第三大城,城牆雖然比霧雲、神威兩城稍矮一些,卻全是用南疆特產的一種大石堆起。第一代蒼月公鑄城時,據說用了二十三萬民夫,曆時兩年才完工。現在,那些石城磚上卻都是傷痕累累,雉碟也大多斷了。我的手摸在那粗糙的斷麵上,掌心也感到一股刺痛。

他看著城池,低低地道:“圍城三月,我曾親眼看見城中百姓不顧一切,想要逃出城來。武侯命我,有出城者殺無赦。我做下此事,便知要擔當起一切後果了。隻是當年大帝明令不得殺降,何況那些是手無寸鐵的百姓。”

師出已逾十月,圍這城便已圍了三個月。聽說出發時文侯鑒於高鷲城城池堅固,曾向武侯麵授機宜,定下這“為淵驅魚”之策,將蒼月公殘兵以及難民盡驅到高鷲城來。蒼月公可能也沒想到他這城裏一下子多了那麽多人,本可支撐數年的糧倉一下子便空了。不然,以高鷲城之堅,隻怕武侯的四將合圍之計難有勝算,城內糧草未光,我們的糧草先已耗盡了。

我依然不語。正是他這一念之仁,惹禍上身了。他站起身來,笑了笑,道:“楚將軍,我們走吧,武侯隻怕已然等急了。”

祈烈走上前來,想以繩索縛起他,我叱道:“退下!不得對陸將軍無禮。”

祈烈卻不退下,道:“將軍,武侯明令我們將陸將軍縛去,如果不遵號令,將軍隻怕也不好交待。”

陸經漁回頭看了看我,道:“楚將軍,你這親兵說得對。軍令如山,若有人例外,焉能服眾?”

他伸出手來,讓祈烈縛上了。我站著,一動不動。等祈烈綁好了,陸經漁道:“楚將軍,走吧。”

我看著他,突然有種心酸。我道:“陸將軍,我願以功名贖陸將軍之命。”

前鋒營裏,我雖與蒲安禮那幾個關係不太好,另外有五六個百夫長卻與我是生死之交。如果他們知道我這麽做,也一定會和我共同進退的。

陸經漁道:“楚將軍,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以武侯治軍之嚴,你這麽做也無濟無事。放心吧,按我以往的功勞,武侯不會殺我的。”

這時,城頭下突然亮起一片火把,也不知有幾百支。我吃了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隻見何中匆匆上來,道:“爵爺!”

陸經漁的臉沉了下來,道:“何兄,你這是做什麽?”

何中道:“爵爺,我軍一萬八千二百零三位弟兄,都願以身相殉。”

我的臉有點變色。這何中話說得可憐,但話中之意,卻是在威脅我。看來,這次差事的確不好辦。

陸經漁喝道:“胡鬧!何兄,君侯於我,等若父子,你們豈可說這等話令他難辦?快退下。”

何中卻不退下,道:“爵爺,你這次前去,定是凶多吉少。何中身受爵爺大恩,未能殺身以報,心中有愧。隻求爵爺讓我為爵爺殉死。”

陸經漁麵沉似水,道:“胡鬧,我命你整肅部下,聽侯武侯將令,不得有任何異動!”

他雖然被綁著,話語間,依然還是叱吒風雲的一軍主帥。何中還待說什麽,陸經漁道:“楚將軍,我們走吧。”

他已向城下走去。城下,大約左路軍的軍官都已在了,見陸經漁下來,齊齊跪倒。在火把的光中,我見陸經漁眼中,依稀也有點淚光。

我一言不發,跟著陸經漁走去。

一進營帳,其餘的百夫長都在,女樂早已退下了,大家都在等候。陸經漁跪倒在武侯座前,道:“卑職陸經漁,請君侯萬安。”

武侯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麽神色,他慢吞吞道:“陸將軍,昨日有二千餘共和叛軍自你駐守的東門逃出,此事可是屬實?”

陸經漁垂頭道:“屬實。隻是當時我見那二千餘人大多是婦孺,一時動了惻隱之心。”

武侯猛地一拍桌子,喝道:“你知不知道,叛賊首領蒼月也混雜在這批人中逃出城去。此役未克全功,你罪責難逃!”

陸經漁的聲音還是很平靜,道:“違令不遵,軍法當斬,卑職不敢狡辯,請君侯發落便是。”

我剛要跪下,蒲安禮他們一幫四個百夫長已搶出座位,跪下道:“君侯,陸將軍誠有不是,但請君侯看在陸將軍過去的功勞上,從輕發落。”

此時,我與剩下的十六個百夫長齊齊跪下,道:“請君侯三思。”

武侯的臉有點紅,但此時已漸漸平息。半晌,他才道:“陸經漁,若人人皆以過去的功勞作為搪塞,軍紀豈不是一紙空文?你久在行伍,此理不會不知。”

陸經漁道:“卑職明白,請武侯發落便是,卑職不敢有半句怨言。”

此時武侯已趨平和,道:“陸經漁,為將之道,令行禁止,若有令不遵,如何能夠服眾?這次你所犯此罪不小,但看在過去功勞上,姑且記下。我命你點本部鐵騎一千,我另將前鋒營撥與你使用,十日之內,若不能取蒼月首級回來,你便將自己的人頭送來吧。”

這個處置雖還有點苛刻,卻也不是完不成的。蒼月的殘兵敗將已沒有什麽戰鬥力了,加上身上一大批平民,勝來更是輕易。問題是十天裏要找到蒼月公,那倒是個問題。

陸經漁道:“謝君侯,我速去辦理。前鋒營諸位將軍連日血戰,卑職不敢勞動,還是用我本部騎軍。”

我的心一動。陸經漁不要我們隨同,那可能已起了逃亡之心,這要求隻怕武侯不會同意。

哪知武侯想了想,道:“也好。你即刻出發,十日之後,或蒼月之頭,或你之頭,你任選一個呈上來。來人,解開他。”

他的親兵把陸經漁解開了。陸經漁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道:“多謝君侯。我這就出發。”他又向我們拱了拱手,道:“列位將軍,多謝。”

看著他出去,我心裏不禁有點空落落的。隻怕,從此軍中再見不到這號稱“冰海之龍”的勇將了。

這時,武侯在座上道:“列位將軍,請入座,盡日盡歡而罷。”

那班女樂又出來了。六個身穿綢衫的女子,吹奏起一支歡快的樂曲。那是一支古曲《坐春風》,是兩百餘年前的名樂師曾師牙根據一本古書所載樂曲所作,酒肆歌樓中,人們點此曲的最多。武侯命奏此曲,似要將剛才的肅殺衝淡一些。

我舉起一杯酒。這酒是武侯命人特製的美酒。釀酒之術,也是從古書上發掘的。據說最好的美酒可以點燃,帝國的大技師們雖絞盡腦汁,按那些殘破不全的古書記載造出酒來,卻無謂如何也點不著。真不知古人是如何釀出那種酒來的。

這酒放在一把小壺中,下麵是一隻小小的炭爐,讓酒溫保持適口。我倒了一杯,一飲而盡,兩個身著紅黃紗衣的女子則在帳中曼舞,營帳之內,春意溶溶。可是,我心底隱隱地卻又種不安。偶爾看一眼那彈琵琶的黃衫女子,她還是麵無表情,指下,像是熟極而流,一串串樂聲從指下流出,卻又似山間流水凝成冰粒,聽得全無春風駘蕩之意,倒象春寒料峭,夜雨芭蕉,一片淒楚。

我們每人飲了大約都有半壇酒了吧,幾個酒量不佳的百夫長已有醉意,苦於不能請辭,看他們漸漸已不以宴飲為樂了。我的酒量甚宏,但也有點頭暈,眼角看去,蒲安禮卻神定氣閑。那也難怪,酒不是尋常百姓喝得起的,隻有蒲安禮這等世家子弟才能自幼便時飲美酒,不至於喝到爛醉如泥。

武侯也微有醉意,忽然笑道:“掃平共和叛賊,諸位將軍都立下戰功。過幾日大軍班師,今日請大家放浪形骸。來人,再添酒來。”

此言一出,貪杯的麵有喜色,酒量淺的卻暗自苦笑。我的注意力卻全放在了武侯漏出的那句話上了。他說“過幾日”便要班師,那麽,他已默許了陸經漁的逃亡吧。以武侯這等似乎不近人情的人,心中也有常人一般的感情。

不知過了多久,我也隻覺頭有點痛了。待宴會散去,我們二十個醉醺醺的百夫長走出營帳,等在外麵的親兵和什長紛紛圍上來,扶住自己的主將。南疆地氣溫暖,可畢竟隻是初春,夜深了猶有寒意。外麵的冷風一吹,倒舒服些。祈烈迎上來道:“楚將軍,你能騎馬麽?”

我笑道:“你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雖然而有點醉,但騎馬還沒問題。我甩蹬上鞍,卻手一鬆,差點摔下來。祈烈在下扶住我,道:“楚將軍,若不能騎馬,我還是到德洋大人那人借輛車來。”

我搖搖頭,道:“德洋大人隻怕早入睡了,你別去招人嫌。”

騎在馬上,走在回自己營房的路。十萬大軍,四門各自分駐兩萬,我們這批武侯的嫡係則駐在城中。這兩天屠城,已從城南屠到城北,夜色中還聽得到女人的哭喊,孩子的尖叫。我抬起頭,看著天,真有點不知身處何世之感。

天空中,星月迷離,幾絲浮雲飄蕩在深藍的天空。隻是因為城中還有四起的烈火,把天空燒得也似有種血紅。

屠城還要持續兩天吧。兩天後,我們將滿載金珠、女子以及工匠班師。列次屠城,雖說不殺年輕女子和工匠,但屠城之時哪管得了這麽多,兩個帝國軍爭奪一個女子,兩不相讓,以至於將那女子砍成兩半大家分了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也時常有,不用說什麽工匠了。

不知為何,我總是想起那個女子。她從城頭墜下,身上帶著斜陽的餘暉,那時的情景讓我久不能忘,此際也依然曆曆在目。

祈烈和那十個什長跟在我身後,不緊不慢地相隨。他們也都分了幾杯酒,大概都陶醉在那一點微醺中吧。有一個嘴裏忽然哼哼著一支小調,也不知唱些什麽,夾雜在那些時而出現的哭叫聲中,讓人覺得心底也有涼意。

正昏頭昏腦地在馬上走著,身後兩個什長忽然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響,似乎是爭論前麵一幢屋角上的一個鴟吻是什麽。一個說那是一條龍,一個卻說是鼠虎。

我轉頭道:“你們說的是什麽?”

那什長道:“你看那邊。”

暮色中,那兒一幢屋子的頂上,伸出一根長長的影子,說不上什麽,略具人形,可也不太像是人。我笑道:“這有什麽好爭的,看看便知。”

那什長道:“太暗了,哪裏看得清?”

我道:“小烈,我的貫日弓拿來了麽?”

那把弓是我的一件寶物。平常弓隻能射二百步左右,強弓最多隻能射到四百步。這把弓據說開滿了可以射到八百步,隻是我最多隻能射到五百步左右。現在離那鴟吻的距離不過百步之遙,要射到那兒,自不在話下。

祈烈道:“哎呀,今天可沒帶來。”什長中的神箭手譚青道:“將軍,我帶了弓來了。”

他把弓交給我,我試了試,比我的貫日弓弓力軟了些,但也可用。譚青以百步穿楊著稱,準頭比我還好,不過力量卻遠不及我了。

我道:“把一枝火把綁在箭頭上,待我把這箭射過去,讓你們看個清楚。”

眾人都叫起好來。這一帶已被屠過兩次,不會再有人了,營房離這兒也遠,周圍已被拆成一片白地,便是著火也燒不過去的。我把箭頭綁了一枝火把的箭扣在弦上,拉滿了,隻見暗夜中如一道閃電,那支箭直射向那個東西。

祈烈和眾人都叫起好來,眼看那箭已到了那東西前,忽然見那東西動了起來,“啪”一聲,那支箭被擊得飛向別處,不知落到什麽地方了。

喝采聲嘎然而止。剛才火把照過的一瞬間,我們都看見了那個東西。那是一張古怪的人臉,而身上穿著綠油油的鱗甲,在剛才的一瞬間,那張臉顯得猙獰可怖,不似人間所有。

我渾身打了個寒戰,道:“你們看清那是什麽?”

他們都麵麵相覷。要說那是個人,怎麽會在房上?而且也太矮了點,倒象隻有半截身子一般。忽然祈烈道:“我想明白了,那是個共和軍的餘黨,平常躲在房頂和藻井之間,他在房頂挖了個洞,探出半個身子來查看,被我們發現了。”

這話倒也說得通。我心頭卻已燃起戰意,道:“快,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如果是平常,我連屠城都不願參加了,不必說是這麽一個晚上去搜捕共和軍餘黨。但此時我已是半醉,隻覺渾身都是殺氣,恨不能立刻殺一兩個人試試刀鋒。

他們身上的殺氣也被我點燃了,譚青道:“他在動了!我們守住各個出口,別讓他跑了!”

這幾幢房子已是孤立在這一片白地正中,若是四周各有一個守著,裏麵跑出什麽來都能看到。屋頂那人果然正縮回那屋子去,我道:“譚青、孔開平、申屠毅、王東,你們四人守在外麵,其它人跟我去搜!”

我翻身下馬,隻覺適才所飲之酒也似在身上燒了起來,身體開始發熱。

踩著滿地的瓦礫,我握著百辟刀,帶著七個人向那屋子衝去。這一片屋子以前想必是富人聚居之地,也被屠得最早,屋子卻高大堅固,不少還很完整。我左手握著火把,找著在外麵看到的那幢屋子,祈烈跑過來道:“將軍,是那間。”

我們跑了過去,卻見那屋子大門緊閉。那種大門是向外開的,裏麵想必有門閂。祈烈上前拉了拉,卻拉不開。這在屠城過後的地方倒是件奇事,我喝道:“讓開!”

我上前,伸出百辟刀,插進門縫,向上一劃,果然劃到了門閂。這種門閂兩頭有銷,若已用銷子銷住,那隻能破門而入了。我試了試,卻覺這門閂卻沒銷住,用力一挑,將門閂挑開,道:“拉門。”

祈烈上前拉開了門。

那門才拉開,隻覺一股血腥的惡臭氣撲麵而來,如一個噩夢一般,一個骷髏一般的人直向我撲過來!

我大吃一驚,想不到此際還有人敢來伏擊我。我向後一跳,百辟刀已然出手,幾乎連聲音也沒有,那刀如破腐木,一揮而過,那個撲向我的人一下子頭飛了起來。

若是平常人,定然有血從腔子裏直噴出來。可是那人的頭被我砍下,居然一滴血也沒有,隻是向前撲到在地,那顆頭也在地上直滾過來。此時,我們才看見那人原來早已死了,身後有一個很大的傷口,剛才那屍體是撲在門上的,想必他在想逃出門時,正要拔門閂,被人從身後殺死。

祈烈上前照了照,道:“死得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身上的皮肉幾乎都已爛盡,想是城未破時便已死了。”

圍城三月,城中糧草盡時,隻堅持了十來天,也曾見到城丁將女人就在城頭洗剝幹淨煮成肉湯,那副樣子我在城下時看了也覺不忍。想必,這人因此而死的吧。隻是他身上衣服還在,不似被割過肉的樣子。

祈烈道:“將軍,你聽到有聲音麽?”

我側耳傾聽,卻也聽不出什麽,外麵所見之人隻怕還在屋裏。我照了照,這本是正堂,並無藻井,照上去,黑黝黝的屋頂下,是橫七豎八的梁棟。我道:“到裏麵看看。”

我們分成兩批,各到左右的內室去看看。我往左走,才進內屋,剛一照,一個什長已捂住嘴,吐了出來。

裏麵,有幾個女人的遺骸。說是幾個,那也實在分不清了,隻能看到幾隻斷手,床上攤了一堆半腐的肚腸,還有一些似被啃過的白骨,倒似有猛獸來過,揀軟嫩的吃了,把剩下的扔在一邊。我們盡管都可說已身經百戰,每個人都殺了不下十個人了,但如此惡心恐怖的場景也是第一次看到。

祈烈站在我身邊,道:“將軍,這是怎麽回事?”

我把刀握得緊緊的,左手的火把照了照上下,小聲道:“叫弟兄們小心。”

還不等我說完,右邊的有人發出了一聲怪叫。我隻道發生了什麽事,和幾人一下衝過去,一進右邊內室,隻見那裏的三個什長正擠作一團,瑟瑟發抖。

屋裏,有一男一女兩個人,都已死了,半躺在床上,下半身伸出床外。屍首雖較完整,但臉色發青,骨頭有戳出皮肉來的。他們有臉上還帶著極端的懼色,好象是用一匹大布把他們慢慢生生勒死,以至於骨頭都斷裂。而他們的兩條腿,都已經成了白骨,血淋淋的骨上帶著肉絲,好象用刀子刮過一樣。

祈烈小聲道:“真是殘忍。為什麽要做這等事?”

我看看他,沒說什麽。帝國軍似乎談不上有指責別人殘忍的資格,可殺人殺到如此地步,那簡直不像是殺人,而是借殺人玩樂了。

我看著周圍。那兩具屍首身下有些粘液未幹,我湊上前去,祈烈在一邊道:“將軍,小心點。”

我用刀尖挑了一點,那些粘液是一股腥臭之味,像是什麽爬蟲類的唾液。我道:“那人一定還在屋裏,小心。”

我們不敢分開,搜了幾間屋子。這家人隻怕是戶大家庭,上上下下有數十人,而這數十人都已死了,沒有一具屍首是幹幹淨淨的。

搜完一遍,我們聚集在大堂中,祈烈道:“將軍,怎麽辦?”

此時我的酒意都已成為冷汗,盡從背上流走了。我道:“把這些屍首燒了吧,小心別燒到別處去。”

祈烈點點頭,他們找也些長長的棒子,把那些零零碎碎的屍體都堆在大堂上,床上那些屍塊也用被子或床單包到一處。這足足有幾十個屍體堆得如小山一般,我打著了火鐮,點燃那堆屍體。

不論這些人中有誰,或主或奴,現在都要成為同樣一堆灰燼,再無法辨認了。

我拿過一根他們找來的一根木棒,把那些掉出火堆的屍塊推進去。

正燒著,忽然聽得頭頂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粗重的喘息,緊接著,祈烈叫道:“將軍,小心!”

一股勁風從頭頂撲來。

我的左手還抓著那木棒,已用力在地上一推。那股勁風來得太急,我不敢抬頭看,隻怕看得一看便躲不過了。

左手的力量雖然不是太大,但借了這股力量,我在地上打了個滾,移開了兩尺。此時,“砰”一聲,一枝槍正刺到我剛才站的地方,地磚也被這一槍紮得粉碎,把火堆也震得火星四射。如果我緩得一步,這一槍足以從我頭頂紮到腳心。

我心頭湧上怒意,左手在地上一按,右手的百辟刀已橫著斬去。我算定了,他這一槍發出,力量如此之大,自然接著人也要跳下來了。我現在這一刀斬出,實是以逸待勞,他絕對逃不過的。

哪知這一刀斬過,卻斬到了槍杆上,“砰”一聲,震得我手也發麻,那枝槍也一下縮回梁上。那人居然沒有下來。這讓我不由大吃一驚。那槍隻不過半人高,是枝短槍,而房梁離地足有一丈多,那人的手絕不會那麽長的。難道他是把槍脫手擲下的麽?可我在滾動時,眼角明明看見了那人抓槍的手了。

我爬起身,隻見祈烈和幾個什長正目瞪口呆,動也不動,我怒道:“你們做什麽?快動手!”

剛才那人在梁上,我們一燒,熱氣上湧,他肯定受不了了,現在隻怕在找陰涼些的地方,大概馬上便又要攻擊。

哪知我這一聲喝,祈烈和那七個什長都隻是呆呆道,我喝道:“快給我醒醒,睡覺麽?”

祈烈這才像是回過神來,他看著我,喃喃道:“是鬼!是鬼啊!”

我被他說得莫名其妙。祈烈不是第一次出陣,為什麽怕成這樣子?我左手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道:“別說傻話,別讓他跑了,守住出口。”

我正在說話,注意力卻還放在上麵,這時已瞟到那人的影子,在梁間,下麵火光熊熊,照得上麵忽明忽暗,卻也看不清楚。這時,那人又發出了一槍。

這一槍我已有防備,親眼見他探下大梁,人直直的撲向我頭頂。就算他的腳用繩子綁在梁上,這一回也不能輕易回去了。我等那槍快到我跟前,刀又是一推,那槍順著我身體又向下插去,刀鋒刮著槍杆,發出讓人牙酸的難聽聲音。

這時,我已與他打了個照麵。

此時我才算看清他的樣子。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麽祈烈他們這批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居然會感到害怕。

那根本不是人,一張臉雖有人形,但眼是光光的,臉上有些鱗片,也沒嘴唇,鼻子隻是臉上的兩個小孔。

這還不算什麽,最為可怕的是,那個人的下半身,不是兩條腿,而是盤在梁上的一段蛇身!

即便是我,也嚇得深身一激凜,不也再與他照麵,人跳後一步,手裏抓著刀,喝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那個怪物掛在梁上,用槍在火堆裏一挑,想必要把火堆挑得矮一些,可是卻挑得滿天都是火星。它發出一聲叫,又縮回梁上,已向上穿過屋頂。

它是受不了那熱氣,想要逃了。

我道:“退後,在門口守著。”

我們走出大門,正好看見那怪物遊出屋頂,正盤在上麵。原來剛才它露出了半截身子,才會讓人誤以為那是個鴟吻的。現在它盤在屋頂上,倒顯出原來身形不算小。它作勢便向邊上的屋頂遊去。要是被它遊到另外房裏,隻怕又是難找的。它在上麵跑來跑去很是方便,可我們在下追著卻太吃力。

我叫道:“快,讓我借借力!”

祈烈和一個什長相對把拳互相握好,我一腳踩到他們拳上,他們已用力向上一抬,我一躍而起,跳上了屋頂。

屋頂上,是厚厚的瓦片,但踩在上麵有點滑。那個怪物正盤在前麵正要向前遊去,我喝道:“哪裏走!”

那怪物回過頭,兩隻眼睛是渾濁的黃色,沒一點神情。它上半身長著兩條和人相差無幾的手臂,下半身卻完全是一段蛇身。它提著那枝槍,盯著我,我不由得心頭發毛。

忽然,它弓起上半身,猛地向我撲過來,那枝槍使得力貫槍尖,居然不下於軍中的勇士。我隻覺腳下有點發滑,情知不能和它久戰,看準了它刺來的槍尖,百辟刀已然劈向那槍頭。“當”一聲,當我感到刀身上已有沉甸甸之感,人已借力躍起,竟跳得比它還高。

這怪物萬料不到我有這一手,它兩隻手伸得長長的,這一槍卻刺了個空,我一刀已落,“嚓”一聲,這一刀正砍斷了它的兩隻手,那杆槍登時滾下屋去。

它疼得渾身動了起來,我正在欣喜,正要再一刀,卻隻覺身後一陣寒意,那怪物的下半身已抬了起來,象一根繩子一樣卷住我的雙肩。此時刀雖在我手上,卻也無法再送出去半步。

它已纏住了我!

這怪物的力量大得嚇人,纏在我身上時,我隻覺眼前金星亂冒,氣也漸漸透不過來。我的刀在亂揮著,肩頭以下已被它纏住,兩隻手隻能在自己身前動動,碰不到它半寸。此時它卷著我湊到跟前,張開了嘴。

它的嘴裏,有一排白色的牙。和人的牙不一樣,這些牙非常尖利,像是兩排小刀。我一下想起了那屋裏的那些殘缺不全的屍首。那些,也許都是它是食物吧?

它的嘴裏發出一股惡臭,下半身卷著我,似乎要送到它嘴裏。我拚命掙紮,可它那截蛇身像是鐵鑄的一般,根本動不了分毫。

完了。

此時我才感到死的來臨。真想不到,我居然會是這等死法,這反讓我有點好笑。可好笑歸好笑,現在這事卻實在不好笑。

這時,一枝短箭發出一聲尖叫,一下刺入它的左眼。它萬料不到忽然有這等事,卷著我的後半身一下鬆了,我落到屋頂,隻覺渾身的骨節都象拆碎了一樣,一陣疼痛。

這時,又是一枝短箭射來。這是譚青所發,他的箭術在前鋒營是有名的,雖然離得較遠,還是箭無虛發。如果由我來發,雖也能射中,但當時我和那怪物相距如此之近,稍有不慎,隻怕這一箭要先刺入我的腦袋的。

這一箭卻射不中那怪物了,它的頭一擺,那箭從它頭邊掠過。可是它這一動,卻露出胸前的一片白色。剛才落下時我正在它身邊,此時見機會難得,一刀向它胸前紮去,卻隻覺腳下一滑。屋頂本是斜坡,平時我要站穩了也不易,現在我渾身疼痛,已然站不住。

這一刀才紮到它胸口,我的人已向下滑去,屋頂上唏裏嘩啦地一陣響,我的人已滑到了房下。

這一掉下去,非摔個半死不可。我正在擔心,隻覺身後一沉,卻是祈烈和另兩個什長扶住了我。此時我們看不清上麵的情景,隻聽得上麵一陣亂響,不知怎麽一回事,正在納悶時,忽然一聲巨響,那個怪物穿過屋頂,摔了下來。

剛才我這一刀,竟然將它的肚子劃開了。這怪物負痛,在屋頂一陣撲打,屋頂哪裏受得了它那麽大的力量,瓦片一下碎了一大片,它掉了下來。

大門正開著,這怪物在梁柱間磕磕碰碰,又是“砰”一聲,正落入那堆熊熊燃燒的火堆中,馬上渾身都燒了起來。

這時,身後有腳步聲,我們回頭一看,卻是剛才守在外麵的譚青他們四個什長。

那怪物在火中燒著,被我拉開的肚子裏,內髒也流了出來,裏麵居然還有一個整個的小孩,大概是先前被這怪物吞了未化盡的。火勢本旺,它一陣掙紮,隻讓火頭更大,一會兒,便再也不能動了,已燒作一段焦炭。

譚青他們還不知是怎麽回事,道:“將軍,那是什麽?”

我不知該怎麽說,隻是打了個寒戰。

抬頭看看天,月色居然是鮮紅的。
第三章 修羅場



武侯看著我們拖到營帳門口的焦屍,沉吟了半日,忽道:“大鷹,你去叫高參軍過來看看。”

武侯身後的一個親兵道:“是。”

高參軍名叫高鐵衝,他本是士人,後來從軍,是武侯幕府中的第一個謀士,據說他身有殘疾,不能見陽光,很少露麵,這更讓人覺得神秘。武侯此番用兵,四將合圍之計,便首先由他提出的。

一會兒,武侯帳左的一個小營帳裏,有個人推了一輛小輪椅出來,車上坐著一個戴大帽子的人,那帽沿上還掛著青紗,看不清那人的臉。

這人到了武侯跟前,道:“君侯,卑職高鐵衝,請大人吩咐。”

武侯道:“高參軍,你看看這個。”

那具焦屍已經燒得很不象樣了,發出陣陣惡臭。高鐵衝費力地走下輪椅,他的親兵扶住他走到那焦屍前。他蹲了下來,道:“給我把刀。”

那親兵拔出佩刀遞給高鐵衝,他左手撩起麵紗,右手用刀撥了下那焦屍,又割開那焦屍的嘴看了看,道:“天啊!是蛇人!”

蛇人?我有點莫名其妙,武侯道:“高參軍,你可確定?別弄錯了?”

高鐵衝道:“稟君侯,不會有錯。當年天機法師留下的那本書中有蛇人的圖形,嘴中舌頭分岔,這焦屍與那書上的圖形一般無二。”

他站起身,一個親兵遞上一塊白絹,他擦擦手道:“五十多年前,先帝還是儲君時,曾周遊天下,至南疆捕得一個半蛇半人的怪物。那時天機法師是太子少保,隨先帝出行,回來寫了一本《皇輿周行記》,裏麵便有那個蛇人的圖像。據當時陪伴先帝的前代蒼月公說,這種怪物偶而可在無人山中一見,能生吞鼠虎,想必是上古異獸苗裔。”

武侯道:“真是渾帳東西,這時候來添亂。嗬嗬,碰到了前鋒營勇冠三軍的楚將軍,這蛇人也算是運氣不好的。”

得武侯誇獎,我心中自有點高興,跪下道:“君侯過獎。”

可是,我心中卻遠沒有武侯那麽輕鬆。那個蛇人根本不像是野獸,它能伏擊我,而且會用長槍,更像是一個人。如果隻有一兩個,自然沒什麽好擔心的,可要是有十幾個一塊兒來,恐怕就不是一小隊人馬可以對付了。

辭別了武侯,我心中還是有些惴惴不安。祈烈還在武侯營外等候,見我出來,道:“君侯大人怎麽說?”

我道:“君侯不太在意。好了,今天也太晚了,大家回去休息吧。”

祈烈笑道:“自然,今日是楚將軍春宵,被那怪物浪費了大半宿,回去吧。”

眾人都一下笑了起來。我治軍沒有武侯那麽嚴明,固然因為我年紀還輕,有幾個什長已過了三十歲了,我也不好對他們太過嚴厲。戰陣上他們自不敢對我無禮,但平時,他們不太把我當成百夫長看的。隻是,那個女子……

想到那女子,我心頭又一陣迷茫。我道:“回去睡吧,明天不要去屠城了。”

祈烈怔了怔,馬上道:“就是,明日好好歇歇吧,屠了三日城,大家也別累了。”

譚青道:“這高鷲城的城民也當真勇悍,都餓得站都站不穩,居然還會跟我們巷戰。昨天我帶我的九個弟兄衝進一家大戶人家裏,那裏隻剩了五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居然還守了半個時辰,連女人也不肯投降。唉,可惜,那有一個年輕女人好漂亮,卻讓我一箭射穿了頸子。”

他還要喋喋不休地說下去,我忽然大喝道:“別說了!”

他們都是一怔,有點呆呆地看著我。我沒有說什麽,也無話可說。對於行伍中人,勝利後的屠城已是一種獎賞,我自己在跟隨武侯攻破頭幾座城時也帶他們屠過城。可是現在我卻已經厭惡流血了,甚至在為自己手的血腥感到內疚。

那些話能對他們說麽?

我跳上馬,無言地走著。天已快亮,東邊已有一些發白,可是,黎明前的那一瞬卻是最黑暗的。

到了我住的地方,他們都回了營帳。我因為一個人住在營帳外,獨自在屋中,點亮了油燈,看著那間很幹淨的屋子,突然,一種突如其來的孤獨感抓住了我。

這屋子以前的主人,想必成為一具屍體,已在國民廣場上燒成一些枯骨了吧。生命,那麽脆弱。

坐了一會,我全無睡意,走出了屋子。營帳那邊燈火通明,傳出一陣陣喧嘩。前鋒營的人在屠城時甚至有三日三夜不合眼的,白天殺人,晚上玩女人、賭錢,幾乎成了破城後的通例。

我走出屋子,向營帳走去。

今天門口輪到第一營站崗。第一營百夫長路恭行今年二十七歲,是我在軍校時的師兄,兼前鋒營統製。前鋒營的編製一向如此,統製兼任第一營百夫長,那是武侯傳下的規矩。武侯有命,任何軍官在戰場上不得停留在後方,連他自己的中軍,也是時常衝殺在前。

路恭行是虎威伯路翔的兒子,也是世家子弟。不過,他倒不屬蒲安禮那一幫人裏,與我們這些平民出身的軍官也處得很好,算是前鋒營持中那一派的首領。他屬下那兩個站崗的士兵見我過來,站正了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好。”

我回了一禮,道:“你們路統製睡下了麽?”

一個士兵道:“不曾呢,還在和德洋大人商議。”

我走進營帳,周圍不時傳來女人的哭喊和那些男人的嘻笑。屠城後,照例由中軍派人選出擄來婦女中的絕色納入中軍,其它都歸各軍自有。武侯也不怎麽愛女色,隻是帝君有過吩咐,要求班師後貢上美女和金銀,那班款待我們的女樂也是為帝君預備的吧。

不知怎麽,我卻又想到了那個麵無表情的彈琵琶的女子。

她逃過這一劫,入宮後卻不見得比這好多少。

我的心微微一痛。

這種感覺從來也沒有過。我搖搖頭。

前麵是路恭行的營帳。他不象我那麽特立獨行,還是和下屬住在一處。我在門口大聲道:“路統製在麽?”

路恭行走了出來,一見我,笑道:“楚將軍,你真是好酒量,我現在頭還有點暈,你一點事也沒了。嗬嗬,來,進去坐。”

我不禁苦笑。我的酒量哪裏有他那樣的世家子弟好,隻是任誰碰到過那樣的怪物,什麽醉意也嚇醒了。

裏麵,德洋正拿著一杯酒,喝得臉也有點紅,一個十分美麗的女子侍立在一邊,也必是他屠城得來的戰果。我不為人覺察地皺了皺眉,德洋卻叫道:“楚將軍,你也來了,來,喝酒,喝酒。”

我坐下了,那女子送上一杯酒來。路恭行道:“楚將軍怎麽有興來我這兒坐坐了?”

我把酒杯放在桌上,道:“路統製,你知道有種怪物叫蛇人麽?”

這話剛一出口,德洋卻一下睜大了眼,道:“是不是象蛇一樣的人?”

我道:“是。”

路恭行道:“你也知道麽?我和德大人正在聊這個事。”

我吃了一驚,道:“你們也知道了?”

路恭行道:“白天,我營中幾個弟兄碰到了一個,十幾個人圍攻那一個,還讓它逃了,還傷了我們兩個人。”

我道:“你們在哪裏碰到的?”

路恭行道:“是在城西。”

城西是忠義伯沈西平的防區。沈西平與陸經漁齊名,號稱軍中雙璧,公論武侯麾下的兩員勇將,陸經漁智勇雙全,而沈西平卻是如烈火疾風,有“火虎”的綽號。攻城戰他並不擅長,但野戰卻無人能敵,文侯對他們兩人下過一個評語,攻則陸稍不及沉,守則沉遠不及陸。但如各統百人迎戰,沈西平的衝鋒之術,卻是天下無雙。這次四將合圍,沈西平統右路軍攻城西,武侯也生怕沈西平不遵軍令,嚴令他不得妄自行動,隻能在城外嚴防,所以他的部隊接戰最少。大概是部隊憋得久了,入城後的屠城卻是屠得最凶的。

路恭行道:“楚將軍,你與那蛇人怎麽碰到的?”

我把剛才與蛇人遭遇的事說了一遍,說完了,卻見路恭行神色凝重,我道:“我已稟報武侯,君侯卻還不怎麽放在心上。”

路恭行沉吟了一會,轉身道:“德大人,你先坐一會兒,我與楚將軍一起去城西看看。”

         ※       ※       ※

走出營帳,路恭行讓部下備了兩匹馬,我們一起向西門走去。天已開始放亮了。這一片地方除了俘虜來的女子與工匠,已無平民了,隻聽得到前鋒各營的兵丁正大聲喧嘩。我道:“路將軍,那蛇人真的如此令人擔心麽?”

路恭行看著天空,東邊,已有了一片曙色,一鉤眉月卻還斜掛在天邊,幾顆星已模糊不清。他看著天,道:“家祖當年與天機法師交厚,天機法師羽化前曾將一部手稿留在舍下,我小時看過,裏麵大多是天機法師遊曆見聞,看了很長見識。”

我不知路恭行說這些做什麽。我沒看過多少書,做書本的那種紙張的製法已經失傳,現在的書多半用的是皮紙,是把牛羊之皮細細打磨脫色,一本書厚一點就要用到五六頭羊的羊皮,相當於一般三口之家一月的用度了,所以很多人甚至連書也沒見過。路恭行說這話,當然不是炫耀他有很多書,但我心裏還是有點不舒服。

他又道:“天機法師在那書中,對蛇人記得很是詳細,後麵還說,當初他伴隨太子周遊天下,在南疆捕獲蛇人時,用了兩百禁衛軍和一百蒼月公的衛隊,但即使如此還是大費周折,那蛇人力量大得驚人,傷了十幾個人才將它捉住。天機法師曾向太子獻策說,若能馴養一支滿萬的蛇人軍,隻怕是天下無敵。隻是當時天下承平,而蛇人又難得一見,先帝也不把這當一回事。”

我道:“這個也確實不太可行吧,那種蛇人這等凶猛,要馴化隻怕也是空言,何況數量如此之少,要馴一支滿萬的大軍,隻怕太難了。”

路恭行道:“不管如何,我聽得德洋大人說起入城時曾見過屋頂上有個人影,不知怎的便想到了蛇人。現在城中果然有蛇人的影蹤,聽你一說還不止一個,那麽山野之中,隻怕更多。”

我道:“多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三軍就要班師,又有什麽要緊?”

路恭行隻是道:“有備無患。”他抖了抖韁繩,馬加快步子,向前走去。

周圍,到處是破敗的房屋,殘垣斷壁間,到處是瓦礫和血跡,時而見到一兩個不完整的腐爛屍首,大概是屠城後懶得收拾留下的。營盤附近,那些屍首也算搬得幹淨,這兒離營盤有些遠了,收拾殘局的輜重營也懶了。我看著路恭行的背影,不知為什麽,感到一陣寒意。這個我與之共事已有兩年的前鋒營統製,突然間似乎象一個陌生人一樣。

我也抖了抖韁繩,追了上去。

         ※       ※       ※

如果說陸經漁像是萬載不化的寒冰,一進去他的防區便感得到那種森嚴肅殺,那麽沈西平就是曠野中已成燎原之勢的烈火。他的右軍,戰陣上軍紀嚴到苛刻,每伍由伍長負責,戰陣上若有一人回退,全伍皆斬於陣前,因此幾次衝鋒,右路軍都是一往無前。可戰後,沈西平部的軍紀卻也極壞,屠城五日封刀,第六日往往還有右路軍在廢城中找人亂砍。

我們一到城西右軍的營盤附近,便聽得到裏邊沸反盈天,比菜市場還吵,門口也沒人站崗。我們前鋒營算軍紀鬆懈的,這兒卻比前鋒營還不如。

一進營中,卻見到處都是些醉醺醺的兵丁。高鷲城當初以出產一種木竹子酒聞名。木竹子是特產於帝國南部的一種水果,略似枇杷,比枇杷大一些,成熟於秋冬,卻遠比枇杷甘美,隻是貯存期很短,三日後便敗壞。帝君曾點名要蒼月公每年秋冬貢上木竹子百斤,可這種水果既難以貯存又怕顛簸,每年蒼月公都以特急飛腳傳遞。這木竹子在南疆也算平常果品,卻不太貴,可運到霧雲城,一斤木竹子差不多都要抵得上一斤黃金的價格了,這也是蒼月公反叛的一個原因。

每年秋冬,高鷲城中的木竹子產量極豐,土人甚至有以之當茶飯的。不知哪一年起,有人試著以之造酒,造出的酒據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中記載,“明黃如金,清澄如水,異香中人。一戶造酒,門外行人皆陶然有醉意。”當然,這木竹子酒也是帝國點名要的貢品。這酒在霧雲城中也很好銷,是達官貴人宴客的必備之物,不少南疆人便是靠販運木竹子酒發家的。高鷲城中全盛之日,城中有酒坊三十家,其中最大的十九家位於城西,當初天機法師隨太子至此,吟過“木竹酒香初著雨,半城人在醉醒中”的句子。昨夜武侯宴客,便用的是木竹子酒,連虜來的工匠也有近一半是造酒坊裏的人。

我們跳下馬,路恭行看著一片混亂,拉住一個正走得東倒西歪的兵丁道:“我是前鋒營統製路恭行,請問忠義伯的中軍在何處?”

那兵丁喝得舌頭都短了,模糊不清地道:“你問沈大人啊,大人現在不見客。”

我看著周圍。右軍營中,實在是亂糟糟一片,大多都喝得爛醉。這兩萬人大概把酒坊的存貨都喝個精光,不少人懷裏摟著女子,一手還抓著盛酒的葫蘆,一邊喝,一邊賭著。這樂事也隻有右軍也才享受吧,另外諸軍就算想喝也喝不到那麽多酒。

路恭行耐下性子道:“那麽你們中軍官在麽?”

那兵丁道:“你說田將軍?喏,在那裏。”

他指了指不遠處一個營帳,那裏是一幫軍官,身上還穿著軟甲,正團團圍坐在一張放在空地上的大圓桌前賭錢,一個個都是懷中抱著女子,手中抓著酒葫蘆。

路恭行和我把馬拴到了邊上的拴馬石上,向那幫人走去。到了邊上,那些人一個個頭也不抬。路恭行道:“請問,田將軍在麽?”

有個滿臉胡子的人抬起頭道:“我便是。你是誰?”

路恭行道:“我是前鋒營統製兼一營百夫長路恭行,這位是五營百夫長楚休紅。”

那人聽得我的名字,卻推開懷中的女子,站了起來道:“是楚將軍啊,哈,我是右軍中軍官田威。你的名字現在傳遍了全軍,可人卻長得太不威風了。”

我注意到路恭行有點不悅之色。這田威的話也沒什麽尊敬我的意思,我道:“田將軍,我們有事找沈將軍,請問能找到他麽?”

田威笑道:“大人現在不見客,除非你們有君侯的將令。”

我和路恭行麵麵相覷。我們隻不過想來問問,哪會有什麽將令?為了這事去討將令,隻怕也會碰一鼻子灰。

這時,坐在田威下首的一個軍官不耐煩地道:“田胡子,該輪到你了,你要不擲那可算你輸了。”

田威道:“來了來了。”他不再理我們,伸手先攬過站在一邊的那個女子,另一隻手去抓幾顆骰子。

他們玩的是帝國很流行的三骰賭。這種賭博也是很久長了,每顆骰子的每一麵刻了一到六個小坑,那一個坑的塗成了紅色。三顆骰子擲在碗中,若三顆相同,稱作豹子,六點豹子號稱至尊豹,是最大的,下麵還有一些雜花,名色很是繁複,除了久賭之人,一般也記不住。這種賭博在軍中最流行,因為簡單,賭具也攜帶方便。他們用的是骨製的骰子,大概是新做的,還很白。

路恭行還要說什麽,田威已經伸手把骰子擲在碗中,嘴裏叫道:“至尊!至尊!”

三顆骰子在碗裏滾了一會,卻隻是雜色,我雖然不知到底有多大,但看著另外幾個軍官齊聲歡呼,便知一定是很小的,隻怕要通賠。

一個軍官笑道:“田胡子,你的這手氣可有點背啊。”

田威喃喃道:“果然,還是換換手氣吧。”

他把懷中那女子的手按在桌上,極快地拔出刀來,我還來不及驚呼,他一刀剁下,便把那女子的左手砍了下來。那個女子發出一聲慘叫,血一下噴得田威滿臉都是。田威抹了把臉的血,把那女子推在一邊,伸手把那隻剁下來的手扔給邊上一個工兵,叫道:“薛工正,做三個新骰子!”

他們玩的骰子,竟然是用人骨做的!

我已怒不可遏,喝道:“田將軍!”

田威看看我,冷笑道:“楚將軍有什麽指教麽?”

我不顧路恭行在一邊對我使眼色,罵道:“禽獸!”

田威一下站了起來,道:“楚休紅,你別以為你是君侯跟前的紅人我們就怕你!老子戰場上什麽世麵沒見過,輪得到你這小子來罵人?”

我隻覺渾身發熱,道:“田威!你還算是人麽?便是禽獸,也不會幹這等無恥的事!”

田威也有點發怒,道:“姓楚的!你若再不幹不淨罵人,老子可要對你不客氣了。前鋒營厲害,我們右軍也不是吃素的!”

路恭行拉住我道:“楚將軍,你別衝動……”

我一把甩開他的手,道:“路統製,便是要受君侯責罰,我也不管。”

我看了看那個被剁去一隻手的女子。被俘的女子,若能有幾分姿色,可能還會有一個好一點的結果。那個女子相貌不差,但現在少了一隻手,隻怕她已沒有生存的本錢了。她坐在地上,一隻手握著那斷腕,卻象與己無關一樣,動也不動。我摸了摸懷中,也沒有什麽布條,拔出刀來在衣服下擺上割下一條,走到那女子邊上,將傷口緊緊紮住。

如果不這麽紮住,她會馬上因流血過多而死的。但我這麽做,卻肯定讓田威下不了台。隻是我根本不去想這些,隻是機械地做好。

好象,這樣也能讓我心裏平靜一些。

等我給她包紮好,剛站起身,眼前忽然有刀光閃過。

這一刀相當快,我全無防備,伸手去腰間要拔出百辟刀來,手剛搭到刀柄上,那刀光便已消失,那個女子的頭卻已滾落在地上。

我回過頭,田威正吹著刀鋒上的血。那一滴血在泛著藍色的刀鋒上,象一顆珠子一樣滾動,他的眼裏卻滿是冷冷的嘲諷。

我按著刀,道:“田將軍,請你準備好。”

我心頭怒極,話語卻倒顯得平靜了。

田威笑道:“好啊,為了痛快點,我們還是立下生死狀吧。”

我喝道:“立就立!”

邊上那些人都開始起哄,圍上了一大批人。路恭行也料不得事態會發展到這等地步,道:“楚將軍,你別那麽衝動……”

我道:“路統製,請你給我做保人吧。”

路恭行臉上也有點怒色了,喝道:“楚將軍,你有點放肆!”

他說話從沒那麽嚴厲過,我頓住了,看了看他。路恭行對田威道:“田將軍,楚將軍無禮,請你海涵。”他轉身道:“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向田將軍致歉。”

他直呼我的官職,那是用職位來壓我了。盡管心頭一千一萬個不服,我還是走上一步,拱手道:“田將軍,請你原諒,我太失禮了。”

我不象浦安禮那麽有後台,從不敢對長官有什麽失禮的。

田威的臉上露出笑意:“楚將軍別在意,女人麽,原本隻是件玩物,別把她們當人看。路統製,你們可也要來玩兩手?”

路恭行道:“不了。田將軍,我們來是想問問,你們見過一種上半身象人,下半身象蛇的怪物沒有?”

這本是我們的來意,卻直到現在才問出來。田威此時倒還客氣,道:“路統製,你們也見過麽?”

我們都吃了一驚,幾乎齊聲道:“你們見過?”

田威道:“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昨日曾見有一個要逃出城去,我們追了半天追不上。想必是這城裏養的什麽怪物吧,南邊人古怪多。”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們卻心頭沉重之極。

城中的蛇人,看來並不是鳳毛麟角的少數。那些怪物絕不會那麽簡單,已經會用武器,那幾乎已是個人了。

離開城西時,我心頭還有點氣惱。路恭行道:“楚將軍,你還在對我不滿吧?”

我道:“路統製,你是長官,我不敢說什麽。隻是大帝當年得國時,明令不許殺降,我們現在不把俘虜當人看,又如何能得民心?此次叛亂已被平定,日後若再有此等事,隻怕我們再難令人投降了。”

路恭行歎了口氣,道:“我也何嚐不知。不過武侯也有他的道理,現在國中謠言四起,如果一味婦人之仁,又如何能懾服四方?一時有一時的時勢,大帝當年下此命令是因為得國未久,故要以仁德服眾。現在天下承平日久,在這個時代,便隻有強者才能贏得尊敬。楚將軍,你戰陣上勇猛無敵,不過說句實話,戰後,你性子不免有點懦弱。”

我半晌無語。路恭行的話,和武侯批評我的話可說是如出一轍。也許,我的性格裏,還是懦弱的本質,盡管戰場上可以舍生忘死,但和平時卻顯露出來了。

也許,這也注定了我做不了統軍大將吧。事實上,陸經漁已是前車之鑒。

路恭行道:“你先回去吧,我向君侯稟報此事,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

我看了看天,道:“還早,我陪你一塊兒去吧,我在外麵等著便是。”

路恭行道:“也好。我總覺得,那些蛇人絕不會是些無足輕重的怪物。”

我道:“蛇人雖然厲害,可不會掀起什麽大波浪吧?你怕共和軍是在馴養蛇人麽?”

路恭行道:“是啊。城中蛇人不是一條兩條,而且已會用兵器,如果在山外某處,共和軍馴養了一支蛇人軍,我真想不出該如何對付。”

我笑道:“就算他們在馴養,想必也沒什麽成果。至少,我們攻城時,那些蛇人並不曾助戰。而且那些蛇人凶悍如此,恐怕沒人能馴養。”

這時,已到武侯營帳外。路恭行跳下馬,道:“楚將軍,你等一下吧。”

武侯的軍令嚴厲之極,下級軍官不得傳喚,不得進入中軍帳內。昨天我一時情急,求見武侯,武侯也許帶著酒意也不曾怪罪我。現在我再為這事進去,隻怕武侯會著惱的。

過了半天,路恭行滿麵頹唐,走了出來。我道:“怎麽了?”

路恭行道:“武侯正在飲酒,我進去稟報此事,他隻當笑談。”

我道:“你說我懦弱我承認,我也要說你有點多疑。嗬嗬。”

路恭行平常沒什麽架子,雖然他是前鋒營統製,但與我們一起時,他一向隻將自己看作是個百夫長,我們也常和他說笑。此時,他卻隻是歎了口氣,道:“希望隻是我多疑吧。”

我看看天,太陽正掛在天心,時值正午。從昨晚開始,我還不曾休息過。我打了個哈欠,道:“我累壞了,路將軍,你不去休息麽?”

他也打了個哈欠道:“好吧。昨晚一肚子酒,我到現在也沒合過眼,也該休息了。”

到了營房,他道:“我去睡了。你還回你那小屋裏?”

我道:“是啊。”

路恭行打了個哈哈道:“你倒能耐得寂寞,那小屋裏你也住得下?”

我道:“不管你怎麽說我,我嫌這兒吵。”

把馬還給路恭行,我一個人回到小屋,已是下午。周圍有點安靜了,就算帝國軍士是鐵打的,無昏無曉地屠城屠到第三天,畢竟還是有很多人累了。現在,隻能零星聽到遠處傳來一些人的哭喊聲,斷斷續續的,好象一些有著尖利鋒刃的碎片。

         ※       ※       ※

不知睡了多久,等我醒來時,隻覺肚子餓得要命,伸手在幹糧袋裏摸了幾個幹餅,又把盛水的葫蘆拿出來。窗外,天色已暗,一天又過了。

五日屠城,還剩了兩天。我第一個想法倒是這個。也許是因為厭惡那種無休止的殺戮了吧,我無法阻止屠城,那隻好盼望那早一點結束。

我走出小屋,外麵,夕陽如燒。南國天黑得晚,不似京城,天說黑就黑了。一輪落日掛在西邊,染得雲層也似血滴一般。在夕陽下,城頭那些殘破的雉堞看過去隻剩了些影子,顯得蒼涼萬分。

我伸了伸懶腰,走上城頭,嘴裏啃了幾口幹餅。城裏搜出來堆積如山的財物,可食物還是少得可憐,平常也隻好仍然吃幹糧度日。也實在有點佩服守城的共和軍,在那麽艱苦的條件下,居然還守了那麽多天。

南門是中軍駐守之地。我踩著一地瓦礫,走上城頭。看下去,城門附近,營帳鱗次櫛比,排得整整齊齊。能與中軍的軍紀軍容相提並論的,也隻有陸經漁的左軍了。

我揀了塊幹淨些的雉堞上坐下了,喝了口水。幹硬的大餅在嘴裏被濡濕了,雖然隻有點鹹味,卻也能讓人有飽食的舒服感。我小口小口地啃著餅,看著太陽一點點沉沒。

帝君號稱太陽王,隻是他的光芒隻照在那些達官貴人和後宮佳麗身上吧。我有點解嘲地想著。對於一個平民百姓來說,要歌頌皇恩浩蕩,那也太違心了。可如果要忠於帝君,是不是也一定要成為武侯這般心腸如鐵,殺人如麻的人?不願意這麽做的人,能有別的選擇麽?這麽想來,蒼月公的反叛,也許也是情有可原吧。

我停住了手裏的動作。這種想法就是不忠麽?我心口有點劇烈地跳著。也許,如果我處於蒼月公的地位,我也會反叛吧。

我看了看手裏的餅,那塊餅已被我咬得隻剩了一小塊了。我歎了口氣,放在嘴裏咀嚼著。硬而幹大餅碎渣實在有如沙礫。我撥出盛水葫蘆的塞子,喝了一口水。

天已暗了下來了。太陽有一半沒入山背,天空中的血色更似凝結了一般,天地之間,卻似有一片煙雲翻滾。

我正喝著水,忽然,城下的營盤裏發出了一片混亂。

發生什麽事了?

我吃了一驚,把葫蘆塞好了掛在腰邊,跑下城去。

一下城頭,卻見一匹馬潑風也似向中軍大帳跑去。營盤門口,一群士兵正擠作一堆。我跑過去,道:“發生什麽事了?”

有個小軍官看了看我。我鑒於那天被蒲安禮的部下偷襲,生怕再被錯看了,一直穿著軟甲。那小軍官看看我道:“你是……”

我摸出自己的令牌道:“我是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發生什麽事了?”

那小軍官肅然起敬,道:“是楚將軍啊,你的名字這幾天可以說是盡人皆知了。”

我有點不耐煩,但別人恭維我,也不好太沒禮貌。我道:“多謝。到底出什麽事了?”

那人道:“西南邊,煙塵漫天,似有大軍過來了。”

“什麽?”

我大吃一驚。西南一帶是無人的山嶺,鼠虎很多,隻有一些零星的獵戶住在山腳,武侯定四將合圍之計時,也曾派斥堠兵前去探查過,確定沒有伏兵。何況,我們圍城那麽多日,若共和軍有伏兵,早殺出來了,不至於到今天才出來。可如不是共和軍,那這支隊伍又是從哪裏來的?

這時,中軍帳裏突然響起了號角。那是緊急集合令。聽到這號角,各軍必須立刻回到原位,高級軍官立刻入中軍帳議事。

我顧不上再和那軍官說話,人飛奔向前鋒營營盤。

一到營盤門口,正碰上路恭行飛馬出來。他也顧不上和我打招呼,在我身邊疾馳而過。我一進營盤,前鋒各營外出之人正紛紛趕回來。我找到自己的營房,祈烈已在裏麵,正手忙腳亂地收拾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大概剛才正在賭吧,邊上一個女子麵無人色,大概是祈烈擄來的。他年紀不大,居然也學人去擄女子了。

祈烈一見我,道:“將軍,你來了。”

我道:“快點收拾,有一支大軍向這裏過來了。”

他也嚇了一跳,道:“什麽?是什麽人?”

我道:“我不知道。快讓弟兄們集合。”

祈烈道:“是。”他推了推那女子,道:“快,去輜重營等一會吧。要是沒事的話,我就來接你。”

曆次屠城所收降虜,工匠全都關在中軍營盤,各營中的俘虜盡是些女子。可就算女子還是得防著,所以要是有什麽緊急命令,那些女子都由輜重營看管。這是文侯定下的規矩,我本覺得這未免管得太細,現在看來,文侯實在是深謀遠慮,連這等事都想到了。

我走出營房,隻見外麵已站立了幾十個五營的弟兄。五營還有八十三人。這一趟出師,全軍共減員四千餘,其中前鋒營減員大約五百。前鋒營一共才兩千人,可以說是元氣大傷了,我這一營算減員最少的。班師後自然會補充新兵的,現在也隻有如此了。我看看幾個站在前麵的什長,還有三個什沒來,其中就有神箭手譚青。

前鋒營十個什,人人都有馬匹,用的也都是長槍,但還是各有偏重。七個什是進攻用的,攻城時都用大斧,衝鋒在最前麵,第八第九兩個什是盾牌軍,譚青所領的第幾個什是箭營。野戰時,先以長箭遠攻,盾牌軍護衛,接近後主要靠前八個什了。不過譚青所領的十個箭手個個都是百步穿楊的好手,這也是我能率先攻入城中的一個原因。

我看了看這些人。這幾天屠城屠得一個個都眼睛通紅,身上的戰甲也不整齊。這倒也不好說他們,我自己也隻穿了軟甲,沒穿鐵甲。

這時,聽得吵吵鬧鬧地過來一幫人,正是譚青他們三個什。譚青那個什是滿員的,另兩個卻減員減得多,三個什一共隻剩二十四個人。那也是他們一塊兒外出的緣故吧。譚青一見我,便叫道:“楚將軍,聽說有人攻來了?”

我道:“我也不知,隻是有支隊伍向這裏開來。等命令吧。”

等了半天,忽然聽得一個大嗓門在外麵叫道:“前鋒營將士聽真,武侯有令,戰馬備齊,全軍上城。”那時中軍的傳令兵雷百輝。他的嗓子在軍中是出名的,以至於人們都叫他“雷鼓”而不名。

營中登時一陣嘈雜,都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這時,雷鼓也跑了過去,向下一個營盤傳令去了,卻聽得路恭行的聲音道:“全營依序上城,不得喧嘩。”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聽來卻有種威嚴。營中一下靜了下來,我們一營營依序登上城頭。

我小聲對祈烈道:“小烈,你去我那屋中一趟。”

祈烈衝我擠擠眼,笑道:“是那個女子吧?楚將軍,你也真不懂憐香惜玉,她一個人就算了。”

我麵色一沉,道:“我是讓你把我的戰甲拿來。那女子那天就死了。”

他嚇了一跳,嘴張了張,大概還想問我那女子是怎麽死的,看我一臉冰冷,卻沒說,扭頭跑向我那小屋。

這次集合由於太過突然,許多人戰甲都不整,我們把戰馬牽在城頭下,一上城頭,很多人都在整理戰甲。我一上城頭,便極目向西南方看去。天已黑了下來,什麽也看不清。城頭雖然火把林立,卻也照不了多遠。

祈烈將戰甲取來了。我在城頭穿好。這時,卻不用看,隱隱地,已能聽到一陣隆隆的聲息。

這時,雷鼓又在城頭跑著馬,一路叫道:“各軍注意,刀槍出鞘,嚴加防備,不得有誤。”

我倚在牆邊。周圍,火把的光把一個個人映得有如鬼魅,那些鐵甲也久不擦拭,血跡和鐵鏽間,時不時有黯啞的反光。這一切,讓我覺得真如夢寐。

也不知這暗夜裏向高鷲城撲來的是支什麽軍隊。若真是敵軍,那城防已殘破不堪,而軍糧也支持不了幾天,恰好是處在圍城時共和軍的地位。每個人心裏,都有種惴惴不安吧。

那支隊伍已到離城約五裏遠了。暗地裏看不清,卻感得到大地也似在震顫。我正竭力向黑暗裏看著,身後有人忽道:“君侯大人!”

我扭頭一看,卻見武侯和他那兩個親兵正走上城頭。我們齊齊跪下,道:“君侯。”

武侯看了看我們,揮揮手道:“請起。”

他臉上也有了一股凶狠之意。他看了看跪著的路恭行,道:“路將軍,前鋒營準備得如何?”

路恭行道:“前鋒營現員一千四百七十三人,已全數在此。”

武侯道:“好。”

他看了看下麵,哼了一聲,道:“不管你是什麽人,倒要讓你嚐嚐我帝國軍鐵騎的厲害。”

我的心頭翻了個個。聽武侯的意思,那是要與這支來路不明的軍隊野戰了。

這也是對的。雖然南疆地勢不平,不適合戰馬奔馳,但我們在城中,若采取守勢,這城已被我們攻得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等如無用,那還不如野戰。隻是這支部隊恰好在我們剛攻破城時襲來,時間把握的恰到好處,在兵法上是很高明的擊其不備之計。他們到底是怎麽把握得這麽準的?

這時,武侯的親兵營在城頭紮了個帳。他幕府中的參軍謀士也都進去了。我注意到,其中並沒有高鐵衝。

這時,雷鼓已騎著馬馳過來。到了武侯那臨時大帳前,他下馬跪下,道:“稟君侯,職已通報四門,諸軍俱已做好防備。”

武侯在內道:“好。你先下去歇息。”

雷鼓還沒下去,這時,一個斥堠兵跑上來,跪到大帳前,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報君侯,那支隊伍在離城二裏處紮下寨來,前鋒繼續前進。”

的確,我們在城頭也能感受得到大地的震動。這種響動,起碼有十萬人以上了。

我想著這些不祥的念頭,腦子裏,卻自然地想起了軍聖那庭天《行軍七要》裏的一段話:“驕兵不可攻,疲兵不可守。”這次武侯出師,全軍不過十萬人,一路殺來,損兵極少,減員四千,可以說是全師而返。可現在,全軍也不到十萬人了。如果對方也有十萬人,而我們卻可說已是疲兵兼驕兵,那勝負可就難說。

我看了看周圍,所有人麵色凝重,卻並沒有太大的不安。

那也好吧。我想著,要是人人都是我這種悲觀的想法,那隻怕不消接戰,勝負已定。

我咬了咬牙。無論如何,到了現在這地步,便是驕兵,也要硬衝一衝。

我摸到了腰間的百辟刀,不知為什麽,想起了那兩句話:“唯刀百辟,唯心不易。”
第四章 地獄變相



那支軍隊的前鋒已抵達城外二裏了。很奇怪,那支部隊居然不點火把,可如果說他們想來偷襲,那不該發出那麽大聲息來。

夜還深,但城中諸軍已不敢入睡,中軍全部駐在南門外,幾乎所有人都在猜測那支來曆不明的軍隊。

武侯已派出許多斥堠兵,此時那些斥堠一個個輪流回來報訊。那軍隊在距城約摸二裏外紮下陣營,全軍大部繼續前進。他們也打著旗號,黑夜中看不清,他們也沒有派傳令兵過來通報,而派過去的傳令兵卻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那麽肯定是敵人了。

這時,一個斥堠兵連滾帶爬地衝上城頭,嘴裏叫道:“君侯,不好了不好了,那是鬼怪!”

武侯在帳中斥道:“大鷹,將這個擾亂軍心的無用之人斬了!”

那斥堠嚇了一跳,道:“君侯,君侯,那些不是人,都是些妖怪啊!”

蛇人!那是蛇人軍!我幾乎馬上就有這個想法。我看了看站在第一營邊的路恭行,他的臉上也有震驚之色。大概他也在懷疑那是一支蛇人軍吧。祈烈他們也有點驚恐,隻是他們總還不至於象我那麽震驚。

武侯在帳中卻隻是沉沉道:“斬!”大鷹已走出帳來,一把揪住了那個斥堠的頭發,那個斥堠驚叫道:“君侯,君侯,我沒說謊……”

大鷹不讓他說完,拔出刀來,一刀將他的頭斬下,那斥堠脖腔裏的血灑了一地。大鷹將人頭遞給守在營帳邊的一個兵士道:“將這人頭懸在城頭號令。”

這時,武侯走出帳來。我們齊齊跪在地上,他凜然看著我們,高聲道:“前鋒營將士,來的不管是什麽人,你們可有信心將之擊潰?”

前鋒營裏發出一聲整齊劃一的喊聲:“有!”

我也在喊著,可是,我心中卻實在有點忐忑不安。一個蛇人便已如此難以應付,如果那真是十萬個蛇人,那我們豈不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譚青他們這些與我一同斬殺過那個蛇人的什長,此時也平靜下來。武侯道:“開城,前鋒營與之接戰,中軍在後壓住陣腳。”

武侯高大的身軀挺立在城頭,凜凜如天神。就算真的是些地獄來的惡鬼,在武侯麵前,也會當者辟易吧。我訕笑了笑,自己也覺得自己未免太過怯懦了。

前鋒營依序下城,上馬,井井有條地出城。這時,城下有一騎飛奔過來。在馬上,見這人一身黑甲,看樣子也是個高級軍官了。

此時已是三四兩營在下城,我正帶著五營的兄弟準備下城集合,那黑甲騎士已向城頭奔來,顯得匆匆忙忙。隻見他衝進城頭,跪在武侯跟前,道:“君侯,沈西平有一事求君侯成全。”

他就是沈西平?我也小小地吃了一驚。沈西平雖然交戰時衝鋒在前,我卻從沒在近處看到過他。此時與他近在咫尺,看上去,他並不象一個有“火虎”之稱的猛將,相貌倒很清雅,很象個士人。不知在這個時候來找君侯會有什麽事。

武侯道:“西平,你有什麽話?”

這時,已輪到我們下城了。我帶著八十三個五營的弟兄下城,身後,已聽不清沈西平說了些什麽。剛到城下,卻看見邊上黑壓壓地站了一片騎兵,也有五六百個的樣子。領頭的正是田威。他一見我,還對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我此時一下明白沈西平的來意了了。沈西平有五百龍鱗鐵騎,在右軍中相當於武侯的前鋒營,一向被稱作是帝國的鋒芒之軍。以前沈西平有什麽平亂之役,這支龍鱗軍向來是他衝鋒取勝的法寶。這次平定共和軍,一路大多是攻拔城池的戰役,很少有野戰,他這支龍鱗軍幾乎沒什麽用,功勞簿上,屬於右軍的也最少。這次要野戰了,沈西平大概要搶這個功勞。

我們跨上戰馬,走出門去。中兵已在城門下駐紮齊整。等前鋒營盡數集合完備,雷鼓又跑了出來,在前鋒營前大聲道:“前鋒營將士聽真,武侯有令,由忠義伯沈西平將軍充任前鋒,前鋒營暫退一百步,為沈將軍掠陣。”

果然來了。我不禁有點惱怒。也許,是因為田威那種傲慢無禮還讓我著惱吧。我看著沈西平帶著他那五百龍鱗軍穿過我們的陣營向前走去。

如果不帶偏見地看,沈西平的龍鱗軍的確是一支強兵。這五百人一個個都身強力壯,全部是黑盔黑甲。他們的兵器與我們有些不同,有一半是長柄刀。也許,龍鱗軍最擅長的就是衝鋒,衝鋒時用長槍威力不及大刀吧。

天邊已蒙蒙發亮,火把的光看上去不那麽明亮了。在城頭上看下去,那支軍隊已經很近了,在城下看來,到底還有一段距離。遠遠看來,塵煙滾滾,幾乎彌漫在整條地平線上。

沈西平的龍鱗軍在我們陣前百步遠處,立了個方陣。百步之外,他這一小支兵馬與遠處那一長線煙塵比起來,真如滄海一粟。沈西平身邊,有兩個步兵扛著一捆長槍,侍立在他身邊。

沈西平戰場上慣用投槍。用投槍的將領也有不少,我們在軍校裏也練習過投槍。但一般用的投槍都是些小槍,與其說是槍,不如說是粗長些的箭。沈西平用的投槍卻是一般步兵用的步下槍,槍長五尺五寸。他有三個馬僮,一個替他扛一丈多長的大槍,另兩個各扛二十杆投槍。翰羅滅族之役他也參加了,聽說在最後的大決戰中,龍鱗軍承擔第一次衝鋒的重任,他衝鋒在前,那一戰四十支投槍全數投出,每槍必殺一人,使得翰羅軍軍心動搖,陣腳大亂,帝國軍趁勢發動總攻。若不是那一場戰爭陸經漁功績太大,戰後論功,必定是沈西平居第一了。

此時,龍鱗軍如鐵鑄一般立在陣前,陣中一杆大旗迎風獵獵而展。我心頭卻不禁有點惴惴。

我與蛇人麵對麵對敵過,知道蛇人的力量,那實在不是平常人對對付的。如果那些真是蛇人,沈西平還能不能再一展他烈火疾風的雄姿?

         ※       ※       ※

那支軍隊已經近了。

天也開始放亮,已可以看到,那支軍隊居然是以戰車居前。

戰車並不是很希奇的事,南疆本不利戰馬馳騁,因此騎軍用得不多,馬多用來拖戰車。但戰車轉動不靈,利於守而不利於攻,從沒用作前鋒的。

在距龍鱗軍三百步外,那支兵馬停住了。

曙色中,那一帶長長的隊伍也不知有多少。那些,真的是蛇人軍麽?我竭力看過去,在飛揚的塵土中,卻看不清,隱隱的,隻見許多刀槍的寒光,在一片塵煙滾滾中,但如夾雜在暮色中的星光。

如果此時他們借這前進之勢衝過來,盡管我們以逸待勞,是不是真能抵擋得了那種雷霆萬鈞之勢?我不禁有點擔心。我不知道沈西平的龍鱗軍是否真有傳說中的實力,自忖以前鋒營的實力,縱不至於一敗塗地,也會陣腳大亂的。

那支軍隊卻一動不動。很奇怪,盡管那支軍隊很是混亂,根本沒隊形,可是在曙色中看來,卻如銅牆鐵壁一般,巋然不動。半晌,那隊伍中出來一輛戰車。

這戰車上,打著一麵大旗,正迎風招展。

天已開始亮了。那輛戰車已很清楚地看得到,車上隻有一個頂盔貫甲的人。他一手擎著大旗,一手拉著絲韁,這車到了離龍鱗軍一百多步外停住了,那車上的人伸手將大旗往地上一插,連我這兒也聽得到“嚓”的一聲,這旗深深插入土中。我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所有人也都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旗被風揚開,那旗上,繪著兩個衣著上古衣冠的人,隻是,他們的下半身,都是蛇軀。

那並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他們這旗上的圖案並不令人害怕。讓人驚呼的是那個人。

那人戴著頭盔,身上也穿著戰甲,在車上時沒什麽異樣,但當他下車時,我們卻發現,他的下半身,與那旗上一模一樣,也是蛇身!

真的是蛇人!

盡管我已經預感,但真的麵對一支蛇人軍時,我還是震驚得幾乎無法喘息。路恭行說過,蛇人滿萬,便天下無敵。現在這支蛇人軍何止萬人,縱沒有十萬,也有兩三萬,難道我們這趟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麽?

那個蛇人直起身子。平常時,下半身的那段蛇身全在地上,站立的高度也隻有全長的有四分之一,和一個平常人差不多高。此時他隻有三分之一的蛇身在地上,便一下比人還要高出幾倍。他的上半身和人一模一樣,這情景更顯得妖異。

那蛇人的手裏,拿著一把長槍。此時他把長槍指了指我們,這動作便是不上戰場的人也知道,是挑戰。

沈西平大聲道:“田中軍,你有信心麽?”

田威也大聲道:“沈大人,田威必不讓您失望!”

他喊那麽響,自也是讓我們聽到。

我們前鋒營二十個營緊貼在龍鱗軍後麵。田威向陣前走去時,龍鱗軍中沉穩而有節奏地喊道:“田威!田威!”幾乎是同時,前鋒營中也跟著喊起來,象一個焦雷滾過,後麵中軍大陣裏也發出了喊聲。

天已亮了。曙色映來,照得田威的影子長長的。他此時可說是占了上風,那蛇人麵朝太陽,視力多少會受影響,我雖然隻見他一個橫槍立馬的背影,卻也感覺得到他那麽睥睨八方的氣慨。

隻是,我卻沒他那樣的樂觀。

蛇人為什麽不發動衝鋒,卻要先派一個人來挑戰?也許,這是蛇人第一次與帝國軍交戰,他們也要試探試探對方的實力吧。可以說,三軍士氣已係於田威一身,我對田威沒什麽好感,但也希望他能一鼓而勝。

田威把長槍在頭頂舞了個槍花,喝道:“怪物,試試我的槍!”

他一催馬,人向那蛇人衝去。他一身黑甲,馬又快,衝鋒之勢,真有如迅雷不及掩耳。這田威雖然無禮狂妄,確實有幾分本領。昨日,若我與他真個決鬥,我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看樣子,那蛇人不會有什麽便宜。怪不得沈西平那麽有信心,讓田威去打陣。

此時田威已到了那蛇人跟前。蛇人在步下,上半身和一段腹都直立起來,與田威差不多高。田威叫道:“怪物,死吧!”他手中的槍已向那蛇人刺去。

武昭教我們槍術時,說起過,槍術有刺、砸、碰、掠、戳幾種手法,而刺槍術最能發揮槍的威力。武昭曾向我們演示過,全神貫注的一槍,可以刺穿十塊疊在一起的兩寸厚木板。田威這一槍,並不比武昭遜色。

這種手法,如果不是兩人實力相差太大,那決不敢用的。田威這一槍,力量絕不會小,要以單手之力抓住槍尖,那它的力量起碼要比田威大一倍。這蛇人的力量難道真的大到這種程度麽?我不禁大吃一驚。

說時遲,那時快,田威的槍已到了蛇人跟前。那蛇人力量雖大,卻還是抓不住他的槍,隻是把田威的槍推開了一些。這一槍如風馳電掣,正紮在蛇人肩上,“嚓”一聲,竟然透甲而入。

有點血流出來。

蛇人的肩比人要窄得多,田威這一槍,最多擦破了那個蛇人的皮膚。但這一槍卻使得萬軍陣中齊聲歡呼,畢竟,是田威先刺中了對手,對士氣是個莫大的鼓舞。

歡呼聲還未落,那個蛇人忽然一槍向田威刺來。看它這一槍,竟然較田威的那槍沒半分遜色。田威在馬上似要努力將槍抽回來,臉卻漲得通紅。

蛇人那一槍就要到他麵門,田威在馬上已無計可施。盡管隔得那麽遠,我也看得到他一臉驚慌。

這時,他再無其它辦法,雙手棄槍,人猛地後仰,蛇人的這一槍正從他麵門穿過,卻忽然往下一壓,這一招快得如同電閃雷鳴,田威在馬上發出了一聲大叫,人已脫蹬滾下馬來。

陣中,幾乎馬上鴉雀無聲。田威剛才雖然先刺中了蛇人,但這蛇人的反擊卻讓人膽戰心驚,現在不管是誰,都隻能說田威是一敗塗地了。

我看了看立馬在陣前的沈西平,他的臉卻一如既往,聲色不動。我心中一動,難道,田威還有反敗為勝的手段麽?

那個蛇人的雙手現在都有槍,它的右手槍已壓在馬背上,那馬突然發出一聲哀嘶,兩條前腿跪到地上,它的左手槍卻一轉,本來這槍是倒持的,此時槍尖已向前,槍脫手而出,射向躺在地上的田威。

這一槍之快,實在有如迅雷不及掩耳。龍鱗軍和前鋒營同時發出了驚呼,田威的手伸出來,一把抓住槍尖。可即使抓住槍頭,卻哪裏能阻止這長槍的去勢,那支長槍帶著那個蛇人全身之力,一下刺入他前胸,將田威釘在地上。

這時,龍鱗軍中,一騎已如閃電般射出。祈烈在身邊小聲道:“是沈西平!”

他的話音裏,也有著按捺不住的興奮。

沈西平的馬極快,他的那幾個馬僮也跟不上他。眨眼間,他到了那蛇人跟前,我們幾乎沒有看見什麽,隻聽得沈西平喝道:“怪物,受死吧!”

從他手裏,象有閃電射出,一枝投槍脫手而出。那蛇人發出了一聲怪叫,幾乎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那枝投槍穿胸而過,它也被釘在地上,和田威幾乎一模一樣。它在地上吼叫著,拚命扭動,長長的身體纏住了槍杆,但這一槍已幾有一半沒入土裏,除非把這槍杆弄斷,不然根本拔不出來。

那個蛇人扭動一下,忽然,身體虹一樣弓了起來,那槍穿過它的身體,它居然又站了起來,隻是,地上直直的那杆槍像是從血湖裏撈起來的一樣,從槍尾處還有血淌下來,從我的位置望過去,一把槍全成了暗紅色。

沈西平把馬帶著退了一步,突然吼道:“死吧!”

他手下還有幾把投槍。這一次是兩把投槍同時擲出,那蛇人本已不靈活了,兩槍齊中,又被釘在地上。

這回,它再也掙不脫了。

沈西平這樣的做法,很沒道義,完全是偷襲,其實很失武士的體麵。但兩軍陣中,卻沒人指責他,何況是對付那樣的怪物。剛才還在為田威的敗陣有點沮喪的軍心,一下子又提升起來。

沈西平沒有理睬還在地上掙紮的田威,他一勒絲韁,馬人立起來。他大喝道:“龍鱗軍的好漢們,衝鋒!”

這像是睛空中打下的一個霹靂,龍鱗軍中一下子發出了一聲大吼,那五百黑甲騎士象潮水一樣奔湧而上。

五百人,在大軍對陣時,實在是個個微不足道的數字。但龍鱗軍卻讓人覺得,那簡直是一道不可一世的洪流,勢不可擋。那些黑得發亮的盔甲,在旭日下閃閃發光,使得整支隊伍都象一根長箭,直刺入敵軍陣中。

隨著龍鱗軍的衝鋒,我們身後的中軍已經衝了上去。可是,路恭行還沒有發衝鋒令。我看著身後中軍在衝上來,不禁有些著急。臨陣退卻者斬,這是武侯的軍令。而不隨大軍衝鋒,那也是死罪。我拍馬上前幾步,道:“路統製,為什麽不衝鋒?”

路恭行正在馬上盯著衝入蛇人軍中的龍鱗軍,他回過頭,道:“你覺得現在是衝鋒的時間麽?”

我看了看對麵。龍鱗軍的衝鋒象滔天的巨浪,似乎要把任何擋路的東西都碾作齏粉,可是那麽混亂的蛇人軍卻沒有什麽變化。那支壓住了地平線的軍隊,真如一個深不可測的深潭,可以將任何投到裏麵的東西吞沒。

我有點狐疑地道:“它們沒用全力?”

路恭行沉重地點了點頭,道:“它們似乎還在試探。”

“為什麽它們不先發動進攻?它們到現在還在試探,那實在已失了先機了。”

路恭行緩緩道:“不知道。我覺得,馴化這些蛇人,實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這時,中軍已衝了上來。我道:“路統製,你再不衝鋒,那在武侯跟前就不好交待了!”

路恭行痛苦地垂下頭,道:“我不能。”

“為什麽?”

我有點奇怪。這時,蒲安禮也過來,叫道:“路統製,為什麽不衝鋒?”

路恭行看了我們一眼,咬了咬牙,道:“好,衝鋒!”

我們牽回馬,都不禁有點興奮,蒲安禮甚至還對我一笑。這時,我聽得路恭行大聲道:“弟兄們,衝鋒,要小心了!”

衝鋒時從來不會有什麽“要小心”之類的話,我有點惱怒。不管路恭行想到了什麽,這時說這些泄氣的話,實在是有亂軍心。我將馬帶到祈烈邊上,道:“衝了!”

前鋒一營的號兵吹起了衝鋒號。前鋒營的衝鋒號是用一隻大牛角特製的,吹起來低沉渾厚,吹得好的話,聲浪一波接一波,一波比一波高。此時一吹響,有點象一個焦雷在人群頭頂滾動,身後衝上來的中軍發出的沉重喧囂的聲音,也根本掩不住那一陣陣號角。

我一帶馬,道:“小烈,跟著我!”

我的貫日弓太大,也太重,因此平常隻讓他拿著,我的馬上隻掛了一杆長槍和一柄攻城斧,背著十枝箭。攻城斧現在沒什麽大用,萬一要用到長弓,非讓他跟在身邊不可。

我衝上去時,卻趕上了蒲安禮三營,已和路恭行的一營接上了。前鋒營衝鋒時,都是排的四排的三角陣,一營在最前鋒,二三兩營緊隨其後,四五六三營再次,後麵再跟三個營,再依次下去,最後兩排各是四個營。這正是那庭天《行軍七要》第五卷《陣圖》中記載的衝鋒陣。但現在衝鋒陣已亂了,後麵諸營居然比前鋒更快。

路恭行到底在做什麽?

我心中不由燃起了怒氣。難道他真的被蛇人嚇怕了麽?

這時,我們已衝到了蛇人陣前。

看到蛇人時,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那些蛇人穿盔甲的並不多,大多還露著一身綠油油的鱗片,手上卻握著奇怪的武器,幾乎什麽都有,甚至有些是赤手空拳的。龍鱗軍正在浴血苦戰,卻看得出,已是後力不支,全軍被分割成幾段,沈西平周圍的黑甲騎士已隻剩了幾十人,另外的都各自為政。雖然陣亡的並不多,但已再衝不上半步。

如果說龍鱗軍是一枝釘子,那這枝釘子現在打入的是一塊生鐵。

那些怪物難道真的這麽厲害麽?連名滿天下的強兵龍鱗軍也嚐到了苦頭。我不禁有點心驚,心底,卻多少有點幸災樂禍。

前鋒營衝入陣中時,我們齊齊地大喝了一聲。這喊聲使得龍鱗軍都是一震,路恭行叫道:“前鋒營的弟兄,先護住沈將軍。”

他的話音方落,蒲安禮卻叫道:“有膽子的,跟我衝,攻破這批怪物的中軍去!”

他也許也對路恭行那種怯戰有點不滿了。

那支蛇人軍的中軍圍在陣中央,也不知有多少蛇人圍著。要攻破那中軍,不異癡人說夢。但由不得我遲疑,蒲安禮已衝上去了。

第五營本已衝到了第二層,蒲安禮衝上前去,他那一黨的幾個百夫長從後麵也衝過來了。我腦子裏轉了轉,一揮槍,道:“弟兄們,衝上去!”

