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逝者往矣
“楚將軍好。”
我走進文侯府時,門口的司閽向我行了一禮。當初我第一次來這裏時,還是半個囚徒,那時他對我根本不理不睬,現在卻恭敬得很。我點了點頭,道:“請稟報大人一聲,說我求見。”
他笑了笑道:“大人交待過,如果是楚將軍,不必通報,自行入內便是。楚將軍請。”
我走進了大門。仍然是那塊寫著“文以載道”的匾額。和武侯府恰是一對,武侯府寫的是“武以定邦”。可是,載道定邦,對於我來說,可能都是毫無關係的吧。
到了廳堂前,我低聲道:“大人,末將楚休紅求見。”
“進來吧。”
文侯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我推開門,文侯正坐在案前看著一卷帛書。雖是白天,可是這廳太大,因此有些陰暗,案頭還點著一盞油燈。見我進來,他微微一笑,道:“楚休紅,坐吧,正要找你呢。”
我到了他跟前,先跪下行了一禮,道:“大人,請你看看這個。”
我從懷裏摸出了一張羊皮紙,雙手捧著遞給他,文侯一怔,可能也沒想到我會上書。他接過來看了看,眉頭一揚,道:“這真是你的主意麽?”
“是末將的意思。”
這是一封辭職書。我向文侯要求退伍,不再當兵。雖然南宮聞禮說郡主希望他們輔佐我,為一個新時代而效力,可是我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
人有很多種,有些是永遠站在潮頭上的,有些隻是隨波逐流,而我屬於後者。對於戰爭,我已經厭倦了。
文侯又看了一眼我的辭職書,淡淡一笑道:“‘末將懦弱膽怯,碌碌無能,難當大用,還望大人另選良材,免鑄大錯。’楚將軍,你現在讀書倒是不少啊,也會文縐縐地咬文嚼字了。”
他的話裏帶著些嘲諷,我不由臉上一紅,道:“大人,此是末將肺腑之言,還望大人恩準。”
“不準。”
文侯的臉上仍是帶著些笑意,將那張羊皮紙往油燈火上一送。羊皮紙很薄,一下燒了起來,發出一股焦臭。我吃了一驚,道:“大人……”
“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不想再失去一個。你是因為郡主之事,對前途都喪失信心了,是吧?”
我渾身一震,一時也說不出話來,的確,我雖然說什麽自己“懦弱膽怯,碌碌無能”,但其實我也並不是真的這麽認為。隻是安樂王因為郡主之事遷怒於我,而我也總覺得,郡主之死,其實都是我的責任,我實在沒有信心去接下郡主的擔子,可是文侯說把我當成兒子,我也不禁感動,幾乎又要落淚。
文侯站了起來,踱了兩步,道:“楚休紅,你的兵法、刀槍、弓馬都大有可取,可是你的性子卻太不可取了。郡主之事並不是你的責任,安樂王氣頭上說兩句過頭話,事後定會原諒你的。難道你真的為了一時失望,便想放棄這大好前程麽?”他頓了頓,又道:“大敵當前,萬民還在水火之中,在這時,你一個軍人卻想撒手不幹,這難道不就是一個大錯?”
萬民與我何幹。我想這麽說,但是卻又不敢。我默默地站在他的身邊,動也不動。文侯繞著我踱了一圈,忽然伸出手來,“鏘”一聲抽出了我腰間的佩刀。
他的動作極快,我沒有防備,吃了一驚。文侯將刀舉到眼前,喃喃念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當初李思進將軍鑄此刀時,還有一個故事,你聽過麽?”
我雖然知道這刀是李思進的佩刀,但誰也沒來跟我說過這種故事。我道:“末將不知。”
“李思進將軍與你有些想似,十二名將中,他是心地最為仁慈的,早在大帝頒不殺降之令前,他的部隊就從來不殺降人。但在破伽洛國首都石虎城時,他受命嚴防城門,對敵人一律屠戮。”
石虎城當年是伽洛國的首都,也是伽洛國的最後一個據點。此戰極為慘烈,伽洛王守了兩月,寧死不降,結果城中軍民幾乎死得一幹二淨。這個戰例當初在軍校時也說起過,和我們圍共和軍的高鷲城頗有相似之處。
文侯又道:“此戰是大帝得國的最後一次大戰役,此戰之後,再沒有大規模戰爭了,可是伽洛國的零星餘部仍然堅持抵抗了兩年之久,兩年後方才真正結束。因此石虎一戰後,十二名將中大多仍然披掛上陣,東征西討,唯一的例外卻是李思進,他請命鎮守昌都省。這兩年裏,這個名將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修築西靖城,將一個地處邊陲的小城修到了十二名城之一。”
這些事我也知道。大帝建國初年,四處仍然叛亂不斷,雖然規模都很小,但此起彼伏,連綿不絕,那兩年被稱為“燼餘二年”。伽洛國,這個帝國最大的敵人被滅亡後,為了防範伽洛人死灰複燃,十二名將的征戰仍然很頻繁。但唯有這兩年裏,先前相當活躍的李思進銷聲匿跡了,當時我還猜想李思進是不是受了重傷不能上陣才會如此。
文侯走到牆邊的書架前取下一本書,喃喃道:“當時李思進不知在想什麽,不過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中在追溯早期清虛吐納派時居然也提到了李思進。天機法師說當時李思機皈依了法統,每日打坐煉氣,大得清淨無為之旨,在築城的兩年裏,城中從未判過一例死罪。”
我不知道這些事和鑄百辟刀究竟有何關係,但文侯既然這麽說,定有聯係。此時文侯又頓了頓,我不覺追問道:“為什麽?”
“法統崇尚清淨無為,當初還沒有分成清虛吐納與上清丹鼎兩派,隻是內丹派與外丹派,但兩派仍然大同小異,不象今天一樣勢同水火。那時兩派同有一大戒條,即是不殺生。”
法統戒殺生?我不覺吃了一驚。出身法統的象醫官葉台,倒還做得到,但象張龍友這樣入了伍,要不殺生那是不可能的。我道:“現在沒這條吧?”
文侯微微一笑,道:“你自己看看這本書吧。”
我接過書來,看著文侯指的那一段。那一段說的便是法統分為派的原因,原來清虛吐納和上清丹鼎分開正是始於李思進。
那時,李思進為西靖城主,在築城時,有一隊流寇輾轉經過西靖城。這隊流寇人數不過數十,西靖城卻有兩萬駐軍,按理絕對沒有什麽大礙。可是這隊流寇也是身經百戰,西靖城的駐軍卻因為主將荒廢操練,戰力大大下降,又拘泥於“不殺”,這數十個流寇先降後叛,竟然在城中一路殺掠,穿城而過,兩萬駐軍也擋不住他們,最後奪路而逃,自己損失了一半,卻斬殺了數百帝國軍和上千的城民,城中房屋也被燒掉了許多。此事對李思進震動極大,一個名聲赫赫的勇將,以絕對優勢,居然還拿不下區區數十人的烏合之眾,損失如此之大,使得昌都省舉省大嘩,以為李思進浪得虛名,庸碌無能。也因為李思進的無為之治,西靖城上下掀起了一場李思進適不適合再擔當西靖城主的口舌之爭,連法統也被卷入了。因為李思進偏向於內丹派,因此內丹派堅持李思進沒有錯,隻是軍隊之責,外丹派卻說李思進一味寬容,以至於惹此大禍。兩派越說越僵,最後那些法統的人竟然也拿起刀劍,要以武力決定對錯了。
李思進經過此事,閉門靜思了數日,命人聚精鐵鑄了這把百辟刀,刻此八字銘文於其上,時時告誡自己。我知道後來李思進重整軍隊,並沒有不殺這條,看來李思進也終於放棄了法統這種不切實際的信條了。
我讀完這一段,抬起頭,正看見文侯在看著我。我把書還給他,默然無語,文侯道:“你以為你與李思進相比如何?”
“末將遠遠不如。”
“錯了。”文侯微笑起來,“古人和今人的不同,就是古人往矣,而我們還在不斷地向前走。也許現在李思進還站在你前麵,但總有一天,你說不定會趕上他的。但如果你自己不願再向前走了,那自然就遠遠不如。”
我渾身都是一抖,道:“是……是麽?”
“不要以為自己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世界在你手中,隻要你願意!”
文侯向我伸出手來,一把握成拳頭。他的手並不粗大,保養得很好,白皙光滑,但這個拳頭卻似有著極大的力量。我幾乎帶著敬畏,看著他的拳頭,喃喃道:“可是,可是我真的能夠麽?”
文侯拍拍我的肩頭,道:“能夠!”
他的話斬釘截鐵,也讓我更有了幾分信心。我抬起頭,低聲道:“大人,對不起。”
“不要說這話了,楚休紅。”文侯微笑著,又坐了下來,“對了,郡主的葬禮明天就要舉行了,你與我一同去。”
我嚇了一跳,道:“可是,安樂王他說……”
小王子和我說過,安樂王對我恨之入骨,有將我斬殺以謝郡主之意,如果我出現在郡主的葬禮上,說不定他真會殺了我。文侯卻搖了搖頭,道:“安樂王雖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可是這點分寸他還是有的,不用怕。明天,你要表現得極為痛苦,讓他看看,失去郡主,最傷心的應該是你。”
“是。”
我嘴上答應著,可是心中卻不免有些不快。說實話,對於郡主的死,我雖然不會比安樂王更傷心,但也是很傷心的。文侯這樣的話似乎是要我裝出一副傷心的樣子來,這讓我很不舒服。文侯倒沒有注意到我這種反應,隻是道:“明日葬禮,宗室大多會來。隻要安樂王承認郡主以你妻子的身份下葬,那就夠了,所以你一定要去。”
“是。”我也隻有這一句話了。我的心頭隻覺得發寒,不論文侯對我如何賞識,說什麽把我當兒子看,可是在他心中我畢竟遠遠及不上甄以寧,對於他來說,我永遠都隻是一件工具吧。
※※※
郡主葬在宗室墓地之中。宗室墓地也在西山,離國殤碑和忠國碑都不遠,安樂王的墓址已經選好,安樂王正室早亡,邊上留出了安樂王的墓地,沒想到卻是郡主先行附葬。
今天是個陰天,零星還有些雨絲,雖然已是夏天,天氣卻有些寒意。遠遠望去,那兩塊巨碑聳立山頭,如同兩個無言的巨人。我站在文侯的身後,穿著黑色的戰袍。帝國喪服為黑色,這身黑袍是文侯命人為我趕製的,算是我為郡主穿孝。安樂王還沒來,太子倒先來了,他的臉上也帶著憂傷之色,反倒使他少了許多原先的輕佻,多了幾分凝重。一見到他,我幾乎忍不住想問問他關於她的事。東宮與路恭行一戰後,也不知她如何了,幸好我知道要是我真問出口,那可是糟糕之極,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
對於郡主,我究意是什麽感情?我實在說不上來。愛她麽?有一些吧,也許更多的是尊崇。她的計略眼光都遠在旁人之上,與文侯相比,似乎都要勝出一籌。可是她死得卻太不值了,如果不是因為我,她根本不會孤身出來的。
以前在軍校時,有些風流人物談起女人來就口沫橫飛,即使在高鷲城那種險惡之地,龍鱗軍的金千石一說到女人也雙眼發亮。金千石就說過,女人是最怪的,如果她不是真的愛你,那她們就聰明得絕對不可相信。可如果她愛上了你,那她就算說太陽從西邊出來,那一定就是出現奇跡,太陽的確從西邊出來了。
郡主,你也隻笨了一次,卻連自己的命都送掉了,真是個傻瓜。我想著,眼裏卻濕濕的,淚水已打濕了眼眶。
“楚休紅,安樂王來了,隨我去見過。”
文侯輕聲在我邊上說著,我慌忙擦去眼中的淚水,定睛看去。一隊人正緩緩走來,當先是一具八人抬的朱紅色靈柩。棺木很大,壓得抬靈柩的人走路都有些晃動。
雖然告訴自己要堅強,可是一看到這具靈柩,我的淚水又不禁流了出來。
文侯和太子步行迎了上去。靈柩後麵是安樂王和小王子,跟前他們的是幾個穿著喪服的女子,大概是安樂王的侍妾。我記得郡主和我說過,她的生母已經去世了,那些侍妾卻哭得眼淚鼻涕都是,好象最傷心的是她們。
太子走到車前,伸手扶住要從車上下來的安樂王,道:“叔父,小心點。”
安樂王點了點頭。這些天不見,他一下子老了許多,我看到小王子看到了我,他的眼神有些驚慌。安樂王下了車,一個踉蹌,文侯連忙迎上去扶住他,道:“王爺,請節哀。”
安樂王抹去眼裏的淚水,道:“甄侯,世上最不堪的,便是白頭人送黑頭人啊。”
文侯也擦了擦眼,道:“王爺,人死不能複生,掌珠定已升入天國,還望王爺以國事為重。”他轉過頭看向我道:“來,楚將軍,過來見過令嶽。”
安樂王眼中忽地閃過一絲殺氣。他的人看上去十分尋常,但這一道目光卻淩厲之極,我走上前去,跪下道:“王爺,末將有禮。”
我看見安樂王的手按在了腰刀上,他的手指關節處都已發白,一定在想著該不該當眾將我劈了。雖然知道安樂王要殺我不是不可能,可是我還是跪到他跟前。不為了什麽,僅僅是為了郡主。不管怎麽說,我沒能保護好郡主,那就是我的責任。
小王子忽然搶過來,一把抱住我,哭道:“楚將軍,你來了!姐姐臨終前老是叫著你呢。”他低低地哭著,卻在我耳邊小聲道:“快哭啊。”
雖然有小王子的關照,但是我現在已哭不出來了。我扶起他道:“殿下,請起來吧。我未能保護好郡主,一切責罰都是我應得的。”
小王子臉色也有點變了,可能他想不通我為什麽會不把性命當一回事。我輕輕推開他,抬頭看向安樂王,道:“王爺,末將無能,致使郡主玉碎匪人之手,此罪萬死莫辭,請王爺處置。”
我這話一出口,文侯的臉也變了,我知道他一定對我不聽他的安排而惱怒。我也知道,若是我表現得痛苦不堪,在此時安樂王說不定會原諒我,但是我不是戲子,痛苦不是給別人看的。
安樂王也怔了怔,半晌才道:“既然你這等說,那我就成全你。”他伸手拔出了腰刀,小王子驚叫道:“父王!”安樂王喝道:“退下!”可小王子還是不依不饒,站在我和安樂王中間,叫道:“父王,姐姐說過,不要怪楚將軍。爹,你殺了楚將軍,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不會高興的。”
小王子的聲音已帶著哭腔,安樂王的眼中閃爍了一下,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我歎了口氣,道:“小殿下,你不用多說了,我有負郡主,這是我罪有應得。”
安樂王看了看,忽然也長歎一聲,道:“楚將軍,起來吧。”
小王子臉上閃過一絲喜色,道:“爹,你原諒楚將軍了?”
安樂王沒有回答他,隻是踏上一步,將小王子推到一邊,道:“楚將軍,這是你真心話麽?”
我道:“郡主因我而死,末將痛不欲生,王爺若要斬我,末將不敢多言。”
安樂王忽地喝道:“那你死吧!”
他忽地把小王子一推。小王子雖然個子長得很高,可畢竟還是個孩子,安樂王一把將他推得一個踉蹌,手中的刀光一閃,劈向我前額。
安樂王還是要殺我!我心中一沉,可是動也不動。如果我被安樂王殺了,那樣也對得起郡主吧。在刀劈到我眼前時,我不由閉上了眼,等著死的來臨,耳邊隻聽得小王子的驚叫和文侯的聲音:“王爺!”
安樂王又歎息一聲,道:“要是殺了你,小茵不會高興的。”
他將腰刀收回鞘中,忽地喝道:“楚休紅,給我抬棺木去!”
到了墓前,將靈柩放下,在那兒已有一列身著長袍的法統圍著土坑。上清丹鼎派和清虛吐納派同出一派,雖然主修有所不同,但布靈堂做法事卻是一模一樣的,這些人也不知是哪一派,多半是清虛吐納派。他們手中拿著一個小鈴,一邊繞著圈慢慢走著,忽然閃到兩邊,露出一座香案,有個峨冠長袍的修道之士正站在案前。
這是真歸子!
現在朝中是清虛吐納派得勢,上清丹鼎派向受排擠,帝君極信任清虛吐納派宗主玉馨子,上清丹鼎派宗主真歸子雖然也同樣是國師,但與玉馨子相比,他很少露麵,有什麽重要法事全是玉馨子出頭,沒想到郡主的葬禮叫的卻是上清丹鼎派。
真歸子念誦著經文,手中的一柄木劍上下翻舞。我記得張龍友說過,法統是劍丹雙修,他們的劍術雖不適合馬上擊刺,步下搏擊卻大有威力,我碰到過好幾次的那種奇醜無比的劍士似乎就出自上清丹鼎派隻重練劍的旁支。真歸子現在雖不是與人動手,但看得出出劍有力,手堅定如磐石,如果用於實戰,他也一定是個高手,而且他的動作間依稀正與那些醜陋劍士頗為接近。
我看得呆了,真歸子忽然清嘯一聲,左手食中二指並攏向劍尖一指,劍尖上突地冒出一朵火花,他右手輕顫,香案上的幾支蠟燭一下被點燃。也是他這一聲喝才讓我回過神來,心中又是一陣痛楚。這是郡主的葬禮,在這個時候我居然也分神想什麽劍術好不好,難道郡主對於我來說,並不是那麽重要麽?
想到這兒,我的心頭更加痛楚,象被一把小刀紮入了,還絞了絞。郡主對我是真心真意的,可是我也的確隻是在隨波逐流,有負於她的深情。
淡黃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的琵琶聲……
我的心早已經交給她了吧,即使不知道為了什麽。我偷偷看了一眼站在安樂王邊上的太子,太子此時全然沒有平時的輕佻,眼神也有種說不出的落寞。雖然他新生的弟弟妹妹一大幫,可是讓他真正有手足之情的,也許也隻有郡主和小王子兩人。
在這一刻,這個我一向看不起的太子,也似乎煥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
法事做完後,就該入土了,我和幾個下人一起將靈柩放入坑中。沉重的靈柩壓在坑底的土壤上時,小王子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他跪在坑邊,抓了一把土灑進去,哭道:“姐姐,你走好。”
葬禮結束後,安樂王已經連站都快站不起來了,幾個侍人扶著他上了車,小王子跟著上去。我跟在他們身後,小王子上車前又看了一眼那座新墳,忽然道:“楚將軍,你以後還會娶別人麽?”
我怔了怔,小王子已經小聲道:“如果你敢娶別人,那我一定不會饒你!”
我心頭一陣苦澀。雖然他在威脅我,可我並不怪他,隻是點了點頭道:“好的。”
也許,我真的不會再愛上某個人了吧,我失去的已經太多了。
安樂王走了以後,太子也上車走了。文侯走到我跟前道:“楚休紅,我們也走吧。”
我回頭又看了一眼,道:“等一下吧,我還想再看看郡主的墳。”
這樣的話已經很失禮了,文侯卻沒有生氣,隻是淡淡地道:“也好。”
我走到這座墳前,看著那塊墓碑。墓碑上寫著幾句話,概括了郡主短短的一生。在她的一生中,也說不出什麽驚天動地的故事,隻是兩三行文字便說明了一切。
“不要多想了。”文侯把手搭在我肩上,“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送葬的人陸陸續續都走了。因為死者隻是個郡主,大臣們大多沒來,來的也隻是一些宗室,唐郡主和蒲安禮倒也來了,這時唐郡主正在大聲罵著馬夫,也不知在發什麽脾氣。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可是,我的心中卻是那麽地空虛。
我道:“大人,我們回去吧。”
坐進車裏,文侯不知什麽,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知在想什麽。進西門時,我再忍不住,道:“大人,末將又沒聽你的話。”
文侯歎了口氣道:“算了,你這一點也真的很象以寧。”
甄以寧就不願聽從文侯的安排,從那時文侯讓他娶唐郡主開始,他就在不斷地違背文侯的安排,不然以他的身份,文侯肯定不會放他到前線衝鋒陷陣的。一說起甄以寧,我也說不出什麽話來。和甄以寧相比,我實在相差得太遠了。
車子到了軍校門口停了下來,我向文侯告辭,下了車,正要向住處走去,文侯忽道:“楚休紅,不要再多想,蛇人尚未全滅,你的任務還重。”
我轉過頭,又行了一禮,看著文侯的馬車消失在街角。蛇人經此大敗,元氣大傷,雖然還保存著相當的力量,可是文侯這話也未免太沉重了。如果不是我多慮,他方才說這話時的樣子幾乎象是我們剛吃了一個大敗仗,而不是我們正在追殺敗逃的蛇人。
到了門口,正在開門進去,我突然覺得身上一凜。
屋裏有人!憑著戰場上磨煉出來的直覺,我感到了有種異樣的感覺。我輕輕抽出百辟刀,側著身子站到門邊,開了鎖,將門一推。如果裏麵有人要暗算我,他一定會一刀劈下。閃過這一刀後,我的百辟刀就會以雷霆萬鈞之勢反擊過去。
然而,屋裏並沒有人暗算我,有個人輕聲“嗤”地一笑,道:“楚將軍,你倒有了長進了。”
一聽到這個聲音,我頓時放下心來。這是邵風觀的聲音,其實我也該知道,這是他第二次這麽做了,上一次他被文侯撤職,回來還給我刀馬之時,也是不動門鎖,人進了屋子。我將百辟刀放進刀鞘,笑道:“邵將軍,你要是不當將軍,做個小偷也是一等一的。”
上一次邵風觀身上滿是傷痕,樣子很是狼狽,這回卻是衣著整潔,不過和上次一樣,他拿了個小酒壺,正在自斟自飲。我坐到他跟前,將木板門推開了,才坐了下來,道:“邵將軍,你怎麽回來了?”
邵風觀眼裏帶著一絲狡黠,給我倒了杯酒推給我道:“你猜猜看。”
我的心頭一動,道:“是不是戰事不利?”
邵風觀淡淡一笑:“真聰明,我們吃了一個敗仗。這回不是故意的,而是實打實的敗仗。你跟我來吧,我給你看個東西。”
我道:“好吧,我去牽馬。”
邵風觀道:“不用,你的飛羽太引人注目了,我已經安排好馬車。”
他走到門邊,向外看了看,道:“跟我來。”
我有點惴惴不安,跟在他身後道:“你要給我看什麽?”
“到了就知道了。”他飛快地向前走去。現在軍校裏正在上課,這兒倒是很清淨。我雖然名義上還是軍校教師,但由於要統率前鋒營,所以授課的事大多由胡滔代勞,現在我是偏將軍,大概用不了多久也會有我自己的宅第了。我跟著邵風觀走過拐角,他打了個呼哨,一輛馬車忽然從一個岔道裏開了出來,駕車的正是諸葛中。
邵風觀扭頭道:“楚將軍,上來吧。”
我跟著他上了車,裏麵車簾也放下了,漆黑一片。我道:“邵將軍,你在擔心什麽?”
邵風觀道:“也沒什麽,有備無患。阿中,沒有人注意吧?”
諸葛中道:“沒有。”
“那就好,我們走。”
車子晃了一下開動了,我心中越發不安,小聲道:“邵將軍,到底要去哪兒?”
“城南。”
以前邵風觀開的平寧鏢局就在城南,我道:“是去你那鏢局麽?”
邵風觀點了點頭:“不錯。不過鏢局早歇業了,現在隻有幾個以前的夥計在打理。”
我越來越好奇,隻是想不通邵風觀到底要我看什麽東西,還要搞得如此神秘。車子不緊不慢地開著,一路上聽得了路上行人的喧嘩,危難解除後,帝都幾乎立刻恢複了往昔的繁華,做生意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多。車中很暗,邵風觀盤腿坐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我道:“你到底要讓我看什麽?”
邵風觀歎了口氣,道:“我想給你看個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知為什麽,我想到的是她,難道邵風觀把她偷出了東宮,來送給我麽?如果他真這麽做了,可是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但我可以拋棄一切也在所不異。我急道:“是個女子?”
邵風觀抬頭看了看我,眼神中又是詫異,又帶著點善意的嘲諷:“原來你也挺正常啊,嗬嗬,我以為你不喜歡女人呢。”
我臉紅了紅,心知自己的胡思亂想也太沒邊了,也讓他去亂猜,隻是道:“到底是誰?”
“到了再說吧。”
他不再說話,我也不好再問。車子七拐八拐,忽然一停,諸葛中打開車門,道:“邵將軍,到了,外麵沒有異樣。”
邵風觀舒了口氣,道:“來吧。”
平寧鏢局的匾額已經取下了,大門緊閉,他推開門走進去,我連忙跟著他進門。雖然知道馬上就可以知道了,可是還在胡亂想著。邵風觀到底要我看誰?難道,會是甄以寧?
我渾身一震。如果甄以寧沒有死,那可太好了。這時邵風觀走到了一間內室前,伸手推開門,我搶上前去,先行進屋。
屋子很小,隻有一張床和一張小桌子。床上張著帳子,我幾乎是衝到床前,一把撩開了帳子。撩起帳子時,我的手都有些顫抖,這個謎團馬上就可以解開了。可是一撩起帳子,我卻是一怔。
床上的確躺著一個人,這人渾身是傷,包得嚴嚴實實,一張臉隻有一半露在外麵,但絕對不是甄以寧,我絞盡腦汁也不記得我認識這個人。這人正在睡覺,我呆呆地看著他,不知道邵風觀讓我來看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邵風觀走到我身邊,我道:“邵將軍,他是誰?”
邵風觀道:“他叫顧宣,是火軍團的士兵。”
我又是一怔。火軍團,那是畢煒的部隊,畢煒追擊蛇人,將火軍團都帶了出去,這個顧宣想必就是其中受了傷。可邵風觀搞得如此神秘做什麽?我道:“那怎麽了?”
邵風觀沒有回答我,彎下腰,輕輕拍了拍那個顧宣,道:“顧宣,醒醒。”
這顧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到我,他大吃一驚,叫道:“你是誰?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邵風觀輕聲道:“不用怕,他是楚將軍。”
顧宣道:“我記得了,你是楚休紅!”我已經是文侯的親信,火軍團原本就是由文侯府軍的班底擴編而成,他認得我也不希奇,可是這顧宣認出我後還是驚恐萬狀,不知為了什麽。?
邵風觀道:“不用怕,楚將軍不用報告文侯大人的,你告訴他你的經曆吧。”
顧宣還是十分驚慌,又上下打量了我一陣,道:“真的可以相信他麽?”
邵風觀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不過我相信他,反正我看他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
我有點哭笑不得,邵風觀救過我的命,可是這話也似乎並不是誇獎我。我道:“顧宣,隻要你沒做什麽惡事,就不用怕我。”
顧宣又打量了我一下,目光中還是疑慮重重,半晌,方道:“邵將軍,可以跟他說麽?”
邵風觀道:“廢話,你的命隻有楚將軍才能救,說吧。”
顧宣想了想,咬咬牙道:“好吧,反正我這條命是揀來的。”他撐著想坐起來,卻又眉頭一皺,似乎身上疼痛不堪,我扶著他道:“慢慢說吧。”
邵風觀拉過一張椅子,道:“坐吧,他的話很長。”
等我們都坐好了,顧宣開口道:“楚將軍,我是火軍團第三隊的士兵,隸屬畢煒將軍統轄。今年四月上,畢煒將軍秘密召集我們十人到文侯府商議……”
“四月?”我打斷了他的話。四月時我剛從雄關城受訓回來,蛇人也正要圍攻帝都,文侯的地雷陣想必就是這個時候布下的。顧宣道:“是的,是四月。那時蛇人剛打破北寧城,屠方將軍的大軍敗回來,城中人心惶惶,我們也都不知如何是好。這個時候,忽然受到文侯大人召見,我們都十分意外,也極是高興。”
他說到這兒,咳了兩聲,邵風觀拿過一杯茶道:“喝一口,慢慢說吧。”顧宣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方道:“文侯是在密室中召見我們的,要我們立誓絕不能走漏消息,給了我們一個任務,便是在南門外秘密埋伏。”
我的心猛地一跳。顧宣雖然隻開了個頭,我卻已經隱隱知道了文侯的計策了。我搶過話頭,道:“是埋伏在地下麽?”
顧宣和邵風觀都是一震,顧宣驚道:“你知道麽?你……”邵風觀卻道:“楚將軍,你的心思真是機敏,一下就猜到了。”
地雷陣怪不得能同時爆發,原來,並不是用引線點燃的,而是用人!我驚得呆了,道:“原來是在地下挖了地洞,要你們埋伏在裏麵啊。難道,你們在地下埋伏了一個多月?”
顧宣點點頭,我驚道:“不可能!一個多月,你們吃什麽?拉在哪裏?而且蛇人難道不會發現洞口麽?”
蛇人圍城足足有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裏,顧宣他們頭頂都是蛇人,要說十個藏人的大洞連一個都沒有被發現,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哪知顧宣道:“不會發現。”
“為什麽?”
“因為此事極為機密,文侯也隻挖了十個洞,裏麵放了一個月的幹糧食水,我們一進裏麵,出口就被封住,除了幾個通風口,根本就沒有洞口。文侯也說過,蛇人一被擊退,就會將我們挖出來的。”
我聽得毛骨悚然。一個活生生的人,要被埋在地下一個多月,這要何等堅忍的意誌啊!這次解除了蛇人的圍攻,這十個人的功勞應該是最大的,不論如何獎賞都不過份。我不禁肅然起敬,道:“顧將軍,帝國是你們的努力才保住的,這個功勞可以排第一位。”
話一出口,我馬上知道自己錯了。戰後論功行賞,我也被加封為偏將軍,可是從頭至尾,文侯根本沒有說起有這樣十個人!果然,顧宣也隻是冷冷地一笑,道:“功勞?還有什麽功勞,一炸起來,我才知道我們都被騙了!本來文侯說我們那個洞穴不會有事,火藥都埋在別處,可是炸起來時,我卻發現,原來那些火藥和油就在洞穴邊上!”
我不禁呻吟起來,仿佛看到了黑暗中,被火藥爆炸時衝擊,泥土被炸得紛飛時的情景,一時間竟連氣都喘不上來。顧宣也在呻吟著,他的臉上雖然包著紗布,眼神中卻流露出難忍的恐懼和痛苦。好容易我才平靜下來,道:“後來呢?”
顧宣苦笑道:“那時我嚇得魂不附體,什麽都不知道了,隻知道往上刨著。雖然知道出來也是個死,可總比活活埋在土裏憋死要好一點。我的運氣很好,開始的一震將頭頂的泥土全都震塌了,竟然被我死命爬出了土層。一出來,便看見四周都是火,那時我的心都涼了,被火燒死和被土埋死,其實也差不多啊。”
“後來呢?”
“後來?”顧宣又是冷冷一笑,“本來我也隻道自己是死定了,已經不打算再要這條命,突然間天上下起了雨。我沒想到還能絕處逢生,可還沒來得及高興,馬上被一群燒得焦頭爛額的蛇人圍住了。那些蛇人正在拚命向後逃跑,正好有一輛車經過我。大概我下半身還埋在土裏,身上又糊滿了泥土,它們以為我也是蛇人,其中一個竟然將我拉上了車。”
我皺了皺眉,喝道:“不可能!它們發現你時會以為你是蛇人,可一上車後,難道還不會發現麽?”
顧宣道:“自然馬上發現了,有個蛇人立刻要殺了我,但其中一個蛇人卻製住了它們。開始我也不知道這蛇人是什麽用意,隻能被它們俘去,後來才知道,那個蛇人想從我嘴裏問出這地雷陣究竟是如何發動的。”
我沉思著道:“它真的打這樣的主意?”
顧宣道:“是的,它後來還來問過我。對了,它還告訴我,它的名字叫木昆。”
“木昆!”去年我赴援東平城時,為了換回二太子,蛇人派來的使者就是這個木昆。那時木昆的睿智就讓我吃驚,它的談吐和態度和一個人沒什麽兩樣,沒想到這個蛇人也參與了圍攻帝都。邵風觀道:“你總該信了吧?我本來也不相信。”
我本來還有點懷疑顧宣的話,此時卻已堅信不疑了。顧宣沒去過東平城,除非這一席話是邵風觀教他的,否則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木昆這個名字。我道:“顧將軍,你可受了不少苦。可脫險後為什麽不報告文侯大人?”
顧宣道:“在蛇人中倒是沒受太多的苦,那個木昆要問我,我已抱定必死之心,一個字都不告訴他。畢將軍率軍攻破了北寧城,蛇人繼續南逃,這次那個木昆也帶不了我們了,扔下我們自己逃走。那時我才長舒一口氣,隻道自己九死一生,總算保住了一條性命。”
我道:“隻道?這是什麽意思?”
顧宣冷笑道:“我是被邵將軍發現的。到了這時我才知道,原來除了我,還有鬱繼榮也活了下來。”
我一怔,馬上就想到了那鬱繼榮定是另一個埋伏在地下洞穴中的士兵。邵風觀在一邊輕聲道:“那個鬱繼榮是另一個脫險的士兵,是畢煒先行發現的。我發現了他後,見他身上被包紮的,還隻道是賣身投靠蛇人的敗類,聽他說到木昆我才算有點相信,正想向畢煒和鄧滄瀾報告,正好看見畢煒在處斬鬱繼榮。”
這時顧宣突然大叫了一聲,身上的紗布登時殷紅一片。
第二章 遠交近攻
我和邵風觀都大吃一驚,邵風觀搶到床邊,叫道:“阿中!阿中!”
諸葛中衝進屋來,邵風觀道:“快,看看他!”
諸葛中看了昏死過去的顧宣一眼,從邊上拿過一個瓦罐,道:“他的創口崩開了,快,給他換紗布!”
他從腰間摸出一把小剪刀,剪開顧宣身上的紗布。一剪開,我就聞到一股血腥氣,中人欲嘔。一見他的傷口,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顧宣腰腹之間幾乎都成了黑色,簡直不能說是傷口,而是整張皮都燒掉了。這麽重的傷,也隻有在大火中才會形成。此時我再無懷疑,顧宣說的,一定全都是真話。
諸葛中用一個小銀勺從瓦罐中挖出一堆黑色的藥膏,平鋪到顧宣身上,細細攤開,又用新的紗布包起來。傷口太大了,諸葛中包得也很難,大概還要半天。邵風觀對我道:“楚將軍,我們先出去吧。”
他扶住顧宣,手上也沾滿了血汙。我點點頭,跟著他出去。顧宣的慘狀實在難以入目,而他的話更是讓我的腦子亂成一團。
邵風觀到了後院,提起一桶井水來洗手,我站在他身後一聲不吭。他一邊洗著手,一邊道:“楚將軍,你相信他的話麽?”
這不是真的。我想這麽說,但我知道這才是句假話。我道:“不會是假話。可是,畢煒怎麽會這麽做?”
邵風觀甩了甩手,冷笑一聲道:“你真以為畢煒跋扈到這等地步麽?要沒有上麵的吩咐,他怎麽敢這麽辦。楚休紅,你畢竟不是文侯大人的貼身親信,有些事他不會和你說的,哼哼。”
他的話中也有深意。當初邵風觀也是文侯的親信,但還是比不上畢煒和鄧滄瀾兩人,現在我的地位恰好就是與當初的他相當。我沒有反駁他的話,隻是道:“可是大人為什麽要這麽做?戰士舍身取勝,對軍心也並沒有什麽影響。”
邵風觀道:“你還是太老實了。大人是大人,在他看來,所有人都隻是一件工具,隻是好用不好用而已。”
我沒法反駁,隻是點了點頭,道:“可是也不至於要滅口啊。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邵風觀將手擦幹了,道:“因為大人沒有對他們說實話。這條計是要死士才能完成,萬一這些士兵翻悔不願了,怎麽辦?他一開始就準備犧牲這十個人了。”
我隻覺背後盡是涼意,喃喃道:“可是既然願意埋伏在地下一個多月,他們還會怕死麽?”
邵風觀又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湊到我跟前,小聲道:“楚將軍,頭腦一熱時是會置生死於度外的,可是那十個人要在地下躲一個月之久,這一個月裏你能擔保他們不胡思亂想麽?萬一到時有幾個人不肯聽命點燃火藥,那地雷陣的威力無法發揮,帝都就隻有陷落的命運了。文侯大人也說過,他這是在孤注一擲,絕不能有一個步驟有閃失。既然已經騙了這幾個人,那就騙到底,把這幾個人的嘴永遠封住。大人是大人,在他看來,士兵和將領,包括你我,包括鄧滄瀾和畢煒,甚至太子,都隻是他的工具而已!”
我心頭一寒,輕聲喝道:“大膽!你這話是大逆不道!”
邵風觀沒想到我會這麽說,怔了怔,冷笑道:“原來你也是這種呆子。好啊,你去向你的大人報告吧,我是看透了,也不怕你。”
他雖然這麽說“不怕”,手卻已按在腰刀之上,看來如果一言不合,說不定他真會殺我的。我心頭一陣迷惘,喃喃道:“我不會去報告的。顧宣他太可憐了,他救了我們,卻還是這樣的下場。”
邵風觀又是一怔,才鬆開手,輕聲道:“是啊。我們也做不了什麽事,隻讓這個真正的英雄能夠活下去吧,也算能勉強減少一點愧疚。”
他的話極是沉痛,聞之鼻酸,我低下頭,淚水也幾乎要流下來。英雄,也隻有成功後才會被歡呼的,象顧宣這樣的人,算得上真正的英雄,可是永遠都不會有人記住他,甚至要活下去都成了奢望。我道:“是啊。我們要怎麽做?”
邵風觀道:“我不知道畢煒有沒有察覺,隻怕已經有點懷疑,一旦被他知道了,顧宣這條命也就算完了。我馬上要去雄關城接著受訓,風軍團隻有八百人,而且我去得沒多久,也不敢相信他們,你的前鋒營有五千人,而且大多跟了你有兩年了,我希望在我走的時候你能收留他。好在他麵目全毀,傷勢能好的話,以後隱姓埋名也不會有人知道。”
前鋒營還沒回來,躲在五千人的前鋒營裏,自然比躲在風軍團中更安全一些。我點了點頭道:“這些年我身邊也有些賞賜,可以讓他安個家度日。”
邵風觀道:“這樣最好,鏢行裏雖然開銷大,但賺得也不少,我也可以給他一些。由你出麵,畢煒肯定想不到。”
我隻覺心頭象被什麽東西齧咬著,邵風觀還在盤算著去哪個地方給他養傷,現在隻有向北才安全一些。我聽著邵風觀的聲音,忽然鼻子一酸,道:“邵兄,所謂真正的英雄,大概都沒有好下場吧。”
邵風觀象噎住了一樣,話語嘎然而止,半晌才道:“大概吧。”
我們同時長歎了一聲。
※※※
東平城之戰的失利,也使得帝國軍的反擊形成了一個頓挫。接下來一個月裏,鄧滄瀾和畢煒的進攻一直沒有大的起色,蛇人雖然沒有反擊之力,守得卻堅如磐石,攻守雙方形成了僵局。
天越來越熱,現在已到了七月,正是酷暑天氣。七月頭上,前鋒營回來休整,見到曹聞道和錢文義兩人都沒有大的傷損,我才鬆下一口氣。雖然對錢文義也可以放心,但我還是隻跟曹聞道說了顧宣的事。邵風觀走後,我在一個僻靜之地找了一間小房子,找了個老媽子來伏侍他,隻是顧宣身上的傷太過嚴重,結了痂後長不出新皮來,以至於十分怕熱。我本想找個機會再送他到北方的村子裏讓他靜養,但文侯時常會召見我,一直抽不出空,現在曹聞道來了,總算有了個靠得住的人。
曹聞道聽說了顧宣的事,也不勝唏噓。我們正在商議將顧宣送到哪裏為好,一個士兵忽然在門外道:“楚將軍,李將軍請見。”
我一怔,道:“哪個李將軍?”猛地想起來,又驚又喜,道:“是李堯天將軍吧,快點請他進來。”
李堯天作為鄧滄瀾的副將,此番也立了不小的功勞。上一次我和他在雄關城分別後,還一直沒遇見過,而在東宮與路恭行一戰,多虧他給我的流星錘才算保住自己,也可以說我這條命是李堯天救的。聽得他來了,我登時喜出望外,也顧不得再和曹聞道商議顧宣的事了。
我迎出門去,正見到李堯天牽著馬站在大營門口。我連忙上前,道:“李兄,真是難得,快,快,請進。”
李堯天笑道:“楚將軍,好久不見了,聽說你已升為偏將軍了?”
李堯天雖然立功,卻隻受到賞賜,軍銜並沒有升,這次中上級軍官中軍銜得以升遷的也隻有蒲安禮和我兩個。想到比這個不世出的智將李堯天還高上一級,我不禁也有些得色,道:“見笑了,那是僥幸而已。曹聞道,你將李將軍的座騎牽下去,好生喂料。”不過想想李堯天如此才能,居然軍銜沒我高,我的“僥幸”之說也未必不對。
曹聞道答應一聲,自下去了,我和李堯天並肩向裏走去,我邊走邊道:“李將軍,你也輪休了麽?”
李堯天道:“我與你所率的前鋒營一塊兒回來的,不過不是輪休,鄧將軍命我督造戰船,務必要在今年造出巨艦來。”
我想以前聽薛文亦說起過,要造出長度在四十丈以上的戰船,忙道:“是有四十丈長麽?”
李堯天眉頭一揚,道:“你也聽說了?我聽到這個尺寸時也嚇了一跳。聽說是工部一個叫葉飛鵠的小吏設計的,此人倒是個人才。”
葉飛鵠我也見過一次,雖然身無寸官,但極是桀傲不馴,不過文侯很賞識他,還將那艘最大的船命名為“飛鵠號”。大概也因為有文侯的支持,他一個小小的吏員才得以承擔如些重大之責,可以造出這種前所未有的巨艦來。我道:“這麽大的船,真不容易。好象是去年四月開始建造的,現在隻怕也快完工了吧?”
李堯天道:“哪有的事,早呢,現在隻怕才完成了一半。”
我皺了皺眉,道:“我記得以前聽工部的崔侍郎說過,飛鵠號耗去一千工時,相當於數百個工人全力工作了一兩個月。飛鵠號長二十丈,這艘四十丈長的船所有尺寸都放大一倍,那麽所耗時間按比例就得多八倍,一兩年才能造好,去年四月到現在,一年多了,還不成麽?”
李堯天道:“哪有這麽容易的,工時不是這麽算法。船隻一大,加工難度就成倍增長,單單那船的龍骨,尋常小船加工龍骨頂多不過十來天,可是這艘巨艦如此龐大,龍骨從成形,烘幹,上漆,單這一項就耗時半年。再說巨艦所需木材也遠比造小船難得,都要合抱粗的山木才成,這些木頭我句羅島上倒有一些,我家王爺應文侯大人之召,命人貢上巨木二十根,並獻上工匠兩百人。”
看來這一艘船真個是不惜血本了,而李堯天從前線回來,隻怕也為了更好指揮那兩百句羅工匠。句羅一切製度都規模帝國,他們的士人稱“兩班”,讀書識字全部依造帝國製度,因此交流不成問題,但普通人就不成了。和來帝國軍校進修過的李堯天不同,那些工匠多半隻會句羅土話,隻靠通事翻譯也是件麻煩事,而由身為句羅人的李堯天直接督工,就可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文侯也真個精明,這些小事他都已經算計好了。我現在對文侯是越來越佩服,隻覺得他的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舉措,都必然有深意在,雖然有些我並不同意,就想把李堯天召回來這件事。鄧滄瀾固然是個將材,但依我看,李堯天的水戰能力還在鄧滄瀾之上,讓他回來督工造船,未免大材小用。
我想了想,道:“大人造這麽大的船究竟有何用意,李將軍,你覺得此事是不是有點好大喜功了?”
李堯天道:“大人的深意我也猜不透,我正是想來問問你,如今朝中有無出海征戰之意?”
“出海?”
我大吃一驚。現在蛇人已經讓我們焦頭爛額了,我根本沒想過還有餘力能出海征戰。我道:“為什麽要出海?你怎麽會想到出海征戰的?”
李堯天頓了頓,似乎下了個決心,方道:“因為我覺得,這麽大的船,在內陸江河之中已不實用,大人是否想將這種巨艦用於海戰,所以才來向你打聽一下消息。”
我心中一凜。的確,我沒有李堯天想得深遠,而且我對朝政一點都不感興趣,平時隻關注軍隊的事,實在說不上來。不過我記得那個南宮聞禮說過,他是郡主一手扶植的,也向我宣誓效忠。他是諫議大夫,應該對朝政相當熟悉,這些日子我從來沒去找過他,倒是可以向他打探一下消息。
想得了主意,我道:“李兄,你今天有空麽?”
李堯天道:“今天我一天都沒事。怎麽了?”
我笑道:“這個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可以去問一下。今天我做東,一塊兒喝酒,吃你們那種石頭烤肉吧。”
一說起石頭烤肉,李堯天不由舔了舔舌頭,笑道:“好啊好啊,不過我胃口很大的,別吃窮了你。”
我笑了:“放心吧,我現在可是偏將軍,薪水請你吃一兩頓烤肉還不在話下。”
現在因為帝國勢力未達大江以南,和句羅島的關係倒一下密切起來,帝都的句羅風味酒館也多了幾家,把軍中的事托付給錢文義和曹聞道兩人,我和李堯天並馬向一個其中一個酒樓走去。我先叫了一個士兵去請南宮聞禮,他馬上就會過來的,我和李堯天先找了個樓上的包廂盤腿坐下,叫了幾大盆牛羊肉,便等著南宮聞禮過來。
一個小夥計將一個炭盆拿過來。和句羅的本土風味稍有不同的事,這酒樓把石頭烤肉也做了改良,成了石板烤肉。一塊石板蓋在炭盆上,想必也燒了許久了,靠上的一麵也顯得油光光的。這一麵磨得很光,露出裏麵的底紋,看上去就讓人食欲大開,好象這塊石頭也能吃一樣。
那小夥計將食具放好,往石塊上灑了些酒。“嗤”一聲,一股異香撲鼻而來,他的手向我們一攤道:“請用。”
酒香雜著油香,極是誘人,我知道李堯天定等不及了,便道:“李兄,來,我們先吃吧。”說著,先夾了一片肉攤到石板上。肉片切得很薄,紅紅白白的甚是新鮮,一放到石板上便成了褐色。兩麵一烤,再放進醬汁中一蘸,便可以吃了。
李堯天吃了一片肉,道:“楚兄,你叫的這個朋友是誰?”
我道:“他叫南宮聞禮,官拜諫議大夫。”
李堯天道:“是諫議大夫麽?他應該知道。”他說著又夾了片肉烤了起來。我們兩人正自吃著,忽聽得有個夥計在外麵道:“大人是來找楚休紅將軍麽?這邊請。”
我站了起來,對李堯天道:“他來了。”說著拉開門,正見南宮聞禮走上樓來,我忙道:“南宮大人,這兒請。”
南宮聞禮走到我跟前,忽然跪下行了個大禮道:“卑職南宮聞禮見過楚將軍。”
南宮聞禮的諫議大夫是文職,論品級,隻比我的偏將軍低了一級,在這種私下場合也不用行大禮,我嚇了一跳,忙扶起他道:“請起請起。來,我給你介紹個朋友,這位是李堯天將軍。”
李堯天已經站了起來,向南宮聞禮一拱手道:“南宮大人,久仰大名。”
南宮聞禮微微一笑,道:“李將軍的名聲才是如雷灌耳。”
我們坐了下來,南宮聞禮一坐下便道:“楚將軍,今日叫我來,可有什麽事?”
我看了看李堯天,道:“我有一事相詢,請問南宮大人,近來朝中有無出海征戰之議?”
南宮聞禮眉頭一揚,看了看四周,方才小聲道:“楚將軍輕聲。你是哪裏得來的消息?”
他雖然沒有承認,但這也已經證明確實有人提出要出海征戰了。我吃了一驚,也壓低聲音道:“真有這事?”
南宮聞禮道:“文侯大人向帝君上過一封奏疏,此後便大力征召造船工匠,並征集海圖。我雖不曾看到那份奏折,但聽人說,文侯大人確有出海征戰之意。”
我想了想道:“大人究竟是什麽意思?”現在我們雖然取得了一個勝利,但這並不是決定性的勝利,帝國軍的力量仍嫌不足。在這種時候,另辟海上戰線,實屬不智。可是我雖然想不通,但是卻堅信文侯此舉有其深意在。
李堯天忽道:“也許,大人是想打通海上戰線吧。”
我道:“陸路還不曾打通,現在就要分兵海戰麽?那豈不是本末倒置。”
李堯天道:“話不是這麽說的。楚兄,你不要忘了,在南邊,還有一支至今不知底細的力量在。”
我渾身一震,呆了呆,方道:“是五羊城?”
五羊城的麵目直到現在為止,仍然模糊不清。鄭昭來與文侯見過一次麵,但那次文侯又要殺了他,似乎並不是聯手的意思。現在帝國南北交通阻斷,五羊城究竟如何也沒人知道。這座南方的大城究是陷落了,還在仍在苦戰,都是個未知數。
李堯天道:“不錯,正是五羊城。五羊城至今沒有消息,多半還不曾隱落,但我實在想不通蛇人為什麽會放著他們不攻,想來想去,最有可能的是五羊城主和蛇人達成了協議,互不侵犯,或者已經投靠了蛇人也不一定。”
南宮聞禮失聲道:“什麽?這有可能麽?可現在什麽消息都沒有啊。”
李堯天的臉色甚是沉重,道:“如果五羊城被破,難民定會四處逃散,蛇人再強,也不能打幾十萬軍民殺得一個不剩,總會逃出幾個來,我們也會得到消息。現在正因為沒有消息,才更加說明了五羊城並無戰事。”
我點點頭道:“有道理。不過五羊城縱然投靠蛇人,定然也不是真心投降,所以大人才有此議。”
李堯天皺起了眉頭,沉吟道:“可是,為什麽以前一直不去聯係?如果能讓五羊城在蛇人帝都敗退時出兵,蛇人立足未穩,定然守不住東平城,我們也可以將它們一網打盡。”
他的聲音裏也大為痛悔。此番蛇人能夠突破水軍團包圍,退入東平城,歸根到底就是水軍團軍力不足。如果有五羊城兩萬兵助陣,那支蛇人的兩萬敗兵說不定真的能被全殲於大江之上。
我的腦海中拚命轉著。鄭昭那一次前來,究竟是何用意?如果那時五羊城主有攜手抗敵之意,文侯又為什麽想殺鄭昭?可能其中還有什麽秘密,隻是現在還不清楚。
不去想了,我道:“來,莫談國事,我們烤肉吃吧。”
※※※
吃完烤肉,天色漸暗,我和李堯天走出酒樓時,天邊已經亮起了幾點星光。我們慢慢沿街走著,各自想著心事。帝都之圍解除後,百廢俱興,好象一切和戰前沒什麽兩樣,但我知道,郡主說的那個新時代,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漸漸地到來了。文校開禁隻是第一步,就象滾雪球一樣,這個雪球越來越大,這將從根本上改變帝國的吏製。
隻希望蛇人這個意外不要打斷帝國向前的進程。
我突然想起了什麽,對邊上的李堯天道:“對了,李兄,你以前不是問過,句羅島有個聖賢祠麽?”
李堯天道:“是啊。怎麽了?”
“伏羲大神真的是人首蛇身的?”
李堯天道:“是啊。我們句羅其實也是從中原遷去的,這聖賢祠據說是根據中原的伏羲祠的樣子建造,隻是規模小一點而已。伏羲祠大概已經湮滅無聞了吧,你們中原人反倒不知道了。”
我皺了皺眉:“可是,為什麽會人首蛇身的?難道上古時蛇人就已經出現了?”
李堯天道:“這些事就說不清了。年代太久,誰都不知道,不過,聖賢祠裏的伏羲大神和蛇人畢竟有些不同,也虧得蛇人硬扯到一處。”
我大感好奇,道:“是麽?有什麽不同?”
“伏羲大神的像上半身和人一般無二,而蛇人的樣子畢竟不太象人。”
“是這樣啊……”我想著木昆給我的那塊布。那塊布上的印子很模糊,隻看得出畫像上的伏羲女媧神的樣子,倒是和蛇人的形狀極其接近。如果照李堯天的說法,伏羲女媧真正的樣子,與其說是象蛇人,不如說是人和蛇人的混合體,恐怕木昆說的什麽四肢人奪了兩肢人的世界之類也並不是事實!
一想到這點,我不覺長籲一口氣。聽到木昆說過這一席話後,我心中總有些不安,隱隱地有些負罪之感,現在總算要好得多了。李堯天見我如釋重負的樣子,大概頗覺奇怪,道:“楚兄,怎麽了?”
我道:“沒什麽。”如果這世界並不是蛇人的,那麽這場戰爭中略微的一點內疚我都不必了。我這樣想著,可是,木昆的樣子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木昆雖然是個蛇人,可是它太象個人了,可以說就是個人。如果我要殺了它,會不會也有殺人一樣的感覺?
這種想法讓我感到出乎意料的沉重。我默默地走著,聽著自己的腳步聲,隻是一片茫然。
到了前鋒營前,李堯天道:“楚兄,多謝你的款待,我也得走了。從明天開始,大概要忙了吧。”
我向他行了一禮,道:“李兄,多保重,以後有空多來吧。”
一個士兵牽出了他的馬,李堯天跳上了馬,在馬上向我行了一禮,忽然嚅嚅地道:“楚兄,說不定,我們相見無期了。”
我本要進去了,聽他這麽說,不由大吃一驚,道:“怎麽了?”
李堯天眼裏閃動著一絲異樣,道:“希望我猜錯了。聽南宮大夫之言,我覺得,文侯大人似乎……似乎……”
他吞吞吐吐地沒說下去,我急了,道:“到底是什麽?”
李堯天一驚,道:“沒什麽,我多半是想錯了。哈哈,我突然覺得,大人可能想遠征倭島。”
“什麽!”
這句話才真正地讓我大吃一驚,我覺得文侯要李堯天督造戰船無非是大力發展水軍,想在海上與五羊城取得聯係,怎麽也沒想過竟然會遠征倭島。我道:“你到底是怎麽會如此覺得的?”
李堯天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勉強笑了笑道:“也沒什麽根據,隻是我覺得,建這麽大的船,似乎隻有遠航才用,否則不免大材小用了。不過倭人雖然狼子野心,現在遠征的話,不免有點不分輕重緩急,哈哈,楚兄,我多半是胡猜的。”
他向我告辭了,打馬回去。我看著他的背影,心頭卻一陣陣地發寒。
李堯天是個絕世的名將之才,他的感覺絕不會無緣無故的。我暗自下了決心,明日定要求見文侯,當麵問問這些戰船究竟要派什麽用場。
※※※
第二天是個好天。盛夏季節,雨水很多,隔個三天兩頭便會下一場雨,但一旦旱起來也會持續十多天滴雨不下。我起了個早,先和全營士兵出了一趟操,待出了一身汗,又洗了個澡,正在穿著戰袍,打好腰帶,準備去求見文侯,曹聞道忽然過來道:“楚將軍,文侯大人派人前來召見。”
我紮好腰帶,走了過去,那傳令的正是文侯府兵首領汪海。他一見我,先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大人有令,命你速速前去。”
我道:“真巧,我也剛想去見大人。”
曹聞道牽過了我的飛羽,我跳上馬,道:“曹兄,這兒就托付你和錢兄了,讓兄弟們加緊訓練。”
汪海的馬也是良駒,卻比飛羽要差好幾個檔次,我不時拉住飛羽,不讓它跑得太快,道:“汪將軍,你可知道大人召我有什麽事麽?”
汪海道:“末將不知,聽說大人要去檢閱新軍,大概要叫你一塊兒去吧。”
我道:“又有新軍麽?”因為帝國軍損失太大,文侯加快擴軍,如今帝都駐軍又已經接近了十萬,其中有三四萬是新召集的,大概這批士兵在雄關城受訓完畢,剛抵達帝都吧。我不再多問,和汪海並馬向前走著。
進了文侯府,汪海陪著我向裏走去。其實文侯府我來過好多次了,根本不用他領路,隻是他兢兢業業,一絲不苟,不管是誰都要陪到書房前的。到了書房門口,汪海大聲道:“大人,楚休紅將軍到。”
“來了麽?快進來吧。”
文侯的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我推開門,進了書房。一進門,卻不由吃了一驚,這大廳裏門窗緊閉,窗簾都拉了下來,顯得很暗,一時間我都沒發現文侯在哪裏,定睛一看,才看到文侯站在桌角的一張大桌前,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麽。我走到他身後,跪下道:“大人,末將楚休紅有禮。”
“休紅,你來了。”文侯轉過身,“過來,看看這兒。”
我不知道文侯到底在看什麽,走上前去。前些天還沒有那張桌子,大概是新鋪的。說是桌子,不如說是個方形的無蓋大槽,七八尺見方,中間堆著一些沙子。雖然很暗,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一張地圖,正中有一些白色細砂堆出了一個長條,正是大江的形狀,將整個桌子分成兩半。
我道:“是地形圖啊。”
文侯點了點頭,道:“這些日我命人整理各省地圖,讓工部以膠水調和細砂,給我做成了這張實景地圖。你看,此圖一尺相當於一千裏,帝國東西南北之距大約都都有萬裏之遙,一個人要踏遍帝國全境,十年都還不夠,如今卻盡收眼底。”
雖然活了二十多年,我到過的地方也算不少了,一直到過南邊的高鷲城,看一旦在這地圖上看到,才知道我走過的僅僅是一小片而已。帝都位於帝國北部的東邊,以前總覺得帝都離海很遠,但在地圖上一看,帝都幾乎就貼在海邊。文侯說地圖上一尺相當於實地一千裏,帝都離海還不到千裏,在這兒一看,便連一尺都不到了。
我看著這地圖,道:“大人,有了這地圖,天下形勢,俱在掌握中了。”
文侯歎了口氣,道:“不成呢,還是太粗糙了,拚起來時,相鄰兩省都是驢唇不對馬嘴,如今兵荒馬亂,要畫一幅好地圖就更難了,這圖隻不能表示個意思而已,將來天下太平,我定要命人繪製一幅天下細圖,以造福後世。”
我想說這地圖已經做得夠精細了,但文侯既然這麽說,我也不敢反駁。不管怎麽說,能將一個個省的地圖拚起來,已經相當了不起。我貪婪地看著這地圖,拚命想找出高鷲城的方位,隻是還沒看慣,一時找不到。文侯忽地將手一指,道:“高鷲城在這兒。”
他的手指指著的,是一座木製的小城堡。這樣的小城堡有不少,代表的準是那些大城,代表高鷲城的是最大的一類。一看到這兒,我的心不由一震。在文侯指下,高鷲城僅僅是這麽個玩具一樣的木頭城堡,但是當初,有十萬帝國軍的屍骨都埋在了這兒。
我呆呆地看著,動也不動。文侯忽然拍了拍我的背,道:“休紅,你想不想有朝一日領兵回去,祭祀陣亡的帝國軍將士英靈?”