路恭行的第一營已在與蛇人接戰。我們衝過去時,正看見第一營的一個士兵被一個蛇人一槍紮透前胸,摔下馬來。我咬了咬牙,一催馬,人猛地衝過去。

那蛇人的長槍上還挑著那個一營的士兵,像是很輕鬆用下半身站在地上。一般人根本做不到這一點,一個人再輕也有一百多斤,掛在槍頭,要這樣輕鬆地拿著,手臂上必須有千斤以上的力量了。那士兵還沒死,卻口鼻流血,肯定活不了了。

我的馬向它衝去時,我雙手握住槍,已把渾身的力量都用在了槍上。

如果比力量,我絕對不是蛇人的對手,那天我被蛇人纏住時,就象被鐵鏈捆著一樣,根本不能動。

但我知道,我的速度卻在蛇人之上。此時,我隻能用自身的速度和馬的速度加到一起,才能有幾分勝算。

那蛇人見我衝過來,頭轉到了我這邊。它的兩眼是淡黃色的,不太象人的眼,冷得像是兩顆冰塊。它把槍一甩,槍頭上那個一營的士兵突然極快地向我飛來。

如果我用槍將這屍體撥掉,那麽這速度必然會減緩。我在向那蛇人衝去時,就已料到它會有這一手了。我的腿夾住馬背,人猛地向馬右側倒下,人緊緊側在馬的右腹上,此時,那具屍體“忽”一下,從馬背上飛過。如果我慢得一步,那這屍體就正打在我身上了。

那屍體飛過馬背時,我幾乎和這屍體打了個照麵。屍體的臉上,一臉的驚愕和恐懼,也許,那士兵死前也在害怕吧。

已由不得我多想了,這時馬已衝到那蛇人身邊。我也沒有直起身子,一槍向蛇人當胸刺去。

我自身的力量並不太大,但借了馬的衝力,我自信一定不會遜色沈西平的投槍的。那蛇人卻慢了慢,也許它根本沒料到,或者根本不會想,甩出的那具屍體一點也沒讓我放慢速度,還反應不過來,我的槍已到它胸前。

那蛇人的槍橫著往前一送,似乎想將我的槍封出去。但我槍比它快得多,力量也大得多,它的槍剛舉起來,我的槍已到了它麵前,槍頭正擱在它的槍杆上。

在這樣的距離,即使它將自己的槍舉起,我的槍頭卻正好刺中它的頭了。它大概也發現自己到了絕境,那冷冷的眼裏,居然也閃過一絲懼意。

和人一樣。

我正想著,“噗”一聲,槍尖已紮進什麽堅硬的東西裏。

那是蛇人的左臂。

它在最後關後一閃身,閃過了要害,卻閃不過左臂了。

我的槍槍頭比一般要長一半,槍頭幾乎象一柄雙刃的厚尖刀。我的左手向前一送,槍杆擱在了左臂上,右手一壓槍柄,我的槍一下挑起,“嚓”一聲,它的左臂齊根處被我劃下,隻剩了點皮連著。

它的血飛濺開來,有幾滴滴到我臉上,卻是冷的。

那蛇人的左臂已廢,已握不住槍了。此時我的馬已與那蛇人交在一處,我一抽槍,趁著那蛇人有點木然,回手一槍刺去。

這一槍的速度已借不了馬力,速度已慢了許多了。

我的槍剛刺去,卻覺得手上突然象有千鈞重物在牽扯,幾乎要把我拖下馬來。我一夾馬背,坐騎卻無法再向前跑了,馬一下人立起來。

是紮到木頭上了麽?我用力一扯槍,這槍卻如生根了一般,反有一股向後的拉力。

我回頭看了一眼。卻是那蛇人,用僅存的右手抓住了我的槍頭。

那蛇人的力量居然如此之大,這讓我大吃一驚。它用力一扯,我被它扯得幾乎要落馬。我趁勢手一鬆,槍已被它奪走。我不等那蛇人用我的槍再向我刺來,伸手摸到掛在馬前的攻城斧,雙腳脫出了馬蹬,用力一躍,人站在了馬前上,右力趁勢甩過。

這一斧正中那蛇人的脖子。

蛇人的脖子很粗很短,但我這一斧也是用足了全身之力,“嚓”一聲,已砍開了蛇人的脖子。它這時再沒辦法反擊了,從脖子的傷口處又噴出了血。

仍然是涼的血,隻是稍帶些熱意。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有點嘲諷地想著,若是蛇人也如人一般有什麽“熱血少年”,那說不定得叫是“冷血少年”吧。

由不得我胡思亂想,我剛砍死這個蛇人,一枝長槍從邊上向我刺來。

這時我的馬還沒立好,我還是站在馬背上的,這一槍刺向我的小腹,我心知已躲不開了,人在馬上一側身,沾著蛇人血的攻城斧一下又轉過來,一聲響,已將那槍頭砍斷。

那蛇人卻根本不遲疑,沒有槍頭的槍還向我紮來。這一槍力量很大,不然我也不能那麽幹脆就把槍頭砍斷了。那蛇人如果會想的話,一定也覺得,單用一根木棍,也能將我刺個對穿吧。

此時我已坐在了馬上。我本以為這一斧可以將那槍擋出去,可沒想到居然將槍頭給砍下來。這時再想躲,根本已來不及了,用斧回手來擋,力量肯定不夠。我一咬牙,趁勢將攻城斧甩出,同時,將身子側了側。

我的攻城斧一下劈中那個蛇人的頭。剛來這一連串的動作,做下來時並不覺得如何,但我一身重甲,此時突然覺得精。可再無力,斧還是斧,這一斧將它的頭劈成了兩半。而幾乎是同時,那斷了槍頭的槍也刺中我的左腹。

我及時側了側身子,這一槍沿著甲葉劃了過去,但隔著戰甲,我隻覺得自己的小腹象被人劃了一刀一樣,一陣刺痛。

不等我再動,馬頭前忽然出現了一個蛇人。

這蛇人象剛才出來挑戰的那個蛇人一樣,隻有三分之一的身體在地上,此時,它比我坐在馬上還要高出大半截去。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馬前持槍的地方,卻隻摸了個空,才突然想到,我那枝槍剛才殺第一個蛇人時便被它奪走了。

此時,我是手無寸鐵。

看著那個蛇人,我隻覺渾身一下冷了。

那蛇人手裏拿著長槍,馬上要對準我。我自知我的力量絕沒有蛇人的大,現在馬也站定了,無法再借馬力與蛇人較力,而剛才太過用力,現在有點脫力了,隻怕想閃也閃不到。

我閉上了眼。

耳邊,突然聽到祈烈道:“將軍,小心!小心!”我唬了一跳,馬上睜開眼,卻見那蛇人正向我倒來。我一拉馬韁,馬一下退了幾步,那蛇人“砰”一聲,摔倒在地上。

它背上,有一枝投槍!

是沈西平救了我。我不禁有點感激地看過去,卻見沈西平就在我跟前十幾步外。

十幾步平常隻是一蹴而就的距離,但能發出如此威力巨大的投槍,除沈西平外,也不作第二人想了。這時祈烈已揀起我的長槍,道:“將軍……”

我剛接過長槍,卻隻見有四個蛇人一齊向沈西平攻去。

大概因為剛投槍救我吧,沈西平還是單手持槍,那四個蛇人的槍從四個方向同時向他刺去。我隻聽得他邊上一個龍鱗軍士兵叫道:“大人,小心!”

那龍鱗軍手裏握的是一把大刀。他本在沈西平右邊,一刀劈下,右邊的一個蛇人被他一刀劈中頭部,但另外三枝槍卻同時刺入沈西平的甲葉,有一枝槍甚至透過他的身體,穿出背後。

我大叫了一聲,龍鱗軍也幾乎同時發出了驚叫。卻見沈西平在馬上晃了晃,伸手要去拔佩刀,可是,手一放到腰上,上半身一斜,人從馬上翻了下來。

沈西平戰死!

這幾乎像是一個霹靂一樣。盡管我也不覺得龍鱗軍一定能戰勝,但沒想到沈西平竟會在此戰陣亡。這幾乎讓我驚呆了,動也不動。

龍鱗軍中,有個軍官哭喊道:“大人!大人陣亡了!”

這幾乎像是一條無形的繩索,把剛才還在奮戰的龍鱗軍都縛住了。馬上,戰陣中發出了不少人的痛叫,多半是手上一停頓的龍鱗軍被蛇人砍落下馬。

我不知身上哪裏來的力量,叫道:“跟我來!”拍馬衝了上去。

蛇人大概也知道我們的大將陣亡,一下子全都向這裏遊過來。我挑開兩個蛇人的兵器,已衝到沈西平陣亡的地方,沈西平的屍身已被一個蛇人抓在手裏,有兩個龍鱗軍正衝上去要搶回來,另有十幾個蛇人已擋住他們的去路。我道:“小烈,給我貫日弓!”

祈烈在我身後將貫日弓扔了過來。我一接過,人已一躍而起,人在空中,也來不及抽箭,便將槍搭在弓上,用盡渾身力量拉開了,對準那個抓著沈西平屍身的蛇人,喝道:“破!”

在這樣的距離,這一箭射出來絕對比沈西平的投槍力量更大。那支槍離弦飛出,正中那蛇人,一下將它釘在了地上。我坐回了馬上,將弓向祈烈一扔,回頭道:“給我斧子!”

祈烈接過弓,又拿著斧子,卻不知該如何給我。我道:“扔過來!”

此時我已衝到沈西平屍身邊,兩個蛇人挺槍攔住我,它們兩柄槍同時刺出。我去勢太急,手上又沒武器,一拉馬韁,馬剛立定,那蛇人的兩槍已刺入戰馬前胸。

我不等馬倒,兩腳一踢,退出了馬蹬。此時卻聽得帶著風聲,那柄戰斧從頭頂盤旋而過。隻是,我現在是在步下,這斧子扔得如此之高,我如何拿得到?

這時,“砰”一聲,那兩個蛇人也不由得抬頭去看。隻見一枝短箭正射中那攻城斧,斧子一下失去盤旋之勢,卻還是向前飛去。我聽得譚青在一邊叫道:“將軍,接著!”

那是第五營的弟兄來接應我來了。剛才這一刻,我幾乎是孤軍奮戰,此時卻心頭一定。我一把抓住譚青扔過來的戰斧,人猛地向前衝去。

蛇人本為與我在馬上接戰,都堅得很高,但此時我卻在步下了。我趁它們的槍還刺在馬身上,一斧砍向左邊的那蛇人。

這一斧砍落,那蛇人也發出了一聲怪異的叫聲,一個又大又長的身軀直向後倒去。另一個蛇人正待反擊,卻有三四枝箭同時射上它的頭,有兩箭正中它的雙眼,不等我再動手,一枝長槍已刺入它的前胸。我隻聽得路恭行道:“楚將軍,你沒事吧?”

是前鋒營都來了!我心頭一喜,正要說話,卻見有個手裏握著掃刀的蛇人拖著沈西平的屍身向後退去。

若讓它退入蛇人大隊中,隻怕我們再奪不回來了。

我們大概都有這個心思,幾乎盡數向那蛇人衝去。我和路恭行離得最近,路恭行在馬上,行進得反倒不便,倒是我,蛇人的進攻多數被邊上的龍鱗軍和前鋒營接去了,反而是頭一個趕到沈西平屍身邊上。

那蛇人兩臂夾著沈西平的頭,正向後拖去。我一把抓住沈西平的腳,右手的攻城斧已脫手飛出。我心知隻消將沈西平抓住,自有人會幫我料理其它蛇人的進攻的。

那蛇人見我的斧飛來,雙手卻突然一下鬆開。我本用全力拉著沈西平,這一下反倒讓我向後一個踉蹌。我正要用力將沈西平的屍身再拖過來,卻見那蛇人一把抓住沈西平的盔甲,一刀砍下,竟將沈西平的頭砍了下來。

我大叫一聲,正要衝上前去,將沈西平的首級奪回來,那蛇人猛地一退,閃入衝上來的蛇人群中。在退走前,居然向我笑了笑。

我心頭不禁一陣寒意。這時,路恭行已衝了過來,邊上有個小軍帶著一匹空馬,他道:“楚將軍,帶上沈大人,快退!”

我抱著沈西平的屍身翻身上馬。路恭行叫道:“諸軍退後,前鋒營押陣!”

此時,他的話已是至高無上的命令。我們紛紛退去,那些蛇人要向前衝來,卻有前鋒營拚命抵住。

諸軍且戰且走,已到了城下。龍鱗軍的殘部護著我退入城中。

我們一到護城河邊,城頭已箭如雨下。蛇人至此,才慢慢退去。

在城頭上,我從肩上卸下沈西平那無頭的屍身,交給了一個龍鱗軍軍官。那軍官抱著沈西平的屍身,突然哭道:“大人!”

龍鱗軍此時還隻剩殘兵二百餘,現在都在城頭。他們齊齊跪下,齊聲道:“大人!”

武侯已在城頭,麵沉似水。這時,中軍帶兵統領,威遠伯莫振武跑上城頭,跪下道:“君侯……”

武侯隻是揮了揮手,道:“商量沈將軍的後事吧。”

他的臉上帶著寒意,卻也有幾分落寞。我隻覺武侯此時,似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一言不發。武侯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麽,轉身走進他的營帳,那兩個形影不離的親兵大鷹小鷹跟著他進去。

我回頭看了看。此時,諸軍已退入城中,城門正慢慢關上。

不知為什麽,我眼前又浮現起那個砍落沈西平頭顱的蛇人。退走前那個蛇人的一笑,似乎和人陰險的笑沒什麽不同。

即使是時近正午,我不由得渾身皆是寒意。

城頭上望下去,那一片空地上,交錯的都是些蛇人和帝國軍士兵的屍身,到處是破碎的兵器,似乎將土地蓋了一層,都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血流得到處都是。即使是我身上,血也在戰甲上凝結了,象在鐵甲外披了一層暗紅的披風。

可是,不管是人的熱血,還是蛇人那種隻帶一點暖意的冷血,混在一起時,卻再也分不清了。
v第五章 疾風烈火



蛇人已退到營中,我不知道它們什麽時候會再次攻上來。雖然此役我軍與蛇人軍傷亡約略相等,但沈西平陣亡讓軍中人人膽落,恐怕暫時已無人再敢與蛇人野戰了。武侯也想到這一點吧,我們在外麵接戰時,他已命輜重營的工匠加緊修整工事。

龍鱗軍這次元氣大傷,五百人隻剩兩百二十一人。前鋒營這次有也所傷亡,現在隻剩下一千兩百多人,二十個百夫長也戰死了三個,其中有兩個是新提拔上來的,有一個還是朝中吏部尚書的兒子,不知武侯回去該如何交待。我的第五營裏,戰死了兩個什長,申屠毅那個什已無噍類,全軍覆沒。現在,五營隻剩了五十七人了,幾乎隻剩一半。這不是最慘的,蒲安禮那幾個衝在最前的營,每個都減員一半以上,蒲安禮的三營現在隻剩三十一人了。

如果不是路恭行的謹慎,隻怕我們也會象龍鱗軍一樣下場。

我看著排成一隊的前鋒營。雖然還帶著銳氣,但畢竟象一把用過太多的刀,鋒刃上也缺口累累了。有多少人已葬身在他鄉,再不能回到故裏?可是,這次的戰爭還隻是剛剛開始,接下去不知有多少人要埋骨異地。

我正點著退入城中的五營士兵,這時,有人突然驚叫道:“沈將軍!”

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沈西平的鬼魂出現了。扭過頭,卻見一營的幾個士兵指著遠處蛇人的陣營。

極目望去,現在正是下午,蛇人陣營中還是塵土飛揚,看不清裏麵有什麽。但陣前,已樹了一枝旗杆,上麵飄揚著那麵有兩個人首蛇身圖案的大旗,旗下,掛著一個人頭。隔那麽當然看不清麵目,可誰都猜得到,那準是沈西平的人頭。

如果沈西平不是為了救我的話,可能不會死吧。想到這裏,我的心頭一疼。緊接著,腰上卻也象被砍了一刀,突然一陣劇痛。我咬緊牙關,想要硬頂著,可那疼痛卻還是象一陣陣地襲來,讓我冷汗直冒。

在一邊的祈烈看到我的樣子,道:“將軍,怎麽了?”

我用手撫了下腰上,道:“沒什麽大礙。”

這話剛說出,我隻覺得疼得立都立不住,人一歪,便要倒下。祈烈一把扶住我,嚇得叫道:“將軍!將軍!”

第五營的幾個什長都不顧軍令,圍了上來。這時,正在後幾個營點名的路恭行走了過來,道:“出什麽事了?”

祈烈有點驚慌地說:“路統製,楚將軍他突然摔倒了。”

我掙紮著想要站起,可是腰上的痛楚卻讓我直不起身來。我象蝦米一樣蜷曲著,人幾乎要彎到地上。路恭行走過來,撩開我的戰甲,看了看,驚叫道:“你受傷了!別動,你們快把楚將軍送回輜重營,叫醫官醫治。”

我想說兩句場麵話,可腰間的疼痛卻讓我話都說不上。祈烈和譚青卸下我的盔甲,扶著我向輜重營走去。我隻覺有點丟臉,卻也隻能由他們。

醫營也在輜重營裏。這些天,醫營裏堆滿了人,這還是重傷員,若是輕傷,頂多包紮一下便回去了。我一進醫營,那二十幾個醫官正忙得團團轉。

祈烈扶著我躺在一張榻上,大聲道:“快,醫官!快給我們將軍看看。”

邊上一個醫官正在給一個肩頭受了刀傷的小軍官包紮。他頭也不抬,道:“稍等一會兒。”

祈烈怒道:“你快點,我們將軍……”

我強忍住痛楚,道:“小烈,你別打擾人家。”

祈烈道:“將軍,你痛成這樣,不能耽擱的。”

那個正在包肩頭的小軍官,戰甲放在一邊,他受傷不輕,卻神定氣閑。這時,他冷冷地道:“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傷,用得著大呼小叫麽?”

祈烈怒道:“閉嘴!你受這麽點刀傷逞什麽英雄,你知道我們將軍是誰麽?”

我有點生氣,道:“小烈,不許胡說什麽,讓人家先來,我扛得住。”

雖然說扛得住,可腰間的疼痛還是讓我冷汗直冒。好容易等那小軍官包完了,那醫官過來道:“傷哪兒了?”

我話也說不上來,用手指了指腰間。那醫官解開我的外袍,裏麵的衣服已被血滲透。這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在戰場上我根本沒想到居然已經受傷,受的傷還這麽大。

那個醫官剪開衣服,看了看,道:“是被鈍器挫傷。這傷隻是皮外傷,不嚴重,不過很疼,你也真忍得住。”

祈烈有點得意地道:“我們將軍可是第一個衝入城中的楚休紅將軍啊。”

第一個衝入高鷲城,那實在是很值得誇耀吧,到今天祈烈還在當成驕傲的資本。我不禁有點臉紅,卻突然見那小軍官走到我跟前,跪了下來行了一禮,道:“你就是楚將軍?小將無禮了。”

我有點詫異,這小軍官前倨後恭到這種地步,倒也奇怪。我道:“你是……”

他道:“小將龍鱗軍前哨哨官秦權,剛才對楚將軍無禮,實在慚愧。”

龍鱗軍前哨的哨官,其實論官階並不比我低,都是十三級武官中的第十一級。雖然前鋒營有點特殊,但他對我卻如下級見了上級,倒有點謙卑過份。

我道:“秦將軍,請別客氣,我們隻是平級。”

秦權道:“我是為了沈大人,才對你下跪。”

我臉不禁一紅。沈西平的死,幾乎可以說是為了救我。盡管那四個蛇人向他偷襲時,他就算全神貫注也不一定便能撐住,可他那時發出一支投槍救我,卻使他注意力分散。

不管怎麽說,我對沈西平都有一種感激之情。

我有點哽咽地道:“沈大人是位英雄,我沒能保住他的全屍,心中有愧,你不用感激我。”

秦權笑了笑,道:“我們是沈大人一手訓練出來的龍鱗軍,絕不會讓大人身首異處的,楚將軍請你放心。”

我吃了一驚,用肘撐著榻,這時,醫官在一邊道:“你別動,不想好是麽?”

秦權道:“楚將軍,你好好養傷。”

他的左肩已包了層紗布,此時卻似沒事人一般,抓起脫在一邊的戰甲披上,一邊係著戰甲的係繩,一邊道:“沈將軍的首級,我們一定會搶回來。”

那醫官正在清洗我的傷口。我的傷並不算太重,畢竟,那蛇人是隔了戰甲用沒有槍頭的槍刺中我的,卻也讓我的小腹上有了一道深可二分的傷口,雖隻是皮肉傷而已,蛇人的臂力實在令人可畏。那醫官在我傷口上灑上些藥粉,用一根針把傷口縫起來。這樣子實在很怕人,不過我好象連一點痛覺都沒有。我隻是有點吃驚,道:“你們想偷襲蛇人陣營?”

秦權隻是一笑,向我行了一禮,走出了營帳。

醫官給我用紗布一圈圈地包上。包好後,道:“將軍,好了,沒什麽大事。這幾*****要好好休息,吃得好點,若恢複得快,明天就可以結口吧。”

我苦笑了一下。休息?要是蛇人不進攻,那倒可以休息幾天的。我摸摸腰上,纏著紗布,倒象圍了個鐵箍,不太舒服。不過傷口隻是有點隱隱作痛,倒也不是很厲害。我動了動,道:“醫官,你的手藝當真了得,我都不太痛了。”

那醫官道:“你別把自己性命當玩笑,我給你灑上了忘憂果的粉,所以你才不太痛。等明天這藥力散了,你就會覺得痛的。”

我道:“那今天總不會痛吧?”

這時,譚青和祈烈同時道:“將軍,你想做什麽?”

我道:“到時再說。“我看著他們愕然地樣子,道:“怎麽了?是不是以為我會在晚上去偷沈將軍的頭?”

他們沒說話,但我知道他們準是這麽想的。我笑了笑,道:“我沒把自己的命看得那麽賤。”

他們都舒了一口氣。

他們卻不知,剛才我確是有這想法。但我也知道,以我現在這狀態,跑都跑不快,去蛇人營中,那簡直是送死。

沈將軍,我一定會讓你回來的。

我默默地下了這個決心。

這時,卻聽得雷鼓騎著馬,在外麵叫道:“武侯有令,全軍封刀,城中尚存的居民,三日內來國民廣場集合,君侯保證你們的安全。若逾期再有藏匿不出者,格殺勿論。”

他一路喊來,又一路喊去。

聽到他的話,我長籲了一口氣。屠城提前結束了,武侯在此時也不敢內外樹敵吧。盡管那多半隻是武侯的權宜之計,我卻一陣欣慰。

城中不知還剩下多少人?不算擄來的工匠和女子的話,可能已不到十萬人了。可不管如何,這十萬人終於可以逃離屠刀,留得一條性命了。

         ※       ※       ※

回到城頭,全軍還在加緊整修工事,蛇人倒還沒有發動進攻。但我們都知道,那就象一場暴風雨前的平靜,蛇人隨時都可能攻來。武侯下令駐守四門的諸軍加緊修整城防。今天那場大戰,規模雖然不大,可就連武侯也失去信心了吧。

諸軍都在加緊整修工事,前鋒營也不例外。北門和西門抽調了兩千士兵過來,東門因為尚無敵情,而且陸經漁不在,現在由左軍副主將卜武指揮。卜武是那種很謹慎的人,不擅直接攻守,卻極擅調度兵員,武侯臨時將左軍調了一萬來增守南門。現在,中軍兵員已達五萬餘,可以說全軍有一半多在南門。由於破城時主攻南門,城中的共和軍雖然不是最多,卻也守得極為頑強,我們攻進去時,城門便我是親手劈破的,南門在四門中破損最為嚴重。現在輜重營的工匠正在加緊修理那扇大門。

祈烈給我搬了個大椅子,死活不讓我自己也去修城。我坐在城頭看著他們忙忙碌碌,那個醫官的手段也當真高明,現在我居然一點痛楚也沒有了,隻是傷口處有點麻。武侯的臨時營帳設在第十營的位置,武侯現在也坐在一張高大的靠背椅上,正在督陣,他那兩個親兵侍立在他身後。

忽然,城外正在檢修城牆破損處的士兵起了一陣騷亂。武侯猛地站起身,喝道:“什麽事?”

有人在邊上叫道:“不好了,它們攻過來了!”

周圍一下子喧鬧起來。我望向遠處,果然,在蛇人的本陣,又揚起了一片塵土,遠遠望去,也不知有多少兵卒殺過來了。

武侯大聲道:“傳令下去,準備迎戰!”

他又坐回椅子上,動也不動。這時,雷鼓已在城頭上跳上馬,一邊跑一邊喊道:“諸軍將士,不要驚慌,敵人前來攻城,大家準備迎戰。“

蛇人的攻擊,自是在武侯預計之中,所以他也不驚慌吧。我看了看城門,那扇大門兩邊已各被密密地釘上了一層木板,那門倒厚了一半。其實這也隻能讓人心裏有點安全感,若蛇人已衝到城門下,那麽就算鐵門也是沒用的。

沒有多久,幾乎是城外的士兵剛退回城裏,第一批蛇人軍已逼近了護城河。那些蛇人本來都坐在車上,到了離護城河還有幾十步,便紛紛下車。它們在地上也和蛇一樣遊動,速度卻不是很快。

這時祈烈道:“將軍,你先下城去吧,這裏有我們頂著。”

我站起身來,道:“豈有大戰來臨卻後退的道理。”

祈烈道:“可你的傷……”

我動了動手臂,道:“不礙事。”

五營的什長還剩七人,不過一共才五十幾個人,現在也沒有“什”這個編製了。我從邊上的兵器架上取過一杆長槍。這槍比我用慣的那杆槍的槍頭要小一些,大致也順手。

城下,那些蛇人的前鋒已到了護城河邊,卻不再前進。

祈烈在我身後小聲道:“它們要做什麽?”

我搖了搖頭,道:“別管它們要做什麽,準備接戰。”

這時,蛇人軍中突然爆發出一聲呐喊,真想不到,蛇人居然也會有這等嗓門。隨之,蛇人盡數衝了過來,從城頭看下去,南門外遍地都是,像是一道綠色的洪水。

我抓緊了槍,喝道:“小烈,把我的貫日弓拿過來!”

祈烈遞給我貫日弓,我從背後的箭囊裏抽出一支箭,喝道:“大家準備,等它們一到護城河裏就放箭!”

其實也不用我命令,在城頭的兩萬人已全都舉起了弓箭。我看了看邊上,譚青那個什的十個人經過上午的大戰,居然一個人也沒死。他那一個什的士兵個個都是神箭手,這也讓我心定了下來。

此時,蛇人已紛紛下水。蛇人似乎天生會水,我的話話音未落,已經有幾個蛇人極快遊過護城河,逼近了城門。我對準了最前麵那個蛇人,一箭射去。此時,城頭上像是接到命令一般,箭如雨下。那幾個蛇人想必也沒料到我們的動作竟會如此整齊劃一,有幾個揮著手裏的刀槍,似要擋格,卻哪裏擋得住?上岸的那幾個蛇人身上一下子插滿了箭,河裏的蛇人也有不少中箭。隻見在河裏的蛇人已很快地回到南岸,後退了幾十步,似都有些驚魂未定,河裏,留下了幾十條蛇人的屍首。

城頭發出了歡呼。這次,我們一人不損,蛇人卻死了幾十個,實在可算勝仗。

可我沒那麽樂觀。我們出征時,輜重營帶了一百萬支箭。經過曆次攻城,雖然也時有補充,但也已損失了一半。剛才發出了有數千箭,但那些蛇人頑強之極,沒有中到要害的,回到岸上後拔出箭但似什麽事也沒了。照這麽算下去,我們這五十萬支箭,最多隻能傷它們一兩千。何況,剛才是打了蛇人一個措手不及,以後未必還能再如此有效。

想到這兒,我不由打了個寒戰。說不定,蛇人剛才這次莽莽撞撞的進攻正是為了消耗我們的箭的。雖然那些蛇人看上去蠢笨之極,卻未必不會有這種意圖。

我轉身道:“下一次蛇人的進攻,大家要小心,定要瞄準了再射。”

但蛇人沒有再攻擊,卻見那麵大旗招展了一下,那批蛇人便緩緩退去。

盡管蛇人軍毫無章法,但這支蠕蠕而動的大軍,任誰見了都會心頭發毛。我們都有些納悶,我也本以為蛇人還隻是些生番一類的東西,隻知不要命地進攻,卻原來還知道有進有退,似乎甚諳兵法。隻是這一輪進攻,多半也是試探性的吧,進攻的蛇人並不太多,約略隻有五千。

訓練這支蛇人軍的,到底是什麽人?是不是在蛇人軍中?

我正想著,城頭,已發出了一陣歡呼。

畢竟,是我們勝了一仗。

         ※       ※       ※

晚上,我們都不敢入睡。前鋒營守到月上中天,才由中軍中的一支兵馬接替,其它人下城去歇息一番。

祈烈把我的東西從那小屋子裏搬到了營裏,現在我可不敢再一個人住在外麵了。祈烈擄來的那個女子還由輜重營看管,祈烈送了些吃的給他。

我剛解下重重的戰甲,這時,突然從營中心發出一聲巨響。

蛇人已經攻入城了?

我大吃一驚,一下從床上跳起來。傷口被牽動,這時有點隱隱作痛。我衝出帳篷,卻見前鋒營裏不少人都出來了,有人在議論著:“怎麽回事?”

這時,我聽得德洋在叫道:“列位將軍,沒什麽大礙,是我輜重營裏有人在燒爐子,炸開了。”

那些前鋒營的士兵罵罵咧咧地回去睡覺。我往德洋望去,卻見他罵道:“張呆!你好事不幹,怎麽盡闖禍?都什麽時候,還來添亂。媽的,這回我保不了你。你們,把他砍了!”

我走了過去,道:“德大人,怎麽了?”

德洋回頭,見是我,道:“楚大人啊,你也被吵醒了吧?不要緊的。”

我見他身邊有兩個士兵摁著一個滿臉都黑乎乎的人,這人衣服也被燎得都是破洞,臉上全是黑灰,卻還看得出一臉的驚恐。我道:“他是誰?”

德洋道:“他是輜重營的一個士兵,叫張龍友,綽號叫呆子。他老鼓搗些怪東西,以前見他手腳麻利,我也沒開革他。今天搞出這種事來,我非砍了他不可。”

我道:“他怎麽弄出這種響動來的?”

德洋道:“誰知道。他整天在燒東西,結果剛才發出那麽大聲響。擾亂軍心,於律當斬。”

德洋雖不是上戰場的人,但他是輜重官,輜重營裏,他也有生殺之權。我走到那張龍友跟前,他年紀很輕,矮矮的,一看便不象能成將官的人,天知道怎麽會從軍。隻是他的眼睛很是靈活,看樣子,卻不呆。

我道:“德洋大人,現在正是用人之計,讓他加入前鋒營吧,別殺他了。”

德洋道:“楚將軍有這意思當然好。張呆,快謝謝楚將軍。”

張龍友一被放開,卻不卑不亢地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多謝。”

德洋怒道:“呆子,饒了你你還大模大樣的,真嫌命長是吧?”

我道:“德大人,別和他一般見識了。張龍友,你把東西整理一下,明天來我營中見我。”

說罷,打了個哈欠,便回去睡了。

         ※       ※       ※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我倒吃了一驚,曆次戰役,從無如此平靜的夜晚。我走出營帳,卻見祈烈已在外麵練著拳,一見我,道:“將軍,起來了?傷口好點了麽?”

我隔著紗布輕輕按了按。還有些痛,但並不太厲害,看來那醫官說得也不準。我道:“小烈,昨晚上沒事麽?”

祈烈道:“沒有集合令,想必沒事。”

這一晚上,蛇人居然沒來騷擾,這倒也是怪事。我舒展一下身體,說:“小烈,把我的軟甲拿來。”

穿著戰甲,很是勞累。好在就算再戰,也是守城,軟甲也足夠了。祈烈從裏麵取出了軟甲,給我穿上了,我道:“叫他們集合,我們得去換班了。”

才走到城頭下,有個隻穿著戰袍的年輕人忽然跑到我跟前,道:“楚將軍,我來了。”

我打量了他一下,卻不認識。我道:“你是誰?”

他道:“我是張龍友啊。昨天晚上你讓我跟著你的。”

我道:“你來這兒做什麽?先回去,等晚上我回來了再和你說。”

張龍友卻道:“楚將軍,我也會用武器的,讓我上去吧。”

這時,隻聽得上麵發出一陣驚呼,有人叫道:“怪物又攻來了!”

又攻來了?我吃了一驚。現在天亮,蛇人不趁晚上天黑時攻城,卻白天攻城,難道是要來送死麽?可就算我們占了地利,要擊退蛇人,還是不容易的。

由不得我多想,城外已發出了隆隆的聲息。我向城上跑去,一邊對張龍友道:“不怕死,上來吧。搬點石頭也好。”我跑了幾步,扭頭道:“小烈,有多的戰甲,你快給他一件。”

我跑上城頭,此時,那批蛇人已又到了護城河邊。這次,已是黑壓壓的一片,可能那批蛇人已有半數前來攻城了。

他們還要重複昨天的一幕麽?

我正想著,卻見蛇人軍中一片騷動,不知蛇人中發生了什麽事。這時,前排蛇人忽然閃開了,從後麵衝出了許多木製圓牌。

那是些盾牌!

盡管製作很粗糙,但那確實是盾牌。

那批蛇人把那些圓牌舉過頭頂,已開始渡河。

蛇人一渡河,城頭又射出箭去。這次,那些箭都紮在盾牌上,竟一支也射不到蛇人身上。

蛇人這麽快就有了對策了?

我揮了揮槍,道:“用長槍,把戰斧放在邊上,大家小心。”

這時,我吃得張龍友有點怯怯地道:“楚將軍,我得在哪兒?”

第一批的幾百個蛇人已渡過了護城河。我回過頭,看了看他。他身上穿了件不太合身的軟甲,手裏握著一柄長槍。他那樣子,實在不像是士兵。我歎了口氣,道:“你在後麵,幫我搬石頭。”

這次已是短兵相接。我們守城時,在城頭上用得最多的武器倒是石塊,每一營都得派出人手來搬動石塊,叫張龍友幹這事,也算一展所長吧。

蛇人已到了城邊,將木盾扔過護城河,開始攀上城來。剛爬上城牆,城頭上的磚石便如雨點般砸下。那幾個蛇人卻堅忍之極,死也不退卻。但石塊太密,一個蛇人攀上了一半,終於被砸下去了。但那些蛇人一個接一個,毫無退意,就算摔下城去,也隻是翻了個身,便重又爬上來。

這時,一個蛇人已攀到了五營駐守的這段城頭。向它扔去的石塊,那蛇人居然理也不理。我見它已快到城頭,提起一邊的長槍,對準了它,喝道:“下去,你們這些怪物!”

我的長槍一槍刺落,那個蛇人本來從城壁上遊上來便很困難,我這一槍刺下,它根本沒辦法躲閃,隻是用黃亮的眼睛掃了我一眼。

那和人一模一樣啊。

我不禁心頭一寒,手上卻不鬆,一槍刺了下去。槍尖才到那蛇人跟前,它突然伸出一隻手來,一把抓住了,用力向裏奪去。

這力量大得異乎尋常,我被它牽得幾乎要摔上城。我一個踉蹌,幾乎抓不住那槍,這時,邊上有兩支槍刺來。

三支槍齊向那蛇人刺去,連這蛇人也擋不住了。它右手握著的一杆大刀一揮,我一下放手,它一手抓著我的槍,身體卻向城下落去。這一落,卻“劈哩啪啦”地,把爬在它身後的幾個蛇人也撞了下去。

可這幾個蛇人一落地,卻又沒事一樣,重又向城頭撲來。

城上,到處都傳來了刀槍撞擊的聲音。好在,蛇人在爬牆時很不熟練,它們隻有兩條前肢,沒有腳,這城雖然到處是凹坑,但對於蛇人來說,攀上城頭還是勉為其難的。

我又抓過一枝長槍,奮力將迫上城來的蛇人逼退,但越戰越是心驚。蛇人確實不擅攻城,如果它們攻城時象野戰一樣凶狠,這城恐怕早就陷落了。上午,我們不曾一敗塗地,也實在是靠龍鱗軍的衝鋒撼動了蛇人的膽魄吧。

我手上的長槍已沒辦法再放下,那些蛇人已一個接一個,幾乎連成了一串。它們的攻勢明顯增強了。我逼退了幾個,這時,卻有五六個蛇人同時向城上爬來。它們也學了乖,當先一個手持木盾,後麵幾個成一長串跟在它後麵。這頭一個手上不帶武器,隻拿著那木盾當傘一樣罩在頭上,任城頭矢石如雨,它們一步步逼上來。若讓一個蛇人上得城頭,那必要纏住十幾個士兵的。如此一來,城防必須會被它們撕開一個缺口,後果隻怕不堪設想。我把那杆槍橫在邊上,從邊上搬起準備好的磚石,向下砸去。那個蛇人倒也堅忍,石頭將那木盾砸得如同擊鼓,它卻寸步不讓,仍在慢慢攀上來。另外的蛇人看樣學樣,有不少蛇人也這般向城頭攻來,九營那邊,已經有一個蛇人上了城頭,正與九營兵丁纏鬥,城上,已有中軍急速調上來增援。

隨著石塊砸落,那些蛇人的攻勢越來越急。石塊在城下已積起了一堆,更有利於蛇人的攀爬。我暗暗擔心。現在城下的石塊還隻是積了有及膝的高度,若再積下去,那些蛇人隻怕在城下一長身便可夠到城頭了。可若不砸石塊,隻怕我們連一時半刻也守不到。

我的心髒在劇烈地跳動,似乎要跳出口來。就算我身經百戰,至此時也有點心慌了。

這時,城下又衝上來一批中軍士兵前來助戰。前鋒營守禦的這段城牆是最為吃緊的,蛇人進攻最為激烈,武侯一定也看到了。百忙中,我抬頭看了看,城上的譙樓上,武侯正站在譙樓欄邊,一手長槍拄地,一手扶著欄杆,看著戰況,傳令兵象螞蟻一樣絡繹不絕地跑上跑下。

武侯正在指揮作戰啊。我的心中不由一定,伸手一摸,想抓起邊上的石塊,卻摸了個空。原本張龍友在後麵幫我搬運石塊,現在卻不知讓哪兒去了。我手上隻這麽一鬆,那幾個蛇人又攀上了幾尺。邊上一些搬運石塊的士兵見到事態危急,也加入到守城中來,將手中的石塊砸下。但城頭上,能投擲的石塊已不多了,若蛇人再這麽攻上來,隻怕難以不繼。我有點心焦,喝道:“張龍友!呆子!你在哪兒?”

這時,卻聽得張龍友道:“將軍,我來了。”

我眼角一瞥,卻見張龍友提著兩桶水走上城來。隔了還有一段距離,卻聞得到裏麵滿溢著的酒氣。看來,那是兩桶酒。

我心頭怒不可遏。看來,德洋稱他是“呆子”,實在沒叫錯。他拿酒來做什麽?若說為戰後慶功,現在還不知哪一方會在戰後慶功呢。我剛想狠斥他一頓,卻聽得祈烈驚叫道:“將軍!”

他的聲音驚恐之極,我也隻覺一股厲風撲向頭頂,也不回頭看,人一斜,向側閃出幾步。卻聽得“砰”一聲,卻是那是頂著盾牌的蛇人已攀上了城頭。

蛇人雖不擅攀爬,但有一點卻很占便宜。它們的身體全長比人要長得多,又可以盤起來,我們乍一見它們離城頭還遠,但稍一放鬆防守,它一伸長身子,便已到了城頭了。剛才我一分心,那個蛇人馬上便衝上了城頭。

這蛇人的下半截身子還在城外,這一下是兩手砸下,那木盾也被砸得四分五裂。這時,從它背後,卻又同時伸出了兩個蛇人,看上去,倒似外麵有個三頭的怪獸爬上來一般。我心中一寒,看了看邊上,隻有那攻城斧恰在手邊,我一把拾起,喝道:“上!”

我一下撲上。哪知一長腰,腰間卻一陣刺痛。

那傷口早不發作晚不發作,此時卻痛起來。

這痛楚像是一根繩子,一下絆住我的腳步,我一個踉蹌,那第二個持長槍的蛇人已將整個身子盤在了雉堞上了。

五營的所有人都迫了上去。

前鋒營全是用的長槍,此時有十多人同時圍成一個半圓形,圍住那蛇人,從他們口中發出一聲怒喝,那十多支槍同時刺出。“當”一聲,正刺中那蛇人胸甲上。

這十多槍齊發,那蛇人的胸甲也擋不住,我看得清楚,有兩三槍已透甲而入,隻是入得不深,那蛇人動了動,手中的長槍已刺出。這一槍快如閃電,卻見左邊的那人手中的長槍剛要舉起擋格,哪裏來得及,一下被刺了個對穿,嘴裏發出一聲慘叫,人被那蛇人挑了起來。那蛇人甩了甩手,屍體象一個串在草莖上的小蟲一般,被扔下城去。

那人是什長王東。

其它幾人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前鋒營中,可以說是沒一個弱者,以前混戰中陣亡,還可說是寡不敵眾,但現在我們是以眾擊寡,王東還是輕輕易易便被刺死。蛇人的實力,到底能有多少?

自加入前鋒營,我們便知道我們的性命隨時都可能結束。但王東被這蛇人輕描淡寫地就殺了,實在讓人驚駭。

我心知事已不妙,此時,邊上幾個營也看出我們這邊吃緊,過來支持我們了。我剛要衝上前去,卻見張龍友已衝了上來。他的一桶酒已放在地上,雙手捧了一桶酒,“嘩”一下,將那三個蛇人全身都澆了個濕。

空氣中,滿是酒香。

他是瘋了麽?

我正在納悶,卻見張龍友從懷中摸出了打火石,拚命打著。這時,那個當先的蛇人抹了把臉,手中的長槍已象棍子一樣,向張龍友砸來。

張龍友也嚇呆了,手還在機械地打著,人卻不閃開。我見勢不好,衝了上去,舉起了戰斧,雙手舉著。“砰”一聲,我隻覺小腹上一痛,深身也是一麻,人也不禁跪倒在地上。

但這一槍,還是接住了。

這時,張龍友一下打著了火絨。他將這一團火向那蛇人一扔。

我不禁哭笑不得。他難道想用這團火燒死蛇人麽?這點火,兩根手指就可以掐滅的。

卻也奇怪,那蛇人一見火,卻退了退,臉上似出現了一點懼意。這時,那團火已扔掉那蛇人身上,隻聽得“呼”一聲,那蛇人渾身一下燒了起來,象一支蠟燭一般,隻是冒出的卻是藍火。

我大吃一驚,也不知張龍友變的是什麽戲法,卻聽得邊上有人道:“楚將軍,快閃開!”

我低頭一看,隻見一團火象活物一般,在地上蜿蜒著爬過來。我跳開一步,閃開了,心中的疑惑卻越來越深。

那三個蛇人已一塊兒燒了起來。本來這火也不是很大,可是它們卻中了邪似地一動不動,忽然,發出了一聲怪叫,三個蛇人纏在一起,摔了下去。我們一下衝到城邊往下看,卻見那一堆蛇人將正在爬城的幾個蛇人也撞了下去,被撞倒的那幾個蛇人沒有燒起來,卻一樣驚叫著,向後爬去。

我不由有點呆了,張龍友卻衝過來,將另一桶酒往城下那一堆裏澆了下去。酒液一入火堆,火一下升騰上一倍。這回,連靠得近的幾個蛇人也燒了起來。它們發出了一種淒厲的慘叫,掙紮著想退後,有一個退得快,已遊入護城河中,身上的火也一下滅了。

我抓起了放在城邊的那杆長槍,喝道:“哪裏走!”

我的投槍術比不上沈西平,但現在是居高臨下,這一槍力量也大得異乎尋常,這一槍正紮到一個蛇人下半身,將它釘在了地上。那蛇人發出一聲慘叫,整個身體一下直立起來,在那槍上纏著繞了幾個圈,象一支蠟燭一樣熊熊燃燒。

這一聲慘叫實在太響了,攻守雙方都扭頭來看。火光中,那個蛇人張大了嘴,還在搖搖擺擺,身上無處不冒出火來,真如傳說裏的火龍一樣。

這時,隻聽得“劈啪”連聲,那些攀在城牆上的蛇人一下離開了城牆,飛也似地退去,幾個已經上了城牆的蛇人也似要逃走,但邊上的士兵哪裏容得它走,那些城上的蛇人反而因為心神不定,登時已被全數斬殺。

幾乎一下子,勝負易手。

我抹了一把臉,還有點不相信。看看周圍,卻見人人都有點驚愕。若不是那些蛇人狼狽而逃的身影和那個纏在槍杆上燒著的蛇人,真要以為剛才隻是個噩夢了。

半晌,城頭,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歡呼。遠遠地望去,卻見蛇人狼狽而逃,帶著一地的煙塵。

按理,我們該出城追擊,以擴大戰果,但武侯卻不下令。我看著路恭行,他正望著退去的蛇人,麵上,隱隱的有種憂色。

這時,我聽得蒲安禮衝過來大聲道:“路將軍,為什麽不追擊?”

路恭行轉過頭,道:“你能有必勝的把握麽?”

蒲安禮道:“那些怪物怕火的,我們可以用火攻!”

突然間,我腦子裏一亮。

蛇人怕火!

怪不得,它們不在晚上發動進攻。因為我們在天黑時,到處都點著火把。看來,蛇人雖然很象人了,還是不脫獸性,依然是怕火的。剛才,我們不過燒死了一個蛇人,斬殺的也沒多少,真正戰果幾近於零,我們的傷亡比蛇人要大,但蛇人還是見鬼一樣,逃個無影無蹤了。

我道:“路將軍,蒲將軍說得很對,讓前鋒營每人帶一個火把,趕快追擊。”

蛇人失去了戰車,在地上行進得不快,但也已退走了一段距離。再不追擊,便失去這個機會了。路恭行的眉頭緊皺,似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沈西平的敗亡,實在已讓每個人都失去信心。

這時,身後有人道:“說得對!點起火把,追擊!”

我回過頭,是武侯!他身後還站著那兩個形影不離的親兵大鷹小鷹。我們跪倒在地,齊聲道:“君侯!”

武侯道:“快去!”

路恭行已似變了個樣子,大聲道:“前鋒營的勇士,每人帶一個火把,點著了衝!”

火把本來就在城頭有許多。我帶著五營的士兵衝下城去,跳上戰馬。城下,已有幾支隊伍衝了出去。武侯那如雷鳴般的聲音,讓人覺得血液也似燃燒起來。

我跳上馬,卻見一邊的張龍友有點神色慌張。他大概沒有馬。我道:“張龍友,你在邊上歇著吧。”

說著,我已帶馬衝出城去。

第一批衝出城去的是中軍的銳步營。那是些步軍,雖然比我們先出城,但前鋒營人人有馬,我衝出去時,蒲安禮已在最前麵,大聲呼喝著:“讓開!讓開!”銳步營已經我們讓出了一條道。

前鋒營還剩一千餘人了,但這一千餘人,還是一支銳不可擋的強兵。尤其是昨天那一仗,前鋒營因有路恭行約束,雖敗不亂,幾乎可說是沒怎麽接戰,人人心中都憋了一股氣。

我們已追上了蛇人。殿後的那些蛇人站定了,似乎準備接戰,路恭行帶住馬,叫道:“將火把拋到蛇人陣中!”

最先衝到的是前鋒營中的幾個營,有兩三百人。這兩三百人手中的火把扔出,將蛇人隊伍最後的幾十人與本陣隔開。那些火把都是浸透了油,落到地上也不會熄,反而把地上的一些去年的枯草點燃了,形成了一道不太高的火牆。

蛇人果然是怕火的。被這道火牆隔開的蛇人一見火,嚇得紛紛退後。本來那火並不太大,直如兒戲,但這道兒戲似的火牆也把蛇人困下了幾十個,大隊蛇人似根本不理那些落後的蛇人,已加緊退卻。而後來追到的一些人也學我們的樣,紛紛將火把扔出,將那堵火牆添得更高了。

那幾十個蛇人見已無退路,都回過身來,它們手裏的刀槍也舉了起來。盡管我們有不少人手裏還拿著火把,它們被那道火牆逼得無路可走,也不那麽害怕我們的火把了。路恭行喝道:“它們要孤注一擲了,小心!”

他的話音未落,一騎馬如閃電般飛出,一槍刺向一個蛇人。那蛇人似還想擋一擋,這一槍已中它前胸,那人的力量也大得嚇人,竟然將那蛇人挑了起來,“呼”一聲,扔進了火堆。那人喝道:“混帳的怪物!”

那是蒲安禮。

雖然他這一槍是借了馬的力量,但這一槍能將蛇人挑出去,本身的力量也大得驚人了。

也似被蒲安禮的這一槍激動,諸軍發出一聲歡呼,齊齊衝上。我衝在最前麵,隻見一個蛇人已將槍對準了我。我手中的火把還沒扔掉,喝道:“死吧!”

我把火把一下向那蛇人扔去,左手的長槍交到右手。火把向那蛇人飛去,火星四射,盡管還是白天,還是看得那那些血似的火舌。那個蛇人倒似呆了,一動也不動,我一槍向它刺去,槍頭才到那蛇人身上,邊上已有幾枝長槍同時刺入蛇人的身體。

現在單是前鋒營,就比蛇人多得多了,還有銳步營的步兵也已衝了上來。此時,已成了一場殺戮。

         ※       ※       ※

“今天蛇人不會再發動攻擊了,大家回去休息,隨時待命。辛苦了。”

集合後,路恭行向我們大聲宣布了解散令。這一點,我們的傷亡和蛇人相比,其實並不占便宜,但每個人都回複了點自信,有人也開始談著擊敗蛇人後要做些什麽事了。我們正要走,卻聽得路恭行過來道:“楚將軍,剛才是誰把那蛇人燒死的?”

我指了指張龍友道:“就是他。”

路恭行看了看張龍友,道:“真看不出。你叫什麽?”

張龍友麵上有幾分得意之色,道:“報告將軍,我叫張龍友,是前鋒五營成員。”

路恭行笑了笑,道:“你該謝謝楚將軍,他給你帶來了好運。君侯已聽過了你的事,他要招你入幕府。”

“什麽?”我們幾乎和張龍友同時吃了一驚。武侯的幕府,可說是集一時俊彥,為武侯出謀劃策,在軍中也地位超然。雖然也有軍銜,但見到官職比他們高的,幕府成員不必行禮。張龍友一步登天,一下子從一個後勤兵跳到了武侯幕府,那也是沒有先例的。

張龍友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沒聽錯吧?”

路恭行道:“當然沒錯,武侯馬上讓你去。你不會讓武侯等得生氣吧?”

張龍友興奮地一點頭,道:“謝路統製。”

他也顧不上和我打招呼,轉身向武侯營中跑去。我不禁又是妒忌又是憤憤,道:“這小子,運氣也太好了點。”

路恭行看著他,道:“楚將軍,他是你營中的人麽?我以前好象沒見過他。”

我道:“他本是輜重營的人,昨天晚上闖了禍,你聽沒聽到那一聲巨響?”

路恭行道:“是他搞出來的?”

我點了點頭,道:“德洋大人要殺他,我向德洋大人求情,讓他來前鋒營。沒想到,他真有幾分鬼門道,實話說,若不是他弄來那兩桶酒,隻怕我們也難辦了。”

路恭行皺皺眉,道:“酒都燒不起來的。我讀過古書,古書上說,有一種酒可以燒起來,可那種酒的製法已經失傳了。難道,他又找到了那種方法了?”

我有點恍然大悟,道:“君侯把他收入幕府,是要他造那種能燒起來的酒吧?”

武侯的好美酒,好名馬,好寶刀,那是眾人皆知,破城後,武侯擄得的工匠有一半是釀酒師。

路恭行道:“武侯不會因為這種小事就把他收入幕府的。說不定,”他頓了頓,看著城頭。夕陽在山,一帶殘霞如同血滴一般紅,南疆天晚得遲,現在還隻是黃昏。

他轉過頭,道:“說不定,這一場戰爭的勝負,將會係於他一身。”
第六章 進退兩難



蛇人連續兩次進攻都被我們擊退了,軍中多少有了點信心,加上發現了蛇人的弱點,城頭上,盡管是大白天,也放滿了火把。

然而,沈西平的死,仍在象一個不祥的符咒,掛在我們頭上。

在今天的守城戰中,前鋒營的損失很大。盡管後來的追擊得到了一點戰果,但戰後統計,帝國軍的損失比蛇人大約在六成對四成之間。換而言之,六個帝國士兵,才換來四個蛇人的首級。如果是平常,守城守成這樣,那是一個大敗仗了。但軍中卻洋溢著陣陣喜氣,好象我們真的是打了一個大勝仗,不少右路軍的中高級將領前來向武侯請令,要求夜襲蛇人,武侯一概不準,不過武侯下令,將沈西平靈柩移回營帳,一路上,全軍都要為沈西平致哀。

沈西平的屍身由龍鱗軍的幾個殘存軍官扶靈,右路軍代主將欒鵬前引,武侯親自壓陣,抬到了右路軍他原先的營帳中。戰將陣亡,本也是常事,對於沈西平自己,也知道這個下場的吧。一路上,我們默默地看著沈西平的靈柩抬過,心中為這聲名赫赫的勇將致哀。

帝國的喪禮並不隆重,尤其是軍人。但帝國都相信,人的靈魂都在頭裏,若失去頭顱,靈魂便不能歸位,因此沈西平沒有下葬,而武侯也沒有說何時歸葬,那也隻是這麽停著。也許,武侯希望能在擊退蛇人後奪回沈西平的首級,帶回帝都吧——可是,在蛇人那種潮水般的攻勢前,這個希望好象成了一個妄想。

在沈西平的屍身抬入城西右路軍防區,右路軍中發出一陣哭喊。

沈西平一軍,如果對照陸經漁,那幾乎是軍紀敗壞的典型,甚至帝國軍的其它諸軍,見了沈西平所統之軍,也大感頭痛。可奇怪的是,每當上陣,沈西平那如一團散沙的軍隊,立刻有了鐵一般的紀律,絲毫也不遜於陸經漁的左軍。

也許,治軍之道,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吧,我有些感慨地想著。就我個人而言,我更屬意陸經漁那種治軍的方略,但這也無損於我對沈西平的敬意。

有朝一日,我也會成為一個名將的。目送著沈西平的靈柩遠去,我在心底暗暗發誓。

         ※       ※       ※

前鋒營在今天的守城戰中,擔當了中堅的角色。這次守城戰,前鋒營的損失倒不太大,隻不過陣亡了二十幾人。我的營中,除了王東以外,還陣亡了兩個士兵。他們當然享受不到沈西平那樣的哀榮,由我們營中的弟兄們抬著,葬入了城中的一塊空地。

那已成了戰死者的墓地,邊上,胡亂埋了不少共和軍和屠城時被殺的平民的骨灰,當中則是帝國軍的陣亡將士。

沈西平至少屍骨還能還鄉,你們卻連屍骨也回不到家鄉了。

我把一壺酒倒在墳頭,心頭卻不禁一陣酸楚。

墳前,豎著一些簡陋的木板,上麵寫著墓中人的姓名。過不了多少年,這些木板也會爛盡,那時,誰也弄不清裏麵埋的是誰了。

我把倒完酒的酒壺放到一邊,領著剩下的五十四人跪了下來。邊上,另外幾個前鋒營的百夫長也在葬戰死者。不知是誰,沉聲唱起了帝國的葬歌《國之殤》,幾乎所有人都應和起來。

在墓地上,如同一陣隱隱的雷鳴,那是《國之殤》的歌聲: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這是大帝開國時的第一功臣,後來為人尊為軍聖的那庭天暮年在帝都的華表山“國殤碑”前所作的歌,這已成了軍中的葬歌,旋律悲壯雄渾,雖然隻有幾個簡單的音調,卻似有排山倒海之勢,可是我唱到“魂兮歸來,以瞻家邦”,卻隱隱地覺得,其中似乎含著無限的痛苦。

那庭天的百戰百勝背後,也有著成千上萬的屍骨吧?在軍聖暮年,也對那些戰死者感到內疚麽?江山變色,換來的隻是一個新朝新主,卻要戰死數以萬計的百姓和士兵。那些人能換來些什麽呢?縱然大帝得國之初,政治清平,百姓安居樂業,可為了這,就真的要付出這麽大的代價麽?

我的心頭不禁一陣痛楚。

遙遙望去,暮色蒼茫,又是一日將盡。

         ※       ※       ※

回到自己的營帳,準備去換一下腰間的紗布。剛走到大營門口,隻聽得有人道:“楚將軍!”

那是張龍友。

我扭過頭,隻見他穿了一襲參軍的長衫,倒一下子很有幾分中級軍官的氣度了。參軍的軍銜比我還高,他一天之內,就從我營中的小兵成了我的長官,我脾氣再好也有點妒忌。我想裝著沒聽見,張龍友已經過來了,到我跟前施了個大禮,道:“楚將軍,張龍友拜見。”

他這禮行得太大了,是下級向上級行的,我唬了一跳,道:“張先生,別客氣,現在你比我軍銜還高,我該向你行禮才是。”

張龍友道:“龍友不敢忘楚將軍的大恩,若無將軍,昨天我便已被德洋處斬,豈有今日?”

我又嚇了一路。他參軍的軍銜,與德洋是平級,但他已是幕府中的人了,要和對德洋找麻煩,並不是難事。我道:“你別怪德洋大人……”

他笑了起來,道:“當然不會怪德洋大人的,楚將軍請放心。”

他雖叫我放心,我卻不敢真個放心。我道:“張先生,你回來收拾東西麽?”我本叫他把東西搬到我的營中,可他還沒搬來,馬上就要去武侯那兒了。

張龍友道:“我有一些丹爐和藥物得搬過去。”

“君侯尚未給你護兵麽?”

他道:“尚未,不過君侯說,明日便抽調一個護兵給我。”

我道:“我陪你去拿東西吧。”不由他推辭,轉過頭對祈烈道:“小烈,你回營給我燒點水,我陪張先生去一趟便回。”

張龍友道:“楚將軍,你還是不要叫我張先生吧,叫我張龍友便是。”

我笑道:“豈敢豈敢。”

德洋的輜重營與前鋒營本來就是一個大營裏的。走進輜重營,便聽得一陣陣女子的哭聲,那是擄來的女子,臨時集中關押在這裏。那些女子都被關在一個個大木籠中,看上去都蓬頭垢麵,神情呆滯。其實,這些女子都是百裏挑一的美女,隻有美女才可能活到現在的。

走過那些女子時,我有些不忍,隻能強裝著沒聽見什麽,隻是走過。張龍友也似有些不忍心,喃喃道:“兩軍交戰,最苦的,還是平頭百姓啊。”

他嘴裏說出這句話來,我幾乎有些吃驚。剛想回一句,他已急匆匆地走了過去。

他本來的營帳已經是被燒得滿是破洞。張龍友一走到帳前,一個輜重營的士兵道:“張呆,你怎麽回來了?”看見我跟在他後麵,卻不由一愕。張龍友隻是微笑道:“拿點東西。”邊上另一個士兵卻小聲道:“別亂說,人家是君侯跟前的參軍了,跟我們德洋大人平級。”

那兩個士兵都有點敬畏地看著我跟著張龍友進那破帳。他們大概覺得,我軍銜比張龍友低了,可能我是被張龍友拿來辦事的。其實百夫長比參軍要低一檔,但前鋒營較為特殊,除了武侯本人,誰也不能指揮的。

一進張龍友原先的營帳,一個半臥在床上的士兵翻身起來,道:“張……張大人……”

他百忙中想必聽到了外麵的對話了。張龍友道:“小朱,沒什麽事,我來拿點東西,你睡吧。”

那個小朱哪裏敢睡下,已站在一邊。人生的際遇也真是奇妙,前兩天,張龍友還在這營帳中,可能還被他們呆子長呆子短的呼來喝去,可一受武侯賞識,似乎人也一下有了威嚴。

張龍友東西並不多,隻是有幾個奇形怪狀的爐子和鍋子,還有兩袋砂子。我拎起一個爐子,隻見爐底也燒得黑黑的,邊上有個已經炸裂的碎鍋子。我收拾好了,一把拎著,道:“好了麽?”

張龍友正把那兩袋東西搬在背上,道:“好了好了,另外沒東西了。”

輜重營裏,小車有不少。借了一輛,把東西放上後,我幫他拉著車,並肩走出輜重營。我忽然覺得自己不免有點傻。看樣子,張龍友不是會對德洋不利的那種人,就算他有報複之心,也未必會做什麽事,我也是多心了。但既然說了要幫張龍友拿東西,我也不好再半路脫逃。我道:“張先生……”

張龍友道:“你又來,楚將軍,你別叫我先生。”

我道:“好吧,張龍友,你要那些爐子做什麽的?”

張龍友道:“那是丹爐。我是上清丹鼎派的弟子。”

上清丹鼎派,是現在兩大國師之一的真歸子所屬那一派。以前天機法師那一派,不相信這種燒煉的事,認為丹鼎須以人自身為爐鼎,所煉大丹方是正道,因此他們是被稱為是“清虛吐納派”。真歸子恰好完全與天機法師相反,他那一派覺得能燒煉出丹藥來,人服後便能白日飛升。這些年來,兩派國師雖不至於和市井小人一樣鬥得臉紅脖子粗,卻也暗地裏鬥個不住。但近百年來,清虛吐納派的法師雖然沒有白日飛升,一代代大法師都活到了高年,都可以當成人瑞的。而上清丹鼎派的法師卻連活過四十歲的都少有,現在少有人再信了。自天機法師被加封太子少保後,上清丹鼎派愈趨式微,清虛吐納派在朝中已有一統之勢。若不是當今帝君時不時要讓真歸子進丹藥以固精培元,這個上清丹鼎派隻怕已滅亡了。

我道:“失敬,原來你是法統的人。那為什麽從軍來了?”

張龍友道:“我煉的丹要一味丹砂,這東西北地很少見,就出在南疆的,聽說你們要南征,我就來了。”

我笑道:“煉丹?想成仙麽?”

張龍友搖搖頭,道:“我不信那些。家師曾屬意我當下一代法師,但我不願意。”

我道:“你不信還入什麽上清丹鼎派?”

張龍友道:“我很喜歡丹鼎派那種鼎器。我覺得,其中必定有一些上古傳下來的奧秘在內,隻是我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想窮研此道,說不定,”說到這兒,他臉上有點發亮,像是有些激動,道:“說不定,日後我張龍友會以此青史留名的。”

雖然現在笑出聲來有些失禮,但我還是憋不住,“撲嗤”一聲笑了出來。他倒沒有在意,我自己有點過意不去,岔開話頭道:“昨天你在做什麽,發出這麽大的聲響?”

張龍友道:“昨天那個事啊,昨天我本想燒煉五才丹,誰知不小心讓明火進了未濟爐結果一下著了起來。”

我皺了皺眉,道:“有那麽大聲響麽?”

張龍友道:“那五才丹是要養在爐中的,我封口沒封好,明火進去了,結果爐子都炸了。好在我才煉了二十粒五才丹,爐子隻是炸裂,沒有炸飛,不然也不用德洋大人殺我,我自己早被炸死了。”

“那五才丹能炸死人麽?”

張龍友道:“會的啊。我有個師叔,當初就是被五才丹炸死的。他一爐中煉了五百丸,結果把半間屋都炸飛了。”

我站住了,道:“這五才丹有這麽大的威力?怎麽煉的?容易煉麽?”

張龍友見我站住了,那小車裏“咣啷啷”地一陣響,急著道:“小心,小心我的丹爐。”

我道:“快說,是什麽做的?”

張龍友有點疑惑地道:“那是把硫黃、牆硝和蜂蜜加上草木灰,再和上幾種草藥,煉製出來的一種丸藥,可以治積食的。怎麽了?”

我道:“那東西要煉多久能煉成?”

張龍友扶住了車,有點疑惑地看道我,道:“楚將軍,你也要煉丹?”

我有點急。這張龍友這時候婆婆媽媽的,我道:“我不要煉丹。你快告訴我,那五才丹要多久能煉好?”

“七天。”

我差點沒摔倒在地。煉那麽點東西得七天?七天後,隻怕蛇人已破城而入了。我有點頹唐,道:“那來不及的。”

張龍友道:“你是想用到戰陣上去?”

張龍友被他們“呆子”、“呆子”地叫,我卻發現他十分敏銳。我道:“是啊,你說二十顆丹就有那麽大威力,如果多煉一些,對戰時扔出去,豈不是威力無比?隻是你說要七天才能煉好,隻怕太難。”

張龍友道:“你隻要那種一碰火會燒的藥吧?那個不用煉的,是配的。”

他這話讓我又驚又喜,我把那小車放在地上,道:“怎麽配的?快跟我說。”

張龍友叫道:“小心我的丹爐!”他扶住了車,道:“那是我自己配出來的,你隻消將硫黃、硝石和炭粉研至極細,然後用炭粉一份,硫、硝各六份,混在一起就行了。不過你在研時要小心,不能沾鐵器。”

我道:“太好了,你馬上幫我配一份出來。”

張龍友的營帳還很簡陋。他也不敢在營帳裏研,隻是把硫粉和硝粉各一斤給我,道:“炭粉你自己去研吧。小心點,這種藥很厲害的,若是沾到明火,一下子會燒起來。”

我拿著那兩包沉甸甸的藥粉,道:“張龍友,張先生,若這種藥真的靈驗,你可又立下一道首功了。”

他道:“你別想得太輕易,那是些粉,風一吹就吹跑了,沒什麽大用處的。”

我笑道:“我自有用處。”

走出他的營帳時,我轉過頭,對他道:“這種藥你起過名字麽?”

張龍友正支著丹爐,他抬起頭道:“這種藥會發火,我叫他火藥。”

回到前鋒營的營帳,我剛進門,祈烈道:“楚將軍,你回來了,路將軍正找你呢。”

我把那兩包藥粉放在一邊,道:“有什麽事麽?”

祈烈道:“似乎有什麽要事要商議。他交待了,你一回來便去他的營帳。”

有什麽要緊事麽?我有點擔心,轉身便出了營帳。出門時,轉過身對祈烈道:“小烈,你給我找到木炭來,碾成粉,越細越好。弄上一斤左右。”

祈烈有點莫名其妙,道:“要那個做什麽?”

我也沒解釋,便向路恭行的營帳走去。

路恭行此時召集我們,到底會有什麽事麽?

蛇人不知何時又會進攻,前鋒營擔負著中軍武侯的守備工作。也許,路恭行為了準備下一步的計劃吧。

一到路恭行的營帳,還在門口,便聽得蒲安禮叫道:“不成!我們前鋒營,寧可戰死,也不能退卻!”

他的聲音很是響亮,卻有點氣急敗壞。我有點吃驚,撩開簾子進去。

路恭行的營帳也和我們的一樣大,現在裏麵連路恭行在內已坐了十六個百夫長,有點擁擠,蒲安禮正站著,臉漲得通紅。

路恭行見我進來,點了點頭,口中卻還在對蒲安禮道:“蒲將軍,見機行事,不是對敵示弱。我軍這次發兵,糧草本就不是很夠,如今若困守孤城,隻能坐以待斃。我覺得,當務之急,不如暫且退兵,將高鷲這座空城讓給蛇人,而後我們重振旗鼓,再與蛇人一決雌雄。”

我小聲問第七營的百夫長,同屬平民出身的錢文義道:“怎麽了?”

錢文義小聲道:“路統製想向武侯稟報,要求退兵,想征求一下前鋒營所有百夫長的意見。”

雖然在軍機大事上沒什麽發言權,但我覺得,現在這種局勢,實在不可與蛇人戀戰,我也讚成退兵。

蒲安禮道:“糧草雖不是小事,但可派人外出押糧。如今蛇人兵臨城下,我們在城中尚可守禦,若不將其擊潰便退兵,若它們尾隨上來,豈不是會全軍覆沒?”

蒲安禮雖然粗魯不文,但他這話卻也沒錯。若我們離開了高鷲城,蛇人若追擊上來,我們隻怕難有勝算。

路恭行道:“蒲將軍的話雖不無道理,但我已想好計較,蛇人畏火,若後軍一路設火障,蛇人必不敢迫近的。好了,列位將軍,還是舉手表決吧,同意在城中與蛇人決戰的有幾人?”

蒲安禮的手舉了起來,道:“弟兄們,若此時退卻,那前鋒營百戰百勝的名聲就敗壞在我們手上了,我們回去,又有何臉麵見前輩的將軍們?”

他的話很有點蠱惑力,有五六隻手舉了起來。但一共有十七人,這自是少數。路恭行道:“既然如此,但讚成退兵的多數。我這就向武侯稟報,前鋒營同意退兵。”

蒲安禮有點悻悻地坐下了。這時,卻聽得第十三營的百夫長勞國基道:“路統製,我不同意在城中與蛇人纏鬥,卻也不同意馬上撤兵。”

路恭行皺了皺眉,道:“勞將軍,你有什麽高見?”

勞國基是我前五屆的軍校師兄。在他那一屆畢業生裏,是號稱“地火水風”的四個優秀生之一。其中“火”、“水”、“風”三人都是世家子弟,畢業後都在朝中由小軍官做起,現在都已是文侯軍中的中級將領,隻有這個排名第一的勞國基,因為出身很低,雖然老成持重,卻也有點過份持重,加上投到武侯軍中,現在也隻升到一個百夫長。不過前鋒營裏的風評說,二十個百夫長中,智勇雙全,才堪大用的,除了路恭行,便是勞國基了,象蒲安禮和我,都隻有一個勇而無謀的風評。勞國基的話,路恭行也要聽聽的。

勞國基道:“路統製,我也覺與蛇人爭此一城的得失,實無必要,也是不智。但此時,正和蒲將軍說的,我們還退不得。除了退後不好向國人交待以外,那些蛇人若尾隨追擊,也實在是件很討厭的事。此事,實在有待從長計議。”

我有點好笑。他那“從長計議”,實在是兩可之言,現在又如何從長計議?路恭行道:“既然如此,那麽再看看,同意現在退兵的有幾人?”

“呼啦啦”一陣,舉起了十隻手來,我也舉起了手。路恭行道:“好,十人同意退兵,六人反對,一人從長計議。既然如此,從今日起,前鋒營便同意退兵,我便卻向君侯稟報,大家回去休息,隨時準備迎戰蛇人的攻擊。”

蒲安禮站了起來,和他那一幫人走出營帳。在門口,卻回過頭來向我們啐了一口,道:“懦夫!蒲安禮大好男兒,羞與你們為伍!”

他雖然官職在路恭行之下,但他父親也是名將,路恭行也不好多說什麽。人們都走了出去,我也準備退出去,路恭行道:“楚將軍,請留步。”

等人都散去了,路恭行對我道:“楚將軍,你陪我去見武侯吧。”

我有點擔憂,道:“路將軍,我隻是百夫長,無權求見君侯的。”

路恭行道:“無妨,陪我走走。”

我們牽了兩匹馬,兩人並排出營,向武侯的中軍大營走去。路恭行突然道:“楚將軍,多謝你支持我,我本以為你會反對退兵的。”

我道:“若有勝算,我也覺得應該將其擊潰後再撤軍,但現在看來,就算蛇人畏火,我們要對它們用火攻,實在太難。”

我腦子裏,卻還在想著張龍友那火藥。蛇人畏火,火藥可能就是它們的克星。但我沒有試過,以我這種低微的官職,實在不敢對軍機大事多嘴。

路恭行抬頭看了看天,道:“蒲安禮想得實在太簡單了,似乎一發現蛇人畏火,便穩操左券。其實,南疆的雨季就要來了。”

雨季!

這兩個字象鐵錘一樣重重敲在我心上。的確,南疆不象帝都,立春後雨水很多。我們冬日發兵,這一路雨水不多,圍攻高鷲城兩個月,也沒下過幾場雨,蛇人攻來這幾天,一滴雨也沒下過。可一旦進入雨季,南疆的陰雨連綿,聽說連著下兩三個月都會有的,那時,又如何用火攻?隻怕退卻時連火障也設不了。怪不得路恭行想著退兵吧,現在也實在已是全師撤退的最後機會了。

我道:“那你為什麽不跟他們明說?”

他苦笑了一下,道:“如今的士氣,怎好再說此事?武侯也一定察覺了,我在他神情中已見,他有了退意。隻是,不知他肯不肯放下百戰百勝的虛名,趁早退卻,不然,隻怕想退都退不了了。”

我不語。的確,形勢也如暴雨將至,我也實在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了。剛才對火藥的一點信心,也不知扔到了哪裏。

到了中軍帳,我等候在外,路恭行進去向武侯稟報。等他出來,卻垂頭喪氣地。我道:“君侯怎麽說?”

他歎了口氣,道:“君侯不同意撤軍。”

我道:“是啊。對君侯來說,沈西平將軍的首級還被敵人號令著,回去你叫他如何向國人交待?”

路恭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道:“多半是這個原因。但若不趁早撤退,恐怕會有更多的人戰死。那些死在戰陣上的士兵,連個名字也留不下,他們的家人又向誰要個交待去?”

他跳上馬,默默地向前走去。斜陽在天,雲卻密密地排在天際。

         ※       ※       ※

軟甲貼著身上,初春還有點冷,那些皮革也有點堅硬,不過還不至於妨礙手足的運動。

我把長繩繞在雉堞上,把一頭放下,道:“看著點。”

祈烈小聲道:“楚將軍,你真要去?你的傷礙不礙事?”

我按了按腰間,道:“沒事。”

腰上又用了些從醫官那裏要來的忘憂果粉。醫官說過,忘憂果粉不能多用,不過止痛卻有奇效,除了腰間有點硬硬的,其它也沒什麽不適。

如果不能將沈西平的頭顱弄回來,武侯隻怕寧可全軍覆沒也不會退兵的。盡管不太甘心,但我也知道,我們最多也不過困守孤城,想要反擊蛇人,將其擊潰,那希望實在太過渺茫。現在,恐怕也隻有這一條路了,好讓武侯有個台階下。

也隻有如此,才能讓近十萬帝國軍回到帝都吧。

祈烈道:“我也去。”

我沉下臉,道:“胡鬧,那是九死一生的事,你去了隻能礙手礙腳。”

由於是輕裝前進,我隻帶了把百辟刀,再就是一包剛配好的火藥了。配好後也沒來得及試,不知靈不靈驗。我拉住繩子,試試強度,兩手抓緊繩子,人掛在城牆上。

正是殘月,天色也暗得什麽也看不清。城頭上,有幾處火把光,是士兵正在夜巡。雖然蛇人從不夜襲,但武侯也不敢掉以輕心。這一帶是前鋒營防區,今晚也正好是五營巡夜。

縋下城時,突然有一陣迷惘。我看了看祈烈,他好象認定我會死了一樣,哭喪著臉。我罵道:“小烈,別擺著那副麵孔,好象我死定了。”

祈烈苦笑了一下,道:“將軍,小心。”

護城河和城牆之間有一塊三尺寬的土地。白天,蛇人的一場攻擊,城牆根部到處都坑坑凹凹的,還堆了不少石塊。我把繩子放到底,腳踩到了泥土,一腳用力一蹬,人象綁在一根長繩上的小石子一樣向外甩出去,一邊在手裏往外放繩子。看著已越過了護城河,我一下鬆開手裏的繩子,落到地上,無聲無息的。

要不是在這種時候,我都有點得意自己這種身輕如燕的本事了,隻是現在當然不好自己誇自己。我回頭看了看,那根繩子正收了回去,祈烈想必也知道我已越過護城河了。隻是看上去,那條長繩也象條蛇遊上城牆似的。

我和他說好,天亮以前,不管事情成敗,我一定會趕回來的到時他把繩子用箭射過來,好讓我抓著攀上城去。我沒有跟他說,如果回不來該怎麽辦。

希望我好運氣吧。我抬頭看了看天,那一鉤殘月已到天邊,夜正深。這種天氣,最適合偷營了,隻是帝國軍上下,現在大概沒人敢來偷蛇人的營。

蛇人的大營在二裏外。白天進攻時,它們在距城七八百步外紮過一個臨時陣營,我走過那個陣營時,卻隻見到處都一片狼藉,沈西平的右軍算是軍紀不嚴了,卻也不至於亂成這樣子。

二裏地,並不是很長。過了這塊地,便是一大片樹林。高鷲城前有這麽大一片平地,在南疆也算難得的,所以第一代城主選在這裏築城吧,如果有人攻來,遠遠便能看見。南疆有一些城,三麵都是密密的樹林,我們打過好幾次伏擊,往往到了城下城中還沒一點知覺。到了那樹林前,我回過頭看了一眼高鷲城,在昏暗的星月光下,隻能看到一個淡淡的輪廓,倒顯得靜謐安詳。不知為什麽,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憂傷湧上心頭。

難道我真的會回不來了?

我低下頭,向前走著。

不知為什麽,我感到憂傷時,想到的不是父母,不是軍中的弟兄,而是那個女子。

那個在武侯宴上見過一次的彈琵琶女子。

在樹林裏,月光更暗了,根本看不清什麽。那條路隻能看到一道有點發白的痕跡,我小心地向前走著,還是不免有點磕磕碰碰。走了一程,前麵突然有了一些亮光。

早出的蟲聲如同沸騰了一般在耳邊聒噪。我拉開一枝樹枝,忽然,聽得身後有一些輕輕的聲音。

有人!

我縱身一躍,扳住了頭頂一根粗大的樹枝,人已翻身蹲在那樹枝上。一連串動作無聲無息,連自己也有些得意。

我剛蹲好,有個人小聲道:“是什麽?”

像是應和他的聲音,我身邊“呼”一聲飛起一隻什麽鳥。盡管那人聲音很輕,我還是一下分辨出,那正是秦權。

龍鱗軍的前哨哨官秦權。

邊上有人道:“是夜梟。”

那人的聲音倒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也必也是龍鱗軍中的人。

他們也是要來盜取沈西平的頭顱吧?我倒希望他們能成功,這樣也省得我去冒險了。

秦權忽道:“蛇人營中怎麽會有火光?”

我忽然想了起來。剛才我根本沒想到,隻以為陣營中一定會有火把,但蛇人是怕火的,怎麽會有火把的光?

在他們頭頂,我也隻覺有些擔憂。

那人道:“別管那些了,走吧。”

他們已經輕輕地向前走去。

他們一共有五個人,秦權和那個人是領頭的,後麵三個跟在他倆後邊。

是不是該叫他們?

我正在遲疑,秦權他們已經到了蛇人營寨邊上了。我正想追上前去,忽然,在他們身後落下了兩道黑影。

那是蛇人!

秦權他們馬上也察覺了,走在後麵兩人剛一回頭,從樹上跳下的兩個蛇人已一下纏住他們的脖子。

隔得那麽遠,我也聽得到他們發出了痛苦的聲音,但很快便傳來了骨胳斷裂的聲音。我幾乎可以看見,蛇人那綠色的軀幹象一根粗繩索一樣緊緊地勒住他們的脖子,一寸寸收緊,直到脖子斷裂。

那是蛇人的巡營兵吧。我的背上象有條毛蟲爬過一樣,一陣寒意。這些蛇人,竟然還派出了巡營兵,那還是些被馴化的野獸麽?那幾乎和人一樣了。

秦權走在最前麵,他“嗆”一聲抽出了刀,猛地向那蛇人衝去,也許還想從那兩個蛇人身體下救出人來。那兩個蛇人帶的也是刀,秦權衝到他們跟前時,一個蛇人的刀已猛地劈下,秦權似乎不敢用刀卻硬碰,人側了側,猛地躍起,人抓住了頭頂的一根樹枝,一個倒踢,身體便翻上去,人站在那樹枝上。

那個動作和我剛才的差不多,不過他抓的那樹枝比我抓的要低一些,因此也更快一些。想必,秦權想從那些蛇人頭頂逃走。

的確,退路已被封死,那麽隻有死中求活了。

那個蛇人卻沒料到秦權還有這一手,有點呆呆地看著他,居然也不上前。這時,從營帳中又衝出了幾個蛇人,另外兩個同來的龍鱗軍士兵慢得一步,有一個被蛇人一刀幾乎從肩頭劈到了腰部,嘴裏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叫。聽到這聲音,秦權攀住樹枝的手一緩,他本從這樹枝上借力向後跳來,隻慢得一慢,那個蛇人一下直立起來,一刀劈向秦權的背心。

蛇人直立起來,本就有三個人那麽高,那蛇人更是一手攀住樹枝,一下子比秦權還高。秦權已是慢得一慢,那一刀正中他後心,他本正要借那樹枝之力躍出,被這一刀劈得如同一粒石子一般落了下來,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個蛇人已落下地,下半身著地,便又和一個人差不多高了。它遊過來,一把抓住了秦權的腳。秦權的背上中了一刀,人卻還在掙紮,那個蛇人的刀按在他背上,用力割下去。

秦權發出了淒厲的叫聲。那把刀又闊又大,倒是廚中切肉的刀一般,割開他的軟甲,沒入他背部,秦權的背像是一個包一樣被打開了。那蛇人的左手伸進了秦權的身體,在裏麵摸著,秦權此時隻是不停地抽搐,那蛇人在他體內摸出了一顆圓圓的東西,一下扔進嘴裏。

我的頭中,一下“嗡”一聲炸響。

那個蛇人竟然吃掉了秦權的心!在樹林中漏下的極淡的月光下,隻能看見那個蛇人嘴角流下黑黑的液體。

在高鷲城裏,我已知道蛇人會吃人的,連共和軍最後也在吃人,可這麽血淋淋地吃人,卻還是第一次看到。我咬緊嘴唇,努力讓自己不發出嚎叫。

那個蛇人咀嚼了一陣,拖著秦權的屍首向外遊去。

五個龍鱗軍,幾乎連還手的功夫也沒有,就全軍覆沒,幾乎隻是一瞬間的事。

那些蛇人拖著五具殘缺不全的屍首,什麽聲音也沒有,靜悄悄地退回營中,周圍隻剩下一點淡淡的血腥氣。

此時,周圍沒有一個蛇人。也許,正是秦權他們被殺,那些蛇人也以為不會再有人來了吧,防守得也鬆懈了。

天邊已有點發亮,如果不趕快,那我更沒有機會了。而這個機會,可以說是秦權他們五個人用生命換來的。

我咬了咬牙,翻身跳下了樹枝。向前走去。

我不敢再象秦權一樣,在路上走,我幾乎每一步走貼著樹,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

蛇人的營帳很亂,沒有柵欄,但那些營帳和帝國軍的樣子一模一樣。走近了,才發現那些火把光其實隻是些鬆明,很微弱的光,不知有什麽用。

也許,蛇人是害怕燃燒劇烈的火吧,可上午蛇人攻來,張龍友燒著了一個蛇人,那火雖然很大,卻別的蛇人離得很遠,又為什麽會嚇得逃走?

盡管百思不得其解,我也隻得把這問題放開。

蛇人的營帳前,連個蛇人的影子也沒有。整個營地都象死了一般,剛才那幾個巡邏的蛇人進去後,就象被吞沒了一般,再沒聲息。

要不要進去?

剛才秦權他們的死還在讓我心悸,讓我冒冒失失闖進去,我實在有點遲疑。蛇人的營帳看似平靜,誰知裏麵是什麽樣子。

天已快亮了,天邊已微微透出些曙色,可是月亮已西斜,頭頂的天空卻更黑暗了。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

         ※       ※       ※

蛇人營帳中,死一般寂靜。

按經驗,如果這麽安靜的話,要麽軍紀嚴到無以複加,要麽就是個空營了。

我當然不會相信蛇人一下逃光了,但如此寂靜,不免古怪。我小心翼翼,努力不發出一點聲音。

掛著沈西平頭顱的旗杆在大營正中。那旗杆高得很,豎在一個很大的架子上,真不知蛇人怎麽做出這些東西來。旗杆上,那麵大旗正迎風招展,天太暗了,上去的圖案也看不清。

我看了看四周,還是沒一點聲音。我在旗杆下伸手摸了摸。上麵有一根很粗的繩子,那是懸著旗的繩子吧,因為旗子被風鼓足了,繩子也繃得筆直。

我小心地抽出百辟刀,壓在繩子上,輕輕一挑,繩子一下斷了。

可是,並不是我相象的那樣,是沈西平的人頭掉下來,卻是那麵旗子呼啦啦地帶著風,直往下墜。

我呆住了,暗罵自己的愚蠢。縛住人頭和旗子的,絕不會是一根繩子,我卻割斷了那根係著旗的繩子。我一躍而起,抓住那截正被下墜的大旗帶得疾升的繩頭,一把攥下來。

哪知我不抓還好,一抓住,旗竿頂上的滑輪發出刺耳的“吱呀”的聲音,幾乎像是一支極糟糕的鼓樂隊在三更半夜吹奏。我剛把繩頭胡亂在旗竿上一縛,剛才寂靜如死的蛇人陣營發出了一陣喧嘩,夾雜著一些生硬的帝國語,有個聲音喊著:“有人來奪旗!”

我不由失笑。蛇人那麵怪模怪樣的旗,我要來做什麽?何況那麽笨重,帶了也逃不出蛇人陣營的。可是我還沒笑出聲來,一根長槍“呼”一聲飛過來,直射向我的麵門。

好厲害的投槍!