我一下跪了下來,道:“大人,此恨日夜未能釋懷。為雪此辱,末將願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文侯淡淡地一笑,道:“現在可不成。現在那兒準是蛇人的巢穴了,以我們的力量,還攻不到那兒去,坐吧。”
我有些失望。今天文侯叫我來,我隱隱地還希望他是因為畢煒和鄧滄瀾兵勢不利,想讓我取畢煒而代之,畢竟現在畢煒和我都是偏將軍,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但聽文侯的意思,好象並沒有想讓我領兵。我坐了下來,道:“大人,末將久未征戰,心向沙場,望大人能讓末將出陣。”
文侯看著我,道:“你想出戰麽?”
我本已坐下來,又站起來道:“是。”
文侯站了起來,道:“好,有一件事正要你去做。”
我又驚又喜,道:“是什麽?”
“聯係五羊城。”
第三章 揚帆遠航
文侯這一掌登時讓我心中雪亮,我挺直了腰杆,道:“末將定能完成任務!”
文侯眼中又是一亮,微笑道:“你覺得要你做什麽事?”
我道:“大人定要命我與五羊城主取得聯係,勸說他反戈一擊。五羊城主臣服蛇人,定非本願,隻要讓他明白,聯手方是共存之道,他多半會聽的。”
文侯點了點頭,但又微微搖搖頭道:“差不多了,不過我要你幹的沒這麽多,勸說的事不用你來幹,你隻消擔任護送之責就行了。”
我本以為文侯定會讓我擔任特使,沒想到隻是讓我當護衛,不覺略略一陣失望。文侯也一定看出了我的失望,拍拍我的肩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長處。你心思縝密機敏,武功出眾,但舌辯卻隻是尋常,要說服五羊城主,單靠刀槍可不成。”
我點了點頭,道:“是。大人,什麽時候出發?”
“事不宜遲,明天就要動身了。”
我想了想,道:“隻是去五羊城的道路已被蛇人封鎖,要衝過去,隻怕不太容易。如果從西北繞道而行,那花的時間就太多了。”上一次鄭昭來帝都,回去時便是繞道從西城回去的。從那兒走的話,得多走近一倍的路程。
文侯道:“誰說要從陸路走?”
我心中又是一驚,刹那間又明白了許多,怪不得文侯要在陣前將李堯天抽回來。我道:“那是讓李堯天將軍用船送我們麽?”
文侯點了點頭,又道:“隻是他另有大用,自己不能出去,送你的是他的副將樸士免。”
這個樸士免名不見經傳,但李堯天部下,豈有弱者。我點了點頭,道:“遵命。”
“你快去準備吧,在你前鋒營裏挑三十個得力的人同去,代理統製的事也吩咐好。”
我答應了一聲“是”,但又有些遲疑。今天我本想詢問一下文侯是否有跨海征戰之意,但這話也不太好說。文侯也看到了我欲言又止的樣子,道:“你還想問什麽就問吧,不用顧忌。”
我鬆了口氣,道:“大人,您將李堯天將軍抽到帝都來督造戰船,是否有打通海上戰線之意?”
文侯眉頭一揚,道:“何以見得?”
我咽了口唾沫,道:“當初大人跟我說過,蛇人打的是三路並進之意。東平城為中路,符敦城為西路,還有一路從海上而來。若三路同時進攻,我軍兵力不足,多半難以應付,但末將與蛇人征戰多時,未見其有船隻,隻怕正因為此,這海路進攻一直未能實現。細細想來,蛇人對五羊城網開一麵,未始不是在打五羊城水軍的主意。如果五羊城的水軍能被蛇人所用,則它們的三路並進之計便能得以實現。為打破這不利局麵,我軍便要先發製人,先行打通海路,使五羊城主重歸我軍麾下,如此方為上上之計。”
文侯開始臉上還在微笑,越聽麵色越是凝重,當我說到最後時,他臉上已沒有了半分笑意,道:“你說得正是。”他長籲一口氣,又道:“有時我真有點怕你了。”
這是文侯嘴裏的最高褒獎了吧。我不禁有些得意,道:“此為末將淺見。但末將對五羊城主究竟是何態度,至今捉摸不透。”
文侯想了想,道:“事到如今,也該和你說了。你還記得你剛來帝都時,五羊城主曾派密使前來之事麽?”
我點點頭道:“記得,那密使名叫鄭昭,大人當時命我取下他的首級,但末將失手,被他逃了。”
文侯道:“你可知道當時我為何要殺他?”
這件事我至今想不通。我道:“恕末將魯鈍,想不出來。”
“當時那鄭昭前來,告訴我兩件事,一件是蛇人每年一到冬天便活力減退,因此它們定會在春暮秋初之時進攻。此時我多方探查,確定是實,因此去年冬天才得以準備充分。”
怪不得去年文侯帶我去看張龍友,我告訴張龍友改火藥配方那回他就說蛇人開春轉暖才會進攻,原來他是聽鄭昭說的。我道:“那麽說來,五羊城主其實仍然心向帝國了?”
文侯歎了口氣,道:“他還說了一件事。”他頓了頓,才抬起頭,道:“五羊城主的確不甘於臣服蛇人,但他同樣不願臣服帝國。”
“他是要自立為王麽?”
“他已經接替了蒼月之位,成為共和軍的領袖了。”
這話如石破天驚,我登時驚呆了。在武侯南征時,五羊城主還接濟過南征軍糧草,那時還不曾投入共和軍,沒想到這麽快就成了共和軍的領袖。我目瞪口呆,道:“真的?”
文侯道:“自然是真的。那個叫鄭昭的密使便是來向我交易,要求以允許共和軍自立為代價,與帝國軍合作。”
也怪不得後來文侯向五羊城調糧,遭到五羊城主的拒絕,原因原來在此。蒼月公不惜一死,恐怕這也是與五羊城主所作的交易,讓五羊城主成為領袖,換來了共和軍的苟全。我想了想,道:“大人您拒絕了他的要求吧?”
文侯遲疑了一下,道:“當時我明著是同意了,但當然不會真個同意,所以才會叫畢煒和滄瀾兩人設伏誅殺密使。沒想到那鄭昭還有那手奇術,以至於讓他逃之夭夭。那時我隻道事已無補,五羊城主定不會再與我軍合作,但沒想到在蛇人圍城時,我又見到了五羊城主的手書。”
我大吃一驚,道:“這次是誰送來的?”
文侯微微一笑,道:“是蛇人。”
我一怔,馬上想到了什麽,脫口道:“是那封戰書?”
文侯的眉頭一揚,道:“你真的越來越聰明了。不錯,那封戰書後附著五羊城主的留言,但他的留言很古怪,明著雖然說的是要我軍投降,但最後一句話卻是‘帝都若破,萬事皆休。’”
我腦海中忽的一亮,叫道:“這意思是說,如果帝都未被蛇人攻破,那事有可為了?”
文侯點了點頭,嘴角也露出了微笑:“五羊城主手下著實有幾個人才,他們居然借著蛇人之手向我宣稱,要來看看我的本領,如果我能擊退蛇人,那仍有轉機的意思。”
怪不得那次文侯一見到蛇人的戰書,麵露詫異之意,那時他就已經猜到了五羊城主詞句間的深意了吧。我不禁一陣感慨,這五羊城主和文侯都是當世聰明絕頂的人物,如果文侯猜不出五羊城主的意思,恐怕他也不可能擊破蛇人的圍攻。而五羊城主假手蛇人傳遞這個消息,也是因為怕文侯再次反複,誅殺信使。
文侯又歎了一聲,道:“以前我實不願接受五羊城主的援手,此人趁火打劫,從中漁利,罪不可赦。然時勢逼人,眼下也不得不接受他開出的價碼來了。”
如果蛇人被擊潰,文侯又要對付五羊城了吧。我心頭一陣茫然,對於文侯而言,世上所有人和物都隻分為有用和無用兩類。
辭別了文侯,我獨自回營去整理行裝。閑了幾個月,終於又要出發了,這次卻不是領兵打仗,從軍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文侯讓我挑幾個人,我首先想到的是曹聞道,但想了想,曹聞道這人太容易衝動,不如錢文義心細,不如把錢文義帶走,而且曹聞道還可以照顧一下顧宣。隻是錢文義一走,我怕曹聞道做事不顧首尾,須找個精細的人輔佐他。想來想去,覺得邵風觀手下的諸葛中倒是不二人選。這諸葛中言語不多,深思熟慮,也是個智將型的人物,和曹聞道正好可以取長補短。
邵風觀的風軍團一共才八百人,駐在北山以前島夷聚集之地。島夷已被斬盡殺絕,這兒成了一片空地。我一到風軍團營門口,還隔著一段路程,前麵便傳來一陣馬蹄聲,十來個人催馬疾馳而來,當先一人正是邵風觀。我在馬上向他揚了揚手,叫道:“邵兄!”
邵風觀也看見了我,催馬過來道:“楚兄,你怎麽有空過來?”
天氣甚熱,邵風觀跑得滿頭是汗,戰袍都濕透了,馬前掛著幾隻很肥的鳥。我道:“我想問你借諸葛中一用。”
邵風觀笑道:“阿中可是我的左膀右臂,你倒會挑人。做什麽呢?”
我道:“文侯命我去五羊城,聯絡五羊城主。我想將錢文義帶走,這兒要借諸葛中整頓軍務。”
邵風觀詫道:“你要去五羊城?”
我點了點頭。他想了想,道:“這事可很危險啊,一路都是蛇人,恐怕你到了五羊城,身上肉都要少好幾塊。”
我笑道:“陸路走不了,當然隻有走海路了。”
邵風觀兩手一拍,道:“這倒是個辦法。隻是從帝都到五羊城有幾千裏路程,陸路也要走一個月,海路的話起碼要走兩個月。一來一去,最好的打算也要四個月後才能回來,這四個月裏又很難補給,這一趟可是苦差事啊。”
我道:“再苦也得去。再說海船日夜可以航行,我想不用兩個月就可以抵達。隻希望這幾個月裏蛇人不會大舉進攻。”
邵風觀笑道:“現在都七月了,等你回來時大概也快要立冬。蛇人天氣一冷,戰力大幅下降,而這幾個月裏它們也在休整,發不起有力的攻勢,我們至少可以苟延殘喘到明年開春,放心吧。再說,畢煒和鄧滄瀾兩個本事不小,要支持這幾個月不在話下。阿中,過來!”
諸葛中從一邊拍馬過來,在馬上向我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好。”又轉向邵風觀道:“將軍,有何吩咐?”
“楚將軍看上你了,讓你去代理統領前鋒營幾個月。這幾個月裏可抓把勁,別給我丟臉。”
諸葛中微微一笑道:“遵命。”
邵風觀又向我道:“楚兄,你也難得來,正好,跟你很熟的那個工部薛員外今天也在這兒,走,我們去喝上幾杯。”
薛文亦在這兒整修飛行機吧,我也笑道:“好。”
“留著這條命,回來後再好好喝一頓吧。哈哈,你也算有口福,方才打著了幾隻野味,你就過來了。”
我隨著邵風觀到了風軍團營中。從前倭莊也算帝都一處小小的景致,有錢人休息時來吃砂鍋菜的絡繹不絕,現在這塊地方已是一片荒蕪,恐怕也不會有旁人來了。一進營門,便看見那裏一字排開的一列飛行機,薛文亦正指揮著幾個吏員正在檢查。我叫道:“薛文亦,薛兄!”
薛文亦抬起頭,看到了我,笑道:“楚兄,真巧,你也來這兒啊。”
我跳下馬,走到他身邊。薛文亦現在整天坐輪椅,長得更胖了,麵團團若富家翁然。我笑道:“結了婚後,你可真象個有錢人了。”
薛文亦有點不好意思地道:“老婆菜燒得好。對了,等我老婆生了後,到時讓她炒幾個菜,來我家聚一聚。”
我叫道:“要生了?哈,你要當爹了!厲害厲害!”說實話,薛文亦下半身不會動,我還懷疑他是不是不能生了,看來我也是多慮。
薛文亦道:“對了,你幫我兒子取個名字吧。”
我想了想,道:“你怎麽覺得是兒子?真是想兒子想瘋了。好吧,要真是兒子,就叫他庭軒好了。薛庭軒,這名字不壞吧,很大方。”
薛文亦咂摸一下,笑道:“薛庭軒,不錯不錯。”
我笑道:“如果生個女兒那就用不著了。要是女兒,你叫她什麽?”
薛文亦歎了口氣,道:“要是女兒,就叫她小春好了。”
我心頭不由一動。薛文亦說得輕描淡寫,可是他心底其實還是不曾忘記秦豔春。薛文亦也覺得失言,打了個哈哈道:“楚兄,你也娶個老婆,早點生……”話還沒說完,又噎住了。
我歎了口氣,道:“我這輩子,恐怕不會娶老婆了,我這人大概有克妻命。”
不僅僅是小王子威脅我說我要是娶別人,他就會替姐姐教訓我,我依稀覺得,和我在一起的女子,幾乎沒有一個有好下場。從高鷲城祈烈給我的那個女俘起,到後來的蘇紋月、蕭心玉,乃至郡主,一個個死於非命。
薛文亦道:“哪有這事。”但他這話說得也有氣無力,想必知道說服不了我。這時邵風觀過來了,遠遠地叫道:“楚兄,真是巧,你看誰來了!”
我扭頭一看,站在他邊上的正是張龍友。我又驚又喜,走上前道:“張兄,你也來了,真是巧。”
薛文亦在一邊笑道:“龍友新近晉為侍郎,過些年,工部尚書定是他了。”
張龍友和薛文亦不一樣,又黑又瘦,他握著我的手笑道:“別聽老薛胡扯。來,今天邵將軍做東,我們為你餞行,希望你一路順風,旗開得勝。”
我們揀了一塊背風的空地吃喝了一頓,張龍友和薛文亦兩人還要加緊整修飛行機,先走了。和他們辭別,我帶著諸葛中回去,邵風觀陪著我向外走去。到了路口,我道:“邵兄,請回吧,我走了。”
邵風觀拍拍我的肩,道:“對了,顧宣現在怎麽樣?”
我道:“我已托付給我的副將曹聞道了。他這人靠得住,放心吧。”
邵風觀道:“此間不是久留之地,我倒想,你不是和那個句羅的李堯天認識麽?如果能讓他去句羅定居,倒比在這兒安全。就怕那李堯天靠不住。”
我想了想,道:“李將軍為人正直,實說的話,他定會答應的。也是,句羅比這兒要涼爽,顧宣這些天我見他很是難受,去句羅的話更好點。”
邵風觀點了點頭,道:“這樣就最好了。”他忽地抬起頭,握住我的手道:“楚兄,明天我去送你,你可要全須全尾的給我回來!”
我“撲嗤”一下笑出聲來,道:“自然,自然。”邵風觀雖然是開玩笑的口吻,可語氣很是誠懇,我也有些感動。
走了一程,我又回頭看了看,邵風觀勒馬立於營門前,見我回頭,又向我招了招手。我也向他招招手,對諸葛中道:“諸葛兄,我們走吧。”
現在又要踏上新的征途了,能不能有命回來,現在我也實在不知道。薛文亦和張龍友都已經踏上了他們生活的正軌,而我走上的這條路與他們不同,將來的事,有誰說得清?
我抬頭望了望天空。天色將暗,早出的星光閃爍。我在心底默默地念著她的名字,可又有種說不出的迷惘。
回到營中後,我把諸葛中介紹給曹聞道,跟錢文義說了要去五羊城的事。錢文義二話不說,便去挑選人手。我首先想的是把陳忠帶出去,但去看了看他,沒想到陳忠的傷勢實在太重,現在手臂的傷口仍沒好全,我也不忍心再讓他隨我去曆奔波之苦,便讓他好好休息,我則去找李堯天商量一下把顧宣送到句羅的事。我約略說了顧宣的經曆,李堯天也沒有拒絕,說他過些天有假,要回句羅島探母,答應那時帶顧宣前去。這件事十分順利,我很是高興,回來時腳步也輕了許多。
剛回到營中,還未進門,曹聞道已衝了出來,叫道:“楚將軍,有人等了你半天了。”
“有人?”我有些詫異。現在天也黑了,不知有誰會來等我,我道:“是誰呀?”
“唐開。”
我吃了一驚。我帶唐開和蕭如玉母女二人回到帝都,唐開受我的舉薦,進了軍校任教官,我雖然仍保留著教官的名份,但現在很少給那些學生上課了,好久也沒見著他。每個月我送些米麵之類去給蕭如玉母女,蕭如玉說起唐開總是一臉幸福,說他是個好丈夫,說起蕭心玉時又不勝唏噓,說可惜我不能做她的姐夫。他現在來找我究竟有什麽事?
我進了門,唐開正坐在椅子上,見我進來,他上前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唐開有禮。”
我道:“唐兄請坐。現在好麽?”
唐開道:“托楚將軍的福,一直還好。楚將軍,聽說你要去五羊城?”
我道:“是啊,你消息倒很靈通。”
唐開道:“我是今天上課時聽兩個學生說的。楚將軍,小人不才,願隨侍楚將軍左右,一共前往。”
我一怔,不知唐開到底打什麽主意。雖然相信唐開不會對我不利,但他畢竟曾是周諾的親信,而周諾卻是死在我的刀下的。我道:“為什麽?這一趟很危險。”
“小人不怕危險。內子說,我們的命都是楚將軍救的,楚將軍用人之際,定要幫上一把。”
是蕭如玉叫他來的?我看了看他,想看出他心底究竟想些什麽。但唐開的眼神十分坦誠,我道:“可是你不是軍校教官麽?怎麽可能走?”
“軍校馬上就要放暑假了。小人也已向山長告假,這半年裏不再去上課。”
我沉吟了一下,咬了咬牙,道:“好吧。”
唐開喜形於色,向我跪下行了一禮,道:“多謝大人了。”
我淡淡一笑,道:“這話是該我說的。唐兄去準備一下吧,我們明天就要出發了。”
我回到住處去整理該帶的東西。飛羽沒辦法帶去,不過手弩和流星錘是一定要帶在身邊的。除了這些,就隻有一些換洗衣服和幾本書了。看到那支郡主給我的鐵笛時,我想了想,還是把它放回箱子裏不帶去。這是郡主給我留下的紀念,雖然我沒能象郡主要求的成為吹笛名手,但這支笛子給我太多記憶,要是帶去,萬一有個意外失落了,那可是最糟的事。正理著,忽然看到了箱子角上有一個小盒子。我一時想不起這盒子是什麽東西,拿了起來。這盒子做得極是精致,沒有鎖扣,但嚴絲合縫,根本打不開。
這是薛文亦送我的刻刀啊。那時我心血來潮,想學點雕刻,但給我後就一直沒有動過手。我拿了出來,按了一下盒子上的一個暗鈕,盒子蓋“啪”一聲開了,裏麵是一堆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刻刀。還沒用過,刻刀又上過一層油,漆黑發亮,刀刃則放著寒光。
海上要航行一個多月,有這個倒可以消磨一下時間。真清子教我的打座煉氣我天天都在練,但是那些讀心術、攝心術卻仍然不得其門,除了那一次我被關在坐籠裏才偶然成功了一次攝心術以外,就再也沒有成功過了,現在實在有些失望。空下來時練習一下雕刻,卻也不壞。
在我心底,隱隱的還有一個願望,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刻刀刻出我心中所想,刻出我已經失去的一切來。
這一夜我也沒有睡好,天快亮時才沉入夢鄉。似乎夢見了許多,但醒來時卻什麽都忘了。一覺睡醒,紅日滿窗。我嚇了一跳,跳了起來,叫道:“曹聞道,曹聞道!”
我說好讓他早點叫我,沒想到弄得這麽晚。曹聞道應聲進來,道:“統製,你醒了。”
我道:“怎麽這麽晚了還不叫我?”
曹聞道道:“我見你睡得很香,就沒叫你。反正要過午才出發,別人都準備好了,你一直就可以走。”
我急急穿好衣服,道:“快,我們都馬上去船廠。”
我走出門時,外麵已經整整齊齊地排好隊伍,錢文義率坐立在門外,見我出來,他躬身一禮道:“統製,末將準備完畢,要出發了麽?”
雖然我睡得晚了點,不過看來也不會誤事。我點了點頭道:“好,我們去船廠吧。”
船廠設在帝都東門三裏外的鼎湖。鼎湖有運河直接與外海相通,方圓也有七裏之廣,又沒什麽大風海,很適合建船。到了船廠,還沒進去,李堯天已迎了出來,道:“楚將軍,你來了。文侯大人還不曾來,請到裏麵休息一下吧。”他扭頭對邊上一個年輕將領道:“士免,從今日走你便是楚將軍部下,事事聽從楚將軍吩咐。”
那樸士免比我大不了幾歲,催馬過來,在馬上向我深施一禮道:“句羅樸士免見過楚休紅將軍。”他的帝國話沒有李堯天說得好,多少有點生硬,但交談沒有問題。我也回了一禮,道:“多謝樸將軍。一路之上倚重樸將軍之處甚多,請樸將軍不必太客氣。”
我看著停泊在水中的一艘大船,道:“我要坐的就是這艘麽?”
李堯天道:“不錯,這船名叫天馳號,新下水的。”
這船與飛鵠號是同一個類型,也有二十丈長,看來落成沒多久,漆色還很新。我們跳下了馬,我讓錢文義帶著三十個前鋒營士兵到一邊歇下,唐開也穿著前鋒營的軍服雜在裏麵,自己和李堯天去他的營房坐坐。今天起,李堯天也要住在這裏了,隻是他的營房十分樸素,比我的住處還有不如。剛坐下來,邵風觀和張龍友、薛文亦兩人都過來了。他們現在都很忙,居然還抽空來送我,我大為感動。和薛文亦說起吳萬齡時,薛文亦說他現在已經隸屬畢煒麾下,最近也升到了都尉。再升兩級,他也要成為下將軍了。聊了一陣,門外突然響起了一陣響亮的號角,李堯天站了起來道:“大人來了,走。”
我們走出門,錢文義已經帶著人立在外麵了。我和李堯天站在隊列前,恭迎文侯到來。馬車停下後,文侯從車中走了出來,我們登時跪下,道:“大人萬安。”
文侯看了我們一眼,道:“起來吧。楚休紅。”
我走上前,道:“末將在。”
從文侯身後走出一個身著朝服,捧著一個黃綢包裹的盒子的官員。我一見這人,心頭不覺一動。這人我也有一麵之緣,是督察院的丁禦史。正使原來是他啊。我還記得那次二太子指控我要暗殺他,審問我的三法司官員中就有他,沒想到今天又相遇了。這丁禦史人很圓滑,很會說話,論起舌辯,他大概的確要比我強。
文侯打開一卷卷軸,念道:“天保帝二十七年七月十七日詔曰:即日起,任命督察院都禦史丁西銘為冊封正使,前鋒營統製楚休紅為冊封副使,辦理冊封五羊城主何從景事宜,欽此。”
我和丁禦史都行了一個大禮道:“遵命。”
文侯將聖旨交給隨從,道:“丁大人,楚將軍,你二人今番出發,責任重大,切記以國事為重,不論任何代價,皆要完成任務。”
丁禦史揚聲道:“下官身沐皇恩,願效犬馬之勞,請文侯大人放心,下官定能恪盡職守,歸來向陛下奏捷。”
他的話朗朗上口,氣度不凡,我登時起了點自慚形穢之心。要冊封五羊城主,我這樣的偏將軍還不夠格吧。督察院都禦史是當朝二品的高官,的確要合適得多。
丁禦史的隨從也有二三十個。這些人個個身強力壯,腰挎長刀,派頭十足。等他們都上了船,我正要上去,文侯忽道:“楚休紅,過來。”
我走到他跟前,跪下道:“大人,還有什麽吩咐?”
文侯從懷裏摸出一個布包道:“楚休紅,此事艱辛無比,若到走投無路之時,你就打開此囊,依此中吩咐行事,不得有誤。”
我雙手接了過來,道:“遵命。”
剛接過來,文侯又小聲道:“還有,未到走投無路之時,千萬不可打開,切記。”
我接過這錦囊時心中大是好奇,本來就打算著上船後到我房裏就立刻打開來看看,但文侯又這麽說,我不禁有些失望,道:“遵命。”
天馳號可以乘坐五百來人,但由於行程太長,因此艙中大半都裝載著糧米食水,一共隻有一百多個乘客。其中前鋒營三十一人,丁禦史一眾二十七人,還有樸士免部下一百人。樸士免的部下都是水軍,大概在船上生活得比岸上還自在,一上船便分頭忙碌,解纜升帆,準備開船。我在船頭看著岸上的眾人,邵風觀和薛文亦張龍友正向我招著手,一邊的文侯肅立在湖邊,動也不動。
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我一定會回來的。我看著文侯的身影,心中默默的想著。
上次增援東平城時我就坐過船,但那是在內陸的大河裏,與出海不可同日而語。
從帝都到出海口,大約有兩日半行程,但我們走得較快,隻用了兩日便已出海。我隻是當初經過五羊城時才見過一次大海,但坐船渡海還是第一次。一出出海口,眼見水天茫茫,一望無際,不禁心曠神怡。
在船上也沒有什麽大事,一切大小事宜都有樸士免打理,我們都很閑。本想去和丁禦史聊聊,但他架子大得嚇人,出入都是前呼後擁,見到我時他也隻會打官腔,根本沒什麽好說的。他似乎也記得我,大概對我這個曾經的階下囚很看不起,理都不想理我,對於我來說倒是件好事,我也懶得理他,平時和部下聊聊,閑時打座練氣,累了又拿出木頭來雕著,倒也得其所哉。我雖然沒有吹笛的天份,沒想到雕刻卻甚是得心應手,刻刀和腰刀都是刀,雖有小大之別,其理還是一樣。隻不過試了幾塊木頭,我就已經能雕出還看得入眼的小東西了。坐在船舷邊,聽著海濤之聲,看著頭上萬裏藍天,一邊刻些東西,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平和喜樂。隻是出海頭一日晚上,遇到了些風浪。聽水軍團的人說,這點風浪在海上算小的,但我就有點受不了,被顛得吐個不住,幾乎連苦膽都吐了出來,在艙裏睡了一夜,昏昏沉沉的,腦海中來去的盡是些水怪之類。
幸好第二天風息浪止,我才算喘過氣來。我心知若不能盡快適應船上的生活,隻怕到了五羊城,我的性命就先要交待半條。去士兵的統艙看看,錢文義和那些士兵躲在裏麵賭錢玩耍。軍中賭風很盛,在海上錢根本沒有,也不知他們怎麽還樂此不疲。錢文義見了我,讓我也去玩幾手,但我一直對賭博沒什麽興趣,便謝絕了,獨自走上甲板,坐到船頭,掏出刻刀來刻著。這塊木頭還是出海時動手刻的,我想雕出飛羽的樣子來,隻是手法畢竟不太熟,雕出的這匹馬樣子雖有了,卻缺少神駿之意,飛羽有知,一定不承認這是它的樣子。昨天暈了一天的船,便擱那兒沒動。雖然手仍然有些無力,不過刻了一陣,便漸漸忘了身在船上,那些顛簸也有些感覺不到了。
正聚精匯神地刻著,邊上有個人輕聲道:“楚將軍,您在做木雕啊?”
我抬起頭,那是樸士免。和樸士免雖是初識,但他對我十分恭敬,聽他說說海上風情也大是不錯。隻是他的帝國語不是很流利,聽起來有點吃力。我站起來,道:“樸將軍,請坐吧。我在學呢,見笑了。”
樸士免看了看我手中的那匹木馬,道:“刻得很好。”
我笑道:“樸將軍不要太客氣了,大概作為初學者算很好吧。”
樸士免道:“楚將軍,您已經刻得很好了,隻是稍稍有點不足。要是不嫌冒昧,末將想給楚將軍您修正一下可好?”他說完,又有點遲疑地道:“末將實在狂妄,還望楚將軍恕罪。”
我道:“好啊。樸將軍會刻麽?”
樸士免道:“末將祖上也是木匠出身,末將雖然從軍,但從小刻過不少。”
我將刻刀和木刀都遞給了他,他一接過刻刀便有點動容,道:“好刀!這是雪花镔鐵百煉而成的刻刀,入木如腐,真是好刀。”
我有些得意。薛文亦可是帝國數一數二的巧手,他給我的東西肯定是最好的。我道:“樸將軍,你說,我這馬為什麽怎麽刻都缺少一點神駿之意?”
樸士免道:“家父說過,雕刻之道,可分神品、上品、能品三種。能品形似,上品意似,神品為神似。末將狂妄,楚將軍雕刻之技雖工,卻隻到能品之境。”他伸手在那木馬上刻了幾刀,木屑紛飛,隻不過數刀,這木馬竟然大為改觀,頗見神駿。
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真正學雕刻不過這兩天,而且是自己瞎練,雖然樸士免說他“狂妄”,但我還有自知之明,我哪裏算得上什麽“能品”,充其量不過是初入門而已。但見到樸士免雕刻的手法如此高明,不禁歎道:“樸將軍,你不要挖苦我了,你刻得才好,可謂神似。”
樸士免有些局促地道:“末將無禮,請楚將軍恕罪。”
“好了,樸將軍,你們李堯天將軍是我極尊敬的人物,蒙他不棄當我是朋友,樸將軍是李將軍的左膀右臂,那我們也就是朋友了。何況我們同舟共濟,樸將軍要是對我說話再這麽斤斤於禮節,那我都不敢和你說話了。”
樸士免怔了怔,方道:“是,末將狂妄無禮,還望楚將軍原諒。”
我歎了口氣。樸士免這人未免也太拘泥禮節了,大概要他象曹聞道那樣跟我說話是一輩子都不可能的。我道:“好吧,樸將軍,我想學雕刻,要不我拜你為師。這樣你算我師傅,大概也不會一口一個說自己狂妄無禮,我想請教都沒辦法。”
我彎下腰去要給他行禮,樸士免嚇得一把扶住我,道:“使不得!楚將軍,末將無……”他大概還要說自己“無禮”,但硬生生吞了回去。我笑道:“樸將軍既然不嫌我無禮,那收我這個徒弟吧,請問,我到底缺了點什麽?”
樸士免想了想,方道:“楚將軍有心要學,末將定傾囊而授。”他想了想,道:“末將雖然對雕刻有些心得,但充其量隻到上品,神似還談不上,隻能算意似。這樣吧,我看楚將軍您運刀手法有點生硬,還好積習未深,及時改正還來得及,我和您說一下運刀八法。”
我奇道:“運刀八法?”我隻道雕刻無非就是用刀在木頭上刻,哪裏想得到還有這麽多手法。
樸士免道:“不錯。句羅雕刻,與中原一般無二,有挑、剔、切、削、抹、退、割、攏八法。這八種為基本手法,練習純熟後,運用之妙,在乎一心了。”
他細細跟我講解了這運刀八法。我一向不知雕刻竟同樣如此精深,此時聽他講解,登覺眼界大開,可也聽得有點暈。樸士免精擅雕刻,可是他從軍後大概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切磋之心,技癢難堪,講得不厭其煩,似乎反是他求我跟我學一般。
不知不覺,他已將運刀八法講完,又道:“楚將軍真個聰明過人。將這運刀八法練熟後,末將再向楚將軍講解運用之法。”
有這麽一個好老師,我對雕刻的興趣大為增長,每天除了一早一晚的打座,幾乎所有時間都用來練刻刀了,連兵書都讀得很少。好在海上沒什麽事,我倒有閑做這些事。樸士免教得很是上心,不過五天時間,我就已經初窺門徑,雕出來的東西與以前大不相同,樸士免對我讚不絕口,聽他的口氣,倒不盡是禮數。而我專心刻著木頭,倒也不再暈船了。
這一日一大早,我正坐在船頭專心刻著一隻海鷗。現在我的刀法已相當純熟,不過數刀就刻出了輪廓,隻等雕琢細部。想讓樸士免指點一下,但樸士免卻忙上忙下地加固船上設施。我笑:“樸將軍,今天天氣不錯,不用這麽急吧。”
樸士免看了看天邊,道:“朝霞如血紅,不雨就是風。現在天氣好,天擦黑時多半要起風了。”
我看了看天空,東邊旭日初升,頭頂的天空一碧萬裏,連雲都很少,不象會起風的樣子。正看著,突然船桅上負責了望的士兵叫道:“前麵有船!”
這年頭海上還有船?多半是些不要命的客商吧。我站起來,手搭涼篷向前望去。海濤起伏,水汽彌漫,隱隱的似在前方有船向這兒駛來。樸士免急匆匆地上來,攀上桅杆看了看,突然翻身下了桅杆,衝到我跟前道:“楚將軍,快請回艙去。”
他說得很是急切,我詫道:“怎麽了?”
“前麵那船有點象五峰船主的船。”
我莫名其妙,道:“五峰船主是誰?”
“海賊。”
樸士免隻說了這兩個字,便指揮水軍團士兵將雷霆弩架上來。這船本就是戰船,雷霆弩雖然帶得不多,也有七八架。我疑心重重,道:“這真是海賊麽?”
樸士免道:“五峰船主的旗是雙月烈火旗,我見來船的旗上隱隱有兩個月光,而這一帶正是五峰船主時常出沒之地,不可大意。”
我道:“五峰船主名氣這麽大麽?連你們句羅都知道他。”
樸士免點點頭道:“他是受倭島支持的,十幾年前還是個商人,但後來漸漸在海上劫掠過往船隻。倭人攻我句羅之前,他時常在露梁津出沒,當初李將軍令尊便喪生在他手下。”
我嚇了一跳,道:“哪個李將軍?李堯天麽?”
樸士免道:“是。那是李老將軍是句羅水師提督,五峰船主初起時隻有十隻戰船,老將軍奉王命征討,一時大意,在海上中了他的埋伏。後來倭人攻來,李將軍初時官職太微,無法提兵出征,待鄧將軍來援我國,這五峰船主又已退到這一帶了,李將軍未能將其擒獲,引為終身之恨。”
李堯天的水戰本事是當今之世最為頂尖的,帝國第一水軍將領鄧滄瀾隻怕還在他之下,虎父無犬子,李堯天的父親即使不及李堯天,也非弱者,居然會喪命在此人手下,我真不曾想到。我盯著來船,道:“好,前鋒營雖非水軍,卻也非怯戰之輩,今日我要為李將軍複殺父之仇。”
樸士免道:“楚將軍,五峰船主不是好對付的,我們力量不足,還是暫且放過他吧。”
他的話中隱隱已透出懼意。我正有些不悅,但扭頭一看,卻見樸士免額頭已有冷汗流下。我道:“樸將軍,你覺得我們鬥不過他麽?”
樸士免張了張嘴,道:“楚將軍,請恕末將無能,末將以為,我軍勇銳……”
我打斷了他的話,道:“樸將軍,不要說這些沒用的話,我不是剛愎自用之人。你水戰嫻熟,我卻不懂水戰之道,你就實話實話,省得我想岔。”
樸士免吞了口口水,道:“五峰船主眼下大約有二十餘艘戰船,雖然都沒有我們這戰艦大,但船上海賊也有五六十個上下,總數大約有千人以上,我軍未滿兩百,如正麵迎擊,實屬不智。”
一千多人!我嚇了一大跳。我沒到過海上,沒想到海盜的勢頭會這麽大。我道:“難道我們死定了?”
樸士免倒是鬆了口氣,道:“海賊所長為接舷進攻,不在遠擊,因此所乘之船盡為輕艦,甲板遠不及我船之厚,短程內速度很快,但時間一長,船速也未必能超過我們。我軍若是避其鋒芒,與海賊平行而過,因船上有雷霆弩,海賊見無法靠近,便會放我們過去。若是挑起戰事,惹起海賊凶焰,反為不利。”
我想了想,道:“是,你說得有理。”海賊要的是船上的東西,不會象水軍一樣擊沉對方,因此他們船上的遠攻之器定不會多,搶奪時也是將兩船靠上,再讓人衝過對方船隻近身格鬥。象樸士免說的,讓海賊知道我們船上有遠攻武器,他們權衡之下,多半會知難而退。隻是知道此人是殺李堯天之父的仇人,眼看要碰麵了,卻輕輕放過他,未免心有不甘。
樸士免道:“楚將軍,您是冊封使,末將之責便是保護使臣安全,還是請您下艙去吧。放心,水軍團都是好漢,不會輸給海賊的。”
我道:“好吧,我讓人下去。不過我要留在甲板上,別忘了我身負保護丁大人之責,若有戰事,豈有躲避之理。”
樸士免見說不服我,想了想道:“好吧。不過還請楚將軍自己注意,海賊頗擅近身格鬥,不能讓他們攻上船來。”
第四章 海上風雲
帆已上足了,船行進得很快,現在站在船頭已能看清對方了。隔得遠時也看不出海賊有多少,此時才見到一片風帆,數數的確起碼有十幾艘之多。這些船雖然都沒有我們乘坐之船大,但轉動靈活。隻是不知為什麽,似乎是我們在靠近他們,他們似乎並沒有向我們進發,隻是在原地轉來轉去。
我正有些詫異,樸士免在邊上舒了口氣道:“原來五峰船主正在劫掠客商。那就好,若我們繞開他們,他們多半不會追上來。”他轉身向身邊一個士兵道:“傳令下去,讓舵手右偏五度。”
我雖然也知道樸士免所說的是上上之策,但心裏總有些不舒服。我道:“他們搶的是什麽船?”
樸士免手搭涼篷看了看,道:“現在還看不清,我上去看看。”
樸士免動作很快,又攀上了了望台,看了看後下來了。他下來時臉上卻帶著些喜色,道:“好極了,被五峰船主圍攻的是艘倭人的船。”
倭人與句羅人是世仇,何況去年句羅島還差點被倭人滅國,怪不得樸士免會幸災樂禍。我有點詫異,道:“怎麽回事?你不是說五峰船主是倭人支持的麽?”
“誰知道,五峰船主這種人無恩無義,有奶便是娘,想必是和倭人鬧翻了。”樸士免說著,伸手擦了一把汗,笑道:“趁他們鬥個難解難分,我們正好過去。”
不去理他們麽?雖然我知道樸士免的話不錯,我們實力不及五峰船主,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橫插一腳。我看著那兒,海賊的船都不大,正中那艘船卻要大一些。此時海賊將那船圍住了,雖然聽不到聲音,卻也看得到風帆招搖,海浪拍空,鬥得甚是激烈。
我正看著,樸士免突然皺起了眉頭,道:“不對!五峰船主分出五艘向我們這兒過來了!”
不用他說,我也看到了,在那一堆海賊船中,有五艘突然越眾而出,直向我們駛來。我道:“他們想搶我們麽?”
樸士免道:“他們大概沒發現我們是戰艦,等靠近了,給他們點厲害嚐嚐,讓他們知難而退。”
那五艘船都不大,乘風破浪而來,船速極快,船尾拖了一條長長的白印。但每艘船最多也不過能乘五六十個人,五艘加在一起也不過比我們多了一倍而已,雖然比我們快,但多半造不成什麽威脅。可是樸士免說他們可能沒發現我們這艘是戰艦,難道這是真的麽?戰艦有衝角,商船沒有衝角,這一點一眼可以看到,海賊不見得全都是看不清遠處的人。我摸住了腰刀,道:“樸將軍,情勢好象有點不對啊。”
樸士免的臉色也有點沉下來,低聲道:“是啊,五峰船主好象要把我拿下的樣子。來人,給他們射幾箭,提醒他們一下。”
由於雷霆弩比較笨重,移動也不靈活,船上隻帶了八架雷霆弩,此時都已經裝在船頭兩側。樸士免傳令下去,左側的士兵答應一聲,扣上雷霆弩發射出去。他們的弩術雖沒有火軍團精湛,也算可圈可點,但相隔尚遠,八支雷霆弩倒有一大半射空,另一半射中的也或中船帆,或中船幫,沒什麽威脅。
樸士免搓了搓手道:“這回他們該知道了。”
也許五峰船主是知道了,那五艘船同時降下了速度,似乎在商議什麽,突然,那五艘船又向前開動,從海賊群中卻又分出了五六艘。
海賊一共也不過二十艘船左右,這一下已經分出了一半。我吃了一驚,道:“樸將軍,他們是想把我們拿下啊!”
樸士免皺起了眉頭,道:“是啊,真怪,五峰船主活膩了麽?”
我握緊了刀柄,道:“樸將軍,事不宜遲,我要命前峰營全神戒備。”
樸士免似乎也有點亂了方寸,五峰船主的舉動大出他的意料,他定是想不通了。他想了想道:“好吧,楚將軍,請你小心,海賊凶殘成性,千萬不可大意。”
我道:“知道。”正要回艙向錢文義下令,剛轉過身,卻見錢文義急匆匆從艙中衝了出來,叫道:“統製,出什麽事了?”
我道:“你來得正好,快讓兄弟們準備好,有海賊攻過來。”
錢文義這才看向一邊,道:“是五峰船主!”
我倒是吃了一驚,道:“你知道?”馬上記起當初錢文義跟我說過,他是在海邊的一個漁村長大的。五峰船主在海上橫行了好多年了,錢文義多半也聽人說起過。隻是想想我暈船的那次,渾身無力,不要說舉刀了,不覺得擔心地道:“讓兄弟們千萬不可大意。他們身體如何?有暈船的沒有?”
錢文義微微一笑,道:“請放心,統製您讓我挑選士兵時,我便專門挑些坐過船的,平時又常在賭錢,時常活動身體,出海頭一日還有幾個兄弟暈了船,這兩日便除了那唐開以外,沒一個暈船的了。”
原來錢文義讓他們賭錢也是讓他們盡快適應船上啊,這和我用雕刻來分手也是一個道理。隻是唐開一直生活在天水省,他坐過的船頂多是押龍河裏跑跑,這回恐怕吃的苦頭更大。我有點擔心,道:“他要不要緊?”
錢文義讚道:“這姓唐的倒是條鐵漢,雖然吐得天翻地覆,可還是硬撐著。今天好多了,沒吐過,不過我見他臉色有點不太好,隻怕還不能完全適應。”
我道:“好吧。唐開若是身體不好,便讓他歇著,別來了,另外的人都上來。”
錢文義行了一禮道:“遵命!”卻又笑了笑道:“隻是丁大人和他的伴當可吃盡了苦頭,丁大人吐得黃膽水都出來了,現在還沒緩過來。”
我也不由笑了笑,道:“讓他們歇著吧。”我眯起眼看了看正駛來的海賊的船隻,輕聲道:“來犯的海賊在三百人上下,我們和水軍團加在一起也不過一百三十多人,擋得住麽?”
錢文義道:“楚將軍太小心了。海賊人數雖眾,卻不能一擁而上,輪番攻來,我們怕他們做甚?”
我笑道:“正是這個道理。讓兄弟們拿出點威風來,給水軍團的兄弟看看,我們前鋒營可不僅僅是在陸上才能立功。橫行滄海,第一役便拿這海賊開刀!”
錢文義應了一聲下去了。他為人精細沉穩,將他帶出來果然比曹聞道更為得力。隻不過一瞬,三十人都已上了甲板,連臉色不太好的唐開也站在隊列之中。此時海賊衝在前麵的五船距天馳號已經不過數十步之遙了,此時再逃也逃不過,因此樸士免命令下帆止步,將船頭掉過來對準敵船。因為雷霆弩都裝在船頭,若是海賊追著我們打,雷霆弩發揮不出威力,而戰艦的船頭比船尾也要堅固得多,樸士免臨危不亂,指揮得當,不愧是李堯天的得力幹將。
一個水軍團的士兵站在船艙頂上高呼道:“對麵船隻聽真,我們是帝國水軍戰艦,你們究意是何意圖?”
海賊的船都差不多大,此時可以看到他們的船頭都鑲著不同的雕像,最前的一艘船船頭鑲的是個呲著牙的狼頭。那狼口中兩根長牙雕得出奇的長,伸出唇外,看去甚是猙獰。遠遠地隻見那船上有個人站出來,一腳踏在那狼頭上,叫道:“大爺是五峰船主麾下的巡海飛狼方摩雲,過密陀海的船隻都是我們五峰船的獵物。你們這些走狗快快束手就擒,大爺給你們一個全屍!”
這方摩雲說得極是狂傲,我心頭火起,錢文義也撇了撇了嘴道:“好大的口氣。”
樸士免走了過來,到我跟前道:“楚將軍,看來這一戰是免不了了,您可要準備好。”
我道:“海賊的先鋒定是悍將,你能將他射死,挫挫他們的銳氣麽?”
說實話,我真有射那海賊一箭之心,但我的箭術準頭實是不夠,而船隻又搖晃不停,要射箭就更難了,如果我一箭能射中,那肯定得靠九分運氣。而錢文義的箭術與我也相去不遠,多半一樣射不中。此時我倒想起了曹聞道,曹聞道的箭術甚是高明,他說不定能一箭中的。現在隻能靠雷霆弩。
樸士免搖了搖頭道:“不行,現在他們靠得還不是太近,若是用雷霆弩射他們,他們知道了我們底細,雷霆弩的威力發揮不出。”
的確,海賊的船比天馳號要小,也更要靈活,先前用雷霆弩射了他們幾箭,那時他們還不曾留意。一旦被他們發現雷霆弩都裝在船頭,那他們將攻擊重點放在船尾,倒是件頭疼的事,相比較而言,射死這一個海賊隻是小事。但看著那海賊大剌剌地立在船頭大罵,我心中就有股說不出的怒氣。我道:“那就放過他麽?”
錢文義道:“統製,小不忍則亂大謀。樸將軍,我倒有一計,不妨假意答允,讓他們靠近,然後來個突襲。”
我道:“不錯,這也是可行的。樸將軍你以為如何?”
樸士免道:“兩位將軍都是陸戰宿將,但水戰與陸戰有所不同,敵船靠近後會用擾鉤搭在我船之上,此時兩船相連,便無法動彈,我們便被局限在這艘船上,隻能與敵人拚命了,因此萬萬不可讓他們靠近。”
我心頭一凜,道:“是啊。我們這船一旦不能動,敵人船多,就算把這艘船上的敵人斬盡殺絕,他們卻可以從四麵八方圍過來了。如此說來,我們隻能用遠攻了?”
樸士免道:“正是此理。但海賊一定會靠上來的,接舷戰避不了,我們船上一共也不過一百五六十個人,能交戰的隻有一百三十多,楚將軍,請您負責船尾的防衛,定不能讓他們攻上來。”
他把丁西銘手下那二十多人剔除在外了,我不由暗自好笑。樸士免從來不臧否人物,但在他心目中,丁禦史那二十七人想必就是看看的吧。雖然我有點不相信他說的接舷戰是避免不了的,但還是道:“好的,樸將軍你放心,我絕不會放一個海賊上船。”
天馳號比海賊的船大得多,首尾近二十丈,與當初那艘飛鵠號是同一式樣。因為太大,不太容易守,沿四周排列一圈,幾乎每三個人就要守一丈左右,樸士免將水軍團分成了兩部,各守一邊,而將船尾交給了我,不知為什麽,他還把十多個人安排在了艙頂。我則將錢文義以下的三十人分成了兩列,先準備好弓箭,就等著海賊靠近,便給他們點苦頭嚐嚐。
海賊的船越來越近了,現在已不過二十餘步。現在那些海賊的樣子都已經能夠看得清清楚楚,錢文義小聲道:“樸將軍怎麽還不動手?”
他剛說完,隻聽得在船頭處樸士免大喝道:“放箭!”
樸士免說話向來溫文爾雅,聲音不響,沒想到發令時卻象換了個人一般。隨著他一聲令下,左側雷霆弩同時發出,一排利箭直撲海賊。那些海賊原本都大剌剌地站在船頭,他們沒料到雷霆弩有如此大的威力,登時一陣慘叫,被射倒了五六個,隻是那個方摩天離得最近,一支箭卻從他身邊射過,沒射中他。方摩天也大吃一驚,嚇得和身一滾,翻了下去,幾艘海賊的船登時一片混亂。
樸士免大聲道:“五峰船主,我軍無意與爾等為敵,但爾等若仍要攔路,不要怪我們無情!”
樸士免的聲音很大,此時離他們也已很近了,方摩天定然聽到,但他隻是叫道:“拿鐵盾!敵人弓箭厲害,用鐵盾!”
他們仍然不肯放過我們啊。我心頭怒意更甚,道:“錢文義,讓弟兄們放箭,不要讓樸將軍一個人擔著。”
錢文義點了點頭,我也拿起了一張弓,拉開了對準最近的敵船。海上的風比岸上大得多,射箭更難取準頭,但此時敵船離我們隻有二十多步,連我的手弩幾乎都可以射到了。我剛拉開弓對準敵船,隻等他們冒出一個頭來便一箭射去,哪知最近的那艘船發出了一陣“啪啪”的響動,船頭上豎起了一片片板子,船舷平空增高了一截。
這便是鐵盾?我手起一箭射去,這一箭力量雖不及雷霆弩,也偏了方向,還是正中一塊方板,卻被彈得崩向一邊。此時第二撥雷霆弩也已發出,隻聽得“叮叮當當”響個不住,那些箭四散紛飛,竟然全射不進去。
那些板真的是鐵做的!怪不得樸士免說接舷戰避不開了。樸士免水戰嫻熟,定也熟知海賊所用戰略,弓箭隻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要取勝,還是要靠接舷戰。這時前鋒營眾人也開始放箭,但箭矢隻射在鐵盾上,根本不能給他們威脅。我攔住他們道:“別浪費弓箭,等他們過來時再放箭。”
海賊要接舷戰,無論如何都必須要衝過來。那鐵盾甚是沉重,他們一定帶不過來,隻要他們一離開鐵盾,那就是他們的末日到了。隻是我們的箭帶得並不多,不能浪費。前鋒營諸人聽得我的命令,都收起了弓箭,緊盯著對麵。
海賊的船已越來越近了,方摩雲的那船最近,已隻剩了十來步,幾乎可以一躍而過。好在海賊的船比我們的低,我們要跳過去容易,但他們要跳過來卻是不可能的。此時已經可以從鐵盾上麵看到躲在後麵的海賊身影了,我正要命令眾人放箭,忽聽得樸士免喝道:“快!下水!”
他喊得很急,我心中一凜,猛地衝到舷邊向下望去,隻見海麵上有十幾個人浮著,正在向天馳號遊來。
海賊的船隻是引開我們的注意,水下才是真正的進攻!我叫道:“往水下射箭!”
雷霆弩及遠而不能及近,海賊要接舷戰,隻怕還沒衝上天馳號就會被全部射死,而他們從水下攻來,打的隻能是鑿船的主意。可是作為海賊來說,他們要的是財物,把天馳號鑿沉後豈不是得不償失?不管怎麽說,幸虧樸士免及時發現,若是被海賊靠近了,那就悔之晚矣。
錢文義已帶著一隊士兵衝到舷邊。這和當初在東平城外與蛇人的一戰相去無幾,不過海賊水性雖佳,卻沒有蛇人的水性好,蛇人可是在水下潛行數丈,他們卻不行了。我們發現得及其時,一陣亂箭射過,潛水的海賊扔下了幾具屍體,終於逃了回去。
看著他們逃走,錢文義皺起眉頭道:“海賊到底想做什麽?他們和我們有什麽仇恨,要把我們趕盡殺絕。”
我道:“我也想不通。也許……”邊上一個士兵突然道:“他們是想滅口。”
我腦海中一陣閃亮,道:“對,他們多半是要滅口。”
“滅口?”錢文義一陣詫異,“我們根本不認識他們,滅什麽……”他還沒說完,突然恍然大悟道:“是啊,他們是想滅我們的口。”
聽樸士免說,海賊是倭人在背後支持的,但現在他們正在進攻一艘倭人的船隻,想必這件事海賊不想讓別人知道,可我們卻無意間撞上了,所以他們想要滅我們的口了。我看了看方才說話的那士兵,那人年紀還很輕,可我一時卻想不起來了,對他道:“喂,你叫什麽?”
這人也不看我,隻是將一支箭搭在弓上,順口道:“小人簡仲嵐,統製。”
簡仲嵐?我一下想了起來。他就是那時因為與同營士兵動手,砍傷同伴,又不肯認錯,差點被我殺了的那個士兵。那次因為張龍友求情,我才饒過了他,但也打得他皮開肉綻。他的傷現在自然已經好了,但那副倔強的樣子卻還沒變。
錢文義見我注意著簡仲嵐,小聲道:“統製,他雖然不是出生在海邊,但水性不錯,我才點他來的。”
簡仲嵐的母親是狄人,他也該自幼生活在西北一帶,沒想到他的水性也還不錯。我點點頭道:“大家小心點,海賊一計不成,定會再生一計。”
我剛說完,突然從海賊船上發出了“嘩”一聲響,我吃了一驚,卻見當先的海賊船上鐵盾從中分開,露出幾個縫隙,縫隙間飛出了三個鐵錨,直向我們的船飛來。
現在海賊的船與我們仍然保持著十餘步的距離,這些鐵描本身就有上百斤重,掛著的又是鐵鏈,擲錨之人神力可驚,縱然比不上陳忠,相去也不會太遠,而且能同時擲出三個來,那麽起碼有三個大力士了?
鐵錨來勢極猛,沒人擋得住,幸好不是向我們這兒扔的,但樸士免那邊有個士兵慘呼一聲,隻怕被鐵錨砸中了。隻聽得“砰”一聲,鐵錨重重地砸在甲板上,一下便鉤住了船舷,鐵鏈也繃得筆直。樸士免驚叫道:“快把這鏈子弄開!”
海賊是要接舷戰了!我心頭一寒,一把抽出百辟刀,一個箭步便向最近的一個鐵錨衝去。雖然鐵鏈更易斬斷,但這鐵鏈太大,我夠不著鐵錨,百辟刀雖然吹毛可斷,而這鐵錨如此大法,要一刀劈斷,隻怕力有未逮,隻是現在好歹也要試試。
我正要舉刀劈去,錢文義忽然驚叫道:“統製!”他叫得很是驚慌,我眼角瞥去,隻見一支箭正向我射來。海風甚大,但這一箭卻奇準無比,正向我頭部射來。
好箭法!我暗中讚歎了一句,頭一低,這箭從我頭頂飛過,深深紮入船艙的門板,百劈刀也已斬落。“當”一聲,刀砍在錨齒上,卻隻砍了個缺口,沒能砍斷。這鐵錨太粗了,百劈刀雖然鋒利,一刀仍然砍不斷這麽粗的鐵條。
我抽出刀來,正要往那缺口上再補一刀,哪知剛舉起刀來,忽然腳下一震,“砰”一聲響,我立足不定,被震得摔在板壁上,船上所有人都驚呼呼起來。
海賊的船和我們撞在了一起。
他們的船要小一些,甲板比我們要低二尺許,兩船一並,從海賊船上又飛上了十幾把撓鉤,紛紛搭在天馳號的船幫上,兩船靠得更緊,船上卻平穩了許多。那些海賊一陣大呼,隻聽得樸士免叫道:“海賊上來了!動手!”