我也不由吃了一驚。沈西平的投槍,自然也有那麽大的力量,但蛇人中平平常常的一個士兵,投出的槍竟然也有這種威力。

我讓過槍頭,一把握住槍尾,剛要用力回奪,卻隻覺那槍上附著一股極大的力量,我用力不是太大,那槍柄在我掌中一下脫手而出,“當”一聲,正擊在旗竿的石座上。石座上火星四射,那枝槍的槍尖,竟有一半沒入了石中。

那些一個個營帳中,蛇人正紛紛鑽出來。蛇人於人當然不會有衣冠不整之感,可看著那些蛇人從帳中遊出來,我還是不禁發毛。

這時,蛇人已在旗杆著圍成了一個大圈。有幾個持長槍的蛇人向我撲了過來,剛才那蛇人一槍擊空,也不知從哪裏又取過一枝長槍,七八個蛇人同時衝向我。

走投無路了。

我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如果落到蛇人手裏,也會象秦權一樣被掏出心髒來麽?

不由我胡思亂想,一枝長槍已刺向我胸口,身後,幾個蛇人也向我刺來。

不論如何,坐已待斃我總不肯,就算死也要拉幾個墊背。我把百辟刀交到左手,右手一邊抓住那支槍槍頭下,人靠著長槍踏上幾步,靠近了那蛇人,那槍已被我夾在脅下,左手的刀在手中轉了個圈,一刀斬落。

那個蛇人一點沒料到我居然會如此做法,這已等如玩命之徒。它的雙手還抓在槍上,這枝槍已被我卷住了,要是它把槍拉進懷裏,那等若把我也拉過去,讓我那一刀的力量更大。

蛇人大概不那麽聰明,可這些一定也知道。

這時,我與那蛇人靠得很近,我甚至可以看見那蛇人嘴角淌下的一些血,也不知剛才吃過些什麽。我大吼一聲,一刀劈向它的頭頂。

可能這是我最後一刀吧,這一刀斬死它,身後蛇人的那些長槍一定會把我刺個對穿的。但此時我已什麽也不管了,這算死前,也要殺掉一個。

那蛇人的眼裏,還是冷漠之極。忽然,我隻覺身體一輕,整個人竟然飛了起來。

那個蛇人居然將槍抬了起來。

我掛在槍頭上,人一下離地而起,手中的百辟刀已是劈了個空,身後那幾枝長槍卻也從我腳下刺過。

那蛇人的力量,的確是驚人之極。

我心知若隻掛在槍頭上,那已成了任人宰割的地步了。這時那槍已抬得舉過了那蛇人的頭頂,忽然一鬆,人便往下掉,那個蛇人看樣子也力量用盡了。

如果落到地上,那定是不等我明白過來便會被斬成肉泥的。我眼角向下瞟了一眼,剛才攻擊我身後的那幾個蛇人的槍還沒收回去,我已看準了,手一鬆,人跳了下來。

身後那幾枝長槍正交叉在一起,我一踩在那幾枝槍的交叉點上,那幾個蛇人一定也吃了一驚。我隻覺腳下忽然又是被抬起,也不等它們發力,猛地一跳,便跳向那旗杆。

那旗杆離我並不遠,但此時我哪裏能看得很準,這一跳,並沒有對得很準,偏了有一兩尺。眼看要從那旗杆左邊掠過,我伸長了右手,拚命想抓著旗杆,忽然,指尖觸到那根我剛才胡亂綁在旗杆上的繩子,我一把抓住,右手已飛快地轉了兩轉,那繩子已在我手腕上圍了幾圈,此時,我的人已掠過了旗杆,但右手已抓住了繩子,人已蕩了回來。

我把百辟刀咬在了嘴裏,等人蕩回來,左手一把扶住旗杆。這根足有我手臂那麽粗的旗杆,此時隻覺堅實異常。我的左手一扶住,左腳尖一下點住旗杆,右手已轉了幾圈,把那繩子收緊了一些。

終於攀到旗杆上了。

我手腳並用,拚命向上爬去,隻聽得下麵發出了一陣驚呼,頭頂卻也“吱呀吱呀”地響,卻是那杆旗,繩子鬆了後正往下滑。

那旗一定份量很重,我在向上爬時,也感覺那旗子正墜著我的手,倒似有人在拉著我一般,讓我爬時輕易一些。

爬到一半時,那旗子已黑壓壓地正懸在我頭頂,被風吹得直往外鼓,“嘩嘩”作響。我一把抓住,左手從嘴裏取下刀來,正想將繩子割斷,卻聽得下麵又是一陣驚呼,扭頭一看,下麵黑壓壓的已全是蛇人,一個個抬著頭,呆呆地向上看著我,也不知有多少。

白天看來,不過有點令人害怕,現在看來,卻更令人覺得詭異。

第七章 插翅而飛



不能將旗割掉。

我突然有這個念頭。我有一種直覺,隻覺那些蛇人在臨時營地退卻時,還沒忘了將這麵大旗帶走,那麽它們一定將這旗看得比命還重。現在,它們的驚呼也似隻因為那旗子要被我割下吧。

想到這兒,我不禁有點得意。如果確實是這樣,那我無疑有了一件護身符,大為有利了。我右手轉了幾轉,將繩子纏在手腕上,把那大旗已拉上一些,人接著向上爬。

這旗杆在下麵看時高得很,但從上往下看,倒也不覺得太高。我將那大旗在杆頂上綁住了,省得萬一掉下去我便少了個護身的。在旗杆頂上,沈西平的頭顱正掛在那兒,被風吹得亂動。我伸手將沈西平的頭顱拿過來,拴在腰間。

天風獵獵,在旗杆頂上,覺得有幾分涼意。此時我才定下心來,盤在旗杆上讓自己穩當一些,打量著四周。

蛇人的營帳是紮在樹林中的這一片空地上。在上麵看去,綿延數裏,也不知有多少蛇人。那些營帳排列得整整齊齊,一直連到遠處,但照帝國軍的慣例來看,這點營帳最多隻能容納一兩萬人。不過蛇人的營帳大概能容納多一些,有一個營帳裏我看見足足遊出了在三十幾個蛇人。

暗淡的暮色中,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營帳。大約兩三個營帳中間點著一支鬆明,星星點點的,我飛快地數了一下,約摸總有幾千個吧。

那些蛇人就算不上十萬,也有五六萬麽?可為什麽幾次進攻它們都不出全力?我不禁生疑。如果蛇人第一次便用全力,那我們大概已經抵擋不住了。

風有些冷。在旗杆頂上,那麵大旗被風吹得筆直,“嘩嘩”作響,倒似流水之聲。我極目往東北方望去,

那些蛇人見我不再要割旗,都似鬆了一口氣,幾個蛇人圍在一起,似乎正商量什麽。

蛇人也會說話麽?我突然想起剛才聽到的那一句話。那話是帝國語,說得不是很純正,但畢竟是帝國語。那麽,蛇人是會說話的。

會說話的,還是野獸麽?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以前總覺得自己在和一批野獸對陣,總不太看得起它們,現在看來,蛇人和人除了外形的區別外,還有什麽不同?蛇人殘忍麽?號稱以人為尚的共和軍,在城中絕糧時也會吃人,不用說殺人如亂麻的帝國軍了,那麽人又有什麽如值得驕傲的?

這時,一個蛇人已沿著旗杆爬了上來。那旗杆粗如兒臂,蛇人的下半身纏在旗杆上,雙手握著一柄長槍,爬得並不快。

我的百辟刀隻有一肘長,隻是柄腰刀,長度上根本不能與蛇人的長槍相比。那蛇人雖然從下攻上,地勢不利,但它的長槍可以攻到我,我卻隻有防守的份,長久了我肯定不是它的對手。

此時形勢已萬分危急,我心頭靈機一動,伸過刀來,在那根粗繩上割下了一段一人長的繩子,一頭在刀環上打了個死結,一頭在腕上打了個圈結,手握著刀柄,盯著那個正往上爬來的蛇人。

那蛇人在距我還有幾尺遠的地方,停住了,抬頭盯著我。它的眼睛是黃濁色的,帶著一種冷漠,倒似死人的眼睛,忽然,它雙手一送,一槍刺了過來。

這一槍刺向我的小腹。我雙腿盤在旗杆上,等槍尖過來時,左手抓住旗杆,腳猛地一點旗杆,人借力蕩了開去。

這是很冒險的一步。雖然我左手還抓著旗杆,但萬一失手,人自是會掉下去,可我還是成功了。那蛇人的一槍刺了個空,已把槍象木棍一樣向外掄去。

我現在隻有左手抓著旗杆,整個身體都蕩在空中,已躲無可躲,那蛇人大概也覺得我已是必死無疑了,這一槍掄得毫無顧忌。

我看準它的槍尖,左手猛地脫離旗杆,一把抓住槍尖下的一段槍杆,兩腳此時蕩回旗杆。一覺得腳尖碰到了旗杆上,便將兩腳一個交叉,緊緊地扣在旗杆上。

此時,整個身體幾乎是水平狀的,與那杆槍正好形成一個三角形。蛇人用力要將槍向外掄起去,想把我甩離旗杆,但它抓著槍尾,我用一分力,它必須用十分力才能敵過我的力量,哪裏動得了?

這道理蛇人自然不會懂得,它隻是用盡蠻力想與我對抗,我不禁冷笑了一下。就算蛇人已經變成了人,那也隻是些生番,到底不夠聰明。

可話雖如此,那蛇人的力量仍是大得驚人,我隻覺單手之力已經有點敵不住它了。不等槍脫手,我大喝一聲:“中!”右手的刀猛地向下擲去。

這幾下隻是在極短時間裏的事。那蛇人兩手正抓著槍,麵門全部暴露在外,它也根本料不到我會有這一手,百辟刀帶著風雷之聲下落,它發出一聲驚呼,兩手離開槍,一把抓住刀刃。百辟刀吹毛斷發,這一刀下落,一下割掉它兩根手指,卻已被它一下用兩個手掌夾住。

我左手的長槍下麵一下失了借力,單靠兩腳,哪裏能保持身體的水平?人也猛地下落。我兩腳緊緊夾著旗杆,拚命想用腿來夾住,但身體還在下落。本來那蛇人距我不過三四尺,一下就到了那蛇人跟前。

那個蛇人的雙手還夾住百辟刀,我伸開右掌,一把按住了刀柄,猛地向下一推。

這一下除了我本身的力量,還帶著我的體重,那蛇人這回已夾不住刀了,百辟刀一下沒入它的兩眼中間,直刺入腦。那蛇人大叫一聲,一個巨大的身軀向下滑落,我右手一收,手腕上的繩子帶著百辟刀脫出那蛇人麵門,蛇人的血直噴出來,身體滑下,血塗得旗杆也血淋淋的。

我借了這一掌之力,止住了下落之勢,兩腿已夾住旗杆,也來不及將刀抓回手中,便翻身倒過來,右手抓住旗杆,重又頭朝上,向頂上爬了兩步。

這一次攻守,隻是瞬息間,但對我來說卻有如過了許久,心頭也止不住地狂跳。但畢竟,我還是勝了,而且奪了一杆長槍來,可說是大獲全勝。

那批蛇人圍了過來,抬起那個已半死的蛇人,有幾個向上望瞭望。天還暗,曙色微茫,卻也看得出那幾個蛇人眼中也有了點懼意。

我左手臂抱住旗杆,右手抖了抖,百辟刀劃了個弧線,跳了起來,我一把抓住刀柄。刀刃上,血不沾鋒,隻在上麵流動。我在那麵怪模怪樣的旗上擦了擦,定定神,心中,升騰起前所未有的豪氣。

如果說以前我心底依然有著對蛇人的懼意,此時已懼意全去。也是因為麵臨絕境,人反而更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吧。

這時,又有一個蛇人越眾而出,向旗杆上攀來。這時我已確定,那麵大旗對它們來說重要之極,可能,那些蛇人殺我是次,奪旗反而是主。不然,要是它們將旗杆砍倒,我準是變成肉餅,根本不用那麽麻煩了。蛇人笨雖笨,不會連這也想不到的。我不由慶幸自己選擇正確,若隻是爬上另外的高架,隻怕自己已早變成齏粉了。

那蛇人慢慢往上爬。剛才那蛇人的血塗在旗杆上,就連蛇人也爬得有點費力,但那蛇人一步步上來,絲毫不退縮。

剛才那蛇人的死,這個蛇人一定大存戒心。它每一步都小心之極,雙眼也不敢離開我,那槍頭在它頭頂不離半尺,萬一我發動進攻,它也馬上便可反擊。

我左手的長槍對準它,右手的百辟刀仍是蓄勢待發。隻靠兩腿盤住旗杆,自是大不靈活,不能再象剛才一樣閃過它的槍了,那麽隻有將那蛇人擊殺於能威脅我之前。

話如此說,要擊殺這個蛇人,當然不會是容易的事。

那蛇人的身體一伸一縮,也跟蛇一模一樣,正慢慢地爬上來。剛才旗杆上的血已有些幹了,它的身體不會剛爬上來時那麽打滑,可爬得卻更慢。

等相隔五尺,那蛇人停住了。

這槍有七尺長,在這個位置已能擊中我,而我的長槍跟它的一樣長,我同樣也可以擊中它。不同的是,它擊中的是我的腿部,而我卻能擊中它的頭部。

它正在遲疑吧。看來,變得和人一樣,自是有好處,卻也少了野獸那種不畏死的悍勇。

我不等它多想,一槍向它頭上刺去。我在上,它在下,我占了地利,再加上先下手為強,它縱是力量大過我幾倍的蛇人,也難以應付。

那蛇人的下半身卷在旗杆上,忽然將上半身向外移開一半,仿佛樹上長出的一根斜枝一般。我這一槍刺空,卻馬上收回,又是一槍刺下。我這一槍本就沒用全力,它的上半身閃過我的長槍,卻也無法再刺我,這第二槍是刺向它的胸口的。

蛇人的胸口,雖沒有人那麽寬,但也不是容易閃開的。它上半身斜斜伸出旗杆,胸口正好露在我麵前,等如給我當耙子一般,我這一槍刺出,雖然隻是一隻左手,但從上刺向下,它也不敢硬按,整個身體又退下一段。

我收回槍,歇了歇力。我在旗杆上,地勢上極為有利,那些蛇人要攻擊我也隻能一個接一個地攻擊。但單打獨鬥,我自信在地勢不占優時都能格殺它們,何況是在這種地方。

唯一的擔心,就是那些蛇人若不再顧忌這麵怪旗,那麽我這有利地勢便是作繭自縛,隻有等死的份了。好在那些蛇人看樣子對這旗極為尊崇,我把蛇人的血塗在旗上時,它們一個個都憤懣不平,這個爬上來的蛇人注意力也幾乎全在那旗上。

這時,那個退下幾步的蛇人又開始蠕蠕而上,它肯定不甘於這麽被我逼退。蛇人盡管有些象人了,也有了害怕之心,但終究比人要悍勇得多。隻是這個蛇人小心之極,我要格殺它,倒不是容易的事。

我看了看旗杆頂上,那旗杆頂上和帝國軍的旗杆沒什麽不同,最上麵有個滑輪,做得很精致,繩子穿過那滑輪。本來有一粗一細兩根,細的那根縛著沈西平的頭顱,已經被我割斷了,餘下的那戴落在地上,粗的那根還綁在旗杆上,打成了個粗大的結,我的腳正踩在那繩結上。

那蛇人已又逼上了兩步,此時它雙手握槍,緊盯著我。我左手握槍,右手握著刀,右手臂還環抱著旗杆,它一時也不動作,隻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蛇人多少有些象人,但細看,實在和人相差太遠,我們現在幾乎是麵對麵,我也已不敢多看,隻覺蛇人那黃色的眼珠如同兩朵火苗,似乎即將燃起。

也不知怎麽一回事,隻一會兒我便覺得頭昏腦脹,眼皮隻覺得不住地想要合上。正迷迷糊糊地那一陣,我腦中一凜,情知不好,隻是頭象灌了鉛水一般,重得抬不起來。

就算我又困又累,也不至於會這樣的。我睜了睜眼,卻實在睜不開,內心深處卻也知道,若再這樣子,那形同等死,在一陣昏沉中,我的手指動了動。

手指也象被什麽綁著一樣,但多少還能動。隻是右手一動,百辟刀脫手而出。盡管是半睡半醒,我也不禁驚叫一聲,這時隻覺腿上微微一陣刺痛,卻也並不很明顯,但人這微微一痛,猛地一激凜,像是被劈頭澆上一桶冰水,我一下睜開眼。

一睜開眼,但見那長槍已經刺向我麵前。那蛇人發現了我的百辟刀脫手,知道這是個良機吧。

我右手已空,左手卻還抓著長槍,左手一擋,“啪”一聲,兩枝槍撞在一起,我隻覺周身都如同被猛震了一下,人也差點掉下來,本能地雙手一下抱住旗杆,那枝槍卻被那蛇人格得飛了出去。

武器一脫手,我但知不好,那蛇人的長槍已一下刺上來,槍尖上帶著些輕輕的尖厲的哨聲。

那是槍尖破空掠出的聲音。這一槍刺中我,肯定是個對穿。我一咬牙,手一鬆,人猛地跳離旗杆,人一下象塊石子一樣往下掉。

掉下兩尺,我已與那蛇人的槍尖平行了,馬上伸過右手去抓那槍杆。這和剛才幾乎一模一樣,可是這蛇人卻比剛才那個動作快,我的手剛伸出,這槍便縮了回去,我的右手一下抓了個空。

要死了麽?

我的右手卻比我想得還快,一把正抓住了拴旗的繩子。這繩子現在還有很長的一根,在旗杆上盤成一個大繩結,我一把抓住繩結上那一段,蛇人的槍又已刺了上來。

這一次,蛇人連身體也攻了上來。它一定覺得,我已是山窮水盡,隻有等死的份了,這一槍卻是刺向我的小腹。

在蛇人心目中,可能那怪旗遠比我重要,所以也根本不用留我這個活口。

我隻有右手單手抓著繩子,左手已是空手,偏生那百辟刀是拴在我右手腕上的,我的左手雖抓住刀柄,但由於拴在刀上的繩子隻有一人長,這刀最多也隻能到我大腿的距離。

此時,蛇人的長槍已到了我小腹前。

我不知哪裏來的力量,左手的刀猛地反手一割,想割斷縛住那刀的繩子,誰知我動作太猛,這一刀反而割到了旗杆上的繩結。百辟刀吹毛斷發,這一刀將那繩結割得寸寸碎裂,右手拉著的繩子一下鬆了,人在空中晃晃悠悠。

那蛇人的槍刺到,但我已閃無可閃,單靠右手抓住那段繩子,也隻是苛延殘喘。我腦中一閃,腳猛地一踢,一下踢中了那槍杆,我的身體像是綁在一根繩子上的小石頭一樣,向外飛了出去,蛇人的這一槍也刺空了。

那個蛇人已一反剛才的謹慎小心,身體也猛一竄,一下竄上了旗杆頂,已比我還高,這時,它單手將長槍舉過頭頂,作勢要向我刺來。

這時,我沒有它地勢高,地形之利已喪失殆盡,一隻手還抓著繩子,正秋千似地蕩回來,它這一槍,便是等著我的吧。

等我蕩到旗杆邊上,那蛇人猛地一槍刺落,我猛地一甩,想讓過這一槍,但來勢太急,隻讓過頭頂,蛇人這一槍刺在我左臂上,“噗”一聲,刺了個對穿,槍尖在左臂另一頭穿出兩寸,血登時如水一般射出來,左臂上像是被一下打進一個大釘子,又象被放上了一團火,奇怪的是,卻並不怎麽覺得疼。

那一定是忘憂果粉的作用吧。來時我向醫官要了些忘憂果粉,一半敷在傷口,一半服下。醫官說其實這忘憂果粉並無合攏傷口的效果,卻有止痛奇效,服下後效果更佳,隻是容易上癮,不可多服。我來時隻要傷口不再疼痛,哪管什麽上不上癮,服了不少。現在看來,果然是有奇效。

剛才這一甩,我象風浪中一樣,搖擺不定。可是這一槍刺中我,卻讓我靈機一動,登時有了個主意。我一咬牙,腳在旗杆上一點。那蛇人此時將槍收回,槍拔出我左臂時,帶得血肉模糊,我也不管什麽了,人猛地向一邊一晃,一下子,陀螺也似地繞著旗杆轉了一圈。

我的右手還抓著繩子,這一圈,那繩子正好將那蛇人綁了一圈。這蛇人想必也明白了我的想法,左手要來拉纏在它身上的繩子,但這時我已轉過了第二圈,這圈繩子反將它的左手也綁在裏麵了。

因為我一個身體都掛在繩子上,這兩圈繞得很緊,那個蛇人力量雖大,竟然也掙不開。我隻聽得它發出了一聲悶喝,不等它再有什麽反應,腳一點旗杆,又繞著旗杆蕩了兩圈。

那怪旗很是沉重,這根繩子卻是極為牢固,纏了四圈後,我也升高了許多,已到了那蛇人的胸口了。我抬頭看時,隻見它的雙手都被纏著,動也動不了,那個頭卻可以亂動,正吐出血紅的分叉舌頭,露出一嘴白色的利牙,似乎想咬我,但卻低不下來。

我心頭一凜,卻隻覺身子一輕,人向相反方向甩了出去。

留下來這一段繩子不太長,繞了四圈後已沒法再打結了,此時便有向反向鬆開之勢。我身體一動時,便覺不妙,左手一把抓住掛在肋下的百辟刀,想要刺入那蛇人的胸口,但才刺出那蛇人的鱗下一點,聽得那蛇人發出一聲大叫,卻隻覺手臂無力,加上身子轉動之勢已急,哪裏還刺得下去?那一槍已刺穿了我左臂,雖然我並不怎麽覺得痛,但受了那麽重的傷,哪裏還用得出力?

我隻覺人已騰雲駕霧地向反向轉去。剛才那纏著蛇人的幾圈也前功盡棄,左手的刀轉過半圈碰到了旗杆,抽出來後重又紮進,偏生死活插不下去,眼前眼花繚亂,也什麽都看不清,隻見蛇人那一身綠色的鱗片。

等轉過第三圈,我歎了一口氣,知道已無回天之力,頹然將左手鬆開,百辟刀又落下去。這刀本懸在我右手腕上,掉下去,正與我膝蓋平齊。看下去,刀已無力,兩腿也一樣的無力,隻見大腿上有一道不算很澆的傷口,那正是我剛才我在迷迷糊糊中感到的一點刺痛吧。

這時,卻隻見那蛇人的身體正在往下滑。它是要下來劈死我麽?我不禁閉上眼,隻道死到臨頭,隻等著馬上來的致命一槍了。

誰知那蛇人下滑的聲音還在響。我睜開眼,正好蛇人手中的長槍槍尾在我跟前,我左手一把抓住,那蛇人也不用力回奪,隻是滑下去,滑過的地方,也是血糊糊一片。

這時怎麽回事?

我有點莫名其妙,卻聽得下麵的蛇人營中發出一聲驚呼,但這時我的當務之急是盡快立穩腳跟。我雙腳纏住旗杆,隻覺杆上一股血腥氣。一纏在旗杆上,那旗子的份量但顯現出來了,我右手象被人用力扯著一樣。我將那繩子在旗杆上又打了個結縛住,看了看身上的傷口。

除了腹上的傷口,腿上的傷口已經結口,左臂上卻仍是血肉模糊,那個洞口的皮肉都翻了出來。還好腿上的傷口並不礙事,我一鬆開雙手,右手一抖,百辟刀回到了手中。

此時,旭日東升,那麵旗正迎風招展。我拉過來,順手在旗上割下一條布,包在傷口上。我一割下旗上的布,下麵的蛇人發出一陣又驚又怒的低呼,我卻隻覺得好笑。

這時,幾個蛇人抬開那個蛇人。這時曙色已微明,我在旗杆頂上也可以看見下麵的仔細情形了。下麵,黑壓壓的一片,全是蛇人,至少也有上千個。說是黑壓壓的,其實該說是綠熒熒的,像是陰溝裏的水色。那個剛才滑下去的蛇人正躺在地上,身體還在抽動,但整個身體已幾乎斷成兩截,內髒也從傷口滑出來。

我初時還有點納悶,馬上恍然大悟。剛才我繞著那蛇人在轉動時,百辟刀雖然紮不進去,但沿著它割了好幾遍,這蛇人被繩子纏著,動也動不了,身體竟被我割得隻有裏麵一根脊骨連著了。

真是僥幸。我暗自慶幸,這時,蛇人忽然潮水似地分作兩邊。

那是有什麽人要來了麽?

果然,來的,是一輛戰車,上麵有一個蛇人。

我一向以為蛇人長得都一個模樣,但仔細看看,蛇人都各有各的樣子。來的這個蛇人,甚至可以說有幾分英俊。當然不是人的那種英俊,它的周身很勻稱,身上披著一件軟甲,這在蛇人中也不多見,大概蛇人隻有那些地位較高的才穿軟甲。對於蛇人來說,那一身綠油油的鱗片其實就頂得上一件軟甲了。

這個蛇人來到旗杆下,跳下車來,那些蛇人都伏在地上。這蛇人看了看在地上的蛇人屍首,抬起頭看了看我。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啊!那簡直如兩團火焰,會一下燃燒起來。我沒有動,那蛇人忽然指著我,喝道:“你殺了巴吞!”

蛇人會說話!

盡管我早就猜到了,但當麵看見時,還是一陣驚愕。

它說的是帝國語,雖然有些不太標準,但也不是很聽得出來,倒像是從書本上學來的。我道:“哪個叫巴吞?”

它沒理我,隻是道:“你知不知道,你玷汙了伏羲聖幡時,你的死期也到了!”

我不知它說的是什麽意思,那個蛇人已不再轉向我,大聲對那些蛇人喝道:“搬柴!”

這時,邊上一個蛇人抬起頭,道:“山都將軍,柴的要燒?”

那蛇人說的也是帝國語,雖比那個叫山都將軍的蛇人差遠了,卻也足以聽得懂。我在旗杆頂上不由嚇了一跳,隻道自己聽錯了,山都喝道:“對,搬柴!伏羲聖幡已被他玷汙了,隻有請祝融大神來潔淨。”

那個蛇人結結巴巴道:“山都將軍,天法師說的,聖幡不得……那個毀。”

我看了看那有點破了的怪旗子,旗上,兩個人頭蛇身,身穿古衣冠的人正在旗上被風吹得亂動,倒似活物。現在被我割掉一條,旗上的怪物更顯得古怪了。

對於蛇人來說,這是聖物吧。帝國也有許多聖物,這一點蛇人卻更象人。

山都喝道:“天法師寶訓第十七條,還曾說過,聖物若被玷汙,便要借祝融之力來浣洗。快去搬柴來。”

那些蛇人有些呆呆地看著他,有幾個已去搬了些柴草來。那些柴草什麽都有,大概也是當場砍來的,堆在架子上,馬上便堆成了足有半人高的一堆。

山都抬起頭看著我,喝道:“把聖火拿來!”

他這話出口,卻沒有一個蛇人動。山都等了一會,怒道:“你們聆聽天法師寶訓那麽久,難道還怕祝融之威麽?”

有個蛇人遲遲疑疑地從一個營帳邊取下一枝鬆明。這鬆明的火光很微弱,隻有豆粒一般大。這麽小的火光,大約也不是為照明用的,隻是為了讓蛇人不再怕火吧。那個蛇人卻連這麽一點火也怕得膽戰心驚,拿到山都跟前時,幾乎要暈倒。

蛇人要燒旗杆了?

我盤在旗杆上,心知到了千鈞一發之時。不知武侯知道那些蛇人正在努力適應火光後有什麽感想,而我更不知能不能逃出這營帳去。

我摸了摸懷裏。懷裏,那包火藥包得嚴嚴實實,象個飯團。這時,山都將那鬆明湊到柴草堆前去點,邊上的蛇人像是見到了極危險的東西,躲得遠遠的。

隻有這一個辦法了。

我用右手摸出那包火藥,放在手中,嘴咬住包著火藥的布,一下撕開一個口子,往下一倒,黑黑的火藥象一條細線垂下,灑在那柴草堆上。

山都正在點火,那點鬆明實在太小,柴草又不是很幹,隻點著了一點小火,那些火藥一落到柴草堆上,山都還抬起頭看了看,大概不知是什麽東西。

柴草沒什麽異樣。難道那火藥沒有張龍友說得那麽神麽?

我正有點失望,忽然柴草堆中發出“嘶”的一聲響,一團火象活物一般竄出來,升騰起足有一人高。山都也嚇了一大跳,長長的身軀居然一躍而起,向後跳出。但即使如此,它身上還是被點著了幾處。

火已將那堆柴草全部點著。這火藥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如果任由它燒下去,這旗杆馬上會被燒斷。此時,旗杆周圍的蛇人已退開了十來步,似乎都在害怕火光,但與那日見到火光嚇得魂飛魄散卻不可同日而語了。

我手一鬆,人馬上滑了下去。旗杆上,半幹的血粘乎乎的,滑下去時擦得我軟甲上也紅紅的一條。滑到那火頭上,我將長槍往地下一柱,“砰”一聲,頓住了下落之勢,伸過長槍便去挑開柴草。

蛇人似乎仍不太會用火,柴草堆得很鬆,隻是放在那木頭架子上。我的長槍一紮入柴草堆,隻是一甩,那些著火的柴草堆四散飛開,架子上馬上隻剩了些零星柴草,哪裏還燒得起來?

蛇人見火四濺,又向外散開了一些。隻是這些柴草就算燒也馬上就燒完的。我咬了咬牙,把剩下的火藥包好,紮在槍頭上,往架子下一些小火上一探,布條馬上燒著了。

現在還沒燒進裏麵的火藥,但一定馬上會燒著了。我看看四周,已打定了主意,將那長槍舉起,猛地擲向邊上一個營帳。

長槍剛一飛出,槍尖上的火藥包“嘶”一聲炸開了。這聲音不響,但就如同一塊巨石扔進水裏一樣,火花四濺,炸得四處都是。附近的幾個營帳一下被點著了,有些火花濺到了離得不太遠的蛇人身上,那些蛇人也怪叫著,紛紛向外擠去。

正在一片大亂中,忽然聽得山都吼道:“不要亂!左營滅火,右營上前,捉下那怪物!”

我是怪物?這時我也有點哭笑不得。但山都的吼聲卻似讓那些蛇人都鎮定下來,一批蛇人已轉向那些著火的營帳,拚命地拍打,另外一批蛇人迫了上來。

那些蛇人還有點害怕地上燃著的火,但向前移動得很堅定。

這個山都雖然是個怪模怪樣的蛇人,居然大有名將之風。我也不禁有點讚歎,帝國軍中有此令下如山倒的將領,也不過武侯、陸經漁、沈西平區區幾人而已。

兩個蛇人已到了旗杆邊上。架子下還有點火在燃著,這兩個蛇人似乎也有點畏縮,山都喝道:“快上!”

它已猛地向上衝上。

剛才它被火舌燎了一下,身上的軟甲也有幾處焦痕,一張臉也黑一塊青一塊。它衝得很快,那兩個蛇人在最前麵,山都這一步,卻竄得比它們更近,一槍向我紮來。我手足並用,猛地向上攀去,閃過這一槍,山都卻喝道:“把刀拿來!”

邊上一個蛇人道:“山都將軍,天法師明訓,不論何時,聖幡……那個不能碰地的。”

這個蛇人的話說得卻也算流利,身上也披著軟甲,一定也是蛇人中的一個首領吧。山都道:“來四個,扶住旗杆,一段段砍下來。”

我吃了一驚,一把抓住那麵大旗,喝道:“你們住手,不然我要把這旗割成碎片。”

山都抬起頭,道:“割吧,聖幡已被你這怪物玷汙,不能再號令全軍了。”

邊上一個蛇人遞過一柄刀來。蛇人的刀與帝國形製一般無二,山都接過了,道:“你們扶住了。”

邊上,四個蛇人圍成一圈,扶住旗杆,山都開始砍架子上那一段旗杆。

旗杆很粗,也是用很牢固的木頭做的,山都要砍也不是說斷就斷。但它一刀砍下,我在旗杆頂上也被震得一動,伸手抱住了旗杆,隻好讓自己不掉下去。

它一刀砍下,雖然隻是在旗杆上留下一條刀痕,但這麽砍下去,旗杆遲早要被砍斷的。

我奪來的長槍已擲出去了,現在那些蛇人不再強攻,恐怕也奪不到長槍了。而我要是下去,不論自己有多狂妄,也不信能擊敗五個圍在一起的蛇人,何況邊上還有那麽多虎視眈眈的蛇人圍著。

難道,真是走投無路了麽?

我抬起頭,看了看天。旭日東升,天也放亮了。看過去,那片樹林如一個綠色的池塘,隔開了高鷲城。在旗杆頂上,似乎那隻是一段一蹴而就的距離。

我看了看掛在腰間的沈西平的首級。他的首級已被風幹了,臉也有點變形,卻仍能看出那號令一軍的威勢。

聲名赫赫的一代名將,還是一個無名小卒,死了也一樣啊。

我有點苦笑。我死了後,首級會不會也被掛在旗杆上呢?說不定武侯會給我追加幾級。隻是那時我連屍身也回不去,追加上十級也是空的。

我咬咬牙,摸著右手的百辟刀。

就算死,也不能讓那些蛇人那麽容易就割下我的首級。

我彎了彎腰,準備鬆開手。

那四個蛇人擠作一堆,都扶著旗杆,沒有武器。我要防的,隻是山都一個。

想到這兒,我也不禁失笑。

我也想得太簡單了。現在我身上三處有傷,就算隻有一個赤手空拳的蛇人,也不一定打得過,可能一跳下去,不等我動手,便要被蛇人撕成兩半。

這時我的手已鬆開,人也滑下了幾尺。邊上有個蛇人叫道:“山都將軍,怪物小……心!”

山都抬起頭,我已喝道:“中!”

百辟刀脫手飛出,直取它的頭部。

這一刀迅雷不及掩耳,也可以說是我最後的攻擊了。山都呆了呆,伸手要用刀來格,但卻來不及了。眼看這一刀便要刺入它的頭部,邊上一個蛇人忽地長身,一手抓住了刀刃。我手一抖,拴在百辟刀上的繩子一下繃得筆直,我用力一奪,那蛇人的手被刀刃劃過,兩個指頭一下飛了起來。

但如此一來,已擊不中山都了。我不等它們再攻擊,馬上又爬回頂上,一個蛇人作勢要攀上來,山都喝道:“不要上!”

山都的臉即使是蛇人的,也看得出按捺不住的怒火。它喝道:“再來兩個,防著這怪物!”低頭又開始去砍旗杆。

它也料不到我到這時還會攻擊吧。

兩個手綽長槍的蛇人遊了上來,圍在外麵,那個手受了傷的蛇人退了下去,換了一個。隻聽得山都的刀在旗杆上“砰砰”地響。

這時,突然從遠處傳來一聲巨響,有個蛇人從樹林那邊過來,叫道:“山都將軍,攻……”

這蛇人話不利落,攻了半天,說不出攻什麽。我看了看,卻見高鷲城頭,一支軍馬飛馳過來,看旗號,正是前鋒營。

愚蠢!

我不禁暗罵。這般攻擊,龍鱗軍也一敗塗地,前鋒營縱然勇猛,不見得能比龍鱗軍強多少,還不是一樣要敗。他們到底要做什麽發動這等自殺一般的攻擊?難道是前鋒營見我不歸,不顧一切,來救我麽?隻是他們又怎知我被困在這旗杆頂上?

山都停住手,喝道:“左營,在這兒守著,接著砍,右營隨我迎戰!”

它的話音很沉穩,但我也聽到了一絲慌亂。

就算前鋒營敵不過蛇人軍,但這次攻擊,卻也打了它們一個措手不及。

山都拋下刀,帶著一大隊蛇人向樹林裏衝去。這時,又有一個身披軟甲的蛇人接過刀,接著來砍旗杆。

路恭行這次進攻,也是白費吧。我有點頹唐。

那蛇人才砍了幾刀,忽然有幾個蛇人發出一聲驚呼,紛紛抬起頭來。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仰頭看去。

隻見那樹林邊上,飛起了一隻黑色的巨大怪物,長長的,像是一條飛動的大蛇,正向這兒飛過來。

那不是怪物。我馬上發現,那居然是一個巨大的皮製風箏,看樣子,似乎上麵有一個人。

風箏也是種從遠古傳下來的玩具。每年初春的踏青節,帝國上下都到野外祭祀先人的墳墓,那些孩子也在放風箏。現在雖然還沒到踏青節,但風已不小,風箏已可以飛起來了。

但這隻風箏絕非玩具。

蛇人也措不清那是什麽東西,有一個忽然伏倒在地上,叫道:“伏……神!”

它大概叫的是“伏羲大神”吧。這一聲像是傳染了似的,那些蛇人一下伏倒在地,一個個頂禮膜拜,連那個正在砍旗杆的蛇人也放下刀,伏在地上。

那蛇形風箏到了旗杆邊上,我已看清了,那上麵確實有一個人。

忽然,從那風箏上,飛過一枝箭來。

這風箏在空中動個不停,這支箭卻有百步穿楊之妙,竟然不偏不倚,直向我射過來。箭尾上,還帶著一根細繩。

這支箭已到了我跟前,卻還差得三尺。我心知定是有些道理,手頭也沒什麽東西,不由分說,一把抓起那麵旗子迎風一展,“嘩”一聲,旗子展開了,旗上那兩個人首蛇身的怪物象平鋪在天幕上一般展現在那些蛇人麵前,那支箭也被旗子卷住,正射在旗麵上。

我收了回來,抓住那支箭。

那是支去掉箭頭的箭,箭杆上刻了一個“青”字。這“青”上半部刻成羽毛樣,下麵是封口的,成個箭頭的樣子。

這是譚青的箭!怪不得,在這種位置,也能有這麽好的箭法。

我一陣激動,卻見那細繩子上,又有一根粗繩連著。

是要用風箏帶我出去麽?

我真有點欽佩那個想出這主意的人。這人也當真了得,這主意匪夷所思,卻也完全可行。我飛快地倒著繩子,已將那粗繩抓到了手中。

這時,卻聽得剛才在砍旗杆那個蛇人喝道:“是妖魔化成伏羲大神的樣子,快放箭!”

它的喊聲很響,但那些蛇人正此起彼伏,發出一些怪異的叫聲,它的喊聲卻沒有用。它跳下那旗杆架子,取出一張弓來,叫道:“放箭!”

蛇人的箭我還沒見過。這個蛇人一箭射出,那支箭歪歪斜斜,飛近了那風箏便射不上去了,掉了下來。

怪不得蛇人少用箭吧,恐怕它們不擅長射箭。

這時,譚青在風箏上忽然也一箭射落。他的一箭可與蛇人的那箭不可同日而語,這一箭直射向那蛇人,那個蛇人張開嘴,一條鮮紅的舌頭吐在外麵,似是嚇得一動不動。

“啪”一聲,這一箭射在離它隻有一尺遠的地上。在風箏上,以譚青那等高超的箭術,還是偏了一些了。

我正覺得可惜,手上卻不慢,將那粗繩子抓在手中,試了試。

本以為這繩子一定繃得很緊,但這麽一拉,卻拉得那風箏下沉了一些。

那風箏承不住兩個人的份量!

此時我心頭如同一桶冰水澆下。本以為絕處逢生,但這麽一來,前功盡棄,除非譚青自己跳下來,我才能逃走。

可譚青真能舍身救我麽?

這時,下麵的蛇人已紛紛站起,有一些也取出弓來向那風箏射去。它們的箭術還不及剛才那蛇人,譚青雖被我拉得沉下許多,卻也仍沒一支箭能射到他身邊的。

我絞盡腦汁,卻仍想不出一個能讓那風箏承受兩個人份量的辦法。這時,忽然聽得一聲尖利的破空之聲,卻見一支長槍射了上來。

這支長槍比箭長過許多,已正對著譚青射去,才到那風箏邊,卻被一下擊飛,斜斜墜下。但如此一來,一下子又有好幾個蛇人將長槍當箭射上去。幸好,不是所有蛇人都有那麽強的射術,幾支槍射得比箭更低便落下來了,但也有一兩支槍到了譚青身邊。若不是蛇人的準頭太差,這兩槍已足以將他射死。

這時,一支長槍正從我身邊掠過。這支長槍正是那身披軟甲的蛇人射的,勁力頗強。我右手一甩,百辟刀脫手擲出,正繞過那長槍,在槍杆上繞了幾圈。

那一瞬,我的手臂幾乎要被拔出一般,渾身一震,肩胛處痛得幾乎無法忍受。

這時,我也感到周身都開始疼痛。那忘憂果失去效力了吧?

我將刀收回來,左手抓住了長槍,人也不住氣喘。這杆長槍雖然搶到了,但我也已無法再用。我順手將風箏上垂下的那根繩子綁在長槍上,好讓自己方便些抓住。

如果再想不到逃走的辦法,我也隻好放手了,不能再讓譚青在半空裏盤旋。

這時,箭已如雨下,不過都避開了旗杆這邊。它們也仍不能讓這旗損傷吧?我看著那麵正迎風招展的大旗,現在已被風扯得筆直,好象一塊木板也似。

這時,忽然聽得蛇人們發出一聲歡呼,我抬頭望去,大吃一驚,卻見那風箏上已紮了一支長槍,看樣子,竟是已射穿了譚青的身體。

我大吃一驚。那支長槍在風箏上動也不動,風箏卻已開始盤旋,正不住往下掉。譚青已被射死了?我不禁仰天叫道:“譚青!”

像是響應我的叫聲,一個人影一下從風箏上掉了下來。

譚青掉下來了!

我隻覺心也要跳出喉嚨口,他掉的地方就在旗杆邊上,這一掉下來,手中的長槍被風箏帶得猛往上一升,幾乎脫出手去。可是我手裏隻有一杆長槍,怎麽才能擋住他?

我也沒有多想,將長槍的一頭紮進那麵旗的左上角,左下角和長槍槍杆捏在一起,也來不及捆到一處,便伸出去。

那旗子右邊有一根木棍插著,升旗的繩子便綁在那木棍上。我在左邊這麽插上一枝長槍,約略有點象個擔架床的樣子。

我也沒有想到,譚青從那麽高的地上掉下來,我用這麽一個簡陋之極的擔架床如何接得住他?就算接住了,他掉下來的勢頭也會連我也帶下去的。但此時我根本沒想這些,隻是將旗子伸出去,隻想把他接住。

“呼”一聲,譚青的身子從旗子邊掠過,槍杆根本沒碰到他。

那一瞬,幾乎隻如閃電過眼那麽短的時間,可是我卻覺得如同有一天、一年那麽長久。

譚青的胸口插了一支長槍,右手上還握著一把短弓,眼已閉著,臉上,還有點淡淡的笑容。

“譚青!”

我大叫著,可是,他的身體已“砰”一聲摔在地上。

他一落地,蛇人已如潮水般湧上,我看不見下麵的樣子,卻聽得到刀槍刺入皮肉的聲音。

我握緊了拳,關節也發白,隻想狠狠地一拳打出,可這一拳卻沒有一個地方好打,眼角,也隻覺得濕潤。

一陣風猛地卷過,那麵旗已展開了,兜風,這一陣風將我的身體也在旗杆頂上搖了搖。

譚青已掉下來了。現在風箏上沒有人控製,盡管隻有我一個人,也同樣沒辦法帶我飛走,除非我能爬到那風箏上。隻是,風箏若降到隻有旗杆那麽高,那恐怕便飛不出去。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當務之急,便是我如何帶著沈西平的首級逃出去,否則譚青的死也隻是白死。

我看著那麵旗子,又是一陣風吹過,那旗子象瓦片一樣被吹得鼓起。我緊緊地抓著,忽然,腦子裏跳出了一個主意!

譚青,多虧你。

我看著旗杆下,默然無語。譚青落下的地方,隻剩了一堆血肉模糊的痕跡了。

我一刀砍下一段繩子,將那旗子左邊的兩角綁在了長槍上,試了試,讓風箏上垂下的那根繩子移到正中。

譚青,我一定會為你報仇,殺盡這幫蛇人。

在心底喃喃地說著,一刀砍斷了那根升旗的繩子,然後一手抓著長槍的一頭,將長槍橫在肩上,猛地站了起來。

在旗杆頂上,要保持這個姿勢是很困難的。但我隻消那短短的一刻就行了。

我一站直了,左腳一下勾住那旗子的一角,趁著一陣風吹過,猛地向外一跳,右腳勾住了旗子的另一個角。

現在那旗子平平地背在我身上,也正好形成了一個風箏的樣子。頭頂那風箏吃的份量一下減輕,猛地升上天去。

下麵,隻留下那些蛇人的一陣驚呼。我隻覺那旗杆象落下地的一塊石子一樣,飛落地下落,眨眼間便升上了十幾丈高。
第八章 智者勝



風鼓動著我背上的大旗,我象一隻鳥一般越飛越高,下麵,蛇人的陣營已一覽無餘。

蛇人駐紮的地方,其實是一個山穀。南疆多山,叢林茂密,而人口卻不多,多半是住在平原一帶的城郭和村落中,那些山裏隻有一些零星的獵戶。

在空中,我已轉了好多念頭。這山穀很大,兩邊山壁如刀削,從兩邊攻下來是不可能的。前麵有那片樹林,要是用火攻,也隻能燒掉樹林,燒不到它們的營帳。而有那樹林阻擋,帝國的騎兵也無所用其長。在這地方紮營,攻守兩便,那蛇人軍的首腦當真深通兵法。

可為什麽蛇人不全軍攻過來?

我隻覺奇怪。蛇人的每一次攻擊都不超過萬人,可它們來時的塵頭,卻起碼有好幾萬。在旗杆上,我看到蛇人的陣營綿延數裏,可是出來的蛇人最多不過幾千人。就算沒有全部出來,蛇人也不至於那麽少。

難道,那是偽兵之計?

我心頭不禁一寒。蛇人難道真能定下這等計策麽?若蛇人真個不過萬人,將我們十萬大軍纏在這裏,那真是笑話了。

此時我高高在上,兩軍一覽無餘,看得到衝出來迎戰的蛇人正潮水一般湧出樹林,帶著我飛的風箏被一個黑甲騎士牽著繩子,正向城中跑去。樹林外,已有數千人的帝國軍嚴陣以待。

這批帝國軍幾乎全部是前鋒營,當中夾雜著一些龍鱗軍殘軍。他們到樹林邊,卻不再攻入,想必也知道在樹林裏騎軍無所用其長,絕對不會是蛇人的對手。可守勢也未必能持久,蛇人的攻擊有如狂風驟雨,他們能堅持多久?

此時,牽著我的那黑甲騎士已放慢了步子,風箏降下了許多。那人控風箏的手法極是高明,我也曾見過小孩放風箏,收下來時常一頭栽下。若這風箏也一頭栽下,我自然仍然難逃一死,可這人慢慢收回繩索,那風箏一點點降低,極是平穩。

風箏降到十餘丈高處,我掛在風箏下,已離地還有八九丈了。那黑甲騎士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收起那麵旗幟。我手一攀,抓住了繩子,將那長槍從旗上退出來。

此時,我左肩卻覺得一陣疼痛。那一槍刺穿我的手臂,傷勢不輕,本來有那忘憂果的效力,感不到疼痛,這時藥效已過,傷口一陣陣鑽心地疼痛。

那黑甲騎士大約也知道我傷勢不輕,招招手,邊上幾個龍鱗軍圍上來,幫他拉繩索,另幾個作勢準備接住我。

等我降到離地還有一丈多高,卻聽得樹林裏的蛇人忽然發出一陣呐喊,黑壓壓的一片蛇人衝了出來。

前鋒營巋然不動,那幾個龍鱗軍加緊拉著繩索,似乎對前鋒營信心百倍。幾個人加力拉扯,那風箏一低,下落之勢便急了起來,我直衝下地。眼看要一頭栽到地上,雖然這高度摔不死人,也要摔個七葷八素,幾個龍鱗軍衝過來,一下扶住我的雙腳,一個叫道:“楚將軍,放手!”

我雙手一鬆,他們抬起我向前跑了幾步,消去了我前衝之勢。等我雙足一落地,人剛站穩,隻覺左臂疼得像是裂開一般,人也一下摔倒在地上。

那幾個龍鱗軍圍在我身邊,有一個扶起我叫道:“楚將軍!楚將軍!”

我從腰間解下沈西平的頭顱,遞給邊上一個龍鱗軍,道:“這是沈將軍的首級……”

我還等說什麽,那幾個龍鱗軍忽然直直跪倒在地,道:“楚將軍,日後楚將軍有命,我龍鱗軍將士定萬死不辭。”

我說不出話來,邊上卻聽得祈烈叫道:“將軍!”

他的聲音欣喜若狂。我扭頭一看,卻見他牽著我的戰馬,向我跑過來。等他到我跟前,我道:“誰要出來迎戰蛇人的?瘋了麽?”

祈烈想必也知道我會這麽說,道:“將軍,你放心,那是路統製和張先生定下的計策,我也出了點主意。”

我看了看那些一字排開的前鋒營,在他們跟前堆放著一些樹枝搭成的工事,路恭行立在全軍正中,手中持著一麵旗幟。我心頭一亮,道:“用火藥?”

他一笑,道:“正是。”

我掙紮著起來,祈烈給我臂上包了一下,扶著我上了馬,道:“將軍,回去吧。”

我道:“龍鱗軍的弟兄,你們先把沈將軍的首級帶回去,我還想再看看。”

那幾個龍鱗軍又向我躬身一禮,跳上馬向城中跑去。我帶轉馬頭,看著在樹林邊列陣相迎的前鋒營。衝在最前的蛇人,已距前鋒營不過數丈之遙了。不知路恭行打什麽主意,那些柴草燒起來的話,恐怕已擋不住蛇人的攻勢。

路恭行的大旗一揮,全軍登時井井有條地後退,仍是有條不紊,將那工事全部讓給蛇人。

他到底想做什麽?

不等我問話,最先衝上來的一批蛇人已到了那工事邊。祈烈卻有點坐立不安,道:“千萬不要出事情。”

像是應和他的話,忽然,在那頭發出一聲巨響,大地都仿佛震顫,我的坐騎雖然久經戰陣,也驚得人立起來。我一把拉住韁繩,帶住了馬,卻已見祈烈興奮地叫道:“將軍,成了!成了!”

剛才工事那邊,濃煙滾滾,那些柴草也燃燒起來。地上,到處都是蛇人的殘肢,有幾人蛇人渾身帶火,衝出來,但身上火勢太旺,沒幾步便被燒成一堆。隻有一兩個蛇人衝破火陣,但卻到了嚴陣以待的前鋒營陣前。蛇人便是再蠢,此時也不改再衝了。

我的馬被這一聲巨響驚得打著轉。我勒了勒韁繩,馬停住了,祈烈在一邊幫我帶住馬,道:“將軍,不要緊吧?

我喃喃道:“好個張龍友。”

火藥的威力竟然如此之大,我也始料未及。此時煙塵已散去了一些,看得清剛才發出巨響的地方。那裏剛才還平平整整,現在卻如同被刨了條深溝,上百個蛇人的屍首堆在一處,火舌不時噴出。隔著那兩丈寬的一帶地方,一群張皇失措的蛇人正張望著,欲進不進。

這等威勢,攻守兩方都不曾想到吧。

這時,路恭行道:“全軍聽令,依次退入城中,不得混亂。”

前鋒營已到了我跟前。與我交好的幾個百夫長向我點頭示意,眼中也掩不住笑意,連蒲安禮對我也隱隱有點敬意了。

路恭行退在最後。最後的一排前鋒營手持長槍,不敢怠慢,隻是蛇人卻嚇傻了似的,追也不追,幾個衝出火陣的蛇人茫然立在火堆前。殺這幾個蛇人自是舉手之勞,卻也實無必要了。

路恭行一見我,笑道:“楚將軍,恭喜你全身而退,已獲全功。”

我道:“路將軍,你們怎麽將時機把握得如此好?”

他笑了笑,道:“現在不是說話之時,回去吧。”

退入城門,剛將城門掩上,卻隻聽得雷鼓的聲音有若雷聲炸響:“前鋒營統製路恭行,五營百夫長楚休紅,速至中軍帳中。”

我們一驚,卻見雷鼓正站在城頭上,手中捧著一枝令牌。我小聲道:“路將軍,武侯知道我們外出麽?”

他苦笑一下道:“我不曾請令,是私發兵馬的。”

“什麽?”

我又是一驚。私發兵馬,那可不是小罪。我道:“為什麽不請令?”

“事情緊急。”

他隻說了一句話,便向中軍帳中走去。我跟在他身後,有點惴惴不安。武侯的消息也當真靈通,可能龍鱗軍向他匯報過了。我想,縱然我們有私自出動之罪,可這一場勝仗也足以抵銷了。

如果能盡快退兵,那也是值得的。

         ※       ※       ※

一進中軍帳中,我和路恭行跪了下來,道:“君侯萬安。”

武侯道:“站起來說話吧。”

我們道:“謝君侯。”

站直了,才發現帳中侍立著好幾個中軍的參將,高鐵衝坐在他那張輪椅上,仍是戴著一個垂下紗幕的鬥笠,張龍友也在一邊,臉色也無異樣。我的心定了定,心知定無大礙,那堆火藥準是張龍友拿出來的,他是武侯現在很賞識的人,愛屋及烏,也不至於會對我們加罪。

我正想著,隻聽武侯喝道:“路恭行,誰給你權力私自發兵,前去交戰?”

路恭行抬起頭來,道:“君侯,此役事出突然,卑職無暇請令,隻得先斬後奏,確是有違軍令,請君侯責罰。”

武侯從座椅上走了下來,身後還跟著那大鷹小鷹。他站在我們跟前,掃視了一眼。我在一邊看著武侯,生怕他會說出“將路恭行拿下”之類的話。

好一會,武侯道:“前鋒營統製路恭行,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

我一驚。難道我也在責罰之列麽?的確,我私自出營,一樣犯了軍令了。但我想武侯多半不會責罰我的,最多隻是無功。如果能讓十萬大軍早日班師,那麽一點功勞又算什麽?

武侯道:“路恭行,你不遵號令,私發前鋒營與龍鱗軍,本當處斬。但軍情緊急,為將之道,事急當隨機應變,你做得很好,故功過兩抵,退下吧。”

路恭行道:“多謝武侯。”

武侯看看我,又道:“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違抗軍令,罪在不赦,殺了!”

我大吃一驚,做夢也想不到武侯竟會如此處置。路恭行也嚇了一跳,他大聲道:“君侯!”

武侯看了看我,道:“楚休紅,你可有話說?”

我垂下頭道:“武侯處置得極是。軍人若有令不遵,如何談得上軍人?縱末將立下大功,卻也犯下了彌天之罪。隻望武侯能讓這十萬大軍早日班師,不至於埋骨他鄉,楚休紅死亦無憾。”

話雖如此說,我卻深知武侯定不會殺我。當初陸經漁如此大罪,一樣默認他逃亡,何況我還有功勞?武侯看著我,突然笑道:“好,好。你知道便好。”

他走過來,扶起我道:“楚將軍,破城之日,我見你有些婦人之仁。為將之道,絕不可對敵人有一絲憐憫,今*****可要知道軍令如山的份量。”

我剛站起來,武侯忽然從我腰間抽出了百辟刀,一刀劈向我的脖子。

這一刀快得如閃電一擊,我做夢也想不到武侯談笑間突然動手,不禁一閉眼。

脖子上一涼,卻不覺得痛苦,耳邊倒聽得周圍的一陣驚呼。我睜開眼,卻見武侯的刀停在我脖子上,沒有砍下去。

他喝道:“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聽令!”

我一下跪倒,道:“末將在。”

武侯道:“楚休紅,你違抗軍令,從今日起,不得再列入前鋒營名冊。”

這是要開革我?我這才真的一驚,道:“君侯……”

武侯將刀插回我腰間鞘中,擺了擺手,道:“楚將軍,你從今日起,為龍鱗軍統領,我準你在諸軍中抽調人手,重建龍鱗軍。”

是如此麽?我不禁又驚又喜,道:“多謝君侯。”

話音甫落,卻覺得左臂一陣劇痛。剛才我強忍著,此時心底一寬,再也忍受不住,身子一歪,便倒了下來。

等醒過來,我隻覺自己躺在一張軟床上。剛一睜開眼,隻聽得邊上有個女子道:“楚將軍醒來了!”

怎麽會有女子?我心頭有點詫異,眼前仍有點模糊。定睛看時,卻見我躺在一個帳篷裏,邊上有兩個女子,一個正用濕布搭在我頭上,另一個正看著我,臉露喜色。有趣的是,這兩個女子長得一模一樣,連衣服也一樣。

我掙紮著想坐起來,那兩個女子忙扶著我,一個把我額上的濕布拿開。我剛想問話,帳篷外有人進來,依稀記得那正是我逃出蛇人營地時拉著風箏繩子的龍鱗軍軍官。

這人到我跟前,跪下道:“統領,末將龍鱗軍中軍哨官金千石參見。”

我已到了龍鱗軍陣中了?我道:“金將軍起來吧。這兒是龍鱗軍的營房?”

金千石道:“是。楚統領,請你好好將養,武侯已下令,後日大勝後即班師回朝。”

後日大勝?我不禁皺了皺眉。武侯難道已有了破敵之策?金千石似也知道我的疑問,道:“這是前鋒營的勞國基將軍計策,抽調了我軍中的薛文亦,定能大獲全勝。”

我道:“薛文亦是誰?”

金千石正待回話,我對那兩個女子道:“喂,你們給金將軍搬把椅子過來,別讓人家站著。”

一個女子忙不疊地搬個椅子過來。動作太急,到床邊時碰了一下我的左肩,我隻覺一痛,差點叫出聲來,卻見金千石手按鋼刀,對那女子喝道:“出去!”

那個女子麵如土色,小聲道:“將軍……”

我道:“金將軍,怎麽回事?”

金千石跪下道:“統領,末將萬死,這個女子竟然傷到了統領,我必要將她碎屍萬段。”

我嚇了一跳。那天我和路恭行來右軍詢問蛇人的事,便曾見田威將那女子的手砍下來做骰子,後來又一刀砍落那女子首級,那一次我便差點與他決鬥。本以為不過是田威此人驕橫殘暴,但聽金千石的話,似乎右軍中大多如此。我暗自歎了一口氣,道:“金將軍,請你給我個麵子,不要難為她吧,她本是無心。”

金千石道:“統領有話,末將豈敢有違。”

我對那兩女子道:“你們到一邊休息去吧。”

她們退下時,我見她們眼中都似有些淚光。等她們退走,我不禁歎出了一口氣。

龍鱗軍固然強悍,但沈西平這種帶兵方法,實非我能。但事已至此,我總不能馬上向武侯辭職吧。也許,在武侯心中,我也算是他親信了,任命我為龍鱗軍統領,也是為了將這支強兵納入自己帳下。

我對金千石道:“金將軍起來吧,我這個實在有點婆婆媽媽的,請金將軍不要介意。對了,你說的薛文亦是何人?”

金千石坐到椅子上,道:“薛文亦是我右軍的工正。他有個外號叫薛妙手,極擅機關之學。對了,統領將沈大人的首級奪回時,乘的那隻風箏便是他做的。”

我道:“那天,你們怎的會備好那東西?知道我陷在那裏了麽?”

金千石笑了笑,道:“那日我們本不知統領也去,那本是為前哨秦權將軍和左哨陳亦凡將軍預備的。因為事急,薛妙手也隻做了一個。不曾想,他們失手了,統領卻一戰成功,天下英雄,也不是盡在龍鱗一軍啊。”

他的話,我也聽得出話語間的自大之意。但他至少已許我為英雄,我不禁淡淡一笑,道:“可你們怎麽把握時機的?”

金千石道:“這便是薛妙手的奇技了。統領,你現在能走動麽?”

我試了試。現在我身上有三處大傷,腹上的已經結口,問題不大了,腿上隻是皮肉之傷,隻有一條左臂仍是疼痛不堪,倒無礙行走。我道:“行啊。”

“那請統領跟我來吧。”

我有點好奇,翻身要下床,金千石一邊喝道:“喂,快出來幫統領下床。”

那兩個女子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到床邊小心翼翼地扶住我。我站定了,向她們微微一笑道:“謝謝。”這話似是什麽叫人害怕的話一般,她們一下子有點局促不安,手腳都不知怎麽放。

我也沒有再理她們,跟著金千石出去。一走出帳篷,我道:“那兩個女子是哪裏來的?”

金千石道:“那是屬下的兩個俘虜。統領不喜歡麽?末將見她們長得一模一樣,倒也好玩。若統領不喜歡,我帳中還有五個,都可以算絕色,不過比她們也不會好。”

我不禁又暗暗歎了一口氣,道:“龍鱗軍中女子可多?”

金千石道:“每個人都有一兩個吧。統領別見笑,末將別無所好,也隻有這酒色兩字。“他說著,臉上也不禁微微一紅。

我正色道:“金將軍,請你向龍鱗軍的弟兄們說說,以後待她們好點吧。”

金千石臉色一變,便又跪下道:“末將萬死,起初末將曾有十個侍妾,被我殺三個了。以後一定待她們好一點。”

我單手扶起他道:“金將軍年紀大過我,我不過是僥幸得居此位,大家都是弟兄,戰陣上望將軍聽我號令,平時請將軍也不必太拘禮,叫我名字也便成。”

金千石站起來,臉上也有點異樣,倒似有些摸不著頭腦。也許,沈西平治軍,軍紀很亂,上下尊卑卻極講究的。碰上我這個為上不尊的統領,讓他也摸不著頭腦。

慢慢來吧。

我看了看天。天色也有點晚了,西門這一帶很是平靜。武侯的封刀令已下了四天,固然右軍也不敢不遵,更何況城中殘存的民眾已是不多了。國民廣場中已聚了五六萬城民,也真沒想到,屠城這幾日,竟然已屠滅了極大多數。圍城之初,城中大概有八十萬軍民啊。

有七十多萬人死了。這七十多萬,可能餓死的和共和軍自己最後殺人充饑的也有一半。可就算如此,也起碼有三四十萬死在帝國軍的屠城中。十萬大軍,有誰的手上會沒染過鮮血呢?

這時,金千石道:“統領,就是那個。”

他指著一個箭樓。我抬起頭,卻見箭樓上伸出一個長長的竹筒。

“那是什麽?”

金千石道:“上去看看便知。”

他走了上去,我剛踏上一步,卻覺肩頭又是一陣痛,身子也晃了晃。金千石跳下台階,扶住我道:“末將該死,忘了統領傷還沒好。”

我道:“沒什麽大礙的,多謝金將軍了。”

我說沒什麽大礙,一半當然是要強,另一半倒也不是虛言。那個醫官叫葉台,是天機法師的再傳弟子。張龍友的上清丹鼎派崇尚煉丹,也煉出一些藥來,清虛吐納派不尚煉丹,不過他們更注重醫道。雖然飛升為主,醫道為輔,可清虛吐納派中卻有些人本末倒置,反而將醫道置於首位了。葉台的醫術便源出那一派,因為在軍中,對傷科尤有心得。我傷得不輕,但今天已覺疼痛中有點癢蘇蘇的,那是傷口正在愈合之兆。路上我向金千石問問勞國基所定之計,他也知之不詳,隻知中軍正在準備,在各軍挑選身材矮小的死士,也不知有什麽用。

一走上箭樓,有兩個小兵正坐在邊上。見金千石和我上來,他們一下站定,道:“金將軍。”

金千石道:“這位是新來的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將軍,你們前來參見。”

那兩個小兵也唬了一跳,齊聲道:“楚統領好。”

他們話如此說,臉上卻依稀有點不服之色。那也難怪,右軍沈西平統軍時,獨立性很大,很多人都隻知沈西平,甚至不知有武侯。我一個外人來統領沈西平精銳中的精銳,自然有些人不服。武侯也因為右軍有點尾大不掉,才會借這名目來讓我統軍吧。

金千石道:“這是薛妙手做的,他取了一個名字叫望遠鏡。”

望遠鏡?我看了看那東西。那是一個很粗大的毛竹筒,擱在當中一個架子上。因為太長,有一半伸出了箭樓。兩頭不知鑲嵌著什麽,有點亮閃閃的發光。金千石扶住了那望遠鏡,道:“統領,你在這頭看。”

我走到那一頭,往裏看了看。

乍一看,有點模糊,但馬上,我看見了一片營帳,有一根光禿禿的旗杆伸在麵前。看樣子,那營帳隻豎在幾十丈開外。盡管模糊,卻仍能看清。

那是什麽人的營帳?我不禁一陣狐疑。

這望遠鏡正對著西南麵,幾十丈外,也就是南門的西北麵。可那兒明明是一片空地,蛇人攻擊也一向隻攻南門,並不曾攻到西門來。

“那是什麽人的營帳?”

金千石道:“蛇人的。”

“什麽?”

我大吃一驚。蛇人還在數裏之外,可從那竹筒裏看來,卻近了好幾倍。怪不得那叫望遠鏡吧。我又湊上去看了看,果然,看得到在那營帳前,有一片樹林,正是蛇人營前的樹林。

金千石在一邊道:“昨日晚間,我們在樹林外一直等著秦權的信號,卻一直等不到。還好薛妙手早上看見了統領你在那旗杆頂上,我們立時出發接應,碰到了你那個正急得不可開交的護兵,他們正好有那種可以發火的藥。本來我們還怕蛇人衝出來不好對付,準備血戰一場,潑出命去也要保住沈大人首級,正好合兵一處。哈哈,這一仗也算打得最痛快的,我們無一人傷亡。”

他說得眉飛色舞,那兩個小兵也聽得神馳目移,我卻仍在看著那望遠鏡,心中暗想著:不要說沒有傷亡。秦權他們幾個龍鱗軍便已戰死,我的前鋒五營的神箭手譚青也死在蛇人陣中了。

這時,忽有人叫道:“楚將軍在這裏麽?”正是祈烈的聲音。

金千石停住話頭,從箭樓邊探出頭去,道:“在這裏。你們是什麽人?”

我放下那望遠鏡,也在箭樓邊,卻見祈烈和僅存的幾個什長扛著一包東西過來。一見我,祈烈叫道:“將軍,你在這兒啊。”

他衝上箭樓,在我跟前一下跪倒,道:“將軍,你可安好?”

我的左手還用繃帶吊著,隻是用右手拍拍他的肩。他的軟甲上已掛上了百夫長的記號,我笑道:“你升了?”

祈烈道:“路統製任命我為五營百夫長了。”他的話語也也按捺不住的得意。他今年隻有十九歲,過年也才二十。升到百夫長,比我那時當百夫長還年輕。我笑道:“好好幹。”

祈烈道:“對了,你的營帳在哪兒?君侯勞軍,賜給前鋒營每人白米十斤,我把這些帶給你。”

我看了看金千石,他有點尷尬。龍鱗軍此役功勞也不小,卻不曾有什麽賞賜。畢竟,前鋒營是武侯嫡係,不比龍鱗軍。

我道:“金將軍,請你把這白米帶到夥房,晚上給弟兄們煮粥喝。”

攻破高鷲城,糧食卻得到不多,我們平常的夥食隻是些粗糙的幹餅。雖然每個人都拿了一大堆財物,但現在換不了吃喝,高級軍官偶爾才有點白米吃。武侯賜給前鋒營每人十斤白米,一下子要拿出一萬多斤來,也算大手筆了。這堆米準不止十斤,三十斤都要有了,恐怕是祈烈他們從自己的犒勞中省下來添進去的。

金千石有點呆,道:“這個……”

我道:“什麽這個那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我扭頭對祈烈道:“來,請兄弟們到我營中歇歇去吧。”

         ※       ※       ※

一進營帳,祈烈不禁讚歎道:“哎呀,將軍,你現在住得可真不錯。”

的確,右軍攻破的西城是高鷲城中最富庶的,龍鱗軍的待遇比前鋒營還要好。我們坐下了,我道:“小烈,君侯要發動反擊麽?”

金千石知道得不清楚,但這次反擊,前鋒營必定知曉內情。祈烈道:“是啊。勞將軍曾見你坐著風箏從那蛇人營中飛出,他獻上一計,做許多火藥包,讓人在風箏上扔到蛇人營中,要以火攻取勝。”

怪不得要矮小的死士,也把薛文亦調去啊。我不禁讚歎勞國基。現在是初春,正起東北風,風刮向西南,也正好到蛇人營地上。在平地上攻蛇人,隻怕勝算極微,但這般火攻,居高臨下,便是蛇人已不是很怕火,它們也非一敗塗地不可。隻是這條計策也太過凶險,那些到蛇人營上空擲火藥包的死士,生命也都係在一根小小的繩子上,隻怕會有一多半回不來了。

我道:“幾時出發?”

祈烈道:“已調動所有工匠正在加緊做那種大風箏。右軍的薛工正說,到晚間最多隻能做出五十個來。”

我道:“五十個人?那火藥夠麽?”

“張先生道,北門外那火雲洞便出產硫磺,硝粉卻可在那些舊牆上刮取。準備每人攜帶一斤火藥,再帶上一個木桶的那種能燒起來的酒,這些卻並不難辦。”

我想了想,也覺得這計劃的確很是可行。火藥的威力我們都見過,加上那種一碰火便燃起的酒,但是神仙也逃不脫了。武侯也實在抗拒不了那種一舉擊潰蛇人的誘惑吧。隻是,在內心裏,我卻隱隱地覺得有點不妥,可實在說不出來哪方麵有什麽不妥。

說了一陣話,與祈烈分手了。送他們出門。金千石又帶了些龍鱗軍殘存的軍官來見我。龍鱗軍編製分前後左右中五哨,每哨設哨長一名。經過那次大敗,龍鱗軍五哨哨長隻剩了金千石一人了。

辭別了他們,回到帳中,那兩個服侍我的女子已侍立在一邊,道:“將軍,請用餐。”

桌案上,放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白米粥,還有一些煮爛了的幹牛肉。幹牛肉本是從京城裏帶出來的食物,又幹又硬時實在沒什麽滋味,煮爛了卻也有些香味。我一隻手端起碗,想要喝,可燙了點,另一隻手又動不了,正有點不知所措,一個女子端起碗,另一個用一個小勺子舀起一勺喂給我。以前在前鋒營中,祈烈當我護兵時也曾給我端過碗,但他端碗實在不能和女子相比,怪不得注重享受的龍鱗軍要用女子來服侍吧。

香甜的米粒入口,隻覺得與平時吃的那些幹餅實有天壤之別。這種白米粥在京城裏本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南方出米,更不是稀奇東西了。隻是如今戰火紛飛,能吃到這個,實已是極大的享受了。我忽然想到,被拘禁在國民廣場中的那些城民不知能吃到什麽。

剛吃了兩口,我忽道:“你們吃過了麽?”

一個女子有點局促,道:“將軍,我們……”

我此時才注意看了看她們。她們一模一樣的臉上,都有點憔悴的神色。我道:“你們也吃吧。”

那兩個女子互相看了看,那個端著碗的女子把碗放在桌上,另一個把勺子放在碗裏,兩人同時跪下道:“將軍,我們不敢。”

我道:“有什麽敢不敢的。你們平常吃什麽?”

她們麵麵相覷,半天,一個才道:“以前,金將軍給我們那種幹餅。”

想象著她們吃那種難以下咽的幹餅,我不禁失笑。她們不知我笑什麽,都有點害怕,我道:“再拿兩個碗來。”

她們拿出兩個碗,我把兩碗粥分成三碗,有意把一碗留得少點,道:“來,一人一碗,不夠的話把幹餅泡在裏麵,好吃點。“說罷,把最少的那碗拿到我跟前,從懷裏摸出一塊幹餅,道:“來,幫我撕碎了泡在裏麵。”

         ※       ※       ※

吃罷了粥,隻覺人身上也舒服得很。她們兩個已去歇息了。恐怕,被俘後她們從來不曾有過一天不擔驚受怕的日子吧。雖然她們還有些怕,便多少麵上已有了些笑容,告訴我,一個叫白薇,一個叫紫蓼,是共和軍中一個中級官員的孿生女兒。

看著她們歇息的那個小帳蓬,我不覺歎息。如果蒼月公不曾謀反,她們必是兩個養尊處優的名媛,周圍圍著一大批公子哥,象我這等小軍官,想要她們假以顏色都難,現在她們卻象兩個柔順的奴仆一般服侍我。

今夜要發動反擊,我也實在睡不著。走出門去,暮色已臨。遠處,蛇人的陣營中也沒有什麽聲息。我又到了那箭樓上,卻看了看那個望遠鏡。那兩個小兵也認識我了,很恭敬地向我行了一禮。

在望遠鏡中看去,模模糊糊的,也沒什麽異動。隻是讓我有點擔心的是,蛇人營中已亮了些。也許,蛇人也在漸漸適應火光,一天比一天不再怕火。

我看了一會,眼有點酸痛。正想離開,忽然,眼角一瞟,在那望遠鏡裏似乎看到有一個黑色的影子在動。

那是什麽?

我又伏到望遠鏡前。那望遠鏡本就不太清楚,加上已是暮色蒼茫,更看不清了。剛才似乎見那影子約略是在樹林前,但現在看去,什麽也不見。

是我眼花麽?

我慢慢走下箭樓。城頭上,夜巡的士兵仍在四處巡視。每一個人都不準解甲,休息也隻是偷空打個盹。這樣的日子,也快到頭了吧。

師老厭戰。《行軍七要》中也告誡這一點。我們發兵以來,都是勢如破竹,一直沒有這種跡象。但如今與蛇人相持在高鷲城中,卻一下讓人有了厭戰之心。以武侯之能,不會看不到這點。他仍要再戰一場後退兵,那也是欲收全功,以全他蓋世名將之名吧。

名將。我不禁一笑。古往今來,出過多少名將。所謂的名將,無非殺的人多而已。陸經漁跟我說過的“無非殺人有方”,那也是厭倦也征戰所發的感慨吧。戰場上,除了殺和被殺,就沒有第三種選擇了。

我長長地歎了口氣。天空中,月亮升起,淡淡的一牙。去年此時,高鷲城中也許正歌舞升平,準備過年,今年,絕大部份人都已成為屍骨。僅僅一年而已,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了。

我走下城頭,正想回自己的帳中休息,忽然,城中響起了幽渺的簫聲。

那簫聲起得地方也不遠,似是南門城頭。簫聲清雅秀麗,也不知吹的是支什麽曲子,十分悅耳動聽。曲調卻十分繁複,便如一根細細的長絲,千回百轉,卻又一絲不亂。

聽著那簫聲,仿佛身體內外都流動著潔淨的清水,什麽都不再想,竟飄飄然有欲飛之感。我在城下聽得也有點呆了,隻盼那簫聲響得久一些。

正聽得入神,忽然簫聲中插入了一支笛聲。這笛聲極是嘹亮,突兀而來,有如利刃破空,卻那如絲一般綿密的簫聲卻配得天衣無縫,倒似本該如此一般。

那響亮的笛聲越吹越響,終於,簫聲再應和不了笛聲,已是欲斷欲續,這時,忽然“錚淙”一聲,響起了一串琵琶之聲。

這琵琶聲一響起,我心頭也一震。

盡管我不懂音律,但隻一聽這聲音,便知那是誰彈的。

雪白的手指,如泣如訴的曲調。那一日的紅燈綠酒間,如驚鴻一瞥,隻是一個纖弱的身影。

我向南門走去。走了幾步,嫌走得太慢,跑了幾步,但一跑,肩頭卻有點疼痛。此時我卻管不了那些,顧自向前跑著。

西門到南門也有一段距離,但聽那聲音,也不在正南門,而是南門偏西的城頭上。

那是武侯的臨時陣營啊。不知為什麽,我隻想再看一眼那在弦上飛舞的手指,隻想再聽一下那種讓人泫然的曲調。

笛聲和琵琶的聲音猶在一處。連我這等人也聽得出,笛聲中渾是一片殺伐之象,那琵琶聲平和中正,卻帶著一點柔弱。彈得一刻,笛聲又越拔越高,琵琶聲也似要跟不上了。

柔美的琵琶聲,仿佛雜花生樹,似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山穀,與日月同生共長。笛聲卻像是一柄閃電般擊來的快刀,一隊風馳電掣般衝來的鐵騎,擊破了和平的迷夢。刀光閃閃,地上流淌著鮮血,四處都是烈火和人的哭喊。

我奔跑著,任那曲調如浮雲般繞在我周圍。不知何時,我隻覺得眼中已有了淚水。

戰場上,不管說什麽解民倒懸的正義之戰還是開疆拓土的不義之爭,死得最多的,仍是無辜百姓。便是衝殺在前線的士兵,他們戰死後又能留下什麽?勝方的亡魂,稱為國殤,還有點哀榮。敗方的戰死者,卻隻能遭人唾罵,誰想過他們家中,一樣有著妻兒老小,在他們臨死時的心中,也許和那些最愛和平的人一樣,仍想著給自己家人一點溫暖。

跑到了一個城頭,我已是氣喘籲籲。畢竟,我傷勢不輕,這一通跑讓我有點脫力。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拾級而上。

此時笛聲已壓倒了琵琶聲,便如一條在天際間飛舞的蛟龍,忽焉在東,忽焉在西,不可一世,似乎指揮著千軍萬馬,在戰場中衝殺,當者披靡。

忽然,在高亢的笛聲中起了一個轉折,似是水麵有了一個小小的漣漪,隱隱地有些孤寂之意。

那是什麽人?

我想著,踏上了城頭。

我看見了她。

她坐在一隊女樂中,懷中懷著琵琶,仍是著著那一襲黃衫,五指仍在弦上撥動。盡管笛聲嘹亮幹雲,琵琶的聲音仍是如草尖的露水,縱然鐵蹄踏過,依然墜下花梢。

吹笛的,竟然是武侯!

我不禁有點目瞪口呆。我做夢也想不到,武侯居然也深通音律。他放在唇邊吹奏的,也不是一般的竹笛,而是一枝磨得發亮的鐵笛。此時他也似沉浸在笛聲中,雙目緊閉,對周圍什麽也不關心。他那形影不離的兩個護兵大鷹小鷹也侍立在下首。

月光下,一群人有似泥塑木雕。

我不敢近前,遠遠地看著。城頭上,巡視的士兵手扶長槍,也聽得如癡如醉,仿入夢境。

笛聲漸杳,顯得琵琶聲重又突兀於外。但這時的琵琶聲已不成曲調,便似大軍過後,一片狼藉,那個和熙祥和的村莊中已無噍類,隻剩一片殘垣斷壁。

武侯猛地睜開眼,放鐵笛在手掌一擊,“啪”一聲。她一驚,手指移開了琵琶,一眾女樂離座,跪倒在武侯座前。

武侯笑道:“起來吧。”

她們都坐回座位上。武侯道:“你的琵琶是跟誰學的?”

這是跟她說的。她斂衽道:“回君侯,我幼時隨穆善才學的琵琶。”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開口。她的聲音清越婉脆,卻又不卑不亢。她此時的身份隻是個女俘,話語間卻依然如與武侯平等。

“穆善才啊。”武侯低下頭。

這穆善才是南國琵琶聖手,聽說我們圍城時便在高鷲城中,後來不知所蹤了,多半也已死在圍城中。

武侯抬起頭,似是自言自語道:“四十多年前,我與穆善才在帝都會過一麵,他傳給我以琵琶指法吹笛之技。不知不覺,四十多年了啊,怪不得我見你的琵琶竟能與我這支《馬上橫戈》相應和。”

她忽道:“君侯的笛曲妙可入神,但兵刃之氣過重,我最後已散亂不堪,難乎為繼了。”

這話既可說是恭維,也可說指摘。武侯卻也不以為忤,道:“正是啊。我自知久在行伍,隻怕血中流出來也是刀鋒的寒意了。唉。”

最後那一歎如同從心底發出。

不為人所知的武侯竟然還是這樣一個人?我驚得目瞪口呆。也怪不得吧,武侯能成為一個百戰百勝的名將,帝國立國以來的戰將,據說武侯也可排到前十位了。如果我僅僅隻憑勇力,那大概永遠也成不了名將。

發現自己想的居然是這些,我突然有點對不起她的感覺。

也許她的父兄便是死在我的刀下。現在,她已隻成了一班要送給帝君的女樂中的一個了。不知為什麽,我心頭忽然湧起一陣對戰爭的痛恨。

如果,戰爭沒有發生,南國依然是一個行省,人們安居樂業,那有多麽好啊。

我站在城牆邊,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西南邊發出了一陣巨響。武侯站起身,眺望著遠處,道:“反擊開始了!”

西南邊,火光飛起,煙焰張天。幾乎所有在城頭的士兵都湧到城牆邊看著那處。

對蛇人的反擊終於開始了!
第九章 突如其來



火光直衝雲霄,遠遠的望去,隻見星星點點的火光直騰上去,夾雜著一聲聲響。當一次一叢火光衝天而起,周圍的人便發出一陣歡呼。可是,武侯的眉頭卻皺緊了。忽然,他喝道:“斥堠!斥堠回來沒有?”

有什麽不對麽?我扭頭望向那邊的火光,忽然,心底一陣莫名的驚慌。

我自己也扔過火藥包,那一包火藥不知多少,但也有一斤左右,火光卻絕沒有衝得那麽高。可是從這副景象看來,似乎那火藥並不是在地上炸開,而是在空中便燒起來的。

想到這裏,我打了個寒噤。難道有哪個死士心急,在空中便點著了火藥了?可就算走火,也不至於變得那麽大。

我已心急如焚,恨不得到跟前去看個究竟。馬上,我想到了薛文亦做的那個望遠鏡。

盡管那東西不能看得清楚,但多少可以看到些究竟。可這時,那火光旋起旋落,已然一片平靜,現在再趕到那兒,也看不到什麽了。

這時,城下一片喧嘩,城門一拉開,一騎馬飛也似衝進城來,有個人直衝上城頭。

那正是個斥堠兵。

他衝過我身邊,也根本沒有注意到我,一上城頭,跪倒在地,道:“稟君侯,事情……事情不妙!”

他的話也上氣不接下氣,這一路趕過來,路途不遠,但趕得太急,讓他累得夠嗆。

武侯道:“出什麽事了?”

那斥堠道:“稟武侯,銳步營……全軍覆沒!”

什麽?我在一邊也驚得變色。銳步營總數有五千人,經減員,仍還有三千多,那斥堠說的銳步營全軍覆沒,自是指這次派出的一千。武侯的臉上卻沒有什麽變化,道:“進去說吧。”他揮了揮手,大鷹小鷹護著他進了帳中,那斥堠也跟了進去。

女樂由輜重營的一個將領帶下城。那個將領與我也認識,走過我時向我打了聲招呼。我也向他行了一禮,卻隻是注意著她。

她的黃衫在夜風中被吹起。春夜,風猶料峭,看著她懷抱琵琶,飄然而去,臉上卻仍是木然無神色,我的心頭不禁微微一疼。

下了城,正趕上南門有一些銳兵營殘軍回來。出發時是一千零五十,回來的卻隻剩了一百來人,的確是全軍覆沒。

這一趟攻擊,本就要神不知鬼不覺,本來前鋒營請令要求出戰,但武侯說前鋒營多是騎兵,響聲太大,因此發了一千銳兵營出去。銳步營是步軍中精銳,攻擊力雖較前鋒營有所不如,但更善防禦。銳步營的紀律,比自認為高人一等的前鋒營也要嚴明得多,這次火攻,的確是他們更適合。

戰死一千人,於全軍戰力也無甚大礙,但這個本以為是必勝之計全然無功,反讓蛇人將計就計,對軍心卻影響甚巨。一些城門口的士兵不顧禁令,圍著那批殘軍問著。

這次行動本來機密之至,直到出發,城門口的兵丁才知道有一支隊伍前去偷襲。這等攻擊之法也是聞所未聞,他們自也以為是必勝,沒想到結局竟是如此,自是要圍著問個究竟。我走到人群邊,也聽著。

那支銳步營由營中的一個營官管弘帶隊。將全軍帶到那林邊,初時一切如常。待風箏升空,林中突然殺出了大隊蛇人。此時空中風箏尚未到蛇人營頭,若管弘立時退卻,無非將那五十個士兵棄了不顧而已,全軍尚能安全回返。但管弘死戰不退,還想著撐到風箏擲下火藥,一戰成功,便是死亦無憾。開始這戰略亦甚奏效,在銳步營的堅壁陣前,蛇人雖然數量占據優勢,卻一直沒能一舉擊潰銳步營防守。正當風箏到了蛇人陣上,哪知忽然從蛇人營地裏飛上大片身上帶火的飛鳥。那五十個風箏立時在空中燃起,至此,銳步營的鬥誌便全部瓦解,五十個在風箏上的兵丁無一人回返,銳步營的一千人也被屠戮殆盡。

在那些殘存士兵驚魂未定的述說中,還帶著恐懼。管弘那種寧死不屈的勇者風範也沒能感染他們,在他們心底,隻剩下對蛇人的恐慌。

我越聽越是心寒。武侯本來是想打個勝仗後收兵,誰知弄巧成拙,以後的事怎麽辦?

我抬起頭看看天。天已快亮了,城門口仍是擠了一大堆士兵。這時,一個騎著馬的將領過來喝道:“說什麽!快就位,擅離職守者,斬!”

的確,這麽再擠作一堆,隻會讓軍心不穩。現在不少中級中軍也擠在人群中,似乎沒想到整束軍紀。此人雷厲風行,甚有大將之風。守城的士兵都回到了原位,退回來的銳步營向自己營帳走去。我正想走,那將領過來道:“喂,你是哪個營的,怎的不走?”

我看了看他。看這人的號衣,是中軍的一個巡官。我尚未回話,他翻身下馬,到我跟前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末將苑可祥見過。恕末將失禮。”

我道:“你說得沒錯,我馬上歸隊。”

苑可祥道:“楚將軍,你騎我的馬去吧,過一會我來楚將軍營中帶馬便是。”

我的臂上正一陣陣疼痛。趕過來時,太過性急,也不曾騎馬。我原先騎的座騎已在龍鱗軍與蛇人的第一戰中戰死,現在的座騎一直養在龍鱗軍馬廄中,我還沒騎過。我也不客氣,向他行了一禮,道:“有勞了。”

那苑可祥向我行過一禮,扭頭卻巡視各處。我打了下馬,向龍鱗軍營中走去。在馬上,一路隻見到處都有士兵在交頭接耳。

武侯這一戰,徹底地失敗了。這一戰的失敗,使得武侯以全勝之勢回師的計劃破滅,不知武侯會不會吞下這顆苦果,忍辱回師。其實,從全局來看,現在退兵仍是上策。

可是,這一戰到底怎麽會敗的呢?那種以火藥攻擊敵營的策略,可以說是帝國征戰史上的第一次,以蛇人那種生番似的腦子,絕對不會想到的。唯一的可能,那就是我們軍中有了內奸。

也幾乎馬上就想到那個影子。見到那個影子正是在銳步營出發前。難道那就是內奸?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內奸自然不會是蛇人,可如果是個人,那這個人會是誰?如果是以前,我肯定馬上斷定是共和軍的餘黨。但現在想想,說共和軍的餘黨不免疑點太多。如果他潛伏在帝國軍中,為什麽在圍城時不出現,卻要等共和軍被擊滅後才出來?

我在馬上想著,這時,忽聽得有人叫道:“統領!楚統領!”

我抬起頭,是金千石在前麵,正牽著我的馬。我跳下馬,道:“金將軍,好。”

金千石到馬邊,幫我拉著馬,我道:“那是中軍的一位苑可祥將軍的座騎,等一會他會來取回的。金將軍,有什麽事麽?”

金千石道:“剛才雷鼓前來通報,君侯命你速至中軍,商議軍情。”

我一時還有點莫名其妙,但馬上意識到,我現在已是龍鱗軍的統領了,已足可與路恭行平起平坐,自然也已有權列席軍機會議。我跳上自己的座騎,道:“我馬上去。”

打馬剛要走,回過頭來道:“金將軍,麻煩你跟我帳中的白薇紫蓼說,我早飯不吃了,讓她們吃光吧。”

我打了一鞭。雖然隻有單手控馬,但還是遊刃有餘。在馬上,想著金千石最後的那副表情,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好笑。讓金千石對他那兩個過去的侍妾和顏悅色說什麽早飯的事,也實在有點難為他吧。

趕到武侯軍帳,已有一些親兵隊在帳口恭迎。我進去後,一個通事官叫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到。”

我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會議,一個馬弁引著我到我的位置。帳中已坐了十來個各軍的軍官,最前排是中軍的帶兵統領威遠伯莫振武和後軍主將羅經緯。他們邊上便是左軍副主將卜武和右軍代主將欒鵬。本來他們要坐在左軍陸經漁和右軍沈西平身後,但那兩個絕世名將都沒有在座,他們的座位便提了一位。後麵,一共有二十多個座位,分別是左、中、右、後四級的中級將領的座位。本來中軍的將領有十來個有資格列席軍機會議的,現在也已戰死了五六個,那五六個座位便空著。我的座位是右軍那一排中,正好和中軍的相鄰,邊上正是路恭行。坐下時,他對我一頜首,也沒有說話。我也行了一禮,坐了下來。武侯的位置還空著,要等我們都到齊了他才出來吧。

又等了一會,應列席的已全部到齊。武侯的軍機會,必須在一柱香裏全部到席,否則將要受責罰。我有禁暗叫僥幸。如果不是苑可祥借我那匹馬,我隻怕要誤卯了。

等到齊後,幾個馬弁下了營帳的門簾,那個通事官道:“君侯升帳,列位請起。”我們齊齊站起,向武侯行了一禮,武侯擺了擺手,坐了下來。

都坐定後,武侯道:“列位將軍大概已都知曉了,這番夜襲,我軍徹底失敗,一千零五十名弟兄,逃歸一百零二人,其餘盡數戰死。”

誰也沒有說話。這事傳得極快,除了那些消息太不靈通的,全軍上下大多已經知曉。武侯端起酒杯,道:“此計本是由前鋒營前鋒十三營百夫長勞國基所獻,我亦首肯。此役失敗,我難辭其咎。”

他將酒杯在案上一頓,道:“眼下三軍已無戰意,列位將軍以為當如何進退?”

武侯要班師了。

我立刻想到了這。路恭行前兩天已提議班師,那回大概碰了一鼻子灰,此時武侯也終於采納了他的建議。的確,按當前形勢,確是班師為上。但南疆甫定,局麵仍是不穩。此時退卻,加上蛇人猶在城外,隻怕平共和軍之役,要落個前功盡棄。可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早點退去,總好過在這兒全軍覆沒吧。

這時,莫振武站起來道:“稟君侯,職以為,平叛之役已獲全功,蛇人不過疥癬小疾,無足掛齒。當務之急,實是班師回朝,以作休整。”

這也是許多人的想法吧。畢竟,攻破高鷲城後,就象一個拳頭擊出,這一擊用盡了渾身力量,實在沒什麽力量再作第二次雷霆之擊了。莫振武是中軍的帶兵統領,他的話,其實也是武侯的意思,隻不過武侯自己不太好開口說退兵,隻能借莫振武的嘴說出來。

德洋也站起來道:“稟君侯,莫將軍所言極是。三軍出征,已將近一年。現在正值初春,糧草難以為繼,若無補給,三軍口糧隻能支持一個月左右了。卑職也同意莫將軍之言,不如先行班師為上。”

莫振武可以說代表武侯的意思,而德洋則是後勤的意思。這兩個人的話,幾乎可以決定一切了。由內由外,也確是退兵為上,我也這麽想。

等他們坐下,右軍一個將領站了起來,道:“稟君侯,如今蛇人猶在城外,若不掃平他們,萬一坐大,那如何是好?”

我小聲問邊上的路恭行道:“路將軍,此人是誰?”

我雖然已是右軍的一員,但還未和右軍幾位將領見過麵。我隻是龍鱗軍統領,昨日一到右軍營中便要養傷,反而不如路恭行熟識。

路恭行道:“他是右軍萬夫長柴勝相。”

他就是柴勝相?我暗自點了點頭。沈西平的右軍裏有兩個萬夫長,一個是欒鵬,另一個便是柴勝相。這兩人都是慣於衝鋒陷陣的勇將,欒鵬較為持重,官職也比柴勝相高半級。柴勝相上陣,自恃勇力,總是一味衝殺,不是大勝便是大敗,我們出兵之初,有一次他的一萬人追殺逃竄的共和軍,竟然兩日未歸,弄得沈西平在武侯麵前也不好交待。好在那一回他是大勝而歸,逃走的五六萬共和軍軍民,被他殺得雞犬不留,每個回來的士兵都帶著兩三個首級。軍功本是以斬級數而定,那次他這萬人隊斬得實在太多,其中又有大半隻是平民,實在無法確定,若全記上去,他這萬人隊要盡數升上一級不可,弄得記功的德洋叫苦不疊。還好那次他因為誤了將令,將功折罪,才沒讓德洋為難。軍中一些口齒輕薄的戲稱是軍中正宗爵位自以武侯為高,但口頭上卻是以柴勝相為最高。武侯不過被尊為“君侯”,叫到柴勝相卻是“王”——“殺生王”。

這個殺生王的風評並不甚佳,但他這話卻不無道理。隻是他這話也有點不識時務,武侯豈有不知養虎為患之理,但也要看有無實力。現在我們是被蛇人逼在城中,哪裏有能力掃平蛇人?武侯也怕他調到中軍後亂來,因此前些時守城時調的兩千人是欒鵬那一軍的。

武侯對這個殺生王的話倒也沒有輕視,道:“柴將軍之言,亦有是處。但如今三軍實已無餘力再戰,如之奈何。”

武侯的話也很平靜,但對於我們來說,卻不啻驚雷。武侯此言,竟是明言如今帝國軍不是蛇人的對手。盡管我們也都隱隱覺得,這般打下去,我們實是處於下風,但武侯這般公然承認,卻令人大感意外。

柴勝相道:“君侯太滅自家威風了。勝相不才,願統本部萬人隊,為君侯掃平妖邪。”

他的話音才落,路恭行已是很小聲地說:“大言不慚。”周圍的諸將也發出了一陣細細的嗡嗡聲,多半也是一個意思。的確,右軍主將,當今的兩大名將之一,火虎沈西平也戰死在蛇人陣中,以一個隻有好殺之名的柴勝相,說出這些話來,實在是吹牛。而說什麽隻要一萬人便能擊敗蛇人,那幾乎是在取笑用五萬人守南門的武侯不會用兵了。

武侯倒沒說什麽,隻是道:“柴將軍勇武絕倫,確是軍中棟梁。有誰願與柴將軍聯袂出戰?”

武侯也會說這等譏諷話麽?我不由暗自好笑。中軍自不會有那種不識時務的人要與柴勝相一起出戰迎敵,左軍現在由卜武主持,卜武比陸經漁更持重,更不會了。而羅經緯與沈西平一向不睦,羅經緯自認功勞甚高,卻連爵位也沒有,他所統的後軍戰鬥力也最差,也絕不會與柴勝相聯手。想到此處,我卻有點慌。萬一欒鵬腦子一熱,說要用右軍的兩個萬人隊去迎敵,豈不是連我這個剛到右軍的新出爐統領也搭進去了?

誰知怕什麽來什麽,欒鵬站了起來道:“稟君侯,末將有話要說。”

武侯道:“說吧。”

這時我拚命拜求諸天大神別讓欒鵬說什麽“願與柴將軍共進退”之類的話來。盡管我也不覺得我們未必就敵不過蛇人,但這般鬥下去,就算擊破蛇人,大小三軍也要至少有一半死在戰場上。盡管我很想在軍功上記一筆,但不想在官階上加上“追封”兩字。

欒鵬道:“君侯,柴將軍勇氣可嘉,但為將之道,當智勇相濟,方能百戰百勝。”

他這第一句話說出來,我就不禁對他刮目相看。沒想到,在尚勇鬥狠的右軍中,還有這等人物,看來沈西平自己盡管也算有勇無謀,但也算知人善任。

欒鵬道:“如今與蛇人勢同膠著,這等局麵看來已難打開,若妄逞匹夫之勇,實為不智。卑職以為,莫將軍和德大人的班師之議,實是上策。”

他也同意退兵!我不禁舒了口氣。盡管我在他後麵,隻看得到他的背影,但覺得他的背影一下大了起來。

卜武持重得有點過份,絕對讚同退兵,現在四軍中的三位主將都主張退兵,就算羅經緯不同意,也沒用了。武侯道:“羅將軍以為如何?”

羅經緯站了起來,躬身一禮道:“經緯也覺得,適時而退,不失為上策。共和軍全軍已滅,蛇人難成氣候。就算蛇人一時猖獗,再發兵南征也不遲。”

武侯道:“既然如此,那麽定下來,今日回去後便準備班師,中軍準備斷後。”

這時,柴勝相忽然叫道:“君侯!左軍的陸將軍十日之期未到,還不能班師。”

他這話說出口,幾乎有一半人要怒目而視。陸經漁定是倦於行伍,恐怕帶著他的親隨不知隱居到什麽地方去了,武侯當初答應他將功折罪,也不過堵堵人的嘴,這些哪會有人不知?雖然陸經漁離去距今不到十日,但十日中他肯定找不到蒼月公了,哪裏還會回來?也隻有柴勝相這種蠢才才會叫嚷出來。我也暗自罵著:“蠢才,這麽想死,讓你斷後,被蛇人殺光算了。”

武侯麵上卻毫無異樣,道:“柴將軍說得甚是,明日便是第十日,羅將軍的後軍今日便可從北門出城,而後輜重營再走,以下依次為左右兩軍,中軍斷後,至明日晚間撤盡。明日陸經漁若不歸隊,便是死罪難逃,不必管他了。列位將軍退軍時,務必要井然有序,不得混亂,中軍、右軍必要加強戒備,以防蛇人攻擊。”我也隻是暗笑。武侯這話其實等於沒說,表麵好象聽了柴勝相的話,其實仍是今日便開始退兵。十萬大軍,如今還剩九萬有餘,加上幾千個工匠和女子,以及各軍將士自己俘來的女子,加一塊大概總有十一、二萬,要退出城去,也起碼得一天時間。但武侯說得很是宛轉,倒似是等候陸經漁才要拖到明日。他也已是定好,右軍倒數第二個走,那便是也讓右軍也斷後的意思了。

路恭行忽站起來道:“稟君侯,城中尚有城民五萬餘,這些人該如何辦?”

柴勝相道:“怎麽辦?殺了便是。君侯,末將願請命,半日內定將他們殺光,留著也浪費糧草,還得擔心他們鬧事。”

我的心頭一動,卻不知說什麽好。若單從備戰這麵想,自是殺了他們最為幹淨,既撲滅了共和軍的餘燼,也省得一天要吃掉我們的一半口糧。但要我象柴勝相這般毫無顧忌地說殺人,卻也說不出來。畢竟,那是五萬條人命。

武侯想了想,歎了口氣,道:“多殺無益。從今日起,東門每日開兩個時辰,讓他們逃生去吧。散會。”

我們齊齊站起,向武侯行了一禮。誰也沒說什麽話,盡管都已有了厭戰之意,但真的要敗退,卻依然很是不安。何況,南門外還駐著那一支蛇人,若我們在撤軍之時蛇人突然攻來,那又如何是好?

走出中軍帳,向路恭行告辭,我跳上馬要回城西。才上馬,卻聽得有人道:“是龍鱗軍的新統領楚將軍麽?請一塊走吧。”

我扭頭看了看,正是右軍代主將欒鵬。他和柴勝相並馬而行,邊上跟著些弁兵。我來得太急,護兵也沒給我配好,是一個人來的,和他們相比,實在顯得寒酸。我拍了拍馬,走近他們,在馬上行了一禮道:“欒將軍,柴將軍,末將楚休紅見過兩位大人。”

龍鱗軍雖然身份也有點特殊,本是沈西平的親兵,但他們畢竟是右軍的兩個最高指揮官,我可不敢失了禮數。

柴勝相在一邊看了看我,道:“也聽得說前鋒營楚休紅勇冠三軍,是君侯跟前的紅人,原來也隻是這麽個少年人。”

若是以前,隻怕我會覺得他這話中有譏諷之意。但此時我卻不覺得他有什麽惡意,連武侯麵前他也會不識時務地亂說,我這種下屬他自然不會客氣了。我道:“稟柴將軍,末將也不過運氣稍好而已。”

欒鵬隻是微微一笑,道:“一次是運氣好,兩次三次卻不一定了。楚將軍少年英俊,的是不凡。”

他這般讚揚,我倒不好多說。正想謙遜幾句,柴勝相忽道:“鵬哥,你為什麽不幫我說話?君侯也有點婆婆媽媽了,那些俘虜,殺了便是,還放他們做什麽。斬草不除根,日後也是難辦的事。他娘的羅經緯,他本是後軍,衝在最後,逃在最先,上輩子定是老鼠變的。”

欒鵬隻是一笑。後軍戰鬥力較差,但羅經緯殊非弱者,每次全軍衝鋒時,後軍也總能跟上,全靠的羅經緯的帶兵能力。在柴勝相看來,主要承擔打掃戰場、保護輜重營任務的後軍,實在是支無足道哉的部隊吧。

欒鵬看了看我,笑道:“君侯大人已有成竹在胸,我們這批下屬自也不便多加置喙。”

聽他話語,似乎是因為我在邊上,不好發牢騷。柴勝相卻不顧一切,道:“鵬哥,沈大人在世時,我們刀劍兄弟衝鋒陷陣,在他麾下建過多少功勞。如今他一死,你怎的小心成這樣子?不象你了。”

欒鵬道:“為將之道,令行禁止。君侯有令,我們下麵的人遵令而行便是。”

我也不禁有點想笑。這柴勝相當真是蠢得可以,欒鵬看樣子城府甚深,在我跟前總是說些有令必遵的話,他們也許都不想退兵吧。

回到營中,向右軍的兩位萬夫長告辭,我回到自己營中。金千石正候在帳外,一見我,道:“統領,你回來了。君侯有何將令?”

我跳下馬,道:“君侯下令,後日班師,你也去準備一下吧。”

金千石道:“班師?那城外那些蛇人呢?”

我道:“當然先不去理它們了。到時,恐怕君侯也會讓我們斷後,你去通知弟兄們做好準備。”

金千石麵露喜色,道:“好啊。這鬼地方,現在除了女人,想吃什麽都吃不到,白弄了一大袋子錢財。”

我不由苦笑。高鷲城以前可是南疆重鎮,號稱“天南第一繁華”,吃喝玩樂,什麽沒有?到今天這個地步,還不是因為我們的原因?守著這麽個殘破之城,實在也無必要。剩下的五萬城民,武侯也放他們一條生路了。

我道:“正式命令馬上就會下來,你讓弟兄們早點備好。”

這般退走,自算不得全功,甚至有點灰溜溜敗北的意思,武侯回到帝京,隻怕也寢食難安。但至少十萬大軍,有九萬安然回去,除了於他聲名有損外,卻沒別的可指責的。

回到帳中,白薇和紫蓼已等候在一邊。我道:“來,幫我穿上戰甲。”

撤退時不知會發生什麽事,也隻能穿著戰甲,以備蛇人的攻擊。因為左臂打著繃帶,一個人穿戰甲實在太不方便,要沒她們幫忙,我隻怕得束手無策。

等她們幫我穿好戰甲,我對她們道:“要班師了,你們願意和我回帝都麽?”

她們看看我,眼裏一陣驚慌,不知我這話是什麽意思。的確,她們算我的侍妾了,不帶走她們難道是要把她們就地殺掉麽?有不少帝國軍士兵便是嫌俘來的女子不好帶,一殺了之。

我道:“我是問你,你們在這兒還有什麽可以投奔的親戚麽?”

她們對視了一下,半晌,白薇嚅嚅道:“我們在五羊城還有一個舅舅。”

五羊城也是南疆的名城,不過離這兒有三百裏,城中商人極多,有“五羊萬商”之稱。因為和遠域那些客商交往得多,民風好利,其它什麽也不管,京都人說起南邊那種貪利忘義的小人,總是拿五羊城來當例子。帝君允許他們自治,每年上交租稅。這次蒼月公反叛,五羊城卻一直保持中立,不曾加入反叛。武侯發兵曾經過那兒,五羊城主也曾為我們補充輜重,算是重歸帝國統治,全城除了多了些災民,治安有點不好,倒沒受什麽影響。可是我們班師並不經過五羊城了,也實在想不出什麽好辦法送她們去。

我歎了口氣,道:“附近沒有親戚了?”

這話一出口,我也知道自己說得沒道理。高鷲城裏已經殘破不堪,邊上的村落也一掃而空,方圓百裏,已無人煙,就算她們有親戚,也找不到了。

白薇忽道:“將軍,你真要放我們走?”

我道:“怎麽不真。你們還怕我騙你?”

紫蓼忽然眼中流下淚水,哽咽道:“將軍,你……”

看著她楚楚動人的樣子,我心頭也一疼,臉上卻笑道:“哭什麽,難道你們還舍不得我麽?我可是你們的仇人,說不定你在這城裏的親戚朋友就是被我殺掉的,不恨我麽?”

白薇歎了口氣,道:“那也不能怪你的。”

我一陣啞然,半晌,也歎了口氣,道:“你們也收拾一下吧。一有機會,我馬上送你們去五羊城。”

白薇道:“將軍,你真要放我們走,就給我們一輛車吧,我們自己走。”

我看了看她,她麵上已無那種逆來順受的神色,此時眼中神采奕奕。這時,我卻有點失望,她好象求之不得想離開我。盡管我想讓她們走,可她高興成這樣,急不可奈的樣子,總讓我不舒服。

我道:“你們會趕車麽?”

紫蓼道:“姐姐會騎馬。”

我苦笑了一下,道:“好吧,我給你們安排一下車馬,你們備一點糧食,換上男子的衣服,馬上就走。”

         ※       ※       ※

車馬輜重營裏有不少。我帶著她們到了中軍,讓她們在輜重營門口候著,德洋正好在點戰俘,我跳下馬向他走去。

那些都是俘來的工匠。每次破城,工匠和年輕女子不殺,都帶回帝都。這次破高鷲城,捉到的工匠有三四千人,比輜重營的人還多一些。德洋正拿著帛冊點名,把工匠按行業分開。其中有好幾百造酒匠,回到帝都,也夠開幾個大酒坊了。羅經緯的後軍已在陸續撤離。每撤一萬人便要耗去幾個時辰,後軍撤完天也快黑了,緊接著便是德洋的輜重營。輜重營不比後軍,後軍戰鬥力雖差,終是打仗的隊伍,動作終是快的,輜重營卻雜七雜八的事情多,俘來的女子有一些要棄掉,工匠卻隻要沒生病全都帶回京都去。這幾千個工匠和一兩千女子,便夠他忙的。武侯所謂的要等陸經漁一日,那本也要耗一日的時間才能撤完。

我見他正點得忙,叫道:“德大人,忙啊。”他回過頭,一見是我,笑道:“楚將軍,你來了。輜重營再過兩個時辰便得出發,你也知道,輜重營可不比羅將軍的後軍,說走就走的。你不也去準備一下麽?”

我道:“正要準備,要問你討輛車。坐人的,不用太大,兩個人坐便夠了。”

德洋道:“好辦。”他喊過一個輜重營的士兵過來,道:“小朱,你給楚將軍找輛車。”

那個小朱我還記得就是和張龍友住一塊的那個。他去牽了匹馬出來,後頭掛著輛車,道:“楚將軍,這行麽?”

這輛車不大,本來是裝貨的,騰出來後坐兩個人倒綽綽有餘。我道:“行。德大人,方不方便?”

德洋把名冊交給邊上一個士兵,道:“糧草已經用掉大半,連五羊城裏征來的糧草也用得差不多,空出不少車來了。楚將軍有那麽多東西麽?”

我也不好說是為了送白薇紫蓼去五羊城,隻是含糊答應了一句。辭別了他,帶著我的馬,趕著車出來。

天還沒黑,輜重營裏亂成一片。我對正東張西望的她們道:“好了,你們走吧,幹糧備好了麽?”

幹糧當然仍是那種幹硬的大餅,吃是不好吃,總可以充饑。這兒去五羊車如果快馬疾趕,也要一天多路程,她們坐車去,隻怕得兩三天。白薇道:“已經準備好了。”

她拿了一小包,我接過來看了看,裏麵隻有三塊大餅。我從身邊的幹糧袋裏取出一塊來放進去,道:“備多點。雖然不好吃,可還得吃。走吧。”

走出門,我跳上馬,向城東走去。白薇趕著馬,卻很是熟練,想必過去騎過不少次馬。一路上馬車轔轔而行,穿過了一片斷垣殘壁。身後的中軍營地裏,仍是喧嘩不已。

忽然,坐在後頭的紫蓼“呀”一聲叫了起來,我也吃了一驚,不知她看見了什麽。卻見她麵無血色,指著一邊一堆碎瓦中。我帶馬過去,卻見在磚瓦中,一具女屍仰天臥著,身上帶著刀痕。看樣子,也是剛死的。大概是哪個人嫌這女俘不好,帶著又不便,弄到這兒殺了。

我看著這女屍。她眼還睜著,目光裏還帶著恐懼,似是死了仍然在害怕。我歎了口氣,伸出手,將她的眼合上了。

對於她,也做不了別的什麽事了。

我把馬帶回來,道:“走吧。”

紫蓼已說不出話來,白薇卻依然很平靜地駕著車。這姐妹倆,大概白薇隻比紫蓼大一小會吧,性格卻大大的不同。金千石把她們送給我,可能也是不喜歡白薇那麽剛強的性格,要殺了她卻又不太舍得,所以幹脆做個人情送給我吧。

車也不慢,過了一程,便到了東門。東門現在是卜武主持,但陸經漁所統一軍,就比另一軍好多了。盡管也有點亂,沒象中軍那麽開了鍋似的吵,門口也仍有人在站崗。我一到門口,已經擠了一大批被俘的城民,正魚貫出城,每一個正接受檢查,隻準帶些少量財物和幹糧。我正聽到一個士兵喝道:“站住!是什麽人?”

我帶住馬,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何中大人在不在?”

那士兵道:“是楚將軍?把腰牌拿出來。”

我苦笑了一下。這士兵很是無禮,大約是當初我領人來捉拿陸經漁,讓他們懷恨在心了。我跳下馬,摸出腰牌,道:“請看吧。”

這腰牌還是新的,舊腰牌已經上繳,這塊新的腰牌做得很倉促。那士兵看上看下,倒看不出什麽來。他瞄著車上的白薇紫蓼道:“他們是什麽人?”

我道:“是我的侍妾。送她去舅舅家。”

那士兵道:“待我去請示何大人,你等著。”

他走了進去,另一個士兵麵無表情,仍直立不動。裏麵,也時而有人在爭吵,大概也是分得不勻吧。就算是陸經漁的部隊,屠城時也一樣殺人取財,最多有紀律些而已。

過了一會,卻聽得有人道:“是楚將軍啊,請進請進。”

我行了一禮,道:“何將軍,我想送我的侍妾去五羊城,請何將軍方便。”

何中看了看車上的白薇紫蓼,道:“她們都是女子?一路方便麽?”

我一怔,不覺看了看她們。她們雖然穿著男子衣服,便還是一眼便看出是女子。現在城中放出了五萬城民,這些人本來也是良民,在城中,自不敢有什麽異動,一旦出城,天知道會做出些什麽來。她們坐著馬車,隻怕一出城便會遭人搶。若不是何中提醒,我都沒想到這些。

白薇道:“將軍,請不用為我們擔心,人生有命,生死在天。”

她的臉上還是一副平靜之極的樣子。何中倒吃了一驚,道:“你們不怕麽?”

白薇道:“當然怕,但總還有點希望。”

何中點了點頭,道:“好吧。我叫人送你們先出去。等等。”

他像是想起了什麽,走到邊上一個營帳中。我不知他要做些什麽,耐著性子等著。一會兒,他捧著一個小包出來,道:“兩位小姐,你們要是能到五羊城,請把這東西代我交給城主好麽?”

何中和五羊城的城主還有聯係?但此時我也不願多想,白薇道:“好的,一定為將軍辦到。”

何中笑了笑,道:“如果到不了也沒關係。”他拉開小包,裏麵卻是一塊玉佩和兩柄腰刀。他道:“這兩柄腰刀給你們防身,這塊玉佩就請你們交給城主吧。”

白薇接了過來,我向何中單手行了一禮,道:“多謝。”

送了她們出去,卻見城外已是一片逃出去的城民。這些人大多衣衫襤褸,時而有幾個發出幾聲幹哭,也許是終日擔驚受怕,終於看到生路,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看著他們,我也不禁百感交集。若不是蛇人,隻怕他們沒幾個人能逃走,這麽一想,他們倒該感謝蛇人了。

東門外過了護城河有一條大路,本是直通五羊城的官道。這條官道因為失修,有點坑坑凹凹的,馬車在上麵也有點顛簸,紫蓼有點不好受,白薇卻仍是不動聲色。

走了一程,路上的災民已少了,隻是零星幾個。馬車雖慢,也比這批餓昏頭的災民走得快。我帶住馬,道:“我得回去了,保重。”

和她們不過相處了一天多一些,本不該有什麽惜別之情。我帶轉馬頭,忽然聽得白薇道:“將軍!等等!”

我帶住馬,隻見她跳下車直向我跑過來。我跳下馬,道:“還有什麽事?”

她跑到我跟前,忽然攬住我的頭在我唇上一吻,臉一紅,卻又跑了回去,一言不發。一上車,便打馬疾行,那輛馬車被她趕得嘩嘩作響,也不知顛得車裏的紫蓼成了個什麽模樣。

我伸出手指摸了摸嘴唇。唇上,似猶有她的口脂餘香,剛才她那柔軟的嘴唇雖然隻是極快地一點,卻仿佛在我嘴上留下了一個印記。那輛馬車也越行越快,終於轉過一個拐角,被一帶樹林遮住了,再看不到。

走好吧。

我默默地說著。那條路上她們不知還會碰到什麽艱險,隻希望她們能平安到達五羊城。

回到城中,東門仍擠了不少城民。五萬人要出城,便是衝出去也要好一會,不用說這般一個個走了。我帶著馬,又自東門向西門走去。

當初,城中數十萬人家,到處是曲曲折折的巷子,從東門到西門也得好一會,現在卻都成了一片瓦礫,直通過去,便是近了許多了。

城中心是國民廣場,邊上便是中軍營帳。廣場中心本是用方方正正的大青石塊鋪成的,每塊青石都足有六尺見方,按理,另外幾大城池中類似的廣場都叫帝國廣場,第一代蒼月公築城後卻起名叫國民廣場,那也預示著後來的反叛吧。這廣場號稱天南第一,大石板每塊都有半尺厚,磨得光可鑒人,便是帝都也沒那麽好的石板。如今這些大石塊都被燒得斑斑駁駁,有些也已被燒裂了,這些日來,不知在這裏焚燒了多少死屍。真佩服中軍,邊上那種焦臭味,他們居然還能呆得下。

肩頭一陣奇癢,讓人幾乎忍受不了。葉台說過,傷口愈合,會有一陣癢,那麽現在正在愈合吧?他的醫術當真神奇,我受此傷不過兩天,居然這麽快便愈合了。腿上受到的那條刀傷本是皮外傷,他隻是淺淺包紮一下,現在拆掉了,也不過兩天,結的痂都快掉了,除了在腿上留下一條長長的傷疤外,沒什麽後遺症。

有葉台這樣的醫官,這次與共和軍一戰,才會以如此小的損失取得那麽大成果吧。我胡亂想著,這時,隻覺得臉邊一涼,頰上有點濕漉漉的。

是我的淚水麽?

我摸了把臉,掌心有點濕,但我知道那絕不會是淚水。白薇最後的那一吻也的確有些讓我心動,但沒感動到那種程度,對於她來說,也並不是依依不舍,而是感激而已。畢竟,我是攻破了高鷲城的帝國軍一員。

是下雨了。

我的身體都猛地一震。南疆開始要進入雨季,那麽,本來定好的退兵時用火牆阻擋的戰術便不能用。何況,若此時蛇人攻擊,那該如何是好?

幾乎是同時,城中四處發出了呼喊,當中夾著人們聲嘶力竭地叫聲:“蛇人來了!”

蛇人攻城,至今也有好多次了。但這一次卻象是已到末日,四處都傳來地震一般的震動,帶著人們的哭叫。中軍營中,幾支正在營房休息的部隊也衝了出去。中軍分前鋒、銳步、鐵壁、銅城、虎尾五營,前鋒營最為精銳,步兵中銳步營最強,以前攻擊時這兩支部隊總是衝鋒在前,現在這兩支最強的部隊已經都減員一半,戰鬥力大損,也隻能依靠另三營充當主力軍了。今天輪到的是銅城營休息,從營中衝出來的步兵一個個甲衣不整,大概也正在整理搶奪來的財物。我加了一鞭,穿過他們,衝向西城。

蛇人已經三天未攻城了。盡管銳步營在空中火攻失敗,肯定也讓蛇人有點膽寒,萬料不到我們被圍居然還敢攻出城來。這一次,蛇人一定也發現下雨了,抓住了這個良機,又發起了進攻。

剛跑到西門,卻見城頭下聚集了一批批士兵,正依次上城。金千石正點著人馬,一見我,叫道:“楚統領回來了!”

龍鱗軍中不少人還沒見過我,這時,他們都一下跪倒在地,道:“楚統領。”

如果我沒有奪回沈西平的頭顱,這批桀驁不馴的士兵也肯定不會如此對我心服。我看了他們一眼,道:“請起。大戰在即,弟兄們多加小心。”

龍鱗軍也是騎軍。馬匹本就不多,四軍中的馬軍占的份量也小,連殺生王柴勝相的萬人隊裏,也隻有三千騎軍,龍鱗軍卻人人都有戰馬。龍鱗軍本已隻剩兩百多,武侯命我挑選士兵補充到龍鱗軍中,事也太急,隻挑了一百多人,現在全軍已有三百零七人,連我在內。因為守城,馬匹都牽在城下。

我們正要上城,忽然,從城南一騎飛馳而來。離了好遠,便聽得馬上人道:“龍鱗軍統領在麽?”

那是雷鼓。我勒住馬,等雷鼓過來,道:“我是龍鱗軍統領楚休紅。”

雷鼓帶著馬,那匹馬跑得急了,站也站不定,隻是在不住咆哮。雨正不時滴下幾滴,但那一人一馬都同著了似的,渾身冒著白汽。雷鼓喝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聽令,武侯有令,北門告急,龍鱗軍速去援救,快去!”

我吃了一驚,道:“北門外也有蛇人?”雷鼓卻沒有理我,飛快向東門跑去。

我看了看金千石,他也一臉愕然。我突然想到,現在羅經緯已退出城去,若蛇人此時攻來,可真是大事不妙。我衝著金千石喝道:“快走!”

去北門本有一條大道,是自南門直通北門。我們從西門出發,卻是要從小路裏穿過去。我帶著三百人走過一堆殘磚碎瓦,便到了那條大道。

這條大道號稱“十馬大道”,可以並排馳十匹馬。盡管經曆這一劫,但用石板鋪成的路麵仍是很平整。在這大道上,便可以疾馳了。

帶著人一上大道,便聽得身後一陣如疾風驟雨的馬蹄聲。我回頭一看,卻見路恭行一馬當先,帶著前鋒營也過來了。

北門到底出了什麽事?

在疾馳的馬上,雨開始下得大了。透過雨簾,隻覺得眼前一切都仿佛夢境,有種不祥之感。
第十章 大軍壓境



沒到北門,便聽得那裏傳來了一陣嘈雜,倒似地麵都翻了個個。金千石驚道:“統領,不好,似乎已經在交手了。”

我側耳聽了聽,道:“快走,後軍似乎抵不住了。”

我拍了拍馬,向前衝去。左臂沒好,但已經不再疼痛,想來已無大礙。

我們已衝到了北門口,卻見門口人山人海,不知有多少士兵正在向裏擠,亂成了一鍋粥。有些士兵被擠得倒在地上,後麵的人哪裏管那些,仍然衝進來,地上的人被踩得痛叫,而後麵的卻似充耳不聞,仍是拚命向裏擠,當中卻還夾雜幾個衣衫襤褸的城民。天已暗了下來,周圍的火把光用木板蓋著,使得人們的臉也忽明忽暗。

外麵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這時,一個小軍官擠出人群,向我這兒跑過來。我向他喝道:“站著。”

他站定了,抬起頭看著我。我道:“你是何人?”

那小軍官不自覺地立定了,道:“後軍小校吳萬齡,見過將軍。”

我道:“到底出什麽事了?羅經緯將軍呢?”

吳萬齡道:“羅將軍將軍營紮在城外,正安排輜重營出發,哪知突然漫山遍野地來了不知多少個蛇人,我們退回城裏,哪知先前放出城去的城民有不少又跑回城來,與部隊爭道……”

我喝道:“不管如何,先整肅軍紀,不得混亂。城門口這一軍軍階誰最高?”

吳萬齡道:“我們是後軍第五營,兩位萬夫長都在羅將軍身邊,不曾入城。”

我道:“你先下令,命城門口諸軍不得慌亂,讓城民先進,然後依次入城。再有不遵號令者,立斬。”

我話雖如此說,心中卻有點惴惴。後軍原非我能號令之地,若士兵仍是不聽,我也無法真的立斬幾個立威。但那吳萬齡卻鎮定下來,轉過身喝道:“城門口的兵丁聽著,依序入城,若有敢違者,立斬不赦。”

他的嗓門卻也不遜於雷鼓。這一聲喊過,門口一下如同一道得到渲瀉的洪水,立刻平靜下來。吳萬齡喝道:“立定!城民入城後,各部依次進城。”

城門口的兵丁本是群龍無首,此時吳萬齡一聲令下,登時井井有條,倒也不需殺幾個人立威了。

一有秩序,入城時就快得多。門口大約有兩三千潰兵和幾百個城民,那幾百個城民想必從東門出城後想往北去,哪知被蛇人攔回,明知是飲鴆止渴,也隻得逃回來。這幾百個城民一進城,已有士兵將他們帶到一邊,一時也不好安排,將他們都關入城頭的一個殘破箭樓上。好在隻有幾百人,擠了一個箭樓,有十來人守住出口便也夠了。他們也許也是被關得麻木了,也不多說什麽,一個個向裏走。他們走過我時,我看見那些人群中大多是婦孺老弱,幾乎沒什麽青年。他們大多扛著個包裹,那也隻怕是些吃的和穿的,值錢的東西也帶不出城的。有個老頭,甚至還抱著麵琵琶。

看到那琵琶,我隻覺眼前象是一下暗淡下來。

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她會不會知道一個隻見過她沒幾麵的小軍官會對她有那樣的感覺?

這時,吳萬齡高聲道:“快,不要磨蹭,依序進來。”我看了看城門口,那些城民已全部進來了,現在是部隊入城。

城民一入城,剩下的部隊依序而入,也不過一轉眼工夫。

這時,前鋒營已到。路恭行道:“楚將軍,羅將軍在何處?”

城門口已空出來了,我道:“羅將軍還在接戰。我們該如何?”

此時我也有點茫然。龍鱗軍和前鋒營加一起不過兩千多人,後軍本身還有兩萬人,抽走兩千抽南門,剩了一萬八千。縱然後軍戰鬥力不強,終究人數比我們多得多。野戰中,就算加上我們這兩千人,也無濟無事。

路恭行道:“你在門口穩住軍心,我去將羅將軍接回來。”

他話音剛落,前鋒諸營已衝出門去。我道:“路將軍,行不行?”他也沒回答我,一馬已出了城門,潑風也似衝過吊橋。幾個以前的同僚也已出城,路過我時向我點頭示意,祈烈在馬上還向我行了一禮,諸人便已衝出去。

金千石道:“楚將軍,怎麽辦?”

我看了看,道:“上城。”

城門口已退入了幾千人,羅經緯在外所統,大約不到一萬五千人。不知那支來犯的蛇人有多少,既要護著輜重營,又要接戰,他也實在不易取勝。

我們剛上城頭,卻見城外塵煙滾滾,一支部隊退了下來。我看了看,這支部隊夾雜著大量兵車,大約是輜重營。我道:“金將軍,你讓幾個人守著吊橋,千萬小心。”

輜重營已退到城下。看過去,極是狼狽。輜重營本不是戰鬥部隊,雖然也有彈壓俘虜之責,畢竟與真個上陣衝殺不同。德洋在後陣斷後,他也穿著軟甲,但甲上已有破洞,身上斑斑的都是血跡。

他們一進城,我叫道:“德洋!德洋大人!”德洋抬起頭,看見是我,道:“楚將軍,你們要當心,蛇人有好幾萬!”

好幾萬!

我心頭猛一跳。南門外那支蛇人部隊,來時也是聲勢浩大,但真正出戰的卻總隻有幾千人。難道,它們的真正目的是要圍住城麽?我道:“羅將軍現在如何?”

德洋道:“羅將軍正在苦戰。若無路將軍支援,隻怕已抵不住了。”

象回應我的話一樣,前麵發出“轟”的一聲巨響,隻覺大地也似震動。北邊約摸二裏外,一道濃煙衝天而起,也不知發生什麽事了。

那又是火藥的爆炸聲。是路恭行在用火藥麽?怪不得他那麽自信。當初,他曾說張龍友可能是勝負的關鍵,說不定那時他便已想到,單憑刀槍已難以抵敵蛇人,一定要用那種新的武器了吧。

我不禁很有點佩服路恭行。他能讓眼高於頂的前鋒營服他這個統製,的確是名下無虛。

金千石這時將一柄傘拿過來,道:“將軍,打傘吧。”

我想了想,接了過來。現在我左臂沒法動,靠單手自然沒法作戰,那麽也隻能在城頭指揮而已。可武侯不知怎麽想的,為什麽把僅有三百人的龍鱗軍派到北門來?

這時金千石道:“統領,他們退下來了。”

退下來的是雜七雜八的隊伍,最前頭還夾雜著幾輛輜重車,真可說“狼狽”兩字。後軍的戰鬥力果然不行,退進來的還有一萬餘人,大多已是盔歪甲散,恐怕一觸即潰。我心頭一寒,萬一這潰兵又堵在城門口,隻怕又難辦了,連斷後的前鋒營也進不來。

沒等我多想,便聽得城門口有人喝道:“門外諸軍,依次入城,混亂者斬!”

那是吳萬齡的聲音。剛才我讓他整頓秩序,他現在還在那兒。金千石在一邊看了看我,道:“這人相當不錯。”

的確。我想著。我想起了中軍的苑可祥,這兒的他,這批人若能吸收入龍鱗軍來整頓軍紀,定能讓龍鱗軍的戰鬥力提升一個檔次。

這時,門口一陣喧嘩,我道:“怎麽了?”

金千石趴在城頭往下看了看,道:“是羅將軍回來了。他受了重傷。”

羅經緯進來了?怪不得吳萬齡發號施令能如此有效吧。金千石的話裏,幸災樂禍之中不無讚歎之意。諸軍本是一軍看不起另一軍,中軍表麵上沒人敢看不起,背後卻被稱作“少爺兵”。而左右兩軍的統兵大將本是齊名,他們都自認是此戰第一強兵。陸經漁走後,左軍一下失去了底氣。但右軍自沈西平死後也同樣很有種失落感,尤其是這支沈西平的嫡係龍鱗軍,真有種喪家之犬的感覺。但他們還是一樣的看不起後軍,覺得後軍頂多是充數的一軍。

武侯出師之時,點兵到左右二軍,再找不出什麽強兵了,勉強弄了些還看得過去的人湊成後軍。不少人都有這等看法,口齒輕薄之輩還在背後稱羅經緯為“羅競尾”,說後軍樣樣都落在最後。現在後軍這一番苦戰,卻讓最為自負的龍鱗軍也有點讚歎了。

羅經緯的擔架抬上了城頭。我走過去,將傘遞給抬擔架的人,跪在擔架前道:“稟羅將軍,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助戰來遲,死罪。”

羅經緯在擔架上抬起身子,道:“楚將軍請起。經緯敗下陣來,讓楚將軍齒冷了。”

他的話中,滿是蕭索之意。

我也不好說什麽。羅經緯本是與陸經漁、沈西平他們同一批的勇將,當初平定翰羅海賊,同樣的立功甚大,但他一直沒能封爵。這次平叛,他統的也是後軍,一般隻做些打掃戰場的事,仍立不了什麽功。羅經緯心頭,一定有股不平之氣,尤其是沈西平戰死,陸經漁出走,讓他覺得自己未必不會出頭。可當真一戰,卻讓他雄心頓消了。

我道:“羅將軍,你好好養傷,不必多想了。”

羅經緯在擔架上道:“胡中軍。”

邊上的一個中軍官跪了下來,道:“胡仕安在。”

羅經緯道:“胡中軍,你協助楚將軍,定要守住北門。”

胡仕安道:“遵命。”

他話音方落,門外又是一陣響。剛才似乎還在二裏外,這回的響動已不到一裏了。

那是路恭行在且戰且退吧。以不滿兩千之寡,獨擋蛇人,即使是借助火藥之力,路恭行足可當得名將之稱了。我也不禁羨慕路恭行。

有張龍友在武侯幕府,他當然更可以立功吧。

這時,門外已發出了一陣響動,極目望去,北門外半裏已是人頭攢動,前麵一支軍馬正急速後退。

大雨中,馬蹄聲仍似激越的鼓點,響個不住。聽那聲息,每近一些,我的心頭也沉重一些。

路恭行的前鋒營也補充了一些人員,經此一戰,不知又要損折多少了。

盡管我已不是前鋒營成員,但心底,仍是很關切這支部隊。

這時,退下來的前鋒營已近了。看過去,他們的戰甲被雨打得透濕,閃閃發亮。

這麽大的雨,他們怎麽還能用火藥?我不禁有點詫異,道:此時已沒時間多想了,一個騎士衝在最前,喝道:“小心了,蛇人追過來了。”

那是前鋒營第十六營的百夫長邢鐵風。他是清寬伯邢曆的兒子,邢曆本是文官,官拜戶部尚書,邢鐵風是他第三個兒子,卻自幼好武,十九歲軍校畢業便投入了武侯軍中。他也是蒲安禮一黨,本與我不甚相得,此時我看到他,卻隻覺一陣欣喜。

金千石已到了吊橋邊,隻等前鋒營入城便拉起吊橋來。

前鋒營如風一般衝入城中。讓我有點欣慰的是,看來前鋒營沒有減多少人。他們身後不過二三十丈遠,便有一批蛇人尾隨而至。夜雨中看不清,卻覺這批蛇人秩序井然,隱隱的與以前的蛇人大不相同。

蛇人還是第一次夜襲。夜晚的蛇人看來,比白天要危險百倍。

等前鋒營一入城,我一揚手,金千石和幾個士兵拚命拉著吊橋。

吊橋才拉得一半,蛇人的先頭部隊已到。那批蛇人排成一個方陣,最前一排已到了護城河邊,一個蛇人一長身,上半身已搭在吊橋上。它手中握著柄短刀,一刀紮入吊橋的木板,下半身一縮,一個身體已趴在吊橋上了。吊橋頭上一下增大了那麽大份量,拉起的速度一下慢了起來。

若是讓它砍斷吊橋的繩索,那便難辦了。我正想呼喝,龍鱗軍中忽然飛出一箭,直取那蛇人。

這一箭勢若奔雷,就算是我用貫日弓射出的也不過如此。我不禁吃了一驚,龍鱗軍中竟還有這等人才!

不等我驚歎,那一箭已到。那蛇人正在吊橋橋板上搖搖晃晃,準備直起身子,這一箭已到它跟前。它的動作極快,刀扁著一擋,“當”一聲,那箭竟然刺入刀身,白色的箭羽還在顫顫。

不等那蛇人再有什麽動作,另一支箭又已飛到。這一箭幾乎緊接著前一支,那個蛇人在吊橋上本已站不穩,哪裏還能阻擋,一箭入腦,它身體一仰,摔下吊橋來。趁這吊橋一輕,金千石已大力搖動轆轤,將吊橋拉起。

城外的蛇人已立定了。在城頭上看下去,黑壓壓一片,竟不知有多少。德洋說有好幾萬,看來是毫不誇張,看上去,起碼也有兩三萬。

以前蛇人攻南門,不過五六千個。武侯有五萬人在守南門,現在北門隻剩下不到兩萬,真正還能一戰的隻怕還不到此數的一半,還能守得住麽?

我心頭也有了懼意。

這時,隻聽得路恭行道:“楚將軍!楚將軍!”

我回頭一看,路恭行已帶著前鋒營上城來。我行了一禮,道:“路將軍。”

他看了看我道:“此番蛇人與以前大不相同,要小心了。”

他隻說了這一句話,便沒再理我,在城頭上已將分派前鋒諸營。前鋒營現在也有一千七八百人了,他重整此軍比我有成效得多。不知他是什麽意思,龍鱗軍放在四營和五營之間。也許,是讓我和祈烈好照應些吧。

在城頭布防已畢,祈烈過來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

他升上了百夫長,人也成熟了許多。我笑了笑,道:“小心點。”

他道:“將軍你也要小心。”

他說了一句也轉身走了。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他這話裏有話。

難道,前鋒營中有想對我不利的人麽?我掃視了一眼四周,前鋒營的人都全神貫注地注視城下。城門這一段就由前鋒營和龍鱗軍守衛,羅經緯帶回的後軍也軍心已定,胡仕安正在四處巡視打氣。

那是我多疑吧。我搖搖頭,蛇人已集結在城下,黑壓壓的一片。

這批蛇人與以前最大的不同就是紀律嚴明。以前的蛇人各自為戰,野戰時這等戰法如疾風驟雨,勢不可擋,攻城時卻相互掣肘,可眼前這些蛇人竟似一支訓練有素的強兵,它們攻城時的攻擊力不知有多大?

雨落下來,把我的頭發也打得濕了,臉上也滿是雨水。我捋了一把,道:“金將軍。”

金千石過來道:“統領,怎麽?”

我道:“剛才放箭那人是誰?請他過來。”

金千石道:“他叫江在軒,是龍鱗軍第一神箭手,大概也是全軍第一吧。”

全軍第一?我不禁有點失笑。他們並不認識譚青,譚青絕對也有他那樣的箭法,而譚青告訴我,他曾經在軍中與文侯手下的一個小軍官比試過箭法,五百步外射遊靶,他一般是一百箭八十五六中,那人卻至少能九十多中。那等箭法,才庶幾可稱“百發百中”。可能,龍鱗軍雖不能說第一強兵,卻可以說是第一自負吧。我沒說什麽,道:“請他來吧。”

金千石大聲道:“江在軒,江在軒!”

一個身材不高的年輕人走了過來,在我跟前跪下道:“江在軒叩見統領。”

我道:“江將軍請起。”

我隻有右手可以動,伸出一隻手扶起他。這江在軒年紀也隻有二十出頭,身材雖不高,卻十分壯實。他背後背著一張短弓,隻有一肘長。

這等短弓,也能射出如此大力的箭來麽?我自己慣用那張貫日弓,譚青曾跟我說,弓力太強,準頭就極難把握,用力不當,反而不如軟弓得力。可我用慣了那等硬弓,對射術實在也難以再有寸進,心知這等射術的高妙處是體會不到了。這江在軒,也許會是個和譚青一樣得力的人吧。

人盡其才。軍校中兵法教官,包括也教過我的陸經漁在內,幾乎都如此說,這也是為將之道的真諦吧。

我道:“江將軍,你的箭術很強,龍鱗軍中還有能與你比肩的人麽?”

江在軒道:“有五六個。”

我道:“你將他們集結在一處,在後守衛,若蛇人攻上城來,你們用箭壓製住它們。”

江在軒抬起頭,臉上有點興奮之色,道:“稟統領,在軒願誓死一戰。”

我笑了笑,道:“能不死,還是不死的好。”

龍鱗軍慣於衝鋒,以前,象他那種神箭手,自然不能在衝鋒中一展其長,所以龍鱗軍有如此一個神箭手,也屈於行伍,隻能當個普通小兵吧。我看著他帶著六個人走上箭樓,心頭一陣淒楚。

我們這樣的軍人,除了殺人,還有什麽本事?

這時,城下的蛇人發出了一聲巨吼。蛇似乎並不會叫,可這些蛇人都吼得很是響亮,雖比不上雷鼓,比我可喊得響得多。

蛇人要進攻了。

我喝道:“大家小心,不能讓蛇人攀上城頭!”

後軍尚未和蛇人正式交戰過,退入城的潰兵已是軍心不整。如果不是前鋒和龍鱗兩軍來首當其衝,我怕後軍全軍會立時崩潰,那個胡仕安根本也沒法鎮住他們。

龍鱗軍的士兵已排在城牆邊,我也走到邊上,盯著下麵。

城下的蛇人排列的整整齊齊,頭一排都拿著大盾。它們的盾牌不是南門的山都攻城時用的那種木板,而是真正的盾牌,每一個都幾乎有我們通常所用的兩倍大,第一排的蛇人躲在盾牌後嚴嚴實實的,風雨不透,我們根本別想用箭射中他們。若是他們這般步步為營,實在難以抵擋。

在我的右邊,正是祈烈所統的前鋒五營。五營現在有七十多人了,祈烈站在五營最左邊,離我隻有一步之遙。以前當我的護兵時,他還象個大孩子,現在淵停嶽峙,頗有大將之風,麵上竟是不動聲色。我小心道:“小烈,你有把握麽?”

祈烈轉過頭,笑了笑道:“將軍,不用擔心,我們有張先生做的火雷彈,隻怕他不攻上來。”

火雷彈?我登時想到了張龍友做的那種火藥。大概是用火藥做的一種武器吧?

這時,第一批蛇人忽然從中展開,有一隊蛇人從後急速插上,推著一輛很長的車子。那車子其實也隻是一些小車,上麵擱著一條長長的木板。

那要做什麽?

我馬上就想到,那是架橋車!

架橋車在帝國軍中也有,在越過河道、溝塹時用的,不過帝國軍的架橋車樣子與這有些不同,做得要輕巧,蛇人的這些粗笨之極,如果讓人來推動,隻怕得幾十人才推動一輛,蛇人雖然力大,也要十幾人同時推進。

這排架橋車一到護城河邊,隻聽得路恭行喝道:“全軍放箭!”

城頭上,登時箭如雨下。箭矢雖然很少能讓蛇人一箭斃命的,但蛇人也不敢迨慢。也還好,蛇人天生的似不會射箭,對箭術依然難以抵擋。

那批持著盾牌的蛇人就象兩扇門一般合攏,護住了推車的蛇人。它們的動作整齊劃一,竟似訓練有素的士兵。箭雖如急雨,射得盾牌上如同刺蝟一般,卻極少有能透過縫隙射中那些蛇人的。龍鱗軍的士兵不禁有點急躁,我看了看站在高處的路恭行,他掃視著下方,麵色如常。

一定也有對付之策,不然武侯不會隻派我們兩軍這兩千多人來援北門的。我離開前鋒營沒幾天,這幾天裏,可能張龍友已做了不少新武器,祈烈所說的“火雷彈”可能不過其中之一。

架橋車推到了護城河邊,那批蛇人猛地一推。它們的架橋車其實是一塊長木板擱在兩輛小車上,這般一推,前麵的車已是懸空在護城河上,後麵十幾個蛇人壓住後端,前端也已翹起,已似個杠杆的樣子。那塊木板足有半尺厚,兩尺寬,上麵刻了一條凹槽,也不知派什麽用。這樣的份量,在後頭單靠十幾個蛇人的體重肯定壓不住,想必後端有些什麽重物。隻是這樣的設計已是相當精巧,我也實在不敢相信以蛇人這等吃人生番一般的模樣居然也能想出這等器械來。

這時,我想起了那時在旗杆頂上所見的那個滑輪。那滑輪也一樣做得很是精巧,不是一般人做得出來的。

蛇人到底是屬於哪一方的人?如果它們背後有人在控製,那麽這個人到底是誰?而且,蛇人的援軍也越來越強,如果隻憑蛇人,不相信會在短期內有那麽大的相差。

難道,山都那支部隊隻是蛇人探路的先頭軍?可是,山都那一軍來時,聲勢也是浩大之極,若十萬人隻屬先頭部隊,後續部隊又該有多少?而山都攻擊時發兵也不過五六千,又不知該做何解釋。

蛇人已將兩塊木板架在護城河上。此時,忽然從蛇人陣中發出一陣呼喝,一麵大旗招展不休,後麵,又有一輛車緩緩過來。

不知是哪個眼尖的驚叫道:“攻城車!”

果然,那是一輛巨大的攻城車。這攻城車與帝國軍的攻城車形製別無二致,都是在用一根巨大的原木裝上巨輪,頭部斫尖後包上鐵皮。隻是,這輛攻城車比帝國軍最大的一輛攻城車“無敵號”還大上三分之一。“無敵號”足要兩三百人才能推動,蛇人雖比人力量大得大,這輛攻城車邊上也密密麻麻的圍滿推車的蛇人。

這麽巨大的攻城車,隻怕不用兩三下便可將城門撞開,便是撞城牆也足夠了。蛇人將架橋車先開來,怪不得那木板上有凹軌,那正是為了用這攻城車吧。幾乎所有人也都一陣心寒,我看了看路恭行,他也有點愕然。

以前的蛇人攻城隻憑強攻,帝國軍單打獨鬥不及它們,但隻要人多,要守住也並不太難。可這回的蛇人卻是紀律嚴明,盔甲整齊,而且有攻城器械如此齊全,攻城之術也有章有法,便是帝國軍的最強部隊也不過如此。開始,我們盡管都有點擔心,但因為已守住那麽多次蛇人的進攻,也不會太害怕。可這時,不管是誰,信心都已搖搖欲墜。

是太驚愕了,城頭幾乎一下子變得死一樣寂靜。

這時,城頭上突然響起了“錚錚”的兩聲琵琶之聲。接著,是一連串曲調。在一片大雨中,這聲音傳得出奇的清晰,便似在耳邊響起一般。

仿佛兜頭一盆涼水澆來,我渾身都隻覺得一清,耳邊便聽得路恭行高聲喝道:“誰去將那蛇人橋板炸毀?”

琵琶聲已越來越急,但每一個音符都絲毫不亂,入耳便如萬千鐵蹄奔馳,卻又辨得出每一片蹄鐵擊在地上的聲息。

路恭行此時已完全恢複了剛才那等從容,指揮若定。這時琵琶聲中忽然響起一個老者高亢嘹亮的歌聲:

 “豪情衝霄上,
    登高望,
    江山萬裏何蒼莽,
    好男兒,
    豈懼青山葬。”

這歌聲悲愴激昂,那老者的聲音雖然蒼老,卻仿佛有著巨大的力量,讓每個人都熱血沸騰。

在這歌聲中,有個人喝道:“有膽一戰的,跟我來!”隨著喊聲,一個人從城頭垂下繩索吊了下去,喝道:“有膽的,快來!”

正是勞國基!

他手下的第十三營士兵原本也就是守著正城門的,此時紛紛跟隨他衝下城去。他這一營原本減員甚多,雖然有補充,現在還隻有五十幾人。這五十幾人都可算得是中軍的精英,個個身手矯健。這時下城,幾乎可以說是有去無回,但他們一個個都義無反顧,衝到了護城河邊,這時,那攻城車已快到護城河的那一邊了。

河對岸的蛇人隊中,忽然有十幾個跳下水,泅泳過來。蛇人原本是天生的會水,它們一入水,也不等我下令,守在箭樓上的江在軒他們已然發箭。在箭樓上放箭,本是居高臨下,他們又都是神箭手,一排箭樓射下,那十幾個蛇人登時被射死一半。在這當口,勞國基已衝到那兩塊木板前,他們幾人想要搬動那木板,可這兩塊木板實在太過厚重,他們幾個人根本動不了分毫。勞國基喝道:“用火雷彈!”

我終於能看見火雷彈了!

勞國基和邊上幾個士兵同時從懷裏摸出一個拳頭大的小罐,又拿出火鐮敲擊。可是,雨下得太大,他們怎麽敲也敲不著,路恭行在城頭叫道:“勞將軍,你們將火雷彈放在在那木板上!”

勞國基還想試著打打火鐮,這時,祈烈叫道:“勞將軍,當心!攻城車過來了!”

那輛巨大的攻城車前輪已滾上了那木板的導軌,許多蛇人正拚命向前推,城頭上,箭如雨下,邊上持盾牌的蛇人緊緊地護著,時而有一支箭透過縫隙射入,那些蛇人卻前赴後繼,根本不顧傷亡。

攻城車壓在那木板時,兩塊木板同時發出震動,咯咯作喊。由於有雨水,這車雖然笨重,卻被越推越快。勞國基喝道:“快,先把火雷彈放在上麵!”

他衝上了木板,根本不顧那即將衝過來的攻城車。另一個士兵上了另一塊,在岸上的士兵將火雷彈扔到他們手中,勞國基將那些火雷彈飛快地放在上麵的凹軌中,時而有一個因為不小心掉進水裏,他也不管。

眨眼間,那木板上已各堆了十幾個火雷彈。

這名字威風之極,可樣子卻一點不起眼的火雷彈放在木板上,活象兩堆小酒罐,大概張龍友本也是用小酒罐改裝的。不知為什麽,我有點想笑,這時,勞國基已跳回岸上,又摸出一個火雷彈在拚命打著,可是,在城下根本沒一點遮擋,他也根本打不著。城頭上擲下幾個火雷彈,但那木板雖然有兩尺寬,要正好擲中卻不容易。有幾個擲中了,卻沒炸開,大多卻直接落入水中,響也不響一個。

路恭行在城頭叫道:“別浪費火雷彈,快,用火箭射!”

他已將一支箭頭綁上鬆明的箭搭在了弦上。那些鬆明正熊熊燃燒,他拉開弓,一箭射落。

這一箭不偏不倚,正射在那堆火雷彈中。可是雨太大,那火苗一下子被撲滅。

城頭上的士兵如夢方醒,紛紛將箭頭綁上鬆明射下。火把城頭本放得許多,以前知道蛇人畏火,城頭上到處都是火把。但雨太大,那些箭雖有不少射中那木板,卻一下就滅了。

我一手還吊著繃帶,沒法射箭。那攻城車這時已到了那堆火雷彈跟前,眼看那巨輪馬上便要碾上那些火雷彈,勞國基叫道:“城上,給我個火把!”

城頭有人扔下一個火把。這些火把前些時知道蛇人畏火後,城頭上插得到處都是。勞國基接到手中,叫道:“誰還有火雷彈?”

邊上一個士兵遞上一個,勞國基接過來,人猛地跳上木板,向那輪下衝去。

他是要舍身去炸掉那木板!

城頭上,幾乎所有人都驚呆了。勞國基簡直不把自己的命當一回事,根本不管那輛攻城車正以不可一世之勢壓過來,在木板上一把點燃了那個火雷彈,向那堆火雷彈扔去。

他離那輪子隻有一兩步遠,如果不能引爆,勞國基已沒法再跳開了,準是被輪子從身體中間碾成兩半。盡管戰士當視死如歸,但這等死法,恐怕沒人會有勇氣的。

這時,那輪子已經碾上了那些火雷彈,我已聽得那罐子破碎之聲。幾乎同時,輪下發出了一聲巨響,幾乎城牆也震動了一下,“轟”一聲,下麵升起一股濃煙,左邊的那塊木板斷成兩截,那輛巨大的攻城車一歪,一下倒了下來,橫亙在護城河上,發出一聲山崩地裂的巨響,。

這回,那些蛇人力氣再大,恐怕也沒辦法再推動攻城車了。

這攻城車一倒,城頭發出一陣歡呼,蛇人軍中也發出了一聲厲吼。那隊手持盾牌的蛇人攀上了已倒在河上的攻城車,把那當成橋梁,衝了過來。箭樓上,羽箭不時飛下,那些蛇人舉著盾牌,不顧一切地衝來。

路恭行喝道:“快!快把勞將軍拉上來!”他人已衝到城邊,伸手抓著垂下的繩子。我這時才看見,勞國基已癱倒在一邊,渾身是血。

他受傷了麽?

我也不知道那火雷彈的威力如何,聽聲音,威力也不小。我也跑到城牆邊,用一隻手拉著繩子。下城的幾十個人都正抓著繩子拚命向上攀來。

要是在城下,誰也不會說能夠是蛇人的對手。幸好,蛇人在那攻城車上攀得不快,箭樓上飛下的箭也阻得他們更慢。

將下城去的前鋒十三營全部上城後,路恭行道:“快將勞將軍送到醫營療治,其他人準備火雷彈,不能讓蛇人爬上城牆。”

但那些蛇人並沒有再進攻,已經攀上攻城車的蛇人見下城的帝國軍都重又上了城,隨著蛇人營中一陣響亮的鑼聲,又快速地退了下去。

進退合宜,這隊蛇人真的象一支訓練有素的強兵啊。

我看了看路恭行,他此時臉上有一股憂慮之色。也許他也在想著這個問題。當初城中出現第一個蛇人時,他就有這種憂慮,可惜那時武侯也根本不當一回事。現在想來,那些蛇人定也是斥堠一類的角色,在我們一攻破城池就馬上通知,所以那批蛇人才在此時進攻。

如果那時及時做好準備,或者在蛇人第一次攻來時便及時退去,不至於落到這種地步吧。

看著蛇人退去,城頭的後軍士兵都發出歡呼。他們沒有領教過蛇人的攻擊力,而守城時我們也幾乎沒有傷亡,他們自是覺得我們勝利了。可是,他們沒有想過,要是這一次路恭行的前鋒營沒有火雷彈,這城絕對是守不住的。

蛇人象是聰明了許多。

這時胡仕安興高采烈地走了過來,道:“兩位將軍,羅將軍請你們過去。”他臉上也是按捺不住的喜色。

路恭行看了我一眼,道:“好吧,我們馬上就去。楚將軍,我們走吧。”

他的目光有點怪,但我也不在意這些,道:“路將軍請。”

羅經緯的擔架在一個箭樓裏。我們一到他跟前,便跪下道:“末將叩見羅將軍。”

羅經緯努力半坐起來,道:“兩位將軍請起。”他的話說得很吃力,這麽一動,臉上也泛起一片潮紅。我們站了起來,羅經緯道:“路將軍,楚將軍,此番守城,全賴兩位將軍之力。經緯在此向兩將軍致意。”

他在擔架上向我們致了一禮,我們站定了,也向羅經緯回了一禮。可是,羅經緯眼中卻沒有胡仕安那樣的喜色,也有些憂慮。

他也許也知道了,這樣子守城絕非長久之計吧。這一戰,後軍的兩個萬夫長全部戰死,損兵起碼有五千許。以後該怎麽辦,誰也說不上來。

這樣一個破城能守到今天,也算是個奇跡。如果不是武侯,我想說不定蛇人的第一次攻擊時就亂了陣腳,哪裏還能支撐得下去?羅經緯也是名將,他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的。可是如今有三門被圍,東門也不知有無戰事,冒然出去,說不定也會象這次北門撤軍一樣吃個大虧。而今已經失去了撤退的良機,我也不知道以後該如何是好。

路恭行道:“羅將軍,我想問一下,你們是如何碰到蛇人進攻的?”

羅經緯剛想開口,便咳了兩聲,胡仕安一邊道:“我們遵君侯將令在城外紮營,等候輜重營出城。輜重營正在出城時,斥堠兵來報,北邊大路上突然開來一支大軍,旗號不清。我們開始不曾想到會是蛇人,已下令嚴陣以待,哪知這支蛇人軍來得極快,已成突擊之勢,雖然百般防禦,仍是不敵。若非路將軍及時來援,我們定要全軍覆沒。”

我們都有些心情沉重。蛇人的攻擊力越來越強,而我們卻士氣漸漸低落。此消彼長下,隻怕城破之日也不遠矣。

我忽道:“羅將軍,我想問你討一個人。”

羅經緯道:“楚將軍想要哪個?”他的話不免有點遲疑,我在這時來向他要人,不免有點挖人牆角的意思。

我道:“貴軍五營小校吳萬齡。”

他鬆了一口氣。吳萬齡隻不過是個小校,大概他也不認識。聽得我沒向他要後軍的中堅大將,自也沒什麽好緊張的。他道:“好吧,楚將軍將他帶走便是。”

辭別了羅經緯,回到城頭,城頭上還有些歡聲笑語,但那都是後軍的。他們認為自己是打個個勝仗,因為守城時沒有傷亡。可是我不知道那些蛇人第二次攻擊時會怎樣。

回到自己的防區,正看見後軍把那箭樓裏的人趕下來。那些衣衫不整的城民一個個都麵無人色,他們也不知道剛揀得的這條性命是不是還得丟在這兒,走得東倒西歪,一個後軍士兵不耐煩,伸著槍柄要打,路恭行喝道:“住手!”

那個士兵看了看路恭行,有點驚慌地伸回槍柄。路恭行走過去,道:“剛才是哪位在彈琵琶?”

一個半老的女人看了看後麵,叫道:“將爺,我們讓那老頭子不要彈的,可他不聽。”

這時,一個老人正從箭樓裏走出來,那女人道:“老穆,你真要害死我們了!”

路恭行喝道:“住嘴!”他快步走上前,道:“老人家,請走好。”

一個帝國軍將領對共和軍的城民如此客氣,恐怕戰爭後從來沒有過。那個女人有點目瞪口呆,不知道路恭行吃錯了什麽藥。那老人看了看路恭行,歎道:“抱歉,我將愧對大公。我沒想到你們這幫禽獸也會聽得懂我們的葬歌。”

他的話裏還是一股桀驁不馴的語氣。沒想到這老頭子氣那麽大,而他唱的那歌是共和軍的葬歌麽?他的話一出口,邊上的士兵一下將槍對準了他,隻怕馬上要捅他個對穿。

路恭行隻是一笑,道:“老人家,帝國軍和共和軍,都隻是人而已。來人,讓他們從東門出去,每人發一塊幹糧,不得留難。”

他下完令,轉身便走了。

我有點呆呆地。我隻以為隻有我才會那麽婆婆媽媽的心腸發軟,沒想到這個鐵石一般的路恭行,竟然也說出那種話來。如果帝國軍和共和軍都是人,那戰爭是誰對誰錯?

我有點苦惱地搖搖頭。這時,金千石道:“統領,我們回去繳令吧?”

我道:“好吧。我去向路統領辭別。”

我走到他身後,小聲叫了聲:“路將軍。”

他正看著在退下的前鋒營,聽到我的聲音,轉過頭來道:“楚將軍啊。”

我道:“我要回去繳令,告辭了。”

他點了點頭,道:“是,我也得去了。”我正要走,他忽然道:“楚將軍,這些日子你千萬當心。”

“什麽?”

我一時還沒聽懂他的意思,他已轉回頭,回到自己的營中點名去了。我拍了拍頭,道:“金將軍,我們也點名,回去繳令。”

這一趟在守城時主要是前鋒營的功勞,但能讓潰兵井井有條地入城,我們龍鱗軍的功勞也不算小,沒讓蛇人搶奪吊橋,更是件大功。

金千石點了名,道:“稟統領,龍鱗軍應到三百零六人,實到三百零五人,前哨士兵伍克清失蹤。”

那個伍克清多半已戰死了吧?每次總有一些人失蹤,而過不了多久就會被發現已將腐爛的屍首。這一次隻損折了一人,實在不算什麽。可不管怎麽說,有一個生命也就此結束了。

我不禁有些傷感。這時,耳邊聽得有人道:“稟楚將軍,吳萬齡前來報到。”

我抬起頭,吳萬齡正站在一邊。我笑了笑,道:“吳將軍,你來了?請入列吧。”

我們在退走時,羅經緯被抬著出來向我們致意,我們在上馬時也都向他致了一禮。這個心高氣傲的名將,這時變得象一個平常的老人一樣蕭然——盡管他年紀也不算很大。

回到西門,西門也是一派狼藉。還好,右軍以前是沈西平統領,戰鬥力也夠強的,來攻西門的蛇人雖然多,卻不象攻北門的蛇人那樣裝備精良,與以前山都的差不多。右軍經過一番死戰,損兵兩千,終於守住了城門,而且讓來犯的蛇人也留上幾百具屍首。柴勝相固然有點大言不慚,可他的戰鬥力倒也名下無虛。

我讓金千石將龍鱗軍安排好,自己去繳令。龍鱗軍已重整了三個哨,吳萬齡被我任命後左營哨官,去挑選人馬入龍鱗軍。龍鱗軍哨官也相當於前鋒營百夫長,比他原來的小校算高了一級,但這兩軍較為特殊,他算是一下子升了好幾級了。

我打馬去武侯的中軍帳繳令。一路上,還能看到那些燒焦了的破房子。不知道白薇和紫蓼她們怎麽樣,東門尚無戰報,大概她們能順利到達五羊城吧,我也希望她們能安全抵達。

不知為什麽,殺的人越多,我的心反而越軟。父親隻是一個平凡的低級軍官,他夢想著他的兒子能成為一個大將,因此我從小就被他送到軍校去。如今,我也已經算是個中級軍官了,勉強可以稱得上“大將”,可是,在我心裏,卻更加地厭惡戰爭。

走了一程,我忽然聽得邊上有人低聲道:“將軍。”

那是祈烈的聲音。我看了看邊上,隻見祈烈有點鬼鬼祟祟地鑽出來,身後跟前幾個什長,他們也正向我致意。我笑罵道:“小烈,你做什麽?”

他卻沒有什麽高興的神色,道:“將軍,你知道你營中有個伍克清麽?”

我的心動了動。這名字正是金千石跟我說過的失蹤的人,不然我還真不知道。我道:“他怎麽了?”

“他是武侯幕府的參軍之一。”

他隻說了一句話,便回到那些什長中去了。

武侯的參軍?祈烈的這一句話卻讓我心中起了萬丈波瀾。武侯幕府中參軍足有十幾人,其中自然有高鐵衝這等武侯視若股肱的一等謀士,也有剛被武侯青眼有加,名聲大噪的張龍友,但不少人別人並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麽人。可能入武侯幕府的都是有真才實學的人,不論名氣大小。這伍克清投到龍鱗軍中,那是什麽意思?

忽然,我的心象被針刺痛了一下。

武侯在懷疑我!

那次勞國基所獻的以風箏飛入蛇人營,再以火藥包火攻之計,可說是萬無一失,結果卻是敗得一塌糊塗。那時我也想過,可能是有內奸泄露了機密。可是軍中有誰會向蛇人泄密呢?我實在想不通會有什麽人投靠蛇人,這計策除了前鋒營和中軍的高級軍官,誰也不知道。武侯一定也這麽想,他那麽急著要班師,準也有想逼著那內奸現身的用意。而我從蛇人營中全身而回,實在令人有點不可思議,偏偏那時我還老向人打聽勞國基之策,準是有人向武侯報告過,也難怪武侯會懷疑我。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以武侯之能,也萬萬沒料到西、北兩門也出現了蛇人。他這條計策,仍是失敗告終。他讓那伍克清投入龍鱗軍,也正是要觀察我的動態吧?怪不得路恭行也用那麽怪異的語氣對我說話,他一定也想提醒我。也怪不得,連火雷彈這等利器造出來我卻連一點也不知道。

我有點興味索然。身經百戰,武侯仍要懷疑我。難道當一個名將,總是要疑神疑鬼麽?

我打著馬,讓馬不緊不慢地走著。
第十一章 敵友之間



中軍營中很是平靜。今天盡管南門也有蛇人來犯,但山都的蛇人軍大概也已經後繼乏力了,中軍擊退它們的攻擊已是遊刃有餘,也沒什麽可興奮的了。天還沒大亮,剛接戰過一場的士兵紛紛回營休息,休息過的卻正在向外走。

我到了武侯的中軍帳,跳下馬,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前來繳令。”

門口的傳令兵道:“楚將軍請。”他大聲複述了一遍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前來繳令。”

我一進營帳,不由大吃一驚。裏麵已經站了不少人,多半是中軍和右軍的將領,一邊侍立著一排參軍,張龍友也在。讓我吃驚的是,連一向不大露麵的高鐵衝也在。他仍是戴著那個有麵紗的大帽子,大概他有特權,仍是坐在輪椅上。武侯正高坐在上,身後站著那兩個親兵,邊上還站了一隊親衛隊。我走上前,跪在地上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前來繳令。”

這是第二遍說了。此時說時,我隻覺心中有股說不出的委屈。也許,真正的內奸也在這些人裏,我卻被當成替罪羊。

來繳令的人絡繹不絕。南、西、北三門都有蛇人來攻,相比較而言,戰況最為激烈的是西門。欒鵬與柴勝相兩人守城頗有章法,盡管右軍和後軍的軍力差不多,後軍的損失卻遠大過右軍。可不管怎麽樣,這等消耗戰隻怕難以長久,若北門明日仍發動進攻,我不知道蛇人會不會想出破解火雷彈的方法。

依次繳完令,武侯重新布置了一下城防。南門已不必那麽多人,反是北門告急,不僅從後軍抽到中軍的兩千士兵重歸北門,還從中軍抽去了兩千去守北門。

此令一下,路恭行便出列道:“君侯,末將今日在北門一戰,那裏的蛇人已進退有序,攻防得法,隻怕增加四千士兵亦無濟於事,望武侯三思。”

武侯淡淡一笑,道:“路將軍,北門戰況我已聞稟報,那裏的敵人數量雖多,但攻勢不強,一攻即走,定是佯攻無疑,蛇人的重點定然仍在南門。”

的確,北門的蛇人若全軍壓上,就算守城的有火雷彈,它們將會受到極大損失,但最終多半也能攻入城來。可是蛇人一旦失利,便全軍退去,實在有點可疑。難道,蛇人的重點是在南門?或者,其實它們就是聲東擊西之計,佯攻三門,真正的注意力還是在尚無敵情的東門上?

如果這麽想下去,實在沒底了。此時我已再不敢將蛇人當成是些野獸,它們現在的攻勢越來越象是深通兵法,虛虛實實。單從一門來看,攻勢減退,但從全局來看,卻更難捉摸它們的用意。

柴勝相走出來道:“稟君侯,西門有我二人便足以自保,不妨將抽到中軍的兩千人也到北門助戰。”

武侯沉吟了一下道:“也好。”

這時德洋從椅子上站起來道:“稟君侯,今日在北門遭蛇人突襲,糧草損失了近一半,如此下去,全軍隻怕支撐不了半個月了。”

他一條手臂也用繃帶綁著,倒和我差不多,所以武侯讓他坐下,不必站立吧。不過他沒我那麽能熬,這麽說了兩句話便已氣喘籲籲。

他一說起糧草的事,我不禁心一沉。關於這糧草,盡管每個人都想到了,可誰都不願提起。三軍尚可一戰,但若讓他們知道糧草已然告急,士氣隻怕一下便要低落。以前圍高鷲城時,城中的共和軍起先眾誌成城,鬥誌極旺。兩個月後糧草告罄,城中一下便士氣大落。等有人餓死後,城中大部便無鬥誌。若非共和軍知道帝國軍破城後定要屠城,恐怕早就獻城投降了。有這前車之鑒,每個人都對絕糧後的慘狀心知肚明。

可是不提也不是辦法,畢竟,現在連撤軍都失敗了,接下去的問題首先是堅守,然後再是逃出城去。我們都看著武侯,隻盼這絕世名將能有一個奇計讓十萬大軍順利班師。

武侯抬起頭道:“列位將軍也不必太過擔心,我三天前已命人去五羊城調糧,日夜兼程,明日定可回來了。”

不知從五羊城能調多少糧草回來,但這畢竟是個好消息,至少在撤退時不必擔心糧草了。我們都又驚又喜地看著武侯,真沒想到他竟然早就已有安排。

路恭行又道:“稟君侯,張參軍所製火雷彈威力極大,是攻守利器,末將已將之用於實戰,頗見神效,望武侯命人加緊趕製,分派諸軍。”

諸軍中除了中軍,其餘各軍都有點莫名其妙,他們也沒見過火雷彈吧?武侯看了看侍立在一邊的張龍友,道:“張參軍,現在一日能製多少枚火雷彈?”

張龍友出列,行了一禮道:“稟君侯,卑職現在有五十個工匠加緊趕製,已製成小號火雷彈一千枚,中號三百枚。北門雖被蛇人占據,硫磺數量卻也足夠,但硝石已很難得,望君侯命人加緊辦理此項事宜。”

張龍友的火藥配方是硫磺、牆硝和木炭,硫磺本來是從北門外一個火雲洞取得,北門外已駐有蛇人大軍,以後也沒辦法再去取了,不過張龍友肯定也已搬了許多進來,一時也不必發愁。隻是那硝粉本由牆上刮取,而隻有數十年的舊屋才有牆硝,城中經過屠城,屋倒梁頹,也沒什麽屋子好刮牆硝了。

武侯道:“現在的存貨尚可支持到何時?”

張龍友道:“硝粉尚餘五十餘斤,大概可能再製一百餘斤火藥了。小號火雷彈需火藥二兩,隻可再製五百個。”

一共是一千五百個。全軍現在有九萬餘人,這一千五百個火雷彈如何分法?路恭行在北門一戰,至少也用掉了兩三百個。看樣子,這火雷彈還不能恃之克敵製勝啊。

武侯也沒有說話。他也許本也想用火雷彈來一舉奠定勝局吧,我不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麽。

半晌,他道:“張參軍請回。”

張龍友施了一禮,退回參軍列中。他本來隻是個毫無特色的輜重營小兵,一旦進入幕府,竟然象脫胎換骨一般,變了一個人似的。

武侯把手按到桌案上,道:“諸位將軍,蛇人已將高鷲城三麵圍住,唯有東門尚無敵情。若是坐等,必將受困於孤城。不知哪位將軍有良策,不妨報上來。”

下麵站著的參軍和諸將都一言不發,連昨天大言不慚的柴勝相也是沉默不語。大概誰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來,蛇人鬆開東門,也許正是為了讓我們覺得有條生路,失去死戰到底的決心。這些蛇人越來越象一個狡猾的敵人,沒有人敢再輕看他們,因此這個空隙倒象是個圈套,反而讓人不敢投進去。

路恭行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還是沒有開口。帳中一下子沉寂下來,誰也不敢開口。這時,卜武站了起來,道:“稟君侯,當今之計,隻有從東門撤走。”

東門,未必就是個能安然撤走的地方。可是在如今這種情勢下,若在城中坐等,那隻有等死。高鷲城周圍本還有些小城,但這些小城多半因為呼應共和軍,在帝國軍南征時逃個精光,沒辦法去那兒補充輜重。而從東門撤軍回帝路,路途要遠許多,勢必要到五羊城去補充輜重了。這也許是現在唯一的辦法了吧。

好一會兒,武侯才道:“諸位將軍,歸去後各自堅守,不得有誤。明日由左軍率先從東門出發,全軍務必要在一日內全部撤出城中。”

我們都站直了,向武侯行了一禮。不知為什麽,我好象看到武侯的神色中有一股極為蕭索的樣子,讓人覺得他不象個叱吒風雲的將領,隻是個普通的老人。

我們走出營帳,正各自上馬回防區。右軍有隻有欒鵬、柴勝相過來繳令,本來也輪不到我,隻因為我是受命助守北門,才也得以來繳令的。

我正要上馬,忽然武侯的那個護兵大鷹出來道:“龍鱗軍楚休紅將軍,君侯命你入內,有事商議。”

我吃了一驚,武侯讓我留下那是什麽意思?也許,正是因為懷疑我麽?我有點忐忑不安,柴勝相道:“楚將軍,你可是君侯跟前的紅人了。當初龍鱗軍可是沈大人親自統領,你已經快趕得上沈大人的地位。”

他的話中滿含醋意,大概他還以為武侯又看中我什麽,又要提拔我吧。此人居然嫉妒心如此之重,當真隻是一勇之夫。我沒和他鬥口,隻是道:“柴將軍取笑了。”跟著大鷹進帳。

裏麵的人都退出了,帳中除了武侯和他的參軍們,隻剩我一個將領。我不禁腿也有點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道:“君侯。”

武侯笑了笑,道:“楚將軍,昨日散會後你去哪裏了?”