蛇人與我們在接舷戰時,還要用跳板相連,沒想到海賊居然是如此戰法。現在兩艘船靠在一處,天馳號已逃不脫了,可他們的船一樣也逃不掉,如此一來,隻有殊死一搏,隻有把這艘船上的海賊盡數殺死,否則他們源源不斷衝上來,我們遲早會全軍覆沒。
我隻道海賊會跳過來,此時我們便可用箭,哪知眼前一花,“呼”的一聲,有個人影從我頭頂飛了過去。
那些海賊竟然是掛在繩上蕩過來的。他們一式的短打扮,嘴裏叼著短刀,動作極其伶俐,來得也極快,雖然我們又射出一陣箭,卻隻有三四個海賊中箭落水,倒有一大半跳上了艙頂。
真是群瘋子啊,這等惡戰也隻有蛇人可比了。我心頭不由起了一陣寒意,現在再去砍鐵錨已是無用,雖然樸士免已經在艙頂布置了人手,但此時艙頂有那麽多海賊,一旦被他們占據了高處,然後居高臨下,我們真不知該如何應付。我將身一縱,一下跳到圍欄上,在欄杆上一蹬,轉身又向座艙頂跳去。上麵已經有了十幾個海賊,正在與艙頂的水軍團惡戰,我一跳上艙頂,一個海賊劈麵一刀向我砍來。他的力量雖大,但刀法卻生硬得很,我雖然還未站穩,但身體一旋,一腳半屈,另一腳掃去,那海賊被我一腳掃倒,手中的刀也扔了出去,我不等他起身,飛身過去,一刀割斷了他的喉頭。
僅僅這短短一瞬,艙頂已淌滿了鮮血,許多人都已橫屍於頂。我暗自心驚,正要向前衝殺,忽然又是“砰”的一聲,震得在艙頂的人都站立不穩。
第二艘船也已靠上來了。我心如火焚,現在衝上來的隻不過二三十個,但海賊這般不斷衝上,我們能頂到幾時?當務之急是解決掉艙頂的這些人。我揮刀向一個海賊衝去,那海賊用的是雙刀,刀法大為可觀,兩把刀上下翻飛,正將一個水軍團士兵逼得隻剩招架之力,我一刀向他背後劈去,他左手刀回身擋來,“當”一聲,兩刀相交,他的刀被百辟刀一刀劈斷。看樣子他也大吃一驚,我這一刀趁勢劈去,哪知他和身一翻,竟然閃過了我的刀,右手刀在手中一個盤旋,在正與他對敵的那個水軍團士兵腿上割了道口子,左手在地上一按,一個倒翻,又站穩了。
好刀法。我不由又暗讚一聲,左手伸到了腰間,便要去摸出手弩來。這人動作如此快捷,不可與之戀戰,要速戰速決。
我剛碰到手弩,身後隻覺一股厲風撲來,有個人喝道:“受死吧!”這道厲風極是銳利,我大吃一驚,顧不得再追擊那人,回身舉刀格去。“當”一聲響,兩刀相交,火星四射,對方的刀卻沒有斷,反而是我的手臂被震得一陣發麻。
這人用的是一把極厚的刀。此時看得清楚,這人正是那個自稱叫巡海飛狼的方摩雲。
這方摩雲果然是個神力之士,不過比陳忠還差一點。如果是陳忠一刀砍下,我這般擋是擋不住的,但方摩雲這一刀雖然力量沉雄,我還是擋了回去。
方摩雲劈了一刀,見我居然擋住了,臉上也露出驚異之色,刀法也慢了慢,我一把抽出手弩,對準他的胸口一下扣動扳機,六支箭同時射出,正中方摩雲胸口。方摩雲大叫一聲,被震得退了兩步,卻沒有倒下,隻是盯著我。
六支箭盡數命中,方摩雲卻沒流半點血!
這回輪到我一怔了,方摩雲卻又一聲斷喝,又是一刀當頭劈來。這一刀力量比方才更大,又是雙手握刀劈出,我不敢用百辟刀去招架,腳一點地,人向後躍出了三尺,方摩雲的刀重重劈在甲板上,將甲板也劈出一條裂縫。我還沒站穩,方才那海賊卻又衝了過來。那人左手刀已斷,手一揚,半截斷刀向我擲過來,我頭向邊上一側,斷刀從我耳邊飛過,他卻飛身躍起,當頭斬落。
這兩人一剛一柔,配合無間,竟是出奇地難對付。我心一橫,百辟刀脫手飛出。那人沒想到我的刀竟然會脫手飛出來,大吃一驚,手中刀橫過來便要格,趁這當口,我已取下流星錘,對準他擲去。他人還在半空,哪裏還閃得過這一招,流星錘後發先至,“砰”一聲正中他胸口。
這一錘力量雖大,打的卻不是他的致命處,但這一錘打得他刀法散亂,哪裏還格得開百辟刀,百辟刀當心射去,正中他的心口。就算他身披鐵甲,百辟刀也能透甲而入,何況他一身的短打扮,這一刀穿心而過,他慘叫一聲,當即斃命。
這人一中刀,方摩雲也大叫道:“小弟!”他的雙眼象是要冒出火來,手中的大刀一下挑起,將甲板也挑出個大洞來,大刀橫著掃來。這一刀力量雖猛,速度卻大打折扣。我也來不及取回百辟刀,人一躍而起,閃過他的大刀,右手一揚,流星錘已收回掌心,又向他麵門擲去。
這方摩雲一身本領非同小可,隻是關心則亂,此時刀術大失章法,這般死在流星錘下,我正多少有些惋惜,哪知方摩雲突然伸起手來,一隻巨掌一下擋住麵門,“啪”一聲,流星錘被他抓在了掌中。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他能抓住流星錘,正待用勁回奪,身後突然有個身影衝過來,正是方才那腿上中了一刀的水軍團士兵。這士兵一腿雖然中刀,動作卻也不慢,和身撲入方摩雲懷中,手起一刀便向方摩雲前心紮去。方摩雲右手正抓著我的流星錘,左手還握著那把大刀,根本躲不開,這一刀正中前心,卻不知怎麽一來,刀尖一偏,向方摩雲肋下滑去,竟然沒能刺入,隻是將他外套割了道口子。
裏麵,是一件黑得發亮的皮甲。
原來這方摩雲外套裏襯著套軟甲,怪不得手弩和刀都刺不進去。方摩雲的左手一下放開了刀,一把抓住這水軍團士兵的脖子,右手一拳砸下。他的力量遠超常人,拳頭也大如缽盂,這一拳打得那士兵慘呼一聲,口鼻間都噴出血來。他還待再擊一拳,我見勢不好,手腕一抖,流星錘已收了回來,猛地甩了過去。
這一錘正中他的左太陽穴,“砰”一聲,方摩雲被我打得頭破血流,大叫一聲,伸手又要來抓,但這回我可不讓他抓住了,手一抖,流星錘已回到我的掌心,他抓了個空。不容他再有什麽動作,我又是一錘擲去。這一錘正中他的麵門,方摩雲頭上可沒有軟甲護身,哪裏經得住這兩錘,臉上已被血糊滿了,怒吼著向後退去。他本就站在邊上,一腳踩空,一個倒栽空摔了下去。我見勢不好,一個箭步衝上,一把抓住那士兵的手腕,猛地一拎,那水軍團士兵被我拉了起來,方摩雲卻一頭翻過船舷,慘叫著掉進海中。
此時第一艘船上衝上來的海賊已被我們盡數斬殺,第二艘船上的海賊還在與下麵的士兵相鬥,隨著方摩雲掉下海去,一個海賊渾身一凜,一把扔掉了手中的刀,翻身也跳下海去。象是連著的一般,又有五六個海賊跳海而逃,剩下的更無鬥誌,一時便被殺盡。
此時海賊的第三艘船正要靠上來,而我們大約隻損失了十來個人。見此情景,那第三艘船上的海賊也不由一怔,想必他們沒料到我們的反擊會如此淩厲,竟然能這麽快就解決掉兩艘船的海賊。
樸士免此時正將一個海賊劈翻,朗聲道:“五峰船主,你若再不識時務,今翻難免慘敗!”
海賊雖然人數占優,但他們隻能一艘艘靠上來,樸士免指揮若定,船上的人絲毫不亂,海賊的銳氣已被打掉,絕討不了好去了。那艘船一時也沒有再擲撓鉤上來,似乎正在商議著什麽。我跳下艙頂,回到船尾。方才事情緊急,我顧不上和前鋒營一同作戰,回到隊中,卻見前鋒營士兵個個身上沾滿了鮮血,雖然不少人身上帶傷,但看樣子戰死的一個都沒有。我心中一寬,道:“錢文義,怎麽樣?”
錢文義身上也沾滿了血,氣喘籲籲地道:“還好,殺了他們十個,弟兄們都在,我們可是全勝。”
我不禁有點得意。前鋒營是天下至強,這句話看來不會敗在我手上。我道:“好,不可大意,防著海賊再次進攻。”
但海賊仍然沒有進攻,似乎還在那兒商議什麽。錢文義看了看道:“他們在做什麽?”
“他們進退兩難吧。”的確,海賊唯一的優勢就是人數,但不能一擁齊上,他們這點優勢也不明顯,而最先衝上來的定是個全軍覆沒的命運,因此這些海賊也不敢再行衝上。我道:“快,趁這時候去解開鉤子。”
天馳號上搭著兩艘海賊的船,現在動彈不得分毫。趁著海賊舉棋不定,也正是個解開的好機會。錢文義道:“正是。來,快去!”
那些小撓鉤都是用手臂粗的麻繩係著的,很是堅韌,撓鉤又深陷在木中,取都取不下來,錢文義手中的刀沒有我的百辟刀鋒利,要慢慢地割才能割斷。剛割斷幾根,錢文義抬頭看了看那艘已是空空的海賊船,小聲道:“統製,五峰船主可不是輕易認輸的人啊。”
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我們不讓他們衝上來便是。”我又看了看遠處,那邊已經平靜下來,看來海賊已經解決了那艘倭人的船,此時在其中一艘船的桅頂上升起了一道黑煙。我詫道:“那是做什麽?著火了?”
錢文義聞聽抬頭看去,失聲道:“啊!他們掛火煙旗了!”
我不知他說的“火煙旗”是什麽,但聽錢文義的聲音便知不妙,道:“怎麽了?”
這時樸士免衝過來,叫道:“楚將軍,海賊掛火煙旗了,馬上就要全攻,小心啊!”
我道:“是那個煙麽?”
樸士免道:“是。這是五峰船主下的必殺令,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拿下我們的意思!”
我心頭猛地一震。看樣子,那個五峰船主見到我們這兒堅守不下,要孤注一擲了。想到海賊那般瘋狂的進攻,我打了個寒戰,道:“他們馬上要攻上來了吧?”
話還沒說完,那幾艘正在躊躇不前的海賊船上發出一聲高呼,同時衝了過來。他們還有八艘,而後麵的十來艘船也在向我們這兒駛來。我驚叫道:“他們是要撞上來!”
海賊的船沒有我們的大,船頭雖有衝角,撞上來卻討不了好去,他們的船受傷更重。但他們看來是不顧一切了,八艘齊上,我們這艘大船隻怕也要受重傷。樸士免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道:“楚將軍,請你快把這些鐵錨弄掉!”他粗著脖子叫道:“轉舵!轉舵!”轉身向舵艙跑去。
海賊這種兩敗俱傷的打法最為愚笨,卻也最為有效,這次我們再難各個擊破了,現在唯一的辦法隻有靠樸士免的駕船之技閃開。但要閃開八艘船的合擊,那幾乎不可能,更何況現在天馳號上還拖著兩艘海賊船。要是上敵船去解開鐵錨還容易些,但上了那艘船,兩船分開後再回來便不容易了。我心頭一陣茫然,叫道:“快解開!解開!”
前鋒營的士兵全都衝了過來幫著我解開鐵錨,有個人忽然道:“統製,我有個辦法。”
我抬頭看去,正是那簡仲嵐。他沒有動手,隻是看著那兩艘貼在我們船邊的海賊船。我沒好氣地道:“有什麽辦法,快說!”
“統製,我們現在可是有三艘船啊,我們也可以與他們相撞!”
我心頭一亮,恍然大悟,叫道:“對!”扭頭道:“水軍團會駕船的,來十個人!”
錢文義見我叫得氣急敗壞的,一時也摸不著頭腦,道:“楚將軍,怎麽了?”
我道:“去對麵解開!”
錢文義叫道:“什麽?”去海賊船上解開自然要容易些,但解開後再要回來就不太容易了。他道:“那隻要少點人去就行了,為什麽還要叫水軍團的兄弟去?”
我道:“因為還要用那兩艘船!”我顧不得再多說,將身一縱,跳了過去。現在和那艘船相距不過數尺,我們就船要高一些,跳過去很容易。我一落到海賊船的甲板上,便向艙中衝去。那三支鐵錨都是從座艙的窗中飛出,隻怕是用機械之力擲出,單憑人力定擲不了如此之遠。果然,一衝進艙中,我便看見裏麵裝著三台很大的機器,有點象石炮。
那就是擲出鐵錨來的機器了,海賊看來慣施此技。我衝到一台機器前,手起刀落,一刀向鐵鏈斬去。那鐵鏈也很粗,一刀下去隻將其中一環斬斷,鏈子卻沒斷。我抓起那根斷了的鏈子,又將另一邊也斬開,鐵鏈登時斷開,“咚”一聲,這艘船離天馳號登時遠了數尺。
我正要斬斷第二根,一個水軍團士兵已經衝了進來,道:“將軍,我們要做什麽?”
我叫道:“快去控船,用這船撞那些海賊!”
李堯天的部下果然精幹,不用我多說,那士兵已衝向舵艙。我手起刀落,又將另兩根係著鐵錨的鐵鏈也砍斷了,又衝上船頭。
船頭正在橫過來,指向一艘海賊船。由於這兩艘先行靠上來的海賊船幾乎擋住了我們整個船幫,海賊要衝擊隻能繞到另一邊,此時走得最快的一艘海賊船已繞到了我們船頭處,看樣子準備撞向側邊,樸士免正在指揮著船隻倒退,盡量讓他們撞上的不是側麵而是正麵。但天馳號太大了,兩艘纏上來的海賊船剛解開,轉動仍然還不靈活,已來不及避讓,那艘海賊船也根本沒想到我們會用這艘船撞上來,正全速撞向天馳號,見我們撞過來,登時慌了手腳,急忙轉舵。但一時間他們哪裏轉得過來,“砰”一聲,我坐的這艘海賊船正撞中那艘海賊船側麵。
我被震得立足不定,差點摔出去,連忙一把抓住船艙上的扶手。這艘船的衝角已嵌入那海賊船的船身,那海賊船的前半段被撞了個大口子,船上的海賊們手忙腳亂,也顧不得再攻擊天馳號,轉而衝向我這艘船來。
在船上隻有二十來人,要擋海賊也不容易,我正覺驚慌,邊上一個士兵擠上來道:“統製,小簡讓我跟你說,把這船點燃後攔在此處,我們回去。”
我腦中一亮,道:“對,快去點火!”
也不用我說,船上的幾個前鋒營士兵已經在劈碎船頭的木板,正推到一處,而水軍團的士兵則在放下救生船來。這些大船兩側都吊著兩艘小船,以備船難時逃生所用,我們一共也才二十多人,一艘船擠得下了。我衝到艙邊,抽刀劈去,艙門被我劈了開來,我將破門板往船頭那堆木頭中一扔,叫道:“快點火!”
有個士兵點著一支火把向那堆木片扔去,火一下燃了起來,可是卻不旺,隻怕海賊衝過來馬上就可以踩滅。這時,一個士兵突然從船艙中抱著一個壇子出來,叫道:“統製,這兒有壇油!”
我接過這壇油來用力向火堆扔去。此時一個海賊正要去踩熄火頭,那壇油砸在他腳邊,“呼”一聲,火勢飛揚而起。這海賊大叫一聲,一條腿已被點著了,不住在地上跳著。油助火勢,船頭的火足足大了十幾倍,火舌亂竄,船頭那個狼頭塑像在火焰中象是活了過來,那些已經衝上來的海賊被燒得哇哇亂叫,想逃回去時卻又被後麵的海賊擠住了。海風也因為船頭起火大了許多,風助火勢,船頭登時一片火海,不住蔓延。
我叫道:“還有油麽?”
那個抱著壇子的士兵道:“艙中還有幾壇,我馬上去。”
我道:“叫幾個人一塊兒去,快走。”
座艙已被拆得七零八落了,我和跟著那士兵進了艙,到了底艙,那兒堆放了不少雜物,當中有幾個壇子,還有兩個大木桶,好象裝的是酒。海賊的酒不象張龍友弄出的酒那樣可以燃燒,現在隻怕沒多少用,油壇卻隻有三四個,而且也不太大。我有點失望,道:“快搬上去,空手的人搬點糧食回去。”
我們下來的人太多了,我也沒能搬到手。空著手也不象樣,看了看四周,想找點有用的東西。但海賊似乎另有據點,並不是在海上長久漂泊,糧食也不多,拿不了什麽。突然,我看見壁上掛著一個小盒子。海賊的東西多半粗陋,但這個盒子卻做得出奇地精致,我摘了下來,道:“走吧。”
上了甲板,將那幾壇油拋進火裏,火燒得更旺。此時另一艘海賊船也燒了起來,兩艘船正好形成了一道屏障,海賊要衝上來就必須繞一個大圈,樸士免更指揮著士兵用雷霆弩攻擊。這樣的距離尋常弓箭已沒有威力,隻有雷霆弩能射到,那些海賊一露頭便被弩箭射中,隻能龜縮在鐵盾後,這樣更難逼近。
二十餘人劃著小船向天馳號而去,到了跟前時,上另一艘船去的士兵也都回來了。船上已放下舷梯,我讓他們先爬上去,自己夾著那木盒,回頭又看了一眼。此時兩艘著火的海賊船上已是烈焰熊熊,被那艘船撞中的海賊船上忙亂不堪,正急著滅火。
這時錢文義叫了我一聲道:“統製,上去吧。”我看了看,船上的士兵已大多上了船,點了點頭道:“好,我們上去,你先去。”
現在雖然還不能說已經脫險,但海賊已經失了銳氣,看來什麽火煙旗也必將成為空話。我抱著那盒子,手足並用攀上了舷梯,到甲板時錢文義一把拉住我,將我拉了上來,道:“統製,沒事吧?”
我心情大好,笑道:“錢兄,沒事。弟兄們有受傷的麽?”
錢文義道:“隻有兩個弟兄受了點擦傷,極是輕微。你拿的是什麽?”
我道:“從海賊船上取來的,不知道是什麽。”我看了看,箱子還上著鎖,便交給他道:“先放到我艙中吧,我去看看樸將軍。”
錢文義接過箱子向裏走去,我剛要走,隻聽有人道:“楚將軍,發生什麽事了?”
這是丁西銘的聲音。他的聲音發顫,帶著懼意,站在艙門口,一手扶著門框,似乎隨時會倒下去。我行了個禮道:“丁大人,請放心,是些小*****。”
丁西銘聲音顫顫地道:“他……他們有好多人啊!”
丁禦史是個文官,可能從來沒見過這種戰陣。說實話,現在的戰況根本算不上激烈,我們人數雖少,但船比海賊要堅固得多,加上有嫻熟水戰的樸士免指揮,我一點都不擔心。我道:“丁大人,您還是回艙中歇息,靜候佳音便。”
我也沒功夫和他多磨嘴皮子,行了一禮便向船頭走去。到了船頭,卻不見樸士免,船頭也隻有十來個水軍團的士兵在了,我問一個什長道:“你們樸將軍麽?”
那什長道:“樸將軍在指揮艙中。楚將軍,幸虧你們衝過去攔了他們一下。”
我扭頭看去,指揮艙設在船尾舵艙上麵,樸士免正立在窗口,邊看邊說著什麽。水戰與陸戰不同,舵手極為重要,命令下去得立刻執行,因此指揮艙都是設在舵艙上的。我攀上艙頂,到了指揮艙門口,一個水軍團士兵攔住我道:“楚將軍,請不要打擾樸將軍指揮。”
樸士免全神貫注地看著海麵上,不時向下發出一個指令。現在天馳號與海賊們的距離已遠了一些,但海賊仍然沒有放棄,正在重新集結,可能馬上就又要衝上來。天馳號的速度比不上海賊的快船,隻能且戰且走。我知道現在也的確不該打擾他,便站在一邊,靜靜地等著。
樸士免發布了幾條指令,突然叫道:“楚將軍,您回來了!快請過來。”
我走上前,道:“樸將軍,我們走得掉麽?”
樸士免皺了皺眉,道:“五峰船主升了火煙旗,沒那麽容易放棄。楚將軍,請你讓兄弟們抓緊時間休息,過一陣他們還會追上來的。”
現在沒有空的海賊船做屏障了,接下來隻能是一場惡戰。我道:“這些海賊真是死纏爛打。”
“他們本來如此。楚將軍,小心點。”
這時,了望台上的那士兵突然高聲叫道:“樸將軍,前麵有個小島!”
第五章 死裏逃生
前麵大約兩裏外,隱隱現出一個小島的影子。我驚道:“那是海賊的大本營麽?”
樸士免拿起身邊的望遠鏡看了看,搖搖頭道:“不會,那是個礁島,太小了,住不下一千人。”他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喝道:“左五度!登上那小島!”
如果那隻是個荒島,我們上了島後,憑借地形之利,海賊更不易攻。我下了艙頂,錢文義正在下麵等我,見我下來了,道:“統製,怎麽了?”
“前麵有個小島,我們上那兒休整。”
錢文義手搭涼篷看了看,道:“真的!”他想了想,微微一笑道:“那就好。一上岸,就更是我們的天下了。”
說是我們的天下還未必,但一踏上岸,我們就可以用八陣圖了。有八陣圖護身,這些烏合之眾的海賊根本攻不進來。我也平靜了些,道:“正是。”
那小島還有兩裏許,隻希望在抵達小島前海賊還追不上來。水軍團傷亡了十來個,前鋒營此役一兵未損,受傷的人也不多。將受傷的水軍團士兵抬進去醫治,我站在船尾看著尾隨而來的海賊船隊。天馳號已是全速前進,但速度仍然比不上海賊的船,他們追得越來越近。若不是海賊吃了一個虧,不敢單獨追上,不然行得最快的海賊船隻怕已經追上我們了。可即使他們列隊追來,也用不了太久就能追上來的。
這一路至今一直很順利,沒想到現在卻成了這樣子。我正看著那些漸漸追近的海賊,身後突然有人道:“楚將軍,你們能不能打退這些海賊?”
到了這時候居然還有人說這種話!我心頭升起一股怒火,扭頭看了看。這人沒穿軍裝,是丁禦史帶來的隨從。我道:“請問大人是哪一位?”
“卑職督察院巡檢馬天武,楚將軍。”
督察院巡檢不過是個小官,比我的偏將軍可要小得多,可這馬天武口氣卻大得不行,我有點沒好氣,道:“要是打不退,我們就被海賊一鍋端了,誰都活不了。”
馬天武眉頭一揚,喝道:“丁大人奉帝君之命前往五羊城,楚將軍,你或不能打退海賊,此罪難免!”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是啊。可是要打不退海賊,我這條命也交待給他們了,帝君便要治我的罪也無從治起,馬大人。”
馬天武看來也算想通了,沉吟一下,語氣平和了一些道:“楚將軍,我們雖不是軍人,但既然身在船上,就有守禦之責。楚將軍若有什麽用得到之處,請吩咐便是。”
原來他是要說這個,我不覺有點後悔不該對他那麽無禮,也和聲道:“馬大人,你們能用刀麽?”
馬天武道:“大約有一半人會一點刀術,不過武器人人都有。”
我道:“海賊一定能追上來。他們要將我們斬盡殺絕,馬大人,請你安排一下,自信能與敵人短兵相接的,讓他們與我前鋒營一同作戰,另外的在艙中幫助劃槳,有勞了。”
馬天武點了點頭,道:“同舟共濟,楚將軍,都靠你了。”
更可依靠的該是樸士免才對。我心中暗自想著,不過這馬天武不脫官氣,樸士免隻是個小小的百夫長,官職卑小,大概不放在他眼裏,他能自己要求出戰,已經很不錯了。
此時那小島已經越來越近,大概用小船都可以劃得到,但海賊的船卻也已追到了數十步外。我們船上的人太少,雖然多了一些人劃槳,但還是比不上海賊那些小船的速度。一艘海賊船駛得最快,已經快到了,隻是有了前車之鑒,他們不敢過於靠近,船頭上有個海賊站在一塊鐵盾後高聲叫道:“站住!你們到底是何方高人?”
我不由哭笑不得。樸士免一開始就亮過字號了,到現在他們還要問。我高聲道:“我們是帝國水軍,你們不怕死,便再追上來吧。”但我的聲音不夠響,他們聽不到。錢文義道:“夏禮年,你去喊!”
那夏禮年在前鋒營中以嗓門大著稱,就算比不上當初的雷鼓,也不遑多讓。他叫道:“我們是帝國水軍!”
那人叫道:“不可能!帝國水軍不會有你們這等戰力,你們到底是誰?”
我罵道:“該死的海賊,本事不濟,見識也短。夏禮年,告訴他們,我們就是帝國水軍,想死的就追上來吧。”
夏禮年道:“遵命。”他高聲道:“我們正是帝國水軍,想死你們就追上來!”
大話雖然說出口,但海賊依然不肯放棄,還是緊追不放。他們損失了兩艘船,戰死的海賊也有百人上下,吃了這個大虧,他們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正看著越追越近的海賊,這時從船頭有一些水軍團士兵奔了過來,我道:“怎麽了?”
一個水軍團士兵道:“樸將軍有命,將兩架雷霆弩搬到船尾。”
雷霆弩原本都站在船頭處,但現在海賊在我們後方,樸士免要把雷霆弩搬到船尾,那是覺得已經來不及趕到島上掉頭了吧。我道:“好吧,我們也來幫忙。”
雷霆弩很笨重,又要固定在甲板上,不容易搬動,可到了這時候,也不得不如此了。前鋒營沒怎麽用過雷霆弩,水軍團用得也不是很熟練,剛固定好一架,錢文義忽然叫道:“海賊進攻了!”
我抬起頭看去,卻見海賊的船頭忽地飛出了十幾支火箭,直向天馳號射來。我吃了一驚,叫道:“快閃開!”
海賊不怎麽用弓箭,我幾乎要以為他們船上沒有弓,沒想到這一次居然用火箭進攻。此時相隔還有二三十步,那十幾支火箭從天而降,隻有五六支射到了船上,其餘的都落進水裏。錢文義驚叫道:“他們要燒我們的帆!”
火箭威力不大,但一旦帆被點燃,那便不堪設想。而天馳號比海賊的船大,帆也要大許多。風帆為了不吸水,是用很厚的布刷上油製成的,這些天又沒下雨,很易引燃,雖然降下帆後火箭便等如無用,但一旦降下了風帆,那天馳號行進得更慢,更難以逃脫了。我心中一震,叫道:“是啊,怎麽辦?”
我剛說完,帆“呼”地一聲落了下來。船帆很大,落下來時卷起一股勁風,我們雖然都聚在船尾,仍然被震得晃了晃。錢文義驚叫道:“下了帆,我們怎麽逃?”
“樸士免會有辦法吧。”我喃喃地道,可是心裏卻實在沒底。
一降了帆,船速大減,海賊的船上卻發出了一陣歡呼。近二十艘海賊船已經一字排開,呈半月形向我們包圍而來,恐怕我們到不了島上,他們就先把我們圍住了。我正有點驚恐,那簡仲嵐忽道:“樸將軍是要和他們決一死戰麽?”
我道:“多半是了。”可是現在我們是船尾對著海賊,要掉頭已來不及,而這時掉頭,便等如將側翼暴露給他們了。我不知道樸士免到底打什麽主意,雖然想去問問,但此時卻沒時間了。我道:“快將武器準備好,又要接舷戰了。”
這回海賊首攻船尾,我們要擋住海賊的第一波攻勢。幸好船尾已經裝好了兩架雷霆弩,多少可以用一用。我拔出百辟刀來,緊盯著追上來的海賊船,一個水軍團士兵突然從艙頂一躍而下,叫道:“楚將軍,楚將軍!”
我轉過頭道:“有什麽事?”
“樸將軍請楚將軍將丁大人帶上礁島,由水軍團與海賊拚死一戰!”
我大吃一驚,喝道:“開什麽玩笑,我們人手已經不夠,還要分開麽?”
那士兵道:“樸將軍說了,事態緊急,無暇多說,楚將軍若相信,那我們還有一線生機,否則必死無疑。”
的確,海賊已占盡上風,他們又是勢在必得,海上一戰,雖然我們也能給他們造成傷亡,最後一定會全軍覆沒。可是樸士免到底是打什麽主意?
我想了想,咬咬牙道:“好,回樸將軍,我照他說的做。”李堯天說過樸士免是他的得力副將,可他畢竟不是李堯天,到了這時候,也隻有好歹信他一次。
等這士兵走了,錢文義小聲道:“統製,樸將軍要做什麽?要是他扔下我們逃了,那怎麽辦?”
說實話,我也有這個擔心,可海賊並不知道我們的目的,他們也不是來捉拿丁西銘的,樸士免就算把我們扔掉,海賊也未必會放過他。我道:“樸將軍定有奇計破敵,放心吧。”
這時有人忽然叫道:“你們要做什麽?本官身負帝君之命,哪裏也不去!”卻是丁西銘在艙門口大叫著。我奔了過去,行了一禮道:“丁大人,事情緊急,船隻馬上會被擊破,快隨我上島,末將舍命亦會保護大人安全。”
丁禦史看了看我,道:“真的麽?”說著又舔了舔嘴唇,他的嘴唇已經白得幾乎沒了血色。我心一橫,道:“海賊攻的是船,上岸後才有生路,快走吧。”
水軍團已經把幾艘救生船備好,我讓錢文義護著丁禦史先下去。此時與海賊已是弓箭能及,空中箭矢紛飛,幸好船尾兩架雷霆弩已經裝好,水軍團正在與海賊對攻。雖然弓箭沒有實際的威力,但海賊一時也不敢靠得太近。
一個士兵叫道:“統製,快來啊!”我扭頭看去,一艘救生船已經放下去了,另一艘也已正在往下放。救生船每艘可載人二十餘,擠一擠,前鋒營和丁禦史的隨從有兩艘就裝得下。此時離小島已經很近,要上島並不難,但如果樸士免的船被海賊擊沉,那我們就真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而這小島方圓大約連半裏都不到,沒有救援的話,海賊就算不理我們,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全部餓死。
爬上小船時,我不禁又是一陣驚恐。樸士免想的到底是什麽?
救生船一放下水,我叫道:“快劃!”幸好挑出來的前鋒營士兵個個身強力壯,錢文義又挑些會水的,劃得比我想得更快。幾乎隻是一瞬,小船已經劃到岸邊,力量太大,居然有半個船身衝上了沙灘。我不等船停穩,跳下來趟著水過去,叫道:“錢文義,錢文義!”
錢文義正在指揮著一些人上岸。聽得我的聲音,錢文義跑過來道:“楚將軍,你也來了。還好,這島很小,也隻有這一塊地方可以靠岸,別的地方盡是些嶙峋礁石。”
我道:“有人受傷麽?”
錢文義道:“丁禦史下船時摔了一跤,幸好沒受傷。樸將軍到底想做什麽?”
這是他第二次問了。到了這時候,我仍然不知道樸士免的主意,我道:“不要管這些,海賊要攻來了,快擋住!”
幸好隻有這一塊地方可以上岸,守在這裏,事半功倍。我剛把前鋒營眾人結好陣勢,有個士兵忽地叫道:“天啊!船走了!”
我大吃一驚,扭頭看去,卻見天馳號並沒有向岸邊靠來,反倒從小島的右邊擦身而過,大約有十艘海賊船尾隨攻去,箭矢紛飛,天馳號的船尾被插了許多支箭。
樸士免真的要逃!我驚得目瞪口呆,一些剛上岸的丁禦史的隨從更是捶胸頓足,破口大罵。前鋒營軍紀嚴明,倒沒有人罵,但也驚得呆了。我狠狠心,叫道:“這是樸將軍的計策,大家快準備迎戰!”
還有近十艘海賊船已經將這一塊地方團團圍住。他們的船雖然要小一些,但也不能象救生船一樣直接開上岸,停在三十步外下了錨,一個海賊在船頭笑道:“帝國的走狗,這回你們逃不掉了!”因為我們沒有雷霆弩,他也有恃無恐,就站在船頭。
我咬咬牙,道:“有弓箭麽?把這家夥射下來!”
我們身邊帶的弓箭並不多,我剛說完,邊上有個士兵一箭射出。但這一箭準頭雖佳,甚是無力,箭矢飄飄忽忽向那人飛去,偏離了數尺。就算正對著那人,以這麽慢的箭速,他隻怕可以一手抓住。錢文義道:“統製,風太大,沒辦法射箭!”
幸好海風幫了海賊的忙,一樣也幫了我們的忙,他們的箭同樣射不到我們身邊。此時海賊也在放下小船,我道:“要近身格鬥了,大夥兒小心!”
要近戰,我倒鎮定了許多。我們有三十個人,這三十個都是千中選一的精兵,海賊烏合之眾,在船上前鋒營的威力不能完全發揮,一到岸上,就可以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此時八陣圖已經布成,雖然隻有三十個,但陣形嚴整,氣象萬千,我也不由大為得意。
這個八陣圖便是李堯天也擋不住,五峰船主再厲害,我不相信他能厲害過李堯天去。
海賊也已學了乖,雖然有人先下了船,但並不冒進,等有五艘船同時坐滿了人才開始進發。他們的船比我們更要小一點,每艘隻坐了十來人,這五艘船總也在六十人上下,以人數而論,前鋒營加上丁禦史的隨從,並不落在下風,隻是丁禦史的隨從都不是軍人,派不了太大的用途。
海賊的船漸漸近了,一到灘上,他們紛紛跳下水,向岸上衝來。海賊的水性都很好,在水中走得極是快捷,身上卻多半沒穿甲胄,隻有少數人穿著軟甲。等大約有一半海賊一上岸,我喝道:“攻擊!”
八陣圖能攻能守,我們又是以逸待勞,那些海賊在海上橫行慣了,隻怕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等陣勢,八陣圖卷得比平時快了一倍有餘,如一個飛轉的巨磨,先行衝上岸的海賊一被卷入陣中,登時發出一陣慘叫,斷肢鮮血紛飛,八陣圖的前鋒已到海邊,海水也被激得四射,剩下的海賊見勢不妙,紛紛退回海中,我高聲道:“退!”
前鋒營令行禁止,我一聲令下,三十人的八陣圖如風卷殘雲,又退回了十步。方才這一輪快攻疾如閃電,海灘上剩下了一片海賊的殘屍,鮮血將沙子都染得紅了,有些還沒死透的海賊躺在灘上慘叫。
我壓不住心頭的得意,大聲道:“幹得好!錢文義,有受傷的兄弟麽?”
錢文義在陣中道:“隻有兩人輕傷,不礙事。”
海風這麽大,海賊沒辦法用弓箭攻擊,而強攻的話,我們三十人足可擋住他們數百人之眾。我長聲一笑,豪氣頓生,道:“好,讓他們看看我們前鋒營的真正威力!”
海賊已經在重整旗鼓,準備發動第二波攻擊。方才一次他們丟了近二十條性命,這回似乎正在商量對策。他們優勢明顯,可卻衝不過來,心中一定大為憋氣,第二次一定還會強攻。可等他們第二次失利,第三次就未必還會再來了。我現在最怕的就是天馳號逃不掉,到時我們就算擋住海賊的強攻,可他們把我們拋在這麽個荒島上,餓也非餓死不可。
這時海賊的第二輪攻擊也開始了。這次他們竟然有近二十艘小船同時攻來,看來也是孤注一擲,要借人數優勢取勝。我看著蜂擁而至的海賊,耳邊突然聽得有人叫道:“楚將軍,我們擋得住麽?”
那是馬天武。這回他倒是說“我們”了,我揚手高聲道:“天地陣!”,扭頭淡淡一笑,道:“馬大人,請放心,前鋒營雖然隻有三十人,要擋千軍萬馬也不在話下。”
這話實是吹牛,三十人的八陣圖要擋上千人便是不可能的,但要擋住百人上下還是不成問題。海賊一定打的兩路出擊的主意,想讓我們左右不能兼顧。但海賊一定不知道,前鋒營自練習八陣圖以來,我和曹聞道、錢文義諸人就在不斷改進,我鑒於八陣圖聚得太緊,麵積不大,提出一個兩分八陣的想法,經眾人商議,已經初步練成,如有需要,一個八陣圖隨時可以一分為二,又可以合二為一,如此便可以彌補八陣圖的不足。我還曾經想是否可以讓一個八陣圖一分為三,但這樣難度太大,現在還沒練成,分成兩個卻已經可以了。我們雖然一共才三十個人,一分為二後每個才十五人,而布八陣圖最起碼得十六人,分開後的兩個八陣圖並不完整,要對付精兵突擊還力有未逮,但要對付海賊我想還是足夠了。
天地陣甚實就是八陣圖,隻不過稍有不同,八陣圖是個渾圓,天地陣則是個扁圓,這樣才可以隨時分開。前鋒營聞令,陣形一展,此時海賊已在搶灘,他們果然從左右分擊,待他們一上岸,我手猛地一劈,喝道:“分!”
八陣圖一下分為兩陣,如兩道狂風,兩邊的海賊雖在猛衝,但卻沒料到我們居然能從中分開。雖然他們每一邊都有五六十人,前鋒營一邊才十五人,但在八陣圖下,前鋒營竟似有千軍萬馬,陣勢卷動之下,海賊紛紛慘叫倒地,一時殺了個難解難分。
我對馬天武道:“馬大人,現在也要靠你們出力了,有漏網的,請馬大人除去。”
八陣圖因為並不完整,也有十多個海賊漏了過來,但那些海賊多半身上帶傷,又被前鋒營打得暈頭轉向,馬天武他們完全應付得了。馬天武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好!”他雖不是武人,此時卻說得大有氣慨。他轉身剛要走,又道:“丁大人這邊……”
“放心,有我在此,海賊傷不了丁大人一根毫毛。”
我說著,拍了拍腰間的百辟刀,馬天武道:“那丁大人拜托楚將軍了。”抽出刀來,往空中一揚,叫道:“來人,我們上!”
所謂名將,不是本身本領非凡,或者隻能統率精兵,而是用好每個人,人盡其材,物盡其用。此時我突然想到了當初太子說音律和兵法暗合時的話來了。那一席話多半是文侯教他的,不論音律是否真和兵法暗合,這話確是有理。能用精兵不是名將,能將劣勢也轉化為優勢,才可稱得上是名將。
而我現在也已經可以初步稱為名將了吧。
我心中不覺得意。我一直想做一個名將,但當初官職太卑,後來又一直聽命於文侯,隻有此時才真正的獨擋一麵,我也隱隱窺到了“名將”的影子。
此時海賊進攻受挫,已經敗逃,衝過八陣圖的那十幾個海賊更是慌了手腳,已無戰心,紛紛逃散。但這島實是不大,不逃還能支持一陣,此時一逃,被馬天武他們一刀一個,殺了個幹淨。其實馬天武手下的二十多人本領不強,原本不會如此輕易取勝的。我又一揚手,喝道:“合!”
隨著一聲令下,前鋒營兩支又合到一處,仍然成為一個八陣圖。我大聲道:“錢文義,有受傷的兄弟麽?”
錢文義在陣中道:“七人受傷,還撐得住。”
兩番進攻,海賊被我們殺了不下五六十個,我們才傷了七人,這場仗可謂戰果輝煌。海賊也被我們這等出乎意料的戰力驚呆了,逃回小船上的海賊呆呆地停在海麵上隨波起伏,既不進,也不退。我道:“好的。我們人手不足,讓弟兄們無論如何都可挺住。”
如果是平時,我可以讓替補的士兵換上,但現在人手太不夠了,隻能讓他們再頂下去。現在海賊連著吃了兩個虧,不知接下來還會有什麽動作,我正在想著,忽然那些海賊船上發出一陣喧嘩,海上的小船紛紛向本船劃去。
出什麽事了?我吃了一驚。看海賊的樣子,似乎遭到了突然襲擊,可現在有誰會來援助我們?我大為疑惑,向身後道:“出什麽事了?”
身後是丁禦史他們。他們登上了這礁島的高處,倒是頗為自在,正在歇息,聽得我的話,有個人看了看,叫道:“有艘船從那邊攻過來了!”
有船?我吃了一驚。這船從哪裏來的?看海賊的樣子,來船是幫助我們的。如果樸士免脫身而走是去求援,那援助來得也太快了點。我心中突地一亮,叫道:“是樸將軍麽?”
那人看了看,叫道:“正是,正是我們的船!”
是樸士免回來了!此時我恍然大悟,樸士免原來並不是拋開我們,而是繞著這小島轉了一圈,從另一邊殺過來。他牽製了一半海賊,這回又是船頭對準這裏,攻打我們的海賊反倒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原來樸士免打的是這個主意!他一定發現這島太小,便已想出這等對策來的。我心中一喜,叫道:“樸將軍殺回來了,大家放心!”
前鋒營中登時歡聲雷動。此時天馳號已經疾衝過來,攻打我們的那幾艘海賊船顯然沒料到天馳號會在後方出現,正在慌亂不迭地起錨,但哪裏還來得及。他們的船本就沒有天馳號大,一艘靠得最近的海賊船被天馳號一下撞中,天馳號的衝角將那海賊船的船頭都撞了下來,一艘船幾乎被分成兩半,船上的海賊叫罵著紛紛落水,從船上下來的海賊坐的小船也被大浪激得起伏不定。天馳號撞沉了這艘船,此時正向另一艘撞去。那船正在拚命讓開,卻也來不及了,天馳號的衝角在那船的側舷劃過,船板登時紛飛,側麵被撞了個大洞,這艘海賊船也向一邊側下。雖不曾沉沒,也已岌岌可危。
島上的人歡聲雷動,叫得最響的倒是丁禦史的隨從們。我嘴角也浮起了笑意,樸士免真不愧為李堯天的愛將,海賊人數雖眾,但我們水陸並濟,海賊已亂了陣腳。雖然還不能說我們已穩操勝券,但現在我們多少已經扭轉了一些戰局,接下來就要看海賊能支撐多久了。如果他們越來越亂,我們說不定真能取勝。當務之急,是穩住陣腳,不要亂了。我高聲道:“就地休息。”自己揀了塊石頭坐下,看著海上戰況。
天馳號將第二艘海賊船也撞翻後,另外幾艘海賊船都起錨散開,追著天馳號的近十艘船與這幾艘合在一處,慢慢移動,開始重整隊形。這樣一來,天馳號已不能勢如破竹地衝進去了,速度也一下放慢,順流而行。
如果象戰時一樣檢點戰果,我們一艘戰船,一百六十餘人對近二十艘海賊船,千餘海賊,已破四艘,傷一艘,斬首兩百多,自己損失不過十多人,可謂大獲全勝。可惜戰事還沒結束,如果最終我們全軍覆沒,即使殺掉了一大半海賊,這一個勝仗對我們來說也沒什麽意義。
現在主戰場又轉移到了海上,我們倒輕鬆下來。我從懷裏摸出塊幹糧,慢慢地嚼著,一邊看著天馳號的行動。這艘巨艦移動靈活,幾乎不敢相信那船上的士兵已不滿百人。在船上惡鬥一場,到了島上後又心懸一發,現在稍微鬆懈一點,便覺得肚子餓。這時馬天武回來了,他身上滿是血跡,臉上都沾著幾塊血痕。我掏出塊幹糧道:“馬大人,要吃點東西麽?”
他接過來道:“好的。”啃了一口,苦著臉道:“這麽硬,這麽幹,你也吃得下?”
前鋒營是吃慣了苦的,吃些幹糧,喝點清水,也當得一餐,馬天武是督察院巡檢,雖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官,平時也定是養尊處優,肯定吃不慣軍糧。我道:“在高鷲城時,要有這個吃,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馬天武沒說什麽,坐到我身邊,狠狠咬了一口,從身邊掏出一個小瓶子來道:“來,喝口酒吧。”
我本想拒絕,但想了想還是接了過來,抿了一小口。他的酒倒是很不錯,喝下去身上一股熱意。我還給他道:“少喝點,說不定還要有一場惡仗。你讓你的弟兄們也抓緊時間休息。”
馬天武站起來,高聲道:“大家快休息,能吃的吃一點,定要保護好丁大人。”這最後一句是他加上去的,看來他做官是深得其中三昧,隨時不忘拍馬,這一點我是遠不及他了。
馬天武說了一句,又坐下來道:“楚將軍是從高鷲城回來的吧?你們這些高鷲城回來的人後來都升官了是不是?”
我搖搖頭道:“也沒有。逃回來一千多,能升官的隻是少數,很多人仍然是普通士兵。你看,這兒三十個前鋒營中,就有幾個是從高鷲城逃回來的。比比他們,我這個偏將軍實是心中有愧。”
馬天武怔了怔,可能從來沒人跟他說過這種話。他道:“楚將軍,別這麽說,您英勇無敵,下官在帝都時便聽得過,楚將軍是帝國新晉的少年將軍,立功無數,心中佩服得緊。此番能與楚將軍一同出征,日後與犬子說起我曾與楚將軍並肩作戰,下官與有榮焉。”
他這番話倒沒什麽官腔,很是真摯。我有點感動,道:“多謝馬大人。眼下,還是奮力一戰,保住性命再說。請馬大人放心,前鋒營與你們共進共退,生則同生,死則同死。”
馬天武笑道:“楚將軍,我們雖然同舟這許多日,今天才算真正認識。好,得與楚將軍這等少年英雄相識,此生不虛!”
我笑了笑,正待說什麽,邊上有人忽然叫道:“海賊又要進攻了!”
我們隻有一艘船,但樸士免指揮得法,海賊損失慘重,惱羞成怒之下,這次進攻全部對著天馳號。一看到十幾艘海賊船向天馳號逼去,我不由一驚,猛地站了起來。
天馳號方才繞著小島轉了一圈,靠的是士兵在內操槳,才能不被海賊追上。現在他們一定也已精疲力竭,這一次如果故技重施的話,還能逃得脫麽?海賊一旦追上來,他們的報複一定會極為可怕,船上的水軍團一定會盡數身首異處。而天馳號一破,我們還能逃到哪裏去?
馬天武也已發現海賊的舉動,叫道:“怎麽辦?”
我沉吟了一下。現在最好的辦法是我們上船去助戰,但是前鋒營要上船還容易些,丁禦史他們要再上船卻難如上青天了。到了這時候,我隻覺心中一陣茫然,舉棋不定,想不出什麽好主意。想了半晌,道:“我們靜觀其變,相信樸將軍的手段。”
樸士免可以擊破一兩艘海賊船,但這也畢竟有個限度,要讓他以不足百人之眾與同樣精於水戰的上千海賊對敵,取勝幾乎是不可能的。他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馬天武怔了怔,道:“也隻有這麽辦了。唉,袖手旁觀,真是擔心死人,天也要黑了。”
“天黑了?”我吃了一驚。說實話,惡鬥到現在,我都已經忘了是什麽時辰,隻記得海盜出現時還是上午,難道我們已經鬥了一整天了?在船上計時還有水鍾,現在上了島,天邊又是烏雲密布,看不到日色,實在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不過天色的確已經越來越黑,也不知是到底因為天晚還是有雲。
海賊已在向天馳號逼去,我們緊盯著海賊的船頭,心頭已懸了起來。這一次海賊的船隻保持數丈的間距慢慢逼近,看來他們對天馳號已不敢稍有大意,可樸士免不知為什麽,竟然不再移動,反倒向岸邊靠近了些。
樸士免是要我們上船接應麽?我心中一動,急忙向下跑去。前鋒營的三十人還在灘上列著八陣圖,即使休息,陣形依然不亂。我跑到近前,叫道:“錢文義,錢文義!”
錢文義從隊伍中出來,道:“統製,有何吩咐?”
“樸將軍大概是要讓我們重回船上增援吧,我們快準備登船。”
錢文義看了看船,搖搖頭道:“不會,方才樸將軍回來時,船上發了個旗語,讓我們原地待命。”
“待命?”我叫了起來,“他有把握頂住海賊的這次攻擊麽?”
“頂半個時辰想來差不多。”
“半個時辰有什麽用。”
錢文義微微笑了起來:“我們會有一支援軍到來。”
我大吃一驚,道:“什麽?有援軍?”
錢文義道:“是風。”他的臉色已輕鬆了不少,又道:“這天氣,再過一個時辰就會起大風了。海上的風浪可不比內陸,海賊這些小船肯定頂不住,樸將軍將這塊灘守住,海賊便如無本之木,絕對不能戀戰,遲早會退去,不然會被風浪打得全軍覆沒。如果海賊的大本營離得遠一點,我想不用半個時辰他們就得退了。”
的確,這個小島隻有這一塊地方能下錨,樸士免繞了一圈,多半已將地形看得仔細了。海賊現在占盡上風,但隻要在一個時辰裏不能搶到這塊灘塗,那他們的船便隻能漂在海上,那可是極危險的事。可是,如果海賊孤注一擲,不惜代價也要來搶奪灘塗,樸士免再守半個時辰問題不大,但要再守一個時辰就未必能行,一旦被海賊搶在風暴到來之前搶占灘塗,那我們還是敗了。我道:“萬一他們死戰不退呢?”
錢文義一怔,沉吟一下,道:“要看水軍團的戰力了。如果海賊半個時辰後還不退,那就是你死我活之局,要麽是海賊全軍覆沒,要麽就是我們。”
這樣的結果我實在不願去麵對。我道:“現在我們有什麽辦法可以幫忙?”
錢文義想了想,歎道:“如果能有火藥,那我們還能幫上個忙。可現在,我們也隻有在一邊看著。隻望海賊不敢取此下策。”
這的確是下策。我心急如焚,可錢文義出生在海邊,對於大海,他知道的比我要多得多,他也這麽說,我更沒什麽好辦法。我喃喃道:“總不至於走投無路吧?”
剛說出這話,我心頭忽地一亮。臨出發時,文侯不是交給我一個錦囊麽?他對我說到了走投無路時再打開,現在大概正是走投無路了吧?如果文侯真有什麽奇計可以反敗為勝,現在不看,那可失貽誤良機了。我心中這麽對自己說著,伸手從懷裏摸出那個錦囊。我一直很想看看文侯交待我的到底是什麽事,現在有這個理由,倒是名正言順。
拆開了錦囊的線,裏麵放著一張折疊成一個方塊的白帛。打開了,一眼便看見文侯那種細密的字體,當頭便寫著:“字諭楚休紅:共和叛賊素有狼子野心,定無善意……”
看到這兒,我已是微微吃了一驚。現在我們是要去和五羊城商議合作之事,文侯卻說他們定無善意,難道他另有打算麽?我定了定神,接著看下去。
字並不多,很快就看完了,但我卻幾乎被驚呆了,又看了一遍,確信自己沒看錯時,我隻覺身上一陣陣地發冷。
文侯竟然會有這樣的計劃!
“統製,這是什麽?”
錢文義見我呆呆地看著那塊帛書,湊了過來,我幹笑道:“沒什麽,這沒什麽用。”伸手把帛書塞進懷裏,道:“樸將軍頂得住麽?”
錢文義臉色一沉,道:“不知道,很危險。”
的確,海賊正瘋了一樣向天馳號突擊,幸好天馳號上的雷霆弩先時沒有射出太多,仍然夠用,海賊雖然越靠越近,卻仍然沒能貼上來。那十幾艘小船圍著天馳號不住穿梭,天馳號借著堅實之利,縱橫捭闔,左衝右突,眼下還看不出有敗北的意思。但這樣鬥下去,遲早都會頂不住,隻能看樸士免能不能守到風暴來臨了。
在海上航行,最怕的就是風暴,但現在我盼著風暴能早點來。可是風雖然大,離稱得上“風暴”卻還遠,我看了一陣,隻覺過了許久,道:“錢文義,風暴還沒來麽?”
錢文義看了看海麵,指著潮頭道:“快了,統製你看,水位已經漲上了許多。”
果然,潮頭已經比我們上岸時大了許多,這塊灘塗也已變小了三分之一。我緊握著百辟刀,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隻是默默念著:“挺住,樸士免,挺住!”
天馳號在海賊船隊中交錯穿梭,極是靈活,真想不到水軍團的精力如此綿長,到現在還能劃得動船槳。這時天馳號突然一個發力,一艘海賊船避計不及,船尾被天馳號的衝角掛了一下,舵艙都被衝掉了一半,海賊們“啊”地一聲叫,即使我們呆在岸上也聽得清楚。錢文義忽然叫道:“太好了!樸將軍將海賊的旗艦打傷了!”
那是五峰船主的船?我也吃了一驚。原來樸士免看似在海賊的攻擊中躲閃,其實他一直在對準海賊的旗艦,真是個出色的水軍將領,怪不得李堯天放心讓他出來。我心頭一喜,道:“好,就這樣!擊沉他!”
但天馳號明顯也已精疲力竭,將海賊的旗艦打傷後,一艘海賊船突然從後方衝過來,“砰”一聲撞在了船尾。天馳號雖然堅實,船尾卻也被撞出個洞來。我驚叫道:“糟了!”如果這時候海賊趁勢攻上,那可一切都完了。我叫道:“快去!我們衝過去!”
我已決定不顧一切也要增援,哪知海賊們又是一聲驚呼,那艘受傷的旗艦忽地一側,竟似要翻倒下來。錢文義又驚又喜,道:“好!海賊的旗艦被鑿破了!”
樸士免竟然不惜一切,也派出水鬼去鑿通了海賊的船!海賊先前想來鑿我們的船,沒想到最終反倒自己折在這一戰術之下。我也驚喜交加,定睛看去。此時那艘海賊的旗艦上正在放下救生船,邊上幾艘海賊船剛拚死壓過來,不讓天馳號再次攻擊。但海賊的士氣明顯已低落了許多,天馳號也後繼乏力,隻是互射了一些箭,不再衝上。海賊卷著艘受傷的旗艦緩緩退去。
錢文義歎道:“真可惜,唉,功虧一簣!”
我提起的心一下放了下來,笑道:“夠了,取得如此戰果,已足可誇耀於人。”
海賊看來已經認栽,不想再打了,退了一程,停下來整編了一下,卻不再前進。有個海賊似乎在高聲喊著,此時風已大了,我們隔得又遠,在岸上聽不清什麽。隻一會兒,海賊已掉轉船頭,向後退去。
我們勝了!
我一陣狂喜,卻覺得雙腿一軟,竟然站立不住,坐倒在地。我剛一坐倒,前鋒營諸人也紛紛坐了下來。雖然休息了這一陣,但看著樸士免與海賊一場惡戰,我們都捏了一把汗,不亞於自己出手,此時心中一寬,竟然連站都站不穩。
天馳號慢慢向岸邊靠來,等下了錨,從上麵又放下兩艘救生船,當先坐在船頭的正是樸士免。等他們靠上了岸,還沒踏出船,前鋒營眾人已蜂擁過去,我跑在最前,一把抱住樸士免,叫道:“樸將軍,你勝了!”
樸士免滿頭是汗,被我一抱,身子一歪,一下倒在了水中。我連忙拉起他,他咧開嘴笑了笑,道:“楚將軍,我們活了!”
他的話雖然還是很生硬,可是我聽著卻如聆天音。我道:“是啊,多虧你們。”
樸士免勉強站起來,道:“還有,風暴要來了,快搬到高處紮營。”
此時天色更暗,烏雲密布,似乎隨時都會有閃電擊下。前鋒營和丁禦史的隨從同時動手,將樸士免他們帶來的帳篷在小島高處搭起來。剛搭好幾頂,暴雨已傾盆而至。
海上的雨比陸上不知要大多少,帳篷上如鳴金鼓。我讓水軍團先行休息,指揮著士兵再搭帳篷。等搭好後,我們全身都濕透了。鑽進帳篷,把身上胡亂擦幹了,有人已在地上挖了個坑,生了堆火讓大家烤衣服。我脫下衣服,順手把那張帛書扔進火裏燒了。錢文義拿著一條烤好的魚過來,道:“統製,給。”
我接過魚來,道:“怎麽有魚?別人有麽?”
錢文義道:“漲潮時被潮水卷上來的。放心吧,人人都有得吃。”
我撕下半條遞給他,道:“一塊兒吃吧。”
烤魚的滋味很不錯,海魚還有點鹹味,錢文義烤魚的手段比他的刀法槍術高明多了,魚肉在火上烤得焦黃滴油,我大口大口地吃著,可是腦海中總是回蕩著文侯那道密令。
第六章 舊友重逢
睡到半夜裏,我被一陣海浪聲吵醒了。睜開眼,周圍的人都睡得很香,外麵的雨卻大得嚇人,帳篷被吹得筆挺,仿佛有個巨人在外麵敲叩。我嚇了一跳,生怕帳篷會被吹跑,翻身起來,卻聽得錢文義道:“統製,還早呢,再睡一會兒吧。”
因為剛睡醒,我還有點迷迷糊糊,待坐穩了,定了定看去,卻見錢文義正坐在火堆邊,往火裏添些柴禾。火堆裏隻剩些木炭了,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柴火。我捋了把臉,費勁地擠到火堆邊,道:“你怎麽還不睡?”
錢文義看了看四周,突然小聲道:“統製,現在別人都睡著了,我有句話想問你。”
他的臉色十分凝重,我心中打了個突,道:“是什麽?”
錢文義皺了皺眉,道:“此番受命出來,我想過很多。文侯大人交待得很好,但他有沒有說過,萬一談判不成該怎麽辦?”
我心頭猛地一震,幾乎要以為他看到了那條文侯的密令了,但馬上想起那不可能。我勉強笑了笑,道:“怎麽想這個?五羊城主與我軍聯合,有百利而無一弊,肯定談得成的。”
錢文義道:“如果五羊城主真個那麽想和我軍聯合,為什麽他不派人前來聯係,卻要我們去五羊城?”
其實五羊城主早就派鄭昭前來聯係過了,隻是錢文義不知道而已。我微微一笑,道:“已經派來過了。”
錢文義眉頭一揚,道:“真的?”
我點點頭。錢文義的右拳往左掌上一敲,道:“那還差不多,不然我真要以為文侯大人是要我們送死去。你想,五羊城地處南方,那兒早就是蛇人的地盤,至今城池未破,那麽何城主多半已經倒向蛇人了,我們卻要和他們商議聯手的事,豈不是嫌命長麽?既然何城主早就派人來過,那就沒錯了,他多半是詐降,以求苟且。隻是,我真想不通,蛇人難道真會信他們麽?”
我道:“這個我也想不通,不過既然五羊城至今不曾陷落,那麽蛇人就已經信了他們了,隻是我們還不知原因而已。”
錢文義道:“是啊。如果說是五羊城主倒向蒼月公,蒼月公相信他那還情有可原。可是蛇人,唉,出海以來我一直在想,假如我是何城主,不論如何退讓,總也想不出有什麽夠分量的籌碼能讓蛇人信任我。”
我心頭一寒。的確,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想到!怪不得文侯要設那條秘計,其實正是設的一條後路,看來文侯也有這個懷疑!隻是,文侯為什麽要告訴我直到走投無路時才能打開?害得我提前打開了。他為什麽不明說要等到談判不成時再看?
以我和錢文義的智計,大概都想不透文侯的深謀遠慮吧。不管怎麽說,以文侯之能,他的計策至今為止從來沒有失效過,我也隻能相信文侯已經做好了安排,他的每一個部署都有其深意在。我道:“世上事,千變萬化,最重要的是隨機應變。到時看吧,反正五羊城不曾陷落總是事實。”
錢文義道:“希望如此,不然我們這一趟白跑不說,命也白白搭在這兒,可就太劃不來了。”
我心頭一陣煩亂,和錢文義兩人相對坐在火堆邊,默然無語。這一場雨下得仿佛無窮無盡,不知過了多久,大約總有一整天吧,放晴時已近黃昏了。
在陸地上,這麽大一場雨肯定下得水都漫起來了,但是在海上,退潮後,水麵倒象是降了許多,大海真似廣闊無垠,這一場大雨的水量對於海洋來說實是微不足道。下雨時我們什麽事都做不了,放晴後,樸士免立刻指揮士兵搶修天馳號。我對樸士免說用不了那麽急,天已快黑了,但樸士免說五峰船主吃了那麽大一個虧,鐵定不肯善罷甘休,如果不趁早離去,隻怕會橫生枝節。與五峰船主一戰,水軍團陣亡了十八人,那十八人被埋在島上的高處,樹了一塊木碑,以備他日有機會遷葬中原——不過我想那不太可能了,這十八人隻怕要永世埋骨於這礁島之上。
天馳號所受的傷損不重,無礙航行,薄暮時我們又揚帆出航了。也許經曆了那一場大難,上天也發了惻隱之心,此後一路順風順水,十分平安。我們是七月十七日出發,如果那場雨下了一整天,那麽在八月二十五日那天已隱隱看到了五羊城的影子了,前後隻花了一個半月都不到,比邵風觀估計的兩個月足足快了大半個月。
看到了五羊城,我的心一下寬了下來。即使還會出什麽意外,至少,我們的目的地到了。我站在船頭,看著船頭船尾翻飛的鷗鳥,心中一陣輕鬆。
征戰,殺伐,陰謀,這些都暫時離我遠去了。可是一到五羊城,我又要墮入新的陰謀中去。在海上時隻覺天下最無聊事便是坐船了,可眼看要到了,我突然又有點留戀。雖然海上有太多危險,至少,在船上我不用擔心別人暗算我。
我正看得出神,馬天武忽然過來道:“楚將軍,丁大人有事請楚將軍前去商議。”
與五峰船主一戰後,我和馬天武成了好友,此時他說得卻一本正經。我點點頭道:“好的,我馬上就去。”
明天肯定可以進五羊城的港口了,丁西銘大概要和我商議一下如何應對五羊城主的事吧。可是,他會不會知道,文侯暗中定下那一條要犧牲他的秘計?我胡亂想著,到了丁禦史艙前,道:“丁大人,末將楚休紅求見。”
丁禦史在裏麵有氣無力地道:“楚將軍,請進。”
門被拉開了,我一眼看見丁禦史坐在床上,臉色煞白。我吃了一驚,道:“丁大人,您貴體違和麽?”
丁禦史道:“今日起來本官便覺得胸悶難受,不礙事。楚將軍,馬上便要到五羊城了,你可曾安排妥當?”
我一躬身道:“末將已吩咐下去,各人都已準備好了。”
丁禦史道:“那就好。”他看著艙頂,一時沉默下來。我雖然也算副使,丁禦史這座艙和我的座艙不能比,遠遠華麗得多,牆上,還貼著一張山水,不知是哪個名手畫的,雲蒸霞蔚,氣象萬千。
我正看著,丁禦史忽道:“楚將軍,此事你有幾分信心?”
我吃了一驚,道:“丁大人指什麽?”
“與何城主商議聯手之事。”他站了起來,踱了兩步,道:“南疆多事,五羊城卻能曆經百餘年風雨而不倒,曆代城主都有過人之處。”
我道:“丁大人所言極是,何城主正是有過人之處,所以他定然知道孰輕孰重。此事有關我們所有人類的命運,何城主定會以大局為重的。”
如果對手不是蛇人,恐怕沒人敢相信五羊城主的吧。我暗自想著,丁禦史已經覺得此事不會順利,他會不會覺察到文侯的用意?
告辭了丁禦史,我也回到艙中準備。馬上要下船了,我要把隨身的東西整理一下。我身邊也沒帶什麽,這次出來,也沒帶長兵器,百辟刀、手弩和流星錘都放在身上,隨身帶的隻是一盒手弩的箭。我正翻著,忽然發現床下還有一個木盒。
木盒很精致,我一時想不起這是哪兒來的,猛然間,我記了起來。這個盒子,是那次和五峰船主一戰時,從海賊船上拿來的。那次上船後我讓我把它放進我艙中,後來卻忘得一幹二淨,要不是今天準備下船,恐怕還會在床下扔一陣子。我拿起來看了看,這盒子上掛著一把小小的鎖,但沒鑰匙。我抽出百辟刀,把刀刃擱在鎖環上,另一手輕輕拍了拍。鎖環並不粗,“咯”一聲,便被切斷了。我把鎖環一扭,掀開了蓋子。
本以為裏麵可能是海賊搶來的什麽金珠寶物,沒想到裏麵卻隻是一件薄薄的短衣。這短衣是皮的,上麵還有鱗片的花紋,可能是什麽魚皮,手工很不錯,隻相當於厚布的厚度,但做得並不漂亮,也沒什麽裝飾,看來是件內衣。可是內衣用皮製,看來也不太舒服。如果說這是軟甲,那也太薄了點,恐怕沒什麽用。我抖開來比劃了一下,倒是和我的身材差不多。
正看著,門上有人敲了敲,我道:“進來。”
進來的是錢文義。他一進來,道:“統製,前鋒營已經準備停當,時刻可以下船。”
我點點頭,道:“好的。坐一會吧,我收拾一下,一塊兒去看看。”我正要把那皮衣收起來,錢文義忽然道:“統製,這是什麽?”
我道:“是件皮衣,我從海賊船上弄來的。”
錢文義道:“是那個方摩雲的船吧?”
我順口道:“是啊。”話剛說完,忽然一呆。那海賊方摩雲甚是勇悍,更難對付的便是身披一件黑色軟甲,那件軟甲刀槍不入,連百辟刀都砍不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我腦海一亮,一把抽出了百辟刀。錢文義嚇了一跳,道:“統製,怎麽了?”
“幫我拿著。”我把那件皮衣遞給他,把百辟刀往上一插。以百辟刀之鋒刃,連鋼製的鎖環都可以一下削斷,這種皮衣本應一刀洞穿,哪知剛刺上,刀尖卻覺受到了一股極柔韌的阻力,竟然刺不進去。
錢文義知道我的百辟刀的鋒利程度,見此情景,也不由“啊”了一聲,道:“這是件軟甲!”
我一陣得意。沒想到,我順手拿來的,竟然是件寶物。我道:“看來沒錯。”
錢文義翻來翻去看了看,道:“這種軟甲叫什麽?”
我道:“我也不知道。”
錢文義道:“大概樸將軍知道,問問他去。”
他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了樸士免的聲音:“楚將軍,你在麽?我有件事……”
我又驚又喜,打開門拖了他進來,道:“樸將軍,快來看看。”
樸士免被我弄得莫名其妙,我拿起那皮衣道:“樸將軍,你看看這是什麽。”
樸士免一見我手上的皮衣,渾身一震,驚叫道:“鮫織羅!”他一把搶了過去,仔細看了看,道:“真的是鮫織羅!”
我道:“你知道?”
樸士免才省得自己有點失態,將那皮衣還給我,誠惶誠恐地道:“楚將軍見諒,末將無禮之甚……”
我知道他一說這種話,肯定有一大通好說,打斷他道:“行了,免你無罪。樸將軍,你知道這件軟甲麽?”
樸士免道:“這件鮫織羅是用極北冰洋中的一種大鮫的皮製成。那種大鮫名為‘髻頭鮫’,極為凶狠,皮也極其柔韌,本是製甲的良材,但髻頭鮫一旦死去,外麵立刻變硬變脆,不堪使用,隻有活捕現剝,立刻以猛火收幹,方能製甲。隻是船上難生猛火,而且髻頭鮫數量很少,很難得到。”
我道:“這麽難得啊。”
樸士免道:“是啊。當年李老將軍費盡心機才在海上捕著兩頭髻頭鮫,活著運到岸邊,才算剝下兩張皮來,製成了鮫織羅、鮫滿羅兩副軟甲。楚將軍,您這副正是鮫織羅。”
原來是李堯天父親的東西啊。我不禁有點失望,道:“我是從海賊那裏奪回來的,那個方摩雲身上穿的想必就是鮫滿羅了,可惜已經葬身海底。樸將軍,你拿去還給李將軍吧。”
樸士免道:“這個……”
我道:“這是李將軍先父遺物,本來就是他的東西麽。”我雖然說得大方,但心中實在有些不願。方摩雲身上那件軟甲我已見識過了,如果我也有一件,那麽進則有百辟刀之利,退則有鮫織羅之韌,實在是如虎添翼。如果是旁人的,那我根本不想還,可那是李堯天父親的東西,我不好占為己有。
樸士免又驚又喜,忽地跪下來,朝我磕了個頭。我吃了一驚,扶起他道:“樸將軍,你這是做什麽。”
樸士免道:“李將軍和末將說起過好幾次,想從五峰船主那兒奪回這兩件寶甲,一直未能如願,不勝扼腕。楚將軍能讓李將軍得償所願,末將心中實是歡喜,歡喜得很。”他的話本來就生硬,此時心中一激動,說得更是磕磕絆絆,但我也心中有感,不敢去笑他,道:“樸將軍,快起來吧。”
樸士免將鮫織羅收好了,又道:“楚將軍,大恩不敢……那個言謝,對了,我身邊也有一件海犀甲,雖然遠不及鮫織羅,願獻給楚將軍一用。”
我笑道:“不必了,樸將軍自己用吧。對了,水軍團受傷的弟兄都好了麽?”
與五峰船主一戰,傷亡大多都在水軍團,死十八人,傷二十三人,其中有兩個受傷甚重,好在水軍團隨官醫官很不錯,傷勢一直不曾惡化,但也沒有痊愈。
樸士免道:“末將正為此事而來。楚將軍,那兩個弟兄一直沒有好,末將想靠港後讓他們下船休養,不知楚將軍是否允許?”
我道:“那沒問題。”想到他戰戰兢兢地前來請示,我笑道:“樸將軍,有些事你自己做主便是,不用跟我請示。要是老這種口氣,那我簡直不敢和你說話了。”
樸士免臉微微一紅,結結巴巴地道:“是,是,末將死罪。李將軍也說過,末將這一點最是不好,日後定要改正。”
我苦笑了一下。樸士免這樣的性子大概也是改不了的。我歎了口氣,道:“幾時能到五羊城?”
一說到這些,樸士免倒不再局促了,道:“大約明天入暮時分可以到了。快一點的話,我們明天可以去五羊城吃晚飯吧。”
去五羊城吃晚飯,那是不成了。第二天天黑下來時,我們距五羊城大約還有一裏之遙。我和錢文義站在船頭看著越來越近的五羊城,夜色中,五羊城裏萬家燈火,看上去一派安詳,仿佛從沒遭過兵災。我正看著,樸士免忽然走到我跟前,小聲道:“楚將軍,五羊城裏派出了兩艘快船,正向我們靠過來。”
五羊城主不知我們是誰吧?我道:“向他們打個招呼,說明來意。”
樸士免點了點頭,對邊上一個士兵下了道命令。五羊城雖然一直保持獨立,但旗語卻與帝國通用,現在天已黑了,晚上用的是以燈為號。我看著了望台上那士兵舉著紅黃二燈打了幾個信號,從五羊城出來的一艘船上也回了個信號,樸士免道:“好了,他們知道我們的來意,讓我們隨他們進港。”
終於抵達了!我隻覺渾身都一下子輕鬆了不少,笑道:“晚飯吃不上了,夜宵可以吃吧。不知五羊城用不用帝國幣?”
※※※
五羊城的布置與東平城約略相似,但五羊城的南門是水門。一個多月的海上勞頓,水軍團是慣了,前鋒營卻不習慣船上生活,早已精疲力竭,一靠岸就迫不及待地要跳上岸。錢文義喝道:“列隊,請丁大人先登岸。”
前鋒營和水軍團剛列完隊,從岸上已有三個人先上了船,其中一個高聲道:“本人是五羊城南門司劉文昌,請問你們是何方而來?”
我剛想回話,丁禦史已走上前,道:“本官帝國督察院禦史丁西銘,奉王命與五羊城何城主商議,快去通報。”
那劉文昌聞言吃了一驚,道:“帝國的人?”可能帝國已經許久沒派人來了,他也有點吃驚。而五羊城主要與帝國聯手的事,他一個小小的南門司多半並不知情。他想了想,又狐疑地看了看丁西銘,道:“請諸位暫且在船上等候,我去稟報鄭先生。”
一聽到這個“鄭先生”,別人還沒什麽,我卻如遭當頭一棒,道:“是鄭昭麽?”
劉文昌看了看我,冷冷道:“請這位將軍不要直言鄭大人名諱。”
鄭昭在五羊城的地位這麽高?我還記得鄭昭曾對我說過,五羊城中有句話叫“私兵兩萬,不及六人”,鄭昭是那六人中的“說士”,看來不假。而鄭昭費盡千辛萬苦,從西邊繞道回來,也終於回到了五羊城裏了。
突然我想到了一件事,登時心都涼了。沒想到這麽快就要和鄭昭見麵,他身懷讀心之術,我想什麽他都想得到,最可怕的是,如果鄭昭知道文侯有這樣的秘計,那與五羊城主聯手之事隻怕談都不用談了,鐵定失敗。
怪不得文侯要語焉不詳地說讓人到“走投無路之時”再打開錦囊,他擔心的正是鄭昭吧!他讓我擔任護送之職,也正因為我知道鄭昭的這種本領,不至於措手不及,可是我實在太笨了,一路上思前想後也想不通文侯的用意,偏偏沒有想到鄭昭!而劉文昌說要請示鄭昭,多半正是要讓鄭昭來窺視我們的真正用意。
現在究竟該怎麽辦?
此時劉文昌已經下去了。岸上,五羊城的城兵環列四周,在千人以上,一個個如臨大敵,看這副架勢,大概一旦覺得我們不懷好意,就要把我們盡數斬殺。我隻覺茫然不知所措,不知究竟如何是好,眼前隻覺一陣模糊,卻是額頭的汗水流了下來。
錢文義也發現了我神態有異,關切地道:“統製,你不舒服麽?”
我現在的臉色一定極為難看,一聽他的話,我心頭一亮,裝作有氣無力地道:“是啊,我突然覺得渾身乏力,好象生病了。錢文義,你幫我指揮弟兄們下船,我得躺一會兒,不然撐不下去了。”
錢文義吃了一驚,小聲道:“這時候生病了?真是不巧。統製,你快去歇息吧,這兒有我呢。”
我逃也似地回到座艙,關上門,先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坐下來細細地想著現在的處境。
現在最大的危機是我提前知道了文侯的秘計,要不讓鄭昭知道,除非我一點都不去想。可是雖然這麽打算,可是腦海中來來去去的盡是文侯那張手諭上的話,越要不想,卻越是想個不停。
怎樣才能不讓鄭昭知道?裝病頂多隻能躲過一時,可是我作為副使,又怎能不見鄭昭?除非……除非殺了他!
一念及此,我又搖了搖頭。大廳廣眾之下,劉文昌對我們本來就有疑心,就算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殺了鄭昭,他哪裏還能信我們?我隻覺茫然不知所措。文侯派我來是因為我知道鄭昭的底細,沒想到陰差陽錯,卻是弄巧成拙了。現在倒真的到了“走投無路之時”,可文侯也沒有第二個錦囊給我一條秘計。
現在能靠的隻有自己。我默默地想著,拚命讓自己想著過去的事,可是不管怎麽控製自己,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文侯的那條秘計。
今天是八月二十六日。難道,我的忌日就是今天了?我有點哭笑不得。現在唯一的辦法,大概就是自殺了。我死了,鄭昭也就不知道文侯有這樣的秘計。可我當然不可能去自殺,難道真的走投無路了?
不對,我還有一條路!
我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我記得打坐時可以讓自己雜念不起,如果我能用打坐之法,說不定可以應付過去。
也隻有這麽辦了。我咬了咬牙,努力讓自己提起精神。自從真清子教我打坐之法,我天天都練習,可是也從來沒有練成過讀心術,現在隻有硬著頭皮試一試。
真清子給我的那本書我已背得滾瓜爛熟,先背了一遍,把前後的條理理了理順,想著究竟該如何運氣。剛想了一輪,門外忽然傳來了人聲,有個人道:“楚將軍是我許久不見的老友,他身上有恙,更要看看了,哈哈。”
這正是鄭昭的聲音!
我翻身倒在床上,拚命讓自己想著體內的氣息。打坐其實並不是一定要端坐著的,躺著一樣可以。平躺著陷入冥想,鄭昭一定同樣摸不著我的心思。我剛躺下,門一下被打開了,鄭昭打著哈哈走進來,道:“楚將軍,貴恙如何?不礙事吧?”
隨著他進來,我突然覺得腦子裏一陣疼痛,簡直象有一根尖針直刺進去,幾乎要吟出來。這是怎麽回事?我心頭微微一亂,頭更是疼得幾乎要裂開一樣。我強忍著劇痛,拚命控製著自己的心神。
仿佛被一下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中,我的身體立時失去了重量,象一片羽毛一樣忽上忽下地飄動。不,那已不是在飄了,而是被狂風席卷著,自不由己地上下翻飛,一會兒直上重霄,一會兒又陷入九泉之下,雖然閉著眼,眼前閃動著無數個人影。祈烈、蘇紋月、武侯、蒲安禮、路恭行、郡主、小王子……這些人在我眼前忽隱忽現,不論是已經死去的,還是依然健在的,似乎在這一瞬間都隻成了一個影子,一樣被卷進了這個漩渦中去了。其中還夾雜著許多我根本不認識的人影,大概是不知何時我見過一麵的,也一樣沉渣泛起,縈回不斷,當中也有……她。
是她!她的臉在一大堆人影中一閃而過,又如被狂風卷去。許久未見了,她的樣子在我記憶中已經開始模糊,我不再記得清她的樣子,但我幾乎馬上就知道,那正是她。
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般的琵琶聲……她的麵容依舊,帶著一絲愁意。那一絲愁意,仿佛清晨穿過樹葉上露水的第一縷晨曦,仿佛寒夜裏還沒有完全淡忘的舊夢,仿佛明天一個微不足道的希望……
我象被卷到了萬丈深淵的邊上,再進一步就會墜落下去,隻怕永遠都無法脫身了。一看到她,我身上仿佛湧起了一股奇異的力量,身體也登時沉重起來。
戰爭。戰爭是什麽?戰爭就是殺人麽?我在軍校時教過的一個學生曾經問我什麽才是名將,那時我跟他說:“軍隊的職責是結束戰爭,保護人民,如果軍隊反而屠殺人民,或者要人民也投入戰鬥,那這指揮官就已經失敗了,絕算不得名將。”說這一席話時,我隻是對武侯的屠城滅國和蒼月公的全民皆兵有感而發,現在卻突然間象又知道了自己的真實思想。
戰爭不是殺人,戰爭是不得已的手段,不是為了名將之稱,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守護!我投入戰爭,那麽多將士在前線浴血奮戰,不正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國土麽?我們站在這兒,誰也無法把我把驅逐出去!我是在守護,守護我愛的人,守護我自己!
我直了直僵硬的身體,那股狂風雖然撲麵如刀,卻也象立時減弱了許多。我不會後退了,即使命運注定我一事無成,我的生命會隨時失去,但我不會後退,我要守護我喜歡的一切!
風依然很大,我耳邊有響徹天際的雷霆。無數個驚雷從天而降,如萬千長劍穿透了我的胸膛,我忍受著那股劇痛,一動不動。
我要守護我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那股厲風仿佛一下子便消失無跡,又變得光風霽月,我隻覺渾身登時鬆懈下來,便如惡鬥一場,精疲力盡的樣子,突然間,我好象聽到了錢文義的聲音。
錢文義也在我邊上?我睜開了眼,一眼卻看見了鄭昭。
一見到鄭昭,我就嚇了一大跳。他向來都是從容不迫,即使當初在帝都西門外被我和曹聞道追上的那次,他也沒有象現在那樣驚恐不安。可是現在,一張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上掛滿了豆大的汗水,似乎比我還累。
錢文義果然在邊上,他見我睜開了眼,欣喜若狂,道:“統製,你沒事吧?”
我坐起來道:“沒什麽。怎麽了?”剛說完,突然聽到錢文義在說:“楚休紅生了什麽病?要是他完蛋了,那我們可就糟了。”
錢文義怎麽這般沒禮數,我有點不悅地道:“我還不會完蛋呢。”
錢文義一陣驚愕,臉上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汗水,嚅嚅地道:“是的是的,統製你吉人天相,不會有事。”可是他嘴上說著,我又似乎聽見他在說:“他怎麽好象知道我在想什麽?”
這是怎麽回事?我吃了一驚,突然間靈光一閃,霎時明白了一切。
我練成了讀心術!我現在讀到的是錢文義在想的東西!我大喜過望,呼吸一急,哪知眼前忽地一黑,意識中有一股奇異的力量似乎又要突然奮起。我嚇了一跳,連忙調勻呼吸,讓自己坐得端正些。錢文義又湊上來道:“統製,你還好吧?”
他湊過來時,我又感到他好象在說:“楚休紅得的是什麽病?看來很怪。”
我又睜開眼,拚命抵禦著意識中的那股力量,道:“沒什麽,你先出去吧。”
我和錢文義一言一語交談的時候,鄭昭站在一邊一動不動,如同泥塑木雕一般。我不知道他到底賣什麽關子,也不知道他現在到底是不是知道我心中所想了,要是錢文義湊在跟前,隻怕我反而要被那股力量控製住。我勉強道:“你先出去,把門關上,我要和鄭先生說些話。”
錢文義道:“好吧。”他掩上門出去了,出去時我還感到他最後在想著:“統製到底是怎麽了?”
等他一走,我一下坐直了,對著鄭昭。鄭昭仍然直直地盯著我,僵屍一樣一動不動,看得我有點發毛。我道:“鄭先生,請坐吧。”
現在我練成了讀心術,那麽我也可以讀到他的思想了,可是現在我卻好象什麽都感覺不出來。可剛才讀錢文義心中所想,卻是輕輕易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正想著,錢文義已坐了下來,道:“是。”他的臉上仍然極是僵硬,現在倒象是他突然得了一場大病,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怎麽看都不象個正常人。
他是突然瘋了麽?
“我沒瘋。”
一聽到鄭昭這麽回答,我差點失聲叫起來。這種情形,明明是他知道我想的一切,可是我卻無法知道他的心思,看來即使我練成了讀心術,卻隻能讀到錢文義的心思,卻讀不到鄭昭在想什麽。我一陣失望,道:“好吧,既然你知道了我的秘密,要殺就殺吧。”
“什麽秘密?”
我差點要以為鄭昭在取笑我,然而抬頭看去,卻見他一臉驚恐,汗水也更多了,不象是取笑我的樣子。難道,他真的突然得了瘋病了?
突然間,我猛地想起那次我被衛宗政提審時的情景了。那次衛宗政派了個人監視我,晚上陳忠偷偷和我商議,都被他聽了進去。那次若不是我誤打誤撞,突然間能夠使用攝心術,隻怕那時衛宗政便已覺察了文侯的計策。那次那個衙役中了我的攝心術的樣子,正和現在的鄭昭仿佛,難道,這一次我仍然沒有練成讀心術,而是攝心術麽?
我心頭一震,鄭昭坐在椅子上的身體也猛地一顫,似乎要站起來,我的頭裏好象翻江倒海,身體都仿佛翻了個個,說不出的難受。我長吸一口氣,讓自己的呼吸調勻,看著鄭昭。現在如果有個人進來,準會摸不著頭腦,我和鄭昭兩人麵對麵地坐著,誰也不動。
如果鄭昭真的中了我的攝心術,那我應該可以命令他做事的。我看著他的眼睛,心中默默地念道:“鄭昭,站起來。”
果然,鄭昭“呼”地一聲站了起來!
我一陣狂喜,看來,我的確練成了攝心術了!可是沒等我高興,鄭昭的眉頭突然一皺,低聲道:“你怎麽也會……”
他要脫開我的控製了!我大吃一驚,卻不知該如何是好,隻是緊盯著他。鄭昭臉上變了數變,也不知在想什麽,這句話也吞吞吐吐地道:“會……會……攝……心……”
“我會!”
我突然間打斷了他的話,鄭昭眼中神光一閃,又猛地黯淡下去,不再說話了,而我腦海中那股奇異的力量也象遭到迎頭痛擊,立時微弱下去。我長籲一口氣,才抹了抹額頭的汗水。隻方才這一瞬,我也滿頭是汗,象狂奔了十七八裏路。
此時我已約略明白了端倪,我練成的一定是攝心術而不是讀心術。鄭昭想用讀心術窺探我的心思,隻是他萬萬沒想到我居然會攝心術,全無防備之下,被我反克製住。而我因為攝住了他的魂魄,所以現在他的腦子幾乎就成了我身體的一部份,他的讀心術會用到了錢文義身上,因此錢文義想什麽,我也能夠明白了。
雖然製住了他,可是到底拿他怎麽辦,我卻想不出來。鄭昭說過,讀心術非常累人,他一天也不能用很多次,攝心術比讀心術要高一層,隻怕更加累人,但我現在好象還感覺不到什麽。隻是我總不能永遠都控製住他,一旦被他掙脫,他知道了我有攝心術的話,惱羞成怒之下,隻怕會命令人殺了我。
我該怎麽辦?殺了他麽?
我心念一起,鄭昭臉上突然顯出一絲恐懼。看來我雖然控製住了他,但他仍然保有一部份神智,象當初我中了他的攝心術,身體已不受自己掌握,但神智依然清明一樣。兩相比較,似乎我的意誌力更強一些。
剛一得意,腦海中突然一翻,前額好處被人當頭砸了一悶棍,我登時向床上倒了下去,而那股力量卻已排山倒海之勢壓了下來。
鄭昭在反擊!
可是我雖然明白,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的意誌雖然比他強,但對攝心術的運用卻遠不及他純熟,我卻不識好歹地得意忘形了,這回真個成了他人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如果我被鄭昭控製,那我心中的什麽秘密都被被他探知了。我正痛悔不已,但現在已無法可想,後腦勺剛碰到床上,卻聽得“嘣”一聲,那股力量又突然間消失無跡。
我被控製了!我想到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那一次我中了鄭昭的攝心術,情形更有點象現在一樣,先是一陣極大的力量不斷壓下,突然間又消失無跡,然後我渾身就不由自己控製了。現在我被他控製了,那麽所有的事都會被他榨出來吧?我驚恐萬狀,下意識地卻拔刀。
手剛碰到百辟刀刀柄,我突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中鄭昭的攝心術。如果真中了攝心術,他哪裏還容得我拔刀?一念及此,我還不敢相信,伸手到跟前,把手張開握拳了兩三遍,才算相信自己真的沒中攝心術。可是,鄭昭大占上風之下,為什麽會不反擊?我定睛看去,卻是鄭昭半坐在椅子上,兩眼翻白。
他死了?我嚇了一跳,隻道他用力過度,脫力而死。如果鄭昭死了,那也沒辦法向五羊城主交待,談判的事一樣不必再說了。我跳下床,走到他身邊,扶起他的肩道:“鄭先生!”
剛握住他的肩晃了晃,鄭昭睜開眼,喃喃道:“你……你怎麽也會?”
我心頭一凜,眉頭也皺了起來,鄭昭臉上突然擠了擠,馬上舒展開來,變成了平常的樣子。我看著他,小聲道:“你沒事吧?”
“沒事。”
鄭昭慢吞吞地在椅子上坐穩了。他的動作變得十分機械,倒象是個木偶。看樣子,他又被我控製住了,而且和剛才不同,我意識中已感覺不到那股正在反抗的力量。難道我的攝心術突然間威力大增麽?可是我自己知道自己這點攝心術實在靠不住,剛才鄭昭的反擊如此之強,怎麽會突然間如此不濟?難道他真的是用力過度,以至於全然不設防了?
突然,我看見他後腦勺上撞出的一個大包,登時恍然大悟。哪裏是什麽用力過度,方才鄭昭突然反擊,以至於我摔倒在床,他自己一定也沒有好果子吃,一樣摔下去。我是坐在床上的,倒下時後腦勺摔在軟軟的被褥上,自然沒什麽大礙,他卻是撞在桌子邊上,結果撞了個七葷八素,怪不得馬上被我控製住了。
雖然鄭昭被我控製住了,可是我仍然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我該問問他五羊城主的立場麽?可是也不知道怎麽個問法。
我站到他跟前,彎下腰,看著他的眼睛,慢慢地道:“鄭先生。”
鄭昭也慢慢地站了起來。一看到他那副遲鈍的樣子,我又有點得意。但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覺一凜。方才就是因為得意忘形,差點被鄭昭反撲成功,如果現在鄭昭是在裝樣麻弊我,那可糟了。
想到這裏,我心中一動,看著鄭昭的眼睛,低聲道:“鄭昭,你現在會聽我的話,按我說的做麽?”
鄭昭看著我,慢慢地點了點頭。我一陣狂喜,心知這一步成功了,又道:“好,那你要記住,如果你想對我用讀心術,就會頭痛欲裂。”
我其實是想到了方才自己頭痛得要死,才順口這麽說的,那準是鄭昭對我用讀心術,而我拚命反抗所致。最主要的是不能讓他對我用攝心術,我看著他,慢慢說:“還有,如果……”
我剛要說如果怎麽樣,門外突然有人叫道:“阿昭,你在裏麵麽?”
這聲音來得太過突然,而一聽到這個聲音,我更是目瞪口呆,連要說什麽話都忘了。
這個人是我認識的!我無論如何也料不到,剛到五羊城,還沒下船,居然馬上碰到了兩個舊識。
我剛一分神,忽然覺得象有一條冰柱插進頭頂,直插到後背,那種冰冷而堅硬的劇痛讓我一下子縮成一團,不由呻吟起來。我抬起頭,正好看見鄭昭低下頭看著我。
此時他哪裏還有半分白癡樣子,一臉都是猜疑和驚異,其中似乎還帶著幾分妒忌。我吃了一驚,想站起身來,但哪裏站得起來,我的身體仿佛已經不屬於我一樣了。
我中了鄭昭的攝心術!
雖然身體動不了,神智卻很清楚。而我中他的攝心術,這也是第二次了。看來方才門外那人一叫,我被分了神,我的攝心術登時被鄭昭攻破,而他隨之而來的反擊卻是我再也擋不住了。
到了此時,我隻有咒罵自己太過得意忘形,另外就是罵自己太過蠢笨。我方才對他暗示說如果他對我用讀心術會頭痛欲裂,卻忘了讓他用攝心術時也頭痛個半死。我的攝心術遠沒有他那麽純熟,被他控製住後,除了還能保持頭腦清醒以外,根本沒辦法反擊。我拚命想要平靜下來,但方才門外那人的聲音卻已擾亂了我的心神,哪裏還能保持半分平靜?
現在隻能希望我對他的暗示有用。如果鄭昭接下來對我用讀心術而痛起來的話,那我還有一線反敗為勝之機,否則文侯的秘計,我心中的隱事,什麽都瞞不過鄭昭了。
鄭昭走上一步,低聲道:“楚將軍,方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心中霍地一亮。看來鄭昭中了我的攝心術並不象我能保持神智清明,他並不知道自己發生了什麽事了。現在如果我亂說一氣,說不定可以瞞過他去。我腦子飛轉,已想好了三四個借口,正要說時,但一開口,卻說道:“方才,鄭先生你……”
我要說出我製住了鄭昭的事!我雖然想好的借口,但我的嘴好象也不由我控製一樣。我嚇得魂飛魄散,這等情形以前並沒有過,看來快兩年不見,鄭昭的攝心術也高明了許多。而我一開口,勢必要什麽都說出去了。
第七章 折衝尊俎
這時門外那人突然“砰”地敲了一下門,叫道:“阿昭,你在麽?出了什麽事了?”
這是白薇的聲音。這幾年不見了,我也很少想到她們姐妹兩人,沒想到一聽到她的聲音,我還是一下認了出來。聽她的口氣,似乎與鄭昭的關係很不尋常,當初鄭昭就說來高鷲城是為了尋訪她們姐妹,也許,現在的白薇已經是鄭夫人了吧。
我正想著,鄭昭突然小聲道:“我們的事以後再說,你千萬不要告訴她我有讀心術,否則你知道後果。”
此時他的樣子十分惶急,倒象是我製住了他一般。隨即,我隻覺身上突然一輕,好像有一隻壓在我身上的巨手拿開了,我立刻又可以自由活動,心知鄭昭已經解開了攝心術。我點了點頭,還沒說話,門被“砰”一聲踢了一腳。
天馳號造得十分堅固,門也很厚,便是我也未必能踢開。但這一腳力量很大,踢得艙壁也一陣震動。我連忙走上前拉開門閂,門一天,白薇正站在門口,作勢要再踢一腳,一見到我,她一下怔住了,看著我,一隻舉起的腳也放不下去。我淡淡笑道:“白薇,好久不見了。”
白薇臉上泛起一陣紅暈,斂枉行了一禮,道:“楚將軍,竟然會是你!”
鄭昭從我身後走出來,道:“小薇,楚將軍是我舊友,方才他有點不舒服,我來看看他,你急什麽。”
白薇的臉上也不知是什麽表情。我雖然不算是她的男人,但至少有一陣子她們姐妹二人都算我的侍妾,看到我時多少有點不安。她定了定神,低聲道:“楚將軍,我聽說鄭昭進艙好久都不出來,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呢。”
鄭昭笑道:“胡思亂想什麽呢,哈哈。好了,我們回去吧。”他走過我,挽住白薇的手臂,有點迫不及待地要帶她走。看起來,鄭昭似乎很害怕我會把他有讀心術的事透露給白薇知道。白薇還是看著我道:“楚將軍,你病了麽?”
鄭昭道:“楚將軍隻是有點水土不服,我已經在慕漁館給楚將軍他們安排了房間休息,天也晚了,今天你不要去打擾他。”
白薇看了我一下,方道:“好吧。楚將軍,你好生休息。”她似乎還想說什麽,鄭昭又拉了她一下,道:“別打擾楚將軍休息。”
看著他們的背景,我有點好笑,但心中也有些隱隱作痛。鄭昭把白薇看得很重,白薇嫁給他,也是有了一個好歸宿。可是,我心口仍然象堵了塊石頭一樣,有種難受。
錢文義等他們走後,才走上來,小聲道:“統領,剛才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心煩意亂,道:“沒什麽。我們住到哪裏?”方才鄭昭說讓我們住在慕漁館裏,那大概是招待使臣的所在。
錢文義道:“叫什麽慕漁館。丁大人他們已經去了,我們要和你一起去。統領,你方才和鄭先生在房裏呆了好久,真沒出什麽事?”
我道:“真的沒什麽。我們走吧,船上呆得可真累。”
錢文義沒再說什麽,跟著我向前走去。我一邊走著,一邊想著方才的事。鄭昭到底有沒有知道文候的秘計?也許沒有,但我實在不敢保證。如果他真的知道了文候有這樣的打算,恐怕我這一趟差使不會順利。
剛集合了前鋒營的三十人走下船,有個身著長衫的男子走過來,向我行了一禮,道:“請問是帝國楚休紅將軍麽?”
我點點頭道:“我是。請問閣下是哪一位?”
這人道:“小人名叫馮鑫閣,是五羊城遠人司的,鄭大人已關照過我,請楚將軍隨我來吧。”
馮鑫閣帶著我們出了碼頭,那裏已安排了三輛馬車。我道:“慕漁館遠麽?”
馮鑫閣道:“不遠,約摸有半裏地吧,請楚將軍上車。”
三輛馬車一般大小,不過馮鑫閣帶著我和錢文義兩人占了一輛,其餘兩輛讓士兵去擠。馬車很寬大,我進了車,見裏麵還很寬敞,總可以坐上十來個人,便對錢文義道:“錢兄,把那幾個受傷的弟兄叫過來坐這車吧。”
和海賊一戰,前鋒營有七人受傷,其中三個的傷勢重一些,現在還沒有完全痊愈。錢文義答應一聲,跳下車去了。等他下車,馮鑫閣卻有點詫異地看著我,我有些不安,道:“馮先生,對不住,我冒失了一點,不要緊吧?”
馮鑫閣道:“不要緊不要緊。”他說著,微微一笑道:“楚將軍真是愛兵如子。”
我笑道:“不是愛兵如子,他們都是我的兄弟,我們一向同甘共苦。”
馮鑫閣道:“是,是,以人為尚。”
這句共和軍的套話倒也不讓我反感。不管做得怎麽樣,以人為尚,以民為本這兩句話本身還是沒有錯的。
等幾個傷兵上得車來,馬車開動了。一路上行去,我從窗縫中看著道路兩邊。雖然夜已深了,街道上仍然很熱鬧,隔了幾年,帝國終於又有使臣到來,可是現在的五羊城卻已經成了共和軍的大本營,如果五羊城的市民知道後也會覺得不可思議吧。五羊城規模並不比帝國小,五羊城統轄的廣陽省雖然是帝國十九省中最小的一個,方圓才兩三百裏,但人口卻很多,全省據說已超過兩百萬。南疆自蒼月公反亂以來便戰火不止,以至於哀鴻遍野,相對平靜的廣陽省倒成了避難的首選,現在隻怕人口更多了許多,街上來來去去的人一個個神情安祥,一副豐衣足食的樣子。
不管怎麽說,五羊城主統治有方,看來也有他的本事。我看著街上的行人和店鋪,歎道:“五羊城真是繁華,好象也沒什麽影響。”
馮鑫閣道:“楚將軍以前來過五羊城麽?”
上一次來的時候,還是武候南征時路過。那一次根本沒有到南門來,而且,那一次是為了征討蒼月公的共和軍,現在的五羊城卻已成了共和軍的大本營。我道:“第一次來。對了,蛇人沒來騷擾過麽?”
馮鑫閣突然閉嘴不語,我心知他定然不肯多說,何況他也不會知道什麽內情,便岔開話頭道:“現在五羊城有多少人了?”
馮鑫閣道:“有七十多萬人吧。”
七十多萬!我吃了一驚。當初武候以“為淵驅魚”之策,將南疆難民盡驅到高鷲城,那時高鷲城也不過七八十萬,以至於高鷲城的糧草不繼,四月便告破城。五羊城在正常情況下便能有七十萬人口,這個城市到底該如何管理?我自己帶兵最多不過五千人,但也知道基中困難了,若不是有錢文義和曹聞道幫手,隻怕我真要吐血。帝都有五十萬人口,有三萬禁軍,維護治安的執金吾也有五千人,五羊城的七十萬人不知要多少士兵了,肯定已遠遠不止以前大帝與初代城主定下的兩萬私兵之約。如果再加上共和軍殘部,我想現在五羊城的軍隊可能已超過了五萬之數。
有五萬精兵,那才能成為與蛇人談判共存的籌碼吧,否則蛇人定不願在後方伏下這麽大一顆釘子在。我想何從景也一定猜得到,如果蛇人真的毀滅的帝國,那下一個目標就是五羊城了,所以他不會真心投靠蛇人的。可是如果蛇人真能權衡利弊,它們會不會也在防備五羊城主與帝國的私通?
想到這兒,我不禁又有點擔心。我們來五羊城該是個秘密,這消息會不會走漏?一旦走漏的話,五羊城主是會破釜沉舟,與蛇人正式開戰,還是把我們殺了以取信蛇人?現在這些都是變數。也許,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變數都將使得事態急轉直下,現在,我必須步步小心,絕不能錯得一步。
馮鑫閣說慕漁館不遠,我隻道離南門沒多少路,沒想到馬車七拐八拐走了大半天,眼見周圍越來越冷清,馬車才停了下來,馮鑫閣站起身,撩起車簾看了看,道:“楚將軍,慕漁館到了。”
前麵是一大片宅院,周圍是一條丈許寬的河,河的那一邊還有一丈多高的圍牆。這幾乎是個城中之城,占地也想當大。馬車從一座小橋上駛過去,院門口兩個衛兵舉起長槍敬禮,等我們一進去,院門又關了起來。馮鑫閣道:“到了,楚將軍請下車。”
我跳下馬車,隻見這慕漁館裏鱗次櫛比地盡是建築。房屋雖多,安排得卻是錯落有致,一絲不亂,到處都是綠樹掩映,隻是燈火並不多,看來慕漁館裏住的人並不多。現在已是八月未,樹上結著累累果實。那些果子大約有小酒盅一般大,有青有紅,我從沒見過。正看著,馮鑫閣笑道:“楚將軍,城主已在丹荔廳設宴為諸位接風洗塵,丁大人已在內等候,請楚將軍進去吧。”
那丹荔廳門兩邊的柱子上刻了副對聯,是“丹房養誌,荔樹長青。”落款寫著“照磨軒題”。字體很是圓轉流暢,如果薜文亦見了一定會說是個某某名匠所刻,我卻看不出門道來。
一到門口,有個人已高聲笑道:“是楚將軍來了吧?草草不周,還望恕罪。”
這聲音十分清亮,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聲音。我踏入廳門,邊上馮鑫閣道:“城主,楚休紅將軍到。”
五羊城主名叫何從景。何氏在五羊城一向是名門望族,但人丁卻不是太興旺。我隻道這種養尊處優的人多半腰寬肚大,一副麵團團的樣子,但何城主相貌頗為清瘦,雙眼不大,卻極有神采,頜下有三縷長髯,一個人甚是清雅。雖然他的樣子讓人一見便覺可親,但我心中卻暗自叫苦。這樣的人多半極富智計,我在符敦城裏被陶守拙擺了一道,自始自終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下,現在記憶猶新,實在不願與這種智者來打交道。可是怕什麽來什麽,五羊城主雖然談吐可親,誰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我行了一禮,道:“小將楚休紅,來晚一步,還請城主恕罪。”
何從景笑道:“何罪之有!楚將軍英勇無敵,我主才聽鄭昭說起過了。還請楚將軍入席吧。”
丹荔廳裏設了不少席位,當中是三桌,偏廳還設了十來桌,這個大廳仍然頗有空間。何從景坐在主席正中,在他的左手邊,丁禦史已然落座,右邊的位置空著,大概是給我坐的。帝國尚在,右邊原本該是五羊城中的重臣的位置,何從景卻讓我坐下了,已是一副推心置腹的意思。我又行了一禮,道:“小將謝過。”
一個侍者導著我到何從景身邊坐下,錢文義他們也紛紛落座,隻是他們坐的都是邊上幾桌,這一桌主席上除了我和丁禦史以外,都是五羊城的人。
我剛坐下來,侍者給我倒了杯酒,何從景端著杯子站起來道:“今日天使下顧,敝城蓬蔽生輝。今日得見兩位天使尊顏,下臣感慨莫名。列位,我們先敬兩位天使一杯,以謝天使伏波越浪而來。”
他的話很客氣,但越客氣的話越會言不由衷。我和丁西銘也站起了起來,丁西銘道:“多謝何城主款待,下官身在帝都之時,久聞何城主是當世英豪,如今一見,更勝聞名。”
何從景笑了笑,道:“幹了!”自己先把一杯酒一飲而盡。我們也都喝了下去,剛要坐下,何從景忽道:“丁大人,楚將軍,此間所坐,皆我五羊城的股肱之臣。這位,是我城中關稅司主簿孔英大人。”
我也聽說過,五羊城雖然名義上是帝國領地,其實與獨立一般無二。與帝國的兵、刑、戶、工四部相應,五羊城也有六司,分別是關稅司、軍務司、遠人司、巡察司、匠作司和職方司。其中關稅司相當於戶部,軍務司相當於兵部,巡察司相當刑部,匠作司相當工部,還有遠人司是招待各處來人的部門,職方司則負責大小官吏的考評。與帝國稍有不同的是,五羊城以商人為本,因此關稅司的重要性為第一。而到五羊城來的外地商人極多,也需要單設一個遠人司負責,職方司卻是五羊城特有的。各司以主簿為長,這孔人英是關稅司主簿,就是五羊城重臣之首了。
孔人英端起杯子向我們一揚,道:“兩們天使在上,下官先幹為敬了。”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喝得爽快,我們也喝了下去。這一桌有十個人,除去何從景和丁西銘、我,剩下七人中多半是各司主簿,但我沒看見鄭昭在,可能他官職雖大,卻還不是主簿,隻不知道那多出來的人是誰。
何從景一個個給我們介紹下去,分別是軍務司主簿王珍、遠人司主薄林一木、巡察司主簿龍道誠、匠作司主簿秦豫和職方司主簿顧清隨。每人一杯酒,我酒量甚宏,喝得頭也有點暈了,丁西銘的酒量卻比我好得多,臉色都不變。介紹到最後一個時,何從景笑了笑道:“這位是我城中後起的名將,丁享利將軍。”
這丁亨利年紀很輕,生具異相,頭發是金黃色的,雙眼卻是海水一般的藍色,樣子雖怪,卻仍是極其俊朗,讓我不禁有點自慚形穢。聽得何從景叫到他,這丁亨利站起來道:“小將丁亨利,見過兩位大使。”
丁西銘笑道:“丁將軍,我們可是本家,丁將軍既有此名,想來定於易學頗有心得了。”
丁亨利剛要喝酒,聞言一怔,道:“不知丁大人所說‘易學’是何學?
丁西銘道:“《易》開章有雲:乾,元亨利貞。丁將軍既名亨利,令尊大人定然精擅易學了。”
《易》這本書我也聽說過,所說是上古傳下來的一部包羅萬有的奇書,但文字艱深,內容隱密,根本沒幾個人能讀得懂,我也沒讀過,什麽“乾元亨利貞”之類,我更是聞所未聞。隻是丁亨利雖然名從《易》中所取,看來對《易》也並不知曉,瞠目不知以對。何從景打了個哈哈道:“丁大人真個飽學。丁將軍祖籍在極西之地,上代方才定居五羊城,丁大人神目如電,也能一語道破以易學得名,真個佩服佩服。”
他一打哈哈,邊上那六主簿也紛紛舉杯,這個道:“丁大人學究天人”,那個道:“丁大人學問高深”,丁西銘被他們的馬屁拍得暈頭轉向,隻是微笑。
丁亨利忽道:“家父曾說,亨利之名在我故鄉極多,本是常用之名,今日聽得丁大人所言,小將方知自己名之所出,多謝丁大人指點。”
丁西銘微微一笑,道:“本官隻道易學是我獨得之秘,不料萬裏以外亦有流傳。丁將軍英武不凡,定是當世奇才。丁將軍令尊既攻易學,說不字我二人祖上還頗有淵源。”
我看了看丁亨利。他雖是男人,膚色卻白得異乎尋常,一杯酒下去,臉上已泛起紅暈。隻是他長想英武,雖然臉色泛紅,仍沒有半點陰柔之氣,一雙手的手指也長而有力,把空杯放下去的時穩穩當當。
這丁亨利的兵法不知怎樣,但他的刀法槍術定是一時之選,隻是不知和我相比如何。第一輪介紹下來,何從景道:“二位大使遠道而來,何從景無以為敬,唯此水酒一杯,還望二位海涵。”
丁西銘道:“何大人客氣,下官感激莫名。南疆多事,何大人固守邊陲,使萬民安居樂業,真國之幹城,來,下官與楚將軍共敬何大人與到位大人一杯。”
何從景守的可不是帝國的邊疆,而是他的祖業吧。我心中暗忖,臉上也堆出一副笑意,道:“城主請。”
何從景笑道:“多謝多謝。”他喝下一杯,拍了拍手道:“上女樂。”說罷笑道:“丁大人,楚將軍,五羊城僻處南疆,粗茶淡飯,女樂也粗糙得很,還請兩位大使莫要見笑。”
聲音剛落,從廳後出來十來個女子,都手持樂器,到席前空地上施了一禮,到隊整齊後,樂聲響了起來,奏的正是一曲《坐春風》。
那些女子個個都是絕色,容貌非凡,一個女子手中領頭唱道:“南國秋來八月間,芭蕉階下綠、荔枝丹。”
她的歌聲柔美動聽,清脆悅耳,丁西銘聽得呆了。我雖然不是很愛好音律,也覺好聽,與當初在太子席上聽到的那個花月春的歌聲相比,亦不遑多讓,而她的相貌比那花月春更是美麗。數句唱罷,另幾個女子也應聲和道:“紅樓隔水卷珠簾。人如玉、翠袖待誰憐。”
這是一段了。唱罷這一段,她們不斷交錯穿插,變了幾個隊形。她們舞得千變萬化,樂聲卻沒半點阻礙,仍是一氣貫下,隻是變得幽渺了許多。這時先前那領唱的女子又唱道:“可惜好容顏。明朝風雨後,總凋殘。”
這幾句唱得低徊宛轉,讓人回味不已。女子以色事人,想必也如春花燦爛,卻無幾多時。她唱得優雅,我聽得卻覺心如刀絞。在不知不覺間,我又想起了她。被鎖在深宮中的她,現在還好麽?現在太子愛她如珍寶,她的日子也許還好過一點。可是假如日後年長色衰,不為太子所喜,她的命運又將如何?也許,正如歌中唱的那樣,“明朝風雨後,總調殘”了。
我聽得癡了,眼裏似乎有淚水要落下。不論是她的命運,還是我的命運,都一樣脆弱而不可靠的吧。即使是武侯,曾經權傾一時,手握重兵,身死之後一樣水流花謝,盡付闕如。如果我們的命運注定是那麽微不足道,那我們還要堅持什麽?
這時樂聲又變得複雜起來,那些女樂又和道:“勸君且放兩眉寬。杯中酒、以盡一宵歡。”
唱完最後一句,樂聲戛然而止,餘聲嫋嫋不絕,那些女樂圍成一圖,便如組成了一朵大花的樣子,當中那女子便如一朵花蕊,雙手高舉,袖子落下來露出雙臂,皎然如玉。
廳中靜了靜,方才發出一片叫好之聲。我算是見過點世麵的,前鋒營和水軍團的士兵們卻想必從來不曾見過這等歌舞,不住聲地叫好,我被這陣叫聲驚醒了,隻覺眼眶有點濕漉漉的,隻聽得何從景對丁西銘道:“丁大人,這點粗俗歌舞讓大人見笑了。”
丁西銘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笑道:“哪裏,她們都好得很,好得很。”他似乎也看得有點呆,先前的滔滔舌辯一時也沒了,隻是滿口子地道:“好得很”。何從景微微一笑,道:“來,再來一個,以盡一宵之歡,哈哈。”
這一次她們跳得要活潑許多,幾乎所有人,連那六司主簿都看得有點呆了,想必就算是他們也不是經常可以看到何從景私人樂班的歌舞。但在那些看得雙眼發直的人中,我看見那金發碧眼的丁亨利卻沉靜之極,臉上帶著點微笑,隻是無可無不可地看著。
這丁亨利確非常人!
我正打量著丁亨利,何從景忽道:“楚將軍不喜觀看歌舞麽?”
我沒想到何從景會這麽問我,忙道:“哪裏。小將行伍出身,是個粗人,卻也知道這歌舞不同尋常。”
何從景笑道:“這一班女樂是自幼練習而成,她們日日習歌練舞,隻是顏色粗陋,舞姿尋常,見笑了。”
我也淡淡一笑,道:“豈敢,小將生性疏懶,未能領會妙處而已。”
何從景笑道:“無妨無妨,楚將軍若要領會她們的妙處,我會安排的。”
我沒想到他會會錯了意,不由有點苦笑不得,道:“不敢,小將就不必了。”
“楚將軍不用客氣,遠來辛苦,這是應該的。”
何從景似乎認定了我是言不由衷,手指在桌上輕輕一敲,道:“英雄美人,相得亦彰,妙哉妙哉。”
我正要力辭,丁西銘忽道:“既然如此,我們恭敬不如從命,多謝何大人美意了,哈哈。”
他一直看歌舞看得入神,突然插了這麽一句話,我倒是吃了一驚,沒想到他耳朵倒是很靈。隻是丁禦史雖然比不上衛宗政有“鐵麵”之名,卻也素來道貌岸然,說出這等話來,實在讓我意想不到。隻是他這般一說,苦我堅辭,倒顯得與他不齊心了。
我閉上了嘴,丁西銘卻又道:“何大人,那位領舞的小姐叫什麽?”
何從景道:“她是我的愛妾,叫剪梅。丁大人欲親香澤,下臣安排便是。”
丁西銘怔了怔,道:“唉呀,西銘冒昧了,不知那位剪梅姑娘是何大人小妾,下官不敢唐突。”
何從景微笑道:“不妨,丁大人,自古有雲,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一介小妾,何足掛齒,哈哈。”
我聽著他的話,心頭猛地怒火升起。何從景相貌清雅高貴,本來我對他很有好感,但他說出這等話來,分明是不把女子當人看,我沒想到他居然是這種人,對他的觀感登時一落千丈。丁西銘卻是大為感激,道:“何大人真是當世英雄,西銘敬佩不已。”
英雄!英雄就是把女子當成玩物和食物,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可以玩弄,饑餓時可以吃掉的吧。我心頭怒意更甚,杯中的酒也象突然間失去了滋味,仿佛一瞬間成殷紅的鮮血,那股血腥氣讓我惡心欲吐。
這些達官貴人不把人當人看。共和軍雖然在走上絕路時也會把女子當食物吃掉,但他們總還宣稱“以人為尚,以民為本”,也號稱男女貴賤一律平等。現在的何從景,雖然名義上是共和軍領袖了,他的所作所為卻連共和軍那點麵子都不要了。
丁西銘已是樂不可支,臉上盡是笑意,想必在打算今晚的春宵了。何從景居然連愛妾都可以隨意送人,這個人也的確非同尋常。我雖然不喜他的為人,但也不得不佩服他。
也隻有這樣的人,才可以八麵玲瓏,麵麵俱到吧。帝國軍、共和軍、蛇人,誰也無奈他何。在各種勢力間遊刃有餘,一直保持獨立,的確有他的本事。
不去想這些了,我拿了個桌上的水果。這水果正是我在外麵看到過的那種,隻是鮮紅欲滴。拿在手上才發現原來外麵長著一層粗糙的殼,樣子並不如何好看。我伸手剝了一下,本以為這殼不好剝,哪知一剝居然把裏麵的果肉也剝下一大塊來,手指上沾滿了果汁。那種果肉是半透明的,如凝乳一般,我把一塊果肉放進嘴裏,隻是一抿,居然全然化開,一股極其鮮甜的味道溢滿嘴裏。
真是美味的水果。我幾乎要驚呆了,邊上何從景低聲笑道:“楚將軍沒吃過吧?這種水果便是方才她們歌中所唱的‘荔枝’,現在正好紅熟。”
“真是好吃。”我訕訕地一笑。這種奇異的水果我以前從沒吃過,而我嚐到過的水果中,以鮮甜而論,這種荔枝可謂當世第一。
我正想著,突然耳邊響起了一聲慘叫。
聲音是從後麵傳來的,是個男人的聲音,此時別人都全神貫住地看著歌舞,這聲慘叫聲音並不大,似乎在竭力壓抑,但我聽得清清楚楚。丁亨利聞聲渾身一震,扭頭看過來,正好和我目光相對。他的目光銳利已極,我被他掃了一眼,心頭不知怎麽便是一悸,也轉過頭去,卻見何從景一臉驚愕。我道:“城主,發生了什麽事了?”
何從景皺了皺眉,道:“楚將軍且安坐,我去看看。”
他離座站了起來,丁西銘這時才回過味來,道:“何大人要更衣麽?”
何從景道:“下臣去看看,丁大人請安坐。”他轉身向後廳走去,兩個侍者跟在他左右。過了一會兒,何從景已轉出來,坐下後微笑道:“是一個切菜的下人不小心切到手了,沒事。”
丁西銘“噢”了一聲,道:“這般不小心啊,有事麽?”
“沒甚大礙,丁大人不必在意。來,叫眩目戲上來。”
他拍了拍手,那隊女列隊施了一禮,退了下去。接著上來的是些裝束奇異的男男女女,看來是異國之人。五羊城以商為本,各地商賈不斷,這些人也不知是什麽地方的。
眩目戲頗為奇妙,一個頭上纏著白布的男子從掌心噴出各種顏色的煙氣,然後又用手抹去,另一個女子仿佛身體裏沒有骨頭一般,可以鑽進一個口子很小的壇子裏。這些表演極為精彩,我看得目瞪口呆,實在想不通那是怎麽回事,好像那些人有妖術。隻是丁西銘雖然也看得入神,卻明顯不及對那班女樂有興趣。
雖然看著,我心中卻在暗自盤算。方才,真的如何從景所說,隻是一個下人切傷了手麽?如果真的隻是這麽件小事,他為什麽要如臨大敵,親自去察看?
其中一定另有隱情。何從景到底打什麽主意?他想做什麽?
我入神地想著,這時何從景忽道:“楚將軍,這些人來自極西的天方國,以前見過麽?”