我心頭猛地一跳。昨天,我送白薇和紫蓼出城,那也是讓人懷疑的吧?說不定,還會疑心她們是帶了軍情出城去通知蛇人的。如果武侯這麽想,那我全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我跪著,膝行了兩步道:“稟君侯,我有兩個侍妾要去五羊城,我送她們出去,然回便回營。一回營便接令增援北門。”

武侯道:“楚將軍請起。伍參軍,楚將軍之言,可是屬實?”

邊上一個身著長衫的參軍走了過來站在我身邊,一躬身道:“楚將軍自昨日散會後,送帳中兩個女子出城,未到別處,歸隊後便得令出擊,守城時無避戰之意,故無可疑之處。”

他就是伍克清麽?我不禁看了看他。這人年歲也不大,一臉的精明。

武侯淡淡笑了笑,道:“伍參軍,你退下吧。”

這伍克清竟然跟蹤我?我不禁有點惱怒。但如果不是他跟蹤我,恐怕我現在說不清自己的行蹤了。可是,在送白薇她們離開時,那極快的一吻,他是不是也看在眼裏了?

武侯沉吟了下,道:“楚將軍,起來吧。”

那是表明武侯不再懷疑我了吧?

我站起身,看著武侯,背後,隻覺汗也涔涔而下。武侯的臉上也一陣茫然。記得在軍校學習時,讀到《行軍七要》中說:“用間為取勝之本。”那時並不覺得用間有什麽大用,可是當實際碰到這種情況時,便也知道,一個得力的間諜實在可說能左右勝負。

軍中,一定有蛇人的內奸,可這到底是什麽人?

走出營帳,我跳上馬,正要回右軍,身後有人道:“楚將軍。”

我回頭看了看,那伍克清走出營來。他一身的長衫,更象是個士人。我對他就不出有什麽感覺,武侯派他來監視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對他有好感。可要不是他幫我說話,說不定我現在已經被當成奸細處斬了。

我在馬上點了點頭,道:“伍參軍好。”

他在邊上牽過一匹馬上,跳上馬跟了上來,道:“楚將軍,請你不要怪我。”

我點了點頭,道:“那不關你的事。軍令如山,便是自己兄弟,也要這麽做的。”

伍克清拍了下馬,那匹馬跟了上來,在我身邊走著。他道:“楚將軍,我本來便不信你會當內奸,但此事是君侯親命,我隻能依令而行。”

我道:“伍參軍不必說了,我也知道。”

他手上拉著韁繩,垂著頭,看著那馬在路上不緊不慢地走著。路上,不時有一灘灘幹了的血汙,黑色的一塊,象是一張張磨薄的皮革。

他抬起頭,道:“但肯定有個內奸。”

我點了點頭,道:“是,我也想過,所以那一天用風箏攻擊會一敗塗地,而昨晚上那隊精銳蛇人也會突然出現在北門。”

伍克清道:“楚將軍,你覺得我們還能有取勝的機會麽?”

我沉默了。這問題實在很難回答,如果說要突圍而走,我想騎兵多半可以順利突圍,步軍卻未必能夠逃走了,而那樣勢必成為一場大潰敗。對於武侯來說,寧可戰到全軍覆沒,也絕不會同意這樣的逃跑。要說取勝之機,也未必就沒有,那次勞國基所獻之策如果成功,一定可以取得全勝。可是這機會已經失去了,現在蛇人合圍之勢已成,留著東門不圍,正是為了渙散我們的軍心吧。

我沉吟了一會,道:“很難。如果我是武侯,隻怕早就陣腳大亂,丟盔卸甲逃了。”

伍克清點了點頭,道:“是,如果第一批蛇人剛到時我們便撤退,那時我們兵力占優,蛇人一定不敢追擊。”

我歎了一口氣。如果領軍的不是號稱百戰百勝的武侯,那麽說不定我們已經退走了。有時,名聲象無形的枷鎖,反而讓人縛手縛腳。

我不想再說這個事,岔開話頭道:“對了,武侯查那內奸,有眉目了麽?”

伍克清道帶住馬,看著我道:“楚將軍,這便是我來的目的。”

他的臉上很是凝重,我的心裏一震,拉住韁繩道:“我能做什麽?”

伍克清看看四周。我們已經走出中兵的營盤,周圍隻有一些殘垣斷壁。他道:“君侯在懷疑一個人。”

         ※       ※       ※

回到營帳時,金千石和新上任的左哨哨長吳萬齡,右哨哨長虞代在右軍營外等著我。虞代是金千石推薦來的,我雖與他不熟,但也看得出此人精明強幹,年紀雖輕,舉止卻頗有可圈可點之處。

我拉住馬,金千石扶我下來,道:“統領,你回來了。”

我道:“軍中沒事吧?”

金千石道:“軍中有些鼓噪。”

我吃了一驚,道:“怎麽了?”

金千石道:“今天輜重營發的口糧較平常減了三分之一,右軍還沒什麽話,龍鱗軍中有點憤憤。”

本來我們的糧食也隻是些幹餅,每天六張,每十天發一塊幹牛肉。減去三分之一,那每天隻剩四張了。那幹餅雖不好吃,有些胃口大的士兵還不夠。現在少了許多,怪不得軍中那些吃得多的都要鼓噪了。

我道:“龍鱗軍的糧食也少了?”

金千石道:“是,一視同仁。”他的臉上有點沮喪,大概以前在沈西平麾下時,龍鱗軍有很多優先。現在被等同一般士兵,自是讓人覺得難以接受。

我歎了口氣。武侯是要把龍鱗軍收歸己用,這麽做也不得已吧。武侯雖說明天會有一批糧食從五羊城運來,但能有多少?隻怕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我道:“金將軍,請你向弟兄們解釋一下吧,現在這時候,多說也無用。對了,我有多少糧食?”

金千石道:“統領你每天有十張餅。”

我道:“我有六張足夠了,其餘四張分給他們。”

金千石道:“統領,你夠麽?”

我笑了笑,道:“我好象還不算飯桶。”以前白薇紅蓼跟著我,我一天也要分她們幾張,我自己一天吃六張足夠了。

這四張餅給三百多人分,那當然分不到什麽,不過至少可以鼓舞一下軍心。金千石道:“這樣好。我每天有八張餅,也拿出兩張。吳將軍,虞將軍,你們呢?”

吳萬齡和虞代道:“金將軍說得是,我們一樣。”

這時,我再也忍不住,“撲嗤”一聲笑出聲來。他們麵麵相覷,隻道說錯了什麽話,我笑得幾乎上氣不接下氣,道:“別人隻道我們在談什麽軍機大事,要是知道我們這麽一本正經說說來說去的就是省出十張大餅,還不讓他們笑掉大牙。”

他們一怔,這時也不由得大笑起來。

金千石笑道:“真是去他娘的,我們空有一堆財寶,回帝都也都能算個小財主,現在卻弄得跟叫化子似的沒東西吃。”

他跟我也熟了,說話也開始隨便起來,不象我剛到龍鱗軍時,他總是畢恭畢敬地跟我說話。

他這話雖然是玩笑著說的,我們卻不由得都默然。糧食是軍中命脈,要是缺糧,那還談什麽守城?我們圍城三月,高鷲城裏人相食的慘狀我們也見過。難道風水輪流轉,要輪到我們了麽?

半晌,吳萬齡道:“統領,蛇人是吃什麽的?”

他的話也輕描淡寫,隻是為了岔開話頭,可是金千石突然渾身一震,我見他神色有異,道:“金將軍,怎麽了?”

金千石道:“統領,蛇人到底是吃什麽的?”

他的話好象重複了吳萬齡的話,但語氣大不尋常,我抬起頭,卻見他和吳萬齡、虞代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著我。我慢慢道:“是啊,它們吃什麽?”

蛇人的數目,隻怕也要上十萬了。不管它們多麽能耐饑,總也要吃東西的,那麽,它們勢必也要有一個巨大的輜重營。如果我們能燒掉它們的輜重,那麽蛇人糧草不繼,包圍就會立解。我看著他們,他們也一定想到了這點,臉上都煥出異采。

我道:“城外還有蛇人的屍首麽?”

金千石已明白我的意思了,他道:“今天欒將軍和柴將軍一番苦戰,城外留下了幾百具蛇人屍首,有不少還還留在城外。”

蛇人在戰後也打掃戰場,但城下的蛇人屍首它們也不敢來收,還有許多留在那裏,右軍的士兵有正在打掃戰場,把那些蛇人屍首堆成一堆燒掉。那輛巨大的攻城車也被拖進城來,這麽巨大的木料,若是帶回京城,帝君大概會龍顏大悅,做成宮室棟梁之材吧。在武侯南征前,帝君正在大興土木,在天河邊建造長樂宮,作為秋狩的行宮。可現在,卻也隻能留在這兒,不知到底能派什麽用。

我們四人走到城邊,金千石叫過兩個在城上巡邏的士兵,讓他們拿兩根繩子來,他和虞代兩人縋城而下,揀了一具今天剛戰死的蛇人屍首,一個綁住頭,一個綁住尾,綁好了,拉了上來。

金千石和虞代兩人也上了城。金千石一上來,便道:“統領,來吧。”

我點了點頭,從腰間摸出百辟刀,道:“你們扶好。”

他們把這蛇人屍首拉直了,肚子向上。這蛇人身上披了件軟甲,我割開綁著軟甲的繩子,不禁皺了皺眉道:“這些軟甲很合身,象是照蛇人的身材定做的。蛇人也會做這些麽?”

他們都沒說什麽。大概,誰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吧。

蛇人的肚腹是青白色的,隻有一些細小的鱗片,不象背上,鱗片幾乎象是披著的戰甲。這蛇人的頸下被砍得血肉模糊,一顆頭都幾乎被砍下來,嘴裏還吐著一條細長的舌頭。我把百辟刀插進這蛇人屍首的頸下,用力一拉,鋒利的刀刃象割開軟泥,蛇人的屍首如同一隻皮箱一樣,從當中打開。

剛一打開,隻覺一股惡臭直衝上來,我首當其衝,被熏得幾乎要作嘔。我頭轉到一邊,讓上蒸上來的惡臭,卻聽得他們都驚叫起來。

我轉回頭,隻見他們三個都盯著蛇人腹中,臉也變得煞白,象是中了什麽妖法。

出什麽事了?我低下頭,才看清那蛇人腹中的東西。才看到,我也不由得一陣驚恐。

那蛇人的肚子裏,是一些暗紫色的肉塊,其中有一隻手,還有一些頭發。最讓人恐怖的是在這些肉塊中,有一個人頭!

這人頭的皮膚象是被滾水燙爛了的麵粉,坑坑窪窪的一堆,眼皮也已經爛盡,兩顆眼珠卻凸出來,還能看到那眼神中無盡的驚恐。

半晌,虞代驚慌失措地道:“它們……它們吃人!”

盡管我也知道蛇人會吃人,可萬萬料不到它們是以吃人為生的。我看著那蛇人肚子裏這些亂七八糟的骨殖腐肉,不由一陣惡心,把刀在蛇人屍身上擦了擦,收回了鞘,想著,過後一定要用酒來好好洗洗。

這時,東邊忽然發出一陣喧嘩。隔得那麽遠,隻聽得到那一陣噪雜。我趁勢扭頭道:“出什麽事了?”

金千石道:“不知道,好象是東門。會是蛇人攻來了麽?”

我皺了皺眉。現在未得武侯將令,我也不敢任意離開西門。我道:“等著吧。”

金千石叫過幾個士兵來,把那具蛇人的屍首扔進火堆燒了。他拍了拍手,道:“可千萬不要出什麽事啊。”

那一陣喧嘩越來越響,也漸漸移近了,現在可以分辨出那是一陣呼叫。聽聲音,很有節奏,並不是驚恐時的狂呼。什麽事能這麽值得高興?難道武侯說的糧食提早一天運來了麽?

我們站在城頭,心中按捺不住的好奇,想知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那陣呼喝漸漸近了,也聽得出,那確實不是驚呼,而是歡呼。金千石道:“我去看看吧。”

他上了那裝著望遠鏡的箭樓,看了看。我道:“金將軍,到底是什麽回事?”

金千石在箭樓上探出頭來,道:“看不清,有一支兵馬正向中軍走去。”

向中軍?我皺了下眉。不得將令,誰敢把部隊開到中軍去?何況,這又有什麽值得歡呼的?

忽然,我腦中一亮,叫道:“金將軍,那支兵馬有旗號麽?”

虞代在一邊忽然道:“是陸將軍?”

他已經知道我的意思了。今天已是第十天,也是陸經漁追殺蒼月公的最後期限。我本以為他不會回來了,如果歸來的真是陸經漁,那麽就是說,他已捉到了蒼月公?

金千石大概也聽到了我們的對話,在箭樓上叫道:“對!對!正是陸將軍!”其實不用他多說,那些士兵的呼喊已經聽得清了,漸趨整齊的聲浪喊的正是“陸將軍,陸將軍。”

陸經漁回來了?

我們吃了一驚,但隨之而來的都是驚喜。

陸經漁已經走了十天,而這十天裏,蛇人的攻勢一浪高過一浪。盡管沒人公開說,但暗地裏肯定有人覺得是因為武侯斥責良將,使得士無鬥心,將無戰意,弄到今天這個地步的。許多人暗暗覺得若是有陸經漁在,恐怕早可以擊敗蛇人,勝利班師了。

也許因為陸經漁不在吧,更容易被傳說得神乎其神。和陸經漁並列為龍虎二將的沈西平僅僅一戰便陣亡,以陸經漁之能,到底能比沈西平好多少?

吳萬齡道:“陸將軍可是把蒼月的頭帶回來了麽?”

十天前,武侯給陸經漁下令便是讓他帶蒼月公的頭回來。如果陸經漁空手而歸,隻怕武侯的軍令不會輕饒。我心頭不由惴惴,道:“應該順利吧,不然陸將軍隻怕不會回來了。”

他們沒說什麽,大概也覺得如此。金千石跑下箭樓來,道:“統領,我們去看看吧。”

擅離防區,那也是大罪,好在西門和中軍營帳不遠,武侯把中軍設在城中,本來便是為了接應四門的,如果快的話,來回不過一頓飯功夫。我道:“你們去一個吧,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虞代道:“我去!”他也不多說半個字,轉向跑下城去。金千石正走到我跟前,道:“虞將軍,快點回來,我們在營中等你消息。”

虞代頭也不回,道:“好的。”他牽過馬來,已帶馬向中軍方向跑去。

看著他的背影,金千石道:“小虞是我從左軍帶過來的,他最崇拜陸經漁。”

我笑了笑。其實不止是虞代,陸經漁可以說是軍中的偶像,每個人都很崇拜他,我以前最崇拜的兩個人,一個是武侯,另一個就是陸經漁了。這十天守城,武侯已吃了許多敗仗,於他名聲不免有損。陸經漁在蛇人攻來以前便已出走,我們吃的敗仗反而與他無關,他放走城中的共和軍婦孺,也隻讓人覺得他寬厚仁慈,更得人心。

可是,我心中卻隱隱地有種不安。

陸經漁回來的消息,象是擲入油鍋的一把鹽,到處都沸騰起來。很多人都大為心安地覺得,有陸經漁回來統領左軍,肯定戰局會好轉。

這種過於樂觀的想法使得全軍每個人都洋溢著興奮之情。右軍和左軍一向不太和睦,在沈西平統領右軍時,兩軍幾同路人,但現在右軍的人也多半在談論此事。

也許,師老厭戰,士兵也希望能早日順利班師,對於各軍的恩怨,現在也不太看重了吧。

走入龍鱗軍營中時,士兵都懶懶散散地在營中或坐或站,大多三五成群地說著什麽。龍鱗軍中本來俘了不少女子,幾乎人人都有一個,蛇人攻來後那些女子或送輜重營,或都放走,也有被殺掉的。要是那些女子仍留在營中,大概還要亂。我不由得皺了皺眉道:“金將軍,軍中老是那麽懶散麽?”金千石道:“一向如此,沈大人在時便這樣,不過戰場上絕對不會這樣。”

我把吳萬齡要來,便是想借他的力量整頓軍紀,一支隊伍,若無鐵一般的紀律,各自為政,不聽管束,那單兵戰鬥力再強也是枉然。在軍校時,陸經漁曾跟我們說過大帝開國時十二名將中駱浩的事跡。駱浩在十二名將中僅次於那庭天,他的部隊都是南邊人,個子矮小,若是個人戰力,不過平平而已。但駱浩一軍,被稱為“鐵刃山”,令敵人聞風喪膽。一次另一個名將李思進向駱浩借三千人助守,那三千人到李思進營中時正值大雨,李思進的一萬餘人都躲到一邊避雨,唯有駱浩的三千客軍,因為未收到解散的命令,在雨中一個也不敢動。雨後李思進歸校場點兵,見狀大吃一驚。陸經漁跟我們說起這個事例時,我還記得他臉上的欽慕之色。

“一支部隊若沒有鐵的紀律,那麽談不上是一支強兵。”這句話我記得那時他跟我們說了好幾遍。

我們走入營盤,士兵還都是懶懶散散的,看到我們時才點點頭,算是行禮。金千石喝道:“集合!”

隨著他一聲令下,士兵們一下聚集起來,排成整整齊齊的三個方隊。看來,沈西平帶兵也有自己的特色,龍鱗軍平常雖然軍紀不佳,象是支烏合之眾,一旦下令,便一樣又有了強兵的樣子。

金千石道:“統領,你對弟兄們說幾句吧。”

我來龍鱗軍也沒幾天,還沒和他們說過多少話,命令也多半由金千石傳達,金千石一定也覺得我應該樹立起威權。

我站到隊列前,看了看他們,道:“弟兄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從今天起,龍鱗軍要加強操練,並由吳萬齡將軍全權整肅軍紀,營中不得再有人任意喧嘩。若有違者,重責不殆。”

我的話雖然有些重,他們大概也不覺得嚴。以前沈西平統領時,龍鱗軍平時放任自流,一旦有事,軍紀嚴到殘酷。我這麽說,語氣比沈西平那時要弱得多了。但那些士兵大概散漫慣了,可能想不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雖然站得筆直,臉上的表情卻什麽都有。

金千石道:“弟兄們,不管如何,我們都不能墮了龍鱗軍的名聲。反正沈大人在時,我們龍鱗軍是第一強兵,沈大人歸天了,我們還是第一強兵。”

那些士兵都站直了。不管他們軍紀如何壞,對於一個軍人的榮譽,他們還是看得比什麽都要重。

我道:“金將軍,從現在起,你和吳將軍每日有空給弟兄們操練一個時辰。我們要讓沈大人的在天之靈知道,龍鱗軍永遠不會失敗。”

金千石站直了,道:“遵命!”

他的臉上也帶著點激動。我在心裏卻不由有點苦笑,也許金千石覺得我現在這樣子才不愧是一個勇將的樣子,可是,他大概沒有想過,我們不管練得多強,又有什麽用?

當知道沒有勝機時,仍要一戰,那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倔強,也算一種勇敢吧。我低下頭,不敢再去看那些士氣高昂的龍鱗軍士兵。

金千石帶著他們走了兩遍操,不愧為一支強兵,盡管平常看上去幾同烏合之眾,操練時卻進退如意,一絲不亂。走完操後,金千石提著一柄長刀,領著他們做了些擊刺之術。龍鱗軍的中軍一百人都是用長刀,這種兵器更適合衝殺,但不利久戰,因為長刀畢竟太沉重,練了一趟,倒有一小半人有點氣喘籲籲了。金千石麵色如常,仍是喊著號子,也不急躁。他的刀術沒什麽花哨動作,一刀就是一刀,平實而樸質。如果隻是一把,自然也沒什麽希奇,但幾十、上百把刀齊齊劈下,那等威勢真如閃電下擊,天雷震怒。

金千石也許也沒有別的出色的地方,但沈西平能提他到中兵哨官,也不可小視啊。我默默地想著。現在龍鱗軍有指導練兵的金千石,整肅軍紀的吳萬齡,加上一個精明幹練的虞代,如果給我一兩個月,我一定能把龍鱗軍的戰鬥力提升一倍,那時,說不定真能超過前鋒營。前鋒營的問題是指揮太過鬆散,下設的二十個營每個都自成體係,而百夫長又矛盾甚多,單是百夫長便分了三派,不免難以發揮應有的實力。而以前的龍鱗軍則過於追求攻擊力,防守太差,衝鋒時若衝不動敵方陣營,便陷入了單兵作戰的境地,沈西平一戰而亡,正是因為那次衝鋒時,蛇人根本沒有陣營,一個個悍不畏死地撲上來,龍鱗軍那等超強的攻擊力無用武之地,結果被各個擊破,否則以龍鱗軍這些千挑萬選的士兵,縱不能取勝,自保也絕不困難。可龍鱗軍雖也設了五個哨,哨官卻是統領的直係下屬,沒有前鋒營的多頭之弊。

我正想著,營門口一騎馬直衝進來,馬上之人正是虞代。這馬跑得極快,一進營門,虞代一把勒住韁繩,馬也人立起來。金千石站定了,收起刀,操練的士兵齊齊站定。他將刀遞給邊上一個士兵,迎上前去道:“虞將軍,出什麽事了?”

虞代跳下馬,道:“快點準備,君侯大概馬上要點兵。”

現在蛇人攻來了麽?盡管明知現在是在城中,根本看不到城外,我不由向外看了看。外麵傳來一些喧嘩,但也還算平靜。

虞代大口喘著氣,向我跑過來,邊跑邊道:“統領,君侯大概和陸將軍鬧翻了。”

“什麽?”他這話才真正讓我大吃一驚。陸經漁一向是武侯的部屬,以前武侯命我去捉拿他,他也毫不反抗。現在一回來怎麽會馬上鬧翻?我道:“到底是什麽事?你說清楚點。”

虞代喘了口氣,剛要說時,營門口一騎又直衝進來,卻是雷鼓。他手中捧著一支中軍將令,喝道:“龍鱗軍聽令!”

他的嗓門本來就大,現在更象打了個雷一般。我馬上站起來走上前,跪在地上,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聽令。”

雷鼓擲下一支將令道:“君侯有令,火速至東門參與防衛,任何人不得出城。”

東門告急?我接過將令道:“遵命。”

話音剛落,雷鼓已跑了出去,大概又要上哪兒去傳令了。我回頭道:“金將軍,讓弟兄兄速速上馬出發。”

邊上有人帶過我的馬上,我單手一按馬背,人躍上了馬,道:“虞將軍,你過來一下。”

虞代也重又跳上了馬,他加了一鞭,到了我跟前,道:“統領。”

我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君侯命我們防衛東門,到底是何意?”

虞代道:“我也不知詳細,但在中軍營外,聽得君侯怒不可遏,在帳中痛叱陸將軍,似是說什麽‘生有反骨’,到底什麽事我也不知道。聽中軍的弟兄們說,陸將軍回來時帶了十幾個人,看樣子並沒有帶什麽首級。進帳後不多久,便聽得君侯怒罵,命人傳前鋒營過來。我是聽得君侯命雷鼓進帳聽令,情知定有變故,馬上回來的。”

“是因為陸將軍沒能帶回蒼月公的首級吧?”我喃喃地說。武侯治軍,一直都是強硬之極,有違軍令的,就算官職再大也難逃責罰。陸經漁是武侯養大的,可以說是他的義子,不會不知道武侯之心。上次陸經漁誤將蒼月放走,武侯命他外出追趕,那已是網開一麵,實際是放他逃走的意思。陸經漁如果帶不回蒼月的首級,回來的話那定是自己首級不保,就算武侯對陸經漁情逾父子,他也不會敢回來的。也許,是陸經漁關心太過,寧可自己性命不保也要回來的吧。如果是這樣,那麽就算明知無濟於事,我也要在武侯跟前為陸經漁求情。畢竟,隨機應變,現在不是用這等小事處斬大將的時候了。

虞代沒說什麽,他大概也是這樣想。武侯命我們防衛東門,一定是為了防止陸經漁帶回來的一千鐵騎作亂。

左軍不象中軍和右軍,陸經漁對屬下一律一視同仁,不象武侯和沈西平,在軍中自成一軍地成立前鋒營和龍鱗軍。但他手下有一千鐵騎,盡管沒有名號,卻是左軍中的最強部隊。上次他帶走的一千人,正是這支鐵騎軍,一旦這支部隊作亂,何況是在左軍部屬的東門,左軍會不會加入作亂都未可知,當然不能指望他們平亂,所以武侯要火急讓我這個外人來防衛吧。

我不由苦笑。上一次捉拿陸經漁也是我,就算陸經漁自己也不怪我,他手下的人卻對我沒好印象,所以我送白薇紅蓼出城時,兩個衛兵都會給我臉色看。如果那一千鐵騎真的作亂,也不消左軍卷入,隻要他們袖手旁觀,我這三百多人的龍鱗軍一定死無葬身之地。

我在君侯心目中,永遠都是一隻並不太重要的棋子吧。想到這裏,我的心頭隱隱作痛。其實也早該想到,這局棋中,武侯連陸經漁這樣的重子都能棄掉,不用說是我這樣的小卒了。

         ※       ※       ※

一到東門防區,便見到左軍已列陣而立。還好,這陣頭是對外的,那麽說明左軍也沒有作亂。

我們一到陣前,何中已迎了出來,道:“左軍中軍官何中,請問是哪位將軍?”

我拍馬上前道:“何將軍,是我。”

何中見了我,道:“是楚將軍啊,你來得正好。”

我跳下馬,道:“何將軍,出什麽事了?”

何中道:“陸將軍帶回的兵正在城外吵鬧。”

我不由皺了皺眉。陸經漁一向以帶兵紀律嚴明著稱,出走十日,左軍中的精英都成了這個樣子麽?我道:“陸將軍在哪裏?”

何中道:“他還在君侯那裏。”

我道:“難道陸將軍去謁見君侯時沒跟那一千鐵騎交待過?”

何中似乎想說什麽,卻又欲言又止,隻是道:“楚將軍,你自己看看吧。”

我扭頭對龍鱗軍道:“上城!”便走上城頭。

一上城頭,隻見左軍的士兵一個個如臨大敵,卻又似乎很茫然地看著城下。我道:“卜將軍呢?”

何中道:“陪爵爺去見君侯了。唉,隻怕君侯難以說攏……”

我道:“君侯不是隻認軍令不認人情的人,不至於如此吧。陸將軍可曾帶叛賊蒼月回來?”

何中頓了頓,道:“帶是帶來了,隻是……”

何中那種吞吞吐吐的樣子實在讓我難受。這時我已走上城頭,剛到城邊往下一望,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

城下,黑壓壓的,竟然有六七千人馬!

這批人馬當先是一千騎軍,正是左軍的旗號,可後麵卻是些異樣盔甲的人馬,看樣子,竟然是共和軍!

我吃了一驚,道:“這是怎麽回事?”

何中還沒說什麽,我道:“陸將軍是……他是帶共和軍回來的?”

何中點了點頭。

陸經漁帶回的共和軍,總也有五千多。也許,這已是共和軍的全部殘軍了,難道陸經漁已經收伏了共和軍殘部了?如果這樣,他倒又立了一大功。我道:“陸將軍是收了共和軍……”

我一句話未說完,倒知道自己在胡猜了。那些共和軍正在鼓噪不已,有幾個正舉著一麵共和軍的軍旗,大聲叫著什麽,無論如何也不象是來投降的樣子。我道:“難道……難道……”

我本來想說陸經漁是不是被共和軍捉住了,被逼著回來賺城的。但我也知道這話一出口,隻怕馬上要惹得視陸經漁為神人的左軍將士紛紛側目。而且我也不信陸經漁是那種輕易會投降的人,他帶走的一千鐵騎毫發無傷,看樣子不會因敗被擒。何況就算要賺城也不會大模大樣帶回共和軍來。

我想得頭痛欲裂,道:“何將軍,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何中歎了一口氣,道:“陸將軍想與共和軍聯軍一處,他將蒼月公帶了回來,去見君侯了。”

我道:“是蒼月公請降了?”

何中道:“不是,是聯手。”

何中把“聯手”兩字咬得很重,意思也是說,共和軍沒有投降,隻是來和我軍聯手。這話如果幾天前聽到,那是妖言惹眾吧,根本不可能的事,可現在聽到,我也不禁有些愴然。

我們似乎還沒到走投無路的地步,但也與之相去不遠了。蒼月趁這時候提出聯軍一處,那也是看準了我們不敢再妄動刀兵。這實在是示之以威,誘之以利,死中求活的好計,如果我們能順利班師,那麽以蒼月那些殘兵敗將,勢難支持得下去,日後也準會被有掃平的一天。而此時他提出聯軍,那便可以有喘息之機,而武侯現在一方麵不敢浪費兵力去與共和軍交戰,另一方麵也確實需要增添力量。

表麵看來,這提議也是雙方皆有利,倒也頗為可行,戰後蒼月公保持以前的藩屬身份,帝君也未必不允。隻是,養虎為患,如果讓蒼月公保留這一支力量,將來隻怕會有齧臍之日,武侯也不會不考慮到這點。

我道:“陸將軍到底是什麽態度?”

何中歎了口氣,道:“我也不知爵爺到底是什麽態度。他回來時隻跟我說了兩三句話,便帶了人去見君侯了。唉,若君侯一怒之下斬了蒼月,隻怕城外立時又要動起刀兵。”

這時,城下有個共和軍的軍官催了催馬,到了城下,叫道:“喂,城上的聽著,我家大公現在怎麽樣了?若再不回話,我們要攻城了。”

我不禁有點好笑。這支共和軍雖然不算少,但較之左軍,還少了一半,何況他們也是敗軍之將,本是敗出城去,又談什麽攻城?

何中到城邊,道:“在下左軍中軍官何中,請將軍稍安勿躁,君侯和爵爺定會給將軍一個交待。若將軍定要攻城,不妨一試。”

他的話語溫和,卻又帶著隱隱的威脅。那人倒一下語塞,過了一會道:“何將軍不要以為我們是嚇人的。今日我軍五千零二十三人,人人已抱必死之心。”

他撥轉馬頭,向本營走去。

何中也轉過頭,有點頹唐地看著我,道:“楚將軍,你說君侯會答應蒼月的要求麽?”

我有點茫然。如果我是武侯,我會答應蒼月的要求麽?

這時,身後突然發出了一片喧嘩,有人喊著“爵爺”,有人喊著“陸將軍”。何中象是被針刺了一下,衝下城去。金千石道:“統領,我們也要下去麽?”

我看看四周,城頭的士兵有些亂。我道:“我們在城上看著,讓兄弟們提起精神。”

現在的左軍士兵大多激動萬分。這情形便如一鍋燒得火熱的油,一旦有顆火星飛入,隻怕馬上會燒起來。我們這三百多人,若是左軍嘩變,那真如滄海一粟,馬上會被人潮吞沒。但隻要沒有火星,那這鍋油再熱,也總會涼下來的。

一群左軍的士兵簇擁著幾人過來,所到之處,盡是歡呼。虞代有點緊張地道:“統領,爵爺來了。”

這時,城頭上的左軍也發出了一陣震天的歡呼,陸經漁和另一個老人走上了城頭。

陸經漁一身戰甲,白得耀眼,他邊上的老人卻穿著土黃色的長袍。陸經漁看見了我,微微一怔,馬上過來道:“是楚將軍啊。”

我半跪下來,道:“陸將軍,末將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奉君侯將令,前來防衛東門,任何人不得出城。”

陸經漁笑道:“現在已不必了。來人,將城門打開。”

他笑得很是開懷。自從我們被蛇人攻擊以來,還沒人能笑得這樣過。他的笑聲也感染了邊上的士兵,他們一個個都笑了起來,手中的武器也舉得不直了。

我站起來,道:“稟陸將軍,在得君侯將令以前,末將不得擅離職守,故城門不得擅開。”

陸經漁也站定了,看著我,慢慢點了點頭,道:“也對。君侯的傳令兵也該馬上就到了。”

象是應驗他的話,雷鼓這時正好一騎飛馳,到了東門邊,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繳令。”

我走下城,在雷鼓馬前跪了下來,道:“末將楚休紅在。”

雷鼓勒了勒馬,道:“君侯有令,東門警戒已解,龍鱗軍速歸本營待命。”

他說著,將另一支將令伸出來,遞了給我。我將兩支將令合在一處,正好合得天衣無縫。我將兩支將令交還給雷鼓,道:“末將遵令。”

武侯終於和陸經漁達成諒解了!隨著交出將令,我心頭也不由一陣欣喜。不知為什麽,盡管和共和軍交戰了那麽久,對他們卻仍然沒什麽深仇大恨。也許,是因為他們和我們一樣,都僅僅是些微不足道的棋子吧。棋子和棋子之間,又能說什麽呢?

這時,幾個城丁正在放下吊橋,拉開城門。看著城門慢慢打開,我心頭也不由得一陣茫然。
第十二章 變生肘腋



我們策馬回到龍鱗軍的營地。已近黃昏,太陽快下山了,斜暉映得到處一片祥和。右軍營中的士兵大都在交頭接耳,武侯終於同意與共和軍聯軍的消息,準也已經傳到了四處,每個人都在談著這個事情。

我們下了馬,幾個右軍士兵衝了過來,道:“楚將軍,君侯真的同意和共和叛匪聯軍麽?”

我道:“是吧。”我下了馬,讓人把馬牽回馬廄,那幾個士兵還要說什麽,有個傳令兵道:“楚將軍,欒將軍和柴將軍請你去商議事情。”

我來到右軍後,欒鵬和柴勝相還從來不曾讓我商議事情過。也許,龍鱗軍以前屬於沈西平的精銳,他們兩人也把這看作右軍的私產,我來當龍鱗軍統領,他們心中很有些不滿吧。

我道:“我馬上就去。”盡管我對他們這些事有點不以為然,但我現在在右軍,欒鵬是代理主將,柴勝相也是萬夫長,都是我的上司。我看看跟在我身後正交頭接耳的龍鱗軍士兵,扭頭對金千石道:“金將軍,龍鱗軍的事你要看著點,不可讓弟兄們鼓噪起來。”

金千石點了點頭。這樣的事讓吳萬齡做更得心應手,但吳萬齡畢竟剛來一天,他帶的百人隊都不見得有多服他。

我走出龍鱗軍營帳,外麵的士兵也東一簇西一簇的,到處都是。要是蛇人這時候攻來,我都不知道柴勝相會不會亂了手腳。左軍的軍紀,在全軍中的確是太差了。

沈西平戰死後,他的營帳空了下來,一直放了些沈西平的甲胄兵器,以供左軍上下勉懷。欒鵬的營帳正在沈西平營帳邊,我走過沈西平的營帳時,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不要說沈西平救過我一命,就算他沒救過我,他也是個值得尊敬的將領。

我行了一禮後,聽得耳邊有人道:“是楚將軍麽?”

我轉身看了看,有個人站在我身後。這人個子不高,黑黑瘦瘦,隻是兩眼很是明亮,年紀也還輕,隻有三十出頭吧,隻是身上卻是一領有點怪異的軍服。我道:“你是……”

他向我行了一禮道:“卑職左軍工正薛文亦。”

他就是薛工正?我忙回了一禮,道:“薛大人,末將龍鱗軍統領楚休紅,請恕末將失禮。”

左軍工正,論官職,是十三級中的第七級,我以前做前鋒營的百夫長隻有十一級,現在升了兩級,是第九級,但比他還低了兩級了。雖然龍鱗軍的職位也有點特殊,我已算中級軍官,而他卻還無權列席武侯的軍機會,可他畢竟在名義上比我要高兩級。

薛文亦道:“你們要開會吧,欒大人和柴大人正等著你們呢。我的營帳就在邊上。”他指了指一邊的一個營帳,道:“楚將軍,告辭了。”

這時,門口又三三兩兩地過來幾個軍官,有幾個我也認識,他們向我打了聲招呼,走得卻仍是慢吞吞的。右軍的軍紀的確很成問題,真不知為什麽在戰事一起時,那些平常將軍紀視若無物的將領會突然間有令必遵的。

一走近欒鵬的營帳,隻見門口守衛著許多士兵,那陣仗看上去如臨大敵。我走到門口,一個士兵道:“來者何人?”

我拿起腰牌,道:“龍鱗軍楚休紅。”

那士兵道:“是楚將軍,請進。”

欒鵬開軍機會議比武侯還要隆重麽?我正要走進欒鵬的營帳,卻見薛文亦站在我身後動也不動,忙道:“薛大人,你先請。”

他有點局促地道:“楚將軍,我是工正,沒權商議軍機的。”

他不能商議麽?按他的職位,他也可以有權列席商議了。難道欒鵬開軍機會,隻有帶兵將領才能參與?我一腦子納悶,走進了營帳。

營帳中,已坐了些千夫長,欒鵬和柴勝相坐在首位,四周圍圍地侍立著一圈親兵。我向前行了一禮道:“欒將軍,柴將軍,龍鱗軍楚休紅見過兩位將軍。”

柴勝相麵前放著壺酒,他喝得臉紅紅的,見我進來,抬起頭道:“楚……楚將軍,你來了?”

他似乎還要說什麽話,欒鵬站起來,打斷他的話頭,道:“到齊了麽?”

邊上一個親兵道:“稟將軍,還有左將軍未到。”

那左將軍叫左元再,是柴勝相手下的千夫長,屬於柴勝相的親信。他有柴勝相這樣的上司,自己便也以不遵軍紀著稱。柴勝相那一軍中的將領,大多象是小號的柴勝相,柴勝相能帶著他們沒有散掉,倒也說明他也算名將了。

欒鵬道:“勝相,怎麽回事?”

柴勝相不知怎麽,手一抖,道:“我讓他在營外守著,怕出亂子,不必等他了。”

欒鵬點點頭,道:“也好。各位將軍,此番緊急約見諸位,不知大家可知道什麽頭緒?”

一個千夫長道:“是因為君侯要和共和軍合兵的消息吧。”

這消息傳得也當真快,武侯做出決斷可能也沒多久,卻已傳遍全軍。欒鵬道:“正是。此事萬分緊急,不可迨慢。”

我的位置比較靠後。可能,我這個龍鱗軍統領,在右軍上下看來,終是個外人,連座位也排我在最後。我看著欒鵬,心想,如果這話是柴勝相說出來的,我自當他是胡扯。但欒鵬說這席話,卻也不可小視。不知道欒鵬怎麽會覺得這事有如此緊急,要召開這等緊急會議來商議。

我周圍已坐了十來個千夫長,他們看著欒鵬的嘴,倒似在聽什麽聖旨。想必在左軍,欒鵬和柴勝相二人有著絕對的權威。

欒鵬道:“列位將軍,君侯身負王命,帶大軍南征,如今被那些怪物困在城中,但到現在為止,仍不曾墮了銳氣。以君侯之能,掃平那些怪物,勝利班師自是指日可待。此時陸經漁竟然逼迫君侯頒布與叛賊合軍的命令,罪該萬死。”

我萬料不到他竟會說出如此激烈的話來,不由看了看四周,邊上的千夫長也有點惶恐。雖然左軍和右軍素不相能,但按軍階,陸經漁畢竟比欒鵬高出一級,欒鵬作為右軍代理主將,召集屬下開會抨擊左軍主將,如果有人上報到武侯耳邊,那也難辭妄為之罪。難道欒鵬竟然想作亂麽?我看著坐在邊上的柴勝相,這個以莽撞凶殘著稱的猛將,此時頭上汗涔涔而下。也許,盡管他天不怕地不怕,但這樣等同作亂,便是柴勝相也是怕的。

欒鵬說到最後那四字時,已是聲色俱厲,手在案上拍了一下,柴勝相麵前的酒壺也跳了跳,柴勝相倒沒動,帳中諸將卻都開始交頭接耳。這在另幾軍都是不可想象的,在右軍中大約也算不了什麽吧。

欒鵬續道:“大軍南征,本來便是為了掃滅共和叛匪,豈有反被叛賊要挾之理。若叛匪不除,得以坐大,此番南征戰果盡付闕如,我們也有何麵目去見戰死的弟兄,去告慰沈大人的在天之靈。”

右軍的一個千夫長道:“欒大人,可這道軍令是君侯已經下達了的,我們還能說什麽?”

欒鵬道:“那庭天大人的《行軍七要》中也說過‘不從亂命’的話,列位將軍也必都讀過。而今君侯所頒,正是一條亂命,我們又何須服從?沈大人為國捐軀,身後卻成了這幫跳梁小醜的天下,又怎不叫天下英雄心寒?”

那千夫長有點吞吞吐吐地道:“那麽,我們該怎麽做麽?”

欒鵬看了下麵一眼,嘴裏象蹦出來似地,道:“兵諫!”

這兩個字一出口,我看見他有點象長籲了一口氣。就算欒鵬,說出這兩個字也是要有很大勇氣的吧。他道:“趁現在尚有可為,我們速速謁見君侯,要求他收回這條命令,將城中的叛匪一鼓而滅,斬草除根!”

他的話裏,已是殺氣騰騰。這話象晴天一個霹靂,讓我幾乎一下不知所措。他說的“叛匪”,大概把陸經漁也算進去了。這時,我隻覺得欒鵬的眼神有點古怪地掃了我一眼,又轉向別人去了。我不由周身一涼。

他最擔心的,也許正是我吧,我是武侯一手提撥上來的,本來就是武侯的嫡係前鋒營中的人,來右軍統領龍鱗軍,但欒鵬他們一直不把我看作右軍中人,以前有什麽事也多半並不召我共議,前一陣關於退兵的事,他內心底一定也是讚同柴勝相的,隻是班師之論占了優勢,他便一下轉而支持退兵了吧。

這個人真是會見風使舵。那時我無非這麽想,但現在看來,他不僅僅是見風使舵的牆頭草,更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他現在所說的,其實已形同叛變,如果一旦成功,那武侯的位置多半便是他的了。我也不禁看了看四周。這是欒鵬的營帳,欒鵬召集諸將,也一定早作安排,他的親兵列在四周,足足站了三十幾個,貼著帳篷站著,一個個麵無情。再說還有那麽多右軍將領,就算我想衝出去,隻怕隻有死路一條。

那個千夫長嚅嚅道:“若是君侯不接受我們的建議,我們豈不是形同叛亂?”

這也是我們心中要說的話。欒鵬這麽做法,若武侯接納了還好,若不接納,欒鵬和柴勝相自是要被視作反叛,而右軍諸將也難辭其咎,恐怕全要被降級不可。

欒鵬歎了口氣,道:“主將不明,亂命有所不從。若君侯真個要一意孤行,將錯就錯,那我們便要……”

他的話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經很明了。我們都倒吸一口涼氣,那千夫長道:“縱然我們能掌握君侯,可陸將軍和駐在東門的共和軍軍力在我們之上,若他們與我們刀兵相見,我們如何應付?”

欒鵬道:“君侯在我們手中,中軍也在我們手中。而以君侯名義命令後軍,想羅經緯也不敢不從。”

那個千夫長道:“可是……可是這樣豈不真的是內亂了?”

欒鵬喝道:“容照希,你家世受國恩,如今要你當機立斷之時,哪裏還有那麽多話說?”

容照希被欒鵬一喝,仰起頭道:“欒將軍,如今我們被困孤城,理應合力,共抗外敵,君侯所作決斷,末將看來也不無道理。欒將軍若要一意孤行,恕照希不敢從命,也望欒將軍不要錯得太多。”

這容照希我也不認識,這一番話卻說也甚有道理,幾個千夫長都不禁微微頜首。欒鵬臉上冷冷一笑,道:“容將軍是不從在下之命了?”

容照希頓了頓,道:“不從。”

他話音未落,忽然麵色一滯,胸口出現一灘血跡,一枝短箭插入他胸口。這一箭來無蹤去無影,也不知是從哪裏射出來的。容照希連聲音也出不了,便已斃命。

帳中一下子都發出了驚叫。不知在外的士兵如果聽到裏麵的聲音會怎麽想,我卻不由得渾身發冷。欒鵬已是鐵了心了,看樣子,誰若不從,他便要滅口,這次與其說是來開會,不如說是脅持我們。

欒鵬道:“容將軍不識大體,死不足惜。列位將軍還有什麽話說?”

這時,柴勝相在欒鵬一邊忽然吃吃地笑了兩聲。真想不到這個殺生王笑起來居然還有點猥瑣的意思。他突然對我道:“楚將軍,你可同意欒將軍之議?”

邊上的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在我身上。他們都是右軍嫡派,都是沈西平一手提撥起來的,。而我卻是個半路來的外人,我來得又未久,他們多半不把我當本軍中人看。可是有容照希的前車之鑒,我能說出什麽話來?

我在心裏苦笑了一下,也心知定然不是輕易能脫身的。想著,我站了起來。誰知我一站起來,圍在周圍的護兵一下子如臨大敵,離我最近的一批將手一下按到刀柄上,倒好象防備我馬上殺上去一般。

我站了起來,腦子裏已飛快地轉動。欒鵬把我叫來,名是商議軍機,真意恐怕巴不得把我拿下。龍鱗軍人數不多,在右軍中卻是威望極重,若龍鱗軍不附議欒鵬的提議,恐怕有一半右軍不會跟他們起事。

我站直了,按了按受傷的左肩。左肩的傷口已好了大半,現在要握刀也已經握得住了,可卻還沒什麽力量。欒鵬也實在不必那麽防著我的,我的心底不禁又苦笑了一下。我現在最多隻頂大半個人,他隻消兩三個護兵便拿得下我了,這麽防我,也實在太看得起我了。

欒鵬道:“楚將軍,你意下如何?”

他說這話時已是殺氣騰騰,我想,要是我說的不合他的意,他可能會馬上下令砍了我的頭的。此時,我已無計可施,道:“欒將軍所言,極是有理。”

我話是如此說,心底卻是一萬個不讚成,可也隻能這麽說,隻是嘴上也隻能滑頭點,心想:“有理是有理,我讚不讚成卻是另一回事。”此時共和軍要求合兵,不管如何說,都是在加強我們的戰力,若此時同室操戈,我們還有力量對抗蛇人麽?可要我再象容照希那樣明說不從,我也實在不敢。這麽違心地說著,我也有些痛苦。

欒鵬聽了我的話,居然笑了笑,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有誰反對的沒有?”他不倫不類地套上這一句,準也是說給我聽的吧。此時還有誰會反對?他問了兩聲,隻得到了些附和之聲。他喝道:“拿酒來!”

兩個士兵提了一壇酒進來。右軍駐在城西,這些酒倒是不會少的。那兩個士兵把一個個大碗放在我們跟前,欒鵬拔出腰刀,道:“今日事,成者大成,敗者大敗。若真說服君侯,日後列位將軍也多能分封爵位,願意的上來歃血為盟。”

他一刀砍落酒壇封泥,又將刀在指上割了一刀,血滴入壇中。這時,柴勝相也拔刀在手上割了一刀,他的動作卻沒有欒鵬那麽沉穩,刀子有點抖。欒鵬道:“列位將軍,都上來吧。”

我們麵麵相覷,欒鵬這般逼我們歃血,那也是不讓我們回頭。帝國最重歃血之儀,歃血之後,若再反悔,那要被天下人所不恥。一個坐在最前麵的千夫長見躲無可躲,走了上去,拔刀腰刀,正待要割手指,卻又道:“欒將軍,我們若要兵諫,有幾分把握?君侯營帳位於中軍,邊上除了中兵士兵,外圍還有前鋒營,我們就算傾右軍之全力,也未必能敵得過。”

欒鵬道:“用兵之道,豈在多寡。我們本是要向君侯兵諫,又不是要與中軍開戰,隻消出其不意,中軍兵員再多再強,又有何用?”

那千夫長道:“如此兵諫,已形同反叛,若君侯不顧一切,命中軍和前鋒營攻擊我們,那如何是好?”

欒鵬道:“現在也隻有賭一賭了。至於前鋒營,那不必擔心,我已安排妥當。”

我象被針紮了一樣,人差點跳起來。欒鵬說這話是難道是指他已買通了前鋒營了?前鋒營隻有路恭行能調得動,欒鵬這話的意思是說路恭行已與他有了秘謀?

我越想越覺得事有可疑。陸經漁帶蒼月回來時,虞代說過,君侯曾召前鋒營拱衛,可後來卻仍是接受了蒼月的辦法。以君侯的性格,是寧死不屈的,我們這批士兵在君侯眼裏也不過等同一些螻蟻,君侯自不是惋惜士兵的性命才被迫訂約。那麽,當中路恭行扮演了怎樣一個角色?

那千夫長還想說什麽,欒鵬大喝道:“當機立斷,再有多言者,殺無赦!”他的聲音很是響亮,想必外麵的士兵也能聽到。但就算聽到了也未知能知道是什麽意思,何況現在去報告武侯,武侯措手不及之下,又能怎麽做?那千夫長一驚,刀子一動,手上已割了一條傷痕。本來歃血不過淺淺割一道,他這一下卻幾乎要把手指也割下來了,疼得臉也煞白。

我前思後想,不知如何是好。欒鵬這等做法,就算成功,於大局有何好處?不過削弱自己力量。可是我實在想不出一個好辦法,這時隻好硬著頭皮站起來道:“稟欒將軍,末將願去將龍鱗軍拉出來,一同帶去。”

欒鵬搖了搖手,道:“不必了,我們不是去打仗,隻帶我的親兵隊便是。楚將軍既有此心,你先來歃血吧。”

我不由一怔,情知自己弄巧成拙,武侯本懷疑過我是內奸,雖然伍克清已為我洗脫嫌疑,但武侯未必會對我就此信任。如果真的歃血了,就算不參與兵諫,在武侯眼裏,那也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我站著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再編個什麽理由蒙混過去,忽然,帳外發出了一陣慘叫。

那是些士兵的叫聲。欒鵬一驚,也顧不上我了,道:“怎麽回事?”

他話音方落,一個士兵跌跌撞撞地直衝進來,這人身上插滿了箭,幾乎象是從血泊裏撈上來的。這士兵一進帳門便跌倒在地,似乎想說什麽話,卻張了張嘴,一句也說不上來。

我們一下全站起來了,這時,外麵傳來一個雷鳴似的聲音:“帳中諸將聽著,速速出來,若有手持武器者,當似若叛將,格殺勿論。”正是雷鼓的聲音。

我眼角瞟了瞟欒鵬,他的臉變得煞白,喝道:“不要慌。親兵隊,守住門口。”

但一個帳篷哪裏有什麽門口可言,象是回答他的話,“嘶嘶”兩聲,帳篷四周被長刀割裂,帳中一下全暴露在外,此時我們才看到,密密麻麻的士兵已將欒鵬的營帳圍得水泄不通,營帳外已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的士兵,那些多半是欒鵬守在帳外的親兵隊。這些親兵隊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已盡數被殺,圍著營帳的,肯定不是等閑之輩了。我抬眼望去,果然,圍在帳外的步兵是銳步營,後麵還有一圈騎兵,正是前鋒營,我已看到了路恭行在隊伍前看著我們,似乎他也看到了我,但相距幾十步,也不知他有什麽想法。這兩支是帝國軍中最為精銳的部隊,來的看數目總有兩三千,大約是現在剩餘的隊伍的一半了。用這樣的隊伍用來圍攻我們,武侯看來是把這事當成最大的事了。

欒鵬麵色一變。這情形,呆子也知道準是走漏消息了。一個銳步營軍官手持長刀,喝道:“營中亂賊聽真,立即放下武器……”

他話未說完,一支短箭插入他右肩。這一箭因為距離太近,已射穿他身上的軟甲,將他肩頭也射透了。那軍官悶喝一聲,退了一步,手中長刀也墜落地上,周圍的士兵都退了一步,手中的盾牌舉了起來。那軍官左手伸上去,一把拔出短箭,喝道:“真不要命麽?”

我們已被團團包圍,若是他們放箭,裏麵的人一個也逃不掉。欒鵬扭頭道:“小九,不許放箭!”轉過身對外麵道:“欒鵬在此,外麵是哪兒的弟兄?”

忽然武侯的聲音從那隊人馬中響了起來:“欒鵬,你好。”

圍住營帳的前鋒營和銳步營象潮水一樣分開,武侯騎在馬上,慢慢地過來,離營帳還有二十幾步,他停住了,麵色沉重之極。在武侯邊上還站了一個將領,正是右軍的千夫長左元再。

欒鵬臉色一變。如果不是武侯親來,欒鵬可能還有後路可走,但他沒想到武侯會親自前來,他已是被逼上絕境,我看到他的一條手臂也不由抖了起來,忽然,他喝道:“小九,讓兄弟們死守住,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他要拚個魚死網破!我心頭不禁一沉,手已按到了百辟刀上。

欒鵬沒有下我們的武器,如果我們這批人反戈一擊,欒鵬的親兵雖然人數比我們多了一倍,但在內外交攻之下,未必能護住欒鵬。如果擒下欒鵬,那麽豈但無過,反而有功。我掃了一眼另一些千夫長,但那些千夫長在戰場上都是些一勇之夫,現在卻都有點不安,沒一個拔刀的意思。

我握住刀柄,將力量運在手臂上。如果欒鵬要反抗,我隻有一條手臂能用力,那隻能先發製人,就算要卸了他一條手臂也在所不惜。

哪知我的百辟刀剛拔出一半,卻聽得柴勝相喝道:“受死吧!”

柴勝相忽地拔刀,一刀砍向欒鵬。

柴勝相本站在欒鵬邊上,欒鵬肯定也想不到他這個親逾兄弟的同僚會突然發難,在他臉上一片錯愕。他的反應也好快,柴勝相剛動,他的手便已按上了腰間的刀柄。但柴勝相這一刀定是醞釀已久,疾如閃電,劈向欒鵬肩頭時,一刀全無滯澀,欒鵬反應再快,他的刀剛出鞘,便要身首異處了。

此時,我的刀也已出鞘,人已撲向欒鵬。我的動作僅比柴勝相稍慢一點點,柴勝相砍的是欒鵬左肩,如果我一刀砍向欒鵬右肩,那麽欒鵬就算有萬一之幸躲開柴勝相這一刀,也躲不開我的刀了。

百辟刀帶著破空之聲,刀光向欒鵬卷去。柴勝相在馬上不會比我差,但我的步下刀術從軍校開始就是數一數二的,後發先至,兩刀幾乎同時撲到欒鵬的身邊。

雙刀齊下,欒鵬有天大的本事,也逃不脫了。在刀光中,我忽然看到了他的眼神,一股驚愕和不屈,就算知道自己命在頃刻,他竟似已將此置之度外,毫不在意了。

我心頭一動,兩刀已經距欒鵬麵前極近了。這時,我不知怎麽一來,鬼使神差地,我的百辟刀一動,一下轉個方向,刀光倒卷回去,“砰”一聲,柴勝相的刀被百辟刀格住了,一下暴出一串火星。

我雖然格了一下柴勝相的刀,但我本來用力也是向前,突然變向,百辟刀根本擋不住柴勝相的力量,一下便被柴勝相的刀蕩開。可也就是這一頓,欒鵬已退後一步,刀已出鞘,他身邊也有兩個親兵也已趕到,兩柄刀交錯著擋在我們身邊,柴勝相再要闖,那就得麵對欒鵬他們三個人了。

可能,在柴勝相心中覺得要對付的,是連我在內的四個人。所以他眼珠子轉了轉,叫道:“右軍弟兄們,不能再錯下去了,快來抓住反賊欒鵬!”

我有點怔怔的,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要救欒鵬,我的本意明明是要製服他,可事到領頭,卻成了救了他。剛才事情突然,我做得好象自然而然,現在一想,武侯看到我救欒鵬,那還不是將我也列入叛黨了?

盡管天並不太冷,可是我身上冷汗直冒。我胡亂出手,那其實是送掉我自己的命吧。如果不辯解一下,那我到死也說不清了。

我提著刀,道:“欒將軍,一人做事一人當,你要兵諫君侯,不能讓右軍上下弟兄為你陪葬。”

欒鵬看了看我們,慢慢道:“其實你們都反對我的兵諫了?”

我看了看那些千夫長,他們一個個互相看著,似乎想說什麽卻說不出來。就算有同意兵諫的,到現在有誰還會明說支持?

欒鵬看了看我們,忽然笑道:“是,一人做事一人當,弟兄們,你們好好作戰,別丟了我們右軍的麵子。”

他說完,大踏步走了出去,到了武侯跟前,緊跟著武侯的大鷹小鷹跳下馬來,“嗆”的一聲,兩柄刀出鞘,擋住欒鵬的去路。

欒鵬鎮定之極,跪了下來道:“末將右軍代理主將,萬夫長欒鵬叩見君侯。”

武侯麵沉似水,低聲道:“欒鵬,你身為一軍主將,怎麽如此不識大體?”

欒鵬抬起頭,道:“稟君侯,欒鵬身受帝君大恩,不敢陣前與敵媾和,故出此下策,君侯要殺要剮,欒鵬無半句怨言。”

這時,柴勝相麵露喜色,也走了出來,我們跟著他出去。到了武侯馬上,都跪了下來,柴勝相道:“君侯萬安,末將柴勝相見過君侯大人。”

欒鵬鼻子裏哼了一聲。這事欒鵬瞞得機密之極,我被叫來開會時,一點也不知底細,要說那時會走露風聲,那也把欒鵬看得同一個呆子一樣了。這事武侯這麽快便已知曉,恐怕也是因為有人告密。而右軍上下,能神不知鬼不覺告密的,也恐怕隻有這個和欒鵬並稱刀劍兄弟的柴勝相。左元再出現在武侯跟前,那幾乎就是個活招牌。而柴勝相剛才偷襲欒鵬,更是表明了自己的忠心。要是欒鵬被他擒下,那隻怕他反而會立下大功。

欒鵬沒有看柴勝相,隻是道:“君侯,欒鵬自知罪不容赦,死有餘辜,但帳中諸將,都是被我脅迫而來,雖有與末將歃血的,那也情有可原,望君侯網開一麵。”

武侯哼了一聲,沒有理他,隻是喝道:“左元再!”

左元再忙不迭跪到武侯馬前道:“左元再在。”他跪得距欒鵬遠一些,大概他怕欒鵬惱羞成怒,會暴起傷人。

武侯道:“你密告欒鵬陰謀造反,可是屬實?”

那話其實是說給欒鵬聽的吧。左元再正要張嘴說話,忽然,他身子一顫,兩隻手瘋了一樣要往頭上抓,卻隻是虛抓了兩下,人便撲倒在地,渾身抽搐。

一支短箭從他腦後刺入,他已是斃命。

這一箭真個厲害,恐怕就是射死容照希那人。我不由回頭一看,卻聽得欒鵬在叫道:“小九!你下來吧,沒用了。”

那帳篷頂上,有一個個子矮小的士兵。那就是欒鵬叫“小九”的親兵。那小九盤在撐著帳篷的杆子,手上握著一把奇形怪狀的短弓,也不知他那麽短的弓怎麽射出那麽強有力的箭來的。他在帳篷上向欒鵬行了一禮,道:“士為知己者死,欒將軍,若有人對你不利,我就要一箭射死他!”

他說著,又大聲道:“中軍弟兄,小人是欒鵬將軍親兵,一身為欒將軍所賜,無以為報,隻能以死相殉。速讓欒將軍出城,如有違者,這一箭便要射向君侯了。”

這人箭術高明,而且跑君侯不過二三十步遠,在這個距離,連我也將可以百發百中,不用說這人了。

他話未說完,武侯已喝道:“放箭!”

這小九也算不知武侯性格了。如果他以某個大將要挾,武侯說不定還會一聽,可他卻去威脅武侯,那等如找死。

武侯的話音剛落,一箭從遠處射來,正中那人咽喉。那小九在帳篷頂上一抖,手中的短弓已一下掉下,人還沒來得掉下來,前鋒營的人已彎弓搭箭,羽箭雨點般射去,那個小九的屍身一下被射得如刺蝟一般。

欒鵬驚叫道:“小九!”

武侯沒有理他,道:“莫振武。”

跟在武侯身後的莫振武跳下馬,跪到武侯跟前,道:“末將在。”

“將帳中諸人盡數押到中軍,右軍事宜,由你選派中軍將官前來善後。”

他說完,拍馬便走。剛走出一步,卻回過頭道:“剛才射死那叛賊的第一箭,此人可重賞。”

莫振武答應一聲,柴勝相卻站起來正要跟著,大鷹小鷹的刀卻又交錯地攔到他跟前。他不由一怔,道:“二位將軍,怎麽回事?”大鷹小鷹沒有理他,邊上銳步營卻有兩人過來,一把將他反臂按住,喝道:“跪下!”

陸續有人上來,將我們一個個綁了起來。綁到我時,不知怎麽,我心裏倒有點欣慰。不管武侯最終如何處置我,至少,一場火拚算是避免了。現在我倒沒有一點看不起柴勝相的意思了,我要處於他那位置,恐怕也會一樣做。隻是銳步營的人卻毫不顧忌他這個功臣,綁完了欒鵬,又來綁上柴勝相。綁起他時,他一臉愕然,叫道:“君侯!君侯!”但武侯根本不理他,大鷹小鷹也跳上馬,跟隨而去。七手八腳,我們一個個已都被綁上了。

右軍中級以上的軍官,已盡在此。不知怎麽,我有點想笑。要是武侯這回痛施辣手,那右軍的軍官可要進行大換血了,一多半都會人頭落地。

我們被推入囚車,卻是前鋒營來押解。我剛進入囚車,祈烈已拍馬過來,道:“將軍!”

他的聲音有點哽咽,我道:“小烈,哭什麽。”

我本還想再說一句“君侯不會冤枉人的。”可邊上有不少右軍將領,我這話一出口,隻怕會讓他們多心,硬生生忍下了不說。我也相信,武侯不可能這一下子把我們斬殺,畢竟,這次有不少人反對欒鵬的計劃,容照希甚至喋血營帳,要是不分青紅皂白,大殺一氣,隻怕右軍就此潰散了也不一定。畢竟,欒鵬和柴勝相二人也算甚得軍心的。

為了讓他想到別的事上,我道:“剛才那一箭是誰射的?是前鋒營的弟兄麽?”

那一箭有點險。那是頭一箭,要是不能把小九一箭斃命,讓小九居高臨下射箭,武侯大概也會受傷的。放箭之人膽大心細,箭術又如此高明,我想不出前鋒營譚青死了還有誰會是這等好手。

祈烈道:“不是我們射的,是從我們後麵射出的。”

那說不定是右軍的人了?我的心頭不由一震。說不定,那人是江在軒吧。

如果是江在軒,那麽我也是有一點功勞的吧,至少武侯會知道我不會反叛的。想到這一點,我的心頭安穩了些。

我們被押入中軍營帳時,天已暗了下來。祈烈一直跟在囚車外陪著我,到了中軍帳外,他道:“將軍,我得走了。”

我點了點頭,道:“好好待弟兄們。”

祈烈也點了點頭,又道:“今天,勞國基傷重不治,剛才已過世了。”

勞國基死了?我不禁微微一歎息。這個當年軍校中名列“地火水風”四奇中第一位的人物,一生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成就,最後的功勞還得用自己性命換來的。他一直不願意庸庸碌碌吧,才會向武侯獻那條火攻之計。當那次偷襲失敗,武侯雖未責怪他,他自己卻一定很自責,所以在淩晨那次戰鬥中幾乎不要命地廝殺。也許,在他心裏,那是用血來洗刷一個敗軍之將的恥辱。可如果都按他的想法,我們落到今天這樣的地步,武侯也難辭其咎了。

我歎了口氣,道:“幫我在他墳上敬杯水酒吧。”

勞國基也是平民出身,卻不算我們那幫平民階層百夫長中的一個。不過,他一向與世無爭,和哪一派都還算處得好。

祈烈點點頭,道:“將軍,我要和前鋒營的弟兄們聯名保釋將軍。”

我道:“不必了,君侯也不會聽的。”

這時,中軍武侯的親兵已來接收這輛囚車。這一輛囚車中,關了幾乎右軍全軍的中高級軍官,他們也戰戰兢兢,不敢缺了禮數。我們一個個被攙出來,先被下了武器,解開後帶到一邊。

武侯的營帳是最大的,因為時常要召開軍機會議,他的營帳足可容納上百人。我們十幾個人被扔在一邊,由武侯的親兵用刀指著,真的有如階下囚了。柴勝相麵如死灰,嘴唇也不住地哆嗦,真想不到他居然會怕成這樣子。我一向以為,他在戰場上死也不怕,現在卻成這樣子了。

我們等了沒多久,武侯挑開後簾進來了。他看了看我們,道:“將他們帶過來。”

兩個武侯的親兵拖起欒鵬要走,欒鵬道:“我自己來。”他大踏步走到武侯跟前,跪下道:“罪臣欒鵬,跪見君侯大人。”我們各有兩個親兵扶著,被帶到武侯跟前,紛紛跪下了。

武侯哼了一聲,道:“你也知罪?”

“事敗則為罪,事成則為功,欒鵬早有準備。”

武侯站起身,走到他跟前,繞著他走了一圈,道:“看來,欒將軍並不服氣?”

欒鵬道:“君侯,欒鵬身受國恩,死有何懼。”

武侯仰天笑道:“你這是以身報國了?那麽,我就是在賣國?”

欒鵬道:“末將不敢,但君侯所為,已約略如是。共和叛軍為帝國大患,豈能因一時不利,便與之同流合汙。若叛匪日後坐大,武侯之罪,遠在欒鵬之上。”

他跪在地上侃侃而談,毫無懼色,似乎不知道武侯隨時會斬殺他。我們在後麵聽得不免有點驚肉跳,我深知武侯性格,他談笑間便可殺人,若是惹惱了武侯,到時連帶我們也被殺個幹淨,那豈不是冤枉?

武侯的手在腰間刀鞘上輕輕拍了兩拍,這時,卻見柴勝相膝行了幾步,上前道:“君侯,欒鵬一時糊塗,望武侯念在他舊日功勞上,饒他這一回吧。”

武侯看了看他,道:“柴將軍,你出賣了他,現在反來為他求情?”

柴勝相咬了咬牙,道:“出賣他是公,求情是私。勝相為右軍將領,因公不得不告密,因私卻不得不救他。”

他這話一出口,我倒不由得吃了一驚。以柴勝相那樣的性格,居然能說出這等話來,倒也顯得很是識見不凡。公是公,私是私,顯得兩不落空。他在武侯合圍後偷襲欒鵬,那無可厚非,但他告密卻讓我有點不恥。盡管我也反對欒鵬,但欒鵬畢竟有幾分英雄氣概,不愧是當初沈西平麾下的勇將之一,而柴勝相告密就不免顯得小人了。可他這兩句話一說,卻又顯得大度不凡,我們都不禁又有點欽佩他。

武侯來回踱著步,這事實在幹係太大,他也一時拿不定主意吧。那麽多將領,已是關係到右軍全軍,若一個處理不當,反而惹得右軍嘩變,那便更不可收拾了。

他踱了五六個圈子,走到案前,伸手便要去取令牌。看著武侯的動作,我的心不由一沉,若武侯的令牌拔出來,那欒鵬多半便難逃性命。

武侯的手剛碰到令牌,一個傳令兵急匆匆進來,道:“稟君侯,左軍陸經漁將軍帶人求見。”

武侯道:“告訴他,這裏有事,不見。”

那傳令兵遞上一封帛書道:“陸將軍說,若君侯不見,請看看這個。”

武侯接過了帛書,看了看,道:“叫他進來。”

我心中好奇萬分,陸經漁到底寫了些什麽?居然能讓武侯一下改變主意。

這時,身後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準是陸經漁來了。聽聲音,他還帶著一個人,可我們都伏在地上,哪裏敢東張西望。陸經漁走過我們,忽然跪在了欒鵬邊上,道:“稟君侯,卑職左軍陸經漁萬死。”

武侯歎了口氣,道:“你真的要把此事攬在身上?”

陸經漁道:“此事因我而起,自應由我來解決。欒將軍固然有罪,但經漁之罪,遠在欒將軍之上。君侯當初能對經漁網開一麵,又為何不能同樣對欒將軍?”

武侯走了幾步,道:“此番不是當然全軍準備班師之時。當初外無來犯之敵,內無內奸,才能網開一麵。”

陸經漁抬起頭道:“君侯此言,不免予人口實。記得當年君侯時常告誡卑職,為將之道,當令行禁止,一以貫之。如今欒將軍雖然有罪,卻尚未造成後果,依軍律,可責其戴罪立功,也是為國家留下有用之材。”

武侯站立著,也不答話。能這樣和武侯頂撞的,也隻有陸經漁一人了吧。我有點惴惴不安,於公於私,我也希望武侯能網開一麵,放過欒鵬。連欒鵬也放過了,那麽我這點隨聲附和之罪也就沒什麽了。

過了好一會,武侯從案上取出一支令牌,喝道:“陸經漁聽令!”

陸經漁一怔,馬上低頭道:“卑職在。”

武侯將令牌一擲,道:“欒鵬不識大體,擾亂軍心,聚眾嘩變,其罪當誅,由你監斬。”

陸經漁不由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欒鵬卻道:“謝君侯。”站起身,道:“陸經漁,少婆婆媽媽的,走吧。”

陸經漁還待說什麽,欒鵬已大踏步走了出去。到帳篷口,轉身對我們抱了抱拳,道:“列位弟兄,恕欒鵬害了各位,不要怪我。”

他大聲唱著《國之觴》,走了出去,隻是那歌聲不免有點上氣不接下氣。陸經漁道:“遵令。”站起來跟了出去。

過了一會,陸經漁重又進來,跪下道:“稟君侯,欒將軍首級在此,請君侯驗看。”

他身後的一個親兵遞上了欒鵬的首級。欒鵬的臉上,帶著種迷茫,我看見在那已失去生氣的眼中還帶著兩行淚水。也許到死,欒鵬也不認為自己是做錯了吧。

武侯道:“將他的首級號令,屍身好好安葬。”

處置完欒鵬,他掃視了我們一眼,柴勝相不由打了個寒戰,低下頭。

武侯會如何處置我們?

我不敢抬頭正視武侯的目光,低下頭伏在地上。半晌,才聽得武侯道:“經漁,你帶來的人有用麽?”

陸經漁道:“卑職親身試過,絕無虛假。”

他們說的是什麽?我偷偷抬起眼看了看,卻也不見什麽異樣。過了一會,聽得武侯道:“你們起來吧。”

殺了欒鵬,剩下的都是可以不追究了吧?我想另外那些千夫長包括柴勝相也一定是這麽想的。我們一站起身,武侯道:“大鷹小鷹,你們把他們一個個帶過去。”

帶到哪兒?

我有點奇怪,卻見武侯那兩個貼身護兵過來扶住柴勝相走到邊上,在一幅軍聖那庭天的畫像前,那個不知是大鷹還是小鷹,道:“站好了,看著畫像。”

那是那庭天的半身畫像,本來是掛在武侯背後的,現在武侯的座椅換了個方向,便成了在了武侯座邊了。在帝國軍中,一共也隻掛兩個人的畫像,一幅大帝,一副那庭天,連當朝帝君也沒有。

大帝和那庭天。這兩個人已是軍中的神話,當初的大帝率領那庭天為首的十二名將,所向披靡,號稱“太陽照到的地方,都是帝國領土”,在軍中有著無尚的威望。過了幾百年,尤其是出現了當朝帝君這樣的大帝的子孫,會更讓人懷念那兩個絕世英雄吧。

柴勝相站在那庭天畫像前,看前像中的那庭天,忽然,他象中了邪一樣,身體不住地顫動。抖了一陣,猛地慘叫一聲,人倒了下來。

我們都不禁搖了搖頭,便是柴勝相親信的千夫長也有點不屑之色。柴勝相一向殺人不眨眼,在戰場上也是悍不畏死,怎麽現在會怕成這樣子?也許,在他心中,死於戰場是光榮,被當叛逆斬殺,那可是洗不盡的恥辱吧。可他這樣的反應,也未免有點過份,是因為見到那庭天的畫像,更覺屈辱麽?如果是這樣,那殺生王的名號,未免兒戲了。

我更有點莫名其妙,武侯道:“柴勝相,起來吧。你有密報之功,從逆之罪可原,仍複原職。”

柴勝相本已象蟲子一樣軟成一堆,聽得武侯這般說,他喜形於色,跪到武侯跟前磕了幾個頭道:“君侯聖明!君侯聖明!”

聖明二字,隻能帝君用的。不過武侯也沒有責怪他失言,道:“柴勝相,此事你是被欒鵬脅迫,罪不在你。日後,你當輔佐新任左軍主將,不得再有錯失。”

那些千夫長一個個地被叫過去,象柴勝相一樣被帶到那庭天畫像前。那些人倒沒有暈倒在地的,我也看不出他們和看那庭天畫像前有了什麽不同,隻是一個個多少有點失魂落魄的。武侯一個個好言勸慰了幾句,一個也不責罰,仍然官複原職,便放出營去。

武侯也已無計可施,要乞靈於那庭天的餘威麽?可是那畢竟隻是幅畫像,就算真的在軍聖麵前,膽小鬼也隻是膽小鬼。

我正想著,隻聽得武侯喝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
第十三章 唯心不易



武侯的聲音不大,但是在我聽來象是一個驚雷一般。我抬起頭,誠惶誠恐地道:“君侯,末將在。”

武侯倒沒有多說什麽。看了我一會,武侯道:“楚將軍,你有什麽話,對那庭天說吧。”

這話乍一聽,讓我嚇了一大跳,好象那意思要斬殺我一般。那庭天已是古人,武侯讓我跟他說完,豈不是要把我也變成死人麽?但馬上明白,那不過是讓我和別人一樣,站在那庭天畫像前而已。

鬼神之事,在帝國上層中很是流行,但我絕對不信。自幼,我就隻相信自己看見的東西。兩個護兵要來扶我,我站了起來,自己走了過去。

不知為什麽,我現在很坦然。武侯可能覺得我明明是由他提拔的,卻又對他不忠,很不可原諒吧。可是我卻沒有多想,好象把一切都聽天由命了。

我站在那庭天的畫像前,陸經漁在邊上輕聲道:“看著那庭天的眼睛。”

那畫像掛得不高,我站著,那畫像也就比我的頭稍高一些,我隻消稍稍仰起臉便可看到。

這幅像畫的是他暮年。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在軍校裏掛的不是他那幅指揮二十萬大軍征伐天下,意氣風發的畫像,卻是一副老來頹唐的樣子。武侯帳中掛的也是這幅,那是那庭天七十三歲時由朝中禦畫師所畫的肖像。那庭天活了七十四歲,據說為了畫這幅畫,當時的天下第一名畫手,禦畫師胡道真在那庭天府下住了兩個月,方才以兩天時間不眠不休,一氣嗬成畫成此像。據說這像畫到最後一筆時,胡道真已是油枯燈燼,因此那庭天的像其實並不完整,左下角還是一片模糊。畫完後不到兩個月,那庭天也一病身亡,迷信的人說是胡道真這畫攫取了那庭天的神光,本來那庭天縱然老去,威風尚在,閻王也不敢近身。等胡道真收取了那庭天的神光後,閻王才敢派出小鬼勾走那庭天魂魄。

這些迷信的話我當然不信,這幅那庭天暮年畫像我在軍校裏也看得多了。以前看來,覺得那庭天衰年威風不減,但終究有點英雄遲暮。當陸經漁讓我看著畫像上那庭天的眼睛時,我也仔細看了看。

我的目光一接觸到畫像,隻覺渾身一震,象是有什麽吸力一下吸住我了一樣。

畫像上,那庭天已是個老得不太成樣子的老人了,可那雙眼睛炯炯有神,目光銳利如刀,仿佛正盯著我,直看到我內心深處。我不由得渾身發起抖來,好象人浸入冰窟中,冷得難以忍受。霎時間,從幼至今的種種事都湧上心頭。從很小的時候父親送我去軍校,經曆了父母之喪,在軍校與人打架,畢業後進入前鋒營,一路衝鋒陷陣,殺人立功,為了那個女子與蒲安禮決鬥,在酒席上第一次看見她,捉拿陸經漁,在那幢房中和蛇人的第一次碰麵,武侯的叱責,為了盜沈西平的頭顱衝入蛇人營中,山都那種過於正規的帝國話,以及在那個夜裏,武侯和她的合奏,與白薇和紫蓼相聚的短短幾天,伍克清的話。這些拉拉雜雜的事情一時間全部從腦海中閃過,我也想不通,在那麽短短的一瞬間我竟然能夠想那麽多事。

那庭天的畫像真有什麽靈異麽?

我心底有了一陣害怕。在那庭天的畫像前,我好象什麽也隱瞞不了,那些對戰爭的厭惡,厭倦了殺人,平常都深藏不露,我自己想也不敢多想,現在卻毫不留情地湧上心頭。如果我現在想的武侯也知道的話,他一定會對我絕望的。有那種念頭的,恐怕比逃兵還不如吧——大概比想兵諫的欒鵬更有危險。

我呆呆地站立著,盯著那庭天的像。畫像比我的頭稍高一點,我要稍稍抬一下頭才能和畫上那庭天的目光相對。但是畫中那庭天的目光也是向下,所以我在看著畫像時,那庭天也似在畫上看著我。不知看了多久,我才聽得陸經漁的聲音:“楚將軍!楚將軍!”

我一驚,扭過頭,隻見武侯在案前也欠起身子,正看著我。

他也在關心我啊。我一陣欣慰。無論武侯對我到底會如何,但我畢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武侯對我,也許也多少有點父子一般的感情吧。

我走到武侯案前,跪了下來,道:“末將楚休紅萬死,請君侯處置。”

武侯坐了下來,過了好一會,我也沒聽到他的聲音。半晌,他才長歎一聲,道:“楚將軍,你回去吧。龍鱗一軍,你要盡力帶好。”

武侯對我也網開一麵了!我又驚又喜,道:“謝君侯。”

在柴勝相向欒鵬襲擊時,我還救了欒鵬一命。雖然那時柴勝相的攻擊也沒什麽大用,欒鵬本來就是走投無路的,可我那麽做畢竟有點象和欒鵬合謀了。如果是以前的武侯,事無巨細,有違軍法即要受處分,那我大概判死罪都有份。

武侯道:“你本來活罪難免,不過既然你本來就有心與欒鵬相抗,何況那射箭的反賊也是被你帳中士兵射殺,這功勞也不小,功過相抵,楚將軍,你保住一命了。”

武侯的最後一句話讓我心頭冷了一冷,但馬上我也釋然。那才是武侯的話吧,如果太過寬厚,那倒不象武侯了。我道:“末將知罪。”

走了中軍營帳,剛走到外麵的太陽下,便聽得一陣歡呼,祈烈先向我衝了過來,他身後跟著金千石、吳萬齡、虞代這批龍鱗軍軍官,現在很受我賞識的神箭手江在軒也帶著剛挑出的一營十幾個箭手向我走過來。祈烈一聲歡呼,道:“太好了,將軍,你沒事了!”

他的話也有點哽咽,看他的樣子,恨不得要來抱抱我。我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小烈,你現在是個百夫長了,別那麽孩子氣。”

金千石帶著十幾個龍鱗軍走了過來。他雖然沒有祈烈那麽誇張,看樣子也激動得幾乎哭出來。

看著他,我不禁有點愧疚。如果不是武侯命我來統龍鱗軍,那麽金千石以龍鱗軍中軍哨官的身份繼任龍鱗軍統領,是順理成章的事。可是,自從我來到龍鱗軍,他從來沒有表示出一點不服,那些久在沈西平統領下的士兵開始兩天對我有點排外,反是他代我解釋。

他們圍著我,祈烈看樣子還要歡呼幾聲,邊上一個士兵喝道:“武侯帳外,不得喧嘩,速回本隊。”

這士兵大概在武侯帳前呆得久了,說話也有點生硬。祈烈吐了吐舌頭,小聲道:“將軍,你沒事了那太好了。”

我們跳上馬,祈烈的意思還要跟著我去龍鱗軍坐坐,我勸他,現在他已是前鋒五營的長官,實在不可再這麽隨便了,他才怏怏地回去。

和祈烈分手,金千石看著祈烈的背影,道:“將軍,你這個舊部倒很念舊情。”

我笑了笑。祈烈對我,大概已不能用“念舊”來概括了。如果不嫌狂妄的話,我對他幾乎和武侯對陸經漁那樣。我比他大了幾歲,算他的師兄,他入前鋒營來時,刀槍並不很熟,是我一招一式地教他的。不過這些事倒也不必和金千石說,我道:“現在右軍裏如何?有沒有亂?”

金千石道:“莫將軍不算什麽勇將,不過他整頓軍紀當真有一套,現在中軍的代主將由中軍萬夫長嶽國華擔任,沒什麽大的鼓噪,也就是欒鵬首級被號令時,他的親兵隊痛哭了一場。”

“是嶽國華啊。”

嶽國華是中軍的一個萬夫長,和左軍副主將卜武一樣,以老成持重出名。武侯叫他來代主將,那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吧。

“蛇人動向如何?”

聽到我這句問話,金千石一下憂心忡忡,道:“正要和統領你說呢,蛇人聚集在城外,也不攻城,隻是把營帳向前推行了半裏。現在大概正在那兒豎營帳呢。”

我驚道:“蛇人豎營帳?是蛇人自己在豎麽?”與蛇人拔營這個消息比起來,蛇人自己豎營帳更讓我吃驚。如果蛇人連豎營帳這種事都會,那麽它們和人還有什麽不同?