我“啊”了一聲,道:“以前從沒見過。”
何從景笑道:“天方亦是古國,所說那兒大多是沙漠,各部落逐水草而居,居無定所,因此難得一見。這些人也是第一次來五羊城,倒是頗可一觀。”
我道:“那和秋人也差不多吧,秋人也是逐水草而居的。”
何從景點點頭道:“不錯。如此想想,上天待我們可真是不薄,有這一塊土地讓我們休養生息,男耕女織,豐衣足食,我們自不能辜負上天的一番美意。”
他是在說自己吧?我突然覺得何從景的話也有他的道理。我自然可以指責他如牆頭草一般隨意倒向另一方勢力,但對於他來說,什麽立場,什麽信念,都不及五羊城的繁榮發展更重要。如果曆代五羊城主都要對一派勢力忠心耿耿,那五羊城也不可能發展到今天的程度了。何從景坐上了五羊城主這個位置,那就意味著他也隻能萬事以五羊城的利益為第一。
想到這兒,我對何從景又有了幾分理解,覺得他也未必不可原諒。我們是帝國使臣,現在帝國和蛇人的戰爭仍然沒有分出勝負,他也不能割斷任一方的聯係,仍然要竭力討好我們,又不能被蛇人發覺他有異心。在五羊城與愛妾的比較下,一個愛妾自然也可以輕易舍棄了。
宴席持續到了後半夜才算結束。散去後,丁西銘打著飽嗝向何從景和六司主簿告辭。他對何從景欲言又止,一副心癢難忍的樣子,何從景微微一笑,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麽,丁西銘登時眉開眼笑,想必是說那叫剪梅的女子已經安排到他屋裏了。我也向何從景告辭,但心裏已經決定,絕對不去碰他給我安排的那個女子。
何從景剛要走出去,丁亨利走過來,向我抱了抱拳道:“楚將軍,告辭了,請好好休息。”
此時廳中的燭火滅了一些,已暗淡許多,他的一雙眼睛似乎灼灼發亮。我也向他抱了抱拳,道:“丁將軍好,多謝款待。”
丁亨利笑了笑,道:“小將久聞楚將軍大名,如今得蒙賜見,真是三生有幸。”
我不是那種不知好歹的人,以為自己的名聲真個已傳到了五羊城裏,那多半是丁亨利的口頭之辭。我淡淡一笑道:“是麽?在下倒覺得籍籍無名,不足掛齒。”
丁亨利道:“楚將軍,我確是聽好幾個人說起過你。他們說,那時你雖然隻統領數百人,但日後必定會大放異彩。嘿嘿。”
他最後笑的兩聲大有深意,也不知是取笑還是別的,總之不會是真心讚許。我也不以為忤,道:“丁將軍見笑了。”
丁亨利正了正神色,道:“楚將軍好生歇息。此番楚將軍若有閑暇,不妨請來指教一二,讓小將一觀楚將軍高才。”
我心中一凜,他是在挑戰麽?隻是他的話仍然說得溫文爾雅,不卑不亢。我道:“多謝丁將軍關心。丁將軍也請早點歇息吧。”
丁亨利又施了一禮,轉身向外走去。臨出門時,又轉過頭道:“留步,不必送了。”其實我根本不是送他,隻是何從景正要上車,丁西銘已經到了門口送行,我也不能不去。
何從景坐上了車,撩開車簾,微笑道:“兩位大使敬請安歇,事情我們後日再行詳談,明日多睡一陣吧。”
他的這番話中也有黨章吧,丁西銘已是得眉開眼笑,道:“多謝何大人,多謝。”
這慕漁館不知是派上什麽用場的,好象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宅第,卻隻住了很少的下人。我和丁西銘的住處被安排在兩幢樓的三層上。進了屋,我推窗,坐到窗台上。那兩幢樓相對而建,小巧玲瓏,掩映在荔枝樹間。晚風徐來,微風中似乎也有荔枝的鮮甜香味。
我看著外麵,一棵荔枝樹離窗子很近,有根樹枝斜伸過來,上麵累累的滿是果實。我伸手摘了一顆,小心地剝著。這種祥和平靜的氣氛,我已很久很久沒再經曆過了。
正剝著,門上忽然有響動。那多半是送水的下人,我道:“進來吧。”
門開了,進來的卻是一個女子。我登時想起了何從景所說的讓我“領會妙處”的事了,她就是來陪宿的吧?我從窗台上跳下來,走了過去,那女子見我走過來,跪下道:“楚將軍,妾身春燕見過將軍。”
她的模樣十分清麗可人,我的心頭卻是一疼。我道:“是何城主讓你來的麽?”
“稟將軍,城主命我陪將軍更衣。”
這話我也懂,那些達官貴人把登廁、玩女人都叫成“更衣”,大概也是因為“妻子如衣服”這句話吧。我歎了口氣,道:“不必了,你還是回去吧。”
她抬起頭,卻嚇得臉色煞白,道:“是,是,春燕自知容貌醜陋,不堪服侍將軍,還望將軍慈悲,收容春燕。”
她長得那麽美麗,居然還說什麽“不堪服侍”我,真是笑話了。這大概是因為何從景跟她說過,一定要把我服侍周到,否則要治她的罪吧,說不定還會殺了她。我心頭一陣疼痛,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話。如果我和她地位相等,我大概根本沒機會能近到她左右,可現在她卻象一頭可憐的小獸一樣,即使我侮辱她,那也是她的榮幸。
我走到她跟前,扶起了她道:“春燕,起來吧。如果你回去,何城主要怪罪你的是吧?”
春燕抬起頭,眼角還掛著淚水,眼中卻有點詫異,不知我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我被她看得大是不安,道:“坐吧,坐吧。”順手把手中剝了一半的那顆荔枝遞給她,道:“你吃吧。”
春燕拿著那顆荔枝,更是莫名其妙。可能以前她為客人陪宿,那些客人早一把將她抱到床上去了,我卻大不一樣。她坐在椅子上,仍是一派驚魂未定的樣子。我不敢再看她,自己走到窗前,又摘了幾顆紅熟的荔枝,坐到她對麵,道:“春燕姑娘,你別害怕。”
春燕仍然驚魂未定,我聽得到她的喘息聲,大概她仍然不知道我想要做什麽。我歎了口氣,道:“如果你不睡在這兒要被何城主怪罪,那你早點上床歇息吧。”
我一說這話,春燕才算鬆了口氣,腮邊也泛起一陣紅暈,道:“多謝楚將軍。那我為楚將軍寬衣,先服侍您沐浴吧。”
我笑道:“我自己來吧,你休息好了。”
這套小樓造得極是別致,一邊有一個浴間。雖然是在三樓,卻已備好熱水,一邊的衣櫥裏還有幾件新製成的綢緞袍子。我洗了個澡,隻覺神清氣爽,大是舒服。換好衣服出來,窗子已經關上了,燭光也已吹熄,床上,春燕已縮成一團躺著。我走到窗前,推開了窗,夜風清涼宜人,極其舒適。我坐在窗台上,又摘了顆荔枝。
吃完了荔枝,我走到一邊,把幾張椅子拖過來拚在一起。這幾張椅子都很寬大,三張拚在一起就夠我躺下。春燕聽得我在拖椅子的聲音,低聲道:“楚將軍,您不上床歇息麽?”
我轉過頭,卻見她坐了起來,一條毯子蓋在胸前,露出肩頭如雪的肌膚。我嚇了一跳,連忙轉過頭道:“不必了,我睡在椅子上吧。”
春燕吃了一驚,登時不再說話。我躺了下來,拿我的戰袍蓋在身上。現在天氣很熱,原本不蓋也沒什麽問題,隻是有女子在,要我寬袍在袖地躺著,實在有點局促。在船上呆了一個多月,日日在海浪聲中入睡,現在總算睡在了堅實的地上,雖然椅子硬梆梆的,我仍然感到無比舒服。春燕身上的幽香一陣陣襲來,我心中綺念頓生,怎麽也睡不著。
正迷迷糊糊地半睡不睡時,突然我聽到了一陣哭泣之聲。一霎時,我仿佛又回到了被蛇人包圍的高鷲城裏,似乎覺得武侯下令將各營中的女子集中,斬殺後充當軍糧,蘇紋月正哭得梨花帶麵。我吃了一驚,翻身坐起,卻忘了自己躺在椅子上,差點摔下來。定了定神,才想到現在是在五羊城的慕漁館裏。
可是那哭聲卻不是我的幻覺。我疑惑地看去,隻見春燕坐在床上,正低聲抽泣著。我走過去,到了床邊,又站住了,低聲道:“春燕姑娘,你睡不著麽?是不是我打呼嚕吵了你了?”
春燕抬起頭看了看我。房裏很暗,她的臉卻出奇的白,在黑暗中象一朵盛開的白花。她抹了下眼,強笑道:“不是,楚將軍,是我不好。”
我歎了口氣,道:“春燕姑娘,我不是不喜歡你,隻不過,我不想做那種讓自己心中有愧的事。”
春燕點了點頭道:“是,我明白。楚將軍,您真是個好人。”
說這話的人她也不是第一個了,我苦笑了一下。在這世道,這種話我都不知道是誇我還是罵我。我是好人麽?可是也未必。很多時候,我這個好人反而害死別人。
我沉默了一會,低低道:“春燕姑娘,你睡吧,天亮還會一會兒。”
春燕呆呆地看著我,我轉身又要回到椅子上去,春燕忽道:“楚將軍,你也睡到床上來吧。”
我道:“不必了”話剛出口,卻見春燕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我心頭一軟,道:“那你穿上衣服吧。”
春燕臉也紅了紅,抓過了睡袍,穿在身上。她在穿衣服時,我轉過身去不再看她,一會兒,她道:“楚將軍,你轉過身來吧。”
我轉過身,卻見她已穿好了一件粉紅色的睡袍。雖然穿上了衣服,但這衣服很寬鬆,從衣縫間露出了雪白的肌膚,更是誘人。我隻覺得額頭也一陣發燒,道:“算了,我還是睡在椅子上吧。”
春燕急道:“楚將軍,你過來吧,我還有話跟你說。”
她會有什麽話要說?我雖然覺得自己還是睡在椅子上為好,可仍然不知不覺地向床邊走去。一到床邊,我躺在她身邊,她身上的幽香一陣陣飄過來,我隻覺更是熱得難受。
正在強自支持,春燕忽然一把摟住我的脖子,把頭靠在我胸前。我隻覺腦子裏“嗡”地一下,不由自主地摟住了她,一隻手便要向她的衣服裏探去。
哪知還沒伸進去,她突然用極小的聲音道:“隔壁有人。”
這句話象一盆冷水,把我的滿腔熱火盡都澆滅了。我詫異地看著她,隻道聽錯了,她點了點頭,嘴張了張,沒有出身,但發出的聲音仍是“隔壁有人”這四個字。
隔壁有人?這幢樓是給前鋒營住的,但三樓隻有不多幾個房間,但是錢文義,也和士兵一起擠在最底層,隔壁怎麽會有人?我隻覺身上出了一陣冷汗。
這是何從景的圈套!
可是,何從景到底想做什麽?隔壁有人,想偷聽我和春燕的對話麽?到現在為止,我根本沒有說什麽實質性的東西,他想聽什麽?
我把想伸到她衣服裏的手握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在她耳邊極小聲地道:“誰?”
她搖了搖頭。忽然閉上眼,喃喃地道:“楚將軍,睡在你懷裏,真是舒服。”
我差點又要把持不住了。但是在腦海深處,似乎有個聲音不住提醒我:“隔壁有人!”
春燕不會知道太多底細的,但她既然說隔壁有人,隻怕這也不是第一次。隔壁的人到底是誰?他要做什麽?
突然,我想到了什麽,身子也猛地一顫。
我想到了那人是誰了!是鄭昭!
一定是鄭昭!他想要窺測我的心思!這定是何從景安排他做的,以前肯定也有過,也有人睡在這兒,鄭昭就在隔壁施展讀心術。我記得鄭昭說過,隻要距離不是太遠,他就可以用讀心術,怪不住床是放在這堵牆邊的。在這人生第一誘惑跟前,再強的意誌也會有缺口,鄭昭的讀心術更容易施展,怪不得何從景如此大方,愛妾也可以隨便送人,想必她們本來就派這種用處。
隻是,鄭昭讀出我的心思了麽?我用攝心術攝住他時給他的暗示到底有沒有用?
第八章 莫辨敵友
知道了隔壁有人,我哪裏還敢安睡,一晚上隻不敢閉眼。春燕睡在我懷裏,倒是一下子睡著了,還打著小聲的鼾。我摟著她,身體動也不敢動,隻是按打坐的方法調均呼吸。
雖然沒有練成讀心術,但我已經有過一次經驗,隻要全神貫注,可以察覺到鄭昭對我用讀心術的。但一直到天亮,我仍然沒有感覺到腦子裏有劇痛。
天蒙蒙亮時,我翻身起來,又進浴間洗了個冷水澡。天本來就很熱,冷水洗過後更舒服一些。我洗完後出來,卻見春燕睡眼惺忪地在床上爬過來,道:“楚將軍,你起來了?”
我笑了笑,道:“我要去練練拳了,你想睡的話再睡吧。”
前鋒營便是在天馳號上,仍然天天不廢操練,現在上了岸,我這個統領更不能睡懶覺。春燕臉頰微微一紅,道:“那,將軍,我也走了。”
她披著毯子坐在床上,極是誘人,我不敢再看,隻怕自己會把持不住。我轉身下樓,到了底層,前鋒營眾人都已經起來,見我走下樓,錢文義迎上來道:“統領,前鋒營集合完畢,我們正要出操。”
他雖然一本正經,但邊上有幾個士兵臉上都帶著點不懷好意的笑容,大概覺得我這麽早起來有點不可思議。我道:“好,一起去操練。”
慕魚館占地甚大,我們先繞著小道跑了兩圈,活動開了,然後練練拳腳。這時樸士免也帶著水軍團出來,我們幹脆在一起練習。前鋒營的士兵向來操練刻苦,這些水兵更是在五千人中精選出來的,個個大為不凡,如果不在前鋒營,任何一個人都足以擔任百夫長以上的職務。軍中對拳腳並不很注重,我的拳術也不見得高明,我見唐開的斬鐵拳威力甚大,便向他討教,唐開倒是知無不言,帶著我們練了一趟斬鐵拳的起手拳法。和他們練了一趟拳後,馬天武才打著嗬欠從他們那樓裏出來,見我們正在練拳,大聲道:“楚將軍,你們起得這麽早。”
我收了拳勢,走過去道:“馬兄,你也不晚。”
馬天武看著前鋒營的練習,歎道:“軍人真是辛苦。楚將軍,你們天天如此麽?”
我道:“是啊。馬兄,你也來練習一趟吧,活動一下筋骨。”
馬天武笑了笑,道:“好吧,你教我練拳吧。”
我笑道:“我這拳法,罷了。那位唐將軍才是高手,我也在向他學呢。”
這時唐開正在向人示範,讓一個士兵拿了根樹枝,他一掌掠過,“嚓”一聲,將樹枝斬為兩段。馬天武看得目瞪口呆,道:“我的天!他的手跟刀子一樣!你也會麽?”
我臉上微微一熱,道:“我還不會。馬兄,你不妨也去學一下吧。”
馬天武笑了笑,道:“好啊。”不過看來也不是很熱心,我略略有點失望,心知他這樣的官吏對武藝並不上心。這時馬天武忽然輕聲道:“楚將軍,你覺得何城主到底在想什麽?”
我道:“你覺得有什麽不對麽?”
馬天武皺了皺眉,道:“我覺得他太客氣了,有點客氣過分,好象在敷衍。”
我道:“何以見得?”
馬天武看了看四周,小聲道:“在官場上,如果不想做上司吩咐的事,但又不能讓人覺得你不肯做,有‘推搪避躲’四子訣,便是把上司服侍得舒舒服服,然後把事情化解無形。”
我詫道:“可是,五羊城主卻是自己主動提出聯手的,難道他又出爾反爾了?”
馬天武道:“我也不知所以。隻是,我覺得他現在招待我們未免太好了,而且,把我們安排在這樣的地方,有軟禁我們之嫌。”
說軟禁倒也未必,我們來五羊城的消息一旦走漏,對他和我們都沒好處,安排這麽個僻靜住處原本並不離奇。隻是馬天武這麽一說,我心中總也有個疙瘩。鄭昭那麽急著想窺測我們的內心,到底是什麽用意?
我正想著,邊上忽然走過來一個下人,到了我跟前道:“楚休紅將軍麽?”
我道:“我是。”他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有兩位客人來訪。”
客人?我有點奇怪。會是誰一大早來見我?我道:“是誰啊?”
“是兩位段將軍。”
段將軍?我怎麽也想不到我認識什麽姓段的人。我道:“好吧,我去。馬兄,有點事,失陪了。”
我跟著他出去,轉到了那丹荔廳,還沒進門,便聽得白薇的聲音。
原來是白薇。我微笑了起來,“兩位”的話,另一位肯定是紫蓼了。鄭昭說過,她們是倉月公手下七天將之一段海若之女,自然姓段,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稱她們為“將軍”,難道她們也是軍人了?我大聲道:“段姑娘,這麽早就過來了。”
我一走進門,白薇和紫蓼同時站了起來,斂衽施了一禮。他們姐妹兩人長相一般無二,但氣質大不相同,很好分辨。一見我進來,紫蓼臉一紅,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才道:“楚……楚將軍。”白薇卻迎上來道:“楚將軍,你起得真早。”
我道:“慣了。你們早點吃了麽?”
紫蓼驚叫道:“楚將軍你還沒吃早飯啊?姐姐,我說來得太早了。”
我忙道:“沒關係,你們要沒吃的話,一塊兒吃吧。以前不也一塊兒吃的麽?”
紫蓼臉上又是一紅。當初在高鷲城裏,我的食物都是和她們均分的,幸好開始時吃的東西還不算太少,她們吃的又不多,才不至於餓死。白薇道:“好吧,我們再來服侍你吃早飯。”
我笑道:“這可使不得,你們現在身嬌肉貴,哪有讓你們服侍之理。要有機會,我來服侍你們還差不多。”
這已近乎調笑了。紫蓼臉上又是一紅,白薇卻已叫道:“喂,你給楚將軍上一份早點,快一點,別的不用你了。”
那下人答應了一聲,退了下去。我也坐下來道:“兩位段姑娘,方才我聽那人說你們是‘段將軍’,你們真的是軍人?”
帝國從來沒有女將,如果共和軍有的話,白薇是女將還可信一點,要說紫蓼是女將,那我真想不到。白薇笑道:“跟楚將軍這種英雄相比,我們姐妹兩個真的要笑死人了。不過我妹妹可是很不錯阿,在軍中號稱‘紅粉槍’,可以和你楚將軍比比。”
聽到這個名字,我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紅粉槍”這種名字,本也有調笑的意味,大概是開玩笑的。紫蓼臉上更紅了,推了推白薇道:“姐姐,你胡說什麽,讓楚將軍笑話了。”
我道:“哪裏。我倒真想見識一下紫蓼的槍法。”在船上呆了一個多月,對於我這種騎馬慣了的人來說,實在很難受,也真想在跑跑馬。
白薇道:“楚將軍,你真沒什麽變化,隻是成熟了不少。”
我笑道:“那時我還是個毛頭小夥子,現在成了中年人吧?”其實今年我也才二十三。隻是,二十一歲的我和二十三歲的我確實已如兩個世界的人了。
紫蓼“啊”了一聲,白薇笑道:“原來楚將軍和我們同歲啊。你是幾月生人?”
我卻是一怔,說真的,以前我還記得自己的生日,但進入軍校後,已經忘得一幹二淨了,現在我到底生於哪一天都記不起來了。我歎道:“好像是秋天吧,我都忘了。”
她們同時笑出聲來,白薇笑道:“楚將軍,你可真有意思,自己生日也會忘。”
“家父家母俱已見背,也沒人幫我記著。”我抓了抓頭皮,有點不好意思地訕笑了笑,又道:“對了,你們好麽?”
紫蓼忽然道:“姐姐已經嫁人了,楚將軍還不知道吧?”
嫁給了鄭昭吧?我心頭隱隱一痛,臉上仍是笑嘻嘻地道:“是不是鄭昭?真要恭喜了。”
白薇隻是淡淡一笑,道:“去年就嫁給他了。楚將軍你呢?還沒成婚吧?”
我發現她眼裏隱約有一絲痛楚,難道鄭昭待她不好?可是鄭昭在船上被我用攝心術製住時,她又十分驚慌,急著來看究竟,似乎兩人感情卻沒有什麽不對。隻是她明顯不想說這個事,我也不去多問,隻是打了個哈哈道:“我這條命都是過了今天就不知道明天在不在了,誰肯嫁給我?”
蘇紋月肯嫁給我吧,郡主也肯嫁給我,但都已經去世了。我現在雖然名義上是安樂王的女婿,但實際上安樂王還不肯完全原諒我。一想到郡主,我的神色黯然下來,又道:“曾經有個未婚妻,但還沒過門,她就去世了。”
白薇紫蓼兩人一下動容,半晌,白薇才輕聲道:“楚將軍,對不起,提起你的傷心事了。”
我強笑了一下,道:“沒什麽。哈哈,紫蓼嫁人了沒有?”
紫蓼臉上一紅,白薇道:“她喜歡的有兩個人呢……”
白薇還沒說完,紫蓼一推她,道:“姐姐!”白薇道:“怕什麽,妹妹你生得好看,喜歡你地任不也更多,連那個法統的小真人看到你也眼珠子骨碌碌亂轉。”
紫蓼更是大窘,道:“什麽呀。”我笑道:“原來法統的人也喜歡紫蓼啊,那是誰?他們可以娶妻的麽?”
白薇道:“那是真清真人的徒弟,叫虛心……”
她還沒說完,我叫了起來:“什麽?是虛心子?”
白薇和紫蓼都嚇了一跳,紫蓼睜大了眼看著我,白薇道:“怎麽了?楚將軍和那虛心子有仇麽?”
我道:“哪裏。我是在天水省的符敦城認識他們的,後來他們離開了,不知去了哪裏,原來到五羊城來了。”
世界真是小,居然在這兒又碰到兩個熟人了。可以說,真清子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他教了我攝心術,我不知死掉幾回了。他們離開符敦城後到了五羊城,看來,真清子是傾向於共和軍的,隻是他對我又甚是不錯,不知是何用意。
到了現在,我對任何人都起了疑心,不敢過於相信了。
這時紫蓼道:“楚將軍你認識虛心子啊,那太好了。”
我道:“是啊,真清真人和虛心真人我都認識。他們現在在哪裏?我去看看他們。”
紫蓼道:“他整天在工房裏,做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不過,那地方旁人不能去的。”
我道:“為什麽?他做什麽呢?”
紫蓼正要說,白薇橫了她一眼,道:“楚將軍,今天也沒什麽事,我帶你出去看看吧。城住說過,你們不能隨便外出,不過楚將軍一個人不要緊。”
雖然告誡自己不要太相信別人,但是在我心底總覺得可以相信段氏姐妹。也許,在高鷲城那短短的相伴,段氏姐妹和我也結下了一種奇特的緣分。我可以懷疑別人,總是無法懷疑她倆。
白薇和紫蓼帶來了三四匹馬,一匹自然是給我的。那匹馬雖比不上飛羽,也甚是神駿,我跳上馬,歎道:“五羊城並不產馬,居然也會有次等好馬,真是難得。”
紫蓼道:“這馬也不希奇,在五羊城外的馬場裏,有六千多匹呢。在過兩三年,肯定可以超過一萬匹。”
一萬匹!我不由一怔,這等規模的馬場,隻有軍隊才要用。五羊城在南方,交戰的話馬匹並不是很有用,五羊城主養這麽多馬想做什麽?最大的可能就是對付北麵的帝國軍了。看來,何從景已經在為將來與帝國爭雄做準備了。
正想著,白薇歎道:“紫蓼,你這張嘴也真多事,不說話要你死啊。”
紫蓼被她罵了一句,吐了吐舌頭,不敢說話了,打了一鞭,向前跑出一段。她與我初見麵時極為靦腆,現在卻比白薇還要活潑一點。雖然她們兩人是孿生姐妹,但性情大不一樣,白薇性格沉穩許多,象要大好多歲,紫蓼卻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少女。
白薇的性格倒是和郡主有點象。想到這兒,我心中又是一疼。郡主對我那麽好,但我卻並不經常想到她。
“楚將軍。”
白薇忽然輕聲說了一句。她已是與我並馬而行,我側過臉,道:“怎麽?”
“昨天,鄭昭在艙中對你說了什麽?”
我心頭一震。白薇仍然對那事有所懷疑,不過鄭昭把自己有讀心術的事瞞住了白薇,不知道他有什麽用意,我是否把這件事抖露給白薇知道?
正想著,白薇忽然顫顫地道:“你有沒有把金千石的事告訴他?”
原來如此!白薇和紫蓼開始都被龍鱗君的金千石俘虜,成為他的侍妾,後來金千石才把她們送給我。金千石活著的時候最好女色,段氏姐妹被送給我時自然也不是完璧了。可是鄭昭有讀心術,他也一定早就知道了此事,卻仍然對白薇極為看重,看來,不管鄭昭這人怎樣,他對白薇還是一往情深。我不禁對鄭昭也轉了些看法,拋開我與他的分歧,鄭昭實在並不是壞人,白薇嫁給他也不算辱沒。我道:“我自然不會說。可是他知道你們曾經在我營中呆過,難道不在意我麽?”
白薇鬆了口氣,微笑道:“楚將軍是個英雄,不好女色的,嗬昭也知道。”
我有點苦笑不得。我哪裏是不好女色,隻是看得並不太重而已。我不願意把女子當玩物,隻想當她們是與我一樣的人,在一般人看來,大概這也是不好女色吧。我笑了笑,道:“在高鷲城時我生死未卜,才沒這個心思,你可要知道我有個外號叫色中惡鬼,怕不怕?”
白薇“咯咯”一笑。她很少露出笑容,此時一笑,真如春花燦爛:“不怕,當然不怕,我也有個外號叫斬鬼人,你怕不怕?”她笑著用馬鞭輕輕在我的坐騎上抽了一鞭,我的馬叫了一聲,隻道催馬快跑,翻蹄向前衝去。
鄭昭昨天的麵色有異,白薇見他見的是我,一定前思後想一夜了。此時放下了心頭一塊巨石,她心情一下子好了許多。紫蓼在前麵聽得我和白薇打鬧,轉過頭道:“楚將軍,姐姐,你們在做什麽?”
我帶住馬,笑道:“紫蓼,小紫蓼,沒什麽事。”
紫蓼嘟了嘟嘴,道:“什麽小紫蓼,你從來不叫姐姐是小白薇的。對了,我還比你大呢,你該叫我姐姐!”
我笑道:“男子漢大丈夫,當然不叫!”說著加了一鞭,又衝到了紫蓼頭裏。
這裏還比較偏僻,但轉過一個街角,便是個集市,人來人往。到了集市裏,我不敢信馬而行,此時白薇紫蓼還沒跟上來,我站定了等她們。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市民,心中無限平和。
紫蓼來得很快,她看上去很是嬌弱,沒想到馬術甚高。她到了我跟前,道:“楚將軍,你看什麽呢?”
我道:“我在看這些做買賣的人。”
紫蓼詫道:“這有什麽好看?”
我道:“是沒什麽好看,平平常常。可是我想,一個人活著,最可貴的不就是為了這種平常的日子麽?一旦煙火起來,想過這樣的日子都不可得了。”
紫蓼沉默不語。在高鷲城的日子,她想必也記憶猶新。她們逃過了共和軍最後的殺戮,也幸虧走得早,否則仍然會被帝國軍殺死。她歎了口氣,道:“是啊,楚將軍,那時你待我們真好,真的謝謝你了。”
我也歎了口氣,道:“我一個人的力量太弱了。如果有一天,世界上不再有戰爭,每天都可以一大早上集市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那該有多好。”
這是白薇已經過來了,她大概聽得我最後一句,笑道:“楚將軍英勇無敵,怎麽誌向這麽小?”
我苦笑了一下,道:“如果大誌要建立在別人的屍首上,那這誌向再美好,也是可恥的。”
白薇和紫蓼互相看了看,臉色同時一變。我本是順口一說,見她們居然反應這麽大,詫道:“怎麽了?”
白薇看看四周,小聲道:“楚將軍,這些話你不要跟別人說。”
也許共和軍的首腦聽了回多心吧。共和軍宣稱,為了建設一個新的平等世界,必須付出極大的犧牲,所以倉月公會征召那麽多麽經過訓練的平民入伍,而共和軍作戰時一個個都悍不畏死。我剛才這句話雖然隻是無心的感慨,但他們聽了,卻一定覺得是句譏諷,到時隻怕談判都談不攏了。
言多必失,的確如此。我點了點頭,道:“是,我知道了。對了,我們要去哪兒?”
白薇道:“去馬場跑跑去。還記得昨天與你一同赴宴的丁亨利麽?”
我道:“那個金發碧眼的將領啊。對了,他到底是誰?何城主的宴席上,六司主簿以外就是他了,可他好像並不是君中首將。”
丁亨利年紀很輕,頂多必我大得一兩歲。如果他是五羊城首將,就好像我替代了文侯的位置一樣了。紫蓼聽得我說,搶著道:“丁將軍是何城主愛將,何城主最信任他了。”
白薇笑道:“紫蓼喜歡的兩個人中,其中一個就是他了。”
紫蓼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嗔道:“姐姐!”說罷,拍馬便走。那集市裏人甚多,紫蓼騎在馬上走得甚快,卻連行人的衣服都不碰到。我看著她的背影,讚道:“原來紫蓼的騎術這麽高明。”剛說出,便知道也說得多餘了。當初她兩人離開高鷲城時,便是自己趕車。她二人是七將中的段海若之女,騎術想必出自家傳。
白薇隻是淡淡一笑,看我要追上去,她忽道:“楚將軍,你陪我走走吧,小妹讓她先走。”
我心中一動。白薇這話中似乎有點深意,她是要和我說一些在紫蓼麵前不能說的話麽?我本要加鞭追上去,聞言便鬆開了韁繩,道:“好吧。”
我和她兩人並馬緩緩而行。這集市人頭攢動,喧嘩不已,走過一片人群,白薇忽然低聲道:“楚將軍,我想問問你,昨天晚上你和鄭昭又說了些什麽?”
我道:“他來看我啊,不是跟你說過了。”
鄭昭也在宴席上!我心中猛地一震。春演說得沒錯,隔壁一定有人,而且八成便是鄭昭。看來在船上他無法獨到我的心思,便想在演習上下手。隻是他到底讀到我的心思沒有?
突然我想起了什麽,一下驚呆了。昨天晚上酒席間,我聽到過後麵發出一聲慘叫,那聲音雖然有點變形,外麵也很吵,我沒聽清,但回想起來,約略便是鄭昭的聲音。
他一定想隔牆再次對我用讀心術,卻因為突如其來的劇痛而發出了慘叫,怪不得何從景聽到這聲音後要親自去後麵查看!
想到這兒,我不禁有些發抖。看來,何從景是知道鄭昭的所為的,多半也是何從景授意。他為什麽急著想知道我們的心思?他有什麽打算?如果為了談判的事,何從景究竟是希望談判達成還是想刻意破壞談判?
白薇見我在馬上一動不動,輕輕叫了一聲:“楚將軍。”我回過神來,笑了笑道:“沒有什麽啊。”
白薇咬了咬嘴唇,想了想才道:“酒席上你沒有說……沒有說金千石吧?”
我有些不悅,道:“白薇,我跟你說過了,我沒說。”
我不說,鄭昭其實也一定早就知道了。看著白薇猜疑不定的神情,我想這樣對白薇說,但實在有些不忍。白薇對自己的貞節很看重,而她拚命想瞞著鄭昭,鄭昭也裝作不知,我實在不想去打破這個悶葫蘆。有些事,知道了也該裝作不知道。
白薇的臉也紅了紅,道:“對不起,楚將軍,我不是不信你。隻是昨夜阿昭回來得很晚,回來時臉色難看得要命。”
我心中一動,道:“他是幾時回來的?”
白薇有點詫異,道:“酒席結束後,他就回來了啊。怎麽了?”
如果這麽說,晚上我睡的地方隔壁就沒什麽人了。那麽說來,春燕說的“隔壁有人”到底是什麽意思?
突然,我又是一震。春燕這個人實在有些古怪,她是何從景的侍妾,如果何從景要她來套我的話,那她也一定極其忠於何從景。如果隻是充當陪宿的角色,又實在不應該讓她知道隔壁有人的秘密。這樣的女子,何從景怎麽會讓她來陪宿,難道不怕壞事麽?
不對。何從景精明幹練,此事絕對有內情。
我原本覺得春燕是個身世可憐,對我也大有好感的尋常女子,但此時一想,似乎又不是那麽回事。我已經吃過一次苦頭了,在符敦城裏,蕭心玉就把我騙的團團轉,誰又敢保證這個春燕不會是第二個蕭心玉?隻是如果她真的是奉何從景之命行事,那麽她告訴我隔壁有人這件事到底是什麽用意?
正想著,白薇忽道:“楚將軍,你又想什麽了?”
我抬起頭,笑了笑道:“沒什麽。”看著白薇,我突然想到,白薇和紫蓼姐妹又是什麽樣的角色?她們今天叫我出來,真的隻是散散心麽?她們會不會也一樣,在給我布局?我發現自己越想越迷茫,似乎所有人都不可信了。
現在我要做的,就是步步小心,絕不能落入她們的圈套。此時我又有點擔心自己和她們出來是不是對了。言多易失,談得多的話,安知我會不會漏出口風。方才我和她們有點太不拘行跡了,從現在開始,我必須要小心,盡量少說話。
白薇又看了我一眼,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沒有開口。這時紫蓼在前麵道:“姐姐,楚將軍,你們快點啊。”白薇道:“楚將軍,我們快點去吧。”
我道:“白薇,我們到底去哪兒?”
白薇道:“其實是丁亨利想再見見你。”
“丁亨利?”我不由怔住了。丁亨利昨晚和我初次見麵,談得也很少,實在想不出他要見我做什麽。
白薇笑了笑,道:“他以前就聽過好幾個人說起你,有點不服氣吧。不過他為人很好,紫蓼最喜歡他。”
我笑了:“那他的意思呢?”
白薇臉上閃過一絲愁雲,道:“可惜他喜歡的不是紫蓼。”
我正想問一下丁亨利喜歡的是誰,白薇加了一鞭,道:“別說了,紫蓼聽到又要不高興。我們走吧,楚將軍。”
我也加了一鞭,跟著白薇趕上了前麵的紫蓼。丁亨利是五羊城後起名將,也許,有朝一日他會與我兵戎相見吧,我也是在很想多知道一點關於他的事。
可能,丁亨利也在這麽想。
五羊城占地很大,以麵積而論,甚至比帝國都更大一些。西城是五羊城的兵營,也是他們的操練場,隔老遠便聽到那裏傳來士兵出操的聲音。
到了營門口,兩個衛兵一見段氏姐妹,舉槍致意,道:“段將軍請進。”
紫蓼一直表現得像個普通的年輕女子,一到營門口,卻登時凝重起來。進了營門,我小聲道:“紫蓼,你帶的是什麽兵啊?”
紫蓼轉過頭,也小聲道:“是女營。”
女營!我又大吃了一驚,道:“婦女也當兵麽?”
紫蓼道:“是。男女平等,女子也能保家衛國。”
這大概也隻有宣稱“人人平等”的共和軍才想得出來。共和軍宣稱人人平等,男女自然更要平等,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要做,不過我想直接原因是共和軍被武侯南征軍擊敗後勢力一蹶不振,為了補充戰力才想出這等說辭。我雖然覺得男女的確應該平等,但也從沒想過女子也要拿起刀槍上陣。我發過誓,今生不殺婦孺,如果我碰上的對手是女營,難道我也不殺她們麽?
這自然不可能,她們要殺我的話,那我自然也要殺她們,這時已不能有惻隱之心了,即使是段氏姐妹也一樣!
這時白薇轉過頭,笑道:“丁亨利可是很想看看你的槍法。楚將軍,你要是給我們丟臉,那我可不饒你。”
她的話雖然有點凶,但語氣卻是笑眯眯的,極是溫柔,我剛下的決心登時灰飛煙滅。如果真的和白薇有戰場對陣那一天,我知道自己肯定下不了殺手的。我有些茫然地道:“是麽?”
紫蓼有點關切地道:“楚將軍,你可別走神啊。丁亨利可是很想看看你的武藝,他可是五羊城槍法第一的。”
我道:“那我可比不上他,我看看就成了。”
紫蓼急道:“那怎麽成,你要和他比試呢!”
我吃了一驚,道:“什麽?誰說我要和他比試?我拒絕!”我正打定主意,盡量不給人知道我的底細,自然不想節外生枝,與丁亨利比什麽槍法。
紫蓼有些著急,對白薇道:“姐姐,怎麽辦?楚將軍他不願意。”
白薇拍馬過來,看了看我,卻隻是低下頭。我道:“白薇,你們可沒說讓我來和他比試。”
白薇輕聲歎了口氣,道:“楚將軍,我們瞞你到現在,實在對不起。你知道今天何成主為什麽讓你們休息麽?”
當然是因為昨晚給我和丁西銘陪宿的那兩個侍妾了。但在白薇和紫蓼麵前,我也不敢說。我道:“怎麽了?”
“那是丁將軍的主意。丁將軍說,你是帝國君後起的將領,如果你名不副實,那帝國軍不值得與之聯手的。楚將軍,這不是平常的比試,是關係到你們使節團命運的事。”
我冷笑了一下,道:“如果我不同意,他能殺了我不成?我要回去了。”
白薇頓時語塞。她低下頭,似乎想著什麽,臉上已有痛苦之色,紫蓼在一邊,憂行於色,也不敢插話。看這她們兩人這副樣子,我不禁有些心軟。可能白薇在丁亨利麵前打過包票,說一定能帶我前來。我正想說句軟話,還是答應她算了,哪知白薇忽然抬起頭,道:“是,對不起,楚將軍。即使談判不成,你們使節團的安危包在我身上,我一定會讓你們安然回去的!”
她說得很堅定,眼中淚光閃爍,不似說謊。我歎了口氣,道:“好吧,我答應你。反正我也想看一看五羊城的實力。”
紫蓼尖叫起來:“楚將軍你答應了?太好了!”
她叫道,勒了一下坐騎,一匹馬幾乎人立起來,而她輕輕巧巧的控著馬,在地上打轉。白薇眼裏的淚水也滾落出來,看著我,喃喃道:“謝謝你。”
我道:“沒什麽。雖然我曾經殺過很多你們的人,但眼下大敵當前,我更希望能夠靠丁禦使來解決分歧,而不是靠我。”
白薇一怔,馬上知道我的意思了。她點了點頭,道:“我知道,楚將軍。即使我們的理想不一樣,但我相信你是個好人。”
她說得有點語無倫次了,而她說我是個好人,春燕昨晚上就這麽說我。我拍拍馬,道:“走吧,趁現在肚裏還有食,不然過一陣餓暈掉下馬來,那不敗也要敗了。”
白薇“撲嗤”一聲笑了出來,馬上道:“你不會敗!我相信你!”
我跟著她們想前走去。走過一群正在走操的士兵,前麵一片空地上,一些人正在你爭我趕的跑馬。他們的馬雖然比不上飛羽,也算百裏挑一的好馬,跑得極快。馬如勁矢,人似遊龍,繞成了一個大圈子。隻是他們並不隻是跑馬,在跑道內側排著七八個人形木靶,他們跑過木靶時便出槍刺去。那些木靶做得並不大,而且可以左右搖擺,狂奔隻是要出槍本就不容易,那些人往往三槍裏就有一槍刺不中。其中有一個人出槍卻是極準,槍槍命中。這人雖然戴著頭盔,但盔下的金發在旭日下甚是耀眼,正是丁亨利。
南人乘船,北人騎馬,這是帝國想來的俗語。五羊城自然是最南邊了,沒想到這丁亨利的槍馬如此嫻熟,大是勁敵。我原本打算不把實力都顯露出來,但也不能表現得太沒用,以至於影響道此次談判,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以微弱的劣勢敗下陣來,讓他低估我,但有不至於看不起我。可現在看來,丁亨利槍法這等高強,我使盡全力不輸就很不錯了。
紫蓼到了前麵,揚著手道:“丁將軍!丁將軍!”
丁亨利此時正出槍刺倒一個木靶,那木靶被她刺的前後左右亂搖,聽得紫蓼的叫聲,他回頭看了看,舉起手中長槍揮了揮,身後那些騎士都帶住馬,紛紛過來。看到丁亨利過來,資料臉上紅暈更甚,倒不敢說話了。丁亨利到了她馬前,將長槍掛在鞍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紫小姐,亨利有禮了。”
紫蓼看著他的樣子,正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看著意中人的樣子。我不禁有點嫉妒,這時丁亨利已向我過來,到我跟前,他跳下馬,行了個禮道:“楚將軍,您真的賞光前來,小將萬分榮幸。”
白薇和我都跳下了馬。白薇道:“丁將軍,楚將軍是我城中貴客,你可千萬不要失禮。”
丁亨利笑了笑,道:“武者不拘成禮,楚將軍您說是麽?”
他臉上雖帶著笑意,目光卻即使銳利。我迎著他得注視,看著他道:“丁將軍取笑。在下看丁將軍槍法如神,佩服不已。”
丁亨利道:“楚將軍在船上定不曾跑馬吧?有無興趣玩兩手?”
我遲疑了一下,眼角正看著白薇和紫蓼的神情。白薇眼中很是複雜,既有期許,又有點擔憂,紫蓼卻是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似乎要從我嘴裏挖出個“是”字來。我笑了笑,道:“不知丁將軍想怎麽玩法?”
丁亨利笑了笑,道:“自然點到為止。來人,那兩枝白堊槍過來,再拿副練習甲。”
一個軍官答應了一聲,丁亨利又對著我道:“楚將軍確是一派英雄氣概,亨利得於楚將軍把臂論交,不勝感激。楚將軍,我的槍法是西土所傳,中原是沒有的,隻以力量與速度取勝,請楚將軍不要太過大意了。”
我也見過了他練習,對他的槍法大致有了個了解。他的槍法確實與別的槍法有些不同,沒有太多的花哨,每一槍都是實招。但也正因為去除了那些虛招,槍槍真是中宮直進,速度反倒快了許多。
白堊槍和練習甲都拿了過來,丁亨利遞給我一套,道:“楚將軍,請先休息一下吧,看看我們的練習可好?”
我道:“不必了,方才過來就是休息,我們速戰速決吧。”
丁亨利一怔,又爽朗地大笑起來,道:“楚將軍真不愧為英雄,好吧。”
他翻身上馬,舉起一支白堊槍,平放著舉到眼前,向我一低頭。這是馬上禮的大禮,一般隻有小輩對長輩或下級對上級才施的。我沒想到他會施這麽重的禮,還沒上馬,在地上還了他一禮。丁亨利道:“楚將軍請慢慢來好了,小將先去那邊,可好?”
他一句一個“可好”,幾乎是在請示。我道:“好的,丁將軍請便。”說著,我解開了外套,正要拿過練習甲來穿上,白薇卻先拿了起來,解開了係繩,給我披上了。我沒想到她會自己來給我披甲,邊上幾個五羊城的軍官眼中幾乎也有點妒忌地看著我。我不去理睬他們,小聲道:“多謝了。”
白薇也小聲道:“丁亨利的力量大得異乎尋常,你別被他的樣子騙了,小心點。”
丁亨利長相可以稱得上“俊美”二字。如果單看他的長相,我一定會以為他的槍法是走巧妙一路,絕想不到他是以力量取勝的。我點了點頭,道:“好的,多謝。”
“不過你也別擔心,丁亨利很有分寸,你不會受傷的。”
我心中暗自冷笑了一下。原本我隻想隨便敷衍一下,但既然丁亨利那麽想看我的槍法,我就讓他看看武昭老師傳我的那幾路槍術。我下手可不會太有分寸,雖然他不會又性命之憂,但他身上的傷一定免不了。不知為什麽,也許是他俊美的相貌讓我感到憤憤不平,現在我最想的反倒是在他那雪白的臉上添一道傷口。
第九章 口舌之戰
隔得十餘丈,丁亨利舉槍向我示意,高聲道:“楚將軍,好了麽?”我也舉起槍,大聲道:“好了。”丁亨利的禮數倒是麵麵俱到,又行了一禮,拍馬向我衝來。他騎著一匹紅馬,周身如火炭,配著一身黑色軟甲和白色長槍,模樣極是俊朗神武。
丁亨利能被稱為是五羊城後起之秀,槍法定然不弱,衝過來時,邊上的人一聲喝彩。我盯著他的槍尖,雙腿踢了一下馬腹,也衝了出去。
馬行甚快,以這麽快的速度疾衝,看來丁亨利是想一槍決勝負,不會跟我纏鬥。他手中的白堊槍平平舉著,我已算定,隻消撥開他的槍尖,讓他一槍刺空,剩下來的便是我的場麵了。
十餘丈的距離,兩匹快馬疾馳,隻不過一瞬間便碰麵了。我的目光已鎖定了他的槍尖,我也有自信,隻消他進入我長槍所及的距離,定能讓他一槍掉下馬來。
距離在極快地縮短,他那白堊槍的槍尖在我眼中也越來越大,我估計著已能碰到,突然手一送,長槍已撥到了他的槍上。“砰”一聲響,卻如撥到了一塊巨石,竟然一動不動。
他的力量居然這麽大,不會輸給陳忠!
我大吃一驚,丁亨利卻在馬上一長身,喝到:“中!”長槍如活了一般,突然從下往上挑來,槍尖已對準了我的肩頭。
白薇告訴過我,丁亨利的力量極大,沒想到我還是低估了他。力量大的人一般速度不會快,但丁亨利力量既大,又快得異乎尋常。他的槍法不見得如何高明,隻是這樣的力量和速度足以彌補槍法的不足。
難道隻是一招我就要被打落下馬了?
丁亨利的槍已到跟前了,我心中一沉,身體的反應卻比腦子更快,人猛地伏倒在鞍上,到了這時候,也隻有這一個辦法了,剛把身體伏低,耳邊“呼”的一聲,鼻子裏一陣癢,那是白堊槍槍頭上灑下來的白堊粉飄到了鼻子裏,右邊肩頭卻有一陣熱,是被丁亨利的白堊槍擦了一下。
白堊槍傷不了人,但以這麽快的速度擦過,皮膚也一定被擦得有點腫,但這一槍我畢竟還是躲過了,現在他一槍刺過,便是我反擊的良機,我伏在鞍上,隻能反手出槍,手腕一抖,長槍已向他腦後掃去。這一槍力量雖然不大,但如果打中他的後腦,丁亨利也沒戴頭盔,這一槍多半能將他打暈。
我的長槍剛掃出,周圍的人一聲驚呼,當中夾著紫蓼的尖叫。但長槍“呼”一聲,卻隻是掃了個空,槍尖上並沒有受力之感,多半掃空了。我將槍一拖,人也坐了起來,開始把馬帶住。
這第一個照麵,我就中了一槍,已是落在下風。看來不能以為丁亨利槍法簡單就好對付,他的槍法應該說是另一個套路的,並不比武昭老師教我的那種變化多端的槍法威力小多少。
我剛把馬掉個頭,丁亨利在後麵也已帶住了馬。轉過身,我卻見他頭頂上一片白,看來我這一槍雖然沒擊中他,槍頭也在他頭發上掃了一下。
他在馬上坐穩了,撣了撣發上的白堊粉,又向我行了一禮,大聲道:“楚將軍槍法果然高明,佩明。”
我也撣了撣肩頭的白堊,道:“丁將軍見笑了。”肩頭隻是有點微微的疼痛,看來傷勢很輕微,隻怕皮膚也沒擦破。
丁亨利道:“楚將軍,還要再來一次麽?”
我隻覺有點氣喘。雖然隻是一個照麵,但花的力氣卻同惡鬥一場差不多了。隻是丁亨利既然還在挑戰,我也不能示弱。我道:“好吧,丁將軍請。”
我帶過馬,正要再衝出去,這時邊上忽然有個將領高聲道:“丁將軍,丁將軍!”
這人叫得很突然,丁亨利已在準備衝鋒,聞聲勒住了馬,我也看向那人,此時才看到,那將領邊上還站了一個新來的人,大概是方才過來傳令的。那人拍馬到了丁亨利跟前,大聲道:“城主有令,緊急召見丁將軍議事。”
丁亨利皺了皺眉,拍馬到我跟前,跳下馬來,行了個禮道:“楚將軍,小將有事在身,今日便到此為止,可好?”
我暗中鬆了口氣。和丁亨利對敵,實是太累了,他被何從景叫走,我倒是有點如釋重負。我也跳下馬來,道:“好吧,丁將軍槍法高強,真是我平生僅見的好手。”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將軍槍法神出鬼沒,小將佩服。不過,我還擋得住。”
他的話雖然客氣,卻也很直率,我的話倒顯得有點言不由衷了。我臉上微微一紅,卻也笑道:“幸好,我也堪作丁將軍對手。”
丁亨利點了點頭,忽道:“我可真不願成為你的對手啊,哈哈。”他打了個哈哈,脫下軟甲,連同白堊槍交給邊上的一個士兵,對白薇和紫蓼道:“兩位段將軍,請再陪陪楚將軍,小將見過城主後,再來向楚將軍謝過不恭之罪。”
紫蓼見他行若無事,道:“丁將軍,你沒事吧?”
丁亨利撣了撣衣上的白堊粉,笑道:“沒關係。”他跳上了馬,對方才向他傳話的那將領道:“方兄,請你好生招待楚將軍,別失了禮數啊。楚將軍,那我先走了,還望海涵。”他在馬上又向我行了一禮,方才跟著那傳令之人而去。
那姓方的將領道:“小將明白。”
丁亨利一走,那人道:“楚將軍,要不要再玩兩手?”
丁亨利叫他不要對我缺了禮數,這人卻大是無禮,也不問問我要不要歇歇。我還沒說話,白薇在一邊道:“楚將軍也已累了,方將軍,到此為止吧。”
那人臉上有點失望,訕訕地道:“那請楚將軍去營房歇息歇息吧。”
看看五羊城的營房倒是不壞,我也可以看一下五羊城的實力。我正要答應,白薇卻又搶道:“楚將軍很累了,改日吧。楚將軍,我們走吧。”
白薇看來有意不讓我看他們的營房。我有些不悅,道:“好吧。”
告辭了那人,我率先出了軍營,白薇大概也看到了我有不悅之色,也跟在我邊上走了出來。一出門,我連話也不想跟白薇多說了。白薇到底是什麽用意?隻是讓我見見丁亨利麽?她心中又在想什麽?
正想著,白薇忽道:“楚將軍,你有點不高興麽?”
她的話有些怯生生的。我道:“哪有。現在我可以回去了麽?”
白薇低下頭,小聲道:“楚將軍,你是覺得我有意不讓你看他們的營房,是吧?”
白薇的心思倒也真是機敏。我歎了口氣,道:“你是共和軍的將領了,我是帝國的人。雖然現在有可能兩軍聯合,但畢竟還是敵人,你不讓我窺測軍機,那也不能怪你。”
我口中雖然說不怪,心中實已怪她了,說得也有點不客氣。白薇慢慢在我身邊走著,道:“這也是一個原因,我畢竟是個共和軍,楚將軍,請你原諒我。”
我歎了口氣,道:“是啊,不能怪你。丁將軍覺得我還夠份量麽?”
白薇道:“楚將軍的本領在他之上,他哪裏會不心悅誠服。楚將軍,你別怪他,其實該怪我,我經常對他說帝國軍戰力很強,你更是智勇雙全,完全值得聯手。”
白薇在丁亨利跟前說我的好話,我倒也相信,不然丁亨利也不會對我說什麽“久聞大名”的話了。我道:“五羊城的實力倒也不弱。他們現在都是共和軍了?”
白薇遲疑了一下,道:“自從蒼月公殉國,現在何城主是共和軍的大統製,城中軍隊大多都是五羊城的班底,我們這些真正的舊共和軍反在少數了。”
對於何從景來說,“共和”隻不過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旗號而已。蒼月公雖然是詐降,但他最後與蛇人力戰身亡,南疆的民眾對他的印象也極好,何從景大概隻是看到了這一點才同意接收共和軍的旗號的。現在這支共和軍中大概也可以分成何從景派係和舊共和派係這兩大勢力吧,有實力的是何從景這一派,而真正的共和軍可能也隻是夾在當中而已。如果是真正的共和軍,他們與帝國仇恨很深,未必還肯同意聯手。
我道:“那請你告訴我,現在五羊城裏有多少軍隊?這不會是機密吧?”
白薇怔了怔,道:“有六萬。”
我本來隻是將她一軍,意料中她是不肯說的,沒想她居然告訴了我。隻是五羊城的兵力居然已經達到了六萬之眾,便是帝都,文侯拚命擴軍,現在也還沒到十萬。難怪蛇人可以容忍五羊城主在後方了,而何從景也敢與帝國聯手。
白薇忽然歎了口氣,道:“有些事都瞞著你也不好。實話跟你說,此次何城主與帝國談判,軍中意見並不一致,舊共和軍大多抱否定態度,五羊城的六司主簿中,也有一半不同意。丁將軍雖然也是屬於舊共和軍一係,但他卻力主聯合,說現在蛇人能讓五羊城瓦全,就是因為帝都未破,它們沒有實力對付五羊城。現在合則兩全,分則兩傷,必須放下舊怨,以大局為重。”
我沒想到丁亨利居然是舊共和派的人,不禁有點動容,心中對白薇也原諒了一些。我道:“丁將軍在何城主麵前很說得上話麽?”
白薇道:“丁將軍本來就是五羊城的人,隻不過心向共和,才投入我軍。他的兵法武藝都是一時之選,在七天將中名列第一。”
我道:“七天將,令尊不是七天將之一麽?”
白薇一怔,道:“原來你已經早就知道了啊。”她眼中有些閃爍不定,忽道:“謝謝你,你知道我們的身份,在高鷲城裏還放我們出來。”
我也不去說破那是鄭昭告訴我的,隻是道:“七天將都是老人了,丁亨利怎麽會是……”
“現在這七天將是五羊城裏的了,不是家父那一輩。丁亨利名列第一,方才那方若水名列第六。方若水這人心胸狹窄,不顧大局,他是竭力反對聯手的,我怕他會想出什麽主意對你不利,才不讓你去他的營房。楚將軍,你別怪我,好麽?”
我舒了口氣。不管白薇說的是真是假,現在她總是在向我解釋。我道:“原來五羊城中意見仍然如此不一致。鄭昭是同意聯手的吧?”
白薇臉上微微一紅,道:“是啊。隻是我總覺得他態度有點怪,陰睛不定的,不知道想些什麽。”
因為上一次他費盡千辛萬苦到了帝都,商議聯手,文侯卻想殺了他吧。那時文侯一定還不怎麽把五羊城放在眼裏,如果他知道現在的五羊城有六萬以上的兵力,他一定不會等閑視之。我問道:“你呢?你覺得聯手之事可不可行?”
白薇輕聲道:“有時我覺得,共和是以人為本,以民為尚,與帝國勢不兩立,你們南征以來,殺了我們多少人,此仇深如海,絕不能共存。但和你認識以後,我覺得,就算帝國的軍人,其實也和我們差不多。大敵當前,我們還能怎麽辦?”
白薇並不同意聯手吧,如果此番不是我擔任副使,她一定會竭力破壞的。我沉默了下來,白薇見我不說話,道:“楚將軍,你生氣了麽?這是真話,我不想騙你。”
我抬起頭,笑了笑道:“哪裏會生氣。白薇,你能跟我說實話,就算再不中聽,我也隻有感激才是。”
白薇道:“那你覺得聯手之事能成麽?”
我歎了口氣,道:“所謂共和,所謂帝國,都隻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想的事,對於我們來說,隻是想盡辦法活下去。為了一個信念,你是寧為玉碎,還是願意瓦全?”
白薇也沒再說話。她被金千石俘來後,不惜忍受作他侍妾的羞辱也要活下去,那就是一個回答了。白薇也歎了口氣,道:“可是……可是……”
我道:“犧牲是必要的,但犧牲也是值得。我希望帝國和共和軍能聯起手來,共禦外敵,那才是共存之道。”
白薇道:“可是將來一旦蛇人被消滅,帝國會允許共和軍獨立麽?”
應該說,共和軍更不會允許帝國存在吧,也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蛇人的出現倒是件好事,使得自相殘殺暫時被製止了。我心頭一陣紛亂,喃喃道:“我不知道,白薇,我真的不知道。”
雖然現在連聯手的談判還沒開始,我卻似乎已經看到了遠景。將來蛇人如果真的被消滅,帝國和共和軍之間仍然難免一戰。那時,昨天並肩作戰的兄弟又要反目成仇,廝殺征戰,對於在戰火中失去性命的百姓來說,死在異類手下跟死在同類手下,又有什麽不同?
不。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去阻止的。戰爭到了蛇人滅亡的那一天,就應該結束了。我想起了郡主死前跟我說過的那幾句話,一個新時代就要來了。這個新時代為什麽不能是兼有帝國與共和之長,能夠容納雙方的時代?
郡主已經去世了,但她的理想還在。郡主讓南宮聞禮發誓向我效忠,那是讓我繼承她這未盡的誌向吧?
白薇又輕聲道:“楚將軍,七天將中雖然有四人反對聯手,但丁將軍是最受城主信任的,他竭力主張聯手,軍中的意見也傾向於聯合。六司主簿雖是五羊城的執政官員,但能直接影響何城主的,還是三個人。”
“三個人?”我有點詫異,“是鄭昭那三士麽?”
“阿昭他們三士都傾向於聯手,但他們隻算何城主的親信,能讓何城主言聽計從的還是他們,是三個老人。”白薇說到這兒,看了看四周。四周沒有人,這兒很清淨,她又小聲道:“是望海三皓。”
我突然想起來,鄭昭和我說過,五羊城有句話是“私兵兩萬,不及六人”。鄭昭他們是三士,六人中的另三個,便是這三皓吧。我道:“他們是誰?”
“他們很少出麵,是五羊城的三朝老臣了,前兩代五羊城主對這三人就極為信任。他們三人受前代城主托孤之托,輔佐何城主,何城主對他們言聽計從。聽說,這個老人中,有一個支持聯手,一個竭力反對,另一個則力主觀望。因此如今的五羊城中,反對聯手和同意聯手的勢力大約是四六之數,同意的占些上風。”
我道:“既然是同意聯手的占多數,想必不會有什麽問題了吧。”
白薇道:“我也不清楚。隻是,明*****們與何城主當麵談判,這三皓多半多出麵。如果你們能夠說服這三人,我想聯手之事才能算成。”
就是要舌戰啊。怪不得文侯讓精於舌辯的丁西銘當正使,他準也料到了五羊城裏定然不是鐵板一塊。鑒於符敦城的先例,我敢說,文侯一定也早就在五羊城裏埋下了暗樁,肯定不會對五羊城的這種狀況一無所知。
現在何從景還在斟酌聯手的利弊,文侯則希望聯手能成功,五羊城的舊共和軍對聯手又抱懷疑態度,這一趟差事,的確不是想的那麽容易。我想著文侯那道密令上的話,現在我隻希望不必動用到那道密令。
到了這時候,我隻能慶幸自己沒有把密令的事告訴過別人,而自己那靈光一閃的攝心術又在關鍵時刻顯靈了。冥冥中,上天也在眷顧著我吧,希望我的好運現在還沒有到頭。
這一日回去,何從景又在丹荔廳開了個晚宴,仍是山珍海味不斷。酒足飯飽,回到房中,春燕又在等我。我心中對她雖有懷疑,但看她生得清秀可人,實在不象在騙我的樣子。隻是我既有懷疑,哪敢對她推心置腹,仍然是在長椅上縮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何從景派來的人便等在慕漁館了。這次談判便設在慕漁館的丹荔廳裏,我穿好了戰袍,帶著前鋒營與馬天武站在一處。丁西銘是正使,談判主要由他擔當,現在就要看他的口舌之辯能不能折服五羊城的官員們,使得何從景再無疑慮。
進了丹荔廳,裏麵已經列座整齊。左邊的客座還空著,不過隻有兩個位置,一個是丁西銘的,一個是我的,別人都隻能站著,座前的案上擺了一壺酒和一盆水果,大概是讓人說得口渴了吃喝一點,以助談鋒。丁西銘跟我先向上首的何從景行了一禮,落座坐下,何從景端起杯子道:“各位大人,今日丁大人前來與我城議事,請各位先飲一杯。不論所談成與不成,我五羊城不可失了主人之禮,各位請。”
丁西銘聽何從景說什麽“不論所談成與不成”,眉頭一揚,他準沒料到何從景會這般說。等何從景話音剛落,丁西銘站了起來,道:“當今異類入侵,吾等危在旦夕,從長計議,當團結一致,方能渡過眼前危機。帝君英明神武,禮賢下士,不念舊怨,願與共和諸君攜手,共禦外敵。”
聽著丁西銘說什麽帝君“英明神武,禮賢下士”,我不禁有點想笑。帝君根本算不上英明,如今病歪歪的更談不上神武,至於禮賢下士,則從來沒有這等說法,隻是這些套話也隻能說說。
這時,右首處有個人站了起來,道:“丁大人,道不同不相為謀,此古人明訓。五羊城向來超然物外,今吾主高標‘共和’,更與帝國格格不入,豈能攜手相與為伍?”
這人是關稅司孔人英。他是六司主簿的第一位,也就是五羊城的第一重臣。他率先發難,現在就看丁西銘能不能折服他了。
丁西銘微微一笑,道:“孔大人,下官亦聞古人有雲:“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所謂兄弟鬩於牆,自然齬齟不免,然外侮來臨,終攜手共禦。五羊城自初代城主與大帝訂立盟約以來,曆代城主皆為帝國藩屬,恪守為臣之道,夙懷忠義。今上英明睿智,寬宏大量,願將前嫌一筆勾銷。當年的初代城主何等英雄大度,今之何城主亦不墮祖風,孔大人若執於共和與帝製之不同,而不顧外禦其侮之大計,不免有玷何城主令譽。”
丁西銘這話說得很厲害,說到後來,已是將何從景扯了進來,變成指責孔人英無禮了,孔人英一陣語塞,說不上話來,邊上有個人見孔人英已接不下去,道:“丁大人此言差矣,五羊城地處天南,自給自足,一不倚帝國為屏障,二不靠帝國之資助,而帝國屢次增加歲貢,自大帝立盟以來的什一之貢至今日之五一之貢,百姓不堪重負。當年唐武侯南征,又不顧城民死活,一味抽調城中存糧,以至於城中糧草捉襟見肘,萬戶不見炊煙。吾主蓋心傷萬民流離,不忍重稅盤剝,故此接‘共和’之幟,以拯萬民於水火。接幟以來,萬民溫飽有餘,戶戶皆頌吾主恩德。若再入帝國牢籠,城民勢必重回困苦,本官不知如何以對萬民詰問,願丁大人教我。”
這人是職方司主簿顧清隨。白薇說過六主簿中有一半反對聯手之議,孔人英是一個,顧清隨也是一個,還有一個是誰?我打量著對麵的六主簿,盤算著下一個是誰。不過顧清隨所言不無道理,蒼月公叛亂以來,帝國財賦收入大幅下降,而帝都的開銷卻反倒有所增加,為了彌補虧空,帝君一下子將五羊城的歲貢增加一倍,這也是使得蒼月公舍身換取何從景倒戈的一個契機吧。這顧清隨雖然在孔人英之下,分管的隻是職方司,但他的談吐卻要比孔人英高上一籌。
丁西銘微微一笑,道:“顧大人,古人有雲,率海之濱,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既是帝國子民,進貢納稅,自是本份。近年來帝國確是危機四起,帝君為渡難關,適當加收賦稅,豈謂不宜。然帝君愛民如子,為五羊城計,已下令免除歲貢。”
我不禁覺得好笑。帝君這道令下得惠而不費,五羊城樹起共和之幟,自然不再納貢,卻說什麽免除歲貢,做了個空頭人情而已。隻是顧清隨既然說帝國賦稅太重,丁西銘這般說,他便沒辦法反駁。我一向有點看不起丁西銘,但他談吐清晰而有條理,果然有他的本事。
顧清隨又道:“丁大人,蛇人兵鋒極銳,當年唐武侯以十萬大軍南征,數十日便已敗亡,全軍覆沒。今五羊城孤懸後方,以一己之力,無從應付。縱然帝國不取歲貢,然五羊城若與蛇人反目,勢必首當其衝,遭受攻擊。丁大人既言帝君愛民如子,可否保證帝國能派軍援助?”
這才是五羊城最擔心的事吧。現在廣陽省周圍全是蛇人的勢力,便是廣陽省本身也一定被蛇人侵攻,一旦五羊城真的舉旗與蛇人開戰,何從景也絕對沒有把握說能夠堅守下去。
丁西銘道:“顧大人差矣,若論蛇人進圍帝都以前,確是兵鋒極銳,勢不可擋,然時至今日,蛇人實是外強中幹,難以為繼。自蛇人在帝都外一戰,文侯大人設計破敵,蛇人被斬不下十萬,一退至北寧,再退至東平,如今唯有困守大江以南,惶惶不可終日,而我軍厲兵秣馬,枕戈待旦,蛇人餘部指日可滅。顧大人,此時蛇人自顧不暇,焉能分兵再攻五羊城?若是蛇人真個分兵,則帝國軍必能長驅直入,勢如破竹,取勝更易。顧大人若以為五羊城不堪一擊,則不免小看了五羊城的精兵強將。”
丁西銘一說這話,我心知要糟。他的話也是強辭奪理了。對蛇人的幾次戰役,我大多親身參加,絕不會如丁西銘說的那麽輕易。蛇人固然在帝都圍城戰中一敗塗地,但現在退到東平城,已是站穩了腳跟。如果蛇人真個分兵來攻五羊城,帝國一定無法突破包圍,前來增援的。丁西銘是文官,並不懂軍機,雖然口中滔滔不絕,大有氣概,但他說時,那個軍務司主簿王珍已皺起了眉頭,他一說完,兩個人同時站起來道:“丁大人……”
一個是王珍,另一個卻是遠人司林一木,他們兩人同時站起來,大概也沒想到會同時發言,林一木看了看王珍,躬身施了一禮,道:“王大人,請先問。”
王珍點了點頭,道:“丁大人所言,王珍不敢苟同。霧雲城圍城一戰,下官也已聽說,蛇人一敗塗地,可見帝國軍戰力非同凡響,然蛇人軍力實在不知究竟,當帝國被圍之際,東南五省,中西四省,如今除了孤懸海外的海靖、遠在西北的朗月二省尚無蛇人蹤跡,其餘各省都已被蛇人控製,進圍霧雲一城者,最多不過占去蛇人軍中三分之一而已,至今蛇人仍然堅守東平城,帝國軍難越雷池,可見蛇人後勁尚足。而五羊城中兵力尚嫌不足,若我軍於此際舉旗,勢必招來蛇人注目,五羊城危矣。”
他的話比較持平,也頗有道理。丁西銘道:“王大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蛇人兵鋒雖強,五羊城中將兵亦非弱者,何況五羊城城堅壁厚,固守城池,誰曰不然?”
他的話很有氣勢,但我暗自搖頭。丁西銘到底不知軍事,五羊城出兵,最先得利的還是帝國,但五羊城卻要遭受兵災,不是拍幾句馬屁就可以讓他們乖乖上鉤的。
我正自想著,王珍搖了搖頭道:“丁大人,戰事一起,不是隻說一句‘精兵強將,城堅壁厚’就可以應付過去的。如今尚無戰事,一旦與蛇人開戰,廣陽一省處處烽火,除五羊城外,各地必將淪陷,到時難民蜂擁入城,五羊城如何承受?此中利害,丁大人是否想到?”
丁西銘一陣語塞。王珍是知兵之人,這句話一語中的。這時林一木接道:“王大人所言正是。五羊城城中收入,如今有一半依靠遠來客商,一旦有了戰事,客商定然大幅減少,而難民增多,此消彼長,軍費必將捉襟見肘,難以維持。”
我微微皺了皺眉。林一木所言雖非沒有道理,但五羊城經營至今,豈無積蓄?五羊城本以豪富知名,縱然客商斷絕,維持一兩年的軍費也不在話下,林一木看來是竭力反對聯手的。隻是白薇明明說過六主簿中有三個反對聯手,王珍到底是什麽態度?
丁西銘道:“林大人,下官臨來之時,文侯大人曾與下官說過,五羊城一旦加入,當可左右戰局,若能同意聯手,軍費一事,帝國可以補充,並以精兵萬人增援,不知王大人與林大人以為如何?”
王珍和林一木都是一怔。現在五羊城的兵力在六萬以上,攻尚嫌不足,守禦卻是有餘。如果文侯真的派一萬兵前來,消耗城中糧草尚是小事,這一萬人卻對五羊城知根知底,成為釘在五羊城心髒裏的一顆釘子,他們勢必不允。林一木還沒說什麽,王珍先道:“文侯好意,我等心領,但帝國兵力亦不甚足,增援就不必了。”
丁西銘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道:“下官也覺五羊城英雄輩出,蛇人跳梁小醜,不足當雷霆一擊。當今之世,分則兩衰,合則兩威,隻消戮力同心,定能平定此亂。至於將來之事,到時自有分曉,何城主以為如何?”
雖然算不上大獲全勝,但此時王珍和林一木都已說不上什麽了。我心中對文侯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這條以進為退之計真個高明,亦如兵法,先示弱於人,然後異軍突起,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丁西銘故意讓對手一步,然後提出援兵之議,也明知五羊城諸人定不會同意讓帝國軍駐守到城中,然後再退一步,王珍和林一林就不能再說兵力和軍費不足的話了。此時六主簿中雖然還有兩個沒發言,但大局已定,而丁西銘能說出這等話,自是文侯麵授機宜,他們其實是折服在文侯的計策之下,已是不枉。
剛這般想著,何從景在上首沉吟了一下,對尚未開口的龍道誠和秦豫二人道:“龍先生,秦先生,你們意下如何?”
龍道誠和秦豫同時站了起來,道:“卑職等甚以為然。”
我鬆了口氣。看來六主簿都已被丁西銘折服,此番談判初步告捷,下麵就該是討價還價了。隻是白薇說的那三個老人卻沒出現,看來白薇也不是太了解何從景。要五羊城在蛇人後方舉兵,冒這個險自然也要付出代價,不知文侯交待過丁西銘什麽,肯定也有一條底線。
何從景道:“既然如此……”
丁西銘已是滿麵喜色,哪知何從景話還沒出口,忽然有個人大聲道:“城主且慢!”
這聲音很響,也很是蒼老。聽到這個聲音,我的心便是一震。白薇說過,六主簿雖是何從景親信,但何從景最為倚重的還是這望海三皓。這三個老人中有一個竭力反對合兵之議,多半便是此人了。此時我突然想到,何從景方才根本不提這望海三皓,一定是有意的,故意在丁西銘以為大獲全勝之時出現這等變故,那也正是丁西銘方才所施的故計。
事情還沒有完,真正的交鋒應該是現在才開始!
一個老人從廳外大踏步走了進來。這人白發白須,但步履十分堅實,便如壯年人一般。他走進來時,何從景也站了起來,道:“木老,你怎麽來了?快給木老上座。”
邊上有個侍者端過一張椅子放在何從景邊上,那老人坐了下來,掃視了一眼我們這邊。這老人臉上全是皺紋,但目光卻炯炯有神,亮得嚇人,被他看了一眼,我心中都覺一震。他看了我們一眼,又站了起來,躬身向何從景施了一禮,道:“城主,老朽木玄齡有禮。”
何從景道:“木老請坐。此位是帝國督察院禦史丁西銘大人,前來商議合兵之事。”
他還沒說完,木玄齡打斷他的話頭道:“城主,老朽聞得此間有人欲加害城主,不敢怠慢,故此前來守護。”
他的話氣勢洶洶,口氣大是不善,丁西銘皺了皺眉,馬上又春風滿麵地道:“不知木老所言何指?下官愚魯,實在不明深機。”
木玄齡理都沒理他,對何從景道:“城主,你以為五羊城實力與當年蒼月公相比如何?”
我的心中“咯噔”一下。何從景現在繼承了蒼月公的旗幟,而蒼月公卻是被武侯平定,因此方才雙方誰都不提蒼月公之事,省得讓何從景下不了台。這木玄齡一來,出口便說起蒼月公,大是咄咄逼人,大概也隻有他才敢用這種口氣對何從景說話吧。何從景也有點尷尬,道:“自然不如。”
木玄齡又道:“那麽以處境而論,當時五羊城與如今相比如何?”
何從景想了想,道:“各有利弊吧,不過如今更險惡一些。”
木玄齡道:“既然如此,何城主難道覺得憑一己之力可與蛇人相抗麽?”
何從景歎了口氣,道:“多半不能。”
木玄齡“呼”地一聲站了起來,道:“這般說來,五羊城若要千秋萬代,則唯有與帝國聯手一條路可走了。凡不願聯手者,皆是欲陷吾主於危難之人!”
他這話一說,丁西銘和我都露出了喜色。木玄齡來勢洶洶,我們隻道他是極力反對聯手的,沒想到他卻是極力讚成。這支意外的援軍來得突然,也甚是有力,那幾個反對聯手的主簿本來還想反駁,被木玄齡劈頭蓋臉一通責問,個個都不敢說話了。何從景沉吟著,似乎已打定了主意,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又有人道:“玄公,此言說得未免太早了。”
這又是個老人。一聽得這人的話,孔人英和林一木臉上都露出了喜色,多半是反對聯手的三皓之一到了。隨著聲音進來的,是個與木玄齡相差無幾的老人,也是滿頭白發,隻是一部胡須卻是純黑的。這人一進來,何從景又站了起來,道:“來人,給鬱老上座。”
這老人到了何從景跟前,躬身行了一禮,道:“城主,方才我聽得玄公言道,凡是反對聯手之議者,皆是欲陷吾主於危難,不知老朽是否聽錯?”
木玄齡道:“鐵公,我知道你極力反對聯手,然鐵公可是覺得以我軍實力,能單獨與蛇人相抗麽?”
那鬱老人道:“自然不能。”
木玄齡叫道:“那請問鐵公,既不能單獨與蛇人相抗,除與帝國聯手之外,還有何良策?”
鬱老人微微一笑,卻是不答,看了看丁西銘,道:“這位想必便是帝國派來的丁大人了?老朽鬱鐵波,見過丁大人了。”
丁西銘道:“正是下官,有禮了,鬱老。”
鬱鐵波看著丁西銘,道:“丁大人既受命前來,老朽有一事不明,不知丁大人可否教我?”
丁西銘道:“鬱老請言。”
鬱鐵波道:“適才玄老已言,單憑五羊城之力,不足與蛇人相抗。老朽不知單憑帝國之力,可與蛇人否?”
丁西銘傲然道:“帝國三軍用命,將智兵勇,蛇人不過疥癬之疾,指日可平。”
鬱鐵波冷笑道:“若真個指日可平,想必丁大人也不必來遊說吾主了吧,丁大人。據老朽所料,今帝國軍力未必能勝過五羊城許多,與蛇人隔江對峙,戰事膠著,故需借五羊城之力與蛇人抗手。然一旦五羊城與蛇人交惡,激戰連番,帝國卻袖手旁觀,待兩敗俱傷時方才出兵,坐收漁利,到時不知我軍計將安出?”
孔人英點了點頭道:“鬱老所言極是,下官亦有些等擔心。”
其實不用擔心,我都覺得文侯一定會這麽做的。五羊城在這時候接過蒼月公的共和旗幟,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對於帝國而言,現在五羊城還能利用,真的掃平蛇人後,首先對付的便是五羊城了。這件事何從景也不會沒想到,隻是當著丁西銘的麵,沒人挑破而已,鬱鐵波卻一話說穿了。
丁西銘道:“今五羊城已樹共和之幟,此亦不免有此之慮。文侯大人亦曾慮及於此,故準許下官便宜行事,若何城主同意聯手,帝國將以王子一名入五羊城為質,以示誠意。”
帝君的王子有一大批,很多王子名不見經傳,除了消耗傣祿,可以說一無是處。現在帝君也身患重病,太子監國,犧牲個把庶出的王子,在太子看來毫不足惜。隻是這個條件丁西銘現在才說出來,那也一定是文侯的安排,非要等五羊城逼上來時才慢慢退讓,隻是不知道文侯授意他退讓的底線到底是哪一步。
鬱鐵波怔了怔,又冷笑道:“不知帝君有幾位王子?來的可能是太子?”
丁西銘道:“太子如今統領天下兵馬,身負監國之責,自不能前來。文侯大人對下官交待過,為表誠意,帝國可遣王侯各一名前來為質,不知鬱老以為如何?”
鬱鐵波一怔,道:“丁大人,帝國可有幾侯?”
丁西銘微笑道:“帝國自古以來,唯有文武二侯,從無第三人。”
帝國以前的爵位是三公二侯十三伯,其中三公中的蒼月公已死,武侯也死在了高鷲城裏,這些事五羊城的人不會不知。鬱鐵波問有幾侯,便是怕帝國隨便弄個宗室封個侯充當人質湊數。然而我腦中雪亮,文侯要派出的人質,當然不是他自己,那麽隻有新襲武侯蒲安禮了。怪不得文侯那時也並不反對蒲安禮襲侯,原來已經打下了這條後路。
鬱鐵波更是一怔,道:“那麽是新任武侯了?”
丁西銘道:“不錯。新任武侯乃唐武侯之婿,為軍中後起名將,且是工部尚書蒲大人公子,不知鬱老可是滿意?”
這大概就是文侯交待給丁西銘的底線,直到現在丁西銘才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可是,丁西銘一定猜不到,文侯同樣也給了我一個底線。文侯的深謀遠慮實在讓人驚歎,蒲安禮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隻是文侯的一個籌碼而已。此時我對文侯我敬佩已是無以複加,對他的恐懼也是一樣。
第十章 意外之變
丁西銘亮出的這個條件,使得五羊城從上而下都震驚不已,鬱鐵波也說不出話來。
一王一侯作為人質送到五羊城,不能算沒有誠意,如果何從景再不同意,隻能說他無意於與帝國聯手了。木玄齡已笑道:“果然,果然,帝國也算不惜血本了。城主,請不必多慮,如今帝國與五羊城已是唇齒相依。唇亡齒寒,唯有聯手對敵,方能渡過眼前危機。”
他的話中含意,是將來的危機將來再說吧。不論是木玄齡還是鬱鐵波,他們口中總是自稱為“五羊城”,而根本不提“共和”二字。在他們看來,五羊城現在亮出共和的旗號,同樣隻不過是一個籌碼,如果將來有必要,一樣可以去掉這旗號。文侯一定也看破了這一點,所以才決心派我們前來談判。在他們看來,什麽信念,什麽理想,都隻是押在賭桌上的一注罷了。也怪不得舊共和軍會竭力反對,他們一定也看出了,一旦五羊城與帝國聯手,他們的未來可大為不妙,何從景很可能有一天會出賣他們。
丁西銘已輕鬆了許多,施施然一禮,道:“木老所言極是。帝國與五羊城,實是唇齒相依。若帝國真個為蛇人所滅,那五羊城的末日也便到了。城主眼光博大,自然知曉此理。”
鬱鐵波也無從反駁,他轉身又向何從景躬身一禮,道:“城主,此事實在非同小可,不可草率為之。”
何從景點了點頭,對丁西銘道:“丁大人,今日事便商議至此,餘事明日再議可好?”
丁西銘臉上露出些失望之色。他肯定想趁熱打鐵,今日便將此事談妥,但何從景看來卻仍有些猶豫。他躬身一禮,道:“還請城主從長計議。”
何從景道:“明日再在此處商議,定能給丁大人一個答複。來人,恭送鬱老、木老回三賢閣。”
我們都深施一禮,何從景在眾人的前呼後擁中出去了。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禁陷入了沉思。
等五羊城的人都走了,丁西銘癱坐在椅上,長籲一口氣,道:“何從景真是個精細的人。”
他也不是對我說話,但此時我就在他身邊,不回也不好。我道:“是啊,希望明日能夠談成。”
丁西銘微微一笑,道:“楚將軍還不曾看出來麽?何從景演這一場戲給我們看,其實他比我們更希望談判能成。楚將軍,這次功勞可是來得甚易啊。”
我詫道:“他不是說還要再商議麽?那鬱姓老者又是竭力反對,隻怕……”
丁西銘歎道:“楚將軍,你是武人,沒有看穿何從景的把戲。時至今日,他哪裏會還拿不定主意!今日那六主簿、木鬱二老者,皆是他安排下的棋子。他的目的不是為了談成,而是為五羊城爭取到最大的利益。”
我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那兩個老人突然前來。若是何從景真個對他們言聽計從,隻怕一開始便出來了。”
丁西銘看來心情甚好,笑了笑道:“正是,這是官場上的欲擒故縱之法,他們是要逼出我能答應的條件,才演這一場戲的。嘿嘿,他們也小看我了,我不會退到最後的底線的。”
不但是何從景,連我也小看了丁西銘吧。文侯能將此重任托付給丁西銘,他自非弱者,今天的唇槍舌劍讓他給我的印象大為改觀。我沉吟了一下,道:“那麽說來,順利的話,這幾日我們便可回程了。”
丁西銘道:“是啊。楚將軍,這一路也多虧你的護衛,回去的話,這功勞也不小啊,哈哈。”他打個哈哈,這意思我也明白,卻是在說我的功勞不及他了。隻是一路上他向來對我愛理不理,現在談笑風生,看來心情不錯。
因為談判的事甚是順利,我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回到住處,與前鋒營的士兵們說說笑笑。何從景對我們著實不錯,桌上鮮果不斷,五羊城氣候炎熱,水果也極多,有些從來沒見過。我們一邊圍著桌子吃著水果,一邊聊著天,說些各地風物。這些士兵大多出生在大江以北,說些鄉裏瑣談,倒也其樂融融。我正剝著一個荔枝,聽著錢文義說著他們海上曾出現過的一條巨魚,邊上有個人輕聲道:“統領。”
我轉過頭,見是那簡仲嵐。他一臉凝重,心事重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道:“有什麽事麽?”
簡仲嵐道:“楚將軍,今日那兩個老者是什麽來路?”
我道:“他們是望海三皓,五羊城的老臣,也是何城主最為倚重的人物。”
簡仲嵐皺了皺眉,道:“楚將軍,你不覺得這兩個老人太容易對付了麽?”
我不以為意,道:“他們原本就有一個支持聯手,兩人勢力相當,自然好應付了。”
簡仲嵐道:“統領,也許小人有點過慮,隻是小人覺得,何城主既要談判,己方之人應該意見一致,無論如何也不該當眾爭執。也許,他是另有打算?”
簡仲嵐沒有聽到丁西銘的話,他也不是丁西銘那種大官,多半不知官場的玄妙。我笑道:“這個很好解釋,何城主是為了給自己爭取最大之利,故意讓他們在我們麵前爭執的。”
簡仲嵐想了想,道:“倒也說得通。”隻是他的眉頭還皺著,我拍拍他的肩,道:“小簡,不要多想了,明日何城主就會給我們答複,到時什麽都明白了。”
簡仲嵐這人想得太多,那次他與同僚爭執已見其端。聽了丁西銘所言,我已經十分放心,此番談判定會以順利告終的。可是簡仲嵐卻道:“還有一件事,我們來時,那個海賊五峰船主不是在攻打一艘島夷的船麽?”
我道:“是啊,五峰船方本來被島夷收買,想必談崩了,雙方狗咬狗起來。”
“可是,那艘島夷的船會不會也是要去五羊城的?”
我象被當胸重重擊了一拳。這件事我從來沒想過,如果真象簡仲嵐說的那樣,那隻意味著,何從景在與帝國談判的同時,可能也在和島夷談判!
我登時動容,看了看四周,道:“等一下,這兒不好說話,找個僻靜地方再說。”這個慕漁館是何從景安排我們住下的,裏麵到處都是五羊城的下人出沒,安知其中會不會有何從景安排下的暗樁。如果何從景真的也在和島夷談判的話,而他們知道我們已經有所察覺,那此事就大為不妙了。簡仲嵐也領會我的意思,點點頭,小聲道:“統領,去哪裏?”
我看了看四周,隻覺這慕漁館裏實在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密談。我道:“你和別人說過麽?”
簡仲嵐道:“沒有。”他為人甚是孤僻,這些話想必也不會跟別人說。我道:“那好,晚間我們找個地方細談吧。”想想如果被鄭昭知道了,那後果可不堪設想。鄭昭中了我的攝心術,無法讀出我的心思,但簡仲嵐的心思他卻一定讀得出來的,現在他隻不過還沒發現而已。
到底去哪兒談為好?我實在想不出來。這時錢文義忽道:“統領,樸將軍要見你。”
樸士免正從外麵走進來。我放下心事,迎上前道:“樸將軍,有什麽事麽?”
樸士免行了一禮,方道:“楚將軍,我要回到天馳號去檢修船隻,想問問楚將軍是否有事要交待。”
我心頭一動,道:“你們都去麽?”
樸士免道:“是啊,天馳號受傷不輕,駐紮在船上的人手不夠用,馬上就要過去,那位遠人司的馮鑫閣大人便等在門外。若是談判順利,那我們便不過來了。”
樸士免的心思也當真縝密,他一定考慮到萬一談判不順利,我們仍然掌握著天馳號,仍然可以及時脫身吧。我道:“好吧,我送你回去。小簡,跟我走。”說著,向簡仲嵐使了個眼色,簡仲嵐這人極是伶俐,道:“遵命。”
現在所有的地方都不及天馳號上安全,而我送樸士免回去,同樣不會惹人懷疑。我更想的是讓簡仲嵐回到船上去,省得鄭昭心血來潮對前鋒營士兵人人來個讀心術,走漏風聲。樸士免倒也沒疑心,道:“那麽多謝楚將軍了,末將受寵若驚,感激涕零,無以為報。”
我也顧不得他那種多餘的客氣,對錢文義道:“錢兄,我送樸將軍回船,馬上回來。”
錢文義也沒有疑心,隻是道:“是,統領。”簡仲嵐的懷疑越少有人知道越好,五羊城主身邊有個鄭昭,實在太讓人害怕了。
門外是馮鑫閣的馬車。樸士免帶了一半人出來,也足足塞了五輛馬車。在車上,馮鑫閣倒是談笑風生,到了碼頭,我跳下車,道:“馮大人,我送樸將軍上船便回來。”
馮鑫閣全無懷疑,道:“好的,楚將軍請便,不要誤了城主的晚宴便是。”
我笑了笑,道:“很快便會下船的。”
我帶著簡仲嵐上船。我們都穿著一式的衣服,馮鑫閣定不會猜到簡仲嵐並不是水軍團的人。上了船,我借口去艙中拿點東西,帶著簡仲嵐進了我的座艙。一進艙,我掩上門,低聲道:“小簡,此事極為機密,你萬萬不能跟別人說。”
簡仲嵐有點詫異,道:“為什麽?”
我道:“五羊城主身邊有個異人,能看透人的心思。”
簡仲嵐失聲道:“什麽?那丁大人的心思他不也都知道了麽?”
的確,丁西銘說什麽文侯允許他答應的條件他還沒有全搬出來,但鄭昭一定全都知道了,怪不得今天何從景沒有最後拍板,看來明天要把那最後的條件也逼出來。隻是現在也管不及丁西銘了,最重要的是萬一何從景真的在和島夷談判,此事大概連文侯也沒考慮到,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簡仲嵐也有點驚慌,道:“統領,現在該怎麽辦?”
我道:“你先住在船上吧,記住,不要跟別人說這件事。”
簡仲嵐點點頭,又道:“是。”
如果島夷也在當中摻了一腳,那事態可越來越複雜了。我走到門邊,拉開門,道“小簡,好好休息吧。”
離開了艙裏,樸士免正抱了個布包過來,一見我出來,叫道:“楚將軍,您要走了麽?”
我道:“是啊,我軍中有個兄弟也要呆在船上了,你關照一下他吧。”
樸士免道:“楚將軍請放心。對了,這件是海犀甲,請楚將軍笑納。”
我把那件鮫織羅還給樸士免後,樸士免就說要送我一件海犀甲,沒想到他還記著。我也沒心思多管,笑道:“樸將軍太客氣了。對了,回程時我還要向你請教一下雕刻之技。”
樸士免也微笑道:“我看過楚將軍最近的那件木雕,除了刀功還有點不熟,別的無可指摘,其實已在我之上了,說起請教末將可是不敢。”
和他寒喧了兩句,我把那小包夾在腋下,又小聲道:“樸將軍,這些天要加倍小心,隨時做好準備。”
樸士免也小聲道:“末將知道,請楚將軍放心。”
告辭了樸士免,我走下了船。天色還早,馮鑫閣見我下來,忙迎上來道:“楚將軍這麽快?”
我坐上車,道:“是啊,回去吧。”
回到慕漁館,天仍然還早,前鋒營諸人正在廳中賭錢。錢文義見我回來,有點尷尬地道:“統領,你回來了,弟兄們閑得無聊,玩兩把。”軍中雖然不禁賭博,但因為我不喜歡賭錢,他們當著我的麵也不怎麽玩。錢文義大概沒想到我回來得這麽快,才和他們一塊喝五吆六的玩了起來。
我道:“玩吧玩吧。對了,讓弟兄們這兩天加倍小心,千萬不要大意。”
錢文義一愕,道:“出什麽事了?”
我道:“也沒什麽事,不過談判這兩天便會有結果,小心點總是沒錯。”
錢文義想了想,道:“是啊,對了,楚將軍,剛才那位叫白薇的女將軍又來找過你了,見你不在,她又走了。”
白薇又來過了?我不知白薇找我還有什麽事,多半也沒什麽要緊,不然她會等在這兒的。我現在滿腦子都是島夷的事,又不能告訴丁西銘,憋在心裏很是難受。正想著,錢文義卻道:“楚將軍……”
我道:“還有什麽事麽?”
錢文義正要說,丁西銘這時正好走出來,一邊整著衣服,對我道:“楚將軍回來了?何城主已經到了,我們快去迎接吧。”
這天的晚宴開始得很早。雖然酒宴上何從景仍是談笑風生,但我看得出他似乎心事重重,沒有昨天那樣自然。天剛黑下來,何從景便起身告辭出去了,留下兩個主簿陪我們飲宴。看著他的背影,我心中越發好奇。鄭昭這兩天都沒有出現,他在做什麽?何從景真的也在與島夷聯係麽?島夷自恃遠在海中,帝國難以征討,時時有不遜之行,入侵句羅被鄧滄瀾和李堯天擊退後,連貢使也停了,已是正式與帝國決裂。何從景和他們聯係的話,其誌可知。
五峰船主突然與島夷反目,會不會也與五羊城有關?五峰船主是以劫掠為生的海賊,而五羊城的收入卻有一半是海上客商帶來的,他們向來也有仇怨。以前五峰船主依附島夷,如果島夷和五羊城主聯手,那麽五峰船主的日子就難過了。也許,這就是五峰船主要攻擊島夷的船,而又要隱瞞消息的原因吧。這樣也可以解釋當我們發現了海賊所為後,五峰船主為什麽要不顧一切攻擊我們。
隻是現在沒有半點證據,我又沒有鄭昭的讀心術,讀不出何從景的心思,唯一的辦法就是偷偷接近何從景,也許能夠聽到他的秘密。可是我該如何接近何從景?而且,還有一個春燕。這兩天春燕天天晚上都陪著我,多半也是何從景派來的耳目了,究竟該如何將她瞞過去?
我暗自握緊了拳頭,越想越覺不妙,丁西銘卻仍在談笑風生,引經據典地說些閑話。等何從景一走,我也站起身來,向丁西銘行了一禮,道:“丁大人,末將身體有點不適,想先行告退,請丁大人恩準。”
丁西銘正說到興頭上,也不在乎我離席,道:“好吧,楚將軍早點歇息去吧。”
我向那兩個陪席的主簿告辭後,走出了丹荔廳。一出門,外麵更顯得昏暗無比,大廳裏的聲浪一陣陣傳出來,大是嘈雜。我向我住的那幢小樓走去,心中還在想著這事。
該如何接近何從景?雖然避席出來,我仍然沒半點頭緒。上了樓,正好看見樸士免給我的那件海犀甲還放在桌上。我脫下了外衣,將海犀甲披到身上試著,一邊向窗外看著。從這兒可以看到大門口,一些隨從正簇擁著何從景上馬車。何從景每次出來,排場比太子還大,要出發還有好一陣。
海犀甲是一件軟甲,披在身上,又將短衣罩上,外麵一點都看不出來。我正打量著自己,看上去誰也不會知道我裏麵還穿著軟甲吧,正想著,身後忽然有人道:“楚將軍,怎麽這麽早就回來了?”
這是春燕的聲音。我連忙笑道:“你來了啊,坐吧。”可是一看到春燕,她那副樣子簡直就是哭喪著臉,腮邊似乎還隱隱有道淚痕。我道:“怎麽了,不高興麽?”
春燕道:“沒……沒什麽。楚將軍,今天我想向你告個假。”
我正想著怎麽擺脫她呢,沒想到她先說出來,我不由一怔,道:“為什麽?”
春燕的臉有點紅,吱吱唔唔地道:“城主……城主有命,妾身要去侍寢。”她說的時候麵紅耳赤,似乎羞於提起。我暗自舒了口氣,卻歎道:“唉,真可惜,我還想和你多說說話呢。”
春燕抬起頭道:“楚將軍,請放心。”
我點了點頭,道:“好的,你走好吧。”我心中其實有種說不出的欣慰,春燕在我房裏其實讓我有種說不出的不自在,尤其是知道她可能是何從景派來的耳目,更讓我如芒刺在背,她要走,其實我是求之不得。春燕斂衽向我施了一禮,道:“楚將軍,我走了。”
我道:“我送送你吧。”我抓起方才換衣服時解下的百辟刀,扣上了腰帶,又穿好靴子。這一身打扮,也和五羊城的士兵沒什麽兩樣了。等我配好佩刀,抬起頭,猛地發現春燕呆呆地看著我,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我道:“春燕,走吧。”
春燕忽地一個激凜,微笑道:“楚將軍,妾身不過是個歌伎,不必相送了。”她說著,又輕輕咬了咬嘴唇,道:“將軍,請你多多保重,以後春燕大概不會再來了。”
我心想不來最好,臉上卻裝出一副失望的表情,道:“是啊,我也要回帝都去了。春燕,你也要好好保重啊。”
春燕走在前麵,我跟在後麵,樓梯仄仄,她也沒有提燈,隻有窗縫裏透進來一些微微的燭光。走了一半的時候,春燕忽然轉過頭來,道:“楚將軍。”
我“嗯”了一聲,道:“什麽?”
“從此一別,恐怕相見無期。楚將軍,你心地太過良善,日後可要小心些啊。”
我微微一笑,道:“春燕,我可是個軍人,實話告訴你,死在我手下的人都有幾十個了,你還說我心地良善麽?”
春燕歎了口氣,道:“有些時候,沒殺過人的人,心地更凶惡。”
黑暗中,她忽地站住了,肩頭微微抽動。我見她不動了,心中一急,道:“怎麽了?”
春燕用手抹了抹眼睛,淡淡道:“眼裏吹進了砂子。”她轉過頭,微微一笑道:“楚將軍,我們走吧。”
黑暗中,她的笑容如一朵雪白的花朵,我看得有些癡了。春燕原本就很是美貌,但此時的美麗似乎非人間所有,幾無煙火氣,我都不敢相信她是個隨時陪宿的侍妾。我不敢多看,隻是低聲道:“那小心點吧,很暗,當心踩空。”
下了樓,有兩個人正等在門外,見我和春燕一塊兒出來,當先一個怔了怔,對春燕道:“春燕姑娘,城主馬上就要走了。”
春燕點了點頭道:“好吧。”她又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話,便跟他們走了。看著她的目光,我不禁渾身一顫。
那是何等淒婉的目光啊!我幾乎要錯以為她是蘇紋月了。我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心中卻不知是什麽滋味。我一直懷疑春燕別有用心,但她臨去的目光卻讓我覺得我想錯了。即使她真的是受何從景之命監視我的,但她畢竟是個人,不是件工具。
不論是誰,都會有七情六欲吧,而我現在有點太過小心戒備了。
正想著,忽然聽得有人道:“統領,統領!”那是錢文義的聲音。我轉過頭,正見錢文義從後麵過來,我道:“怎麽了?”
錢文義看了看前麵走的春燕,湊到我耳邊,小聲道:“那位姓段的女將軍讓我交給你一樣東西。”
我一怔,道:“她?是什麽東西?”
錢文義道:“隻是一封帛書,她下午就給我了,讓我單獨時才交給你的。”
他從懷裏摸出一個帛書卷遞給我,臉上帶著點頗為曖味的笑意,大概在猜測我和白薇之間有什麽關係。我其實比他更摸不著頭腦,接過帛書來,湊到燈前看了看。帛書上很簡單地寫著“慕漁館後門見”幾個字。我將帛書湊到燭火上燒了,一扭頭,卻見錢文義正看著我,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好奇。我也不和他多說,道:“錢兄,我得出去一趟,這兒你擔待些,若丁大人問起我,便說我睡下了。”
錢文義微微笑了笑,道:“放心吧,我誰也不會說的,楚將軍去就是了。不過何城主還在門口,你等一會再走吧。”
我道:“我走的是後門。”
錢文義皺了皺眉,小聲道:“楚將軍,我們現在處境有點尷尬,後門也關著,末將以為,最好還是避避嫌疑為妙。”
我沉吟了一下,道:“也對。”不讓慕漁館下人開門的話,我隻有翻牆出去了。
錢文義看了看四周,又很小聲地道:“楚將軍,你真要去的話,我知道有個地方,從那兒走,神不知鬼不覺。”
那個地方是一間柴房。這柴房是在一間茅房隔壁,裏麵堆了好幾堆柴禾,我們先進了茅房,繞過一堆臭哄哄的殘磚碎瓦,擠進兩個大柴堆中間。錢文義扒開一堆柴草,小聲道:“這堵牆上有個破洞,出去是一間破房子,從那兒出去就是後門了。”
我笑了笑道:“你居然還找得到這種地方,真有本事。”
錢文義微微一笑,道:“這可不是我找到的。楚將軍,我說了你也別責怪,是弟兄們晚上無聊,才找到這麽個溜出去的通道。”
我苦笑了一下,何從景的酒宴隻有我們一些身份較高的才能入席,別的士兵大多在外麵另開一桌,早早就吃完了。他們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五羊城又如此繁華,他們不能隨便出去,要他們憋在裏麵,實在夠他們受的。我道:“有幾個人知道?”
錢文義道:“不多,也就是三四個人。楚將軍,你可不要怪他們啊。”
我道:“當然不會。錢兄,我們沒被他們發現吧?”
錢文義道:“應該不會。要是何城主的人連這兒也能發現,那就太過神通廣大了。”他又有些詭秘地笑了笑,道:“統領,你放心去吧,我什麽都沒看見。”
鑽過破洞,便是一間東倒西歪的房子。這房子不大,裏麵堆了些破了的桌椅,上麵積了一層灰塵,已經許久沒有人住了。我小心繞過那些桌椅,走到門邊。門關著,鎖已經斷了,隻是虛掩而已。我推開門,外麵就是慕漁館後門的小巷子。五羊城很繁華,幾條主要的大街店鋪林立,晚上也是燈火通明,這兒卻隻是一條偏僻的小巷子,昏暗無比。
走在青石板路上,我突然有些茫然。慕漁館裏要明亮許多,外麵這條巷子卻象另一個世界了。剛走到這條巷子裏,我的眼睛還不能適應,什麽都看不清。白薇叫我到底有什麽事?她跟我說在慕漁館後門,可卻不知道到底在什麽地方。
我正打量著周圍,邊上突然響起了車輪滾動的聲音。這是一輛小小的的馬車,隻能坐兩個人,也就是那些稍微富裕一些的人家代步所用。我還沒有回過味來,黑暗中,便聽得一個低低的聲音響起來:“楚將軍,是你麽?”
第十一章 望海三皓
車簾撩開了,白薇從裏麵探出頭來。我連忙迎上去,小聲道:“白薇小姐,這麽晚了,還有事麽?”
白薇推開車門,小聲道:“楚將軍,上來吧。”
我心中一動,上了車。車裏很小,又沒點燈,隻能模模糊糊看到白薇的身影。我坐在她對麵,車子馬上轉進了邊上一個小巷子裏。這小巷子更偏僻了,周圍靜得一片死寂,我幾乎已看不到白薇的影子。我幹笑著道:“白薇,你可是有夫之婦,這麽晚讓我出去,要是被別人知道,他們可是要說閑話的。”
白薇抬起頭,掃了我一眼,黑暗中她的目光亮得嚇人,我隻覺心頭一寒,她的眼光冷得讓我害怕。她低聲道:“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白天我就想和你說一下,可是你不在。”
她的語氣十分凝重,我已覺察到有異,遲疑地道:“出什麽意外了?”這時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道:“是蛇人知道我們來了?”
“要是蛇人知道了,那何城主也太沒用了。”白薇頭也沒抬,聲音壓得更低:“是倭島的人來了。”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我被震得呆住了,結結巴巴地道:“什……什麽?”我正在擔心著何從景會不會和倭島結盟,沒想到這個擔心就成了事實。
“我隻能告訴你這一句話,楚將軍,我要走了,如果不行,你們快逃吧,若是何城主與倭島談妥,他定會殺你們滅口的。”
她臉上全無表情,但肩頭卻在微微抽動。我想了想,道:“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事?”
白薇沒有看我,隻是低著頭,低聲道:“因為我不想看到你死,楚休紅。”
我心頭象被刺痛了一下。白薇冒險來告訴我,而我還曾經懷疑過她。我握住她的手,小聲道:“誰知道呢,是人都要死的,也許有朝一日我就會死在你麵前。”
“我不想看到你死。”她抬起頭,眼裏忽然滾落了兩滴淚珠。她的皮膚白皙得幾乎透明,在黑暗中,她的臉象是凝固在一片黑水上的浮冰。此時她隻是一個尋常的女子,慌張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我心中又是一痛,小聲道:“謝謝你,白薇,我知道你對我很好。”
白薇沒有再看我,又道:“何城主今晚會緊急召見倭島使者,這是阿昭告訴我的。楚將軍,何城主原本就不是決意要和你們聯手,如果倭島給他的條件更好,那他一定會投向倭島,你要盡快想出對策。”
她撩開車簾,道:“我得回去了。阿昭說不定會提早回來,要是被他發現我出去的話可就糟了。轉過前麵那個拐角,你自己回去吧,小心點。”
我沒有再說什麽。這消息是鄭昭告訴她的,那到底可不可信?白薇並不知道鄭昭有讀心術,鄭昭卻知道白薇在想什麽,這消息其實也就是鄭昭借她的嘴來告訴我的吧。鄭昭一直支持與帝國聯手,那麽這個消息也一定不會錯。
我正要說句道別的話下車,白薇忽然一把攬住我的脖子,低聲地抽泣著,在我耳邊極輕地道:“你快逃吧,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心頭一陣劇痛,也幾乎要落下淚來。如果現在倉惶逃跑,雖然可以留得一條性命,卻是前功盡棄了,而且,帝國和五羊城也一定正式決裂。這樣的後果我實在不願看到。方才的驚慌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倒是冷靜下來,小聲道:“何城主已經定下主意來了麽?”
“沒有。不過,阿昭說何城主更傾向於與倭島聯手,因為倭人答應以二十萬兵力幫助他,擊退蛇人後讓他統治大江以南。”
帝國能給何從景的好處,絕對不會是半個帝國吧,也怪不得白薇會如此驚慌。我輕輕推開了她,小聲道:“白薇,你願意看到這樣的結果麽?”
白薇搖搖頭,道:“我當然不願意,可是阿昭說,有許多人都覺得這樣更為有利,便是同意與帝國聯手的人也覺得與倭島聯合也是一個好辦法。”
我伸手抹去了她眼角的淚水,小聲道:“我這一生,好幾次都到了山窮水盡之地,但每次都咬牙挺過來了。白薇,我不相信任何人,隻相信一句話,事在人為。”
白薇的身體一顫,道:“你想做什麽?”
“隻要還有一線機會,我就要去爭取!”
白薇道:“你想去找何城主?”
我點了點頭,道:“如果能殺了倭島的使者,那麽何城主騎虎難下,與倭島聯手之事便無疾而終,他隻能一心一意與帝國合兵了。”
這個主意我不說白薇也一定猜得出來,現在我也是賭一賭。我不知道倭島使者住在哪裏,隻能依靠白薇的幫助。她對我很有好感,我也隻有把這一注押在她身上了。
白薇垂下頭,沉默了一會,沒有說話。我有點失望,道:“我去了,說不定今天我就要死了,你可不要傷心啊。”
這話本來隻是想打動她,可是說出來時,我心中卻不由得一陣淒涼。走投無路,文侯說過走投無路時可以用那條計策,現在正是這時候。
文侯的計策是在談判即將破裂時殺了丁西銘,然後宣稱是五羊城背信棄義。這樣五羊城的民眾肯定會發生騷動,而蛇人也會知道何從景有異心,五羊城便會內外交困,腹背受敵。不論何從景如何解釋,使者死在五羊城裏,使得談判破裂這件事定會使五羊城的戰鬥力大受影響。可是這畢竟是最後不得己的手段了,可能文侯也沒有想到何從景居然同時在與兩方麵談判吧。現在用文侯的秘計,可以說隻是讓帝國與五羊城兩敗俱傷,得利的隻有倭島和蛇人。
無法依賴文侯的計策了,現在隻有靠自己想辦法。雖然丁西銘的死活根本不在我眼裏,我也實在不願意讓這個繁華美麗的城市象高鷲城一樣成為廢墟--即使五羊城最終會與帝國為敵,我也不願意。
白薇忽地抬起頭,小聲道:“好吧,我帶你去。不過,你千萬要小心。”
我心中一熱,握了握她的手,道:“謝謝你。”
黑暗中,她的眼裏淚光閃爍,如寒夜的星光。她輕聲道:“一定要做得幹淨,單靠你一個人大概不行,我們可以求一個人幫忙。”
我詫道:“還有人會幫助我?”
白薇道:“是的,有個人。”她突然笑了笑,道:“還有你一個老相識,也許也會幫你。”
是真清子和虛心子師徒麽?我正想問,白薇拉上門,撩開車簾,對趕車的道:“老周,去望海館。”
車開動了。我小聲道:“到底是誰?”
“南武公子。”白薇見我有點莫名其妙,又低聲道:“就是蒼月公的公子。”
“什麽?”我大吃一驚。蒼月公是首議共和之人,現在蒼月公已經過世,共和之幟由何從景接過,我卻從來沒想過蒼月公竟然還會有子女留下來。蒼月公以首領之位誘使何從景同意收留共和殘部,但以何從景的作為,他肯定也並不是真正為了共和信念而戰的,這個南武公子在五羊的處境一定不是太妙,所以才可能幫助我吧。想到這兒,我心頭又是一凜。
白薇對我說的這些話,是真心的麽?我卻好象已經嗅到了陰謀的味道了。她會不會受那個南武公子之命,想要來利用我?如果真是這樣,她的演技實在太高超了,我一直以為她是在為我的安危所想。
不行,我不能再落入別人的圈套。這已經不是我一個人的生死安危了,而是關係到帝國與五羊城,以及所有人類的前途。如果並沒有倭島之事,而是那位南武公子想要破壞談判,那我冒冒失失地鑽進他們的圈套,豈不是親手破壞了和議?
我偷偷瞟了一眼對麵的白薇。車子開動時,外麵暗淡的光線時不時映進來,映出她雪白的麵容,她的臉上仍然帶著憂色。我心中一軟,實在不敢相信白薇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在做戲,都是想騙我。我想了想,道:“還有一個可能幫我的是誰?我認識他麽?”
白薇頓了頓,道:“是陸經漁將軍。”
我忘了身在車中,猛地站了起來,這車卻很是低矮,“咚”一聲,頭撞在了車頂,使得車廂也左右晃了晃。就算白薇說還有一個能幫我的是那個叫山都或者木昆的蛇人,我也不會如此驚異。
陸經漁!這個號稱冰海之龍的帝國不世出名將,居然也逃出了高鷲城,卻沒有回到帝都,一直在五羊城裏!
車子晃了晃,又穩了下來,我連忙重新坐好,努力讓自己心情平靜。這個消息可以說是來五羊城後最讓我震驚的了。陸經漁,這個曾經是整個帝國軍,不,可以說整個帝國的偶像,幾年後又要出現在我麵前。
我結結巴巴地道:“他在哪裏?這些年一直在五羊城麽?他為什麽不回帝都?”
白薇道:“你還記得陸將軍的中軍何中麽?”
“何中?”我搜尋著自己的記憶,“啊,對了,你們那次離開五羊城時,他還把一塊玉佩讓你們轉交給何城主。”說到這兒,我腦海中一亮,道:“他也姓何?”
白薇點了點頭,道:“何中是何城主的侄子,也就是五羊城三士中的隱士。”
這又是一個意外。當時五羊城一直超然物外,似乎在共和軍與帝國之間充當旁觀者的角色,原來何從景那時就已經布下了這個棋子了。我歎道:“好厲害的何從景。”
白薇點點頭,道:“何城主的確不是簡單人物,他的計劃早在十多年前就有了布置。陸將軍逃出高鷲城後,他本想轉道五羊城回到帝都,但被何中說服留下了,你們住的慕漁館便是何城主專門為陸經漁所建。”
何從景所慕的,原來是陸經漁之“漁”啊。我道:“陸將軍難道也住在慕漁館裏?我們怎麽不見他?”
白薇微微一笑,道:“陸將軍聽從了何中的勸告,留了下來,但他不願住在慕漁館,說那兒太奢華了,他住在望海館邊上的一個小院子裏。何城主本想請陸將軍加入到五羊城軍隊中,但陸將軍說他是敗軍之將,誤了十萬弟兄的性命,對戰爭心灰意冷,隻想種點菜,養養魚,為何城主訓練一些軍官。現在的七天將有一半是陸將軍的弟子,丁亨利也是,他便是聽陸將軍頗為推許你,才想與你結識的。”
怪不得丁亨利聽到過我的名字,也許陸經漁跟他說起過吧。陸經漁與我見麵次數不多,沒想到他還記得我這個曾經奉命捉拿他的小軍官。我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該說些什麽。
白薇歎了口氣,道:“陸將軍現在根本不出麵,他未必還會卷進來。楚休紅,你真正能靠的,還是你自己。”
我點了點頭,道:“是啊。”
此時心境漸平,我不再象方才那樣衝動了。現在首要之事便是要破壞何從景與倭島的談判,盡管現在我仍然有些懷疑這消息是不是確實,但我絕不會冒然出手。
不論白薇說什麽,我仍然不能太相信她。這件事牽涉如此之廣,她絕不會一時衝動才來通知我的。現在我不必挑破這一層,隨機應變,看事態究竟如何發展,這些人的真正麵目是什麽。而白薇如果真的在利用我,那她背後的人遲早會出現的。
這又是一支意外的力量。別人在利用我,我也要學會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五羊城並不是鐵板一塊,何從景手下已經分成了兩派,南武公子為首的舊共和軍看來並非真心甘奉何從景為首,這正是可以利用的力量。我要做的事就是努力讓談判順利完成,又不能讓五羊城大亂。
這才是文侯交給我的真正任務吧。文侯說我“心思縝密機敏,武功出眾”,他更讚許的是我的應變之才,而不僅僅是一刀一槍的搏鬥,所以他交給我秘計時也語焉不詳,可能,這條秘計也僅僅是給我的一道底線而已。與其說這是秘計,不如說文侯暗示我不要走到這一步去。
車廂中暗得沒有一絲光,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文侯的樣子。除了白薇說的那幾支力量,我還有一個可以利用的,就是文侯伏下的埋伏。雖然文侯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在五羊城有內應,但何從景能在陸經漁身邊早早伏下了何中,那麽在五羊城裏也一定早就有文侯的內應了。
現在,真正的決戰開始了。雖然沒有千軍萬馬的交鋒,但比戰陣更加險惡,我必須小心走好每一步。
夜色中,馬車走得很快。到了一個小巷子裏,白薇停下了馬車,小心道:“到了。”
我撩開車簾,向外看了看。從巷子口看出去,外麵是一幢高大的建築,十分富麗,門口還停了幾輛大車,正是何從景的車隊。
“這是遠人司的夜明樓,倭人就下榻此處。”
那幢樓房雖然占地沒有慕漁館那麽多,卻要華麗得多。我小聲道:“怎麽進去?”
“何城主今天給他們接風,不會太久。南武公子已經安排好了,等一會有兩輛柴草車進去,你躲在車下混到裏麵,躲到柴房裏,等何城主一走就動手。”她從懷裏摸出一張帛書,道:“這兒是夜明樓的布置圖,倭人首領住的房間用紅筆標出來了。”
這絕對是南武公子早就計劃好的圈套了,白薇也畢竟不擅長勾心鬥角,居然這樣就拿出來,她也沒有想到我會不會問她怎麽會預備下這些東西。我接過來,道:“謝謝你。”心中卻一陣厭惡。白薇到底還是想利用我,我也不必太注重她了,萬一失手,就隻能用文侯的秘計,讓五羊城陷入混亂。我正想著,白薇忽然握住我的手,小聲道:“楚將軍,如果覺得沒有機會的話,不要硬幹了,我叫老周馬上送你去碼頭。今天何城主想不到你們會走,碼頭上守備不嚴。”
白薇的話輕得如同耳語,我心中卻是一震。這種計劃不會是她背後的人布置的,盡管白薇也在利用我,但她畢竟對我也有真情。我握了握她的手,也極小聲道:“希望成功。”
白薇怔怔地看著我,眼裏突然滾下了兩滴淚水,湊過臉來極快地在我嘴上吻了一下。這是第二次了,上一次她離開高鷲城時,也這樣極快地吻了我一下,也許她想到了在高鷲城時我對她姐妹二人很是關照,心有內疚吧。我心中微微一痛,小聲道:“這不僅僅是為了你,白薇,即使你在利用我。”
白薇呆住了,結結巴巴地道:“你……你……”
我按住她的嘴,道:“倭人狼子野心,凶惡不下於蛇人,與他們聯手,實是與虎謀皮,五羊城定不會有好結果的。白薇,如果我失敗了,你一定要把這句話轉告給何城主,讓他三思。”
我正想下車,白薇猛地抱住我,低聲哭道:“不!楚將軍,我確是受南武公子之命來騙你的。你不要去,這件事成功的機會太渺茫了。”
不僅僅是渺茫,可以說就是不可能成功,但我已經打定了主意,也隻有走下去。白薇最終也對我說了實話,這更讓我欣慰。我撫了撫她的額發,道:“白薇,我很喜歡你,也喜歡這世上的每一個人。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所以你也為我祈禱吧,讓我順利。”
白薇沒有再說什麽,她擦去了淚水,道:“楚將軍,如果你真的死了,那我也會跟你去的。”
我苦笑了一下,道:“你可是鄭夫人,跟我同生共死做什麽?好好跟鄭先生過日子,如果可能,我來做你孩子的義父。”
雖然白薇臉上還掛著淚痕,卻也苦澀地一笑,道:“你說什麽呀,你不知道。”
我下了車,白薇忽然又拉住我。我不知她還有什麽話要說,轉過頭,白薇湊到我耳邊道:“我讓老周等在下一個巷子口,如果失敗,你馬上衝出來,老周會帶你去碼頭的。”
我點了點頭。在心底,我已經原諒了白薇,卻更加痛苦。除了她,白薇大概是第一個讓我真正有那種感覺的女子,隻是她已經是鄭昭的妻子了。
下了車,等了一會,聽得巷子後傳來車輪之聲。白薇道:“來了。”她拉了拉我,讓我站在路邊,一個人已走了過來,小聲道:“段將軍麽?”
白薇迎了上去,道:“車備好了?”
那人道:“南武公子已經交待過了。那位先生來了麽?”