金千石道:“大多是自己在搭,不過,我從望遠鏡裏看過……”

他說到這兒忽然頓住了。我有點急,道:“金將軍,你說便說,不要吞吞吐吐的。”

“在蛇人隊中,有一些人。”

有人?我馬上想到的是剖開那具蛇人屍首裏在裏麵看見的骨殖。蛇人隊中的人,大概那屬於隨身攜帶的幹糧吧。可那些人真那麽沒骨氣麽?也許,蛇人也象武侯屠城時一樣,除了工匠女子不殺吧。女子對於蛇人來說沒什麽意義,蛇人留下的,恐怕隻有工匠。

我們在武侯帳中已過了一夜,現在正是上午,太陽在頭頂,照得四處都暖洋洋的,可我還是打了個寒噤。

從蛇人身上,好象已經有了許多我們自己的影子了。

         ※       ※       ※

回到城西右軍駐地,金千石將他頭一天屠城時藏下的兩壇好酒都開了,款待龍鱗軍全軍。在破城之初,聽說城西到處都是酒,十九家最大的酒坊都在城西,那一陣右軍上下都是醉醺醺的。後來張龍友被招入中軍幕府後,武侯曾派雷鼓來命人把酒送上去,大概是用來造那雷火彈什麽的,全城已難得再看見酒了。金千石一拿出這兩壇酒來,眾人都是一陣歡呼。

金千石削開酒壇封泥,一股酒香撲出,中人欲醉。他先給我倒了一碗,又給全軍士兵也每人倒了一碗。這三百碗一倒下來,兩大壇酒已是所剩無幾。金千石端起酒碗道:“弟兄們,統領有驚無險,我們為統領幹一杯。”

龍鱗軍士兵全都站了起來,異口同聲道:“統領。”他們全都看著我,隻等我也端起碗來。

我端起了碗,眼中有些濕潤。

可是,那並不是感動,隻是覺得,這些大好男兒,不知道為什麽被派到這裏來,也許,明天蛇人就會發動大舉進攻,這些士兵說不定會有一大半回不到故鄉了。

我猛地喝了一口。金千石藏起的這兩壇酒非常好,但酒味並不很烈,連沒什麽酒量的人喝一碗也不要緊,我喝下去更是有如飲水。

我一開始喝酒,所有人都端著碗,大口大口地吞著。好象,要借這個動作忘掉一切,把恐懼也忘掉。

喝完了酒,卻沒有菜。今天的幹糧分發又少了,中級軍官都被扣掉了多發的部份,整個右軍大概隻有萬夫長以上的高級將領還能多一些,其他所有人都隻有一天四張餅,昨天還商量好的省下十張大餅的如意算盤,算是一句空話了。不過,武侯倒是命張龍友送來了兩百枚火雷彈裝備龍鱗軍。我記得張龍友說過,城中還能造一千五百枚小號火雷彈,武侯居然發給我們兩百枚,那也說明武侯沒有喪失對我的信任。

金千石和吳萬齡兩人帶著士兵開始操練。龍鱗軍畢竟比一般的士兵不同,同是右軍,柴勝相帶的兵在聽到一天隻發四張餅時已開始罵罵咧咧,哪裏還會去操練?

我看了一陣,轉身走上城頭,揀了塊幹淨的雉碟坐了下來。從上麵看下去,也可以看到龍鱗軍的操練。我拆開左臂的紗布,葉台說過,我的手臂要七天後大概能好。如果算來,今天正好是第七天。

一拉開紗布,我有點駭然。傷口很大,那個蛇人的一槍刺通了我的手臂,現在結好了,手臂兩頭留下兩個傷疤,上麵的大些,下麵的小些。

我從水壺裏倒出點水,洗掉傷口的血汙。傷口已經結了黑褐色的痂,碰上去硬梆梆的,幾乎和蛇人的鱗片一樣。我不由失笑,我現在統領龍鱗軍,要是這兩片癡不落掉,我大概也有資格自吹是“天賦異稟,生有龍鱗”吧。

正在專心致誌地清洗傷口,忽然,我聽得身後有個人道:“楚將軍。”

這是個陌生的口音,多少也有點怪異,不知怎麽,我腦子裏一下想到是蛇人的聲音。

難道有蛇人來偷襲?

我跳了起來,一把抽出百辟刀,左臂還露在外麵也管不上了。這一轉身,我已是一身的冷汗,傷口又有點隱隱的痛。但一轉過身,才發現根本不是蛇人,是個不認識的士兵,穿著一件普通的軍服。

我不禁失笑,將百辟刀推回鞘中,道:“好。”他大概是右軍哪一支的士兵吧,可能我在右軍中也開始有點名了。當初頭一個攻入城中時聽陸經漁說過,滿城都在傳頌我的名字,雖然聽了高興,但也知道那隻是一句客氣話。但經過這十來天的攻防戰,加上我奪回沈西平的頭顱,可能我的名字也真的已經被很多人知曉了。

那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道:“楚將軍,我叫鄭昭,是原共和軍行軍參謀。”

他這幾個字說得平心靜氣,我卻吃了一驚。但馬上也想起,他準是現在蒼月公帶來的那五六千人中的一個。隻是他穿了帝國軍的軍服來找我做什麽?難道,蒼月公還在到處拉攏人手麽?

鄭昭象是知道我的心思,道:“我現在是陸經漁將軍麾下的客將,不歸大公管。”

我又吃了一驚。鄭昭的察言觀色實在厲害,好象我想什麽他都知道的。我道:“鄭先生找我有什麽事麽?”

也許是陸經漁讓他來的吧。難道,武侯雖然同意了陸經漁與共和軍聯軍的建議,實際上陸經漁卻是想要拉攏各軍主要將領麽?我正胡思亂想著,卻聽得鄭昭道:“你想錯了,我隻是以私人身份來的。”

我順口道:“不是陸將軍麽?”

這話一出口,我便又是一驚。剛才我想的他好象又猜到了,而且猜得那麽準。這鄭昭到底是什麽人,想幹什麽?

他看著城下。我本來是對著西邊的,望過去,約摸一裏外,塵煙滾滾,那裏是蛇人在調度吧。可是城裏空有千軍萬馬,卻隻能死守,在外麵連吃敗仗,已沒人敢再出城與蛇人野戰了。鄭昭象是喃喃地道:“我父母原先在高鷲城中,隻是一對普通的老人。你們圍城三月,城中糧草已盡,我因為在軍中,還能偶爾送些糧食回家,邊上的鄰居卻一家家地餓死,連屍首也被吃掉。直到有一天,我好容易弄到一些半黴了的年糕,送回家時,卻見一隊饑民衝進了我父母家裏……”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不知道他跟我說這些做什麽,但肯定,他父母後來也不會有什麽好的結果的。最後城破之時,城中到處是餓殍,祈烈告訴我們,在我們屠城時,還見到過有些躲在地窖裏靠吃死人支撐下來的共和軍。

他歎了口氣,道:“從那時,我就厭惡戰爭。什麽解民倒懸,什麽一切權力歸民,還不是帝王成事,百姓遭殃。我痛恨殺人,殺別人和被人殺,我一樣痛恨。”

我不禁無語。他這些話,其實我也深有同感。可是,作為一個士兵,在戰場上除了殺人和被殺,哪裏還有其他的路好走?有時我也覺得,象我們這樣廝殺征戰,難道,就是為了維護一個沒什麽德政,也沒什麽令名的帝君麽?隻是,這些話我當然不敢公然出口,否則一定會被當成叛逆的。

鄭昭抹去了眼角的淚水,道:“楚將軍,我有些失態了。”

我不知該說什麽。他最終歸屬陸經漁,大概其間也經曆過許多波折。當初共和軍勢大時,破了帝國諸城,雖然沒有屠城之舉,但在攻打大江以南也名列十二名城的石虎城時,為了威脅那些據城不下的守軍,破城後將俘獲的兩萬帝國軍活埋於城下。蒼月公號稱愛民如子,他起事時宣稱“人人平等,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權力”,對照這等舉措,幾如諷刺。可是,對於那等公侯而言,便是死上一萬人,也可說是為了十萬人更好地活下去。總之,總會有理由的。可難道為了那十萬人,這一萬人的性命便不是性命麽?

我的手還按在刀柄上。刀鞘上錯的那八字銘文雖然摸不出來,但我已爛熟於心。“唯刀百辟,唯心不易。”這八個字現在想想,更覺悲哀。刀百辟,無堅不摧,縱是心不易,也要流淚的。那個鑄刀之人也不知是哪朝的將領,這八個字,也許也是殺得人多後對自己的寬慰話吧。

鄭昭忽然道:“那是大帝得國時十二名將之一李思進的佩刀。當初十二名將受命築城,李思進鎮守西靖城,老來皈依清虛吐納派後,將這刀命人以八寶合精鐵鑄成刀鞘,上麵嵌的便是這八字銘文。”

“是李思進啊……”我喃喃地說。忽然,我猛地一震,我根本沒和他說過這刀的事,鄭昭要是連這也能察言觀色觀出來,那也太神了。我轉過身,看著他,喝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他被我這一喝喝斥得有點驚慌,定了定神道:“楚將軍,你不是猜到了麽?”

我有點莫名其妙,道:“猜到什麽?”

他將手指在耳前按了兩按,道:“原來你隻是約略猜到。楚將軍,我得以跟隨陸將軍,是因為我有一樣本事,能夠讀心。”

“讀心術?”

我這時的又大吃一驚。所謂讀心術,是傳說中清虛吐納派的一項本領,據說能知道別人能想什麽。這等本事被傳得神乎其神,我以前也一向不信。一個人能知道另一個想什麽,我簡直無法想象。可是鄭昭就在我跟前,我想什麽他就知道什麽,又讓我不得不信。可這麽一來,我那些等如叛逆的想法他豈不是也知道了?

我摸到了百辟刀。也許,武侯最終能同意陸經漁的提議,也是因為這鄭昭在側吧。而武侯讓我們在那庭天畫像懺悔那等怪異舉動,恐怕,那時這鄭昭便隔著帳篷布站在畫像後,柴勝相才會有這等古怪舉動,而我那時也幾乎無法控製自己想什麽,好象深藏在心底的一切在那一瞬都被翻了出來。

如果他已將我們的想法全部報告武侯,那麽……

我已不敢多想,背上冷汗直冒,猛地站了起來,手握住百辟刀的刀柄,看了看鄭昭,心頭起了一陣殺意。

趁他還沒有卻匯報,我要先殺了他!

鄭昭一定也知道我現在想什麽了,也站了起來,臉一下變得煞白,有點驚慌地道:“楚將軍,你要殺我,我不敢反抗,隻是,我沒有騙你,我不想再看到殺人,這回來找你全是我自己的意思,我跟陸將軍也沒說過,……”

他的話也有點語無倫次,我卻渾身一鬆,一下子失去了殺人之念。便是殺了他,難道也象老來悔恨的李思進一樣用“唯心不易”來搪塞麽?這般一來,我與那些我深深厭惡的以殺人為樂的人又有什麽不同?

我頹然坐倒,道:“鄭先生,你知道我實際在想什麽,想向君侯報告,那去報告吧。”

鄭昭也坐了下來,道:“楚將軍,君侯命我去窺測右軍諸將的想法,隻是要我看誰是與欒鵬一黨,並沒有要我事無巨細皆要上報。當時,我讀了你們十幾個將領之心,旁人盡是滿含委屈,多半在想一旦事情已了,定要多殺人來洗脫罪名,唯有你卻在厭惡戰爭。”

我道:“是又如何,我縱然再有不願,君侯有命,仍是不得不從。”

鄭昭也歎了口氣,道:“我已想過,若此番能安然撤退,我要找一個沒人的地方獨自隱居,再不願見人世間的肮髒。這些話不吐不快,但我連陸將軍跟前也不敢說,隻是憋在心裏實在難受,才會來跟你說說。”

我也不禁歎了口氣。鄭昭這等想法,我何嚐沒有?可也僅僅想想而已。若真要我離群索居,隻怕也辦不到。他對我這麽信任,恐怕也不是個當兵的料。不過他如此對我,我當才不免有點卑鄙了。我看了看他,他現在正注意著城外,準也沒在窺測我的心思。我道:“鄭先生,那你以後可不能再來對我施讀心術了。”

他點了點頭,道:“當然。”

我默默無語,隻是回頭看了看正在城下操練的龍鱗軍。龍鱗軍排成了三組方隊,整整齊齊,看來金千石和吳萬齡整頓軍紀已初見成效,現在的龍鱗軍與前鋒營相比也誠不多讓。可是,龍鱗軍練得再強,對戰局又有何用?

我不想再去多想。不論如何,現在全軍上下,尚有可為,士氣依然不墮,我好歹也算統領著一支人馬,自己總不能氣餒。我道:“鄭先生,你可曾讀過蒼月公在想什麽?”

鄭昭道:“蒼月公意誌堅定,我讀不出來。”

“也有讀不出來的麽?”我心裏有點怏怏的。我的心思都被鄭昭讀了出來,卻有人他是讀不出來的。難道說,我的意誌不夠堅定麽?

鄭昭準也知道了我的想法,笑道:“也可以這麽說。不過楚將軍也不必太不平,至今我隻有三個人的心思讀不出來。確切說,一個人的心思我讀不懂,其實也隻有兩個人我讀不出來。而一些意誌較差的,被施讀心術後會一時心智錯亂,那柴勝相便是如此。”

柴勝相好殺,其實是為了掩飾心中的怯懦吧。此時我倒多少有點同情他了。我道:“你讀不出來的,一個是蒼月公,另一個可是陸經漁將軍麽?”

“不是,”他淡淡一笑,“是武侯。陸將軍的心思很好讀,坦坦蕩蕩,根本沒有想瞞人的。其實如果你起意不讓我知道,你也可以辦到。”

我大感興趣。如果我能夠有他這等本事,那便無往而不利,至少那個至今未曾找出來的內奸若與我碰到,我便可以立刻知道了。我道:“你這本事是練出來的麽?可能夠教給我?”

他看看我,有點遲疑地道:“這個……”

我臉上有點不快,他不用讀心術也馬上知道了,忙道:“楚將軍,我不是不教給你,這種本事一大半是天生,我也不知道如何教人,隻是從小便發覺自己一碰到別人便能知道別人在想什麽,後來才越來越強,隔上三尺也能知道了。隻是用讀心術非要集中精力,昨天我一共用了幾十次讀心術,幾乎精疲力竭,剛才對你又用了兩三次,也很是勞累。”

我聽得不能學,也有點失望,道:“對了,鄭先生,你說過你讀不懂的一個人是怎麽說的?”

說這等話也有點解嘲的意思。我不是那種意誌同鐵一樣堅強的人,也不是象武侯、蒼月公這等能隨時隱藏起自己想法的人,大概我是一輩子也學不會讀心術的。

我還在胡亂想著,鄭昭道:“那是武侯帳中的一個參軍。我昨天。好笑得很,一個參軍滿腦子女人,另一個是滿腦子木炭硝石瓦罐什麽的,這個參軍想的卻是些我根本不懂的話。他臉上蒙著紗,是不是什麽異族人?”

是高鐵衝啊。我從來不曾見過高鐵衝的樣子,也不知他是不是異族人,不過我在帝都時也見過一些異族人,高鼻深目,眼睛是藍色的,說一種奇怪的話。高鐵衝如果是異族人,在帝國軍中怕招人注意才蒙上紗的話,那他這麽做恐怕更惹人注目了。我順口道:“高參軍是異族人麽?我也不知道。他是武侯跟前的紅人,是武侯的智囊。”

鄭昭道:“他的心思很古怪,我覺得他好象對所有人都有種痛恨,我對他施讀心術時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也感到有股戾氣,似乎恨不得天下人統統死光。”

高鐵衝難道也厭惡戰爭麽?我倒猜不到了。他設下的四將合圍之計可稱得上是條毒計,象他這樣的人,應該是極想靠軍功向上爬的才對。看來,人心難測,也的確是句實話啊。

這時,鄭昭站起身,忽然嚅嚅道:“楚將軍,我得回城東去了。”

他似乎還有什麽話要說,隻是說不出口。我道:“鄭先生,還有什麽話要說麽?”

他忽然變得有點局促,道:“楚將軍,其實這次我還想向你打聽一下一件事……那個……是不是認識一對叫白薇紫蓼的姐妹?”

他說得有點吞吞吐吐的,我才恍然大悟。鄭昭來找我談了這半天,說到底,隻怕是因為他認識白薇和紫蓼姐妹。看他的樣子,可能以前他和這姐妹中的一個有過感情。隻是他是為了哪一個呢?

這時,我聽得鄭昭道:“是白薇!她現在哪裏了?快告訴我!”

我有點不悅,道:“鄭先生,我跟你說過,不能再對我施讀心術。”

他臉色漲得通紅,道:“楚將軍,實在抱歉。我不用了,你快告訴我,白薇現在在哪裏了?你根本沒有想起她。”

沒有想起她麽?我不由一陣茫然。的確,白薇紫蓼走了也有三天了,可自從她們走後,我好象除了在武侯帳中被鄭昭施讀心術時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們兩個,平常想得更多的是那個彈琵琶的女子。也許,白薇在臨走時給我的一吻,也隻是感激吧。

我正自亂想著,鄭昭忽然道:“楚將軍,你快說啊,她去哪兒了?”

他滿臉的驚慌,大概他怕我象那些擄來女子的帝國軍將領一般,把女子不當一回事,任意屠殺吧。也許我半天不說話更讓他有這樣的猜測,我笑了笑,道:“不用擔心,她們三天前去五羊城了。如果順利,現在說不定已經要到了吧。”

五羊城離高鷲城有三百多裏,如果快馬疾行,一晝夜多點便可以到達。她們是坐馬車去的,如果一路順利,三天時間恐怕也已經到了。鄭昭這時才舒了口氣,道:“去五羊城了?”

他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我不禁道:“白薇是你未婚妻子麽?”

他苦笑了一下,臉也紅了紅,道:“我倒是想的,可她還沒答應呢。楚將軍,謝謝你。”

他看著我,幾乎有種感激涕零的樣子。我歎了口氣,道:“現在是戰時,她們兩姐妹走時我也很有點不放心。”

鄭昭道:“你放心吧,白薇既然有心要走,一定不會出差錯的。她的本領,尋常兩三個男人都近不了她的身邊。”

我吃了一驚,道:“她有那麽大本事麽?我一點也沒看出來。”

鄭昭笑道:“她們是蒼月公手下七天將之一段海若的女兒,你不知道麽?”

鄭昭說出這個名字來時,我更是大吃一驚。段海若的名字我也聽說過,在蒼月公手下的七天將中名列第五,豪勇則稱第一,是共和軍中的名將。去年初蒼月公發傾國之兵進逼至大江南岸,在大岸連營五十裏,大造戰船,眼看帝國已岌岌可危,當時武侯還在勤王途中,文侯以一支偏師渡江燒盡戰船,使得蒼月公的攻勢毀於一旦,在南岸集結的三十萬共和軍主力也一敗塗地,這才扭轉自共和軍起兵以來帝國一直處於不利的戰局,後來武侯才能調動十萬大軍南征。在蒼月公敗走時,領軍斷後的正是段海若。文侯與武侯合兵追殺,段海若以一個萬人隊擋在飛馬渡口,以寡擊眾,便畢竟眾寡懸殊,被文侯的水火二將強渡成功,二十萬帝國軍以雷霆之勢衝上岸來,段海若卻死戰不退。最後他統領的萬人隊隻剩了八百人,被圍在一個小山上,文侯愛惜他的本領,曾派人招降,段海若卻逐走說客,直到戰死。那時我在前鋒營裏也參加了圍攻之戰,見到段海若以七百人連番衝鋒,直到全軍覆沒,那時雖然痛恨他以這等微不足道的兵力牽製住了帝國全軍,使得文侯已成竹在胸的打算最終未能全功,但這等豪勇之舉也得到了帝國軍的敬佩。正因為段海若的死戰,蒼月得以率領殘部退回南疆,不然早在去年共和軍便要敗亡了。沒想到,段海若的女兒做了我幾天的侍女。想起那時白薇跟我說她們是共和軍一個中級官員的女兒時,臉無異色,我也根本沒想別的。

她們能隱瞞得那麽好,也當真堅忍啊。我有點感歎,但沒有一點不滿。

鄭昭忽然道:“楚將軍,我要去找她們。”

我皺了皺眉,道:“鄭先生,你現在是左軍的人,臨陣脫逃,那可是死罪。”

鄭昭笑了笑,道:“當初我遇到陸將軍時,便曾跟他說過,一旦找到白薇,我便退出行伍,不論是帝國軍還是共和軍,我都不參與了。下半輩子我隻想做個農人,平平安安地種種田,過過男耕女織的日子。”

也隻是陸經漁能答應這樣的請求吧。我有點感慨地想。我對他點了點頭,道:“那祝你好運吧。”

他笑了笑,正要說什麽,這時,從城下忽然傳來一陣驚呼。

我一開始以為又是蛇人攻來的,但這陣驚呼隻是驚而不亂,城外,蛇人的陣營中仍是塵土飛揚,卻沒有進攻的意思。而且就算蛇人攻來了,沒道理反是城下的先知道的。我走到城牆邊,隻見剛才在操練的龍鱗軍齊齊站定,都仰天而望,我也抬頭看去。

卻見天空中,一隻巨大的飛鳥掠過。這鳥極是古怪,兩個翅膀伸開了一動不動,因為在天上,說不清到底有多大,但起碼也有一人多長。鄭昭在一邊也驚道:“那是什麽?”

這大鳥從我頭頂掠過,向蛇人營中飛去。這時,有兩個在城上巡視的右軍士兵跑了過來,我道:“喂,這是怎麽回事?”

那兩個士兵也已經認識我了,一個道:“楚統領,那是薛工正做的東西,會飛!”

薛文亦做的麽?他的手極是巧,我逃出蛇人營時乘的那隻巨大的風箏便是他做的,那也多半是隻風箏吧。看這鳥一樣的東西飛得極是平穩,可怎麽看也看不到有繩子連著。

那兩個士兵已衝到城邊,看著那風箏飛遠。這時,鄭昭也走過來,忽然驚叫道:“上麵有人!”

這時我才看到,在那上麵坐了一個人。我道:“那是誰?要做什麽?”

一個士兵回過頭來道:“楚統領,薛工正坐在上麵。”

“他要做什麽?”

那士兵看樣子和薛文亦很熟絡,道:“薛工正說,以前做的風箏都得有繩子連著,那次火攻蛇人失敗,有一半原因是非要用繩子,隻能在靠蛇人陣營那麽近才能放飛,他要做個不用繩子的風箏,正在做試驗呢。”

不用繩子的風箏?我頓了頓腳,道:“胡鬧!他是飛到蛇人營中去了。要沒繩子,他怎麽回來?”

象是回答我的話,那風箏已飛出了一裏地,約略已到蛇人陣中,忽然在空中轉了個圈,象是有一根無形的繩子拉著,又飛了回來。我不由驚得目瞪口呆,想不通那是怎麽搞的。

那個和薛文亦很熟的士兵歡呼道:“成了成了!老薛成了!我說他準能做得成的,他的手藝,才不愧叫妙手呢。”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相信世上竟有人能做出能載人飛行的東西。風箏做得大了自然可以帶人飛,但那非得有一根繩子連著,如果繩子一斷,風箏便會一下掉下來。可薛文亦現在做的這個東西,似乎可以由坐在上麵的人控製。如果當初用這個去火攻蛇人營地,就算蛇人有備,也不至於會弄得一敗塗地吧。

蛇人營中一定也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東西,薛文亦飛回來時,那蛇人營中也有一隊衝出過來,隻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蛇人的箭術又是糟糕之極,薛文亦在空中盤旋,雖然蛇人偶爾也放上幾支箭,但哪裏碰得到那東西?隻是它們陰魂不散,緊追不舍。

這時,身後響起了一串足音,我回過頭,卻是金千石帶著龍鱗軍也上了城頭。我道:“金將軍,你快命人去稟報嶽將軍,速速安排人手守衛,防備蛇人趁勢攻城。”

蛇人出營來追薛文亦的雖然不多,但安知不是條計策?如果它們趁勢來攻城,措手不及之下,如果被蛇人攻上城頭,那便是崩潰之勢。嶽國華剛來,我也去見過他了。因為右軍除了我,其餘將領都是舊人,嶽國華反是很相信我,我去稟報,他多半會聽從的,若是旁人,隻怕會當成小題大作。

金千石答應一聲,轉身跑去。我手扶著一個雉堞,看著在空中斜斜飛來的薛文亦。

初春時,刮風甚亂,一會是西北風,一會風又自東北來了。現在刮得是西北風,薛文亦在空中不時盤著圈子,向我這邊飛來。地上的蛇人在他轉到城頭方向時追幾步,一旦被風吹回去便停住了。這等追追停停,已到了城外三百多步之遙。現在已能看到蛇人的樣子了,雖則隻有一兩日不見,那些蛇人卻也似脫胎換骨,進退有序。

蛇人中,一定也有能練兵的人。我不知那到底是真的人還是個蛇人,但那人本領的確不小,能將野獸一般的蛇人練到這等地步。這時,那個一見到蛇人大軍便有的疑問又浮上心頭,蛇人,到底是誰練出來的?又是誰在指揮?

一開始路恭行曾猜是共和軍私自訓練的蛇人,但蛇人出現得太不是時候,等我們破了城後才出現。雖然我也曾以為那是因為蛇人未曾訓好,但交戰至今,發現蛇人似乎並不是馴服的野獸,而是會說話,會做東西的人一樣的怪物了,更象是人一樣。那麽,統率這支蛇人軍的,到底是個什麽人?難道,在帝國軍和共和軍之外,還有第三方勢力,想要趁兩支力量兩敗俱傷時來個坐收漁利麽?

這時,鄭昭在一邊道:“楚將軍,我得先走了。”

我回過頭,道:“鄭先生,我還有些話想問問你。”

他走過來。他不是個戰士,蛇人逼到如此之近,他多少有點慌亂。我道:“你有沒頭緒,這蛇人到底是誰在統領?”

他搖了搖頭,道:“我雖然讀不出蒼月公的心,但在陸將軍與他談判時對他帶來的幾個軍官施過,那些軍官雖然有不願與帝國聯手的,但沒有一個想到蛇人。便是蛇人,也是我回城後才第一次聽到。進城時我試了試,城中幾乎人人都在想蛇人。”

一邊虞代忽然笑道:“我們在想蛇人,蛇人也在想我們吧。”

他的話說得龍鱗軍眾兵也笑了起來。可是,我腦中忽然如電光火石般一閃,叫道:“對了!蛇人也在想我們!”

虞代一怔,大概以為我還在說笑說,鄭昭也茫然道:“大概吧。”

我道:“我們不知蛇人來曆,難道蛇人也不知自己的來曆麽?”

鄭昭也似恍然大悟,他動了動嘴想說什麽,可卻又沒說。我道:“虞將軍,吳將軍,快去準備一些繩圈。”

虞代道:“統領,你要做什麽?”

我哼了一聲,道:“去捉一個活的蛇人回來!”

虞代嚇了一跳,吳萬齡也結結巴巴地道:“什……什麽?”

他們大概以為我是個瘋子吧。追薛文亦出來的蛇人有兩三百個,雖然不多,但我們自己也隻有三百來人,而我也調不動右軍的,嶽國華也絕不會同意我這等主意。雖然我們裝備了兩百枚火雷彈,但這等出擊,勝無關戰局,敗則大損士氣,的確也是得不償失的。

我道:“我們不是要殺光那些蛇人,隻消捉得一個活得回來便可。虞將軍,你快去備馬,等蛇人再近一些我們便衝出去。”

吳萬齡遲疑道:“統領,未得軍令,我們擅自出擊,隻怕會有違軍令……”

這時,一陣大風刮過,在一邊觀看的士兵中突然發出一聲驚叫,那個剛才和我說了一陣的士兵叫道:“老薛!”

我抬頭一看,卻見薛文亦坐的那個無繩風箏被這一陣大風一吹,忽地一傾,失去了平衡,極快地落下來。此時他離城不過百步之遙,遠遠望去,已能看見他正在那東西上拚命扳著什麽,身子也繃得筆直。我不由一驚,這個薛文亦能做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若他死了,那可不是好事。我道:“薛工正危險!事到緊急,可從權處事,君侯亦有此命,快去備馬!”

吳萬齡也看到了,他不再多嘴,衝下城去。我也跟著他跑下去,不忘扭頭對鄭昭道:“鄭先生,你在這裏等等我!”

鄭昭大概有點不知所措,我隻聽得他道:“楚將軍,這等太過危然了吧,還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卻聽得城外“嚓”地一聲響,城頭的士兵也發出了驚呼,準是薛文亦掉下來了。

但此時我已無暇再去細看。一下城頭,吳百齡果然快逾疾風,已帶好了馬匹,不少馬匹上都放好了一圈繩子。他的動作如此快法,也實在令我欽佩。我跳上了自己的座騎,道:“快開城!”

龍鱗軍營帳本就在城門口,已有人去傳令開城了,我拍馬向城外衝去時,城門正在慢慢開啟,吊橋也在慢慢放下來。我等不及吊橋放下,便衝上橋去,加了一鞭,馬在吊橋上一躍而起,跳到了護城河對岸。這般一震,我左臂傷口又有點疼痛。

畢竟沒有全好啊。我想著,但這時已不在乎這些了,身後,龍鱗軍的士兵也一個接一個地衝出來。

薛文亦那東西掉在離城有一百多步的地方,離那批蛇人更近。他是斜著掉下來的,在地上擦了長長一道印跡,看樣子,人也不曾不受傷,正在費力地從裏麵爬出來,而他身後那一兩百個蛇人距他不過五六十步,好在那些蛇人也追得急了,沒有坐馬車出來,在地上遊動卻不是甚快。我拍馬衝去,右手在馬鞍邊摘下長槍。這長槍我也有幾天沒摸過了,左手捉住槍尾,顫了顫,舞了個槍花。左臂的傷處雖隱隱有些疼痛,但無大礙,就算用不出太大的力氣,但使槍已無問題。在軍校時,有“軍中第一槍”之稱的武昭當初也誇獎過我,就算我筋疲力盡,使出的槍法還是讓人難以招架。隻是那時軍校中人才濟濟,一批同學三百人,我雖然得武昭誇獎,歲考時我一下也隻能排到二十位左右。隻是歲考並不能說明實戰時的實力。我的力量比不上蒲安禮,在兩人都精力充沛時,我馬上槍術比不過他,但兩人都累得半死再動手,我就有自信能擊敗他了。

薛文亦已爬出那東西來,他看見了,叫道:“楚將軍!”

我喝道:“當心!”

他身後有個蛇人向他擲出一槍,他聽了我的叫聲居然回頭一看,那一槍已經飛出,他呆了呆,好在那蛇人準頭很差,離他的身體還有一兩尺,紮在了地上。這一槍如果是當初沈西平投出的,有十個薛文亦也要紮透了。就算讓我投來,薛文亦也難逃一死的。

蛇人的準頭為什麽都那麽差?這也許是個可以利用的取勝機會,但這時也無暇再去多想,我的馬已衝到薛文亦身邊,虞代緊跟著我,另外有兩個龍鱗軍也衝了上來,我們四人幾乎同時到了薛文亦身邊。

那批蛇人雖然慢,也追了上來,和我們相距不過二十幾步時,它們都停了停。大概,它們也料不到,城裏居然仍然有人敢出來和它們野戰吧,我咬了咬牙,叫道:“跟我來!”

我的槍柄一打馬,馬一躍而走,衝上了十幾步,再向前衝便要衝到蛇人營中了。我把槍交到左手,右手從馬上摘下繩圈,手握著繩頭,猛地甩出。

這種繩圈本是對付敵人馬隊的,是步軍常用的武器。和蛇人開戰以來,便一直沒什麽用。我用繩圈不算拿手,但如此近法,絕無不中的道理。這繩圈套到離我最近的一個頭人頭頂,便用力一扯。那蛇人手中的長槍忽然一舉,伸進了繩圈裏,頭猛地一縮,已退出了繩圈,我這般一扯,恰好將它手中的長槍套住。

可惜。

沒等我這麽說出口,虞代也飛出一個繩圈,也套向那個蛇人。那蛇人還不想放棄長槍,正在用力回奪,虞代這繩圈不偏不倚,正套在它頭上。我喜道:“好!快走!”

幾個蛇人又要衝上來,這時,吳萬齡的聲音從我身後響了起來:“放箭!”

破空之聲大作,十來支箭飛來,那幾個想來救被擒蛇人的蛇人身上,每個都中了兩三枝箭。這準是江在軒的弓箭隊。他們在馬上也能發出這般準頭的箭來,實在已與當初譚青那個神射手組成的一什不相上下。那幾個蛇人雖然中了箭,卻不曾斃命,仍要衝上前來,虞代這時已帶轉馬匹,正要拖那蛇人回來。那蛇人當真了得,虞代一人一馬之力,那蛇人象鐵柱一下盤在地上,竟然拖不動。這時,虞代邊上的另兩個龍鱗軍士兵也拋出繩圈,正套在那蛇人頭上。這蛇人正在和虞代相持,忽然被套上另兩個繩圈,準也昏了頭,一下被虞代拉得筆直,在地上拖了過來。

我也帶住了馬。擒住了一個蛇人,已可大功告成。我叫道:“快來人,將這蛇人綁起來。”說罷,從懷裏摸出一個火雷彈。

火雷彈不是人人都有,我身上也隻有兩個。吳萬齡看我的樣子,也摸出了一個火雷彈,我點著了一個,猛地擲向那堆蛇人。那批蛇人還不曾見過火雷彈,居然閃也不閃。隻得“轟”一聲,火雷彈在那隊蛇人中炸開,草皮土塊也被炸得紛飛。那些蛇人好象也驚呆了,竟然動也不動,這時吳萬齡也扔出了一個,又是一聲響。

小號火雷彈其實說威力也並不甚大,炸出的一些瓦罐碎片、鋒利的碎石雖然劃破了蛇人的鱗甲,但一個蛇人也炸不死。可這些蛇人卻都象嚇呆了一般,也許,它們也做夢想不到我們會扔出這樣發出巨響的東西。

虞代已拖著那蛇人衝了回來。那蛇人在地上還在亂動,有兩個士兵跳下馬,上前要綁住它,但這蛇人象長鞭一樣的身子亂舞,連馬匹也被它掃倒了兩匹,而後來套上它的那兩個繩圈也被它掙脫了,虞代套住它的繩圈在最裏麵,纏得很緊,已經束緊了那蛇人的皮肉,它一時也脫不掉。但這般亂動,龍鱗軍的陣營中登時亂了起來。

要是這般下去,我們大概反要反勝為敗了。

我正在著急,卻聽吳萬齡叫道:“別綁它,快拖回去!”

的確,這是個好主意。蛇人的鱗甲是順著長的,拖回城中,最多讓它吃點皮肉之苦,死是死不了的。在拖動時,地上平平坦坦,那蛇人也沒法子用身體纏住樹樁之類。我叫道:“對,快拖回去,有火雷彈的,過來跟我一起斷後!”

虞代加了一鞭,拖著那個蛇人衝回城去。雖然隻有一根繩子,可這蛇人還是被拖得直直的。幾個龍鱗軍跟著他回去。剩下的蛇人還要追上來,我又扔出一顆火雷彈,但這回這些蛇人也沒剛才那麽震驚,隻是稍呆了呆,卻見我身後又扔出五六個火雷彈,江在軒他們的射手隊也箭無虛發,先前中箭的幾個蛇人身上已紮了好些箭,再追不動了,剩下的雖然也要追上來,但火雷彈的巨響和炸起的灰土將它們阻在了十幾步外。

這時,吳萬齡道:“統領,快走吧,蛇人要大舉出來了!”

的確,在遠處,剛設下的那個蛇人營中又衝出了一批蛇人來。那批人足有上千之數,我們現在還有區區一百多人,無所如何也不是它們的對手,就算這批追著薛文亦的蛇人,若不是靠火雷彈先聲奪人,也肯定鬥不過的。

我道:“好,快回去,別拉下一個了。”

我們撥轉馬頭便走。先前被那蛇人掃下馬來的兩個龍鱗軍士兵其中一個摔得有點重,晃晃悠悠地正站起來,我叫道:“快上馬!”

他似乎還有點昏,那馬明明就在他身邊,他居然還要張望一下。這時有兩個蛇人追了過來,這兩個蛇人身上也滿是泥土,我一把拉住那個龍鱗軍士兵的手,一把將他拉上了我的馬,自己在馬上站了起來,喝道:“快打馬!”

他的馬就在離我五步遠的地方。我在馬背上踏了一步,手中的槍尾在馬股上一點,我的馬被我這一點,猛地向前衝去,我卻跳離了自己的馬,一下跳上那匹無主的馬身上。

這動作很是冒險。聽說以前軍中有一個身手極矯健的人,能一下躍過五匹並排飛馳的馬,我當然辦不到,不過這一下還能勉為其難地做到。我一落到那匹馬背上,也不等站穩,便催馬衝去。

身後,有這一大隊蛇人,我沒有狂妄到自以為能對付這麽多蛇人的地步。已經救出了那個士兵,那也不必再去戀戰。

所有的龍鱗軍都已返回,薛文亦坐在一個龍鱗軍的馬上,此時已進了城,我是隊伍中最後一個了。我一衝上吊橋,便叫道:“快拉!快拉!”

蛇人追得並不快,此時離我還有二三十步,但我心有餘悸,實在不敢再麵對這等凶惡之極的怪物。
第十四章 將計就計



城門在我背後關上了。把長槍擱在馬鞍上,我心頭仍是一陣狂跳。

就算在麵對蛇人時我沒有多少害怕,但畢竟還是怕的。進了城來,想想時更覺得後怕。我竟然帶了三百人衝出去麵對蛇人,萬一蛇人大舉增援,龍鱗軍被滅事小,如果蛇人趁勢衝進城來,隻怕城也馬上便被攻破了。

我一跳下馬,有個龍鱗軍士兵牽著我的馬走了。我衝著城頭大聲道:“蛇人有沒有攻過來?”

一個士兵在城台探下頭來道:“那些蛇人回去了,沒有攻城。”

心頭象是卸去了萬鈞巨石,隨即而來的便是一陣欣喜。蛇人不知道有鄭昭這樣的人,所以我們抓了一個俘虜,它們也並不太在意。它們更注意的,大概是薛文亦那個不用繩的風箏吧。

剛想到薛文亦,薛文亦已在大聲道:“楚將軍!楚將軍!”

他很少那麽大聲叫過。薛文亦是和虞代同時回來的,他叫得那麽急,難道是蛇人在反抗時吞了他麽?要是把他救回來後居然讓蛇人在城裏吞了他,那真是笑話了。

我加緊跑了兩步,到了龍鱗軍的營盤,一眼先看見了好多人排成一列,按住了地上的一個蛇人。這蛇人站著時和人差不多高,按直了才發現足足要二十多個人才能按住,這蛇人連頭帶尾總會有兩丈上下。

薛文亦正站在那蛇人邊上,他大概來得也不久,一見我,便迎上來,麵露喜色道:“楚將軍,我成了!成了!”

他叫得很是忘情,簡直象個小孩拿到了夢寐以求的東西。我道:“是你那個會飛的風箏麽?”

“那不是風箏,是飛行機!”

他已走到我跟前,大聲地叫著:“那是飛行機!用來飛行的機器!我終於做出來了!”

他聽得欣喜若狂,可我還是淡淡地,道:“飛是可是飛,可還是掉下來了。”

“那是我沒想周全,看來空中的風方向很亂的,如果是一個方向的風,我都可以在城頭降落。”

我現在也沒空聽他胡扯了,道:“薛工正,你以後可不要再亂闖了,要知道,現任的主將嶽國華可是剛來的,還沒發威過呢,今天你擅自飛出城去,被他知道了可不得了。”

他象是被我一下咽著了,說不出話來。我已不想再聽他的話,道:“薛工正,有什麽不周全你快回去想周全來,不過以後試驗你那飛行機時可別忘了,不能朝蛇人營帳那邊飛過去。”

薛文亦還要說什麽,我已快步上了城牆。鄭昭還在牆頭,一見我,他忙走了過來,道:“楚將軍,你是要我對那蛇人施讀心術麽?”

我含笑道:“你不用讀心術也猜到我的心思了。”

“可是……”

他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我道:“鄭先生,有什麽不便麽?是不是要花掉你很多力氣?”

“那不是問題,”他想了想又道,“隻是楚將軍,你不要讓人知道我有讀心術。”

我點了點頭,道:“那好辦。我把那個捉來的蛇人放到我帳中,你仍象在君侯帳中一般,隔著一層布施術吧,沒人看得到。”

我的帳中,以前白薇紫蓼住的那一個小隔間還留著,我想正好讓鄭昭進去。

他道:“那樣就好。不過,我做完這事就要去五羊城了。”

我看著他,他眼中有些迫不及待的神情。他從我這裏打探到了白薇的下落,一定很想去見見白薇吧。我道:“自然,我可以撥一匹馬給你。你什麽時候走?”

“做完這事馬上就走。”

我吃了一驚,道:“這麽急?陸將軍同意麽?”

他苦笑了一下,道:“陸將軍答應過我,隨時可以離開,隻要不與帝國軍為敵就是了。隻是我這種雕蟲小技在戰陣上也沒什麽大用,陸將軍也是高看我了。”

我不禁默然。陸經漁為人,我大概也算知曉。他能動惻隱之心,大概也會同意鄭昭離開吧。我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道:“好吧,我們馬上去。”

帶著他進了我的營帳,裏麵也空空蕩蕩的。讓鄭昭在那小隔間裏安頓好,我走出了自己的營帳。龍鱗軍幾乎所有人都在外麵圍觀捉來的那個蛇人。雖然在交戰時和蛇人相距更近,但這等活捉一個蛇人,還算頭一次。那蛇人被綁在一根旗杆上,因為太長了,它是象一根小孩吃的絞股糖一樣被綁成了螺旋狀,邊上圍了很多人,有一些右軍的士兵也擠過來看。

我走近了那一大群人,叫道:“金將軍。”

在人群中,金千石擠了出來,道:“統領。”

我道:“你把這蛇人搬進我帳中,我們來審問它。”

“可是,這蛇人好象說不了一兩句話啊。”

我笑了笑,道:“總能問出點什麽來吧。”

這話也隻是敷衍了事,金千石卻有點莫名其妙,他一定覺得我實在有些高深莫測。

五六個士兵把那蛇人抬了進來。這蛇人這麽纏著仍有七尺許,和一個大高個差不多高。金千石指揮著士兵抬進來,吳萬齡和虞代跟著進來。正要放在帳篷正中,我道:“等等,把它放到那裏。”

我指了指那個隔間。那隔間其實隻是一個小帳篷,金千石道:“要放進去麽?”

“不用了,就貼牆放著吧。”

放好了,我道:“金將軍,我們來審問吧。”

吳萬齡在一邊插嘴道:“統領,我們問過這蛇人,它一共就會說‘你’、‘我’幾個字,簡直就象個白癡,大概也問不出什麽的。”

我道:“試試吧。”

這話說得也有些有氣無力的,他們大是驚異,大概覺得我費盡力氣抓了這麽個蛇人回來,他們隻道我有什麽奇招。其實我的確有奇招,隻是有這能力的是別人而已。

我走到那蛇人身邊。這蛇人的眼上蒙了層白膜,似得目光有些灰蒙蒙的。我記得聽人說過,蛇沒有眼瞼,這蛇人有很多地方和蛇相象,眼睛也一定是一樣的。

我抽出刀來,拍了拍那蛇人的頭,道:“喂,你叫什麽?”

金千石在一邊奇得有些忍不住。蛇人有名字,他們大概也沒想到。不過我知道蛇人一定有名字的,因為那個說話說得極好的南門蛇人首領就叫山都,它也說過什麽“巴吞”、“伏羲”什麽的,那大概也是些蛇人的名字。

我這麽一拍,那蛇人眼上的白膜登時褪去。看來,蛇人雖然沒有眼瞼,但這層白膜也有眼瞼的作用。

這蛇人一雙陰森森的眼睛掃了我一下,在它嘴裏正吐著一根細細的紅舌,象是從嘴裏吐出一束火苗。頓了半天,它忽然怪腔怪調地道:“西查,我。”

“你叫西查?”

“是。”

我一陣欣喜。這蛇人的話有條有理,大概不用讀心術我也能問出我想知道的吧。可是,再問下去,這蛇人卻不能這般流利地回答了,問來問去,無非是些“你的”“我是”之類。這個蛇人看樣子也不是作偽,實在並不會說很多話。

問了半天也不得頭緒,我歎了口氣。看樣子,問是絕對問不出什麽來的,現在鄭昭已經施完了讀心術麽?

我道:“來人,把這蛇人抬出去。

我長歎了一口氣。這般歎氣我也不是全然做作,鄭昭能不能讀出那蛇人的心思也是個未知數,但我自己問它也毫無用處,希望鄭昭能有所收獲。

把那蛇人抬出去,人也走空了。金千石在走時還歎了聲氣,大概他覺得我冒險出城,費盡心機捉了個蛇人回來,結果一點用也沒有,很有些為我不值吧。

全走完後,我撩開那隔間的簾子。鄭昭正盤腿坐在白薇她們睡過的地鋪上,一臉驚愕,看樣子,一定是知道了什麽。我道:“鄭先生,你讀到什麽了?”

鄭昭道:“統領,蛇人的想法我讀不出來。”

我沒想到居然是這種回答,簡直有點氣急敗壞地道:“什麽!一個字也聽不懂麽?”

“差不多吧。那蛇人想的,我一點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我被搞得一頭霧水,道:“可我看你剛才那樣子好象很吃驚一樣。”

“因為,”他一手撐地坐了起來,“這蛇人想事的方法,跟一個人非常相似,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我道:“是用另一種語言麽?”

鄭昭歎了口氣,大概是對我這等不懂裝懂的人的嘲笑。他道:“人想東西時主要不是用文字,那是說不清的。我剛才對這蛇人用讀心術,也並不麻煩。隻是這蛇人想的,和我以見過的一個人在想時的情景毫無二致。”

他說得還算平靜,但不異於一個焦雷。和蛇人想事時幾乎一模一樣,那麽這人一定與蛇人極有淵源。而鄭昭也說過,他有三個人的心思讀不出來,其中一個正是高鐵衝。

我皺起了眉,道:“是高參軍?”

“對!”他的左拳猛在在右掌中一擊,“正是這個人!”

我的身上一陣陣涼意。伍克清那天告訴我,他正在懷疑一個人是內奸,隻是沒有證據。難道,他也懷疑是高鐵衝麽?可是為淵驅魚雖是文侯定下的大戰略,但具體實施的四將合圍之計卻是高鐵衝做出的。如果他是內奸,為什麽又不遺餘力地幫助帝國軍破城?

也許,蛇人和共和軍的確沒有關係,蛇人更希望看到帝國軍和共和軍的雙敗俱傷吧。可是蛇人取勝後,高鐵衝又有什麽把握斷定勝利後的蛇人不會對他不利?

我想得頭昏腦脹,嘴裏猶自說道:“那可能是因為高參軍和蛇人的母語是同一種吧。蛇人會說帝國話,肯定是學來的,說不定最早學的卻不是帝國話,而是另一族的語言。”

鄭昭道:“楚將軍,我跟你說過,不管人想的是什麽,用讀心術,大多都讀得懂。一個人不會是隻用文字來想的,你難道想什麽事時,想到的都是一個個字麽?”

我有點怔怔。這種事實在太過玄妙,不過想想也對,想和文字確實沒什麽關係。不識字的人,難道不會想麽?和語言也沒關係,天生的聾啞人也一樣可以想。那麽鄭昭說的“讀不懂”又是什麽意思?讀不出還能說是因為那人意誌太強,可讀不懂,難道……

我已不敢再往下想了。我隱隱覺得,鄭昭也很為讀不懂這種事覺得苦惱,因為他從來沒碰到過這種事吧。如果讀不懂,說明的,也就是想的方式和人完全不同,所以才會讀不懂。可想的方式和人完全不同,難道高鐵衝是蛇人麽?

我記得高鐵衝雖然常坐在輪椅上,可也走下地來過。我第一次殺死那個蛇人,把屍體拖到武侯帳外時,便是高鐵衝來看過。那時我見過他走到那蛇人屍體邊,絕對是兩條腿。

我已沒法再想下去了。這時,聽得鄭昭有些膽怯地說:“楚將軍,我可以走了麽?”

我想了想道:“鄭先生,好吧。對了,你能肯定蛇人和那人思考的方法是一樣的麽?”

“是那個高參軍?”他想了想,“不能說完全一樣,但他們的想的方法非常接近,一定是有某種關聯的。好比……”

他有點說不太清,似乎想打個比方,頓了頓,他忽然道:“對了,楚將軍,你看見那些樹麽?”

城中的樹樹皮多半被剝光了,那是共和軍絕糧後的成績,看過去,隻是一連串的奇形怪狀的木柱。我道:“怎麽了?”

“那些樹樣子完全不一樣,但你不管看到哪一棵,再看另一棵就知道那是棵樹。蛇人和高參軍心裏想的方式,也象那樣子。”

我冷笑了笑,沒有回答。現在我手頭沒有一點證據,當然不能證明高鐵衝是內奸,就算拉著鄭昭去稟報武侯,他也絕不會信。我雖然現在雖很受武侯重用,但接連發生的幾件事肯定讓我在武侯心目中的地位大減,絕對比不中軍中第一謀士高鐵衝的。

可是,他一定會有所行動的。

我走出營帳,鄭昭也跟了出來。我看著難得放鬆一下的龍鱗軍,心頭不覺沉重。

龍鱗軍現在實行由吳萬齡製定的軍規,紀律已好了許多。因為年紀都很輕,精力旺盛,幾乎沒有停的時候。

在這些人中,過些年,也許會出現武侯的後繼者吧。不管怎麽說,為人為己,現在的首要任務其實是把這內奸挖出來。

如果內奸真是高鐵衝,我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麽會不遺餘力地獻計獻策。他所獻計策都相當有成效,如果我是武侯,也一定不信他會是內奸的。

天已近黃昏。南疆的黃昏,祥和寧靜。碧藍的天際,夕霏半斂,明天怕又是個好天。這在雨季是很難得的,不過也隻是難得的晴天。蛇人已經有兩天沒有攻城了,仍在城外調度,不知道到底有什麽打算,但不去看它們,倒有種太平盛世的錯覺。

城中的屍臭味因為下過雨,已被衝淡了。那也是從古傳下的規矩,焚燒死屍時的味道雖然不好聞,但屍首一旦腐爛會產生瘴氣,那時便不是一點味道難聞的小事了。大帝得國時,最後在攻打西疆伽洛國時,伽洛國國都石虎城被圍兩月,正值酷暑,城中死人無算,破城時才知道,戰死的隻是小部,大部份都染上時疫病死,以至於大帝也不敢入城,顯赫一時的名城就此敗落,直到百年後,石虎城才重新恢複生機。

石虎城所處,雨水還不多,但高鷲城地處南疆,雨水極多,如果不是不停焚燒屍首,我們甚至都不敢入城了。事實上,即使我們不再攻城,共和軍也已守不了一個月了。進入雨季後,他們也沒有人手去焚燒屍首,肯定會爆發一場大疫。武侯也是不願讓高鷲城就此成為死城,才要趕在雨季前攻入城中。

鄭昭跟在我身後,道:“楚將軍,那我要走了。”

我點點頭道:“好吧,多謝你。”

的確,鄭昭幫我很多忙了。我道:“見到白薇,代我問個好。”

雖然她們曾是俘虜,但我好象從來沒把她們當作俘虜。說到白薇時,我的心頭又是一疼。

雪白的手指,泉水錚淙般的琵琶聲。她依然在武侯帳中,作為俘虜中精選出來的女樂,班師後要獻給帝君的。

我不禁伸手掩住胸口。每次想到她,我都會有一種心痛。

也許,她根本不知道有我這個人吧?

鄭昭也看見我的樣子,道:“楚將軍,你怎麽了?”

在他心目中,我大概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軍人,一定猜不到我在想什麽。我道:“你不許對我施讀心術了。”

“當然。”他笑了笑,“今天我恐怕也用不出讀心術了。”

我歎了口氣。鄭昭也許也曾參加過共和軍,但此時他卻在幫助帝國軍了。對於他來說,共和也罷,帝製也罷,都不關他的事吧。我道:“可你這讀心術不用於戰爭,實在太可惜了。”

“如果沒有戰爭,那不是更好麽?”

他的笑意裏有些苦澀,我也苦笑了一下。

如果沒有戰爭,我能幹些什麽?葉台可以去開醫館,薛文亦是個高超的木匠,張龍友也可配出奇奇怪怪的丹藥來,那種火藥用於狩獵、開山都很有效的,他們說不定還能夠發財。可是我呢?我除了戰爭,還能幹些什麽?我識字,也許可以開個蒙童館,教小孩識字為業吧。如果她也在,每天,當我教完孩子回家,她給我準備好一些樸素而不失美味的飯菜,又有什麽不好?

可是,現在隻是戰爭。

我笑了。盡管也隻有苦笑。

這時,一個傳令兵過來,在龍鱗軍營盤門口大聲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速到中軍,嶽將軍召。”

嶽國華叫我去麽?我對鄭昭道:“鄭先生,告辭了。祝你好運。”

嶽國華的中軍是新搭起的一個營帳。我到門口,跳下馬時,一個護兵大聲道:“龍鱗軍楚休紅統領到。”

我看了看四周。周圍並沒有另外將領的座騎。難道嶽國華隻召見我一個麽?

這時,新任中軍官胡珍迎出來道:“楚將軍,你來了,嶽將軍正在等你。”

他們都是從中軍過來的。右軍這次減員不算多,但失去的高級將領卻是最多的。我想起了以前的中軍田威來了。胡珍和田威完全是兩種人,

我走進了營帳時,嶽國華正背著手在看壁上的一張地圖。

那是城中左軍駐防各部的分布圖,嶽國華正看得入神,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我跪下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參見嶽將軍。”

嶽國華轉起身,道:“楚將軍,你來了,請坐。”

我坐了下來,他也坐到我對麵。嶽國華在中軍時便以平易近人著稱,到了右軍,仍然這樣。我道:“嶽將軍,不知召見我有什麽事?”

嶽國華沉吟了一下,道:“楚將軍,有件事得靠你用心了。”

“什麽事?”

他站起身,歎了口氣,道:“軍中餘糧,已隻夠維持十日。”

這我也已有所聞。在武侯當初的班師會議上,德洋說過,那時軍糧便隻夠維持一月。北門撤軍遭襲,後軍傷亡慘重,輜重也損失了近一半,到現在,也該隻能維持十天左右了。

         ※       ※       ※

我道:“君侯不是從五羊城調糧了麽?明天就該回來了。這批糧一到,我們大概便可以順利班師。”

隻有十天餘糧,即使能順利班師,一路上就算偶有補充,也得有一半人餓死在路上不可。

他苦笑了一下,道:“五羊城調糧軍使今日已回,五羊城主拒絕調糧。”

“什麽?”我大吃一驚,“五羊城主不怕我們掃平他那五羊城麽?”

他隻是苦笑:“青黃不接,餘糧已盡,總之,五羊城主盡是些堂皇的理由。我想,五羊城的餘糧一定也不多了,我們南征以來,五羊城的人口也將近多了一倍,南征時路過五羊城,已調走他一大半餘糧,現在恐怕也的確調不出餘糧來了。軍使剛回,君侯怕動搖軍心,命我單獨通知右軍各部將領。今天的口糧發放恐怕也要減少,楚將軍,若士兵鼓噪,你可要彈壓下去。此事萬分機密,萬不可泄漏風聲。”

我有點茫然。大軍至今無法班師,可在高鷲城裏過得一天,餘糧便少似一天。再過得幾日,一旦糧盡,那大潰敗已在所難免。到得那時,隻怕城中還剩的九萬大軍,一個也剩不下來,便是逃命也未必能夠。

我都不知怎麽走出中軍帳的。在路上,昏昏沉沉的恍如夢寐,滿腦子想的都是吃的。

在帝都時,我雖然也吃不到什麽好的,但一日三餐飽食總有。現在想想,以前實在沒什麽可抱怨的,能吃飽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回到龍鱗軍營中,鄭昭已經不在了。他大概已經離開軍隊,去五羊城找白薇去了。到了營中,天也黑了下來,我們今天輪休,我倒頭便睡,睡夢中,依然盡是吃食。

當我醒來時,天還沒亮,外麵已是一片爭吵。我推開身上蓋著的毯子爬起來,外麵正值分發食物。現在是一天一人三張餅。三張餅對於一般人來說已經不太夠了,對於精挑細選,身強力壯的龍鱗軍士兵來說,更是不夠。我走進營中,那些士兵邊啃著幹餅邊罵罵咧咧。金千石和幾個士兵正和分發幹餅的糧官理論,那糧官正大聲辯解,手底下仍是一人三張,一個也多不了。

金千石一見我過來,便大聲道:“楚將軍,昨天還一人四張,今天就成了三張,這糧官一定是克扣了我們的口糧。統領,我們去向嶽將軍稟報。”

那糧官道:“金將軍,你這話可不能這麽說,這是向君侯請示過的。”

金千石憤道:“今天不是從五羊城調的糧食要到麽?為什麽還要降低口糧?”

“五羊城調來的口糧也不是太多,若現在吃光了,日後班師時怎麽辦?”

那糧官說得振振有辭,倒也自圓其說,恐怕他也不知道調糧失敗的事。我道:“金將軍,諒他也沒膽克扣我們的口糧。反正調來的糧食一到,這些天總還不愁,咬咬牙熬過去吧。今天的操練,就暫停一天,別人見了,還要以為我們的口糧比別人多,要心生妒忌的。”

金千石這時也心平下來,道:“統領說得是。他媽的,這兩天我也餓得慘了,再過些天,隻怕人肉也吃得下去。”

說到“人肉”二字時,他忽然舔舔嘴唇。我嚇了一跳,道:“金將軍,你要做什麽?真要吃人肉麽?”

他笑了:“楚統領取笑。人肉我吃不下去,蛇人肉總可以吃吧。南邊人平常也愛吃蛇肉的,常說‘秋風起,三蛇肥’。現在是春天,蛇不是太肥,肉總還有的。”

我這才想起抓來的那個蛇人,心頭不由一動。如果能把蛇人當口糧,倒也不失為一方。隻是蛇人是吃人為生的,一想到要吃蛇人,我就想起了在那蛇人肚子中看到的那些殘肢和人頭,不由一陣惡心。我道:“那蛇人你們放哪兒了?”

金千石道:“關在一個空帳篷裏。統領,你已經沒用了吧?”

看他那樣子躍躍欲試,似乎隨時都要動手。我道:“還沒到那時候,說不定還能問出些什麽來的。”

這話也是敷衍了。金千石親眼見我問了半天也問不出什麽,他也不知道,連鄭昭用讀心術也讀不通那蛇人在想什麽,關在那兒充其量也隻是餓死它而已。隻是我總覺得,就算是吃蛇人,也有些象在吃人肉。我不讓他們動手,僅僅是點莫名其妙的惻隱之心吧。

他也有些頹唐,這時,城中突然又傳來了一陣歡呼。聽聲音,也是從東門傳來的。

“那是什麽?”

我想翹首望去,可什麽也看不清。這時,虞代道:“我上去看看。”

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了那放置望遠鏡的箭樓。忽然,他歡呼起來:“是糧車!糧車到了!”

金千石也一陣歡呼,道:“有幾輛?”

“好象有二十輛。”

一輛大車足有七八千斤米可裝,二十輛的話,那起碼也有十五萬斤米。雖然對於帝國軍來說也仍是杯水車薪,按人頭算,一人隻分得到一斤多。摻些別的做成幹餅,最多也不過一人分到七八個而已。但畢竟讓人鼓舞起來。可是,我卻知道,那絕對不是糧食,就連這一點希望,也不過是假象而已。

嶽國華和我說過,五羊城沒能調來一粒糧食,這大概也是武侯為了不墮軍心設下的計策吧。可這樣做,不啻飲鴆,一旦事情敗露,軍心隻怕便不可收拾了。

我正想著,隻聽得雷鼓的聲音又在營帳外響起:“龍鱗軍統領楚休紅聽令。”

我搶出營去,雷鼓勒著馬,道:“楚統領,火速至君侯帳中召開緊急會議。”

我對金千石道:“金將軍,這裏由你負責,我開完會就來。”

跳上馬,打馬向中軍奔去,我不知武侯到底又有什麽事要吩咐。

一進中軍,才下馬,便有人將我的座騎牽去,我走進帳中,跪下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聽令。”

帳中的人已有不少,最惹眼的是蒼月公也坐在最前邊。他的位置和陸經漁他們一排。但羅經緯沒來,坐在他位置上的是後軍中軍胡仕安。

等到齊後,武侯道:“列位將軍,先有個不好的消息要告訴大家,後軍主將羅經緯將軍因傷重不治,於淩晨過世。”

羅經緯死了?我倒也沒什麽震驚,大概是聽到這類消息太多了,也有些麻木,居然還在想著,現在後軍最高級的三個將領都已陣亡,比右軍陣亡得還多了。

武侯道:“羅將軍靈柩,暫與沈將軍放到一處,班師後再歸葬帝都,喪禮從簡,各軍皆下半旗,以示哀悼。”

那也是個諷刺吧,羅經緯生前與沈西平最為不睦,死了後居然親親熱熱地放在一起,如果他們死後有靈,也許也會哭笑不得…

我正想著,武侯忽然又道:“今日從五羊城所調二十萬斤糧食已到,今日起已可班師。不知哪位將軍願意開路?”

那才是武侯的真意吧。現在,我們已經被逼到了絕路,再守下去,必死無疑,武侯也要行險退兵了。隻是軍中無糧,他不是已命各級單獨傳達下來了麽?為什麽還要當場騙人?

我正想著,這時,蒼月公忽然站起來,道:“武侯大人,蒼月既與貴軍聯手,開路之責,蒼月莫辭。”

原來如此!武侯是為了讓蒼月公擔起此責來,所以才召開這會的吧。這也明顯是個圈套,是為了讓蒼月和蛇人火拚,可蒼月難道不明其意,硬往裏跳麽?

武侯道:“蒼月公能建此功,某班師歸帝都,貴部安危,皆在下之責,蒼月公放心。”

這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蒼月公自告奮勇要求開路,到底是什麽用意?而武侯又為什麽又會同意?難道他不怕蒼月公反齧麽?讓他開路,如果蒼月公反而掉頭攻擊我們,那如何是好?

蒼月公也隻是淡淡一笑,道:“君侯一諾,重逾千鈞,還望君侯歸去後向帝君解釋南疆苦衷,輕徭役,罷征伐,南疆七百餘萬民眾,當盡頌君侯之德。”

我輕輕地歎了口氣。蒼月公大概也是希望用自己最後的功勞來換一點好處。可是,他說的“輕徭役,罷征伐”六字,卻也深得我心。蒼月謀反,多半是帝國加在南疆的徭役太重,為重修北疆長城,帝君曾發民夫二十萬人,北上數千裏。結果勞民傷財,二十萬民夫修成後回鄉的隻剩了十一萬,近一半埋骨他鄉。這當中,就有數萬南疆民夫。蒼月公有此語,他也不是個普通人吧。而蒼月公所說的“南疆七百夫萬眾”,那也多半是戰前統計的數字了,現在絕對沒那麽多。單是破高鷲城一役,城中近八十萬人口便死了七十多萬。在破其他小城池時,死亡的更是不計其數,現在,我想南疆三行省的人口,最多也不過三四百萬了。轉戰兩千裏,伏屍數百萬,說起來倒是威風,可要是這數百萬裏包括自己,那便是好殺如柴勝相,也肯定不會願的。

不管蒼月心裏到底想什麽,這等堂皇的話說來,自是很能得人心。怪不得南疆叛亂前期,蒼月公大旗到處,所向披靡,極少有城池為效忠帝國的。

武侯這時笑了笑,道:“蒼月公,世事如棋,這些事還是等以後再說吧。諸軍馬上準備,下半夜出城,由中軍先行,後軍與輜重營繼後,再依次是右軍,陸將軍的左軍斷後。”

這一次的退兵次序和上次不同了。武侯走在最前,還是怕蒼月公反水吧。中軍比羅經緯的後軍自是不知要強多少,加上配備的火雷彈,就算遇上蒼月公真的掉頭相向,五千人也絕不是中軍的對手,不至於不可收拾。可這樣也已沒了退路,一旦中軍遇襲,群龍無首之下,哪裏還能支持?

嶽國華這時站立起來道:“君侯,城中尚有城民近兩萬,該如何是好?”

武侯道:“開東門,讓他們自尋生路吧,各安天命。”

城中的城民已散去大半了,但還是有不少婦孺擠在東門出不去。現在東門檢查也一定不會太嚴了,自顧不暇,誰還會去想搜出點珠寶來?武侯沒有下令屠殺剩餘的城民,大概也是因為蒼月公在座。

嶽國華道:“可東門城民爭道,撤軍豈不是要慢很多?”

武侯笑了笑,道:“我們是從南門撤退。”

什麽?如果說武侯以前的話都合情合理,那現在我都幾乎要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我看了看在座諸將,一個個都有點張口結舌。

南門是最早出現蛇人的,在那裏,龍鱗軍第一次遭到重創,也是在那裏,蛇人那種強悍的野戰能力讓所有人都心驚。而且,從東門撤退後,雖然要繞道五羊城才回北上,要遠一些,可畢竟這條道還是比較安全。從南門撤走後,那要繞一個大圈才能北歸了。可武侯竟然要從最不可能的南門強行撤軍,到底是什麽主意?

嶽國華還沒說話,柴勝相已經先叫了起來:“君侯,南門撤走,從西邊轉向北,要越過大雪山,那絕不可能。從東邊繞過的話,也要多走好幾百裏路,這條路上若蛇人來襲,又該如何抵禦?”

武侯道:“陸路難行,那麽便走水路!”

水路!我又吃了一驚。的確,向南走一百餘裏,便已是大海。靠海那裏有個小城夜波城。夜波城除了出產魚蝦,極少穀物,也因為路途太過遙遠,帝都人都知之不詳。夜波城自然有船,但一個隻有一萬餘人的小城,又能有多少船隻?

別人一定也有我的疑問,武侯已微微一笑,道:“五羊城主已答應調出大船十艘,中船二十艘,小船五十艘,三日前便已出發,等我們趕到夜波城,船隊定已到達。”

這的確是個好計,便也未免行險。那等大船可坐員兩千,中船一千餘,小船三百多人。按這個數字,船隊一共可坐員五萬五千。扣除船上原來的水手,隻怕也隻運得一半。那麽逃走一半後,蛇人若是追擊而至,以夜波城那等小城,如何抵禦?

此時嶽國華已又問道:“君侯,若蛇人追到夜波城,那又如何是好?何況,若夜波城主閉門不納,我們豈不是腹背受敵?”

夜波城不知有沒有卷入蒼月公的叛亂,但既然也處南方,自然脫不了幹係。這個主意,恐怕是蒼月公的意思,但蒼月公隻是兩天前才到,這主意恐怕是早已定好的。

蒼月公的主意,又豈能如此相信?可是現在除了相信他,我也看不到還有什麽路可走。可是,以武侯之能,難道真的就這麽輕信麽?

武侯道:“主意已定,各部回去速做準備。”

我們齊齊站立,道:“遵命。”

正待散會,武侯忽然道:“前鋒營路將軍,龍鱗軍楚將軍,兩位留步。”

我正要出營,聽得武侯這般說,不由一怔。等帳中諸將散去,我們跪下道:“君侯,還有什麽吩咐?”

武侯坐座椅上站了起來,道:“你們火速調集本部軍馬,到南門城頭集合。”

我心頭一熱。武侯這麽說,自是要我們做他的侍衛,整頓班師時的秩序。那麽說來,武侯畢竟還是信任我的。路恭行也許覺不出什麽,我卻大生知遇之感,道:“君侯有命,末將粉身不辭。”

武侯的臉上也看不出喜怒之色。他離座而下,一邊的大鷹小鷹給他披上了一件鬥篷,他走出了營帳。走過我身邊時,拍了拍我的肩,道:“陸經漁帳下那個人已經告訴我你的事了,放心吧,你不必再多心。”

那是指鄭昭說我沒有謀反之心吧。我的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等武侯一走,我道:“路將軍,我先去了。”

終於到了班師的時候。前途莫測,武侯把我叫到身邊,那也是把我當成親信的意思。困守高鷲城就十多天來,已經發生了那麽多事,我甚至以為自己已失去武侯的信任。可是剛才他對我的命令卻明白告訴我,武侯仍然相信我。

我也根本不顧沒好全的傷口在隱隱作痛,打馬向龍鱗軍駐地飛奔而去。

一到龍鱗軍門口,我大喝道:“龍鱗軍的弟兄,武侯有令,速速集合。”

吳萬齡來了沒幾天,但他與金千石合作練兵大有成效。龍鱗軍士兵本來還懶懶散散地或坐或行,我這般一叫,已極快地排好隊,依序上馬跑出營來。這等軍紀,便是陸經漁的鐵騎也不過如此了。

等他們集合完畢,金千石帶馬過來道:“統領,發生什麽事了?”

我道:“全軍班師,武侯命我們去南門侍衛。馬上出發。”

西門到南門相距足有一裏多路。一路打馬過去,金千石跟在我身邊道:“統領,真要班師了?怎麽這麽急?”

我不由怔了怔。的確,武侯一慣謀定而後動,上一次準備班師,也是先讓後軍先駐防城外,然後再撤走輜重營。這次卻如此急法,雖然輜重營除了急用之物,都已裝車待發,可也不至於這麽急法。難道是他亂了方寸麽?

我道:“武侯自有策略,定已安排妥當,我們照做就是。”

也許,武侯是在害怕那個內奸又透露消息吧。這次這麽急,是要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全軍全部從南門衝出,山都那支蛇人多半擋不住,可這一戰也必定極為艱苦,武侯才要我們侍衛在他身邊。隻是這些倒也不必和金千石說了。

一到南門,前鋒營已列隊在城下。我道:“路將軍,君侯在哪裏?”

路恭行打馬出來道:“君侯在城頭,命你率龍鱗軍上城護衛。”

他們都沒有下馬。大概前鋒營人多,武侯是讓他們呆在城下。我跳下馬來,道:“弟兄們,大家上城。”

我們上了城頭,我一眼便見武侯站在城門正上方,正注視著下麵。我搶上前去,道:“君侯,末將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前來聽命。”

武侯轉過頭,道:“你們來了?護門之任,便由龍鱗軍承擔。”

現在還要護門麽?可我也不敢多問,道:“是。”

他身邊隻侍立著一個護兵,也不知是大鷹還是小鷹,站在武侯身邊動也不動。我站起身,道:“弟兄們,隨我來。”

這時,武侯忽然眉一揚,向天上望去。我也抬頭看著天空,卻見一隻什麽鳥正向南飛去。這鳥飛得很高,一般箭矢也射不到的。

難道這裏還有鳥麽?自攻破高鷲城以來,城中便看不到鳥了,連老鼠也沒有一隻。共和軍守城三月,羅掘已盡,而破城後,偶爾有鳥飛過,也早被城中吃厭幹餅的帝國軍射下來烤著吃了。這鳥又是從哪裏來的?

這時,江在軒上前道:“統領,我把它射下來。”

那說不定是那內奸放出的。我記得勞國基獻火攻之計時,蛇人便是放出火鳥來破了我們的風箏。我點了點頭,正待說好,武侯忽然道:“不得動手。”

他話音剛落,已有兩支箭從城上射上。那大概是兩個饞得急了的帝國軍士兵射上,但這鳥飛得極高,又飛得急,那兩支箭根本連邊也碰不到。如果讓我用貫日弓來射,雖然高度能達到,但準頭多半不行,可江在軒那一級的神射手,說不定可以射中的。

我跪下道:“君侯,那隻鳥說不定是內奸放出的……”

武侯笑了笑,道:“我知道。”

他沒有再答話,隻是看著那隻鳥。

那鳥向南飛去,到了蛇人陣營上方,忽然落了下去。如果不是有人訓練過,絕不會這樣的。我道:“武侯……”

武侯沒有答話,隻是看著蛇人的陣營。蛇人陣營移近後,距城也不過一裏多,緊貼樹林。遠遠地望去,隻見那裏起了一陣騷動,也不知發生什麽事了。

如果那隻鳥真是內奸放出的,那麽蛇人一定知道了我們是從南門撤軍的消息了。我有點著急,不顧一切道:“君侯,若蛇人知道我們的策略,那我們這番撤軍多半仍會遭襲的,君侯,三思啊。”

武侯沒有看我,隻是道:“楚將軍,你別的不用多管,隻消守住城門,聽我將令。”

我無法再向武侯進諫,有點灰溜溜地退到一邊。控製吊橋的兩個中軍士兵讓開了,讓我站到前麵。

這時,有個人急匆匆地跑上城來,正是武侯的另一個護兵,也不知是大鷹還是小鷹。武侯道:“大鷹,事情如何?”

原來剛才侍立在武侯身邊的是小鷹。他們兩個是孿生子,長得一模一樣,穿得甲胄也是一個樣子的。如果天天見,說不定還能找出衣著上的細微不同,但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麽不同。武侯取這兄弟倆當護兵,倒也有意思。

大鷹走到武侯跟前,跪下來道:“君侯,果然是他。”

“現在他在何處?”

“他已回到自己營帳,我已命親兵隊在外守著。

武侯哼了一聲,道:“先不要打草驚蛇,等這兒的事一了,我要好好審問。”

我聽得一頭霧水,但也不敢問。聽意思,武侯似乎已經發現了什麽可疑人,可為什麽不馬上將他擒下,還要什麽“等這兒的事一了”?

我想得頭痛也想不出來。此時,我不禁十分羨慕鄭昭。雖然他說他讀不出武侯的心思,可是至少別人都能讀出來。

忽然,我的腦中象有閃電閃過。如果鄭昭真讀不出武侯的心思,即使有陸經漁在一邊竭力鼓吹,武侯會相信麽?

武侯也是信奉眼見為實的人。鄭昭如果真讀不出武侯的心思,隻怕馬上會被他當成騙子,哪裏還會讓他來讀我們的心,看哪個人真要跟隨欒鵬謀反。那麽,鄭昭是在騙我了?所謂的讀不出武侯的心思,隻是一句假話?換而言之,讀不出蒼月公的心思,那也是一句假話?

他為什麽要在這兩個人身上騙我?隻是因為我問他武侯想什麽麽?而且,武侯已經知道了他有這樣的本領,就算陸經漁答應鄭昭隨時離去,武侯也肯定不會放他走的。鄭昭能順利離開軍隊,一定也得到了武侯的默許。

我的頭有些痛。鄭昭已經離去了,隻怕現在已經在去五羊城的路上。到底是什麽原因,我可能再也無從知曉。我看了看肅立在雉堞邊的武侯,心頭一寒。

在這個絕世名將心裏,到底有什麽心思?

這時,城裏發出了一陣呼喝。一支兵馬正向南門開來,那正是蒼月公的五千兵馬。

蒼月公帶來的五千多人馬被安排在中軍附近。這樣明著可顯示出武侯對蒼月聯手生的推誠布公,暗裏也是讓中軍監視著蒼月。我隻是在東門看到隨陸經漁過來時的蒼月公一次,那次他穿著土黃色的長袍,看上去垂垂老矣,現在身上披著戰甲,倒是個精神矍鑠的老將。

他們開始列隊出城,蒼月公一馬當先,出得城來,在護城河邊向武侯拱了拱手,道:“君侯,開路之職,由我軍任之,請貴軍速速跟上,必要讓妖孽無存身之地。”

武侯笑了笑,道:“蒼月公,小心了。”

他的話很是和緩,聽著他們的對話,一定聽不出他們不久前還是勢不兩立的對手。

五千兵馬很有秩序。蒼月公的騎兵不多,大約隻有一千多,其他都是步兵,兵器也有不少破損,但是士氣很是高昂。如果不是我多心,那幾乎有種悲壯的氣概。

對於共和軍來說,以前的信念是消滅帝國,重建一番新天地。可造化弄人,現在卻不得不以幫助帝國軍以求立功來謀得存身之地,那些起事時豪氣萬丈的共和軍將領一定也在痛苦不堪吧。

五千共和軍走得很快,不過一會兒,共和軍先頭部隊已在距城三百步外紮下陣勢,最後一批也已出了城…

可是,遠遠的,蛇人的營帳中已起了一片騷動,是從西麵而來的。那是西城外的蛇人來增援南門蛇人的吧。看來,那隻鳥的確是內奸傳出的消息。

我正待向武侯稟報,武侯忽然道:“拉吊橋,關城門!”

共和軍已在城外,而蛇人眼看也要攻擊。現在我們人數占優,何況目的是南奔,即使會有一番苦戰,但總還能大部安全撤離的。可武侯這道命令卻無異於將城外的共和軍棄之不顧,那可是背信棄義的行為。

我隻道聽錯,武侯又喝道:“拉吊橋!關城門!你們聽到沒有!”

他的吼聲很響亮,我一驚,和幾個龍鱗軍士兵拚命轉動轆轤。

不要怪我。看著剛出城的共和軍後軍紛紛轉過頭,驚愕地望著城上,我心頭一陣痛苦。

吊橋已拉了起來,城門也關上了。現在,隻有五千共和軍在城外,麵對著蓄勢待發的蛇人軍。
第十五章 一切苦厄



蛇人已經開始集結。從城頭望去,一裏外的蛇人陣營裏,塵土飛揚。下過一場雨,按理不太會揚起塵土來了,可有那麽多灰塵揚起來,隻怕集結的蛇人已匯聚了西北兩門的蛇人軍了。

我再也按捺不住,等把拉吊橋的繩索綁好,我衝到武侯跟前,跪下道:“君侯……”

他看了看我,喝道:“楚將軍,起來!你腰間刀名叫什麽?”

“刀名百辟。”

“刀名百辟,當辟一切情。你是軍人,在戰場上,就隻能無情無義。”

我被武侯喝得有些抬不起頭。慢慢站起來,隻見遠處的蛇人已經開始向城下進發。

武侯是為了消滅蒼月公,才有意讓那內奸放出消息吧?可是這樣做實在太背信棄義了。在會議上,武侯還曾信誓旦旦,說是安危皆在武侯身上,轉眼間便要將蒼月公全軍扔給蛇人。即使蒼月公罪大不赦,我仍是不忍。

武侯這時聲音也平和了一些,道:“楚將軍,你去守好自己的崗位。要知道,戰陣上,絕容不得心軟的。”

我剛回到自己那一邊,這時,城外一騎向城門飛馳而來。那正是蒼月公,他原先在隊營最前方,大約共和軍後軍報告了他消息,他馬上趕過來的吧。到了護城河邊,他一把勒住座騎,叫道:“唐生泰!你這是什麽意思?”

武侯是叫唐生泰麽?我甚至從不知道。帝國軍上下,一律稱他為君侯,誰敢叫他名字?也許,在武侯自己心中,這名字也已淡忘了。他在城頭探出半個身子,道:“蒼月,你作法自斃,還要嘴硬麽?”

蒼月公在馬上渾身一震,道:“我怎麽作法自斃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武侯仰天一笑,道:“你早有死誌,想以五千人馬借開路之名,將蛇人引入城中,妄圖使我全軍覆沒,你道你瞞得很好麽?卻不知在你一來向我獻此計時,便有人告知了我的底細。”

撤軍路線多半是蒼月公提議,那我們多半猜得到。可蒼月公實際想的,竟是這個主意麽?我渾身一抖,看了看站在我身邊的金千石他們,他們也都一凜。

如果蒼月公確有此意,那麽他在蛇人攻來時,隻消用這五千兵堵住城門,讓我們拉不起吊橋,關不上城門,蛇人便會如潮水般湧入。那時,城中哪裏還守得住?

我越想越怕,隻待不信,卻見城下的蒼月公麵色一下轉得煞白,竟是啞口無言。

那是真的!

武侯還在道:“你這條舍身苦肉計瞞得過陸經漁,卻瞞不過我。你也不必想會如何泄漏這消息,世界萬事,總沒有不透風的牆。”

這時,共和軍中有兩個軍官忽然甩蹬離鞍,跪在護城河邊,向城上叫道:“君侯大人,那是蒼月叛賊的主意,我們根本不知。君侯大人,你放我們進城吧,我們願加入帝國軍,為帝國效死力。”

他們不停說著,但我知道,那絕不會有什麽用的。武侯道:“蒼月,你自是瞞著自己的部下。你創共和,號稱一切為民,將這五千人送死,可也是為了他們麽?借異類之力來殺同族,這也叫一切為民?哼哼,這五千人馬可都是你害的。”

蒼月公垂下頭,一言不發。

忽然,一騎從營中直衝過來。這人手中拿著一把斬馬刀,一刀蒼月公身邊,喝道:“反賊!”

他的吼聲極是響亮,隻是現在也不知喊誰的。他到了蒼月公身邊,一刀揮起,刀光一閃而過,那兩個跪著的共和軍士兵登時身首異處。長刀掠過,兩道血柱直噴上來,灑了一地。

這人道:“大公!我們願為大公死戰到底,求大公發令,我等攻城!”

他們回身攻城的話,自然不可能攻得上來的。但蛇人正在衝殺過來,隻怕我們這趟守城會極為艱苦,而這五千共和軍更是腹背受敵,轉眼必死。我正有點惴惴,隻聽得雷鼓的聲音又在城頭響起:“叛匪攻城,諸軍準備,不得有誤!”

這時,蒼月公忽然抬起頭,揚聲道:“我軍聽令。有願逃生者,馬上繞城逃生,不得攻城。”

他是要和蛇人決一死戰了?這當然不是想僥幸擊退蛇人來邀功,就算他能擊退蛇人,武侯同樣會發軍將城外的餘部斬殺。他這麽做,也許也隻是不願再同類相殘了吧。共和軍中靜了靜,忽然爆發出一陣巨吼:“願為大公效死!”

武侯這時又道:“蒼月,願你死得象個大丈夫的樣子,我來為你壯行。”

他從懷裏摸出了一支鐵笛,吹起了那支充滿了殺氣的《馬上橫戈》。笛聲嘹亮遏雲,如一柄長劍,直插天際。蒼月公拱了拱手,道:“唐生泰,今日我戰死沙場,他日,你必也當死於刀劍之下。”

武侯沒有回答他,隻是吹著那支《馬上橫戈》。就算隻是聽著,也覺金戈鐵馬,劍氣縱橫。蒼月喝道:“共和國的好男兒,隨我上!”

他拍馬向前衝去,共和軍的掌旗官也緊跟在他身後。不知是共和軍中哪個人,大聲唱起了共和軍的那支葬歌:

  豪情衝霄上,
    登高望,
    江山萬裏何蒼莽,
    好男兒,
    豈懼青山葬。

登時五千共和軍幾乎人人都在放聲歌唱,歌聲響徹雲霄,已將武侯的笛聲淹沒了。我眼底一酸,不自覺的,眼眶也有些濕潤。

那又是我的婆婆媽媽吧?可是,我卻有點驚愕地發現,武侯將鐵笛移開唇邊,右手也輕輕地抹了抹眼眶。

不論蒼月公有什麽打算,他最後這般視死如歸,也不失氣概。

這時共和軍的先頭部隊已在離城四百步外和蛇人開始了接戰。殺聲震天,那些共和軍多半也好久沒吃飽了,也許是必死的決心才爆發出這等力量,一時間,兩支軍隊交纏在一處,塵煙滾滾,幾乎看不清裏麵是什麽樣子。

蛇人還在不停地從營中衝出。那大概已是另外諸門的蛇人軍趕來增援。過得沒有多久,那支共和軍的葬歌已漸漸弱了下來,但那麵共和軍的大旗還在煙土中翻舞,不曾倒下。

地上,血流成河,甚至流過了數百步,有一些流入護城河裏。

這五千共和軍已是全軍覆沒了吧?

武侯仍是鐵柱一般站著,一手扶著雉堞。這時,一個傳令官道:“君侯,陸將軍求見!”

武侯抬起頭,陸經漁已是搶上城來。他一定是火急趕來的,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到武侯跟前,便一下跪倒,道:“君侯,為何不救蒼月公?”

武侯看了看他,歎了口氣道:“經漁,你還是心腸太軟。”

陸經漁道:“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什麽隻讓共和軍在城外與蛇人交戰?”

武侯沒再看他,他身邊的一個護兵道:“陸將軍,蒼月妄圖以己軍為餌,誘蛇人攻入城中。他的計謀被君侯看破,此時已走投無路,隻得獨自接戰。”

陸經漁象木偶一般跪著,似也被這話驚呆了。武侯道:“經漁,你空有異人,卻還是輕信。此病不除,你終生難成名將。”

陸經漁忽然哽咽道:“君侯,經漁萬死,此事尚不知然否,請君侯從長計議,不要偏聽一麵之辭。”

武侯喝道:“經漁,你還執迷不悟麽?起來!擅離職守,可是大罪。”

他看著正在與蛇人作最後死戰的共和軍,歎道:“此事傳出,隻怕南疆永遠寧日。蒼月,你當真了得,便是死了,還要收買人心。”

我又是一凜。蒼月不攻城而攻蛇人軍,難道並不是因為他不忍同類相殘,而是以自己的死來給共和軍收買民心麽?的確,若他真的是願與我們聯手共抗蛇人,就不該定這等苦肉計了。他恐怕自知必死,若是反攻城池而死,最多得到幾分稱讚,而死於蛇人卻能讓南疆萬眾歸心。南疆人聞此訊,多半更會同情共和軍。到時隻怕更要兵連禍結,我們要掃清共和軍殘部也更加困難了。

可是,聽著那邊正在漸漸稀疏的歌聲,我除了知道蒼月公的真正用心後對他那種深謀遠慮的佩服,更多的卻隻是驚惶,卻仍然無法痛恨蒼月公。此時,即使明知逃得一個便是將來平定南疆多一分困難,我也隻是希望能多逃出幾個共和軍去。

蒼月公的死,也仍是一條苦肉計啊。隻是他大概把帝國軍想得也太強了,我們到了今天,能否回到京都還仍是個未知數,要平定南疆,大概也是句遙不可及的空話。

此時,那麵共和軍的大旗終於倒了下來,灰塵也漸漸散去。遠遠望去,屍橫遍野,到處是共和軍的人馬屍首。我們盡管置身事外,也仍然看得驚心動魄,有一些帝國軍士兵甚至在低聲哼著那支共和軍的葬歌。

武侯的臉上也似老了許多。陸經漁跪在一邊,一句話也不說。此時便是武侯回心轉意也沒用了。我在一邊看著直直跪著的陸經漁,心裏卻有更多的疑雲,暗自整理著思緒。

鄭昭到底是個什麽角色?聽武侯的話,他準是向武侯密告過蒼月公的詭計。可他是陸經漁帶來的,為什麽不對陸經漁說呢?若陸經漁不把蒼月帶回來,豈不是不會節外生枝了?

他到底是什麽人?我身上也不禁更有寒意。他絕不會是自稱的隻是尋找白薇的下落那麽簡單,而且,他自稱是共和軍中一個下級軍官,而白薇卻是七天將之一段海若的女兒,如果他真是個下級軍官,又怎麽會認識白薇?

我越想疑點越多,可是,現在他已經不在了,隻怕將來也再見不到這個人。我不禁一陣後悔,當初實在不該將他如此輕易地放走。

這時,武侯道:“經漁,你速回防區,準備著班師吧。”

陸經漁抬起頭,道:“君侯……”

他象是有滿腹話要說,可一到嘴邊卻又說不出來了。武侯長歎一聲,道:“回去吧,明日再商議班師之事。”

陸經漁站起身,身上的戰甲也發出了一陣輕響。他向武侯行了一禮,走下城去。

即使知道他中了蒼月的苦肉計,可在他走過我們時,我們仍然默默地向他行了一禮。

蒼月最後的戰死,讓我們都不由得產生了幾分敬意。陸經漁的中計,也讓他的神人光輝散去了不少,可我們卻更尊敬他了。

英雄生在這個動蕩的時代,是一種幸運。可是,在這個英雄輩出的時代,那些無辜的百姓難道不是太不幸了麽?時勢由英雄主掌,在攻守殺伐間,那些平民隻能成為英雄麽建功立業的基石,甚至,連個人都不能算了。蒼月在定下這苦肉計時,想過他那五千人馬都會成為他的殉葬麽?而武侯為了破他的苦肉計,同樣把這五千人當作隨時可以抹去的灰塵。

也是,一個不是英難的陸經漁,更是這個時代所要的吧。

看著陸經漁的背影,我一陣茫然。

這時,武侯喝道:“楚將軍!”

我猛地一驚,走到他跟前,跪下道:“末將在。”

“你隨我去中軍。”

這兒難道不用守了麽?還有什麽事比抵禦蛇人更要緊的?我也不敢問,隻是道:“末將遵命。”

武侯走了下去。我揮了揮手,帶著龍鱗軍跟在他身後。下了城,武侯騎上座騎,對已在武侯座騎邊下馬施禮的路恭行道:“前鋒營路將軍,此處由你全權負責,若蛇人敢攻城,務要將其擊潰。”

武侯分派了守城諸將,扭頭對我道:“楚將軍,快上馬。”

武侯到底有什麽事要做?我看著武侯在馬上的背影,心中也更是茫然。我不知道武侯到底想要做什麽,但他所定下的策略,多半也不會錯。不管怎麽說,蒼月已真正戰死,一場隱患也已消於無形,現在的首要之事便是如何撤退。可蛇人便在城外,眼見便又要發動進攻,武侯又為什麽不親臨前線指揮?這是很反常的事。

武侯的馬在最前,身後隻有他的那個形影不離的親兵大鷹小鷹緊跟在後。我突然才意識到,武侯的親兵隊並不曾全帶在跟前。

武侯的親兵雖然不象大鷹小鷹一樣,緊跟著武侯,但武侯外出,也必定跟隨其前後,這次親兵軍帶出來的好象不到百人,而武侯的親兵隊從南征以來,隻陣亡過兩個,照理還有近百人才對。

可是,跟在武侯身邊的,大約隻有七八十人。

快近中軍時,武侯身邊的那個不知是大鷹還是小鷹的親兵忽然拍馬加快了步子,追上武侯道:“君侯,好象有些不對。”

武侯轉過頭道:“有什麽不對?”

“血腥氣很重。”

血腥氣?我嗅了嗅空中,可什麽也聞不到。正想著是不是那個大鷹還是小鷹是不是有點太過敏了,武侯道:“小鷹,你聞得對麽?”

“沒有錯,血腥氣很新鮮,是剛才死的。”

武侯扭頭對我們道:“大家要萬分小心,隻怕情況有變。”

我有點莫名其妙,不知武侯說的小心是什麽意思。這時,已到了武侯的營帳,可是武侯沒有下馬,隻是對守帳的兩個親兵道:“有什麽人走過?”

那兩個親兵正伏在地上行大禮,聽得武侯詢問,一個抬起頭道:“君侯,沒有人啊。”

“一個人也沒從門口走過?”

那個親兵道:“沒有。”

武侯跳下馬,回頭道:“刀槍都出鞘,小心,那內奸便在中軍!”

我猛地驚醒過來。武侯原來是來捉拿那內奸的!怪不得在城頭大鷹曾來稟報,說什麽“果然是他”的話。這內奸在中軍營盤中,難道真是高鐵衝麽?他們這批參軍都不上第一線的。可如果要捉拿他,要那麽大陣勢做什麽?

我跳上馬,搶上前道:“君侯,我們要捉誰?”

武侯哼了一聲道:“高鐵衝!”

我的身子不由地一震。盡管我已經在懷疑他了,可從武侯嘴裏說出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震驚。我道:“君侯,會不會弄錯了?高參軍怎麽會是內奸?”

“我本也不信,但大鷹已親眼見他放那隻鳥飛走,他不是內奸,還會有誰?”

武侯大踏步向前走著,前麵是十幾個武侯的親兵守在一座帳篷外。看見武侯過來,他們都跪了下來,道:“君侯。”

“他沒出去麽?”

一個親兵道:“沒人出去過。”

武侯又重重地哼了一聲,向那帳中喝道:“高鐵衝,快出來見我。”

帳中沒有回答。我帶著龍鱗軍圍住那帳篷,心中不由對武侯佩服之至。蒼月想用苦肉計來引蛇人進城,沒想到他的計策從頭至尾已在武侯掌握中,最終隻得與蛇人拚到死。而武侯卻借用他來使這一箭雙雕之計,即除去了蒼月公,又借這假消息瞞過了高鐵衝,逼得高鐵衝白天就去放鳥傳消息,以至於自己也身份敗露。

高鐵衝是內奸的話,隻怕他已經有好幾次向蛇人傳消息了。黑夜中放出鳥去,既看不清,別人也不知道是誰放的。可是這一次中軍全在城頭,又說走就走,高鐵衝要報告消息,那也隻能白天將那鳥放出來。

武侯的策略一環扣一環,讓人根本沒有反應的餘地。高鐵衝敗在武侯手裏,也不冤吧?

我正想著,不知是大鷹還是小鷹,已在衝著那帳篷道:“高參軍,你快出來。”

裏麵還是沒有聲音。武侯向我點了點頭,我忙迎上去,道:“末將聽候吩咐。”

“你去將高鐵衝捉出來,死活都行。”

“是。”

我跳下馬,道:“隨我過來。”

金千石帶著的龍鱗軍中哨一直緊跟在我身後,他們也紛紛跳下馬,我從馬上取下長槍,道:“高參軍,你快出來。”

裏麵沒有聲音。我伸過長槍,一下挑開帳門,金千石他們也手綽長槍,成半圓形圍住了帳篷門。這等如臨大敵的架式,好象帳篷裏藏著蛇人一般。

難道高鐵衝真藏著個蛇人麽?恐怕不會。在中軍營盤裏,他藏得再好也馬上會被發現的。

帳門一開,隻見一個頭上戴著大帽的人坐在床沿上,胸口插著一柄短刀,竟已是死去多時了。

那是高鐵衝麽?我慢慢靠近,道:“高參軍,是你麽?”

高鐵衝足智多謀,我也知道的。若他自知難逃,若是設下這個自盡的局來作最後的抵抗,那我首當其衝,貿然逼近,可是不智。

我慢慢地靠近,槍頭不離他上身,若高鐵衝一旦暴起,我便一槍刺中他肩頭。武昭在教我們槍術時說這叫懶龍舒爪槍,槍尖靠近人三尺後,不管那人動作有多快,也閃不開槍頭的威力了。

槍尖慢慢地移近高鐵衝那大帽,剛碰到帽沿,我手腕一壓,手臂發力,那頂帽子輕輕巧巧地挑了起來。

裏麵,是一張蒼白無血色的臉,死了很久了,赫然是高鐵衝的那個護兵。

高鐵衝走了?我正自一驚,金千石忽然和另一個龍鱗軍猛地衝上來,我一時還不知他們要做什麽,隻覺頭頂一股厲風撲下。我抬頭看去,隻見一個人猛地衝下,如同疾風一般,一把如人手肘般長的短刀正劈下我頭頂。

受到偷襲也不是第一次了,可這人的襲擊無聲無息,我剛才一點感覺也沒有,現在哪裏還閃得開?我也不由嚇得怔住了。

這時,金千石和另一個龍鱗軍的長槍已從我背後刺來,我隻來得及一低頭,隻聽“當”一聲,脖子後一陣涼意,待抬起頭來,隻見那個偷襲者幾乎同落下來時同樣的速度又退了回去,剛才那一刀被金千石他們兩枝槍擋了回去。

難道這也是個蛇人?但是帳篷中雖然暗,我還是看得清,那是個有兩條腿的人,比較矮小,看樣子正是高鐵衝。我將槍向後一縮,喝道:“中!”

槍向著那人,猛地射出。

我的投槍雖然比不上沈西平,但也不會太弱。這一槍一旦出手,槍尖破空之聲發出一聲尖利的嘯鳴。眼看馬上要把那人射個對穿,那人輕輕巧巧地讓開,長槍穿透帳篷飛了出去,根本沒碰到他。

好本事。我也不由讚歎。隻是現在他已走投無路,本領再高,也不會是這三百多龍鱗軍的對手。

金千石在邊上塞給我一把長槍,我接槍在手,道:“是高參軍吧?你現在棄械投降,還是上策,不然定是死無葬身之地。”

在帳篷頂上,高鐵衝的臉也看不清,也不知他在想什麽。忽然,我發現他手中有亮光一閃,接著,隻聽得小鷹大叫道:“他要用火雷彈!”

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該想什麽。張龍友的火雷彈威力,我也看得清楚,可沒想到高鐵衝也有。或是他以此攻擊武侯,那又如何是好?而若是扔下來,那我們這堆擠在帳篷裏的人是死定了。

我叫道:“快投槍!”話音未落,我一槍又已投出。這一次,幾乎帳篷裏所有人都將長槍投了出去。那帳篷本就沒有多少高,這麽多長槍同時投上,便是一隻蟲子也逃不過了。隻見高鐵衝手中的火雷彈一亮,借這亮光,我已看見足有五六枝長槍刺中了他的身體,轉瞬間,便聽得“轟”的一聲巨響,登時塵土飛揚,一個帳篷猛地塌下來。

我從腰間拔出百辟刀,人猛地向帳篷壁衝去。人還沒碰到帳篷壁,刀子已快了半分,刀尖觸到了那種厚布。我猛地一揮,帳篷上登時出現一條長長缺口,我的身體一個滾翻,從這缺口裏翻了出去。

而此時,帳篷已一下倒了下來。那帳篷本是用桐油刷過的,被火雷彈一炸,一下子便已著了起來,金千石帶的中哨十來人一股腦地全罩在那帳篷裏了。我不顧一切,叫道:“快救人!”

但是桐油燒起來極快,那張帳篷一旦著火,壓下來時就象一座火山一般,我能逃出去也是仗著有百辟刀吧。隻見帳篷下還有一些人形在蠕動,但眼前一旦看不見,哪裏還衝得出來?

我拉起地上的一角還未燒起的帳篷,叫道:“快拉起來!”

這也是唯一的方法了。現在帳篷隻是麵上的桐油在燒,還是能拉著的。吳萬齡和另一個龍鱗軍士兵已拍馬衝了過來,我道:“一人拉一邊!”也不管他們聽不聽得懂,將百辟刀鋒刃向上挑起帳篷布,人猛地向前衝去。

謝天謝地,吳萬齡已明白我的用意了,我向前衝去,那帳篷布在我麵前一段裂開,分向兩邊。那自是吳萬齡他們正在向兩邊拉的結果,他在那一刹那間便知道我要做什麽,也當真能幹。也許,他也想到了這個主意吧。

我向前衝了七八步,那帳篷已被撕開了一半,眼前一下出現一堆黑乎乎的人,當頭一個正是金千石。我叫道:“快出來!”

金千石也已暈頭轉向了,聽得我的叫聲,猛地衝了出來。我也不知道金千石帶進來的有幾個人,道:“金將軍,你看看,還有人在裏麵沒有?”

金千石還沒回答我,吳萬齡在身後道:“連金將軍在內,共有九人,統領。”

我剛才每衝出一個便數了一下,數到現在,分明逃出八個,那麽還有一個在裏麵了。我正待再衝向前去,金千石猛地抱住我道:“統領,不能再向前了!”

高鐵衝的火雷彈是在帳篷頂炸開的,而帳篷落下來時,中心處本來就是最厚,又是先燒起來,我撕開了半條帳篷,隻因為帳篷下半隻是布上的桐油在燃。在中心處,已燒得穿了,根本沒辦法破開來,就算我能衝進去,吳萬齡他們也沒辦法再將帳篷布拉開來。我明明知道這些,可看著火燒得越來越旺,心頭如刀絞一般疼痛。

為了捉拿高鐵衝,又死了一個人了!

如果能抓到高鐵衝,我一定會把他碎屍萬段的。可是,連高鐵衝自己,隻怕也已經連塊完整的肉都找不出來了。看著那堆火越燒越大,我隻覺象有淚水湧出。

並不全是為了那個被燒死的弟兄,我連他叫什麽都不知道。我隻是覺得,在這種殘酷的殺戮中,一個人的生命太微不足道了。

我隻希望再不要有一個人死。可是,現在正是戰爭。

我收刀回鞘,轉身看了看站立在一邊的武侯。

火勢越來越猛,好在搭帳篷時便也想到防火,還不會漫延到別處去。透過被火燒得蒸騰起來的空氣,武侯的樣子凜凜然有如天神。我站立起來,走到武侯身邊,跪下道:“稟君侯,末將萬死,未能捉回高鐵衝。”

武侯隻是點了點頭,道:“起來吧。”他轉頭道:“小鷹,你去看看,那是高鐵衝麽?”

小鷹跳下馬,向前走去。他到了那堆火,細細聞了聞,又到武侯跟前單腿跪下道:“稟君侯,火勢太大,分不清了。不過,確有高鐵衝的痕跡。”

武侯垂下頭,忽然又看著我道:“楚將軍,你可看見高鐵衝的真實樣子?”

真實樣子?我回憶起來。剛才高鐵衝在帳篷頂上,由於是背光,從下看上去根本看不清,但在高鐵衝點燃火雷彈時,我曾在一瞬間見到了高鐵衝的樣子。

我努力想著,道:“他的樣子麽,很瘦,瘦小得嚇人,腮上緊縮回去,象沒一點肉。而且,兩個耳朵也是圓圓的,還有一些短胡子……”

高鐵衝的樣子,根本和“威武”沾不上邊。事實上,他的樣子甚至有些可笑,就好象隻什麽小獸一般。也許高鐵衝自知自己的樣子長得太難看,才會常戴著那個四周有青紗的大帽子。其實樣子如何,毫無關係,高鐵衝長得再難看可笑,他仍然是個了不起的軍師。

武侯打斷了我,道:“是不是象隻老鼠?”

就算我現在萬分不能笑,武侯的話幾乎讓我笑出來。金千石他們雖然剛從火堆裏逃生,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我忍住笑,道:“武侯明鑒,正是。”

老鼠和鼠虎長得非常相似,有人說鼠虎就是巨大的老鼠,這當然有道理。高鐵衝長得象老鼠而不象鼠虎,隻是因為他的樣子關係。高鐵衝的樣子也根本沒有一點鼠虎的威武,更象一隻老鼠,讓人看了想笑,盡管他大概比鼠虎危險百倍。

武侯喃喃道:“那沒有錯了,正是他。”

那堆帳篷現在已全部著了起來,裏麵起碼有三具屍首,被火燒得正發出一股焦臭味。武侯跳下馬,象是跟我們說,又象是喃喃自語道:“高鐵衝十多年前投軍時,就有個奇怪的要求,要求一年四季常戴那大帽子,不管是誰都不能讓他摘下來。”

武侯也一定是趁他不注意時偷偷看到一眼的吧。人長得醜當然不是罪過,高鐵衝是個男人,難道這麽愛美法麽?可看他的所作所為,又不太象。

武侯道:“楚將軍,走吧,回城頭去。”

他跳上馬,走前,又對小鷹道:“小鷹,你帶二十個人速將這裏收拾好,此事萬不能傳出,若有人問起,便說高參軍住到東門去了。”

小鷹跪在地上道:“是。”

高鐵衝是內奸的消息一旦傳出,對士氣的隻怕也會有一定打擊。此次南征,一路出謀劃策,高鐵衝功勞不少。如果軍中知道以往的軍機大多由一個內奸參與製定,大概會覺得出師以來全已在敵人掌握中,那時軍心一散,便更難辦了。

我也跳上馬,看看一邊的金千石,他臉上也都是些灰塵,臉上、戰甲上也全是黑糊糊的。看了看逃出來的另七個人,大多如此,而我也恐怕好不到哪裏去。我伸手抹了把臉,跟著武侯向前走去。

走了沒多久,忽然,我隻覺額上一涼。抬頭一看,又開始下雨了。

現在已是雨季,但這兩天雨還不多,前些日子隻下了一場,接下來是接連兩個好天。可是今天又開始下雨了,抬頭看去,隻見萬條銀線都似來自虛空,正不時向我眼前奔湧而來。

我讓臉上接了些雨水,又伸手抹了一把。

回到南門,雨已下得很大了,武侯一騎當先,雨水打在他的鬥篷上,勾勒出一個雄偉的剪影。他剛到城下,路恭行已從城頭跑下道:“稟君侯,蛇人似乎要有所行動了。”

武侯掉下馬,飛快地向城頭跑去,我們也跟在他身後衝上城。現在,南門城頭的人已有很多,中軍本來人就是最多,另三軍各有兩萬,中軍足有四萬,現在也約略有三萬五六千,有一半已在城頭。

望過去,在雨中,蛇人陣形正是慢慢磨動。武侯道:“一直都在這般麽?”

路恭行臉上很是凝重,道:“是。看樣子,蛇人正在調度,似乎想要發動一次空前的攻擊。”

武侯看著那裏,忽然道:“楚將軍,聽說你們那兒有一個望遠鏡?”

我嚇了一跳。武侯連這也知道,也許又是哪個參軍報告的。我跪在他跟前道:“稟君侯,是有。那是右軍薛工正做的,能夠看遠,隻是不夠清楚,隻能看個影影綽綽的大概。”

武侯道:“若他能將這望遠鏡做得能看清楚,在軍中可是大好事。楚將軍,你來看看,蛇人在做什麽?”

我走上前去,仔細看了看。可是,蛇人隻是蛇人,在一裏地外慢慢地磨動,現在因為下雨,灰塵已經散去,也可以看到蛇人已經一字排開,看樣子足有兩萬以上。那是山都的部隊麽?可看過去雖然看不清什麽,蛇人身上的短甲顏色卻正好分成兩種。正中是綠色,左邊的褐色。那綠色的大概就是山都所率的一軍,而褐色還在源源不斷地增多,大概是剛從西門調過來的。看樣子,蛇人大概是要在南門與我進行決戰了。

我道:“蛇人好象把主力放到了這裏。”

武侯冷笑了一下,道:“是主力麽?”

他盯著那隊蛇人,道:“北門的最精銳部隊根本沒調過來,它們是師法我們圍高鷲城的故智,想要困死我們。”

我嚇了一跳。圍城的慘狀我們也看得多了,蛇人竟然也想象我們圍高鷲城一樣來個第二次包圍麽?我們圍了三個月,但現在高鷲城已殘破不堪,隻怕蛇人也不必再圍三個月就能事半功倍了。這時,我聽得武侯喃喃道:“坐收漁利,怪不是要獻這四將合圍之計,原來從頭到尾都是個圈套。哼哼,唐生泰,你戎馬一生,到頭來中了這等野獸的圈套了。”

我默然無語。這等圈套實在非人力所能避免,我們在剛攻城高鷲城時也根本沒想到會有蛇人出現。這時,路恭行道:“君侯,我們實不必在城中與它們糾纏,趁東門尚無敵情,馬上班師,在東門打它們個措手不及。”

武侯眼睛一亮,似是為路恭行的話說動,又頹然坐倒,道:“萬一蛇人已經在東門外埋伏了呢?”

東門外的埋伏,我敢說鐵定會有。蛇人故意放一條生路,讓我們疑神疑鬼,若貿然從東門出去,肯定會中埋伏的。

路恭行道:“君侯,若坐以待斃,豈不更是毫無生機?東門外縱有埋伏,我們步步為營,以張先生的火雷彈開道,燃火斷後,蛇人現在也難以將我們一舉擊滅。或困守城中,糧草將盡,那時便更難出去了。”

武侯看著南門外的蛇人陣營,眉頭也皺到了一起。路恭行的話不無道理,但武侯的話卻是關係到全軍安危,一旦決策錯誤,那就追悔莫及了。他盯著城外,遲遲也下不了決心。

現在正下著雨,燃火斷後,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火勢也燒不了太大。可是現在也的確是個衝出城去的良機,蛇人至少有許多調到了防守最嚴的南門,若聲東擊西,我們從東門衝出,真能衝出重圍也未可知。

武侯想了一會,猛地站了起來。我看著他的身影,不知他要下什麽決定。正待聽武侯頒布命令,從東麵傳來了一陣疾呼。武侯猛地走到城牆東麵,向那裏望去。

雨中,隻是一兩百步外便模模糊糊,看不清了。南門和東門相距兩裏,自然不是一眼看得到的。

這時,從雨中衝出一騎快馬,這馬打得如一陣疾風,直到城牆下,馬上的人也來不及下鞍,便已在大叫:“君侯!東門告急!”

武侯大吃一驚,道:“什麽?”

“東門突現蛇人,為數足有上萬,現在正在猛攻城門,陸將軍正在全力抵禦。”

東門也有蛇人了!我大吃一驚,可卻又似意料中事。蛇人決不會隻攻三麵,把東麵完全空著的。

武侯道:“現在戰狀如何?”

那傳令兵勒著馬,那匹馬跑得太急,現在還在團團打轉。他大聲道:“我軍傷亡慘重,情勢極是危急。”

武侯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左軍向來是全軍的精銳,陸經漁帶兵有方,左兵的攻擊力和防禦力都很強。但蛇人連番攻城,偏留著東門不攻,左軍這次還是初次抵禦蛇人,隻怕也要吃虧。

武侯道:“路將軍,楚將軍,你們率本部騎軍速去增援。雷鼓,你馬上去向嶽將軍和胡將軍傳令,小心蛇人的攻擊!”

我和路恭行答應了一聲,馬上衝下城去。下城時,龍鱗軍井井有條,竟似比前鋒營更有秩序。吳萬齡整頓軍紀,也初見成效啊。

我想著,跳上了馬,路恭行道:“楚將軍,你們先走。”

龍鱗軍隻有三百多人,比一千多人的前鋒營要好帶得多。我一聲喝令,龍鱗軍已全部上馬,我對路恭行道:“路將軍,我先走了。”拍馬向東門衝去。

在馬上雖然顛簸之極,我卻有些微微的得意。武侯現在經常命令我和前鋒營一起行動,龍鱗軍的地位也已約略和前鋒營相等了。

這時,吳萬齡衝上來,道:“楚將軍,不要趕得太急,後麵有兄弟跟不上了。”

我回頭一看,三百人的龍鱗軍已拖得很長,畢竟,我的座騎是萬裏挑一的好馬,以前那匹被蛇人殺了後,新換的這匹也是好馬,可那些士兵的馬卻沒有這麽好,何況料草不足,不少都掉了膘。

我放慢了速度,道:“有多少人跟不上?叫他們無論如何也要加緊。”

東門的戰事不知如何了,萬一左軍頂不住,那可大事去矣。雖覺萬分不該,可我不由自主地有些幸災樂禍。左軍若不是是曾有一半人抽調到南門助守,曾有與蛇人戰鬥過的經驗,隻怕初遇之下,連冰海之龍陸經漁也要亂了方寸,敵不過蛇人了。可再想想,我這麽幸災樂禍於己又有何好處?東門失守,那時便不是左軍一軍的事情了。現在全軍如一道萬裏長堤,隻消有一個地方崩潰,另外的地方勢必也連帶著崩潰。

隻是,蛇人在這時攻擊,到底是什麽意思?它們已埋伏了那麽久,又為什麽突然間出現?難道它們認為我們已不再會在東門撤退了麽?

它們也在用我們的四將合圍戰術!
第十六章 餓鬼道



金千石在我身邊也有些驚恐,道:“統領,怎麽辦?”

我心亂如麻,也不知如何是好。剛才被我們一輪攻擊搞得有些慌亂的蛇人此時重整整旗鼓,又要向衝進城來,我咬了咬牙,道:“分一半人,守住那洞口。”可是,我也知道這事難辦,蛇人有石炮,萬一再打出幾塊巨石來,將城牆再打出幾個洞,我們哪裏還能防備?何況我們這堅壁陣也不過是逞一時之氣,一旦蛇人全軍壓上,到時別說什麽兩人護著身前一個,便是自何也難了。可是,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辦法。

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了一陣疾呼,夾雜在當中的,是蒲安禮那響亮的叫聲:“前麵的快讓開!”

前鋒營到了。雖然心定了定,可是我多少有些不快。前鋒營也是騎兵,怎麽來得這麽晚?何況就算前鋒營到了,又能有什麽作為?我回頭看了看,隻見蒲安禮一馬當先,已衝到了我跟前。

他們推著三輛用大布蒙著的車。那些車並不大,是輜重營常見的平常運東西的四輪小車,上麵放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蒙著油布。三輛車並排推著,正好將路全堵上。蒲安禮一馬當先,給這三輛車開道,車到處,將龍鱗軍的堅壁陣也衝開,我們隻得站到路兩邊。

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對金千石道:“快回去。”

我們衝在最前麵的幾排人秩序井然地退去,這時,蒲安禮已在我跟前,忽然大聲笑道:“楚將軍,原來你一進龍鱗軍,連馬也不要了。”

我有點沒好氣,道:“蒲將軍,蛇人已經要攻擊來了,你還說什麽風涼話。”

蒲安禮道:“正是因為這。”他大聲向著還在城門口纏鬥的幾個左軍士兵道:“快閃開,當中由前鋒營負責。”

前鋒營要在城門口頂住蛇人麽?我喝道:“這兒有我們,你快到那洞口去。”

蒲安禮聽得我的喊聲,笑道:“楚將軍,你不必去添亂了,路統製已經在那裏了。弟兄們,放!”

他最後幾個字當然不是對我說的。他手下的幾個前鋒營點燃了那車上的一根火線,猛地向前衝去。我大吃一驚,道:“蒲將軍,你要做什麽?”

車上肯定又是火雷彈一類。蒲安禮讓他手上衝上前去,那是要舍身炸死蛇人麽?可是這麽一車火藥炸開的話,威力隻怕太大,半堵牆也會被炸塌的。蒲安禮也沒有理我,大聲叫道:“點火!”

城門口還有幾個左軍的士兵在和蛇人纏鬥,不過他們也肯定馬上會被蛇人殺的。可無論如何,在此時來個玉石俱焚,總是太殘忍了,我叫道:“等……”

還沒等我叫出聲來,從一輛車上一下飛出了數十支著火的箭矢,直向城門口飛去。

那是什麽?我差點驚叫起來。邊上一輛車上又飛出數十支火箭。這些箭密密麻麻,前麵的蛇人夾雜著一兩個尚未戰死的左軍士兵,一起被飛箭射中。

在雨中,箭上的火勢雖然沒什麽真正的威脅,但這等勢頭卻將正要衝進城門來的蛇人也驚呆了。它們準也從來沒見過這等武器,那幾乎是數十把貫日弓同時射出的力量,幾乎相當於數十個譚青、江在軒這類一流箭術好手同時射箭的威力,而力量卻更大。蒲安禮帶來的三輛車上,飛出的箭足有上百支。這上百支箭密密麻麻地射出,所到之處幾無空隙,哪裏還有什麽人能閃開?城門口一下子躺倒了一片屍首,有帝國軍的士兵,也有蛇人。

蒲安禮叫道:“好!快關城門!”他踢了一下座騎,猛地衝上去。

此時蛇人正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驚呆了,在城門口的大多倒下,僥幸還沒死的也紛紛退縮。我對身邊的金千石道:“快關城門!”說罷,便衝了上去。身後的龍鱗軍和前鋒營也衝了上來,蒲安禮已到了門邊,正要關城門,門外的幾個蛇人如夢方醒,一聲吼叫,又要衝進來,這時,我和金千石也已衝到。

這一場戰鬥雖然艱苦,但我們占了地利,而且剛才蒲安禮那一排火箭之威大大鼓舞了士氣,衝進城來的幾個蛇人很快便被逐了出去,也順利地關上了城門。

等門隨著轟然一聲關上時,我把槍支在地上。我身上似乎沒受什麽傷,但肩頭已濺滿了血,也不知是蛇人的還是我們自己人的,甚至是我自己的。左軍已在緊急修補城牆上那個破洞,蛇人的石炮威力之大,令所有人都膽寒,但是蒲安禮的那三輛發火箭的車多少給我們一些安慰。

蒲安禮這一次功勞最大,可是,我總是想起他在放出火箭時還在城門口與蛇人纏鬥的那幾個左軍士兵。我不能說蒲安禮做得不對,可在蒲安禮下令點火時,我也沒有看出他臉上的一點遲疑。

我帶著三個哨長向城頭走去。剛才情勢太過緊急,我一來便參加護城,還沒去見過陸經漁。事情一了,自然得去拜見他了。

一走上城頭,便見左軍的人都在歡呼,我不禁苦笑。這和那一次在北門擊退蛇人時的樣子差不多。那一次後軍傷亡慘重,蛇人退去後,後軍上下還是歡呼聲雀躍,也許,慶幸自己活下來多過慶幸取得守城勝利吧。在拾級而上時,我小聲對一邊的吳萬齡道:“吳將軍,你點過我們的傷亡沒有?”

吳萬齡道:“七個弟兄受了些傷,有兩個比較嚴重,已先送醫營治療了,沒有陣亡的。”

在戰鬥中,龍鱗軍也越來越強啊。

我不禁生起了一些信心。蛇人的確也在變強,但我們本身更在變強。隻是,我們變強,也無法改變困守城中的劣勢。

剛上城,隻見何中滿麵笑容,迎上前來道:“楚將軍,你們這龍鋒雙將真是名不虛傳啊。”

我有點莫名其妙,道:“什麽?龍鋒雙將?”

“你不知道麽?你和前鋒營路將軍現在並稱為龍鋒雙將,大家都在說,日後你們將是君侯的接班人。”

我有些哭笑不得,可也有點頹唐。陸經漁剛回來時,就有如神人,人人都覺得有陸經漁坐鎮,勝利唾手可得。現在陸經漁新敗,馬上便又起了這等稱呼,大概用不了多久,我和路恭行又要被傳說成能夠帶領全軍取得勝利的人了。可是勝利在哪裏?如果按真實想法,我大概該算是全軍中最悲觀的人。

我道:“取笑了,什麽龍鋒雙將,盡一分心力而已。何將軍,陸將軍在麽?”

記得第一次和何中見麵時,我還在前鋒營,那次是奉武侯之命來捉拿陸經漁的。過了這十幾天,事情已經有了那麽多變化,連我自己都想不到。

“爵爺在城頭,正和路將軍商議,我帶你去吧。”

何中現在對我幾乎有點殷勤過份了。我沒有說什麽,隻是默默地跟著他走。想起以前他那種為陸經漁不憤威脅我的情景,已是判若兩人。那也意味著,陸經漁的聲望在不斷下滑吧?我不由得心頭有些痛楚。

我實在不希望我最尊敬的陸經漁落得這等下場。

陸經漁的臨時陣營就設在城頭。一上城頭,隻見城頭也是一片狼藉,大概蛇人也曾攻上城來,又被擊退了。何中一撩開帳簾,道:“爵爺,龍鱗軍楚將軍來了。”

我對金千石他們道:“你們等等我。”便走了進去,高聲道:“龍鱗軍楚休紅,參見陸將軍。”說著便要跪下,陸經漁一把扶住我,道:“楚將軍,請起。”

我站直了,看了看他。和那天在武侯帳中相比,他的樣子又蒼老了幾分。也許他還在為蒼月公的事自責吧,因為若不是武侯看破蒼月公的計劃,那他就是帝國軍全軍覆沒的罪魁禍首了。

我又向站在一邊的路恭行道:“路將軍好。”他朝我點點頭,又對陸經漁道:“爵爺,蛇人不慣爬城,但野戰極其淩厲,日後再碰到蛇人攻城,定要先將城門關好。”

陸經漁臉上也一陣頹唐,道:“路將軍教訓得極是,我謹記了。”

路恭行道:“末將不敢。不過爵爺今日在蛇人已至城下還不曾關上城門,不知出了什麽事了?”

陸經漁臉上一陣痛楚,道:“聽得蛇人攻來的消息,先前放出城去的城民忽然又蜂擁而至,向城裏湧來。眼看蛇人便要趕上,我實在不忍將他們關在城外,便命人等城民盡數入城後再關城門。哪知蛇人來得太快,等要關城門時,已有蛇人斬關攻入。今日若非兩位將軍助陣,隻怕後果不堪設想。”

我想起剛才蛇人拋出的那塊把城牆也打塌了一個洞的巨石,心頭也不禁惴惴不安,道:“東門的蛇人甚至有石炮……”

陸經漁道:“那是並排的五架石炮同時發出的。我在城頭見蛇人排出五架石炮時,便有些奇怪,後來發現他們竟然搬來一塊如此巨大的石頭,實在有些膽戰心驚。”

的確,誰看了這麽大的一塊石頭被拋在空中,都會膽戰心驚的。我道:“那後來為什麽不發了?”

陸經漁微笑了一下,道:“那些怪物的攻城器械用得不得法,那塊石頭也失敗了好幾次才總算發出,不過它們後來也沒再運這麽大的石頭來了,這塊巨石大概也壓壞了兩三輛發石車。”

我恍然大悟,有禁有些臉紅。我也有些把蛇人想得太厲害了,蛇人力氣雖然比人大得多,但這塊巨石實在太過巨大,運到這裏又豈是容易的?若蛇人有本事將數百塊這等巨石運到這裏,那早就能攻進來了。我訕訕一笑,道:“是啊。”

路恭行道:“那缺口能馬上補好麽?現在可不太容易啊,要防備蛇人發動第二次攻擊。”

陸經漁道:“加緊施工,半天便能補好。隻是以後蛇人再用同樣辦法的話,我實在有些擔心。”

我忽然叫道:“路將軍,你們那種能發火箭的車威力好大,能給諸軍配備幾輛麽?有那個,必能逼得蛇人迫不近來。”

路恭行麵色凝重,道:“你說的那是張先生新做出來的天火飛龍箭,隻是,”他頓了頓,看看我充滿希望的麵孔,道:“隻是火藥已經用完,一共也隻做了三十輛。據張先生說,一輛車有三十六支火箭,大約要用十個火雷彈的火藥。而且,這準備用於班師的,今天迫不得已用出來,恐怕蛇人又會馬上有破解的方法。”

我也一陣默然,不知該說什麽好。張龍友的東西固然威力強大,可是總是要很多火藥。我道:“是因為琉黃沒有了?”

琉黃出產在城北的火雲洞中。在南門剛出現蛇人時,我們曾取回了許多回來。但現在北門已有蛇人駐紮,哪裏還能出城去取?

“是。而且,聽後軍的人說,蛇人已經將火雲洞封了。就算我們衝到那裏,也取不出來了。”

那又是高鐵衝幹的好事吧。幸好,現在已經除去這個最大的禍根了。

這時,何中忽然又撩開帳簾,進來稟報道:“爵爺,有個逃進城來的城民要向爵爺進言,爵爺要見他麽?”

陸經漁抬起頭,道:“有何要事?”

“他說是有關蛇人的。”

陸經漁眉毛一揚,道:“讓他進來吧。”

不知那人是怎麽知道蛇人的分布的,但聽聽總比不聽好。

進來的人是個衣衫襤褸的漢子,衣服也破得不象樣了。困在城中的城民多半是衣衫破舊,但也沒有他這等破法的。他身材魁梧,隻是身體衰弱得很,走進來時還腳步虛浮。一進來,他向陸經漁鞠了一躬,何中喝道:“快跪下!”把那人嚇了一跳,作勢要跪,陸經漁走上前扶住他道:“不用了。你有什麽話要說麽?”

這人看了看陸經漁,咬了咬牙,道:“將軍,本來我不願意幫助帝國,可是你們既然能開城放我們進來,那麽有些話我也想告訴你們知道。”

陸經漁道:“是什麽事?”

那人又看了看我們,道:“在南門外,還有五萬南疆百姓。”

我們都一陣愕然。南門外明明是蛇人的陣營,說什麽五萬百姓?這人要騙我們也不至於用這等拙劣的謊話。他見我們都有不信的神色,道:“真的,我就是其中一個。隻不過,我們在蛇人的陣營中,哈哈,是被當作口糧的。”

他居然還幹笑了兩聲,但說到最後一句,已是充滿了痛恨。我也想起了在那個蛇人屍體中發現的那個人頭,渾身不由抖了一下,道:“是那個叫山都的營中?”

這人道:“正是叫山都。南門外,是蛇人的輜重營,它們捉了我們七萬人,一路驅趕過來,我們原先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麽,後來才發現,我們……”

說到最後時,他的聲音也低了,似乎再說不下去。陸經漁道:“你要告訴我們什麽?”

這人咬了咬牙,道:“我們本來已經商量好,明天就要發動暴動。一樣是死,與其死了還被那些怪物吃掉,不如拚一拚。”

路恭行搶著道:“你們都商量好了麽?”

這人一陣頹然,道:“前天夜裏,我們幾百個身體還強壯的人被那些怪物趕到了北門。一開始我們隻道走漏風聲了,那些怪物也會說人話,不知從哪裏聽來要暴亂的消息。可是它們把我們趕到了高鷲城東門,今天突然又趕我們進城。此時我們才知道,原來是拿我們當先頭部隊,來賺開你們城門的。”

路恭行看了看我,都是一陣心驚。那才是蛇人的真正主意吧,東門一直不圍,而當我們要放出城民時又發動攻擊,把逃出城的城民趕回來。來來去去,也許覺得城裏的糧草已消耗得差不多了,才從東門發動攻擊。今天若不是高鐵衝中計,把西北兩門的蛇人調走了許多到南門,若蛇人在東門全線攻上,恐怕已經東門也已被攻破了。可是,從蛇人攻勢來說,今天這一輪攻擊恐怕也是以試探居多。

現在蛇人合圍之勢已成,也許,下一次就是四門共同攻擊了吧?蛇人張馳有序,深中兵法,大概也是高鐵衝一類的人在給它們出謀劃策。他們為什麽要幫助蛇人?難道,他們和帝國與共和軍都有不共戴天之仇,非要趕盡殺絕不可麽?

想到高鐵衝寧死也不落入我們手中,我不由得又是一顫。

陸經漁沉思了一下,道:“那你們商量好的暴亂還會不會發生?”

他搖了搖頭,道:“不知道。前天我們被分開了,西門和北門也都有一批,今天那些怪物在西門北門發動攻擊了麽?”

我道:“沒有。”

的確,西門和北門的蛇人並沒有攻來。粗一想似乎很奇怪,細想想卻並不難理解。這條計策,我都能嗅到高鐵衝的味道,那隻怕也是高鐵衝設下專門針對陸經漁的。高鐵衝對城中諸將了如指掌,也知道在西門和北門用這條計是行不通的,隻有東門,利用陸經漁的惻隱之心,此計方能得售。

今天蛇人的攻擊,是主要的用意是為了打破陸經漁的神話吧。陸經漁回到軍中,全軍上下士氣為之一振,連與左軍不和的右軍也頗有歡欣鼓舞之意。高鐵衝也一定看到了這點,所以要給陸經漁打一個下馬威,將我們軍中的士氣重新打下去。

他已經死了,但是他的計策似乎仍然一條條地實現。如果不是武侯終於逼得他現身,我真不知以後我們這仗還怎麽打。

         ※       ※       ※

“還有這一支意想不到的人馬啊。”

武侯聽了我們的稟報,沉吟了半晌。

這個情報可信程度相當高。那些蛇人的俘虜雖然戰鬥力不會強,但在蛇人內部,一旦能夠裏應外合,那真的可能一舉取勝的。武侯聽了我們的稟報後,在帳中也踱來踱去,似是拿不定主意。

班師一天比一天難。蒼月公說的那個主意若是屬實,倒也未必不可行。但現在,我們好象除了死守,就沒有別的辦法。武侯身經百戰,到現在也一定沒了主意。

路恭行道:“君侯,若能與蛇人陣中的俘虜取得聯係,那也是一條良策。請武侯三思,明日我願帶本部軍馬衝鋒,縱然這是蛇人誘敵之計,我部都是騎兵,也足以退入城來。這總好過坐以待斃。”

武侯又踱了幾步,忽然站定了。

他是打定了主意了吧?我看看跪在我邊上的路恭行,他也一臉期待。

武侯道:“兩位將軍,你們起來吧。”

等我們站起來,武侯大聲道:“大鷹,你去通知雷鼓,讓各軍速速前來商議軍機。”

商議的結果是明日若是晴天,一等蛇人有動靜,立刻出擊,用剩下的一半天龍飛龍箭攻擊。若是雨天,則此議不行,馬上派傳令兵飛馳回京中求援。

這個決議多少讓我有點失望。說心裏話,我也同意路恭行的主意。蛇人那批俘虜一旦起事,蛇人必定會焦頭爛額,我們趁勢奇襲,勝算很大。武侯想的,也一定是晴天能用張龍友做出的那些火器。有這些火器,勝算便多了幾分,而雨天的話,即使蛇人陣中的那幫烏合之眾有所行動,我們也難有勝算。而回帝都求援,那也幾同夢囈。在蛇人的重重包圍中,不知有誰能逃出去?

我們實在需要一場勝利來鼓舞一下士氣了。從蛇人圍城開始,我們甚至連一場勝利也沒有,傷亡已逾萬,蛇人卻隻留下幾百具屍首而已。按這個比例算下去,文侯起碼得派上一百萬大軍來才行。

會議散後,走出武侯營帳,我和路恭行告辭。天正下著雨,春寒料峭,雨打在身上也寒意逼人。在殺伐時感覺不出,現在隻覺衣服濕了後,人也冷得發抖。我看了看路恭行,他隻是看著天,長長地歎了口氣,道:“天命所屬,人力難回。唉。”

這一場雨一直下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一早我把龍鱗軍帶到南門待命,但雨一直在下,武侯一直沒有下令攻擊。遠遠的,我也看到了南門外的蛇人起了一陣騷動。隻是那一陣騷動也馬上平息了,隻怕起事的俘虜轉眼間便已被消滅。

我呆坐在雉堞上,看著雨中的大地。雨下得幾十步外便看不出來了。灰蒙蒙的一片。南疆的雨季要延續一個多月,聽說雨水最多的一年,一連下了四十多天雨。

即使有張龍友的火器,在這一片雨水中,我們還能堅持幾天?何況,糧食也隻能堅持十天了。

“豪雨大至,攻擊取消,各部解散歸隊。”

雷鼓又飛奔過來,向立在城頭的諸軍喊著。聽到他的話,我隻覺心頭一沉,一口氣幾乎喘不上來。

身上的衣服被雨打得濕透了,戰甲裏,內衣濕了後都貼在了身上,極為難受,但我也似乎感覺不到了。

寒冷的雨水不時打在我身上。在下城頭歸隊時,我又看了一眼外麵。

蛇人的陣營因為離城隻剩一裏了,在城上都可以看得到那裏的大門。遠遠的,看著蛇人營中又歸平靜,我心頭不禁一酸。

也許,這已是最後一個反敗為勝的契機了。從現在起,我們能做的,隻是死守,向帝都要求援軍。

求援的信使即使能夠順利到的話,最好的打算也要一個月後才能開來援軍。可是,我也想不出,帝國還能不能派出一支比武侯所統的十萬大軍更強的部隊了。文侯嫡係當然不會輸給武侯,但文侯的兵力一共隻有一萬人,其中兩千還被武侯借到中軍。就算文侯再拚湊出一支十萬人的軍隊,到得南疆,難道能擊敗蛇人麽?

武侯不會不知道這個事實。他此時,也再想不到什麽切實可行的計策了吧。

         ※       ※       ※

五天過去了。信使飛馬而去,如果晝夜不息,跑得再快也得七天才能到帝都。而在帝都調兵,保障輜重,一個月後能到,那也是個奇跡。武侯把這消息封鎖得很緊,口糧雖然還是每人每天三張幹餅,但這個數字,我想也已支持不了幾天。

吃著輜重營來發來的幹糧時,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幹餅竟也如此美味。我拚命咀嚼著餅,把每一口渣都吞進去。還好,城中水源充足,讓我不至於噎死。

吞咽的時候,我的頭痛得象是要裂開。從那天開始我就總是覺得有些頭暈,今天更嚴重了,今天咀嚼幹餅也幾乎象是種刑罰,根本沒有那種飽食的快意。這場雨也連著下了五天,我們每天都在擔心受怕,生怕蛇人不知什麽時候會來攻擊。可恨的是,那些蛇人幾乎每天都會來攻一次,每次都是一攻即走,擺明著是來騷擾的。可是每一次我們都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天知道哪一次蛇人發動的是真的總攻。

那一天也馬上會來了,隻是,每個人都不敢說出口。

雨還在下著,營帳上不時發出雨聲,很是嘈雜。我吃完了一張餅,揉了揉頭,準備把另兩張放進口袋,金千石帶了幾個士兵進了我的營帳。一進帳來,他們一下跪倒,道:“統領,我等向統領請令。”

我喝了口水,把嘴裏的一點餅渣吞下去,道:“怎麽了?”

訓練早就暫停了。當吃都吃不飽時,哪裏還能有什麽勁訓練?蛇人一般隔一天來攻擊一次,我們的傷亡也漸漸少了,但那並不是我們強到哪裏去,而是蛇人的攻擊都是一攻即走。

金千石道:“統領,我們要把那俘獲的蛇人殺了。”

“什麽?”

那個捉來的蛇人一直綁著關在一座空營帳中。蛇人的耐饑實在驚人,那蛇人我們從不給它吃的,它也沒什麽變化。開始也去拷問幾次,但問了也是白問,那蛇人一直都隻是結結巴巴地說幾句話,語無倫次的,我也有兩天沒去管它了。

“統領,”金千石挺起胸道,“弟兄們餓得不行了,那個蛇人反正已無用處,我們想殺了它吃肉。”

好些天前金千石就有這個提議,但我一想起蛇人肚子裏的那個人頭就覺得惡心。我道:“可它們是吃人的……

“可那身上還有一百多斤鮮肉呢。”

我跟前又有些暈,道:“隨便吧。”

他麵露喜色,道:“多謝統領。”

他站起身,回頭道:“統領已經答應,我們去動手吧。”

看著他們的背影,我不禁想起了當初我們圍城的共和軍。那時的共和軍在圍城兩月後,便開始殺城民而食。開始有一段時間,城中的守備更嚴了,但隻過了幾天士氣便更加低落。

人畢竟不是野獸。當你吃著與你同樣的人身上的肉時,那種恐懼隻怕還在對死的恐懼之上。在城下看到城頭的共和軍就在城頭殺人割肉烤食,隻覺那與野獸無異,在惡心中更多的是厭惡。可那些正在吃人的共和軍心裏,隻怕比我們更害怕吧。

而我們,今天開始吃蛇人的肉,那麽再過一些時候,說不定也會要淪落到當初共和軍的地步。

風水輪流轉。想到這句話,我也隻有苦笑。

等金千石他們走出後不久,我聽得院中發出了一陣慘叫,但那並不是人的叫聲。我抓起邊上的一把傘,走了出去。

在那個關著蛇人的空帳篷裏,一個龍鱗軍士兵笑嘻嘻地拿著一截蛇人的尾巴出來,手上也都是血。看見我,他笑了笑道:“統領,您也來一塊肉吧?”

我搖了搖頭,道:“我不要。”

走到那帳篷門口,才向裏一張望,我不禁有些駭然。金千石把袖子捋起了,正拿著一把刀,往那蛇人身上割肉。那蛇人的頭下,約略相當於人的脖子處,已被割斷了,血積在一個缽中,微微地有些熱氣,看上去和人的血也沒什麽不同。

蛇人的血雖然沒有人的血那麽熱,總還是血吧。我的頭一陣眩暈,更是茫然,腳下一浮,一腳踏了個空,傘仍到了一邊,人也摔倒在雨水裏了。

金千石回過頭,驚叫道:“統領,你怎麽了?”

他手上還是血淋淋的,在外麵的積水中洗了洗,伸手來摸摸我的頭,叫道:“統領,你額上燒得很。”

有人扶著我起來,我道:“不要緊,送我回去。”

眼前,象是許多彩色的燈火亮起,而我也象置身於火焰之中。四周烈火熊熊,而我找不到一條路。在一陣呻吟中,一隻柔軟的手撫上我的臉,在一片清涼中又帶著些暖意。

是她麽?我想睜開眼,可是眼皮象有千斤重,睜也睜不開,躺著也象在空中飛行,忽起忽落的根本沒一刻休止。昏沉沉地,我又睡過去了,也不知自己是在什麽地方,依稀仿佛是在一片茫茫的曠野上,時而有野火燒來,而我無望地奔跑著,也隻看著身後的火勢越來越大。在渾身的灼熱裏,一些人的影子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等我醒過來時,依然是在那種迷茫裏,一時也忘了自己是在什麽地方。睜開眼,待看見上麵的帳篷頂,才知道自己仍是在龍鱗軍營帳中。我側過頭,床邊,放了個小案,案上一盞油燈亮著,一個女子正背對著我坐在那裏。在她身邊,一隻小炭爐上正燉著一鍋什麽,一股米香散出來,好聞之極,她正用一隻小勺在鍋裏攪著。

我呻吟了一聲,她轉過頭,一臉驚喜,道:“將軍,你醒了?”

我道:“我躺了幾天了?你是誰?”

她臉上帶著些惶恐,道:“將軍,你已經睡了兩夜一天了。”

我掙紮著想要坐起,她忙不迭扶著我。我坐起來,道:“你到底是誰?”

這個女子並不象她,和白薇倒有些相似。不過她的下巴更是尖尖的,容色也更是憔悴,也許一直吃不飽。她道:“我是金將軍的侍妾,現在金將軍將我送給將軍,讓我來服侍您的。”

是金千石的俘虜的女子吧?我記得他送我白薇紫蓼姐妹倆時,跟我說他還有五個侍妾。雖然攻破高鷲城,大多中高級軍官都俘虜了一兩個女子,連祈烈也俘來一個,但象他那麽多的倒也少有。我不禁有些苦笑,金千石這人倒也不算什麽壞人,隻是太喜歡送侍妾了。大概他也養得太多,現在哪裏還養得活?送出去倒還做個人情。

也許,他也對生還的信心不大了吧。

我道:“你叫什麽?”

她道:“我叫蘇紋月。”

蘇紋月?我這時才想起,白薇紫蓼告訴我 名字時也沒跟我說過她們姓什麽。那時,她們就想瞞著她們是段海若女兒的事實吧。不過蒼月公的七天將裏沒有姓蘇的,蘇紋月多半不會又是什麽名將的女兒。

我道:“你父親可是共和軍中的什麽軍官?”

她眼裏閃過一絲淚光,道:“稟將軍,家父是民生學堂的教習,不是軍中的。”

民生學堂是共和國的最高學府,原先在南疆叫南都書院,蒼月公叛亂後才改的這名。以前帝國全境,北方軍校多,南方文校多,蘇紋月的父親在南都書院當教習,地位也不會太低了。隻是那和軍中毫無關係,高鷲城被圍,連帶著他們也是玉石俱焚。

我淡淡道:“是南都書院吧。戰事一起,還有人麽?”

蘇紋月臉一變,道:“下女該死,是南都書院。戰事起時,書院中教習到學生,有一半都從軍了。”

我仍是淡淡地道:“南都書院也罷,民生學堂也罷,還是一個地方,你也不必在意。”

她有些惶恐,也不知我說這是什麽意思。這時,隻聽得一陣響,那爐子裏升起一股灰來,卻是那鍋煮著的粥滾得潽了出來。她又慌慌張張地道:“下女該死。”伸手將爐上的鍋子端開。鍋耳燒得火燙,鍋子放到一邊後,她雙手捏住了耳朵,嘴裏拚命呼著氣。

看著她的樣子,我笑了起來。她的樣子一下子又充滿了一個年輕女子的可愛,讓我想起了在軍校時的那個“軍校之花”。那個“軍校之花”其實是一家開在軍校邊的小酒店店主的女兒,每到軍校放假,小酒店裏就擠得人滿為患。我們並不是貪杯到這樣子,那時的酒也貴得要命,所謂喝酒,不如說是咂酒,每次都隻有一小杯。但我們其實也不是為了去喝酒,其實是為了那個長得很甜的女子。每當她端著菜從廚房裏出來時,就是我們這批又窮又瘋的軍校生的節日。還記得有一次,她把一鍋火燙的肉塊油豆腐端出來時,一放下鍋子便也燙得伸手捏住耳朵,和現在的她的依稀有些相象。

她見我的笑容,有點怔住了,很惶惑地說:“下女該死,求將軍責罰。”

不知為什麽,我有些心煩,隻是說:“不,都不該死的。”

我這句話也不知她聽懂沒有,蘇紋月隻是拿過一個碗來,道:“將軍,吃點粥吧。”

我道:“哪裏來的米?”

“君侯大人親自派人送來的。隻有一斤多些,唉,隻夠煮不多一點的。”

我接過碗,道:“你吃過了麽?”

她有點局促,道:“我……吃過了……”

她的臉有點緋紅。真是連謊也不會說啊。我道:“你去拿個碗,我們分分吧。”

她嚇了一跳,道:“將軍,下女不敢。”

我道:“有什麽敢不敢的,吃吧。”

她的眼裏又有些淚光,可是,恍惚中,我才記起,那些話我和白薇紫蓼也說過。過去了沒有多少天,卻已如同隔世。

蘇紋月拿過一個碗,稍微盛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我道:“多吃點吧,反正我也吃不下。”

她臉上一紅,可還是不緊不慢地吃著。我也一口口地喝著粥,隻覺身上有了幾分暖意。

現在,武侯能拿出的最好的獎賞,大概也隻有這點白米了。

喝了兩口,忽然覺得嘴裏有些異樣的鮮美。我把粥碗裏湊到燈前,道:“粥裏有些什麽?”

她放下碗,“啊”了一聲道:“是金將軍拿來的一塊肉。我剁碎了熬在粥裏了。”

是那個蛇人身上割下的肉吧。想到那個蛇人肚裏的東西,我有點不舒服,但嘴裏剩下的鮮美滋味讓我產生不了半點惡心的感覺。我歎了口氣,又喝了一口。

喝完了碗,蘇紋月又打了些開水,把鍋子洗得幹幹淨淨,連這水也喝光了,我覺得身上有了些飽食後的舒服。摸了摸頭,也好多了。正要起身,蘇紋月已扶著我,給我穿上了軟甲和外衣。我笑道:“這兩天是你服侍的我麽?謝謝你。”

她臉一紅,大概我大小便也要她服侍的。她小聲道:“將軍,你病得可不輕啊,老是說胡話。”

我笑了:“我說過什麽胡話?”

“都是琵琶什麽的。將軍,你會彈琵琶麽?”

我的臉也僵住了。我自己一點也不記得自己在發燒時說過什麽話,我有點訕訕地道:“我喜歡聽琵琶。對了,你幾歲了?”

我這麽岔開話頭她也根本沒注意,隻是老老實實地道:“十九了。”

我歎了口氣。她的容貌品性,也算是當初的一個名媛了。本來,她會一帆風順地過下去,嫁一個前途無量的青年才俊,相夫教子,隻到老去。可是,戰爭打破了她的一切,也許,那樣的路已不屬於她了。

我把腳套進鞋裏,道:“你歇歇吧,我出去走走。”

她輕叫了一聲,道:“外麵還在下雨,我給將軍您打傘。”

我和她並排走出帳篷,雨下得正大,有幾個龍鱗軍從在外麵一個雨棚下避雨,一見我出來,一下立定,道:“統領,你大好了。”

我點了點頭,道:“金將軍他們麽?”

一個龍鱗軍士兵道:“他們去打獵去了。”

打獵?我有點聽不懂,那個龍鱗軍笑道:“今天蛇人又來攻擊過,留下了十來具屍首,要是去得晚了,怕分不到好肉的。”

即使我自己也吃過了蛇人的肉,還是一陣惡心。現在,蛇人也算風水輪流轉,這些以人為食的怪物如果知道自己居然會成為我們的食物,不知會怎麽想。我道:“君侯可有什麽命令?”

“君侯道,文侯已在帝都調兵,我們隻消堅守下去。”

君侯也徹底放棄了退軍的打算吧。我不知道那該是慶幸還是沮喪。在生病那幾日,有時稍微清醒一些我就害怕睜開眼後一個人也見不到,卻見到幾個正盯著我看的蛇人。如果真的班師,那我一個病人肯定會被棄之不顧的。

“使者有消息了麽?”

那個龍鱗軍的臉色也沉了下來,道:“我們也不知道。”

不知道的同義詞就是沒有消息。也許,那個求援的信使沒能逃過蛇人的封鎖,可能文侯在京中還以為我們正在班師途中,準備著為凱旋的武侯慶功呢。

雨敲在雨棚上,“劈啪”作響。突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號角,有人在叫著“蛇人來了!”

我吃了一驚,哪知那幾個等著的龍鱗軍麵露喜色,叫道:“太好了!”其中一個對我道:“統領,你歇著,我們去打退了蛇人再來。”一下衝了出去。我看了看身上,隻穿了一件軟甲,四肢也酸軟無力,這樣子上陣也隻能添亂。可要我幹等著,實在也呆不下去。

我踏出雨棚,追了上去。可他們跑得很快,在地上踩得水花四濺,我跟了一段便有點氣喘籲籲。隻聽得前麵發出了一陣陣呐喊,聲音越來越急,又馬上輕了下去。

我有點心急火燎地追了上去,可還沒上城牆,那聲音便輕了下來。

難道蛇人的攻擊那麽快就結束了?這簡直有些不可思議。我加快了步子,跑上了城頭。

城頭上擠了很多人,都簇擁在雉堞邊大呼小叫,哪裏象剛打過一仗。我剛要走過去,隻聽得一邊有人呻吟了一聲。

那是一個叫姚世征的龍鱗軍。這人是中哨的老兵,老跟著金千石,我也記得他的名字。他腿上有個血肉模糊的傷口,大概是中了一槍。雨水落下來,他身邊的積水都變紅了,可卻沒有人理睬他。

我走到他身邊,蹲了下來,道:“姚世征,怎麽回事?”

他呻吟道:“統領啊,他們在打獵……”

他的話還沒說完,又痛得呻吟起來。我扶著他走到一邊淋不到雨的地方,道:“你們把打仗叫打獵?”

這時,在那一批人裏忽然有人叫道:“呸!這塊肉明明是我看好的,你還要臉不要?”

我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在分打死的蛇人肉,怪不得說成是“打獵”,還那麽高興。打一次仗,能弄點肉,那也的確和打獵差不多了。

這時,聽得有個人喝道:“這蛇人可是老子一刀砍死的,老子要這塊肉還不成麽?”

這正是金千石的聲音。那些圍在一起的人一下分開,有人道:“這可不是你們龍鱗軍防區,要肉就手底下見個真章吧。”邊上還有人起哄地叫了起來,那個正和金千石爭吵的右軍士兵大聲道:“你道你們龍鱗軍很了不起麽?老子也是一刀一槍拚出來的,怕你個王八蛋!”

金千石一把拔出刀來,吼道:“好吧!那我來試試你的本事!”

我一看不妙,叫道:“金將軍!”

金千石轉過頭,又驚又喜道:“統領!你身體好了?”

我走了過去,道:“你們是要分蛇人肉麽?”

剛走到邊上,我不禁一陣惡心。那蛇人被剖開了肚子,裏麵,是一個小個子的屍首。這屍首也有一半消化了,隻有一半的身體還看得出來。可他們卻象對這熟視無睹,那個蛇人身上也被砍下了好多塊肉一大半身體都已隻剩了骨架。

金千石道:“楚統領,這個蛇人是我今天打死的,正要送塊肉給你呢。這小子竟然還如此無禮。”

我隻覺肚子裏有些惡心,吃下去的那碗粥好象也有了怪味了。耳邊隻聽得那幾個右軍正交頭接耳地道:“原來他就是和路將軍並稱的龍鋒雙將啊”、“不是怎麽高大的樣子”之類的話。也許我的名字在全軍中也近乎一個傳奇了,可是我卻更有點頹然。

從武侯開始,後來是陸經漁,一個個都被想象成戰無不勝的神似的人物。當事實打破這種幻想時,連我和路恭行也被抬了出來。要是我們戰死了,大概到全軍覆沒以前,總會有人被自發地抬出來的。

我道:“金將軍,大家都是弟兄,說什麽你的我的,走吧。”

那個和金千石爭著的右軍士兵忙道:“楚將軍,是我的不是,請你不要往心裏去。金將軍,你也不要怪罪。”

我笑了笑,道:“金將軍,姚世征受傷了,得扶他去看醫官,快去吧,別耽擱了。”

金千石看了看坐在邊上的姚世安,揀起地上的幾塊肉,對邊上一個龍鱗軍道:“你們送小姚去吧,我馬上送統領回營。”

正下階梯時,我道:“金將軍,你和右軍的人爭什麽,要是嶽將軍知道了,那準要怪我們了。”

金千石手裏還抓著兩塊血淋淋的肉,被雨衝著,已衝得幹淨了一些。他道:“統領,你知不知道,從昨天開始,每天隻發一張餅了。”

這一天到底來了啊。我不禁默然無語。不知能說些什麽,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第十七章 虎尾嘩變



我病好後的第十天,帝國軍真正麵臨了困境。

現在隻能按每兩個人一天發一張餅了。事實上,我們也隻能把發下的餅匯聚在一起,和偶爾才能弄到的蛇人肉混在一起煮成一大鍋湯,再灌進肚子裏。每天吃那麽一鍋湯湯水水,雖然剛吃過也有些飽食的快意,但連走動時好象都可以聽到肚子裏發出的聲音。

坐在帳篷裏,聽著雨打在帳篷上的聲音,我喝了一碗吳萬齡送來的這種湯,擦去額頭冒出幾點汗珠。湯煮得火燙,可我喝下去時好象根本感覺不出來了。還好城裏至少水源不缺。南疆本來多雨,城裏也到處都有井,這總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喝了一碗後,我道:“蘇紋月,這一碗你喝吧。”

龍鱗軍每人每天兩碗湯,吳萬齡給我的兩碗大概是特意是最後盛的,比較厚,肉末和麵粉糊在一起,一碗似乎並不比以前的一張大餅少多少,我這兩碗起碼也有一張半大餅在裏麵。盡管我和吳萬齡說過,我要和龍鱗軍上下同甘共苦,但看著蘇紋月日益清瘦的樣子,我實在無法拒絕吳萬齡的好意。

蘇紋月正縫著龍鱗軍上下的破衣服,聽到我叫到,她回過頭來,淡淡笑了笑,道:“將軍,你先吃吧。”

“我吃飽了,你吃吧。”

我雖然這麽說,但看著這一碗冒著熱氣的湯,實在很想再吃一點。蘇紋月道:“我吃不了那麽多,將軍你多吃一些吧。”

我遲疑了一下,道:“那我再吃一點吧。”

我把那隻碗裏的東西倒了些到我剛吃完的碗裏。因為怕擱得久了,湯裏的東西都沉下去,在倒以前我晃了晃。但這麽一倒,才發現我倒得有點太多了,幾乎倒走了一半。我想了想,把自己碗裏的東西又倒回去一些,一口把倒出來的喝光了,道:“好了,你吃吧。”

她放下手裏的針線,走到桌前,看了看碗,道:“將軍,你真不要了?我還有點吃不下。”

我心頭一疼。她話雖如此說,但看著這一碗燙眼裏放光,實在不象吃不下的樣子。我道:“快吃吧,吃幹淨些,不然涼了。”

我倒了碗水,把自己碗裏的一些殘渣也吃了個精光。她這時端起碗,不緊不慢地喝了起來。

她在喝時一點聲音也沒有,很是有趣。我看著她喝湯,心頭又是隱隱作痛。

她在城中受了多少苦?大概從我們圍城以來,她就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共和軍在絕糧後以人為食,首先是殺老弱,後來殺婦孺。如果我們再圍下去,隻怕不用破城,城裏自己也要相互吃光了。

她喝了兩口,放下碗呼了口氣,對我笑了笑道:“真好吃。”

好吃麽?那種東西如果在和平時期,大概連喂狗都不會吃的。我把腿盤起來,道:“當初共和軍守城時,你們吃什麽?”

她的臉色沉了下來,眼角也滴下淚水。我看著她,有點後悔問她這個,她忽然道:“開始,我們吃陳米,後來吃樹皮,草根,還有士兵的馬匹。再後來,實在沒東西吃了,到處有士兵衝到人家裏找東西吃,實在沒有就殺人,我們躲在家裏,一步也不敢出去。”

我嘴角抽動了一下。共和軍標榜什麽“民權為重”,到了最後關頭,恐怕也沒人會再想起這個。我道:“那你們吃什麽?”

她的臉微微一紅,道:“我有個未婚夫在共和軍裏做軍官,他還偶爾送一點吃的來,我和爹媽靠這才支撐到最後。”

“後來呢?”

她茫然地望著天空。外麵還在下雨,在帳篷裏,隻看得到帳篷壁。她好象在看著極遠的地方,眼裏的淚水淌在臉上。

“那天城破了,到處都是混亂。我們一家人躲在屋裏不敢出來,直到你們……你們的人衝進屋來。”

我沒再說什麽。高鷲城裏,象她這樣遭遇的人可以說比比皆是。我歎了口氣,道:“如果沒有戰爭,那該多好。”

蘇紋月看了看我,有點膽怯,似乎不知我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也許象我這種盼著沒有戰爭的軍人實在太少見了,也讓她不相信。我又道:“你吃吧,至少我在這裏時,你總可以不要害怕。”

她低下頭,又喝了一口,道:“將軍,你要帶我回帝都麽?”

我不禁苦笑。現在有可能回到帝都麽?我們已是在城裏死撐了,我甚至懷疑我們還能不能撐到文侯的援軍來到的那一天。我道:“別想這些了,戰爭結束後,你想去哪裏,我就送你去。還有親戚麽?”

她的麵色一陣黯然,道:“已經什麽也沒有了。”

她的未婚夫八成已死在戰場中了。我又歎了口氣,道:“不要想那麽遠,以後你願跟著我,便嫁給我吧。”

她手裏的碗一下失手落到案上,還好碗裏所剩無幾,倒沒晃出來。她道:“將軍,你說什麽?”

“我說,你願意的話,以後嫁給我吧。”

她眼裏一下又湧出淚水來,低下頭拚命喝著那碗剩下點碗底的湯。我笑了笑,道:“別嗆著了,慢慢喝吧。”

她抬起頭,又看了我一眼。一接觸到她的目光,我心頭不由一顫。那是怎樣的一種目光啊,帶著感激和痛楚,可是,我卻看不出有什麽愛意。

象蘇紋月這樣的女子,在和平時期即使不是名媛,也是很讓人愛慕的小家碧玉。如果那時我帶著這種近手憐憫的口吻說要讓她嫁給我,隻怕會被她嗤之以鼻。可現在說來,她聽在耳中大概和恩賜一樣。

隻是因為戰爭。

我站起身,道:“你吃吧,吃好後收拾一下,別幹得太累了。”

我走出門去,蘇紋月這時已喝完了,放下碗道:“將……楚將軍,你要去哪裏?”

“我去看看生病的弟兄。”

我撩開門簾,走了出去。

也許,隻是愧對她那種感激的眼神吧。在帳外,我淡淡地想。

雨還在下著,雨水打在我的戰甲上,發出輕輕的聲響。南疆雨季中期,雨總是下得細細密密,好象什麽東西都潮透了,很不舒服。

這時,虞代從一個帳篷裏走了出來,一見我,道:“統領,天正在下雨,快進來吧。”

我走了過去,道:“生病的弟兄們現在怎樣?”

蛇人每天必來攻擊一次,但一擊即走,都是在佯攻。可這種攻擊法,我們也疲於奔命,盡管知道蛇人明明在佯攻,可每一次都不敢大意。

虞代道:“不是很好,體溫還不曾退下去,最嚴重的一個已經有三天不退了。”

這十幾天來,龍鱗軍中也有近十個人生了病,病症和我差不多。如果能得到好好調養,那多半馬上會痊愈的。可是我還有武侯特別賜下的白米熬粥喝,他們有什麽可吃的?無非喝的湯稍多一些罷了。我道:“請醫官來看過了麽?”

虞代道:“葉醫官看過了,他說他營裏有些草藥,讓我今天去拿,吃了後會好些。”

我道:“我去吧,你看著他們。”

葉台的醫術很高明,但現在這樣,可能四門的帝國軍都有生病的,他未必還能管得過來。我讓一個小軍帶過戰馬來,道:“虞將軍,你和金將軍、吳將軍在這裏守好,別出差子。”

虞代答應一聲,我拍馬出了營盤。

西門的守軍士氣還算高昂。盡管經曆了沈西平戰死,欒鵬兵諫這些事,但嶽國華繼任以來,對右軍頗采取了些懷柔之策,那些曾因欒鵬兵諫受牽連的軍官都沒再有什麽追究,而柴勝相也仍是萬夫長,故軍心尚定。

走出了營盤,雨下得更密了些。我回頭看了看連綿的營房,眼前有一陣模糊。

         ※       ※       ※

剛走近醫營,便聽得一陣呻吟聲。

我跳下馬,一個士兵迎上來道:“楚將軍,你也來了。”

那是輜重營的一個士兵。輜重營從上次北門撤退遇伏以來,也是元氣大傷,好在他們現在事情不多,沒什麽影響。我道:“你們德大人呢?”

“他在裏麵換藥呢。”

我把馬拴好,走了進去,那個士兵從一邊拿過一塊毛巾道:“楚將軍,你擦擦。”

我擦了擦被雨水淋濕了的臉,看著營中。醫營已坐滿了人,倒有一半身上並沒有傷。那種病已經在全軍中漫延開來了,我有點憂心忡忡地想。這時,隻聽得有個人叫道:“楚將軍!”

那正是德洋。他身上倒沒穿戰甲,戰袍解開了,露出半邊身子,一個醫官正給他換包紮的紗布。我走過去道:“德大人,你好。”

“好什麽,”他呲牙咧嘴道,“那些怪物好狠,我都十幾天了,這傷還沒好全。”

我笑了笑。他的體格遠沒我好,我隻消七天便差不多痊愈了,他的傷和我差不多,但看樣子傷口才開始愈合。我道:“你放心吧,葉醫官醫道高明,很快便會好。對了,葉醫官呢?”

這時德洋的繃帶已經綁好了,他把戰袍披上身,道:“剛才還在這兒,那不是,在給人包紮呢。真是見鬼,屋漏偏逢連宵雨,現在軍中到處都有生病的,若這般下去,隻怕全軍會失去戰鬥力。”

龍鱗軍的比例,三十個裏有一個生病,那麽全軍大約九萬人,有三千人生病吧。這個比例倒還不算大,可若是生病的人再多起來,的確會影響軍中戰鬥力的。我自己一場大病,兩天裏人事不知,那些士兵的病未必有我那麽重,但在病中肯定也無法執械上陣了。

我看著那些生病的士兵,道:“德大人,軍中還剩多少餘糧了?”

我不過是順口一問,德洋卻似聽到什麽恐怖之極的話一樣,小聲道:“楚將軍,別說啊。”

我才猛地一驚。現在軍中缺糧,再說這些,隻怕有不少人會喪失鬥誌。我道:“好吧。我去找葉醫官,德大人你先坐著。”

德洋道:“楚將軍,你那舊部祈烈可還挺想你啊,你不去看看麽?”

我笑了笑,道:“他現在如何?好些日子不見了。”

“他在帳中養了個女俘,兩人倒是恩恩愛愛。這小子隻怕也是色字當頭,把你這老長官也忘了。”

我不禁菀爾。德洋不曾見蘇紋月,若他見了蘇紋月不知又會有什麽話了。我辭別了德洋,向正在給一個前鋒營士兵包傷的葉台走去。

還不曾走近他,忽然我跟前有個士兵猛地站起來道:“醫官,我等了半天了,怎麽還不輪到我?”

正在包紮的士兵道:“你有什麽大礙?我的傷可比你重。”

那個前鋒營士兵大概是新來的,我並不認識。他的胸前有條長長的刀傷,這人倒也硬朗之極,葉台撕開沾滿血的舊紗布時,他眉頭也不皺一皺。和他爭執的士兵道:“呸,前鋒營有什麽了不起,我們虎尾營在戰場上哪點落後了,他媽的,吃的你們分得多,連醫營裏還要搶先。”

那前鋒營士兵這時已包好了,站起身來道:“虎尾營的人,每次戰陣上你們還不是躲在我們身後,居然還有臉來爭什麽功。哪天你們也如前鋒營一般能建下大功,那你們便吃得多吧,前鋒營定無一句怨言。”

這些話依稀有點象蒲安禮的口吻。我聽得有些不快,正待說什麽,那虎尾營士兵已暴跳起來道:“媽的,你們前鋒營有什麽臭屁的,老子當兵時,你小子隻怕還在吃奶。”

虎尾營建功自沒有前鋒營多,前鋒營是武侯的親兵,一路上衝鋒陷陣,都是前鋒營打頭,立下的功勞有近一半在前鋒營。那個虎尾營士兵說起功勞也沒什麽話好再說,便拿年紀做文章了吧。他比那前鋒營士兵大了近十歲,說吃奶雲雲自是胡扯,但這話一出口,前鋒營的士兵也有點怒氣,道:“媽的,你又算什麽貨色?”

他們一吵,醫營中的傷病員幾乎都開始對罵起來。中軍大概仍不象右軍那樣平均發放口糧,前鋒營和銳步營要稍多一些。以前前鋒營和銳步營出擊次數多,多發點別人也無怨言。如今都是在城中守備,這樣隻怕有不少人在心底不滿了。醫營中登時亂成一片,以前諸營的矛盾都爆發出來,一片亂嚷中,有人在罵著路恭行,有人在罵虎尾營統領朱天畏,甚至有個人在罵前鋒營時連帶我也罵了兩句。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知諸營中的矛盾竟已到這等地步。我待維持一下秩序,但此時人人都在氣頭上,我喊了兩聲,哪裏有人聽得到?這時,忽然那個虎尾營士兵“嗆”一聲抽出腰刀。

在醫營裏,雖然沒人帶長兵器進來,但腰刀還大多帶在身邊。他一抽出腰刀,登時有不少人也抽出刀來,看樣子,竟是馬上便要火拚。我心中一急,大聲哼道:“住手!”

我的聲音不太大,但也讓他們怔了怔,這時,門口也傳來了一聲大喝:“住手!”

一個四十來歲,長得很高大的軍官大踏步走了進來,身邊跟著一隊親兵。這人正是虎尾營統製朱天畏。

中軍五營,人數雖則不一,都是精銳。虎尾營雖比不上前鋒銳步兩營,但身處中軍,豈有弱者?朱天畏當初也是前鋒營中出來的,從下級軍官做起,因戰功一直做到虎尾營,一向也有智勇雙全之稱。他一進來,那些虎尾營的士兵都垂下頭,刀也不自覺地收回了鞘中。

朱天畏走到那個首先爭吵的士兵跟前,猛地一個耳光。“啪”一聲,那士兵半邊臉登時紅腫起來。這時,門口又傳來路恭行的聲音:“快住手!”

他也前腳後腳地衝了進來。一進門,見我和朱天畏都在裏麵,他怔了怔,又大聲道:“兵刃一律入鞘,不得妄動!”

他走到朱天畏跟前,行了一禮道:“朱將軍,我的部下太過失禮,請朱將軍原諒。”

朱天畏露出一絲嘲諷之色,道:“路將軍客氣了,虎尾營的人豈敢與你們前鋒營爭執,我定要重重辦他。”

他的話裏,隱隱的也含著對前鋒營的不滿。路恭行道:“朱將軍,如今全軍正值多事之時,萬萬不可自相火拚,朱將軍,還望你原諒我營中這等無知之徒的無禮。”

他的話很是誠懇客氣,朱天畏臉上抽了抽,似乎也不無所感,道:“路將軍,我將我營中的弟兄帶去了。”

他來得快,去得也快,向葉台告辭後,將幾個爭吵的虎尾營士兵帶了便走。等他走後,路恭行也命人將剛才與虎尾營爭吵的那士兵押回營去,才向我道:“楚將軍,你也在這裏啊。”

此時我已問葉台要了草藥來,道:“路將軍,現在中軍五營的矛盾如此之大麽?”

路恭行點了點頭,和我一起走出營去,道:“是啊。五營中,前一陣子前鋒營和銳步營的待遇最好,便很受另幾營嫉妒。現在雖然待遇一樣了,但另三營的不忿之氣未消,很易摩擦。”

我歎了口氣。離開前鋒營不過也十幾天吧,沒想到中軍已成了這樣。我道:“現在君侯還有什麽策略麽?”

“東門也被封死,插翅難飛了。唉,我真的擔心,我們隻怕支撐不到文侯的援兵。”

我道:“對了,信使已經回來了?”

他也長歎一口氣,道:“若是回來了,那還好一點。可是到今天為止,仍是渺無音信。說不準,那些信使根本沒能回到帝都,半路便已被蛇人捉住了,文侯在京在還在盼著我們班師後慶功呢。”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果信使未能到達帝都,那我們便真的是在等死了。現在進也進不得,退又退不得,武侯一世英名,難道真要毀在這裏麽?

路恭行這時道:“楚將軍,我要回營了。你也回去麽?”

我道:“是啊。龍鱗軍裏現在有不少人都生病了,我是來向葉醫官取草藥的。”

“都一樣啊。”路恭行有點頹唐,他望著在風雨中的箭樓,那裏,幾個士兵有點無精打采地注視著城外。“軍中瘴疫橫行,若再這樣下去,文侯的援兵便是來了,隻怕也要來不及。”

這種想法我也有,但是從路恭行嘴裏也聽到這等想法,更是讓我覺得心寒。路恭行雖然一向是未料勝,先料敗,很是持重,但卻向來不曾喪失信心。可現在,他好象也已沒什麽全身而退的信心了。

如果我要死在城中,那該如何呢?以前在戰場上偶爾也想到過死,但那時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我沒什麽親人了,便是戰死,無非讓輜重營在紀錄簿上添上一個戰死的有功之臣,大概連撫恤也不用。如今想想,依然如此。

但是,我心底已有了些牽掛。

不是因為白薇紫蓼,也不是蘇紋月,而是她。

如果我要戰死,我死前最想看到的,還是她。

雨打在我額頭上,讓我微笑著搖了搖頭。隨著我搖頭,頭發上的雨水被甩開了,額頭也一陣冰涼。我道:“路將軍,你也對葉醫官的醫術也太沒信心了吧。”

“不是沒信心,”他淡淡地道,“記得我們剛碰到蛇人時我對你說過的話麽?”

我道:“記得,你跟我說過,若共和軍馴養了一隊蛇人,我們不知該如何應付。”

他點了點頭,道:“正是。那時隻是對城中零星出現的蛇人覺得奇怪,隻以為那是些共和軍馴化未成的野獸。但如今看來,蛇人絕非是被人馴養的,那些蛇人如此聰明,和人幾乎沒什麽兩樣,共和軍絕沒這個本事來馴化它們。那麽,蛇人隻怕並沒有什麽背後的人物,而是自己出現的。”

我道:“那又如何?”

他這時反倒笑了笑,道:“楚將軍,你的勇猛,我也一向佩服。但為將之道,需有智有勇,你勇則有餘,智未免不足。”

他突然說起這些來,我也笑了笑道:“是吧。”

“蛇人若有什麽人馴化,那麽那背後之人必是要擊敗我們,也最多是將我們趕盡殺絕而已。若是自行出現的,那麽它們擊敗我們後又會有什麽目的?”

他的話讓我猛地一震,我喃喃道:“是啊,難道,它們是要把所有人都殺盡了?”