白薇道:“來了。”她拉了拉我,道:“來,去那輛車底下。”
這是兩輛柴草車,車上裝的柴禾不少,在車上裝得滿滿的,四周幾乎壓到了地麵,如果車底下躲一個人,自然發現不了。我緊了緊腰帶,把腰刀別到衣服裏麵,便要爬到車下,白薇又拉住我,小聲道:“小心點。”
我看了看她,她眼中帶著憂傷,我微微一笑,道:“我命很大的,你放心。”
鑽進車下,這車底盤離地還不到兩尺,釘了兩根木條,我可以抓住木條,把身體貼在底盤上。雖然這樣很累,但從這兒去那夜明樓隻不過一點點距離,這樣一段我還受得了。
一鑽進車下,抓住那兩根木條,我的臉幾乎要擦到地麵了。從這兒隻可以看到白薇的雙腳。這時白薇又彎下腰,小聲道:“保重吧,別勉強。”
在這兒連點頭都不行,我隻是回答了一個“是”,車子便開動了。
五羊城的街道都是青石板,清掃得很幹淨,我也暗中感激何從景。如果是泥地的話,車子開動時騰起來的灰塵便足以嗆死我了。車走轔轔,轉眼便出了那巷子,到了夜明樓門口。門口一個守衛喝道:“幹什麽的?”那趕車的道:“林大人命我們送柴草來的。”
這時從裏麵有個人出來,叫道:“你們可來了,快點快點,菜都上鍋了,再不來,連飯都要夾生了。”一邊說著,嘴裏還罵罵咧咧地道:“他媽的,明明知道今天有客人來,怎麽不多備些柴草,弄得人手忙腳亂。”想必是個廚子頭。
這也是那南武公子安排好的吧,我暗自佩服不已。蒼月公這個兒子我雖然還不曾見過,但這人心思如此縝密,考慮得大是周到,如果夜明樓裏柴草並不缺乏,莫名其妙地送兩車柴草來一定會讓人懷疑。這個人把前因後果都想進去了,單從這一點上來看,也大是不凡。現在他是個有力的臂助,但將來,這個人一定會是個危險的敵人。
車子一進門,那廚子頭道:“就停這兒吧,我們來卸,不用你們了,你們去帳房領賞錢吧。”
趕車的道:“那可不成啊,我們還要把車卸了送回去呢。”
那廚子頭道:“不用了,城主交待過,今天外人不得靠近夜明樓,這兩輛車會有人送回遠人司去的。現在也急用,不必送到柴房了,直接去廚房門口。”
一聽這話,我心中暗自叫苦。南武公子再厲害,看樣子也沒能買通這廚子頭,如果柴草車被帶到廚房門口的空曠之地,在那兒要是下車定會被人發現,我還沒行動便已露餡了。
我正想著該如何是好,邊上忽地有個人大叫道:“停車!停車!”這人叫得甚響,那廚子頭也嚇了一跳,道:“齊大人,怎麽了?”
那姓齊的道:“媽的,這柴草擦到城主的車了!快閃開。”
從車下看出去,隻能看到那些人的腳。我躲的這輛車走在前麵,那姓齊的叫的是另一輛車。他一叫,幾個人都湊了過去,那廚子頭嘴裏道:“哪兒哪兒,謝天謝地,還沒碰到。”說到最後時如釋重負,看來柴草是差點要被擦上了。
此時兩輛車都停了下來。我看了看周圍,左邊是一大堆人,右邊則是另一堆車,那多半便是何從景的車隊了。我心頭靈光一閃,鬆開了手,極快地一翻,從車輪前翻了出去。我身上穿著短衣,腰刀也已放在裏麵了,流星錘和手弩這些零碎又沒帶,翻出去時無聲無息。
一出這輛車,我正想找個暗處躲藏,但定睛看時,卻不禁暗自叫苦。右邊是一大列車子,都是靠牆停放的,柴房卻是在左牆根。此時所有人都聚在第二輛柴草車後麵,現在還沒人發現我,但我要躲進柴房的話,就非得在大庭廣眾之下跑過去不可了。我連忙閃到一輛暗地裏的車後,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得有個人喝道:“出什麽事了?”
這人看來地位更高,那姓齊的連忙跑過去道:“明大人,這輛車的柴草掛到城主的車子了。”
那明大人看來也嚇了一跳,道:“什麽?該死!沒碰壞吧?”
廚子頭道:“沒有沒有,差點碰上,還沒碰上。”他說得很急,看來要是真碰上了,這罪責可不小。
那明大人道:“那快挪開,別碰上了,要是碰壞了城主的車子,連我也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那廚子頭道:“是,是。快把車卸到柴草房去。”這後一句話是對那兩個趕車的說的了。我一聽柴草車又要到柴草房去,心中大是著急,正要再鑽到車下,卻聽得那明大人道:“等等,讓我看看。”
這明大人大踏步走過來,竟是走到靠牆這一邊的。我嚇了一跳,將身子縮下來。幸好這兒很暗,他也沒有注意到身後。這明大人繞著柴草車走了一圈,站住了,伸手拍了拍柴草垛,忽然拔出腰刀來,猛地向車上的柴草刺下去。
這一刀刺出,趕車的那馬夫“啊”了一聲,那明大人冷冷掃了他一眼,喝道:“城主有令,今日外人誰也不準靠近夜明樓。老齊,你們去卸柴草,你們兩個,到帳房領賞後在外麵等著。”
這明大人拔刀出手,隱隱便是斬影刀的架式。
那兩個馬夫肯定已是叫苦不迭,我也暗叫僥幸。幸好沒有鑽回去,否則被他們逮了個正著。但現在躲在這兒也不是個辦法,我正想著該如何離開這裏,那明大人忽然一哈腰,迎上前道:“城主,您怎麽出來了?”
從夜明樓上走下來的,正是何從景,站在他身邊的,赫然便是鄭昭!
一看到鄭昭,我不由叫苦。有鄭昭在,我躲得再好也會被他發現的。鄭昭似乎是支持與帝國聯手的,但如果他發現我混進夜明樓來,隻怕會把事情搞砸。而何從景的臉色有點不好,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到了這時候,我也隻有硬著頭皮來了。我打量著四周,何從景的車最大,也很好認,我揀了一輛最不起眼的小車,故技重施,一下鑽到了車下。
一到車下,我吃驚地發現這車下竟然有個夾層。那些柴草車的底盤隻是臨時添了兩根木條,這輛車底下卻做了半邊架子,我可以躺在上麵。
這竟然是輛藏人的車子!一鑽進這車裏,我就覺得不妙。千不選萬不選,我卻選了這樣一輛車。這下麵一定是藏何從景的保鏢的,等一下他的保鏢鑽進來,豈不是甕中捉鱉。但這時何從景已經和鄭昭到了近前,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換一輛車子躲藏了。
我聽得何從景小聲道:“這是真的麽?”
鄭昭也小聲道:“千真萬確。”也不知說什麽千真萬確。何從景沉吟了一下,道:“明士貞,挽車,我們走。”
車子晃了晃。何從景竟然沒有上他那輛大車,上的是這輛小車!
我正在暗自叫苦,那明士貞道:“是,是。”忽然又低聲道:“要不要叫小馬下來?”
何從景道:“不必了,讓他在這兒守著。”忽然他壓低了聲音道:“鄭先生,你在這兒看著,他們到底想做什麽,我去去便來。”
鄭昭道:“是,大人。”
那明士貞牽了一匹馬過來,道:“大人,就我們都走麽?”
何從景道:“不要驚動別人,你給我趕車吧。快一點,我還要趕回來。”
明士貞道:“是。”他跳上馬車,一抖韁繩,馬車登時出了夜明樓。
這輛馬車很不起眼,出了門,車子卻停了停。何從景低聲道:“怎麽了?”
明士貞道:“沒什麽?城主,到底出什麽事了?”
何從景哼了一聲,道:“士貞,你的話太多了。”
明士貞沒有再說話。我也將身體縮成一團,動也不敢動。現在馬車進了一條陰暗的小胡同,如果我跳下去的話,多半他們發現不了,但我心中更加好奇了。何從景方才一定在為倭人接風洗塵,但他為什麽這麽快就出來了?到底發生了什麽意外?現在已經出來了,要再進夜明樓看來已是不可能,何況南武公子也想不到我居然會和何從景一起出來,就算他在騙我,現在也騙不到了。
何從景坐在車裏,我聽得到他的腳在“啪啪”地踩著地板,心中定是焦躁不安。
明士貞駕車之術大是高明,馬車走得很快,在周圍的寂靜中,馬蹄聲如不斷落下的鐵屑。過了一程,車子慢了下來,有人道:“是什麽人?”剛問好,那人忽地立正,低聲道:“小人該死,小人請安。”大概發現來的是何從景。
我躲在車下,從縫隙裏看出去,隻能看到一堵高牆。這堵牆高得嚇人,竟然有兩丈許,平常人家一般也不會築這麽高的牆的。開門的聲音也很是沉重,看來這扇門同樣非常厚實。馬車進了院子,停了下來,我聽見有兩個人快步過來,道:“老朽見過城主。”聽聲音,正是木玄齡和鬱鐵波兩人。
何從景下了車,低聲道:“海老呢?”
木玄齡道:“稟城主,大哥在懸針台夜釣,可要我去請他來?”
何從景道:“不必了,我自己過去吧。”
那個“海老”多半便是望海三皓中第一位那個了。聽木玄齡的口氣,他們雖然並稱“三皓”,但語氣間幾乎將那“海老”當成主人一般。而木玄齡此時沒半點在談判時的囂張,當時與鬱鐵波兩人似乎水火不容,但現在他們卻好似全無芥蒂,看來,談判時他們針鋒相對,其實全是做給我們看的戲吧。
有一件事白薇也不知道,這望海三皓雖然號稱是何從景言聽計從的人,但真正能讓何從景言聽計從的,恐怕隻有那個海老。
木玄齡道:“是,城主隨我們來。”
何從景道:“士貞,你在這兒等著,我們馬上過來。”
明士貞道:“遵命。這個,大人,小人想出個恭,不知行不行?”
何從景罵道:“拉屎還要請示做什麽,去吧,車子放在這兒不會有事的。”他說著轉身走去。
聽得明士貞說什麽要出個恭,我心中便是一動。運氣實在太好了,我正擔心明士貞守在這兒,我沒辦法下車追蹤何從景,沒想到明士貞偏偏這時候要離開。聽著聲音漸遠,我先從車下探出頭來看了看,四周死寂一片,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我輕輕鑽出車下,閃到了一塊石頭後麵,打量了四周一下。這個院子與慕漁館和夜明樓都有所不同,占地大得驚人,裏麵假山怪石林立,樹也種得極多,房子卻很少,大概是隻給這望海三皓住的。何從景隨著木玄齡與鬱鐵波兩人走在了幾十步外,明士貞卻不知到了什麽地方。
好機會。我正要向何從景那邊跟去,也就在這時,突然覺得頸後一寒,明士貞低聲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第十二章 深海龍眠
我正要向何從景那邊走去,哪知剛直起身子,突然覺得頸後一寒,一把刀架在了我脖子上,明士貞的聲音低低地在背後響起:“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一個激凜,登時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自己太過大意,小看了這個人了。我躲在車下,使得車廂重量重了許多,何從景是坐車的,還感覺不出來,明士貞卻趕慣了馬車,一定早有覺察了。可是他的行為卻有點怪,按理,他發現我後應該立刻喊人過來,可是他卻把聲音壓得極低,好象怕別人聽到一般。
他這麽做到底是什麽用意?轉瞬間我便想了好幾種可能。他想獨占功勞?不會,便是喊人來,他的功勞也仍是最大的,那麽,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是個有另一種身份的人,這般低聲問我,定然也是擔心我與他是同一路的。
想通了這一點,我倒有點放心了。現在隻有猜一猜他是哪一路的,是南武公子派在何從景身邊的細作,還是別的勢力的內間?
能在何從景身邊派細作的,現在到底有哪些勢力?
我正想著,何從景忽然把刀尖往我背後一頂,低低道:“快說,你是誰?”
他大概想讓我見見血,因此頂得不輕,可是我隻覺得有點微微的刺痛,他的刀尖卻沒能刺下去,被我襯在衣內的海犀甲擋住了。明士貞見刀刺不下去,也“咦”了一聲,道:“你穿的是鮫織羅還是鮫滿羅?”
聽他這麽問,我腦海中登時一亮。軍中的軟甲雖然有個“軟”字,其實還是很硬的,穿上去很不舒服。而那件鮫織羅又薄又軟,穿在身上幾乎與平常內衣差不多。樸士免給我的這件海犀甲雖然比鮫織羅要厚和硬一些,仍然比軍中常見的軟甲要軟薄許多,怪不得明士貞會誤認。不過,他會問出這樣的話,我可以肯定他是五峰船主的人了。我忙壓低聲音道:“我叫方登雲,這是堂兄方摩雲給我的鮫滿羅。”心想方摩雲那件鮫滿羅已隨著方摩雲的屍首進了大海,死無對證,怎麽都不會有錯的。
哪知我剛一說出口,卻聽得明士貞哼了一聲,接著便聽到他吸氣的聲音。
他要喊了!我隻覺頭“嗡”地一聲,冷汗直冒。我說錯了?難道他知道方摩雲穿著鮫滿羅墮海了麽?現在,我隻剩下一個機會了。
殺了他!隻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刻殺了他!凡是要大喊之前,總要深吸一口氣,而這時候四肢也是最無力的時候。我顧不得多想,手往腰間一按。百辟刀紮在了外衣裏麵,現在根本沒功夫撩衣拔出,我的手指隔著外衣摸到了刀柄,立刻連衣服抓住刀柄,猛地拔刀,刀尖向外一挑。
“嗤”一聲輕響,百辟刀裂衣而出。我猛地一扭身子,一腳已然離地,以左腳為軸,身體向左邊轉去。此時刀柄還靠在腰間,貼著我的身體掠了過去。雖然這樣根本用不出力,但原本就隔得近,我隻消轉半個身,成為與他相對,這刀子便可以旋過去割斷他半個胸膛。明士貞此時這口氣還沒吸完,我的刀已揮了出去。現在,隻有賭一賭,是他先喊出聲來,還是我這刀子先切入他的胸膛。
我對自己的刀術很有自信,隨著身子轉過去,明士貞驚愕的腰也一點點出現在我的視線中。再快一點!我默默地想著,再快一點,一定要在他喊出聲以前殺了他!
刀子已經碰到了明士貞的衣服了,隻要再轉過去一點,就可以切入他的身體。以百辟刀之利,這一刀足以將他當胸橫著割開一條深深的口子,到時他自然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可是,這時候我的身體也疼得象要斷裂。
這樣扭轉身體,實在有點過於逞強了。我咬緊牙關,右腳又是一蹬,想借一下力。哪知還沒點上,明士貞的刀忽地閃過來,正架在百辟刀上。兩刀相交,“當”一聲響,他的刀斷成兩截,刀頭落地。
他的刀遠沒有我的百辟刀好。我還沒來得高興,手腕忽地一疼,如遭利斧斫擊,痛得我都差點叫出聲來。
這正是斬鐵拳!明士貞這人一定和周諾有什麽關係!可還沒等我想出有什麽關係,後麵忽地有人叫道:“明大人,出什麽事了?”卻是門口那兩個衛兵在喊。這兒與門口雖不是太遠,卻有一塊大石頭擋著,他們看不見我們,卻聽到了明士貞刀頭落地的聲音。
完了!我心中一寒。現在我唯一的辦法就是趕緊逃。可是,這望海館的牆如此高法,要翻牆出去,幾乎是不可能,何況這明士貞還在邊上,那侍衛發現情況有異,一定馬上會過來查看的。我又急又氣,背後冷汗直流。隻一刹那,內衣登時被冷汗濕透了。
明士貞突然大聲道:“沒事,我出恭時刀掉下來了。”
他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幫我瞞著?我不由一怔,那問話的衛兵卻笑罵了一句,道:“明大人,沒沾到你的屎吧?”
明士貞也笑道:“站你的崗吧,被你一嗓子,我都嚇了一大跳。”
他嘴上說著,眼睛卻看著我,慢慢向我走來,兩手攤開,分明是表示自己手中沒有武器的意思。我不知他到底想做什麽,隻是握著刀默不作聲。
明士貞看著我的刀,忽地輕聲道:“百辟刀?”
我點了點頭。到了這時候也不必瞞他。他多半認出了百辟刀才為我掩飾的,如果我再不承認,反倒弄巧成拙。明士貞忽然微微一笑,道:“原來你是楚休紅將軍。”
我大吃一驚,幾乎以為他是個能掐會算的神仙了。我狐疑地看著,低低道:“你是誰?”
明士貞從地上揀起那半截斷刀,塞進了刀鞘,低聲道:“文侯大人麾下明士貞,見過楚將軍。”
他是文侯在這裏伏下的暗樁!我恍然大悟,不由暗叫僥幸。沒想到明士貞會是文侯派來的人,真是死裏逃生。此時我背後仍是涼涼的,身體卻軟軟得幾乎要摔倒,方才太過緊張,現在一鬆懈,但有種說不出的疲倦。
明士貞低聲道:“久聞楚將軍大名,你所統龍鱗軍現在來了沒有?”
我道:“我現在帶的是前鋒營,來了三十個……”順口剛說到這兒,卻見明士貞微微一笑,右手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讓我住嘴。我心中一亮,恍然大語。原來他這話是確認一下我的身份,如果我隻是順著他的話承認,那一定也會順口說龍鱗軍如何如何。
不愧是文侯派來的人,這短短一瞬,他立刻考慮到那麽多,與他相比,我仍然太過莽撞了。我看了看他,目光中已多了三分敬佩之意。
明士貞又低聲道:“何從景今日與倭島使者見麵,不知出了什麽意外。另外,楚將軍,你要忘記我這個人。”
他把後半段殘刀也塞進刀鞘,轉身背向著我。我看了一下他的背影,也不再說話,轉身向何從景走的方向走去。
明士貞在何從景身邊已經有好些年了吧?文侯真個細致入微,不放過任何可乘之機。正想著,忽然身子一震。
不對!
明士貞可能瞞過何從景,但他一定瞞不過鄭昭!而明士貞在何從景身邊的時間一定不會短了,這麽多年,難道鄭昭從來沒有讀過他的心思麽?何從景可是知道鄭昭有這本領的人,以何從景多疑、精細的性格,豈有不試探身邊人心思的道理?難道,我又上當了?
我心中越來越寒。方才隻有明士貞試探我,我卻根本沒去試探明士貞說的對不對。可是如果明士貞在騙我,他又有什麽用意,究竟是何方神聖?
我想得頭昏腦脹。現在也沒功夫想這些了,不管怎麽說,明士貞現在在幫我,他的底細以後再查吧,當務之急是去聽聽何從景到底與那個“海老”說些什麽。幸好這望海館雖在城中,布置得卻大有野越,高樹林立,枝翻葉茂,借樹木藏身,誰也發現不了。
小心走了一程,前麵忽然有一片空地。那是一座很大的假山,做成一個懸崖模樣,下麵是一個大池塘。這池塘也做得象個海灣,大概是望海館得名所在。假山上有四個人,一個人手握釣竿坐在懸崖邊上,另三個人一前兩後站立著,後兩人皆是滿頭白發,正是木玄齡與鬱鐵波,站在前麵的自是何從景了。
我躲在一顆大樹後,把手攏在耳邊,側耳凝神聽去。幸好海風是吹向我這邊的,他們聲音雖然不大,卻還可以隱約聽清楚。此時正聽得何從景道:“海老,他們到底適合用意?”
老人道:“這些海賊倒是膽色過人,不無可取,能用則用之,不能用則殺之。隻是,若用了他們,倭人那麵就必要斷了。”
是五峰船主!我心頭一亮,已約略猜到了端倪。
來的那些人,是五峰船主。海賊依靠倭人勢力,在海上搶劫過往商船,自然與靠商船得利得五羊城是不共戴天得死敵。當倭人與五羊城聯手,海賊勢必不能再劫商船了,怪不得他們要竭力破壞五羊城與倭島聯手之計,不惜秘密將倭人得使者斬盡殺絕。而為了保守這個秘密,也不惜代價要消滅正撞上此事得天馳號。
那是我還想不通海賊為什麽會突然與倭人翻臉,原來當中有此玄機。而五峰船主居然敢冒充倭島使者來與何從景談判,真個如那個老人所說,膽色過人。
這些海賊確實非同一般,在兩股勢力得夾縫中遊刃有餘,堅持到現在,五峰船主的確有他的過人之處。
何從景此時沉吟了一下,道:“隻是,海賊的胃口可不小,在海上飄忽不定,以前總找不到他們。此番既然送上門來,不如將他們殺了,再派人來與源氏幕府聯係。”
那老人低低一笑,道:“城主,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利之所在,正如釣鉤之香餌。五峰船主的胃口不小,源氏幕府的胃口可更大,若將倭人引來,隻怕尾大不掉,難以收拾。”
何從景默然不語。看來他也未必沒有與倭人聯手將蛇人與帝國消滅後,倭人再消滅自己的憂慮。他想了想,道:“隻是,帝國已是外強中幹,與帝國聯手,付出較多,所得卻又較少,實在有些不甘。”
那老人手忽地一抖,釣竿一下舉起,鉤上掛著一尾魚不住跳動,在月色中銀光閃閃。待那魚在跟前,他伸手一把抓住了魚身。這魚力道不小,身上又都是滑滑的粘液,本來很不好抓,他卻輕描淡寫的便抓到了手中。他將魚從鉤上摘下,扔進身邊一個桶裏,又在鉤上放了餌料,重又擲入水中,道:“城主,正因為帝國已是桑榆晚景,才會急於聯手,不惜以一王一候為質,再提供輜重,源氏幕府可不會答應這等條件的。”
何從景道:“海老,您的意思是與帝國聯手較好?”
老人道:“以當前而論,蛇人勢大,不論帝國還是五羊城,獨立皆難抵擋,唯有雙方聯手,方能與之抗衡。至於說帝國的實力不如倭人,倒也未必。去年我去苻敦城,見西府軍能擊退來犯蛇人。雖然那支蛇人並不強,但以西府軍便可得勝,帝國軍自然更勝一籌。何況倭人去年犯句羅之境,最終铩羽而歸,可見倭人實不強與帝國。何況倭人皆貪利忘義之徒,與之聯手,定不願全力在前,隻想坐收漁利,與之合兵,所得更少。”
何從景想了想,道:“若於帝國聯手,將來帝國對五羊城下手,又該如何是好?”
老人頓了頓,道:“如今這帝國,當年是如何得來得?”
何從景怔了怔,馬上一躬身,道:“謝海老指教。”
帝國是大帝當年率十二名將,東征西討,最終建立起來得。大帝初起時,力量也很小,前後共花費了九年時間,其間三起三落,有一次甚至眾叛親離,連一同起事時得十八子也有一個背叛了大帝,但最終大帝還是得到了這片廣袤得領土。老人的意思,也是說何從景一樣可以在其間發展勢力,走上與大帝同樣的路吧。何從景顯然明白了這個意思,我聽得暗自心驚。雖然何從景最終放棄了倭島是件好事,可是如果他知道我已經聽到了這些,隻怕又要有變數了。
正想著,何從景忽道:“海老,我不再打擾,請海老歇息吧。”
他轉過身,又向木玄齡和鬱鐵波行了一禮。卻沒有向那老人行的禮恭敬,看來在何從景眼裏,木鬱兩人雖然也位列三皓之一,比那海老的地位卻低多了。我閃到樹後,一動不敢動,隻怕被何從景發現。
雖然此次談判出了些事故,最終還是成功了,隻是何從景有不臣之心,我一定要向文候稟告。想到“不臣之心”四字,我突然想起了路恭行死前跟我說的話。路恭行也說文候有不臣之心,倒是無獨有偶,便是西府軍的陶守拙,也未必就是肝腦塗地的效忠帝國。
野心象一杯帶毒的美酒,人人都想,隻是看有沒有這個胃口吞下去。我不禁暗自失笑,如果我手握重兵,我會不會也動這個腦筋?
不知道。未必不會,也未必一定會。我暗自歎了口氣,隻覺茫然。雖然也知道刀兵四起,隻會使生靈塗炭,可如果我有能夠席卷天下的實力,我也未必不會去做。此時何從景的身影漸漸的消失在路上了,看著他的背影,我心中也不知使什麽滋味。
都一樣。如果我是何從景的部下,那麽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對的,可現在,我必須要把他的企圖上報給文候知道。雖然今天沒什麽實質成果,可是知道了何從景的決定,我也放下了心。現在我要做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出去,和進來相比,也不見得太容易。
我慢慢的向後退去,一邊看著那個山崖上的人。木玄齡和鬱鐵波兩人湊到那老人跟前,正小聲說著什麽。
看來一切都沒什麽意外,我扭頭看了看身後,正想找一個能出去的地方,突然,眼前隻覺一暗。
有暗算!我大吃一驚。此時我把頭扭過去了,卻怎麽都沒想到有人在這時候暗算我。這人來的好快,如果我再轉頭麵對他,隻怕頭還沒轉過去便要被擊倒了。到了這時候,也隻有硬著頭皮硬碰硬,隻希望還來得及。我也不再扭頭,人極快的向後一躍。還好我的頭是轉向後麵的,側著身子跳開也不至於撞到樹幹上。
剛跳開一步,邊上忽然有人長長籲了口氣。這聲音很低沉,吐氣悠長,但也沉重之極。我還沒有回過神來,一個人已重重一掌擊在我的肩頭。我情知已到絕路,再也無計可施,不禁閉上了眼等死。哪知剛閉上眼,卻聽得那海老的聲音傳過來:“把他帶過來吧。”
他們方才就已經發現我了吧,我居然還自以為得計,偷聽得不亦樂乎。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帶到那老人跟前,無非是晚死一刻,而談判得事出了這樣得變故,說不定也要功虧一簣,現在該怎麽辦?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再怎麽想也想不出一個好主意來。
木玄齡年紀老邁,力量卻著實不小,拖著我向前走,鬱鐵波拿著刀站在一邊,仍是戰戰兢兢。看來我這一腳將他踢得不輕,他走路時也有些踉蹌。到了老人跟前,那老人忽然道:“放開他吧。”
這話不僅時木玄齡和鬱鐵波,連我都大吃一驚。木玄齡道:“大哥,這刺客本事不小……”
“放開他,不用擔心。”
老人收起釣竿,站立起來轉過身,微微一笑,道:“楚休紅,好久沒見了。”
這老人聲音閑雅雍容,我一直一位那一定是個仙風道骨,鶴發童顏的老者,沒想到轉過頭來,赫然是一張奇醜無比的臉。
東平城裏收服飛羽時,再雉堞上見過他第一次,在苻敦城的浴室裏又見過他第二次,這次是第三次了。前兩次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這次他就在我跟前,才算看的清清楚楚。他每一次出現都是在幫助我,可是我怎麽也想不到他居然會是望海三皓中的海老!
我結結巴巴的道:“您是……您是……”說了半天也說不出來。老人向鬱鐵波點了點頭,道:“二弟,把刀還給他吧。”
鬱鐵波一怔,但馬上把刀給了我。一握到百辟刀,握的心神定了一些,拿著刀看著這老人,道:“請問,您到底是誰?”
老人微微一笑。他的樣子雖然醜陋之極,但氣度極是不凡,讓握有種身不由己想要屈膝跪下的衝動。他不再看握,對木玄齡和鬱鐵波道:“二弟,三弟,你們退下吧,握有些話要跟楚將軍說。”
木玄齡和鬱鐵波對視一眼,行了一禮退下去了。握心頭疑惑萬千,實在想不通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
這時那老人又坐下了,微笑道:“楚將軍,你也坐下吧。”
握把百辟刀放回刀鞘,盤腿坐了下來。他也坐回原位,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楚將軍,經年不見,你可大有神采了。”
我道:“海老,多謝你的關照。隻是小將實在想不通端倪,請海老指教。”
他又笑了笑,道:“世上事,誰敢說能夠看清一切?上天既生萬物,則萬物皆有其理在,隻是我們不知而已。”
他的話雖不是回答,但我也聽得出他的意思,他是不會回答我的,可是我實在是太困惑了,又問道:“海老,別的事小將也不敢多問,隻是想問問,海老你對小將關愛有加,不知為何?”
我看了看桶中的魚,道:“楚將軍,你見這魚了嗎?”
我不知道為什麽說到魚身上去了,道:“小將愚魯,請海老指教。”
“魚或躍於海,或沉於淵,皆得其所哉。然巨可吞舟者亦曾細若芥子,隻是有些可波浪於滄冥,有些未當長成便葬身魚腹,老朽隻是不忍見化龍之器早夭於涸轍而已。”
我皺了皺眉,老人的這翻話多半隻是敷衍。我嚅嚅道:“小將智勇皆非一時之選,實難當海老錯愛,小將仍是不明。”
他又是微微一笑,道:“大霧彌天,終有散日,有些事慢慢自然會明白的。楚將軍,你深有自知之明,僅此一點便遠在儕輩之上,便兼有仁義之心,乃是不世出的奇才,若棟梁之材隻是柴薪之用,豈非可惜?”
我苦笑了一下,道:“海老過獎了,小將可談不上棟梁之材,若海老僅為愛才,恕小將實在難以置信。”
老人點了點頭,微笑道:“不以人諛而忘乎所以,楚將軍,你果真又比以前精進。”
我抬起頭,道:“海老,小將身受你數次大恩,如今也落在你手上,本不該如此狂妄,然海老若不願明言,小將也不再多問。”
老人歎了口氣,道:“楚將軍,有些事恕老朽不能明言,老朽亦有一事願請教楚將軍,請楚將軍開誠布公答我。”
我沒想到他居然也會夭請教我,道:“小將不敢,海老請說。”
老人抬頭看了看天空,道:“天生萬物,萬物可是生來便有貴賤之分?”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問我這樣大的問題。我一向隻覺得,人生來就是平等的,不論帝君,還是一個乞丐,首先同樣是人而已,可這老人竟然說的是“萬物”。我想了想,道:“應該沒有。”
老人臉色浮起一絲笑意:“楚將軍既有兼愛天下之心,那你就走吧。”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麽?”
老人站起身,拿起身邊的水桶,連魚帶水倒回了崖下的潭中,道:“楚將軍,今夜之事,老朽會守口如瓶,你不必擔心被何城主知曉,指望將來將軍莫失初心,記住這話便是。”
我站起身,仍然莫名其妙,道:“海老,您真的讓我走?”
他沒有回頭,隻是低聲道:“有些事,老朽也不知做得對不對。隻是世既有虎狼之狠,亦有豬羊之懦,人亦如此。豬羊不敵虎狼,然世上若皆是虎狼,則生靈皆遭塗炭。楚將軍,你則是虎狼爪牙與虎狼懦心皆在一身,老朽不殺你,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走出一條共存之路。”
他想的,也是讓五羊城何帝國能夠共存吧。我恍然大悟,不由跪下來行了一禮,道:“海老,小將定不敢忘。小將未必有多少力量,但定會盡己所能,讓天下重歸太平。”雖然他把我說成和豬羊一樣,我也不覺他說的有什麽不對。在他心目中,世上萬事萬物皆是平等的,虎狼與豬羊也都一樣。
我轉身要走,卻聽得身後的他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喃喃道:“太平,太平。”聽著他的聲音,我也不禁一陣難受。
這老人的想法,與我竟然不謀而合,所以他才會如此幫我吧。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異數,但慢慢的發現,其實很多人或多或少有我這樣的想法。此時我覺得,便是蛇人,也未必就是十惡不赦,如果真的能夠和蛇人共存,那也未必不可能。可是想法歸想法,這一點能夠做的到麽?五羊城與帝國的共存就已經是一個奇跡了,更不用說與蛇人共存於世了。
盡我所能吧。我暗自歎了口氣。何從景不會世甘於雌伏的人,文候更是有不臣之心,靠我的力量,能夠調和這些水火不容的勢力,讓他們和平共處麽?想想也不可能,我能做的,也僅僅世盡我所能而已,這老人對我的期望也未免太過了。
是太過分了?我心中隱隱的有個聲音在反問我。他真的是那麽想的嗎?可是雖然有些疑惑,我卻想不出有什麽值得懷疑的地方。我也不想去懷疑,我隻希望有朝一日真的能像他說的那樣,萬物各安其位,天下太平。隻是,這個希望也太渺茫,太不可能了,已經迂腐到可笑。
這個老人難道真的如此迂腐?如果他的理想竟然如此不切實際,以何從景這樣精細的人會對他言聽計從麽?雖然不願去想,這個念頭卻還是在我心頭紮下了根。受騙太多,我已經不再輕易信人了。雖然願意相信這老人,可心底卻還是固執的想要去懷疑。
……
望海館這兒也很偏僻,現在夜已深了,街上更是人影都沒一個。我來的時候躲在何從景的馬車下,也看不清道路,要回慕漁館,看來並不那麽容易,白天街上還時有拉客的馬車夫,現在這麽晚了,也不知叫不叫得到車。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前麵一個拐角處有家小酒館還開著,門口正停著一輛馬車,卻不知是不是拉客的那種。我向前走去,想問問能不能帶我回慕漁館,走到近前時,突然聽酒館裏有個人高聲吟道:“雕鞍名馬越千山,拓土開疆意未閑。戰血滔滔流不盡,征人隻向夢中還。”
這聲音極是清朗,在夜色中也顯得甚是突兀,隻是詩句之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戰爭之意,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這正是陸經漁的聲音!
我顧不得多想,快步向前走去。白薇說過,陸經漁便住在望海館附近的一個小院子裏,也許真有這般巧事,在那小酒館裏可以碰到陸經漁。我一把掀開簾子,待看到裏麵坐的兩個人,不由驚呆了。
一個黑黑矮矮的胖子坐在當中的一張桌子前,他對麵的,正是三縷清髯的陸經漁!他相貌依舊,可是頭上卻多了些白發,麵色蒼老了許多。
我隻覺鼻子一酸,搶上前去,跪倒在地,道:“陸爵爺。”一時卻說不出話來。我衝進去得太急了,陸經漁也一陣驚愕,看了看我,忽地站了起來道:“楚將軍!哈,怎麽會這麽巧,快請起,快請起。”
我有些哽咽,站起身來,看了看陸經漁。當初,武侯和他是我的兩個偶像,我做夢也想成為他們一樣的人物,沒想到時光荏苒,現在的陸經漁胖了一點,卻已沒有當初的精悍之色了。我道:“爵爺,您真的在這兒,為什麽不回去啊?”
陸經漁臉上閃過一絲憂慮,卻沒回答我,對那黑胖子道:“閔兄,這位是當年我在軍中的小友楚休紅將軍。楚將軍,這位便是如雷灌耳的大詩人閔維丘先生,你還沒見過吧?”
我對詩詞一類的東西沒什麽興趣,閔維丘是不是詩人也不幹我的事,隻是閔維丘詩名很大,有不少吟風弄月的作品流傳於歌樓酒肆,我也聽到過,隻覺得這個人該是風度翩翩,英俊瀟灑。倒也不曾想到,居然是這般一個黑矮的胖子。我滿腦子想的隻是陸經漁,也許在酒館裏他不好說話?我順著他的口氣道:“閔先生大名,在下聽得久了,今日有緣識荊,實是三生有幸。”
閔維丘看看我,眼珠子一白,道:“不必了,行伍之人,某家也不願深交。”
……
這人在帝都時便有狂生之名,現在仍然如此無禮,已喝得爛醉如泥。把閔維丘扶上車,我道:“陸先生,請問,您知道去慕漁館怎麽走麽?”
陸經漁怔了怔,道:“閔先生住的地方離那兒有三條街呢,去那兒做什麽?”
慕漁館原先是何從景給陸經漁建的,陸經漁心灰意冷,也不想如此招搖,才不願住那兒,寧可住在這樣一個小巷子裏,我一問慕漁館,他大概有點多心了。我小聲道:“我是住在那兒的,現在不知該如何回去。”
陸經漁又怔了怔,道:“你們來了多少人?”剛說出口,馬上道:“算了,不要說了,不然隻會心煩。來,我順路送你回去吧。”
閔維丘的車子很小,他躺在後座呼呼大睡,我和陸經漁擠在前麵。一坐上,陸經漁抖了抖韁繩,趕著車向前麵去。他沒有說話,若有所思,也不知想些什麽。我也不敢和他多說什麽,隻是默默地坐在他身邊。
走了一程,陸經漁忽然道:“現在朝中是文侯主事?”
我心中一陣激動。文侯看邵風觀的甲胄擦得很幹淨,知道邵風觀沒有死心,因此一語便將邵風觀重新召回軍中。陸經漁問這話,可見他的心也還沒有死!我道:“是。今年在文侯大人率領下,我軍破解了蛇人的圍困,斬殺了近十萬蛇人。”其實斬殺的蛇人根本沒那麽多,不過戰果向來是虛報的,文侯宣稱的也是“殺敵十萬”,我不算吹得太過。
陸經漁冷笑了一下,道:“十萬!在文侯大人心中,大概也隻是個數字而已。”
他這話似乎對文侯有所不滿。我暗吃一驚,道:“大人,請問有什麽不對麽?”
陸經漁忽道:“楚將軍,你是受文侯之命來與何城主談判的,是吧?”
他一猜一個準,果然名下無虛士。我點了點道:“是,不過我不是談判的正使,隻是副使,主要是保護正使丁大人安危。”
“丁大人?”陸經漁想了想,道:“丁西銘麽?”
“是。”
陸經漁皺了皺眉,道:“他可不是文侯的親信。”他看了看我,忽道:“楚將軍,實話告訴我,你是文侯的親信吧?”
我嚇了一跳,道:“文侯大人對小將青眼有加,親信麽,我也不知是不是。”
陸經漁淡淡一笑,看了看四周,忽然壓低了聲音道:“文侯是不是給你秘令,要你一旦在談判即將破裂時便殺了丁西銘,嫁禍給何城主?”
陸經漁也會讀心術!我嚇得魂不附體,一下站了起來,手不自覺地按在了刀柄上,喝道:“什麽?沒……沒這回事。”
陸經漁笑了笑,道:“楚將軍,為將之道,無論什麽意外,便是山崩海嘯於前亦不可變色,你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可不能如此沉不住氣。”
我隻覺背後冷汗直冒。陸經漁是不世出的名將,武勇智謀,皆是當世數一數二的,我與他相比的確還差得太遠,方才我的表現已經是證明他的猜測沒錯了。我頹然道:“是啊。”
陸經漁道:“那麽說來,你的處境可很危險了。我約略聽得,何城主不僅僅想和帝國聯手,他另外還在與人聯係。你晚上跑到望海館附近,隻怕你們的談判已經破裂。”
這一點他卻猜錯了,但我也馬上知道,陸經漁並沒有讀心術。的確,如果他有讀心術,在高鷲城時他也不會中了蒼月公的苦肉計。我想了想,道:“沒有。我已知道何城主在與倭島聯係,不過他已經決定斷絕倭島那邊了,我們的談判已然成功。”
雖然陸經漁說什麽“山崩海嘯於前亦不可變色”,此時卻也才舒一口氣,道:“是麽?那就好。”
他的口氣裏大見欣慰。如果帝國與五羊城翻臉,即使陸經漁想要超然物外,何從景隻怕也容不下他了吧,看來陸經漁即使處於現在這樣的地方,仍然不平靜。
我默默地想著,陸經漁忽然道:“楚將軍,有件事你聽聽便算了,如果不願聽,就當我胡說。文侯這人心思極其深沉,不論他對你有多好,你都不能太信他,否則就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我道:“怎麽了?”
陸經漁道:“在高鷲城時,我就在想,我們派出那麽多回去報信的,即使一個都到不了帝都,以文侯之能,他不會一點消息都得不到的。”
陸經漁的話象一個睛天霹靂,我被驚得呆住了。的確,我從來沒想到這一點!文侯在何從景身邊都派了一個明士貞,我們在高鷲城被蛇人圍住這般大的一件事,他豈會連半點消息都得不到?我道:“難道……難道文侯大人他……”
陸經漁道:“是啊,我一直在懷疑,文侯大人其實不希望君侯全勝班師。如果不是後來蛇人圍了帝都,我簡直要懷疑蛇人也是文侯派出來的了。”
蛇人當然不會是文侯派的,否則文侯的神通也太大了。隻是陸經漁說文侯其實有可能早就知道我們在高鷲城的處境,我卻從來不曾想過。我道:“可是,文侯大人為什麽要這麽做?南征軍全軍覆沒,他有什麽好處?”
陸經漁道:“楚將軍,你以前官職太小,很多內幕並不知情。朝中文武二侯主事,君侯主軍,文侯主政,向稱棟梁。但與君侯不同,文侯這人甚有野心,我當初就曾向君侯說過,君侯卻說我妄議大臣,隻是這幾年來我越來越覺得,南征軍落了個全軍覆沒的結局,與文侯不會沒關係的。當初他即使派不出援軍,能給城中運些糧草來,我們也不會敗得如此之慘。十萬人,一共逃出的大概還不到三四千吧。”
我的心頭如驚濤駭浪,一時也理不清頭緒。如果陸經漁說的是真的,那可真的是一個最大的陰謀了。我們被蛇人圍住的時候,文侯說不定滿心希望我們能與蛇人兩敗俱傷吧,隻是蛇人的戰鬥力強得超過他的預計,後來的事態才脫離了他的預算。
陸經漁又道:“楚將軍,也許這隻是我的小人之心,隻是我雖然找不到證據,卻覺得想得多半不會有錯。
君侯敗亡,帝國陷入危難,但文侯卻成為大權獨攬的人物,其中得利最多的,便是他吧。”
我道:“陸將軍,那你為什麽不回帝都?若此事是真的,我願追隨陸將軍左右。”
說出這話時,我已下定了決心。如果文侯真的是這樣的用心,那麽無論文侯對我有多好,我也一定要代南征軍十萬袍澤向他討個公道。陸經漁卻歎了口氣,低低道:“我不敢回去。我怕他。”
我一怔,道:“怕?”
陸經漁道:“是。甄侯實在太強了,我不敢去麵對他,更可怕的是,居然還沒有人發現他的可怕。如果回到帝都,安知我不會是第二個君侯。”
陸經漁會坦言他畏懼文侯,我也不曾想到。但想想文侯的心思手段,的確讓人不寒而栗,如果文侯要對付我,就算我有九條命也不夠丟的。此時我又想起了甄以寧。如果不是甄以寧,文侯大概連正眼都不會看我的吧。
這時,陸經漁帶住馬,道:“楚將軍,你要從後門進去吧?”
我道:“是啊。”
他指了指前麵道:“走過這條街,就是慕漁館的後門了。”
我跳下車,又向陸經漁行了一禮,道:“陸將軍,謝謝你。”
陸經漁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頓了頓,忽道:“楚將軍,這條路荊棘重重,你要走下去,以後千萬不要太輕信人。”
這是陸經漁的肺腑之言吧。我有些黯然,道:“多謝陸將軍,請你也好好保重。”
陸經漁歎了口氣,臉上卻又浮上一絲笑意,道:“都保重吧。如果有緣,也許我們還會再見。”
他加了一鞭,馬車轔轔而行。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隻覺鼻子一酸,淚水似要湧出眼眶。冰海之龍,這個幾近神話的名將,就這樣淹沒在人海中了麽?象投入大海中的一塊小石頭,再沒有波瀾。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還在人世,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活著,和妻子兩人夫唱婦隨,白頭到老,生幾個孩子,就這樣渡過一生吧,而帝都的人大概還會去忠國碑前憑吊他的名字,去傳頌這個不敗的名將那傳奇的一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可走,我選擇了這條路,即使路上有再多的荊棘,我也要走下去。我不象陸經漁那樣看得透,我還有熱血,我要改變這世界。
我會看到你說的那個新時代的。在心底,我暗暗地向郡主發誓。
進了慕漁館,裏麵又暗了很多。天太晚了。筵席早就散去。四周靜悄悄的。我看了看四周,確認附近沒有巡邏的人,正要向我的住處走去,忽然聽得錢文義低聲在暗處道:“楚將軍。”
我道:“是我,錢兄,你一直在這兒等我?”
錢文義從邊上閃身出來,我發現他的臉上有些僵直,很不同尋常,我心中“咯噔”一下,小聲道:“出什麽事了?”看他的樣子,似乎又有什麽意外發生了。
錢文義沒有說話,他身後忽然走出一人,道:“楚將軍,這麽晚了,你才回來啊?”
一聽到這聲音,我嚇得魂飛魄散。這是鄭昭的聲音!我的手一把搭到了刀柄上,這時,鄭昭從方裏踱出來,他伸手拍了拍錢文義的肩,道:“錢將軍,這是各噩夢,你回去睡吧,睡醒了就全忘了。”
錢文義點了點頭,蹣跚的走去,動作幾乎象個木偶。我心知他定時中了鄭昭的攝心術,但不知鄭昭到底要做什麽,等錢文義一走,我低聲道:“鄭先生怎麽會在這兒等我?”
鄭昭卻咬了咬嘴唇,臉上閃過一絲痛苦,道:“楚休紅,我恨不得殺了你!”
我嚇了一跳。雖然知道鄭昭對我並無好意,但沒料到他說得這般直接。我握緊了刀,道:“不要忘了,我可是副使。”
鄭昭道:“副使又如何?如果能殺你,你真想把你碎屍萬段!”他說這些話時全然沒有平時的隨和,口氣也很急。我心中一動,登時恍然大悟。
他是知道白薇來見我的事了!白薇吻了我,他也一定知道了,可是他有讀心術的事又瞞著白薇,這樣的屈辱憋在心裏,實在不好受。想通了這點,我倒放下了心,冷笑道:“鄭先生,我可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你了。”
鄭昭看了看我,道:“楚將軍,當今之世,身懷攝心術的,大概隻有你我二人了。現在已無六耳,我們也不必遮遮掩掩,還是開誠布公吧。我世一個人來的,楚將軍若要對我動手,鄭某自然不是你的對手,要殺我可是輕而易舉。”
他這般說,我倒是一陣驚奇,實在想不通鄭昭到底要做什麽。我孤身來見我,總不會是來讓我殺他的吧?
我把手從刀柄上放開,道:“好吧,真人麵前不說假話,鄭先生也不要把我當成卑鄙小人,又什麽話便說,在下聽著便是。”
鄭昭看了看我,忽然一笑道:“我中了你的圈套,居然一對你用讀心術便會頭痛欲裂,這真是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兒,陰溝裏翻船了,不過楚將軍你卻沒有廢掉我的讀心術,實在該感謝你。”
我暗自後悔,那次我該暗示他說一用讀心術和攝心術就會要頭痛要死,那就可以一勞永逸的解決他了。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如今要再對他用攝心術,已是不可能了。我隻是淡淡一笑道:“過獎,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鄭昭倒是笑了笑,道:“果然。雖然因為小薇的事我應該很恨你,但楚將軍你光明磊落,我又實在恨不起來。”
他一說起白薇,我倒有點過意不去。我正色道:“鄭先生,你也不要胡猜,白薇小姐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鄭昭“哼”了一聲,道:“做吧,今晚要說的不是這些。”
他指了指邊上一張石椅,自己先坐了下來。我也坐到他跟前,道:“不知鄭先生有何指教?”
鄭昭長籲了口氣,道:“你既然已經去過月明樓,想必也已知道前因後果了。”
我暗自歎息。我做事雖然自認比較精細,卻還是沒能考慮周全,實在不該跟白薇說我要去刺殺那些倭島使臣的,我道:“自然。”
鄭昭道:“沒想到五峰船主竟有如此膽色,實在令人佩服。不過既然收服了他們,聯手倭島之議自然無疾而終了,明日再談些條件,你們便可奏凱而還。楚將軍,你這一趟又立了議大功啊。”
我笑了笑,道:“天意如此,人力難回。”想到他居然把那五峰船主也收服了,心中不覺有點憂慮。這批海賊再海上甚是強悍,而五羊城的水軍原本就是聞名天下,如此更上層樓,將來如果帝國真有與五羊城刀兵相見的一天,鄧滄潤和李堯天可吃力得很。
鄭昭歎了口氣道:“我早知道倭人慣於反複,因此向來主張與帝國聯手,隻是城主自由打算,以前也說不通他。好在從今日起,他終於完全接受了我得計劃。”
我道:“起其實不分南北東西,都是兄弟姐妹,合則兩昌,分則兩敗,城主當然也明白這道理。”
鄭昭道:“不錯。雖然帝製共和不兩立,但人畢竟還是人,大敵當前,別的事都是次要的。我向來堅持如此,因此雖然甄候想要殺我,我還是堅持要和帝國聯手。”
一想到當初我奉文候之命去追殺他,我也有些不安,道:“鄭先生,你寬厚大度,此言極是。”
鄭昭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寬厚大度麽?我可比不上海老,海老的孫子被你殺了,他也仍堅持說與帝國聯手是上策。”
海老的孫子?乍聞之下我有點摸不著頭腦,突然間腦海中跳出那次與鄭昭一起來帝都的一個人。
那個奇醜的劍手!那劍手的樣子雖然不太象海老,但兩人都是尖嘴猴腮,醜陋無比。我道:“是那次與你一起來的劍手麽?”
鄭昭道:“正是。”說道這兒,他臉上又閃過了一絲茫然,也不知想些什麽。
我道:“此一時,彼一時也。鄭先生,既然我們兩軍要聯合,我希望能以誠相待,同赴國難,將來共和軍的前途也一定會有一個好的發展。”
鄭昭掃了我一眼,“嗤”的冷笑一聲道:“楚將軍,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憑你,大概還沒權決定共和軍的前途吧。”
雖然受了他的譏嘲,我仍然不以為忤,道:“現在雖然不能,但我會盡力而為。”
鄭昭看著我,似乎想看看我心裏到底在想什麽。我知道他沒辦法對我用讀心術,但即使用了也不怕,我的確是這樣想的。在隨武侯南征時,我覺得共和軍一個個都是不赦的罪犯,但經過了這些年,我的想法已不大一樣。共和軍一樣是人,我們不能與蛇人和平相處,難道與共和軍也不能和平相處嗎?
“以人為尚,以民為本”的信條共和軍做得並不好,但這話卻是對的。和共和軍相比,帝國其實連這點虛偽都沒有,隻是把百姓當成毫不值錢的野草而已。
鄭昭看了我半晌,我正被他看的發毛,他忽然長歎了一聲,道:“楚將軍,你不要太高興了,還有一個難關,你得渡過才可以真正慶功。”
第十三章 笑裏藏刀
天亮起來的時候,何從景派來的車隊便來到慕魚館。來人說何從景今日在軍中視察軍務,最後一輪談判也改在軍營舉行。丁西銘沒有懷疑,我卻在想著鄭昭說的話。
鄭昭說得吞吞吐吐,語焉不詳,隻是讓我小心。五羊城現在軍中得實力派有七天將之稱,這七天將中四個是原來共和軍得殘部,真正屬於何從景手下得隻是丁亨利、方若水、和另一個叫何步天的年青將領。何步天是何從景的另一個遠房侄子,也是七天將中最受何從景信任的兩個將領之一。七天將中有四個將決反對聯手,其中最大的理由是帝國軍沒有戰鬥力,更本不是蛇人的對手,和帝國軍聯手,隻有百弊而無一利。鄭昭說的最後一個難關,大概就是指軍中的反對意見。隻是與文官不同,軍中的將領不是單憑口舌就可以折服的,他們很可能要向我挑戰。以前的口舌之戰我出不上力,但今天就不僅僅憑口舌可以勝過對方。今天這場談判,說不定我的作用還會比丁西銘會更大一些。
一進軍營,隻見那演兵場前搭起一個大台子,撐著一把很大的陽傘,何從景正和幾個人坐在那兒。丁西銘看了看四周,小聲對我說:“楚將軍,何城主怎麽要到這兒來談判?”
這兒是露天的,演兵場上又光禿禿的,樹都沒幾棵,自然不舒服,我小聲道:“丁大人,他是想看看我們的實力了。”
五羊城的軍容甚是整齊,看來不論水陸兩方麵,戰鬥力都是不差的。可是檢閱完畢,眾將上前請安,何從景賜座,似乎更本沒機會讓他們上來挑戰。直到何從景命掌印官過來,將一封寫好的帛書交給丁西銘,仍然沒有人要向我挑戰的意思。
難道鄭昭在騙我?鄭昭語焉不詳,也許,他說的危機並不是這個?我疑慮重重。今天鄭昭仍然沒有出現,如果他在麵前,說不定我會大失體統的揪住他問個究竟的。
這是丁西銘已經看完了何從景遞過的帛書,在上麵按上了手印,蓋了章,還給了何從景。帛書一式兩份,他們互相交換後,丁西銘長籲了一口氣。越過風濤,在海上奔波了這麽多日子,知道今天才算大功告成。他站起來,向何從景深施一禮,道:“何城主深明大義,實是國之棟梁,下官佩服不已。”
何從景也站了起來,微笑道:“丁大人言重了。從景雖然身在南疆,但國難當頭,自應盡釋前嫌。丁大人請放心,我兩軍聯合,妖獸定不足道矣。”
他笑得極是謙和大度,丁西銘亦笑道:“何城主真當世雄傑,有何城主鼎力相助,妖獸誠無足多慮。”隻是看著他兩人的笑意,我心底卻一陣陣發寒。丁西銘雖然不知道何從景大過與倭人聯手的主意,但也一定不會相信何從景真的毫無保留的協助帝國,而何從景對帝國的戒心也毫不掩飾。隻是這時候兩人談笑風生,似乎肝膽相照的說著這些自己都不相信的話,也許,政客都不足信的吧?
同樣,文候也不能太信任他的。我不禁又想起了陸經漁的話。
換過文書後,竟然什麽事也沒有,遠人司的林一木送我們回慕魚館準備回程,何從景麵子傻瓜做得十足,自丁西銘以下,我們每人都有一份程儀,丁西銘的最大,我的比丁西銘的少一點,但也算得上不薄了,別的士兵按官職大小,都有一份禮物,一個個笑逐顏開,覺得此行不枉了。看著他們得笑容,我暗自苦笑。他們不知道昨天發生了什麽,其實,我們所有人得性命都在鬼門關前打了一個轉,如果那海老建議何從景與倭人聯手得話,我們隻怕都得死在睡夢中了。
談判如此順利,我們也歸心似箭,隻想早點啟程回去,一回到慕魚館便打包準備等船了。今天出乎意料的順利讓每個人都興奮莫名,丁西銘更是得意洋洋指揮著馬天武幹著幹那。我沒有什麽東西,最寶貴的大概倒是樸士免給我的那件海犀甲。海犀甲貼身穿著,別的東西也就是一個包裹便可以提走了。我上樓料理著一些舊衣服時,忽然想起春燕和我在一間屋子裏過了兩天。雖然知道她一定是何從景的耳目,但對她卻沒有什麽惱怒的,隻是感到有些茫然。這此一別,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吧?
正想著,樓下有人道:“我們統領在樓上整理東西。又什麽事麽?正是錢文義的聲音。我心頭一動,想著:“難道是春燕?”可馬上便又啞然失笑。春燕可不是隨便可以能出來的,更可能的是白薇。昨夜我沒按原計劃行事,大概她來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吧。
我下了樓,道:“錢兄,是哪位來找我?”
一看到來人,我不由一怔。這人金發碧眼,竟是丁亨利。他穿著一件便裝,便見瀟灑,見我下來,雙足一並,“啪”的行了個軍禮,道:“楚將軍,就此一別,不知重逢何日,我為將軍設了個小宴餞行,不知是否賞光?”
我道:“丁將軍好意,小將不敢推辭。恭敬不如從命,多謝丁將軍了。”
丁亨利笑了笑,道:“便在醉月樓中,楚將軍請隨我來。”
那醉月樓是在慕魚館附近的一個小酒樓,他並沒有叫別人,大概丁亨利雖受何從景信任,薪水也不是太高,不能大擺筵席,為我餞行也隻能在醉月樓這等小酒樓中。我也笑了笑,正要說話,一邊忽然有人道:“丁將軍,小人也要叨擾,不知可否?”
我道:“唐開,你配我一起過去吧,在樓下等等我,我與丁將軍辭謝後馬上便回來的。丁將軍,也請你原諒,實是要回去了,忙得很。”
丁亨利卻是一怔。我心裏暗笑,他不讓唐開入席,我答應了,但讓唐開在樓下等候他總沒法拒絕。雖然我也不認為丁亨利又要我性命的理由,但至少總要防著一手。
丁亨利道:“隻是,這樣的話,豈不是對唐將軍太失禮了?”
我道:“唐將軍與我是至親,原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丁將軍,走吧。”
現在成了我催他,丁亨利也不好再說什麽,道:“好吧,楚將軍,我的車在外麵。”
我道:“過了街便到,走著去吧。唐開,我們走。”
何從景那車廂下麵可以藏人的馬車讓我心有餘悸,雖然談判已經順利結束,可是我實在仍然有點害怕這會不會仍是個圈套,馬車之類還是不要坐的好。
想到馬車,忽然又想起了明士貞。昨天幸虧碰到了明士貞,可是,明士貞真的如他所說,是文候的內奸?我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何從景身邊有鄭昭,明士貞作為暗樁,一定瞞不過鄭昭的。這一點昨天我就想到了,隻是昨天我在懷疑明士貞騙我,現在想想,他讓我去聽何從景和海老的密談,實在沒半點好處,開始時他不知道我的底細,直到見到了我的百辟刀才知道我的來曆。可是,如果他真的是文候派來的內應的話,鄭昭不可能不會發現的。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的頭亂成一鍋粥。細細想一想,一共也隻有兩種可能,是,或不是。如果明士貞是內應,鄭昭不發現是不可能的,那麽就隻可能是發現了又故意留著他,使的反間計了。可是何從景會如此膽大,隻帶明士貞一個人去海老處麽?