共和軍縱然想消滅我們,但我們若投降後,也能有一條生路的。可蛇人如果是想要把所有人都殺光,那麽投降後也無非是死路一條。而一旦我們敗亡,那麽蛇人趁勝出擊,世間會是如何一副景象?

我打個了寒戰,都不敢再想了。這是,路恭行道:“楚將軍,我先走了。”

我道:“好吧,再見。”

我跳上馬,向城西走去,想的卻仍是路恭行的話。

         ※       ※       ※

我病好後的第十四天。

這一天是難得的陰天,偶爾還有點陽光照下。我仍是去醫營取一批草藥。葉台的醫術當真高明,那些草藥雖然煮出來又臭又苦又難吃,卻很是有效。

當我拎了兩大包草藥,剛走出醫營,想要上馬,哪知那兩包藥太大,掛在馬鞍上便很難再上去。我正想讓什麽人來幫一下手,一支兵馬正從路上走來,我一眼便看見那隊兵馬帶頭的正是巡官苑可祥,大聲道:“苑將軍,麻煩你幫一下手。”

苑可祥扭過頭,看見了我,笑道:“楚將軍,是你啊,好久不見。你來取藥麽?”

我點了點頭道:“來幫我遞一遞。”

他跳下馬,我把藥交給他,自己跳上馬,他又把藥遞給我,我掛到鞍上,道:“苑將軍,多謝你了。”

“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他跳上馬,忽對身邊的幾個士兵道:“弟兄們,這位將軍便是與前鋒營路將軍並稱為‘龍鋒雙將’的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將軍,你們看看吧。”

我苦笑了一下。這個名聲倒好象纏著我了,連苑可祥也知道。苑可祥這般一說,他的手下齊齊行了一個禮,道:“楚將軍。”

他們的喊聲整齊劃一,盡管那些士兵都麵有菜色,但士氣還是很高,龍鱗軍雖在吳萬齡整頓之下頗見長進,便比起苑可祥這一小隊人馬來說,軍容還是鬆懈了些。我在馬上回了一禮,道:“苑將軍,你們今天輪直麽?”

他道:“是啊。銅城營現在該換崗了,朱將軍命我先去通知一聲。”

我看了看他的隊伍,不由讚歎道:“苑將軍,你是怎麽帶兵的?帶得很有章法啊。”

他道:“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戰無常規。將兵者,當如臂使指,令行禁止。”

我咀嚼著他這段話的意思,歎道:“苑將軍,你這話很有道理啊。”

他笑了笑道:“這可不是我說的,是我從小讀慣的一部《勝兵策》的話。”

“《勝兵策》?”我回想著軍校中有誰提過這部書,不過好象誰也沒提過。“這部書是誰寫的?”

“不知。那是我家傳的半部兵書,看目錄有七章,不過傳到我家隻剩三章了。文字很古奧,也不知是哪一朝的將領傳下來的。”

我道:“那庭天《行軍七要》中也有類似的話,說‘為將之道,令行禁止。’不過,你那部兵書中說得更細一些,那書在身邊麽?我想看看。”

苑可祥道:“這部書在我家中,沒帶在身邊。不過我背得熟了,什麽時候我寫給你吧。”

我喜不自勝,道:“多謝苑將軍了。那兵書中還有什麽話?”

苑可祥淡然道:“倒也沒什麽驚人之處,不過有些話倒切中當今軍中之敝。象書中說:‘夫欲戰勝者,定謀則貴決,行軍則貴速,議事則貴密,兵權則貴一。’現在我軍中上下,各軍編製不一,有以伍為基,也有以什為基,令出多頭,上有命,下多有不從,頗有混亂,唉。”

他最後的一聲長歎歎得很是愴然。苑可祥年歲不大,官階也低,在等級森嚴的中軍隻怕也受夠了氣。我想起了當初在前鋒營中,兩千人的前鋒中,各百夫長很有些勳臣後人,連路恭行也不太能指揮得動,象蒲安禮、邢鐵風這等人,如果是我當前鋒營統製,隻怕別想讓他們聽我指揮。苑可祥說的那一連串“貴”字,說到底便是那“兵權貴一”。而軍中便是君侯也無法完全指揮住下麵,不然當初也不會明令沈西平不得擅自行動了。

這時,已到了岔路口。我在馬上拱了拱手道:“苑將軍,我得告辭了,麻煩你馬上寫一段出來,晚上我便來取,可好?”

他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道:“楚將軍,你以統領的身份來向我一個連軍校也不曾上過的小小巡官討教,傳出去豈不是惹人恥笑?”

我正色道:“苑將軍,能者為師,豈在人言。”

他臉上抽了抽,也向我拱了拱手道:“多謝楚將軍。今晚我便將第一章先默寫出來,奉上楚將軍。”

他說完,加了一鞭,向南門跑去。他手下那三十來個士兵雖然都是步卒,卻仍是跑得整整齊齊。

我也加了一鞭,向龍鱗軍營中跑去。那庭天的《行軍七要》是軍校中的必讀書,我讀得也多了,但那庭天的書中偏向於講述攻守之道,這一類領兵方略講得很簡略,而當初十二名將裏治軍最嚴的駱浩卻沒有兵書傳世,若能得到苑可祥這部兵書以做補充,當真可取長補短。

走了一半路,忽然從身後傳來一聲巨響。

那正是火雷彈的響聲。現在火雷彈所剩無幾,每軍中的火雷彈都明令非到緊急關頭不可使用,南門用上了火雷彈,難道蛇人又攻來了?我吃了一驚,加鞭向營中跑去。

一近西門,卻見仍是一派平靜。我衝進營帳,虞代已在等著我。他拿下草藥,我道:“虞將軍,蛇人剛才有沒有攻來?”

虞代搖搖頭道:“沒有啊。”

難道南門出了什麽事了?

我道:“去那望遠鏡前看看去。”

到了箭樓上,我將望遠鏡對準了南門望去。看過去,南門倒沒什麽異樣,隻是人很多,幾麵旗子招展,隔得太遠了,也看不清是誰的旗號。我放下望遠鏡,跟著我上來的虞代有點擔心地問道:“將軍,出了什麽事麽?”

我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希望沒事吧。”

這時,一騎馬飛馳而來,衝進營中。我吃了一驚,道:“虞將軍,快去看看。”

進來的是一個傳令兵,倒不是雷鼓。他沒有雷鼓那麽大的嗓門,一進營房,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右軍上下注意,加強戒備。”

我跑下箭樓,道:“出什麽事了?”

“虎尾嘩變,衝出城去了!”

他剛說得一句,又跑了出去,大概去通知後軍去了。我大吃一驚,有點不想信自己的耳朵。

朱天畏雖不是一線大將,但他也是統中軍一營之眾,武侯一手提拔上來獨擋一麵的大將了。要說他也和高鐵衝一般,是蛇人的內奸,那我可死也不信。可他的虎尾營為什麽會突然嘩變?

我滿腹疑團,虞代這時湊上來道:“將軍,這是怎麽回事?”

我道:“上城吧,叫個人去南門打聽一下,我們去防範蛇人攻城。”

蛇人倒沒有異動。我們守到天黑,才由右軍接手。下得城來,那個去打探消息的龍鱗軍也回來了。聽他說,今天下午,在銅城營和虎尾營換崗之時,朱天畏忽然派騎軍劫奪了一庫餘糧,又搶奪了一架天火飛龍車開道,要開城出去。銅城營不敢阻攔,被朱天畏搶出城去,等武侯得知消息命路恭行的前鋒營衝出來時,虎尾營七千餘人已衝出南門,在衝出一裏地後被埋伏的蛇人盡數殲滅,路恭行也隻來得及關上城門,沒讓蛇人趁勢攻入城來。聽說朱天畏留書一封給武侯,說他“多謀寡斷,似勇實怯”,諸軍在武侯指揮下,戰無勝機,守必自絕,他的虎尾營要自尋出路。

自尋出路的虎尾營敗亡得比在城中諸軍更快。現在,隻怕沒人會再象朱天畏那樣,自以為可以殺開一條血路衝出蛇人的重圍,但朱天畏一軍敗亡,使得中軍元氣大傷。如今中軍兵力已不到三萬,而且糧食也更少了。

苑可祥也夾在虎尾營中,沒於戰陣。

         ※       ※       ※

朱天畏敗亡後又過了三天。

失去了銅城營,連另外諸軍的守備也顯得更吃力了。以前前鋒營進常可以收到諸門助守,但自朱天畏死後,中軍自顧不暇,隻抽出數千人助守損失最大的北門,對東西兩門,再難照顧了。

擊走了一批蛇人的攻擊,我隻覺渾身酸痛。現在每天都有種精疲力盡之感,好象過了今天便不知道明天。

剛退入營中,正好碰上雷鼓過來傳來。武侯緊急招集諸將議事,這一次,隻招諸軍的最高軍官,而我是武侯特許要我參加的。

向中軍走去時,我沒有一點重獲武侯重視的欣喜。一路上,殘垣斷壁間,時不時可見一兩具死屍。城民自放出城後,城中所剩無幾的人也時有餓斃的。此時輜重營也再沒精力去搬運死屍焚燒,若不是城民總數已不到兩三千,隻怕現在已經引起一場瘟疫了。

看著那些斷牆,我的戰馬也步履沉重。

一天天,仿佛看得到末日逼近,全軍上下開始彌漫著一股絕望之氣。向文侯告急的特使仍然沒來,據說後軍和右軍有人偷偷趁夜去斬殺城中很少的一些城民來充饑,這等駭人聽聞的事雖沒被證實,但我看到好幾具屍首都身體不全,隻怕這傳聞也不全然是假。

到了武侯的中軍帳,帳門口的傳令兵也有點無力地喊道:“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到。”

帳中坐的,已是各軍的主帥和萬夫長,我是官級最低的。我看了看,參軍裏,隻有張龍友和伍克清在座。我進去後向武侯行了一禮,坐到路恭行身邊。

武侯蒼老了許多,他麵前居然還放著一杯酒。他啜飲了一口,等後軍的胡仕安也來了,他才放下杯子,道:“諸位將軍,先請輜重營德洋大人說個壞消息。”

德洋站起身,道:“君侯,到今天為止,軍中隻剩幹餅兩千張。”

營中一片嘩然。現在全軍還有近八萬人,若隻有兩千張餅,豈不是要四十人才分得到一張?這等如不分。柴勝相跳出起來,叫道:“怎的到今天才說?”

路恭行小聲道:“早說豈不是早亂軍心。”

他的話不錯,也隻有柴勝相這等莽夫會那麽亂叫。武侯也沒有理他,道:“向帝都求援的特使仍無回音,如今要做好最壞的打算,無論如何,我們總還要再堅守一個月。不知哪位將軍有妙計獻上?”

我看了看路恭行,他沒在看我,隻顧低著頭沉思。這時柴勝相站起來道:“君侯,柴勝相有話說。”

武侯看了看他,道:“柴將軍,你有何妙計?”

柴勝相道:“共和軍被我們困在城中時,守了三個月。那時城中的人數比現在還多,連共和軍也能守上三個月,我們又如何守不到的?”

有人道:“當初高鷲城裏存糧充足,足夠五萬共和軍一年之糧,才能讓八十萬人堅守三個月的。”

柴勝相哼了一聲,道:“五萬人之糧,按理隻能夠八十萬人吃上二十幾天,但他們守到三月,後來吃的是什麽?”

我渾身一顫,象是被浸到冰水裏一樣。那個反駁柴勝相的將領也象被嚇著了,道:“柴將軍,難道……”

柴勝相伸出舌頭,道:“不錯,那些城民雖然還剩一兩千,但每個人多的還有五六十斤肉,少也有二三十斤,算一千個,大概還有四萬斤肉。八萬餘人,夠吃上兩三天了。”

我打了個寒戰,隻覺一股惡心。柴勝相這般說來,倒好象是殺豬殺羊那麽輕易。我正要反對,那剛才反駁的軍官又道:“可城民吃完了又如何是好?”

聽口氣,他竟然是同意柴勝相吃人之議了。

柴勝相道:“現在關著的工匠也有一兩千……”

我怒不可遏,猛地站了起來,道:“君侯,柴將軍一派胡言,請君侯下令,斬此妄人。”

我的話一定也讓人吃了一驚,我聽得有人在交頭接耳地問道:“他是誰?”又有人小聲道:“他是龍鋒雙將之一的楚休紅。”

這時我已不顧一切,大聲道:“君侯,我軍王者之師,堂堂正正,縱然敗亡,也要死得頂天立地。若殺城民、殺工匠,食人肉求生,後人口中,將置我軍於何地?”

柴勝相冷笑道:“楚將軍,你好大度,若餓死後被蛇人吃進肚裏,難道也是頂天立地麽?”

我叫道:“我是人,不是野獸,若要吃人活下去,毋寧當場殺出城去,便是死在蛇人刀槍之下,還無愧於心。”

柴勝相道:“楚將軍既然反對我的提議,不知可有何妙計?”

我道:“軍中馬匹尚多,而守城時馬匹用得不多,可將馬匹斬殺。一匹馬取肉,也比一個人多得太多。”

柴勝相道:“楚將軍真出的好主意!如今各軍的病弱馬匹早已斬殺,剩下的馬匹哪裏還稱得上‘尚多’?而斬殺了馬匹,騎軍無所用其長,軍中戰鬥力必然大損,而各門緊急征調時,難道你讓諸軍走著去麽?”

我道:“那總好過吃人維生。”

柴勝相正要說什麽,武侯喝道:“放肆!在中軍帳中大聲喧嘩,兩位將軍難道不知軍令麽?”

我低下頭,柴勝相也同時和我道:“末將知罪。”

我坐下時,狠狠瞪了柴勝相一眼,柴勝相也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看看路恭行,他仍是垂著頭,一言不發。

這時,陸經漁忽然站了起來,道:“君侯,末將有言稟告。”

武侯看了看他道:“經漁,你有何話說?”

陸經漁道:“楚將軍說得有理,為人處世,當求堂堂正正,無愧於心。”

我心頭一安,覺得腳下踩的仍是對實的大地。陸經漁還是支持我的,否則我真要以為自己身處鬼域,不知所措了。正放下心來,卻聽得陸經漁又道:“然古語有雲,事緩從恒,事急從權。如今諸軍糧草已絕,當務之急便是活下去,此時便隻能從權……”

他說的是什麽意思?我有點不祥的預感。

“……然工匠實為有用之人,諸軍將校,多有取女俘入帳,多也在數千人之眾。此等人實是無用之身,不妨先取其性命,以充軍糧,庶幾可解燃眉……”

陸經漁還在說著。我此時才聽清,他原來是要先殺女子。

他竟然同意柴勝相!

我隻覺頭頂象爆了個焦雷。這難道是陸經漁麽?是因為動了惻隱之心,連蒼月公也放走了的陸經漁麽?他還在侃侃而談,舌辯滔滔,說的還是從恒從權之理,可是在我耳中卻連一點也聽不下去。我無助地看了看周圍,隻盼有誰能支持我,但放眼望去,幾乎每個人都在微微頜首,同意陸經漁之言。

我站起身來,叫道:“陸經漁,工匠是人,女子也是人,你們也一般是人,殺食同類,又與禽獸何異?”

陸經漁微微一笑,道:“楚將軍,此便是事急從權了。斬殺那些女子時,還望君侯本好生之德,盡量不使其痛苦。”

我還要叫嚷,武侯忽然哼了一聲,道:“既然爭執不下,便投票決定。小鷹,你去取些酒籌來,再拿出那箱子。”

他身邊的一個護兵拿了兩盒酒籌和一個木箱出來,那木箱放在正中,酒籌每人分了兩支。等分好了,武侯哼了一聲,道:“這酒籌有紅黑二色,你們每人各取兩枚,依官階投籌入箱。同意斬殺女子,投紅籌,同意斬馬的,投黑籌。每人限投一枚,可有異意?”

我們道:“明白。”

武侯道:“明白就好。”他一手取一支酒籌來,目光忽然掃視了我和柴勝相一眼,站起身走到當中,將紅籌扔進了木箱。

我一陣暈眩,不知如何是好。武侯是用自己的行動來支持柴勝相之議,難道我還要硬頂著麽?

我呆呆坐著,這時路恭行推了推我道:“楚將軍,該你了。”

我木然看著那個木箱子。雖然看不到裏麵的東西,而那些將領塞進酒籌時都用用擋著,我也不知他們塞進的是什麽顏色,但我知道,裏麵肯定絕大部份是紅籌。我站起身,將右手的黑籌扔了進去。

我已是最後一個。我投入後,武侯道:“小鷹,開箱。”

小鷹打開了箱子,數著裏麵的酒籌。一開箱,我便看到,那裏麵一片的紅色,灑在案上,象淌了一地的血。我眼前模糊成一片,盡算坐著,也覺得身體晃了晃,不知說什麽是好。

這時,小鷹道:“稟君侯,帳中投票的共有十七位將軍,共有酒籌十七枚。其中紅籌十五枚,黑籌兩枚。”

還有一人在支持我!我看了看周圍的人。也許,那是路恭行吧?可是,我們隻是毫無意義地反對而已。

我已聽不清武侯在說什麽。我想要大吼一聲,對帳中所有人都一頓臭罵,但身體也軟軟的,一個字說不上來,隻是象木偶一樣,夾在諸將中,向武侯請安,然後散去。
第十八章 無常火



走出武侯營帳時,我隻覺心頭象凍成了寒冰。

春天已經來了。南疆的冬天遠沒有帝都的冷,春天也同樣要早,在武侯帳外的兩株不知名的樹已結了滿樹白花,風也開始有了些暖意。雨季遠沒有結束,但今天天空裏隻是些雨絲,風吹上臉時,帶著點癢癢的甜味。那兩株樹若不是樹皮太過粗硬,根本無法入口,隻怕也早被人剝個精光。

象她的氣息。

“楚將軍。”

我跳上馬,聽得有人叫我,回過頭來看了看。叫我的是張龍友,好久沒見了,他的一張臉比以前更黑瘦了些。我笑了笑,道:“張先生,好。要去哪兒?”

他道:“我想去城西再找點原料,和你一起過去吧。”

他也騎在馬上,走到我身邊,忽然有些遲疑地道:“楚將軍,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你別往心裏去。”

我苦笑了一下,道:“有什麽事不是迫不得已,可人命總不能連馬都不如吧。算了,我也不去想了。張先生,你現在又做出什麽來了?”

他也苦笑一下,道:“想試試沒有琉黃能不能做火藥,可是漫無頭緒。”

“火雷彈還剩多少?”

他歎了口氣,道:“大概隻有一百來個吧。別的,已用得一點不剩。”

我沒有說什麽。火藥早已一點不剩了,張龍友再有天大的本事,也變不出新的武器出來。這也是天意吧,想起路恭行第一次見到張龍友時曾經很感慨地說:“說不定,這一場戰爭的勝負,將會係於他一身。”他的話隻能說一半是對了,靠他的火藥,我們守到了現在。可是張龍友再關鍵,沒有原料,便同一個普通士兵沒什麽不同了。

我看了看天空,蒙蒙的雨絲灑在我臉上,細細密密。我的戰甲上也凝了些水珠,顯得亮閃閃的。蘇紋月雖然吃不飽,但每次我一脫下戰甲她就幫我擦拭得幹幹淨淨。現在全軍中大概除了武侯的戰甲,就數我的最閃亮了。

“我們南征,隻為平叛,自然叛軍全是些凶殘暴戾的人。可是現在我們又如何去指責他們?”

張龍友沒說什麽,垂下頭去。他的上清丹鼎派也信奉清淨無為,他大概也在想著自己這個教派的信條吧。我們兩人信馬由韁,慢慢地走著。半晌,走過一間頹圮的屋子時,張龍友長長地歎了口氣。

“楚將軍。”他叫了我一聲,我也沒有抬頭,隻是道:“什麽?”

“人的性命和馬的性命相比,哪一個更貴重些?”

“當然是人的性命。”

“可是,在攻入高鷲城後,抓到一個人便馬上斬殺,抓到一匹馬卻要好好地喂養起來。如果人的性命更貴重些,為什麽輕人重馬?”

“那是局勢如此……”說到這兒,我一下啞口無言。張龍友說得的確很難反駁,我反對會上的決議,唯一的替代辦法也隻是殺馬。可是在戰場上,如果能殺死對手,我也從來不會再殺對方的馬。照這樣的想法,我現在獨持異議,倒象是有點矯情。

張龍友又長長地歎了口氣,道:“家師雖與清虛吐納派不睦,持論倒也和他們差不多,他常跟我說,法統的人都要清淨無為,不可卷入世俗。一入世俗,很多事就迫不得已,有虧良心了。”

我有點吃驚地看了看他,簡直不信這還是以前在輜重營裏見到的那個有點傻乎乎,差點被德洋殺掉的張龍友。我道:“那張反對票也是你投的吧?”

他點了點頭,道:“是。君侯於我有知遇之恩,但此時有違天理,縱然隻手難回狂瀾,我也隻能反對。”

我本以為那張反對票是陸經漁投的,沒想到是張龍友。我的心頭一陣痛楚,為自己,也為那個一直在我心目中有如天人的陸經漁。

在最後關頭,陸經漁還是屈膝了。可是,我卻不敢責怪他,此時,我才發現,與其說是我反對武侯的決議,不如說,我的真實想法是為了她,也為了蘇紋月。

我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麽高尚啊。

回到西門,和張龍友分手後,我沒有回營帳,先上了城頭。城頭上,金千石正帶領一些龍鱗軍在搶修剛被砸壞的雉堞。現在蛇人大概知道我們要吃掉它們的屍體,也學乖了,大多用石炮發動攻擊,不再攻上城頭來。那些石炮沒有我第一次在東門見過一炮便可以在城牆上打出一個洞來的那麽巨大,但也比帝國軍中用的大多了。同時,蛇人的陣營又向前推進了幾百步,現在在護城河外五百步處,便已是蛇人的營帳了。

蛇人的總攻已迫在眉睫了吧。我剛走到龍鱗軍的陣地,金千石一見我,忙過來道:“統領,你回來了。君侯又有何命令?”

我歎了口氣,道:“君侯下令,明日將諸軍中所有的女子集中起來。”

金千石皺了皺眉:“這是什麽意思?那還不如先把肚子的事解決掉,君侯還想著為帝君選美的事麽?”

我苦笑了一下,道:“金將軍,你也太想得太簡單了。”

他忽然睜大了眼,身上也是一抖,道:“難道……難道……”

我低聲道:“不是難道,是真的。”

他的眼裏閃過一絲懼色,又平靜了,居然也笑了笑道:“這樣也好,省得操心。隻是統領,你帳中的那個蘇紋月也保不住了,沒讓統領早用幾天,真對不住您了。”

我哼了一聲,道:“我不會把她送出去的。”

金千石臉色一變,道:“統領,若抗命,那隻是犯斬罪的。”

我看了看外麵的蛇人陣營,又哼了一聲,道:“斬就斬吧,反正也支撐不了幾天的。總之,我絕不會將她送出去。”

金千石急道:“統領,你忘了欒鵬了?欒鵬沒幹什麽事情便敗露了,雖然陸將軍也為他講情,君侯照樣將他斬了。”

我說出那話來其實也是一時衝動,可是此時卻覺得我應該如此。隻是,我沒辦法去護住她,雖然她這一次準能逃過一劫,但照此下去,最終還是難逃的。如果是她還不是蘇紋月,大概我會甘之貽的吧。

想到這裏,我突然間也覺得無地自容。我自以為自己是個正人君子,可是聽了張龍友的話才發現自己不過是為了那兩個女子,現在才意識到,說到底我隻是害怕她也會落得這種下場,如果允許她們兩個保留一個,我說不定會將蘇紋月獻出去的。

我也並不沒自己以為的那麽高尚啊。

可是話已出口,也不能收回了。我隻是道:“我意已定。”

金千石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我。我逃過他的視線,道:“你們在這兒看著吧,我困得不行。”

昨日夜裏蛇人曾經來夜襲,忙亂了一整夜才發現原來那是佯攻。蛇人現在行動來去如風,每次攻擊都絕不拖泥帶水,說走就走,不象最早時那樣死鬥不休,看來,蛇人也在變強啊。它們的佯攻讓我已一整天沒合過眼了,現在也的確有些困。

回到自己的營帳,蘇紋月正給我補著一件內衣。她一見我,臉上帶著笑意站起來,道:“將軍,你回來了。”

我頹然坐倒,道:“你不要離開我,記著,絕不要離開。”

她有點不知所措,道:“出什麽事了?”

我喝道:“你什麽也不要問,總之,絕不能離開我身邊。”

她嚇了一跳,也許不知道我為什麽會發這麽大的火。這些天來,我一向對她和顏悅色,她也已露出少見的笑容了。我這般一聲喝斥,她臉上又有些惶恐。我看得有些心疼,道:“反正你不要一個人出去就是了。”

“可將軍你要是集合……”

我一陣心煩,喝道:“不用你管。”

這時,門口有人道:“統領。”

那時金千石的聲音。我道:“金將軍,進來吧。”

他抱了個壇子,一手還拎了一大塊肉進來。蘇紋月一見他,臉色變了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頰上有些沱紅。我看了看他手裏的肉,那是一條腿,不過絕對不是人腿,也不會是蛇人的肉。我道:“這是什麽肉?”

金千石露齒一笑,道:“將軍,我把飛羽殺了。”

飛羽是他的座騎。那可是龍鱗軍的第一匹好馬,腳力極快,我到龍鱗軍後,給我的座騎夠好了,可和他的座騎比起來還差一籌。前些日子這馬前腿上中了一槍,因為吃得太差,一直沒好。武侯要各營斬殺病弱馬匹時,金千石卻死活不肯殺掉飛羽。這個金千石,侍妾可以送我,馬卻看得比誰還重,他竟然把飛羽殺了,那其實也是為了做給我看的吧。

我不知是感激他好也是怨恨他好。飛羽這等好馬,好好調理還能複原的,殺了連我都覺得可惜。可是,他為了勸我,連愛馬也可以殺掉,我也實在有幾分感激他。

他把壇子放在案上,道:“統領,這是最後一壇酒了,今天一醉方休。”

我雖然沒什麽酒癮,但一聞到酒香也不禁有些心動。他將那一隻馬腿也放在桌上,拔出腰刀割下一塊後放到爐上去烤,一邊道:“統領,今日我的來意想必不說統領也明白。”

我點了點頭,道:“這哪有不知道的。但我意已決,金將軍不必多說。”

我也割下一條,放在爐上烤著,歎道:“就象你的飛羽,你今日殺掉它時不心疼麽?”

我在說話時偷偷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蘇紋月。她也許以為我在說馬匹的事,臉上也平靜得很。

“統領,我說過不談這些,隻是一醉方休。”

馬肉在火上烤得熱香四溢。我把烤好的一條放到碗裏,道:“蘇紋月,你吃吧。”

那倒也不是在金千石麵前故作姿態,我分開的吃食一向和蘇紋月平分。她接了過去,道:“謝謝將軍。”

金千石看著她,臉上浮出一絲微笑,對我道:“來,幹杯。”

我喝了一口,隻覺這酒醇厚得非同尋常,有幾分當初張龍友在城頭澆下去的兩桶那種樣子。金千石將他烤好的馬肉割下一半,道:“統領,請。”

馬肉的味道很是粗糙,但是在饑餓時吃來卻是無尚的美味。我咬了一口,正想說什麽,金千石已給我倒上了酒,道:“統領,再幹吧。”

這一天我不知喝了多少,隻覺越喝頭便越醒,可看出去卻越來越模糊。終於,在喝下一碗後再支持不住,倒了下來。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喊了我一聲,我也沒答應。

醒過來時,我頭痛欲裂,周圍已是一片黑暗,什麽也看不見。我也知道那不過是睡起時的暫時失明的正常現象,也不用擔心,隻是努力睜開眼,讓自己適應這一片黑暗。

此時眼前也漸漸能看到東西了,帳中沒有燈,外麵的一枝火把燃著,把一團不停跳動的光投射到營帳壁上。

帳篷裏,暗得象什麽也沒有。在一片黑暗中,忽然,一個柔軟的身體緊緊地貼在我的身上,兩朵將要開放的蓓蕾壓在我的胸前,柔軟而又不象真實。

我嚇了一跳,但醉意卻讓我無法動彈。馬上,兩條手臂圍住了我的脖子。在黑暗中,蘇紋月輕輕地說:“阿紅,你醒了。”

她從來沒有那麽溫柔地叫過我。這十七天來,雖然她名義上是我的侍妾,卻一直隻象以前的白薇和紫蓼一樣,隻給我洗衣服,擦拭戰甲,恭恭敬敬地稱我為“將軍”。這麽叫我,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

我有點局促不安。這樣的肌膚相親,我也是第一次。我道:“你……是你……”

“是我。”她輕聲說著,“天還沒亮,現在還是夜裏。”

她緊緊地抱住我,雙手按在我的背上,讓我覺得有種很舒適的刺痛。也許是她的指甲刺入了我的皮膚,但是這種刺痛卻讓我有種想忘卻一切的衝動。

“天還沒亮,睡吧。”她喃喃地說著,象是夢囈。也許這也真的是場噩夢吧,一夢醒來,什麽蛇人,什麽共和軍,全都不在了,而我還在軍校裏,等著明天和同學去那軍校之花的酒店裏喝上一小杯。可是,我左臂上那還沒有徹底好的傷口不時傳來一絲絲刺痛,卻告訴我那不是個夢。

那不是夢,即使我寧可那是個夢。

我抱緊了她,無聲無息地吻上她的嘴唇。在我嘴裏的一片酒氣中,她的嘴唇象枝頭過早開放的花瓣一樣,帶著一股清新的芬芳。她撲到我的身上,輕輕地歎了口氣。

我墜入了一個深深的幽穀。

象是忘記了一切時的一失足,沉沒在一片蔚藍色的天空中,穿過白雲,那些絮狀的煙氣從我身邊,從肋下,從指縫裏不斷劃過,任是絕望地掙紮,依然是一片空虛。

隻是那絕望也是美麗的。

雨還在下著,但已小了許多,現在打在帳篷上的是些溫柔的碎響,細細密密的,象一張用無數小珠子穿成的珠簾,被風吹得起了波紋。

她低低地呻吟著,外麵的火把透過帳篷,我也隻能看到她的一個淡淡的影子在動,更象一個虛像而不是真實。

我再也忍不住,用兩條無力的雙臂一把摟住她,讓她伏在我身上,低聲地抽泣起來。

她緊緊地抱住我,象要融合在我身體裏一樣,隻是喃喃地說著:“夜還長,睡吧,這是我生命裏最長的一個夜。”

我不知該說些什麽,隻知道拚命地抱緊她,象是生怕她會象一片羽毛一般飄然遠去。可是醉意讓我的手臂象不屬於自己一般,我都感覺不出自己懷裏的那個人。

她撫摸著我的頭發,喃喃地說著:“這一切有你這樣一個人的話,那也已不枉這一世了吧。”

我沒有說什麽,隻覺得她的身體又開始發熱,象一塊漸漸融化的冰塊。

“答應我,好好活下去。”

我忽然抬起頭,看著她的臉,道:“你聽到什麽了?”

她的眼裏滿是淚水,象一朵已將要凋零的花,已不勝一涓滴晨露。

久久無語。雨灑在帳篷上,沙沙的,把透進來的火把的光也逼得暗淡了許多。

醉意又開始一陣陣襲來。

等我醒過來時,天已大亮。床上隻有我一個人。一根紅色的發帶纏在我手腕上,象是血。看著這發帶,我感到一陣茫然,象是從心底抽去了什麽,連站都站不穩了。我穿好衣服,走出營帳。

金千石站在門口,背對著我。我走過去,站到他身邊,小聲道:“是你跟她說的?”

金千石看了看我,又躲閃著我的目光,也沒回答我。我拍了拍他的肩頭,歎道:“那不能怪你,我隻覺得我是個卑鄙的人。”

金千石抬起頭,道:“統領,你別這麽說……”

我不敢再看他,隻是抬頭看著天空。今天是陰天,也許過一陣仍然要下雨,灰雲堆滿了天空。我背起手,道:“金將軍,我隻以為自己算是個正直的人,可是事到臨頭才知道不是,我隻是個卑鄙的小人。”

他歎了口氣,道:“統領,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兒女情長,你可不要怪我……”

他還沒說完,我忽然抽出了百辟刀。他臉色一變,還不等再說什麽,我已在自己的左臂上割了一刀。

血象泉水一般噴湧而出。

金千石驚道:“統領,你做什麽?”他一把奪掉我的刀,從衣服上撕下一條布條,綁住了我的傷口。我沒有說話,好象那條手臂並不長在我身上一樣。

血流下手臂,手腕上那條發帶現在隱沒在一片血痕中,也看不清了。我看著天空,再也忍不住,淚水滾滾而出。

我並不是不知道醉了後就會人事不知,但我還是醉了。那也隻是因為想借一場酒醉來逃避那個責任吧。可是現在我除了自責以外又能有什麽?知道自己並不象自己想的那麽高尚,倒更有了種自暴自棄的快意。那種對蘇紋月的內疚和對自己的痛恨交織在一處,隻怕現在血流光了我也不會在意的。

天空中,雲越來越厚。雲層後,恍惚又聽到了第一次看見蘇紋月時她膽怯的聲音,和我一塊兒喝粥時的少有的快活,以及,昨夜她那幽幽的歎息。這一切,都會在我不經意的時候象一堆火一樣來灼痛我的記憶。

如果我能有記憶的話。

         ※       ※       ※

信使派出後的第二十三天,依然沒有消息。武侯已派出五批信使,按理,最後一批出發的也該回來了,可是一個也沒有。

坐在城頭,我捧著一碗剛端上來的肉湯喝下去。那是僅剩的一點馬肉,女子被殺得隻剩了武侯營中那幾個準備班師後獻給帝君的女樂了,現在已開始斬殺一些工匠。記得在軍校裏聽高年級同學講講起過在大帝得國時的圍困伽洛城之役,那時圍城兩月,大帝的部隊也對伽洛國的堅守始料未及,在四十天上糧草耗盡,城卻仍然未能攻下,那時帝國軍便曾殺俘而食。那時聽這故事時便覺得太過殘忍,曾經想過,日後我若有這一天也絕不吃人。我現在吃的也是我的座騎,盡管那匹馬其實還很強壯,武侯也下過令說各級指揮官可以保留坐騎,但我還是殺了它,把肉分給龍鱗軍上下。

那也算對武侯那個決議的一個抗議吧。能讓我的部下少吃一點人肉,總也是好的。

我剛喝完肉湯,城頭上又有人叫道:“蛇人來了!蛇人來了!”

蛇人這些天的攻勢越來越急,但也很注意分寸,從來不硬攻。如果是單場戰鬥,比以前那麽場場惡戰要容易應付多了。但是蛇人的攻擊已經相當有組織,那種頻率讓我們疲於奔命。

也許,不知道哪一次便是蛇人的總攻了。

在讓蛇人傷亡了七八個後,它們終於退卻了。但我們的損失是十七個人,可怕的是,城頭剩餘的士兵在看那些死者時,眼裏冒出的,簡直是食欲。

現在蛇人和我們好象倒了一個個了。我有些想要冷笑,但也笑不出來。

攻城斧在我手上重得幾乎提不住。這在以前是絕不可能的事,但現在出手了一次,還是累得我氣喘籲籲。我把攻城斧放到牆邊,坐了下來。吳萬齡走了過來,道:“統領。”

我看了看他,道:“怎麽了?”

“再不吃東西,統領你要支持不下去的。”

我站起身,努力讓自己已經有點脫力的身體站直,道:“吳將軍,想必你也知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若是要靠吃人才能保得性命,但即使活下去了還有什麽意義?都不如朱天畏。”

吳萬齡垂下頭,不敢再看著我。這些天發的口糧就是女人屍肉。就連這些殘忍的食糧也已經很少了,工匠沒有多少人,已被斬殺了一半。

幾千個女子,也不過讓城中堅持了六天而已。當女子和工匠都吃光了,接下去吃什麽?吃那些傷兵和戰死者麽?以前即使在蛇人麵前節節敗退,我仍然有種莫名其妙的驕傲,覺得人畢竟是人,而蛇人不過是些吃人生番,是些野獸。可如今看來,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的驕傲實在不過象是種對自己的欺騙。

吳萬齡沒說什麽話。他的身體也在發抖,腿也慢慢地彎下去,忽然,他猛地嘔吐起來。的確,隻消是一個人,知道自己吃下去的東西竟然在幾天前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也一定會嘔吐的。

看著他嘔吐,我不再說什麽,隻是抬起頭望向天空。天很陰沉,可能又要下雨。南疆的雨季要持續一個月,現在已快到了尾聲。蛇人如果要趁雨季發動總攻的話,大概也不會太久了。

這時,從城下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很是急促。這時候把馬打得那麽快,已是很少見了。我正要看看是什麽人,卻聽得有人叫道:“楚將軍,龍鱗軍的楚將軍在嗎?”

聲音是從城下傳來的,正是路恭行的聲音。我拍了拍吳萬齡,沒再說什麽,走了下去。

應該很堅實的台階,我在走著時也覺得象是踩著柔軟的棉絮。好容易下了城,隻見路恭行騎在馬上,也不下馬,一臉惶急,道:“楚將軍,祈烈出事了!”

“什麽?”

我象是被針紮了一下,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量,驚道:“怎麽了?”

“他被人告發,藏著一個女俘,卻不肯交出。現在君侯已命銳步營捉拿他,他帶著那個女子逃到了張先生的營帳,綁了張先生,還用一輛天火飛龍車來威脅君侯。”

我隻覺象被當頭打了一棒,頭嗡嗡地響,不禁一陣暈眩。祈烈在破城時也找了個女子,我也知道的,當初我還見過一次。可是,我沒想到,他竟然會做出這等事來,那不正是我想做而不敢做的麽?

“現在呢?我去,我馬上去。”

我語無倫次地看著周圍。龍鱗軍的馬匹現在一匹也沒有了,難道我走著去麽?我正在茫然,路恭行道:“楚將軍,你上來和我合乘一騎吧。”

我看了看他,他的馬倒還不是太虛弱,坐兩人走上一兩裏路總行的。我點點頭道:“好吧。”

我走到他的馬上,以前覺得很簡單的上馬動作我也做得驚險萬分,搖搖欲墜。在剛要跳上馬背時,我一晃,差點摔下來,路恭行一把拉住我,才免得讓我摔個四腳朝天。

跳上路恭行的馬,我扭頭對坐在一邊的金千石道:“金將軍,這裏由你負責,萬不可出差錯。”

這些天的蛇人攻勢越來越凶,我有點害怕我不在時恰好有蛇人攻來。萬一有什麽閃失,那後果不堪設想——其實也不用設想。真要出了這樣的事,那也可以說一切都完了,用不著武侯責罰,蛇人一定可以把所有人全部消滅幹淨的。

路恭行在馬上仍是很穩健。他雖然已經瘦了一圈,但馭馬之術卻絲毫未減當初之精。我坐在他身後,都覺不出有什麽顛簸。我道:“路將軍,小烈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帳中有個女子藏著,他將那女子打扮成親兵模樣,還不叫她出來。哪知昨天被人告發,君侯大怒之下,要將他擒下。哪知他竟然持刀反抗,你也知道,前鋒營的人都不想攪進去。”

我心中更是有如火燒。路恭行帶著我拐了幾個彎,從一條小路拐了進去。我道:“那是去哪裏?”

“那是張龍友的營帳。君侯專門劃出這一塊地來的,由五百兵守衛,給張先生試火器。小烈不知怎麽知道的這裏,逃了進來,捉住了張先生。楚將軍,君侯已怒不可遏,隻怕……”

他的話沒再說下去,這時也已到了。

裏麵是很大一塊空地,空地中有幾座營帳,都是用些零零碎碎的籬笆這類攔了攔。那是張龍友呆的地方了吧?我以前一直以為他和別的參軍一樣,都是住在武侯邊上的呢,看來武侯對他也是另眼相看了。

但這時也不是想這些時候。現在足有五六百士兵圍著當中的帳篷,在最前麵的一個軍官手持長槍,作勢要衝,而在這支隊伍後麵,坐在一張大椅上的,正是武侯。我不知哪裏來的力量,猛地跳下了馬,跌跌撞撞地衝上去前,叫道:“君侯!君侯!”

一到武侯跟前,我猛地跪下,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君侯大人,請……請君侯準我去說服那人。”

武侯看了看我,道:“他是繼你為前鋒五營百夫長的人麽?”

“君侯明鑒。”

他哼了一聲,道:“我給你一柱香的時間。若你也不出來,但也視同叛逆,一般格殺。楚將軍,你可要仔細。”

我一陣氣苦,道:“末將領會得。”

武侯搞這麽大陣勢,也是為了殺雞給猴子看。軍中不少人將女子藏在帳中不交,武侯對這些人手段極狠,若有真憑實據,那女子當場斬殺,本人也要痛責五十棍後降為普通士兵。但即使是這等鐵腕手段,仍有不少人隱慝女俘不肯交出。如果照此慣例,祈烈是必死無疑了。

我站起身,向那帳篷走去。

張龍友的帳篷尤為高大。我站到門簾前,高聲道:“小烈!小烈!你在裏麵麽?”

祈烈哽咽地聲音傳了出來:“將軍!真的是你?”

我道:“當然是我。我能進來麽?”

我正要進去,卻忽然聽得祈烈叫道:“將軍,快出去!”我一愕,道:“我隻有一個人,沒有別人進來,小烈,你不信我了麽?”

我挑開簾子走了進去。

裏麵堆滿了瓶瓶罐罐,那是張龍友常用的東西吧。祈烈手持長刀,眼上都是淚水,用刀指著坐在一邊的張龍友。一個女子站在他身邊,臉上也滿是驚恐不安,張龍友倒是神定氣閑,在不緊不慢地喝著水,見我進來還向我點頭示意。

一見我進來,祈烈似乎想要說什麽,卻還是把刀對準了我。

我道:“小烈,到底出什麽事了?”

他把刀對著我,可是手卻在不停顫抖。好半晌,他“哇”一聲哭了出來,叫道:“將軍,他們要殺了阿菁。將軍,你幫幫我,幫幫我,讓我們逃出去吧,我不要打仗了,我隻想好好地過過日子。”

阿菁就是那個女子吧。我看了看那個女子,心頭隱隱地一痛。那個阿菁依稀也有些象是蘇紋月的樣子,年紀外貌都差不多。祈烈滿心希望地看著我,大概盼望著我能想出什麽妙計。他對我有種不切實際的崇敬,好象我什麽都辦得到。

我歎了口氣,道:“小烈,你想過沒有,你這樣除了賠上自己的性命外,又有什麽用?”

他一定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種話,看了看那女子,忽然哭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能把阿菁交出去。”

我一咬牙,道:“小烈!你是個軍人。軍人以服從為天職,你難道忘了麽?”

“可是將軍,你自己也說過,每個人都有活著的權力,也說過,軍令如山,同樣亂命有所不從,所以你一直看不慣我們屠城。難道現在這般殺人食肉的慘事你反倒看得過去?”

我皺起了眉,幾乎不敢回答他的話。我該如何對他說呢?告訴他,我其實也是膽怯的人,就算反對,最終仍然隻得照做。可這麽說出口,祈烈一定也不要聽的。

“小烈,現在城中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若不如此,定會全軍覆沒。何況,”我遲疑了一下,幾乎有點不敢再說下去,但還是滔滔不絕地說了:“何況你也並不是看不慣這等慘事才做這事,隻不過因為要把你喜歡的女子奪走才一時衝動。”

這些話象也在揭我心口的瘡疤。現在,我的心也在滴血吧?

祈烈也有點呆了。他一時衝動,一定也有種近於殉道的自豪感。可是我的話卻把他這點自豪也打掉了,現在他隻是呆呆地看著我。

“還有張先生,以前外麵的那麽多士兵。若你真的放出了那天火飛龍車,豈不是救了一人,又害了那麽多人?那又有什麽意義?”

祈烈的手一鬆,刀落了下來,人也跪倒在地。這時,門簾一下被挑開,銳步營的人衝了進來,祈烈卻象沒有反應一樣。銳步營的人上前一把扭住祈烈,另有人一把拖住那個女子,馬上又退出營帳。

他們在做這些事時,我呆呆地站著,動也不動。對祈烈說的話,同樣刺痛了我的心,甚至,讓我更加地痛苦,剛才我都在害怕自己會連話也說不完便不支倒地。

調勻了呼吸,我剛邁得一步,眼裏已淚水湧出。張龍友在一邊長長地歎了口氣,也沒說什麽,我向他漠然行了個禮,也走了出去。

祈烈和那女子已被揪著跪在武侯跟前。我走過去跪在地上,頭也不抬。武侯笑了笑道:“楚將軍,你治軍如鐵,令下如山,真有古大將之風。”

我仍沒有抬頭,道:“君侯,末將不敢。末將隻求君侯一件事。”

“什麽事?”

“祈烈做出這等事,是我以前教導無方,罪責難逃。我願承擔祈烈應受之責,望君侯恩準。”

武侯沒說什麽。那也沒有先例,而且,萬一祈烈要被殺的話,難道我也要被殺麽?我說這話的意思也明知武侯不會真的責罰我,不過是以退為進,讓他不至於斬殺祈烈。

祈烈忽然猛地跳了起來,邊上的銳步營驚叫一聲,大鷹小鷹也抽刀在手,踏上一步,隻道祈烈會衝上前來。但祈烈卻從腰間抽出一柄小腰刀,一刀刺向那個女子的背心。那女子沒說什麽話,馬上軟軟地躺下。

武侯微微一笑,道:“祈將軍,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本來你該受重責,但現在正是用人之際,從權……”

不等武侯說出從權如何,祈烈淒然一笑,道:“不必了。”

他的小腰刀一刀拔出那女子背心,還帶著血痕,便一下刺入自己心口。我驚叫道:“小烈……”剛要起身,但哪裏來得及。等我撲到他身邊時,他已軟軟倒下,嘴角帶著點淡淡的笑意。

我叫道:“小烈,你怎麽這麽傻?”

祈烈的眼睛已然無神,茫茫然道:“將軍,你……說過的,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

他的話也沒說完,人已仆倒在那女子的身上。兩人身上的血不斷湧出,在地上合成一灘,緩緩地向低處流去。

我不知道我站了多久。半晌,有人扶住了我,道:“楚將軍,楚將軍!”

那是路恭行。聽到他的聲音,我才醒悟到自己是在什麽地方。我淒然一笑,道:“路將軍,大概,我根本算不上什麽大丈夫吧。”

路恭行也沒有回答我,此時也已沒什麽話可以說。

又開始下雨了,細細的雨絲飄上我的臉來,冷得象是許多根冰做的小針。祈烈和那個女子死去的地方,還留著點血跡,已經有些幹了。雨絲打在上麵,象一塊寶石般閃閃發亮,又象在燃燒。
尾 聲



空中紛飛著羽箭和投槍,幾乎每走一步都要用巨盾護著身體。蛇人的準頭盡管很差,但這麽近的距離,瞎子也可以射得中的。

我左手拿著一麵大盾,右手的長槍不斷出擊。但蛇人已根本不再顧忌,象是寧可全軍覆沒也不再退卻了,一個倒下去,另一個便已衝了上來,火把光在不斷跳動,似乎也被這殺氣逼得黯淡了。這時,吳萬齡衝到到我跟前,道:“統領,我們快頂不住了。”

我看了他一眼。在城頭上,已經鋪滿了死屍。三百餘龍鱗軍,幾乎已經陣亡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已精疲力盡。我咬了咬牙,衝著正在城頭上浴血奮戰的龍鱗軍將士吼道:“生死一線,這時誰敢退後,斬,連我也不例外!”

我的吼聲讓龍鱗軍精神一振,打了個反撲,已經衝上城來的蛇人又被我逼下去了。但這些蛇人象是充滿了彈性,剛逼退它們,另一批又冒出頭來。

此時,在箭樓上放箭的江在軒驚叫道:“統領,我們沒箭了!”

火雷彈和天火飛龍車開始曾經發揮了威力,但誰也沒想到,這次蛇人已經瘋狂般地衝了上來,再不顧傷亡。現在不要說是火器,連擲下去的石塊都已經沒有了。

而天卻在這時暗了下來。

蛇人出現至今,已是四十天,也正好是雨季結束的一天。

這時,一個蛇人一下從牆邊探出頭來,我一搶向它刺去,這蛇人手中是一把大刀,見我的槍刺來,大刀左右一分,“砰”一聲響,震得我的虎口也一陣麻。我槍一緊,借勢一抖,槍尖畫了個圈,這正是武昭教我的一招中平槍。這招中平槍若是武昭使來,槍頭一瞬間可以畫三個圈,在軍校時武昭示範給我們,能一下從一塊半寸厚的木板上剜下一塊圓形木板下來。我沒有武昭那麽神乎其技,但這個圓畫得剛勁有力,武昭能看到的話也會高興的。

那蛇人根本防不到我的槍能被它的大刀格開後還有這等威力,這個圈一下畫在它的臉上,把它兩眼也劃瞎了。它大吼一聲,身體猛地竄了上來,左臂一下夾住我的槍杆,順著槍杆,右手的刀猛地滑過來。我猛地放開手,人也退後一步,這一刀在我身前不過一尺許猛地劃了著弧。

如果慢得一步,我的身體大概被裂成兩半的。我不等那蛇人再有動作,一彎腰,操起了放在一邊的攻城斧,揚起手臂,一斧照蛇人頭頂砍下。那蛇人又發出了一聲慘叫,一個長長的身體從城頭上掉了下去。我正待舒一口氣,忽然在右邊的右軍陣中發出了一陣天崩地裂般的聲音,有人叫道:“城破了!蛇人攻進來了!攻進來了!”

沉重的城門被一塊巨石徹底砸爛了。城裏城外都發出了呼叫。不過,一個是歡呼,而另一個卻是充滿了絕望。

我把巨斧扔到地上,大地也仿佛震顫了一下,但我知道這隻是我的錯覺,這斧頭不過幾十斤重,不至於這麽重,可是,我的心底,隻是說不出的空虛。金千石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叫道:“統領,殺生王頂不住,逃了,我們怎麽辦?”

也不用我命令了,城門被攻破後,守城門的右軍首當其衝,已在四散潰逃。蛇人象一首深綠色的濁流一樣湧入城來,它們已完全不怕火了,不少蛇人甚至舉著火把,所到之處,血肉橫飛。我們這些靠吃人肉支撐到今天的人,已經再沒有餘力來發動反擊了。

徹底完了!我一陣茫然,卻聽得嶽國華叫道:“龍鱗軍!龍鱗軍快過來!”

他的臨時陣營正在城門上麵,衝進城來的第一批蛇人已經將他的營帳圍住了,他手持長刀,隻擺了個架式,便有十幾個蛇人猛地衝過去。而這時,已經有蛇人向我們這兒衝過來了。

我道:“快退!退進民宅中,準備巷戰!”

現在也隻能巷戰了。可是很具諷刺的是,那些堅固的民宅多半是我們入城後的屠城時燒毀的,現在剩下的多半是些殘垣斷壁,我們要巷戰也得找地方,大多數地方最多不過是一片瓦礫場。

金千石答應一聲,叫道:“快走!”

由吳萬齡整頓過的軍紀果然非同凡響,就算到了這種時候仍然絲毫不亂。右軍在潰逃時已毫無秩序,倒有一半在逃下城時摔倒後被蛇人追人斬殺,甚至我們自己踩死的也有;而一百來個龍鱗軍退走井井有條,仍擺著堅壁陣的陣勢。

我看了看龍鱗軍殘軍,不見虞代,吳萬齡滿臉是血地走在陣中。虞代大約已經戰死了吧,不過還好,金千石還在。

退上城後,右軍已經散光了,但他們多半無頭蒼蠅一樣亂鑽,馬上便撞到蛇人,反而死得更早。

在龍鱗軍中一邊退,我一邊對吳萬齡道:“除了西門,其它幾門如何?”

吳萬齡道:“北門也已被攻破,胡將軍剛才還派人來求援過的。東門和南門不知,統領,要去東門還是南門?”

我咬著嘴唇。現在我的決定已是能決定龍鱗軍的命運了,若是選錯,那自然萬動悄複。我咬了咬牙,道:“去東門!”

象是應答我的決定,雷鼓的聲音猛地不知從哪裏響起來:“全軍火速到南門集結,君侯告急……啊……”

最後那聲慘叫也響徹雲霄,他準也遇到蛇人的襲擊,已戰死了。

吳萬齡已是一陣茫然,道:“統領,怎麽辦?”

東門一定還能堅守一陣,陸經漁即使中過高鐵衝的計,但左軍的戰鬥力有目共睹,而且左軍向有善守的風評。可是現在武侯已然告急,我到底要去什麽地方?

吳萬齡正在看著我,金千石已從一邊衝過來,叫道:“統領,蛇人已經攻占國民廣場了!”

國民廣場在城的中心,要繞過國家廣場去東門,那也隻能去南門了。我舒了口氣,想不到這樣倒讓我容易做出決定。我道:“全軍向南。”

金千石大聲道:“右軍的弟兄們聽得,全軍向南,去與君侯合兵一處!”

右軍的潰兵總還有萬人左右,金千石的喊聲在平常自無人聽,此時一呼之下,人流登時向南。在潰兵心中,隻消有人站出來指揮,那不管這是誰都會聽的。

靠南的蛇人不多,在人流之下,已衝開了一條口子,但我們也留下了好幾百具屍首,等龍鱗軍到時,幾乎是踩著屍首走過去的。

剛向南走了一兩百步,但聽得前麵一陣嘈雜,聽聲音,也是一支潰兵了,隻是漆黑一片也看不清。我大吃一驚,道:“是君侯的中軍敗下來了?”

吳萬齡伸頸望去,道:“看不真。不過,確是有支部隊,好象是鐵壁營。”

我帶著吳萬齡和金千石走上前去,叫道:“這裏是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前麵是哪位將軍軍的部隊?”

來的人叫道:“鐵壁營統製傅明臣,南門已失,君侯在我軍中,命爾等速向東門退去。”

南門也失了?盡管早有預料,但我的心還是一沉。沒想到南門被攻破也這樣快法,現在隻能逃向東門,也隻有強行通過國民廣場了。可國民廣場這麽一大片空地已被蛇人占據,若強行攻擊,那等如送死。我道:“君侯在何處?我要麵見君侯。”

那傅明臣回頭看了看,沒有回答我。現在已是一片混亂,武侯的大旗在隊伍正中,離這兒還有一段,當中也擠滿了人,我隻怕也找不到他到底在哪裏。我對傅明臣道:“傅將軍,蛇人攻擊極為淩厲,柴勝相將軍不支潰去,現在西門已被蛇人得去,它們已與北門的蛇人合在一處,國民廣場也已被蛇人占領。若要去東門,隻能從南繞過去了。”

也就是在這時,西南兩門處又傳來一陣吼叫,那是蛇人的歡呼吧。如同潮水一般,蛇人已蜂擁而至。傅明臣麵色一變,道:“銳步營快要頂不住了!他娘的,這時候還要帶著女樂,真是不要命麽。”

他後麵一句話也不知什麽意思,我也不敢問他。這裏和中軍陣地已很近,但中軍也不過是些帳篷,無堅可守,比這兒的一片瓦礫中好不了多少。現在中軍和右軍的殘餘加起來也隻有三萬多,而且這三萬多人擠在一處,若再和蛇人正麵交戰,那已是送死。

這時,西北麵又是一陣慘叫,那裏多半是右軍的潰兵,大概是西門和北門的蛇人已經合到一處,開始向我們攻擊了。傅明臣的臉上已是煞白,喃喃道:“怎麽辦?怎麽辦?”

北門的蛇人器械精良,而且進退合宜,它們攻擊的正是柴勝相率領的幾千敗兵。我情知大事不好,對金千石道:“快,結堅壁陣,不能讓他們衝散了中軍的陣勢!”

銳步營正在南邊結著堅壁陣拚死抵禦從南邊來的蛇人。銳步營總還有一兩千,加上前鋒營,人數比我們多好幾十倍。我們這一百來號人的堅壁陣要是拚擋五六百的部隊可能還行,可現在蛇人已似下坡疾流,哪裏還能擋得住?那也不過是聊盡人事而已。

我看了看身周的龍鱗軍士兵,他們臉上也都掛上了一股悲壯。這時,卻聽得小鷹的聲音在暮色中傳來:“鐵壁營轉向西北方,銅城營居中,左右接應,全軍退入陣營。”

我一直以為那大鷹小鷹不過是個武侯侍衛,隻是一勇之夫,沒想到也深通兵法,命令得井井有條。他的命令也發布得正及時,傅明臣高聲叫道:“傅明臣得令!”他剛才還有點六神無主,小鷹的聲音一傳來,臉上也馬上重新露出堅毅的神色。

中軍諸營也真的無一弱者,雖然鐵壁營已經傷亡慘重,但與龍鱗軍站到一處,仍是威風八麵。

從西北麵潰逃下來的兵馬到了我們跟前,傅明臣喝道:“鐵壁營傅明臣與龍鱗軍楚休紅在此,來者何人?”

他把我和他相提並論,雖然現在實在不是得意的時候,我還是有幾分得意。

潰兵當先一騎正是柴勝相。柴勝相在乘勝追擊時常常衝在最前,潰敗時倒也不改此風。他衝到我們跟前,見我們根本沒有讓開的意思,猛地一勒馬,叫道:“兩位將軍,快逃吧,蛇人追過來了!”

傅明臣道:“柴將軍,現在你再擾亂軍心,我當按軍律斬將軍於陣前。”

柴勝相一怔,火把光照射下,他的臉也變得通紅,叫道:“姓傅的,你少來胡扯,現在是什麽時候,你還耍什麽威風,快讓開!”

傅明臣看了看我,我走上前一步,道:“柴將軍,三門已破,當今之計,當合力衝向東門。若亂跑一氣,那絕無幸理,柴將軍三思。”

這時,他身後的士兵又發出了一陣慘叫,他叫道:“火燒眉毛了你們還扯什麽幸不幸,有秩序難道逃得掉麽?”

傅明臣怒道:“柴將軍,你當初大言不慚,號稱隻消一個萬人隊便能掃平蛇人。現在你那股豪氣哪裏去了?便要死,也要死得象殺生王的樣子。”

柴勝相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也不知想些什麽。忽然,他回頭吼道:“右軍的兄弟們,我們拚了!”

他撥馬向後衝去。跟在他身邊的親兵此時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該不該和他一起向後衝去。傅明臣道:“楚將軍,你速去保護君侯,我帶本部人馬去助殺生王一臂之力。”

柴勝相是一勇之夫,攻擊力很強,但剛極易折,他的攻擊一旦無法擴大戰果,便會成為大敗。如果是一支生力軍,他的衝鋒可能還有些效果,可現在他本部人馬逃了半天,軍心也散了,這般衝鋒和送死沒什麽兩樣。若不是鐵壁營及時趕來,隻怕一時半刻他都支持不住。

金千石忽然道:“統領,今天我們都要死了吧?”

我隻是淡淡一笑,道:“金將軍,我們走吧,一切都由上天去決定。”

傅明臣的鐵壁營真的名不虛傳。我雖然也是前鋒營出身,當初自以為天下強兵,前鋒營第一,但鐵壁營步步為營,且戰且退,絕不會比前鋒營弱多少,柴勝相的右軍夾雜在鐵壁營中,也已立穩陣腳。

可是,不管柴勝相和傅明臣如何善戰,蛇人的攻擊一浪高過一浪,這兩支軍馬在這等勢同瘋狂的攻擊中,已如被巨浪打得岌岌可危的礁石,隻怕也支撐不了多久了。我不敢回頭看,帶著這一百餘龍鱗軍向中軍奔去。小鷹雖然命令銅城營居中接應,但銅城營已大多到了南邊,大概前鋒營和銳步營已是吃緊。

武侯的大旗已插到了中軍營盤了,大概武侯已退了進去,但諸營卻仍然在外死戰。剛衝到中軍營盤的大門口,隻覺南邊忽然一亮,吳萬齡忽然聲嘶力竭地道:“統領,銳步營已經不行了!”

我吃了一驚,扭頭向南邊望去。在一片亂兵中,一麵大旗已著了火,火光中正是“銳步”兩字。我驚道:“快去接應君侯。”

武侯現在是軍中的軍心所在,我們仍能堅持到現在,也隻是因為有武侯在。盡管武侯的聲譽已大是受損,可是隻消看到武侯的所在,總還能放下心。也許很多人到現在還覺得,隻消有武侯在,那我們總能反敗為勝。

前麵亂哄哄的一片,正是武侯的親兵隊,小鷹騎在馬上,來回喝斥,大鷹也不知在哪裏。可是那些親兵已似沒頭蒼蠅一般亂撞,根本靜不下來。

連武侯的親兵隊也已無法約束了。我不禁一陣心寒,難道,我們真的是在劫難逃麽?

我大聲道:“龍鱗軍楚休紅。君侯可安全麽?”

小鷹聽到了我在黑暗中的叫聲,大聲道:“楚將軍……”

他剛叫了一聲,突然前麵的銅城營象一道被分開的潮水,紛紛閃開,幾十個蛇人衝破銅城營的陣勢,直向武侯的所在撲來。

我驚叫道:“弟兄們,快上!”

這幾十個蛇人用的都是長柄刀,幾個親兵剛上前攔阻,一個特別高大的蛇人手中長柄刀猛地揮過,甩了個花,三個親兵竟然被它一刀攔腰砍斷。

金千石怒喝一聲,猛地衝了上去。他用的也是長柄刀,由他訓練過的幾個龍鱗軍士兵跟著他衝上前去。他也不知哪裏來的力量,竟比我還要快。這時,那些蛇人已直取武侯的大旗,那個特別高大的蛇人衝在最前,離大旗隻有十幾步了。

武侯是在旗下吧。我猛地向前衝去,可是,餓了幾天的身體卻著實不聽使喚,我腳一扭,人也摔倒在地,隻聽得吳萬齡驚叫道:“統領!”等他扶著我起來,金千石已和其餘的龍鱗軍在和那些蛇人纏鬥了。

金千石身上已濺滿了血,兀自死戰不退,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會有這等力量的。盡管龍鱗軍還有百人上下,蛇人隻有五六十個,但那些蛇人已占盡了上風,那幾十個蛇人反而已將龍鱗軍穿插交錯地分開了。他們殺得太過慘烈,一邊武侯的親兵和銅城營的士兵竟一時衝不進去。突然,聽得大鷹在一個營帳中叫道:“來人!快來人!”

他叫得極是急迫,武侯的親兵已衝進了那營帳,但裏麵不時傳來淒厲的慘叫。

已經有蛇人攻入武侯營帳了!

我一下忘了腳上的疼痛,猛地衝了過去,吳萬齡跟在我身邊。在衝到武侯營帳時,正好聽到金千石正發出一陣驚天動地地厲叫,一個蛇人的刀砍在他背上,他手中的大刀仍在揮舞,血也象雨一樣甩出來。

金千石陣亡了!我猛地咬著牙,不讓自己驚叫出聲。此時已衝到武侯的營帳前,我已等不及再從門口進去,長槍交到左手,右手拔出百辟刀,在帳篷壁上猛地一刀劃去,人也借勢撲去。“嚓”地一聲,破口一下裂開,我的身體也滾了進去。

一進營帳,剛站起身,便看見了兩個蛇人正與十餘個親兵在搏殺,地上已躲了許多親兵的屍身,這兩個蛇人真個厲害,手中的大刀齊上齊落,一如閃電下擊,當者披靡,親兵手中多半是些短兵,根本不是對手,不時有人戰死。大鷹正手持一柄長槍在和那兩個蛇人激戰,也已是左支右絀,隨時都有危險。我們一衝進營帳,他不由自主地向我們這邊看了看,一個蛇人一刀劈下,他猛地向後一跳,這一刀還是一下砍落了他的左臂。

站在武侯背後的,赫然正是她!

那六個女樂正站在他身後,手裏還抱著樂器。傅明臣說的“女樂”是指她們吧?武侯到此時仍然不放棄她們,我想那多半是為了逃回帝都後能讓帝君不追究敗北之罪。

不管武侯有什麽主意,我心中一熱,身上也不知湧上了多少力量,猛地向那兩個蛇人衝去。

大鷹單臂還在亂舞著長槍,死也不退。我衝到那蛇人跟前時,一個蛇人忽然回過頭來,嘴角一抽,象是很詭秘地一笑,刀在它手上一轉,“呼”地一聲,便砍向我的脖子。

那正是沈西平敗亡時割下他首級的那個蛇人!盡管我也根本看不出蛇人的樣子有什麽不同,但那笑意我還沒有從別的蛇人臉上見到過。這一定就是那個蛇人!

它這一刀來得極快,我低喝一聲,緊盯著落下的刀柄,左手一下伸出,猛地抓住,腳下一滑,身體也一下掛到了它的刀上。

蛇人的力量根本不是我能阻擋的,如果我硬用左手去頂住它的刀,隻怕臂骨會立折,而刀也仍然會將我砍成兩半。但這般毫不用力地墜在刀柄上,它一定也沒想到,刀的份量一下重了許多,刀頭猛地砍到了地麵上,“砰”一聲,我借著它這股力理,百辟刀一送,刺向它的胸口。這蛇人也披著軟甲,但這一刀已是聚了我和它共同的力量,百辟刀吹毛立斷,已透甲而入,齊柄送入它的胸口。這蛇人哼也沒哼一聲便向後倒去,我乘勢拔出刀來,它的傷口中血已直噴而出。

另一個蛇人一刀正要劈向大鷹,邊上這蛇人的倒地卻讓它一驚,大鷹怒吼一聲,人猛地向前衝來,蛇人的長刀猛地砍到他左肩,幾乎將他砍成兩半,可他的一槍也已刺入了蛇人的肩頭。那蛇人也吼叫了一聲,伸手要去拔槍,我已猛衝而上,人一躍而起,一刀砍向這蛇人的頭頂。

這一刀快得有如電閃雷鳴,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能達到這等速度,那蛇人隻來得一閃頭,百辟刀削去了它的半邊麵頰。它又是慘叫一聲,伸手要去拔起長刀,但那刀吃在大鷹體內,一時竟然揮不起來。這時本站在大鷹身後的親兵已衝了上來,五六把刀齊齊落下,將它的頭也砍開了。

蛇人的血飛濺而出,即使稍有點暖意,卻仍是寒冷的。有一滴血濺到了我嘴角,我舔了舔,看了看站在上麵的武侯,道:“君侯,事已緊急,請大人馬上離開,以圖再舉。”

武侯頓了頓刀,臉上浮起了一絲苦笑,道:“以圖再舉?不可能了。我害了十萬大軍,若不死,又如何對得住這些英魂?”

他看了看周圍的親兵,歎息了一聲,道:“唐生泰無能,弟兄們,若要罵我,便罵吧。”

我眼角不禁有些濕潤。英雄末路,武侯也在深深悔恨吧。他也是為名將的聲名所累,以至於此。可是要我恨他,也實在沒法子去恨。

這時,小鷹猛地衝進來,大叫道:“君侯,快走!銳步營已經崩潰,蛇人馬上便要突破銅城營,再不走便來不及了。”

武侯抬起頭,忽然長嘯一聲。

嘯聲直衝雲霄,大概正在交戰的雙方全都聽到了,一時間象是定住了似的,震天般的廝殺聲也極短地頓了頓。

武侯叫道:“把我的馬帶來,唐生泰當如蒼月所言,必要死於刀劍之下。”

小鷹忽然失聲痛哭,武侯頓了頓足,道:“小鷹,哭什麽,快去!”

他走下座位,到了我身邊,我不由自主地單腿跪了下來,武侯將手拍了拍我的肩,看看我手裏的刀,長歎了一聲,道:“楚將軍,不仁者,天誅之,必致殺身,可惜唐生泰知道得太晚了。”

我哽咽道:“君侯……”

和武侯也有過好幾次的衝突,武侯對我也有過信任,有過懷疑,但此時這一切都好象如同輕風吹過,心頭也隻是一片空白,眼前也隻有這個末路英雄的歎息。

小鷹帶著馬來到門口,道:“君侯。”

武侯把手從我肩頭拿下,看了看,道:“小鷹,楚休紅,你二人出去傳令,命各人逃生去吧。”

我驚道:“難道不去東門了?那裏陸經漁還在苦戰……”

武侯的臉上浮出一絲苦笑,道:“經漁已逃不過此劫了。”

我不敢問什麽,跟著他出去。剛出門,武侯喝道:“快走!此時逃出一個便是一個,不要再無謂犧牲了!”

小鷹大哭道:“君侯,小鷹願陪你共向黃泉!”

我剛想也說這句話,心裏忽然象被什麽猛刺了一下,眼前閃過了那個影子,想說的話也一下咽在喉頭。武侯已歎了口氣,拍馬厲聲喝道:“唐生泰在此,敢一戰的隨我來!”

小鷹也跳上馬追隨他衝入戰陣,此時我便是想追也追不上了。那些士兵本已在四散奔逃,聽得武侯的聲音,有一些重又返身殺入戰團,蛇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攻勢一下弱了下來。

我轉身,吳萬齡茫然道:“楚將軍,怎麽辦?”

武侯的親兵已跟著武侯衝了出去,先前那幾十個蛇人已總算被斬殺幹淨,但龍鱗軍也已差不多全滅了。現在,在營帳中隻剩了我和他兩個,另外便是那六個女子。此時我也根本想不出什麽辦法,但也隻得硬著頭皮上了。

我看了看帳中,那六個女樂還站在那裏。其他幾個女子多半嚇得不知所措,她卻仍是懷抱琵琶,似是毫不在意。

我道:“快走,帶上她們,我們上城去!”

吳萬齡在一邊道:“帶她們?”

我喝道:“不仁者,天誅之。吳將軍!”

這話吼出來,我心頭卻不免有些隱隱作痛。我這麽喊著,隻是因為她在裏麵吧?我不過是為自己內心深處的私心找到了一個堂皇的理由而已。

從城上縋城而下倒還不難,但難在一上曠野,我們便要麵對蛇人的攻擊了。在野戰時,便是沈西平也一戰敗亡,不用說別人。

吳萬齡苦著臉道:“現在到處都是蛇人,我們怎麽才出得去?唉,除非要飛出去。”

我心中猛地一閃,叫道:“對了!飛!”

城頭上到處都是死者,幸運的是竟然沒有蛇人。

蛇人在城處圍了一長條,專門斬殺那些逃出城去的士兵。帝國軍便是身強力壯時,若單打獨鬥也絕鬥不過蛇人的,不用說這時了。蛇人這麽做,是想把我們斬盡殺絕啊。

中軍陣營去西門不算近。剛走了一段,吳萬齡低聲道:“統領,前麵有人!”

我看了看前麵,中軍陣營已著火了,那是帝國軍殘兵最後的防線吧。借著火光,依稀看得到是有兩個人影,正慌慌張張地在我們前麵走。我道:“是我們的人。”

前麵的人聽到了我們的聲音,忽然向邊上一閃,我止住了別人,低聲道:“你們是什麽人?”

這時,隻聽得有人驚呼道:“楚將軍!”

那是兩個人的聲音,混在一起,我反而聽不出是誰了。我道:“是什麽人啊?”

“張龍友和伍克清。”

他們已從黑暗中閃出來,伍克清小聲道:“聽得你們的聲音,我們隻道是蛇人追來了。”

我扭頭看了看正在廝殺的戰場,心頭一痛。不管如何分辯,我現在已是個逃兵了。但現在若不逃的話,也隻有戰死。

我道:“你們要去哪兒?”

伍克清歎了口氣,道:“慌不擇路,君侯將我們這批參軍打發出來,說是讓我們自尋生路,我們也隻得向暗處走。楚將軍,你們要去哪兒?”

伍克清曾經來龍鱗軍臥底,他大概還能廝殺一番,但張龍友卻一直都是輜重營裏,大概連馬都不會騎。

我道:“飛出城去。”

張龍友看了看我身後的那六個女子,似乎想問什麽又不敢問,隻是道:“用你以前用的那種風箏?”

他的腦子倒的確很靈。我點了點頭,道:“快走吧。”

伍克清歎道:“君侯一世英名,沒想到竟然會敗得如此慘法。唉,隻怕蛇人將成浩劫,帝國有難了。”

我有點心煩意亂,道:“快走吧,別說了。”

         ※       ※       ※

向城西的城頭上不時踢到一兩具屍首,有一次踩到一段圓滾滾的身體時我幾乎驚叫起來,幸虧發現原來是具蛇人的屍首。一路上坑坑凹凹,牆頭也不時有缺口,有一個女子一時失足落入缺口,沒聽到聲音,多半摔死了。我們也不敢去找,隻是用最快的速度向城西奔去。

如果在右軍營中中有蛇人的話,那麽一切都完了。走進空蕩蕩的右軍營盤時我不禁想著。但裏麵象死了一般,隻有幾支還沒燃盡的火把在燒著,另外便是一地的屍首了。

蛇人在攻入右軍營中時,殺得血流成河,我隻望不要破壞那個東西。可是,我們現在有九個人,怎麽個坐法?

我在右軍陣營中找來找去。記得薛文亦的營帳便在當初欒鵬的邊上,可是夜裏看來多半一模一樣。我找了半天,忽然聽得有人低聲叫道:“是楚將軍麽?”

這正是薛文亦的聲音!我大喜過望,道:“薛工正,是我!你在哪裏?”

從一邊的地上幾具屍首中有個人動了動,我拔起在一個帳篷邊剩著的半枝火把跑了過去,卻見薛文亦躺在幾個右軍士兵的屍首中。他的肚子上中了一刀,傷勢很重。我扶著他,伸刀從屍首身上割下一條布給他包好,道:“你沒事吧?”

薛文亦歎了口氣,道:“蛇人攻進來時,我還在做那飛行機,結果吃了一刀。楚將軍,我會死了麽?”

他流血很多,人很虛弱,但如果是我的話,休養一段時間總會好的。我道:“會好的會好的。那個飛行機你做了多少?放哪兒了?”

他咳了一聲,道:“我已經做了十個了。你想用那個麽?”

十個!我心頭一寬,但馬上又冷了下來。薛文亦這副樣子絕對坐不了飛行機,而那幾個女子肯定也不行的。難道,剛看到希望,便又要破滅麽?

薛文亦道:“你們有幾個人?”

“九個,五個是女子。”

薛文亦一笑,道:“那五架就夠了。”

原來一架飛行機可以坐兩個人!我心底又是一寬。薛文亦又道:“看來天不絕我,我隻道自己是死定了,沒想到楚將軍你還會回來。君侯人呢?”

我臉一沉。武侯現在不知如何了,我眼前似乎出現武侯在馬上作最後的殊死戰。我道:“君侯讓我們逃生去,逃得一個是一個。”

薛文亦費力地抬起身,道:“那麽南門也失守了?天哪。”

我沒有跟他說,陸經漁的東門現在也九成已經失守。我道:“你那飛行機到底在哪裏?我沒看見。”

他笑了笑,道:“在我營帳中,還沒裝呢。虧得我沒裝,不然準要被蛇人砸爛不可。”

薛文亦的飛行機是分成三部份的組件。這十個堆了一整帳篷,連他睡覺的地方也隻是一小塊了。我們按薛文亦的話組裝起來,堆了一地,又聽他說了架駛的要點,我和吳萬齡抬起一架放到了架子上,我道:“薛工正,怎麽飛出去?”

他突然一驚,道:“天啊,現在還有馬麽?”

我象被當頭打了一棒,道:“什麽?要馬來拉的?”

“要馬拉一下,飛行機才能起飛的。”

我晃了晃,不知該說什麽好。千辛萬苦,居然會是這麽個結果。我道:“還有什麽辦法麽?”

薛文亦想了想,道:“辦法是有一個,不過我沒試過。”

他忽然猛地咳了起來,幾乎要斷氣。我急得如火燒一般,道:“薛工正,還有什麽辦法?”

他伸手指著一邊,似乎想說什麽話,可越急越說不出來。忽然,他眼一翻,人暈了過去。

我急得晃了晃他,叫道:“薛工正!薛工正!”可是他卻沒回答我。剛才他指點我們裝好飛行機,已耗盡了他的力氣,現在雖然還沒死,但醒過來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

隻能靠自己了。我走到他指的地方,那兒是一堆破損的攻守器具,想必是讓他修理的,有一輛衝車,一具石炮,還有一架斷成三折的雲梯。

衝車絕對沒用,難道是雲梯?突然,吳萬齡叫道:“用石炮!”

我眼前一亮。那石炮的網兜已經破了,輪子也斷一個,可是扳機和彈簧都是完好的。如果有一根繩子,那麽石炮的力量一定比一匹健馬更大。我道:“對了!快,幫我搬過來!”

遠遠的,還在傳來廝殺聲,但已經弱了不少。如果帝國軍徹底失敗的時候,那蛇人一定會回來的。我和吳萬齡手忙腳亂地忙著,拚命將那石炮弄好。等把一根繩子勾上飛行機前麵的一個鉤子上時,吳萬齡道:“統領,我先來試試吧。”

我拍了拍他的肩,不知該說什麽。這個東西我們也不知到底有效沒有,但如今也隻能一試。

他坐進了飛行機裏,另一個女子也膽戰心驚地坐好,吳萬齡道:“將軍,來吧。”

廝殺聲已經近了些。也許,是蛇人在追殺四散逃跑的帝國軍,已經馬上要來這裏了。我一咬牙,道:“吳將軍,如果不成功,你不要怪我。”

吳萬齡喝道:“楚將軍,你怎麽婆婆媽媽的,快點!”

我一把扳下石炮的扳機,石炮的有力地彈起,那架飛行機輕盈地滑出架子,象一隻飛鳥般疾射向夜空中。由於飛行機頭上的鉤子是向後開口的,飛行機飛行,繩子便正好滑出,落在地上。

成功了!

我一陣欣喜,道:“快,張先生,你先來。”

張龍友有點慌亂地坐了進去,他帶的是薛文亦,也很順利地飛了出去。

連著兩架都很順利,我也膽大了些。等伍克清和一個女子坐進後,我一扳扳機,忽然,那飛行機一歪,竟然從架子上斜著飛了出去。

夜空中,還留著剛才伍克清的一聲慘叫。我看著得新放上的一架飛行機,心頭一陣寒意。薛文亦做的飛行機還不是十全十美的,剛才伍克清和那女子象彈矢一般飛出城去的樣子,我也不禁心寒。看了看剩下的三個女子,心頭不覺一陣躊躇。

我走時,當然要帶她去的。可是另兩個呢?她們怎麽辦?她們還有膽量再試試麽?

突然,她象是知道我的心思,道:“將軍,我來試試吧。”

也隻有如此了,

她抱著琵琶,仍是聲色不動,好象不遠處的廝殺也根本不存在。我點了點頭,道:“好吧。”

我扶著她,抱起她的雙腿,讓她坐進飛行機裏。看她把琵琶放在身邊,我小聲道:“小心。”

她看了看我,明亮的眼睛裏,依稀有點淚光。我不敢再看,道:“準備好了麽?”

她點了點頭。這時,另一個女子尖聲叫道:“將軍,那些怪物來了!”

我喝道:“別吵!”閉上眼,扳起了扳機。在那一刻,我的心也懸在了空中。如果她出事,我也不想再走了,便是死在蛇人陣中,也要好過日後想到她的慘狀。

“嚓”一聲,她坐的那架飛行機已輕盈地飛了出去。這時,我聽得營外有人叫道:“什麽的那是?飛的。”

那種腔調一聽便是蛇人的。蛇人來了?我低聲對那個有點發呆地女子道:“快幫我把飛行機放上去。”

剛把她放好,我去扣好那石炮時,便聽得營外有個聲音叫道:“在這裏!來呀!”那個女子猛地尖叫起來,道:“你怎麽扳?怎麽扳開?”

蛇人已象潮水一般湧了進來。我揀起地上的一杆長槍,喝道:“閉嘴。”衝到架子邊,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躍而起,便已坐了進去,道:“坐穩了!”

這時,一個蛇人一聲吼叫,一槍投了過來。這一槍破空之聲極厲,我不敢再回頭,凝神定氣,對準那石炮的扳機投去。

這我本來就已想好。如果是江在軒那等箭手在身後,自然十拿九穩,但現在我也隻能賭賭了。

這一槍正好擊中扳機,可是,剛扔出長槍,手不禁一軟,那長槍隻碰了碰扳機,石炮沒動!

這時,蛇人投來的長槍從我身邊擦過,“呼”一聲,一下沒入暗中。雖然沒碰到我,可是我身上已是冷汗淋漓。現在沒機會再取槍試一次了,我不禁後悔,剛才沒有用繩子綁住那槍,不然還會有一次機會。

如今機會已逝,現在,是我的死期到了吧。

我閉上了眼。

剛閉上眼,忽然隻覺身體一震,隻覺眼前一花,周圍飛快地倒退,睜開眼,我已飛入了夜空中。

是那蛇人的一槍觸動了機關!我一陣狂喜,向下看了看,卻見地麵上蛇人已蜂擁而至,卻一個個張大了嘴,似是不知怎麽回事。

逃出來了!我恨不得歡呼一聲,扭頭看看坐在身後的女子,她大概還沒從驚嚇中醒過來,也仍是張開了嘴。

我控製著飛行機的機關,讓飛行機順著氣流在空中飛行。薛文亦告訴我們說,如果運氣好,氣流強,那麽這飛行機可以永遠都在天空中飛的,飛到帝都都有可能。我想我肯定沒那麽好的運氣,但飛出十餘裏路大概還行。

試了幾圈,已約略控製住了飛行機。我順著氣流盤旋了幾周,越盤越高,頭頂的星空也似近了許多,在眼前好象可以摘下來。

這時,從下麵,忽然傳來一陣淒厲的笛聲,伴隨著笛聲,是一些沙啞的喉嚨在唱著: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當中一個高亢而蒼老的聲音正是武侯。武侯也已到了最後關頭吧,我的淚水已在眼眶中洶湧而出。高鷲城中,已是四處火起,即使在空中,也仍聽得到帝國軍的慘呼和蛇人的吼聲。

這時,坐在我身後的女子忽然象魘著了似地叫道:“不要!不要殺我!”

我抹去了淚水,喝道:“不要叫!”

盡管我這樣衝她吼著,其實,在我心裏,也想這樣大吼大叫,也想把鬱積在心中的一切都發泄個幹淨。

我抬起頭,月色淒迷。慘白的月色象水一般灑在我臉上,仿佛要將我周身都融化掉。

“走吧,我們走吧。”

我低聲地說著,又耳語般地說:“我會回來的。”

飛行機隨著東南海上吹來的風,盤旋著向北方飛去,身後,那在烈火中燃燒的城池已漸漸變小,漸漸地象一顆微不足道的星,再看不清了。

(《天行健》第一部《烈火之城》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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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外傳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545643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55:59

真是好文章 -pipi2009- 給 pipi2009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13/2009 postreply 09:14:01

全本呢,難得啊,再重溫一次。好書不怕多讀 :)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20:42:46

nod nod, and I never really read the ending anyway... -lisasurf- 給 lisasurf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07/2009 postreply 16:37:09

這個要頂 -火球魔法- 給 火球魔法 發送悄悄話 火球魔法 的博客首頁 (8 bytes) () 09/07/2009 postreply 14:48:35

回複: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glia- 給 glia 發送悄悄話 (6 bytes) () 09/12/2009 postreply 12:0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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