想到這兒,我不覺渾身一凜。不對!何從景不可能如此不小心。他隻帶明士貞一個人去海老處,隻能證明一點,他是絕對相信明士貞的,那麽明士貞就是在騙我,他並不是文候的內奸!
可一想到這兒,仍然有些地方說不通。還是那句話,明士貞為什麽要放我進去偷聽何從景與海老的密談?海老結果建議與帝國聯手,今天波瀾不驚,什麽都沒發生。可如果海老建議的是與倭人聯手,這消息卻被我聽到,豈不是要出漏子?這樣一想,明士貞的身份又模糊起來。他到底使哪一方麵的人,想幹什麽?
“楚將軍,到了。”丁亨利打斷了我的思路。我抬起頭,此時已到了醉月樓前,丁亨利站在門口,向我一讓,道:“楚將軍,實在抱起,寒酸的很,在這兒為你餞行,包廂在樓上呢。”
我不想再去想明士貞了,笑了笑道:“挺好的。”我扭頭對唐開道:“唐兄,你在樓上等等我吧,叫幾個菜,你在下麵吃著,等一會我來付帳。”
丁亨利笑道:“楚將軍這話見外了。讓唐將軍在下麵等著,已是很不好意思了,豈能再叫你壞鈔。”他對那跑堂的道:“店家,這位客官用了什麽,等一會都記在我賬上。”說完,對我道:“楚將軍,來,我們上樓吧。”
我籲了口氣。丁亨利和藹可親,但安知他會不會笑裏藏刀,鄭昭說的還有一個危機,會不會指這個?現在已經到了這兒了,自然沒有再打退堂鼓的道理,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已打定主意,無論如何,我必須事事小心,不能出錯。
醉月樓雖小,生意倒是不錯,樓上樓下都是人。丁亨利領著我向前走去,到了一間包廂前,推開門道:“諸兄,我把楚將軍請來了。”
裏麵已經又六七個人了,我一進門,他們都站了起來。我一眼便看見了方若水,他們都穿著便裝,但方若水眼裏的敵意仍然不去。丁亨利引我上座,道:“楚將軍,我給你介紹幾位朋友吧。你邊上這位是何步天何兄,坐他身邊的使莫登符莫兄,再邊上是魏仁圖魏兄,坐你對麵的是於謹於兄,他邊上是巴文彥巴兄,還有我邊上這位是方若水方兄。”
另外幾個我還沒多大映象,一聽到“何步天”三字,我心中隱隱吃驚。鄭昭說起過,何步天和何中一樣,都是何從景的子侄輩,也是當今五羊城後起七天將中名列丁亨利之下的第二位。我向他們團團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各位兄台大概都是軍人吧?”
丁亨利微微一笑,道:“承蒙前輩厚愛,我們七人繼承了當初蒼月公麾下七將的名號,也被稱為七天將。”
果然來了。我心中暗自叫苦。不過,在酒席上他們總不會動粗,這地方這麽小,我們八個人一坐,幾乎把一間小包廂都塞滿了。我道:“原來諸位都是五羊城的棟梁,日後我們兩軍合作,還望諸位多多關照提攜才是。”
何步天道:“楚兄客氣了。楚兄本領非凡,丁大哥對楚兄讚不絕口,說你日後定是世上有數的名將,還望楚兄日後關照提攜我們才是。”
他說得倒是很委婉,我不好再說什麽,隻是微微一笑,道:“丁將軍謬讚,在下不過是無名下將,實不足當得此話。”
何步天道:“我雖不曾見過楚兄得槍法,但丁大哥說,以他的槍法亦不是楚兄對手,那楚兄定是難得得勇將了,哈哈。”
說到這兒,我也聽得出他話中的嘲諷之意,看來丁亨利這酒也不是好喝的。我已打定主意,反正馬上要走了,隨他們說什麽,我又一定之規,隻不生氣便是。我端起杯子來,道:“何將軍此言,實令在下汗顏,丁將軍槍術通神,那天與丁將軍比試,在下根本不是對手,何將軍可不要聽信了丁將軍過謙之辭。”
丁亨利這時也站了起來,道:“來,來,閑話慢慢聊吧,楚將軍馬上就要踏上回程,我們敬他一杯,願他一路順風。”
他這般一說,何步天也不再冷嘲熱諷,各人端起杯子來敬了我一杯,我團團行了一禮,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道:“多謝諸位美意,在下感激莫名,無以為表,先幹為敬了。”他們到底有沒有美意,現在實在說不上來了,也不必管他們了。
喝完這一杯酒,丁亨利皺了皺眉,道:“菜怎麽還不上來?”他向我道:“楚將軍且稍坐,我去催催他們。”
說罷,便走了出去。
丁亨利一出去,何步天忽道:“楚兄,有件事何某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不知能不能說。”
大概他又想冷嘲熱諷幾句,我道:“何將軍請講。”這何步天也是何從景的從侄,與何中自然是兄弟輩了,隻是他的性情與何中大不相同。何中是五羊城三士中的“隱士”,當初在陸經漁麾下隱忍多年,誰也看不出他的底細,可是何步天卻是喜怒行於色,一下子便能看出他要說什麽來了。
何步天道:“我舊時聽老人說過一句話,叫‘良禽擇木而棲’,不知楚將軍聽過沒有?”
我心頭一動,道:“自然,這話我也聽說過。”
何步天道:“楚兄文武全才,在下佩服得緊。這話便是說,良禽當有擇喬木而棲之明,而非木有擇禽之理。楚兄今之良將,為何反不如良禽?”
我心頭翻了個個。微笑道:“何將軍此言差矣,在下也聽古人說過一句話,乃是‘君子不棄父母之邦’。楚休紅雖然算不得君子,但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還是要學學得。”
何步天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一方得方若水忽然喝道:“楚休紅,你們帝國得帝君橫征暴斂,荒淫無道,你難道仍然執迷不悟麽?”
我心底也有了怒意,道:“方兄所言,似乎要逼我留在五羊城了?”
方若水道:“逼字談不上,楚將軍,隻是我看不慣不識時務的人。”
我冷笑了一聲,道:“方兄言重了。楚某豈但不識時務,還又臭又硬。縱然五羊城又千般好,但帝國為我父母之邦,帝國子民識我父老鄉親,楚某不才,卻也不願背棄。”
雖然這樣說著,隻是心頭也有點疼痛。方若水所言並不是虛言,帝君確是橫征暴斂,荒淫無道之人,隻是,我欠了郡主那麽多,還有她,她也在帝國,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留在五羊城的。到了此時,我才知道鄭昭所說的最後一個難關是什麽了,原來並不是談判之事,而是我個人難關。
究竟是誰讓他們來的?以這七天將本身,肯定沒那麽大膽,敢自做主張要留我下來,那麽是何從景看上我了?
我也有點哭笑不得。他們想拉攏我,沒想到居然用這般強硬的手段,偏生我又是不吃硬的人。好在馬上就要上船回去了,除非何從景不想履行剛簽好的談判,不然他們也不會對我真個如何。
我這般一說,何步天嘿嘿一笑,道:“楚將軍,我共和軍以人為尚,以民為本,順應天命,受萬民擁護,而帝國則一家天下,獨斷專橫。為天下蒼生計,楚將軍亦不願回心轉意麽?”
我深吸一口氣,道:“帝國確有獨斷專橫之弊,但帝國的有識之士已看到此病,也在不斷改進。正如父母深罹沉屙,兒孫豈有棄父母而投他人之理?正為天下蒼生計,我亦願留在帝國,盡自己的一份心力。”
何步天搖了搖頭,道:“迂腐。隻是,楚將軍,你既然如此執迷不悟,實令我等痛心。”
我站了起來,道:“何將軍,你是何城主至親,在下不敢失禮。但既然一言不合,實不必再多說了,在下告辭。”
我轉身要出去,一左一右兩個忽然站起來,極快的堵在了我身後,正是方若水與巴文彥兩人。方若水冷笑道:“楚將軍,你這般逃席而去,不免太過失禮了。”
我道:“方將軍,難道你非要與我動手嗎?”
方若水嘿嘿的笑了笑,道:“實話告訴你,我等奉命,非要留住楚將軍不可。”
我怒道:“豈有此理!兩國相爭,還不斬來使,你們如此做法,不怕壞了何城主大事嗎?”
何步天忽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楚將軍,你要怪就怪你本事太好,有人怕你成為後患而已。”
是何從景?雖然他這話已露出惡意,但我仍有點得意。沒想到何從景對我評價如此之高。我摸到腰間的百辟刀,深深吸了口氣,道:“諸位,在下隻是無能之輩,隻怕難當如此錯愛,但也不是會屈膝之人。”
何步天眼裏忽地閃過一絲殺氣,站了起來。七天將中我隻和丁亨利動過手,以槍法而論,我也勝不了丁亨利多少,這六人縱不及丁亨利,加起來卻一定比我厲害多了。我本不相信他們真地會對我動手,但一看到何步天這樣子,心中一寒,不禁有點後悔不該把話說得太死了。
何步天正待說什麽,門外忽然傳來一個人地慘叫,又聽得唐開喝道:“楚將軍,你有事嗎?”
我們在房中呼喝了幾句,唐開在樓下想必也聽得不對了。他這人也有點太衝動,我剛想說我沒事,門上“砰”的一聲,竟然破了一個洞,一隻手探了進來,一把將門拉開了。
站在門外的正是唐開。他一手按在刀上,左手拇指扣在掌心,正是斬鐵拳的架勢。一開門,見我好端端的站著,他倒是一愕,道:“統領,你沒事吧?”
我道:“沒事。唐開,我們走吧。”說著,向他們拱了拱手,道:“諸位,道不同,不相與謀,在下告辭。”話雖然說出口,心中卻不覺忐忑,實在不敢確定他們到底敢不敢動手。
這時,忽然從外麵樓道裏傳來了丁亨利的聲音:“楚兄,發生什麽事了?”
他臉上全是錯愕,想必也沒料到這麽快我就和何步天鬧了個不歡而散。我道:“丁兄,在下要告辭了,好意心領了。”
丁亨利一把挽起我的手,道:“不急吧,來,來,陪我說兩句。”
他拉起我的手時,前心空門大開,如果真要動手,我拔刀便可殺了他,他根本沒有回手之力的。隻是見他如此坦蕩,我又有些躊躇,這時丁亨利朝何步天道:“何兄,麻煩你們先到樓下等等我吧,隻怕楚兄與我們有了誤會了。”
我隻道何步天總會反駁,不料他隻是點了點頭,對旁人道:“我們出去。”說罷,昂然走了出去。一眨眼,本來擠的滿滿的房中已空空蕩蕩。唐開仍然站在門口,也不進來,卻也不出去,左手依舊按在了刀柄上。
丁亨利坐了下來,道:“楚兄,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說得很緩和,我也不好對他發脾氣,道:“丁兄,方才何兄要我留在五羊城,不然就要動手了。這是五羊城的待客之道嗎?倒也新鮮。”
丁亨利似乎沒理會我話中的譏刺之意,沉吟一下,道:“楚兄,我們雖是新交,但一見如故,有句話我想問問你,也請楚兄坦然相告,可好?”
我道:“請說。”
“楚兄,你以為,共和製與帝製,哪個對百姓有利些?”
我沒想到他會問如此大的問題,怔了怔,歎道:“若我非要說帝國的老百姓更快活些,那也是假話。五羊城我雖然走的不多,但眼中所見,萬民安居樂業,倒也比帝都更祥和一些。”
丁亨利也怔了怔,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楚將軍果然心胸博大,眼光高遠。那麽何城主與帝君相較,哪個更受子民愛戴?”
這話有點不好回答了。我想了想,道:“帝君受萬民景仰,為天下之主,何城主也虛懷若穀,甚受城民愛戴。不過,對我來說,帝君是我的主上,何城主隻是友軍之主。”
丁亨利道:“自然,這話楚兄不好回答。隻不過,平心而論,若你能選擇,你願生活在帝都,還是生活在五羊城?”
我道:“丁兄開誠布公,我也不瞞你。如果能夠選擇,那我說不定會願意留在五羊城。”我見丁亨利又要說什麽,不等他開口,續道:“隻是,丁兄,有些事不足向外人道也,我是沒得選擇的,已然生在了帝國。”
丁亨利道:“為何沒得選擇?路是靠人走的,要走哪條路,全在你的一念。楚兄,以你的才幹,留在五羊城,更能為天下蒼生出力。”
我歎了口氣,道:“也許吧。隻是走在這一條路上,不僅僅是我一個人而已,我也隻有與他們一起走下去了。”
丁亨利道:“若你走的這條路隻是一條不歸之路,有朝一日會碰壁呢?”
這話我已經答不上來了。丁亨利所說我自然也明白,在我心底,我也一樣覺得帝製實在應該大大變樣,便如當初郡主與我說的,共和縱然是醫治帝國的一劑方藥,也不是唯一的藥。我道:“若要碰壁,那我就要破壁而行,開出一條康莊大道來!”
丁亨利微微一笑,道:“可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早點便走上康莊大道?”
我道:“丁將軍,你覺得共和是一條康莊大道麽?”
丁亨利道:“所謂共和,便是天下人共同治理天下,首領一職,有德居之,無德則退,萬事以民為本,如此怎不可稱康莊大道?”
我歎了口氣,道:“萬事說來皆有理,但做來卻不是那麽回事了。丁將軍,共和軍說的以人為尚,以民為本,當初在高鷲城中受圍,為解絕糧之苦,豈也不殺人為食?蒼月公在勢大之時,破石虎城,也曾活埋了兩萬帝國守軍。丁將軍,日月無私,普照萬方,而不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非我之人便不為尚,非我之民便不為本了,說到底,其實這也是一句空話,隻不過石為實現野心而拉攏民意而已。”
說到最後,我已經有些動氣了。雖然心底也覺得共和軍掛在嘴邊的“以人為尚,以民為本”這兩句話並沒有錯,但共和軍做得如何卻又是另一回事。在我看來,帝國也罷,共和軍也罷,其實也隻是一樣,不過說出來的話有些不同而已。
說出這話,我也覺得有些重了,不禁又有點後悔。丁亨利至少還沒有何我撕破臉,要是這些話惹惱了他,我也沒有好果子可吃。可話說也說了,又有什麽辦法?但看看丁亨利的樣子,眼中卻多了幾分迷茫,似乎沒有動怒的意思。我正等著他反駁我,哪知他想了半天,忽然歎了口氣,道:“也許你說的也對吧。”
我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麽說,倒不知該如何接下去。這時門外有個人叫道:“哎呀,出什麽事了?門都破了!卻是那小二端著菜上來,想必見門被唐開拉破,而唐開則直直站在門口,大惑不解。”
等他放下菜重新出去,丁亨利道:“楚兄,我隻問你一句,你真的不願留在五羊城麽?”
我道:“不願。”
說出這話,我已經把心提在半空了,準備著最壞的打算。不過他卻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沉思著,忽然象打定了注意,又倒了兩杯酒,一杯給我道:“楚兄,幹了這一杯。”
我拿起杯子來,不知他到底要說什麽,一飲而盡。丁亨利向我照了照杯,微笑道:“楚兄,你我一見如故,也是有緣。如今是友軍,自應肝膽相照,但日後若成敵國,還望楚兄不要怪我。”
談判書剛剛簽下,雖然我知道五羊城必定會有與帝國反目的一天,卻也沒料到丁亨利會說得這麽直接。我點了點頭,道:“作為軍人,這也是本分。不過,我還是希望我們永遠不要又刀兵相見得一天。”
丁亨利歎了口氣,道:“我何嚐沒有這等想法,隻是有時也身不由己。”
我看著他,他也正看著我,目光中多了幾分冷峻。我強笑著,道:“不管怎麽說,今天我們總是朋友,還是請那幾位朋友一塊兒進來,再喝一杯吧。”
丁亨利微笑道:“不必了,還是我們喝吧。”他說著,又倒了一杯。
一聽他這話,我得心又提了起來。丁亨利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是打定了注意麽?隻是他得臉上雖然有些陰晴不定,但目光深邃,實在看不透他想些什麽。我又喝了一杯,隻覺酒味火辣而苦澀。
丁亨利指著菜道:“來吧,楚將軍,就此一別,也不知相見何期,多吃點。”
因為那定了主意,我也定下心來了。我仍然不相信丁亨利會不顧一切在這兒拿下我,我給丁亨利倒了一杯酒,道:“丁兄,我也敬你一杯。五羊城一旦正式與蛇人開戰,你們得擔子可也不輕。”說到這兒,我突然想起了什麽,又道:“對了,你知道蛇人視力不佳,不能視遠嗎?”
剛一說出,我又有點後悔。這話本是海老跟我說的,丁亨利哪有不知之理,我也實在多說了。哪知我剛一出口,卻見丁亨利臉上大為驚愕,放下杯子道:“什麽?這是真的?”
我點了點頭,道:“沒錯。所以蛇人的箭術不行,大多不會用箭,與他們開戰,以遠程武器最為奏效。近戰時,蛇人的力量大得異乎尋常,不容易對付。”雖然這樣說著,心中卻是一震。丁亨利居然連這麽要緊的事都不知道,難道海老對五羊城得人也要瞞著?
這時樓下又是一片混亂。聽得這聲音,丁亨利皺了皺眉,我正想出去看看,唐開忽地推開了門,道:“楚將軍,是那位姓段得女將軍來了。”
白薇!我忽地一聲站了起來,道:“她怎麽來了?”哪知這時聽得樓下有個女子尖叫道:“楚將軍,楚將軍你在麽?”卻是紫蓼的聲音。我大為吃驚,走出門道:“是段姑娘嗎?請上來吧。”
何步天在樓下抬起頭看了我們一眼,看著我時,我心頭一陣發毛,他的目光有點陰森森的,幾乎讓我想起了蛇人。紫蓼一見丁亨利,臉上泛起了紅暈,繞過何步天快步走上來,道:“亨……丁將軍,你們沒事啊,沒事就好。”
丁亨利微笑道:“段姑娘怎麽覺得我們會有事?楚將軍要回去了,我們在為他餞行呢。”
紫蓼張了張嘴,卻轉向我道:“楚將軍,你也要回去了吧?”
我道:“是啊。”轉過身對丁亨利道:“丁將軍,多謝款待,我也要回去了。”
丁亨利“啊”了一聲,道:“來,我送你下樓吧。”他有對紫蓼說道:“段姑娘,你也陪我們一塊兒走走吧。”
紫蓼臉上紅暈又深了一些。我們一同走下樓,何步天迎上來道:“大哥……”丁亨利打斷了他的話,道:“何兄,我送一送楚將軍,請你回複城主,便說楚將軍已經回去了。”
何步天看了我和唐開一眼,忽道:“可是,丁將軍,難道……”
丁亨利哼了一聲,道:“此事由我一身承擔,何兄不必多言了。”他走到外麵,指著一輛馬車道:“坐我的車去吧。”又對紫蓼道:“段姑娘,真對不住,我的車最多也隻能坐三個人。”
紫蓼道:“我騎馬好了,也去送送大哥……不對,是楚小弟。”說到這兒,她也想起他們姐妹兩個其實比我還大一點。我也不在乎我到底是大哥還是小弟,訕笑了笑,道:“不必了,我還是自己走吧。”
丁亨利微微一笑,道:“坐我的車吧,五羊城百姓雖然安居樂業,但攔路搶劫的匪徒也有不少,不可不防。”
他的話裏似乎還有另一層意思在,我心一橫,道:“好吧。”和唐開兩人都進了他的車。坐在車裏,丁亨利卻是一聲不吭。到了碼頭,我們下了車,丁亨利才抬起頭來,向我招了招手,道:“楚將軍,保重啊。”
我也向他招了招手,看著他的馬車離去。唐開在我耳邊低聲道:“統領,他怎麽又讓你回來了?我看他實是不懷好意。”
何步天他們所為,定然都出自丁亨利指使,自是無疑的。但讓我奇怪的是他居然最後讓我全身而退,真是怪事了。唐開還想說什麽,忽地知趣的道:“統領,我先上船。”說罷,便向船上走去。
那是紫蓼過來了。她一到我跟前,跳下馬來,道:“楚將軍,丁將軍走了?”
我點了點頭,道:“紫蓼,你姐姐好嗎?”
紫蓼臉上閃過一絲陰雲,小聲道:“她被姐夫關在家裏了。楚將軍,方才有個城主的侍妾派人向我們告知,丁將軍向城主提議,要留你在城中。姐姐說你一定不肯的,讓我來看看你。”
是春燕!我心中一陣激動。春燕最後還是幫了我一把,雖然她也沒想到丁亨利最後還是讓我走了。這件事從頭至尾,看來都是丁亨利在策劃,如果我不願留下,隻怕他們確有將我斬殺之意,隻是後來丁亨利仍然改了主意了。我沉思著,紫蓼忽然將一個小包遞給我道:“楚將軍,這是姐姐讓我給你的。”
我心中一動,道:“是什麽?”
“姐姐做的衣服,給你路上穿。”她翻身上馬,又道:“楚將軍,我也要走了,你保重啊。”
你們也保重吧。我默默的想著。
難道,真的有一天帝國和五羊城會發生戰爭嗎?如果真的有這一天,也許我戰死在蛇人手下,倒是我最好的結局吧。我一陣茫然,一時也不知身在何處。
第十四章 陰雲密布
回帝都的路途一路順風,沒出什麽事。抵達帝都的時候,已是十月二十七日,剛好立冬。五羊城氣候炎熱,即使是秋天也與帝都的盛夏差不多,可帝都一立冬就一下冷了起來。天馳號駛入鼎湖的時候恰是淩晨,鼎湖中已結了一層薄冰。
船一靠岸,李堯天帶著幾個部將迎了上來,躬身一禮,朗聲道:“丁大人,末將李堯天有禮,文候大人在岸邊等候多時了。”
文候居然親自迎接,丁西銘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隻是仍然趾高氣揚的走下船,道:“文候大人真是禮賢下士,李將軍,帶路吧,本官堯親自向文候大人匯報。”我雖然是此次談判的副使,他似乎根本不放我在眼裏了。
李堯天又行了一禮,道:“丁大人請,文候大人在帳中等著呢與楚將軍兩位。”
所謂“帶路”,隻是丁西銘的架子而已。文候的營帳就設在碼頭上,一眼便看得到。李堯天打發了丁西銘,走到我跟前,行了個軍禮,微笑道:“恭喜楚將軍凱旋而歸。”
我苦笑了一下。雖然談判成功了,但何從景明擺著也是不願臣服,實在不知這樣得談判到底是有利還是有弊。我道:“李將軍,現在與蛇人之戰如何了?”
李堯天輕輕搖了搖頭,道:“不是太好,東平城還在蛇人手裏,畢將軍與鄧將軍已與它們隔江對峙了數月,毫無進展。”
毫無進展的意思,也是說戰況沒有惡化。我暗自舒了口氣,道:“那就好了。”
我還待再問,李堯天道:“楚將軍,文候大人已等候多時了,請你與丁大人同去繳令。”
我“啊”了一聲,心中隻想問問那顧宣的事到底如何了,隻是碼頭上人多耳雜,也不好問。丁西銘卻根本不管我,顧自抱著裝文書的木匣,由隨從前呼後擁的簇擁著向帳中走去。我快步走上前,跟上了丁西銘。
一進帳,裏麵卻與外麵不大一樣,暖意融融。我和丁西銘同時跪下,丁西銘大聲道:“大人,下官賴帝君洪福,大人計策周詳,幸不辱使命,已與五羊城主何從景簽訂合約,請大人過目。”
這幾個月不見,文候又瘦了一些。他原本麵團團的頗有點財主之風,現在臉卻甚黑,兩頰也有些塌陷。一個親兵下來接過丁西銘手中的木盒,打開了遞給文候,文候看了看,微微一笑,道:“免禮。丁大人,有勞了,此事成功,丁大人居功其偉,真不愧是國之棟梁。”
丁西銘甚是興奮,磕了個頭道:“多謝大人栽培,西銘感激不盡。”
文候道:“好吧,回書我馬上奉上帝君過目。來人,為丁大人備車回去休息,明日早朝時請靜候佳音。”
如果座上的不是文候,丁西銘隻怕要笑出聲來。他又跪下磕了個頭,道:“謝大人,謝大人。”
文候將文書放回木盒,忽然道:“楚休紅,起來吧,隨我回府。”
丁西銘本已站了起來,聽得文候竟然要帶我回家,臉上大是驚異。我是文候的親信,他隻怕也有耳聞,隻是沒料到居然親信到這等程度,可以與文候一同回府的。我也不去管他,行了個禮道:“謝大人。”
文候的馬車很是寬大。一進車廂坐了下來,文候淡淡道:“楚休紅,這趟事沒出什麽意外吧?”
我把去的時候遇到海賊的事說了,也把後來的事都原原本本說了出來。本想瞞過最後丁亨利想留我在五羊城的事不說,但我實在是怕了文候,那次我去苻敦城,他居然連蕭心玉的事都知道,這次我不敢有什麽隱瞞,原原本本全說了出來。
我說的時候,文候不住點頭。等我說完了的時候,也到了文候府。他領著我走到廳中,道:“坐吧。”
我剛坐下來,文候忽然道:“你見過海老本人沒有?”
他不問何從景,卻問起海老來,我有點摸不著頭腦。我道:“隻是見了一麵,這老人醜得很,尖嘴猴腮的,隻是計策周詳,極是厲害。五羊城的望海三皓,與其說是三個,不如說隻有他一個。”
“怪不得可以控製何從景……”文候眯起眼,似乎在想著什麽。我有點忐忑,也不敢說話,心中想著:“文候大人與那海老難道是舊識?海老到底是什麽麵目?”
海老要何從景放棄對倭島的幻想,與帝國聯手,何從景也是因為他這一句話而拿定主意,談判才算順利結束。可是海老似乎並不是完全為何從景考慮,我實在想不通海老到底是什麽人物。
“你覺得海老到底如何?”
文候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想了想,道:“稟大人,末將有點看不透這個老人。末將總覺得,他似乎並不完全是處處為何城主著想,更象是代表另一股力量。”
文候點了點頭,道:“我也覺得如此。看來,共和軍和何從景之間,也並非蜜裏調油,合而為一了。”
“海老是共和軍一派?”我吃了一驚。因為白薇和我說過,共和軍一派大多反對與帝國聯手,可海老卻是此次談判成功的決定性人物。雖然說海老是共和軍的實際首腦也說得通,但我仍然記得白薇說過的一個人。
蒼月公的那個被稱作南武公子的兒子。這個人我雖然沒能見麵,但從他的所為來看,他才是共和軍真正的首腦人物。
“對了,楚休紅,此次頗為順利,那個錦囊你沒拆吧?”
這話象一個晴天霹靂,我腦子裏“嗡”地一下。我還沒到五羊城就把錦囊拆了,而且也沒有按錦囊中說的去做。如果說實話,隻怕文侯會覺得我靠不住。我一下跪倒在地,道:“稟大人,末將該死。”口中說著,心中卻飛快地打轉,想著該如何找個借口為好。
文侯倒被我這樣子弄糊塗了,道:“怎麽了?”
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借口,在腦子裏飛快地過了一遍,嘴裏卻東拉西扯地道:“末將該死,還望大人恕我,末將方才敢說。”我知道我已經好幾次不按文侯說的做了,如果他知道這一次我也沒有按他說的去做,那準不是好事。
文侯道:“起來吧,到底出什麽事了?”
我道:“稟大人,那錦囊我向來放在貼身的地方,隻是在經過密陀海一帶時我們遇到了海賊。那些海賊勢頭頗大,多虧樸將軍指揮得法,我們才算脫險。隻是在與海賊交手時我衣服被他們割破,那錦囊落入海中,也找不回來了。”
文侯皺了皺眉,道:“原來如此啊,那也沒什麽。起來吧,這又不是你的過錯,那錦囊原本就是要到走投無路時的權宜之計,丟也就丟了。”
我站起來,道:“多謝大人。”心中卻暗自好笑。這一路上,我們何嚐不是數次都到走投無路的關口,也幸虧最終順利返回了。這時,我突然想起了明士貞的事,忙道:“大人,對了,我想問一句,您在何從景身邊有沒有安插人手?”
文侯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寒意,道:“做什麽?”方才他一直都很是和藹,說這一句時卻目光如電,極是淩厲。我心中一寒,道:“是這樣的,末將遇到一個何城主身邊的侍從,名叫明士貞,他自稱是你派在何城主身邊的暗樁。隻是末將覺得,有那鄭昭在,何城主身邊什麽暗樁都呆不下去的。”
文侯怔了怔,忽地笑了起來:“居然將計就計!楚休紅,你上了他的當了。”
我心中一動,道:“那個明士貞不是您的人了?”
文侯道:“我根本沒聽說過這般一個人。他和你說了些什麽?”
我道:“說也沒說些什麽,隻是我跟蹤何城主向海老請教時,被他發現了。但他沒有聲張,,隻說他是您派在五羊城的。”
文侯沉吟了一下,頭一抬,道:“不錯,海老確實與何城主並不完全齊心!”
我不知道他怎麽說出這般一句話來,道:“什麽?”
“何從景向海老求計,此事極為機密,不能讓外人知道,自然事前也不能讓你知道了,對不對?”
我道:“是啊,確是如此,因此我雖然懷疑那明士貞在騙我,卻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麽會放我去聽。”
文侯笑了起來:“楚休紅,你去偷聽何從景問計,這事做得可真蠢。顯然,那個侍從已經知道何從景求計的結果了,知道讓你聽到了也無所謂,而聲張起來,反而會使得談判接不下去。”
我心頭又是一震,道:“他是何城主的侍從,怎麽會預先知道何從景問計的結果?”
文侯道:“他不是我安插的人,而是海老的人。”
我大吃一驚,卻也恍然大悟,失聲道:“原來如此!那麽說來,鄭昭也是海老的人了?”
文侯點了點頭,道:“那個鄭昭身懷這等奇術,我實在懷疑憑什麽何從景能招到這等異人。現在想想,何從景自負智計無雙,其實早已落在那海老的圈套中,成了他的一隻棋子。這個海老真不知是何方高人,居然如此厲害!”
直到這時,我才算看清了明士貞的真正麵目,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那也是為什麽海老知道我躲在林中偷聽吧,這個老人到底想幹什麽?
文侯這時又歎道:“絲絲入扣,深謀遠慮。真想不到,五羊城居然有這等高明之士,楚休紅,這趟你能全身而歸,實在是靠你運氣好啊。”
我道:“是啊。”當時還不覺得如何,回過頭來再想想,當時實是千鈞一發,危機四伏,而可怕的是,我也隻隱約感覺得一點,別人卻一點都沒覺察,丁西銘隻怕還在大讚何從景深明大義吧。
文侯道:“戰場之上,是無所不用其極的。楚休紅,你千萬要記住這一點,不能輕易相信任何人。”
我道:“末將記得了。”可是心中卻想起路恭行死前和我說的話了。他要我不能太相信文侯,文侯這個人大有不臣之心。對於文侯,我也不能太相信吧。
我想了想,又道:“大人,有一件事,還望大人仔細。”
文侯道:“什麽?”
“據末將所見,五羊城雖與我軍聯手,但仍存二心,實不可不防。”
文侯笑了笑,道:“楚休紅,你現在倒是想得也多了。”
他這話似乎有嘲弄的意思,我有點惶惑,道:“末將胡說了,望大人恕罪。”
“沒什麽罪,何從景之心,我也明白,他是借帝國危難之際,想趁機擴大力量。遲早有一日,五羊城必叛。”
文侯說得這般直接,我也默然。此事迷霧重重,但文侯洞若觀火,在派我們去談判之前他便想到了吧。這時文侯一個欠伸,道:“不管怎麽說,回文終於拿回來了,五羊城現在也在我們這一邊。有了這支援軍,這回蛇人要吃苦頭了。楚休紅,你回去休息吧,明日穿件好衣服,隨我上朝領賞。”
我行了一禮,走了出去。此時司閽已經和我很熟了,見我出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走出文侯府,我又陷入了沉思。
這一次,從五羊城借蛇人的戰書表達願意談判之意開始,其實就是文侯和海老的鬥智吧,我、丁西銘、何從景隻是這一場鬥智中的工具。隻是,不知道這場鬥智到底是誰贏了。不管這麽說,現在的局麵,也該是雙方都可以接受的,說不上誰輸誰贏。
這世上的智者,也遠遠不止文侯與海老兩個。以後一定還會有什麽可與他們匹敵的人出現吧,這個人有可能是我麽?
我有些發抖。這些想法自然大為無禮,但是我實在無法擺脫這樣的誘惑。五羊城和帝國遲早總會有一戰,而我和文侯也總有一天會反目的。不論到時我能不能與文侯相提並論,我總要及早做好準備。
甄以寧,對不起了。
我茫然地看著天空。
※※※
第二天的天氣很不好,後半夜下起了雨,天邊剛亮起來時,天越發冷了,雨點已經變成了雪片,而且越下越大,等早朝時已是白茫茫一片,地上也積起了薄薄一層雪。
我和丁西銘跟隨在文侯身後,百官都已列隊等候帝君上朝。現在的帝君身體越來越差,時不時要放棄早朝,國事大多由太子監理。在每個人心中,都已經看到了新朝的影子了。
也許,這個新朝就是郡主和我說過的新時代吧?隻希望新朝來的時候,能真正有些新氣象,不象五羊城那樣換湯不換藥,隻不過換個名頭而已。
在雪中等了一陣,一些年老體弱的老臣已凍得瑟瑟發抖,早朝時帶來的手爐隻怕也燒光了,再等下去,說不定會出人命。正在這時,一個黃門官走了出來,高聲道:“帝君上朝,百官依序而進,不得喧嘩。”
以我的官職,如果要上朝的話,非排到最後幾個不可。不過今天我和丁西銘是作為文侯帶進來的隨從,可以跟著文侯入內,反倒成了第一批。一進大殿,卻感到熱氣騰騰。帝君身體越來越弱,早朝時想必也要把大殿弄熱了才能進來。我跟在文侯身後站到班中,身後的官員一批批進來,其中就有蒲安禮,他卻連正眼都不看我。蒲安禮是新任武侯,雖然官職與文侯平級,不過在所有人眼中,他自然不能與文侯相提並論的。
有資格上朝的有一百多人。這一百多人都是高官厚祿,養尊處優的人,隻是早朝實在是件苦事。他們走得倒很快,恐怕天天上朝,閉著眼也不會走錯了。等官員位排列整齊,由文侯率領著先向上麵帝君行過三跪九叩之禮,文侯出班,將與五羊城達成合兵之議的事說了。說到何從景要求一王一侯為質時,幾個腦筋靈敏的已把目光投向了蒲安禮。他說完後,帝君在上麵有氣無力地說了聲“準奏”,文侯便退了下去。
這時的蒲安禮麵色極是難看,隻怕他也猜到了,帝君的兒子眾多,帝都也有不少親王,那“一王”要找一個不難,隻是那“一侯”卻非他莫屬了。到了這時候,他也隻能打落牙齒往肚裏吞,哪裏敢有異議。
文侯以後是一些官員的稟報,無非是些賑濟災民與修繕城牆之類。在文侯遞上奏折時,我站在後麵,也沒有出班。聽過了幾個人的稟報,一個官員走了出來,朗聲道:“稟帝君,微臣諫議大夫南宮聞禮有本。”
他的聲音很是清亮,回蕩在大殿中。一聽到南宮聞禮出來了,我有提起點精神。南宮聞禮是郡主生前在朝中扶植的親信。礙於身份,郡主很難上朝,那時有什麽事大概都讓南宮聞禮出來。郡主死後,隻怕南宮聞禮的日子也不太好過。
帝君在上麵低低地道:“卿但說無妨。”
南宮聞禮道:“數年前,為節約國庫支出,將五部中的吏部廢除。然臣聞國欲大治,當首清吏治,賞優罰劣。臣退而思之,欲清吏治,吏部實應恢複。”
帝都百官,分為兵、刑、戶、工四部,早些年也曾增設吏部而成五部尚書,其中吏部尚書為朱章矩,也就是當初武侯南征時銅城營統領朱天畏之父。朱章矩爵封昌平伯,不過此人才幹有限,吏部成立數年,倒是弄得一團糟,吏治比沒成立時還亂。而朱章矩一場大病,結果四肢盡廢,隻能躺在床上了。朱章矩一倒,吏部更支撐不下去,而蒼月公反亂更使得國庫捉襟見肘,因此幹脆廢除吏部,以節約開支,沒想到南宮聞禮又提議恢複了,隻怕帝君不會同意。
果然,帝君隻是想了想,道:“如今國事蜩螗,萬事需從儉,此事擱置再議,南卿退下吧。”
南宮聞禮是姓南宮的,帝君卻稱他為“南卿”,好象多說一個字都要累死。南宮聞禮悻悻地退了回去。他退下後,便也沒什麽大事了,帝君看樣子召見群臣也已累個半死,喘息幾聲,便散了早朝。
我剛晉升為偏將軍,自然不可能又得到晉升,隻是受了些封賞。出宮的時候,我又回頭看了看大殿,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大殿顯得灰蒙蒙的,不可向邇。
帝國,也真的如這座大殿一樣,不失威嚴,卻死氣沉沉。
“楚休紅。”
文侯忽然叫了我一聲,我忙走到他跟前,道:“大人,末將在。”
“放你三天假。”他見我一愕,微笑道:“好好歇歇,洗洗風塵,三天後來我府中報到。你回來得也正是時候,要派你大用處了,嗬嗬。”
※※※
我和丁西銘都因功賜第。雖然那宅第不過是個小小的院子,可是與以前軍校裏我住的那小房子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語,後院也有個小小馬廄,飛羽可以拴在裏麵了。以前我和薛文亦李堯天諸人聚會,也隻有去酒館裏坐坐,現在卻可以在宅中宴客了。文侯給我撥了一個廚子和兩個下人供我使喚,想到以後可以請他們來我家裏坐坐,此行倒也不無收獲。
去那宅院看了看,已是中午,雪已停了。現在的事還很多,首先得去前鋒營把諸葛方叫回來,不過這事明天也可以做,現在有了新家,最要緊的是跟幾個老相識見見麵。我牽出飛羽就去找薛文亦,到了薛文亦家中,還沒進門,倒聽得裏麵有歡笑之聲。我走時薛文亦的妻子已有身孕,難道現在生了?我笑道:“薛兄,什麽事這麽樂?”
薛文亦聽得我的聲音,高聲道:“楚休紅!哈,吳兄,楚兄回來了!”
是吳萬齡!我心中一喜。吳萬齡一直在前線作戰,很少能碰麵,沒想到在這兒遇到了。我笑道:“是吳萬齡麽?”
吳萬齡已搶了出來,到我跟前跪下道:“楚將軍,末將吳萬齡有禮。”
他現在衣著光鮮,記得我去五羊城前薛文亦說起他已晉升為都尉,現在隻比我小了三級。想想我們一同從高鷲城逃回的四個人,雖然各人機遇不同,卻都還算順利,回來時官職最小的吳萬齡現在也成了中級軍官,照他的發展,拜將也是這兩年的事了。我扶起他道:“吳兄,好久不見,你怎麽這麽生份了?是不把我當朋友麽?”
我們從高鷲城逃回來時路過天水省,吳萬齡那時想留在符敦城,結果中了陶守拙的計,她們四個被當成西府軍的禮物送給了帝君。那件事讓我對他極為不滿,有一陣子我對他不理不睬。但隨著時間過去,我覺得自己不免有點過份,雖然再見不到她總讓我心底隱隱作痛,但對吳萬齡的恨意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倒是看吳萬齡的樣子,他象是心中還有芥蒂。我故意說得親熱點,也是讓他別多想。
吳萬齡有些尷尬,道:“楚將軍,許久不見,您英武大勝往昔。現在您已是偏將軍了吧?”
說到官銜,我也不由有些得意。偏將軍可以說是後起將領中目前能升到的最高軍銜了,現在帝國也不過二三十個偏將軍,其中一大半都已四五十歲了,有幾個甚至早已致仕。在偏將軍這一級中,我的年紀是最輕的。我道:“見笑了。”
吳萬齡道:“楚將軍智勇雙全,英武過人,末將早知您定能指日高升的,果然不假。”
我心頭有些不悅。我對吳萬齡已算是脫略形跡了,他說得雖然客氣,卻顯得生份了許多,而且滿嘴的馬屁話,便是他的頂頭上司畢煒,也不至於這樣。難道,他在畢煒麾下,也受了畢煒的影響,對我有了戒心麽?我心中雖然不快,卻仍是笑道:“吳兄,走,去我新家去喝一杯吧。”
薛文亦叫道:“什麽?你成家了?”他眼中也不知是什麽神色,我心知他是想岔了,道:“是帝君所賜的一套宅子,在城西貓兒胡同裏,不大。對了,薛兄,張龍友現在在哪兒?他怎麽神出鬼沒的?”
薛文亦道:“他現在忙得要死,雖然是工部首席侍郎,但我也快個把月沒見他了。聽說,他奉文侯密令,一直在城北工地中,一般人不能見他的。”
我歎道:“打破蛇人的帝都之圍,龍友的功勞可謂第一。沒有他的火藥和神龍炮,我們哪裏還能在這兒聊天。他現在在做什麽東西了?”
薛文亦微微一笑,與吳萬齡看了看,道:“你還不知道麽?”
我詫道:“什麽?我剛回來,哪兒知道。”
薛文亦道:“大概文侯大人還沒跟你說過吧。吳兄,你跟楚兄說說。”
吳萬齡道:“是。”他轉身臉,對我道:“楚將軍,其實此次我被文侯大人抽調回京,是奉畢將軍之命,觀摩鐵甲車。”
“鐵甲車?”我皺起了眉。薛文亦微笑道:“不錯。這幾個月,張龍友與金府、木府的人一直在商量此事,也就是前幾天才初步成功。”
我道:“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薛文亦道:“也就是裝有鐵甲的車子啊,打仗用的。”
蛇人野戰太強,我軍在野戰時根本不是蛇人的對手。但要擊潰蛇人,野戰卻又是必須的,因此文侯才想出這樣的主意吧。我道:“可是,車子裝著鐵甲,防禦力固然強了,可還能動麽?一輛車子裝上鐵甲,起碼也得四五千斤吧。”
吳萬齡搖了搖頭道:“遠遠不止。雖然已經最大限度地減輕重量,但每輛車仍然有上萬斤。”
上萬斤!我記得以前運糧的大車,裝滿了足有七八千斤,這樣的大車要運起來已經很困難了。現在一輛鐵甲車居然空車就有上萬斤,真不知要幾匹馬來拉。這麽重的車,恐怕也隻能防禦,根本無法進攻的。我道:“那行駛時有多快?”
吳萬齡想了想,道:“自然沒有馬快。不過,路麵好的話,一個時辰大約可以走二十裏。”
這個速度比騎軍的速度自然要慢得多,但也相當於一般的行軍速度和船速了。我大吃一驚,道:“一直能走這麽快?”
薛文亦道:“我也隻是看了一眼,聽說鐵甲車不是馬拉的,裏麵裝有機括,一個人便可驅動。隻消兩人換班,便一直可以走這麽快。如果有必要,走得更快一點都可以。”
那的確是一件利器了。我心頭象起了萬丈波瀾,說不出的激動。沒想到,我走了幾個月,居然又出現了這麽厲害的武器。照這樣下去,徹底擊潰蛇人,的確不再是個夢了。我一把抓住薛文亦,道:“那鐵甲車在哪兒?能帶我去看麽?”
薛文亦被我抓得“啊唷”一聲,我連忙放開他,道:“薛兄,對不住了。能帶我去看看麽?”
薛文亦撫了撫手臂,道:“楚兄,你力氣也真大,我手臂都快被你抓斷了。鐵甲車現在可看不到,那是最機密的,知道這東西的人,整個帝國還沒多少人呢。”
我有點失望,還沒等說出來,薛文亦卻是“撲嗤”一笑,道:“你急什麽,方才我和吳兄商議,覺得鐵甲車若能成軍,統製之職,你便是不二人選。”
大概文侯所說的要派我大用,就是讓我統率鐵甲車隊吧。我的心思已都放在這鐵甲車上了,恨不得馬上便能看到,我道:“那鐵甲車的威力如何?”
吳萬齡道:“我見過一次,尋常刀槍畢不能入。鐵甲車中可以呆五個人,行駛之時,可說無堅不摧。”
吳萬齡說話很實在,連他也這麽說,我更是好奇了。有了遠攻的神龍炮,又有了近戰的鐵甲車,帝國軍隻怕會成為有史以來最為強大的一支軍隊了。我還待再問什麽,薛文亦已道:“楚兄,你不是要請客麽?走吧。”
我笑了笑,道:“走吧。”
在帝都,我的朋友也不太多,除了前鋒營的錢文義和曹聞道,另外比較談得來的也就是邵風觀和李堯天了。把薛文亦和吳萬齡帶到我那個新家,又出門去找邵風觀。到了風軍團的營地,裏麵卻空無一人,駐守的士兵說邵風觀又被抽到前線去了。現在天氣漸寒,蛇人的攻勢又開始減弱,但仍然不可小視,邵風觀的風軍團人數雖少,在前線卻有大用。李堯天倒是還在,那艘長達四十丈的大船的龍骨已經建成,但整艘船建好,大約還得一到兩個月,畢竟這船太大了。我到了李堯天的駐地,卻正好碰到樸士免。樸士免一見我,便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和他同去了一次五羊城,我也知道他性子拘謹,也不和他多客氣了,道:“樸將軍,你們李將軍在麽?”
樸士免道:“李將軍正在船廠視察,我帶您去吧。”
鼎湖邊的船廠也是禁地,有重兵把守,可一進裏麵,便聽得熱鬧非凡。李堯天正背著手在看一隊工匠忙碌著,樸士免上前通報了一聲,李堯天轉過頭,笑著迎上來道:“楚將軍,今天上朝受了什麽封賞了?”
我道:“李兄,你少取笑了。走,去我新家喝幾杯吧。”
李堯天看了看那些正在忙忙碌碌的工匠,道:“好吧,我再去關照一聲。”他心情看來不壞,又向我拱拱手道:“楚將軍,多謝你奪回先嚴的寶甲,我還沒謝過你呢。”
我道:“這要謝什麽,我倒該謝謝你,非不是樸士免的大力,我們隻怕會死在海賊手裏。”
李堯天隻是微微一笑,樸士免卻極是惶惑,道:“楚將軍千萬不要這樣說,末將隻是略盡綿薄,全靠楚將軍力戰。”
看他的意思,似乎還要說上一通,李堯天看來也受不了他那種過份的禮數,道:“樸兄,楚將軍不是外人,這兒你看著吧,我去楚將軍那兒走走。”
我本想讓樸士免一塊兒去,隻是想到他那種性子,和李堯天在一塊兒已經很讓他拘謹了,再加上薛文亦和吳萬齡兩個生麵孔,隻怕他要食不甘味,便也不再多說,隻是對樸士免道:“樸將軍,那這兒有勞你了。”
樸士免又行了一禮,道:“多謝楚將軍。”也不知這謝從何來。
等李堯天牽出馬匹,我與他並馬而行,李堯天忽然輕聲道:“楚將軍,聽士免說,你們與海賊交手,是因為撞上他們在伏擊倭人的船?”
我點了點頭,道:“是啊。”海賊伏擊倭人,是因為五羊城有與倭人聯手之意,海賊因為與五羊城結仇太深,生怕被倭人出賣,因此暗中破壞雙方合議。不料後來情況急轉直下,五羊城並沒有和倭人聯手,倒是海賊自己,反而被五羊城收編了。我簡略地說了一遍,李堯天聽得很仔細,最後才長籲一口氣,道:“好險。我也想過五羊城有沒有可能與倭人聯手,沒想到居然真會有此事。”
如果五羊城真的和倭人聯手,那帝國就處在四麵樹敵之境,形勢更加艱難了。句羅島是帝國藩屬,又與倭島是世仇,帝國一滅,句羅島勢必也是唇亡齒寒,岌岌可危。
我道:“還好,何城主最後還是選擇了與帝國聯手。”
李堯天看了看四周,小聲道:“楚兄,你覺不覺得,此中還有內情?”
我一怔,道:“有什麽?”
“從五羊城的立場來看,與倭人聯手實是更為有利,為何他們舍易求難?”
這主要是最受何從景倚重的海老的意思。不過有些事文侯也關照我,不要多說,我道:“倭人與我終非一族,何況這些人狼子野心,慣於背信棄義,何城主權衡再三,覺得還是與帝國聯手為上。”
李堯天沉思了一下,道:“也許如此吧。我隻希望,這件事不是有人在背後指使才好。”
我奇道:“什麽?你覺得還有人會指使?”
李堯天道:“也沒證據,我隻是覺得,此事有點太順利了,五羊城僅僅要求一王一侯為質便同意聯手,這要求未免小了點,隻怕會另有圖謀。”
五羊城當然不會滿足隻當一個藩屬,一旦蛇人被消滅,五羊城肯定就會成為下一個敵人,這早在文侯預料這中,李堯天雖然不知道其中內情,但也猜到了。恐怕不僅是他,鄧滄瀾和畢煒、邵風觀他們多半也知道,而何從景同樣也知道我們猜得到他的心意,因此同意丁亨利所獻的讓我留在五羊城之議。我們雙方實在可稱得上是爾虞我詐,心照不宣而已。
未來實在是崎嶇坎坷,遠遠不是一條平坦的大道。
和李堯天一塊兒到我的住處,在院中一下馬,李堯天歎道:“楚兄,這兒可真不錯,鬧中取靜。”
薛文亦在裏麵聽得我們的聲音,大聲道:“楚休紅,開飯了不曾?你這主人溜出去半天,我們肚子可餓扁了。”
我笑道:“李將軍,請進吧。”
一進廳堂,裏麵已經收拾得幹淨利落。這房子我也是第一天來,仍然透著新鮮,正中放著一張方桌,吳萬齡與薛文亦兩人正對坐著喝茶。見我和李堯天進來,吳萬齡一下站起,行了個軍禮,道:“李將軍,末將火軍團中軍都尉吳萬齡有禮。”
吳萬齡也在鄧滄瀾麾下呆過,和李堯天想必認識。李堯天還了一禮,道:“吳將軍好。這位是……”我道:“這位是工部木府員外薛文亦薛大人。薛大人有‘妙手’的匪號,不過他這妙手可不是說他會偷東西。”
薛文亦笑了起來,道:“楚休紅,你這人現在也油嘴滑舌的。李將軍,在下已是廢人,不能起立,還望李將軍見諒。”
李堯天卻動容道:“您就是造出飛行機的薛大人啊?久仰久仰!”
我道:“閑話少說了,來,喝酒吧,我去讓他們上菜。”
這趟回來,何從景給我們的程儀不少,我坐吃山空也可以過上一陣子了,今天急著要請客,也辦不了太多的菜,還記得那回與李堯天去吃的烤肉別有風味,幹脆去酒樓借了全套家夥來,再把上好的牛羊豬雞各色肉和蔬菜弄了一大堆,打了一壇子好酒。雖然所費不菲,可想想我也能象模象樣地請一回客,也不覺有些得意。
剛把烤肉的石板拿出來,吳萬齡愕道:“楚將軍,這是食具麽?”李堯天卻道:“石板烤肉啊。”我道:“是啊,這是李將軍家鄉的風味,大家試試。”
這石板烤肉大有野趣,吳萬齡與薛文亦兩人吃得不亦樂乎,讚不絕口。在座的四個人倒有三個是武人,薛文亦現在雖然不再是軍人,但以他的塊頭和個子,胃口一樣不小,一大堆肉和菜被吃個精光,一壇子酒也喝得見底了,我和李堯天還算清醒,薛文亦卻已是滿嘴胡話。
又坐了一會,薛文亦已是迷迷糊糊地半醒不醒,吳萬齡站起來道:“楚將軍,薛大人看來不成了,我先送他回去吧。”
我站起來道:“我也送送他吧,反正這幾天我都有假。”李堯天也站了起來道:“我也得回去了,楚將軍,多謝你的款待,改日我來做東,大家一塊兒再喝個痛快。”
與李堯天告辭後,我和吳萬齡扶著薛文亦出門,叫了輛馬車,讓薛文亦坐上車,吳萬齡和我並馬走在薛文亦邊上。薛文亦醉得甚是厲害,我們得防著他摔下馬來,而我更想再打聽一下鐵甲車的事。可是吳萬齡也隻是看過一次,說不出什麽道理來。他說過兩天鐵甲車就會正式運行,到時我一定會被召去看的。
將薛文亦送了回家,我和吳萬齡也分了手。騎著馬獨自回去,天色將暗,已是黃昏。這時天空中又飄起了細雪,紛紛揚揚,路兩邊的人家陸續上了燈,昏黃朦朧的燈光映得這條街道如同夢境,時而有一兩個人匆匆走過。二太子叛亂之後,禁軍也遭到清洗,一大批跟隨二太子的軍官或貶或斬,維持治安的執金吾也少了將近一半,那個開酒店的呂征洋也被削職為民,流放外地,執金吾的軍力現在仍然沒能恢複。不過,少了金吾衛,帝都的治安卻不見得糟到哪裏去,以前的執金吾隻怕擾民更多於安民吧。少了執金吾,這條街道一到黃昏,倒顯得冷冷清清,不象以前總能撞見成群結隊,大呼小叫的執金吾士兵。
看著薄薄積了一層雪的街道,我心頭忽然有一陣煩亂,身上也覺得冷,便跳下馬來,牽著飛羽慢慢走著。想起五羊城裏丁亨利要留我下來那件事,我拒絕了他,當時說得慷慨激昂,但現在想想,卻實在不知道我做得對不對。共和軍所宣稱的“以人為尚,以民為本”是句空話,到了何從景手上,更加不切實了,但至少還有這句話。可是,在帝國,人也分為三六九等,有些人天生高貴,有些人天生卑賤,便是我,若不是當初文侯建議開放軍校入學之禁,隻怕我現在也是個在碼頭賣苦力的窮漢子,哪裏會做到偏將軍之職。
想到自己的軍銜,我也不由得苦笑。一般來說,到了偏將軍,也已到頭了,現在帝國的副將軍全是十三伯中的人物,一共也沒幾個,不出意外的話,恐怕我到死也隻能是個偏將軍。想想鄧滄瀾和畢煒,身為文侯親信愛將,跟隨文侯也已十多年了,現在也不過與我並列,我也沒多少遺憾吧。
可是,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麽?為了高官厚祿麽?我也想過高官厚祿,也夢想過有朝一日我能做到陸經漁這樣的伯爵,甚至能夠封侯。可是身為帝國軍人夢想的陸經漁,現在卻落寞地生活在五羊城裏,象一個庸人一樣,娶了個妻子,說不定還會生個兒子出來,他還會想起當初的豪情麽?如果有朝一日他回到帝都,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刻在忠國碑上,被當作戰死的英雄受人祭祀,不知會怎麽想。
想到這兒,我忽然一凜。陸經漁在五羊城,文侯應該知道的吧?可是文侯還是把陸經漁當成了戰死的英雄,這也是為了鼓舞士氣吧。路恭行說過,文侯有不臣之心,陸經漁在五羊城和我說的一席話,說明他對文侯同樣頗為忌憚,他明白說不回帝都是因為畏懼文侯。難道文侯真的是那樣的人麽?在整個帝國,到底有幾個人看出了文侯真正的實力?
我已是知道了文侯真正的力量,鄧滄瀾和畢煒雖然文侯的親信,隻怕他們對文侯看得還沒我透。在帝君和太子眼中,文侯是個會說說笑笑,插科打諢的弄臣,在已經被殺的邢曆眼中,文侯也是個手段狠毒的對手,可是他們知道文侯是厲害到那個讓何從景言聽計從的海老都要忌憚的人物麽?
雪還在下,我牽著馬在街道上獨自走著。走了一程,身上也漸不覺冷,我重又上馬,向自己的住處走去。貓兒胡同位於城西,不算繁華,到了胡同口,更覺得冷清。我下了馬,牽著飛羽向住處走去。
剛到門口,忽然見前麵一扇門開了,正是我住的地方。我的宅子很小,也沒有司閽,難道是那兩個下人來給我開門了?我還沒嚐過這等滋味,真有些不習慣。正胡思亂想著,一個人走了出來,低聲道:“楚將軍麽?”
這聲音很熟,可我一時卻想不起來,上前一步,待看清那人的臉,我吃了一驚,道:“南宮大人!”
那正是諫議大夫南宮聞禮。他聽得我的聲音,又要跪下來行大禮,我一把扶住他道:“請起請起。”他的諫議大夫比我的偏將軍隻低一級,而文武不同,其實並不用行這等大禮,他隻怕仍然恪守向郡主的承諾吧。
南宮聞禮道:“楚將軍,卑職今日在朝中見您回來,礙於禮儀,未能參見,還請楚將軍恕罪。”
我不由哭笑不得,他隻怕把對郡主那一套全搬到我身上來了。隻是一想到郡主,我的心頭又有些疼痛。郡主不死的話,很多事我也不會象現在那樣茫然,郡主一定能給我一個答複的。
我拉著他進去,一進門,拍了拍身上的雪。一個下人過來,我把馬韁遞給他道:“大哥,去給馬上點料好生喂喂,你們休息去吧。”
進了屋,坐下後,我對南宮聞禮道:“南宮大人,今天怎麽有空來我這兒?”
南宮聞禮微微皺了皺眉,道:“楚將軍,卑職今日上疏建議恢複吏部,將軍想必也見到了?”
我道:“是啊,被帝君駁回了。”
南宮聞禮道:“此事原是郡主在生之日便已定下的。唉,若是郡主在世,她定能打通各路關係,我一上疏,定會有人附和,如此事半功倍。可今日朝上,楚將軍你也見到了,我上疏後沒一個出來的。”
的確,南宮聞禮這個諫議大夫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有力量的朝臣不會理睬他,比他還小的朝臣又不敢附和他這一檔的官員,其實按通常來說,諫議大夫也隻有隨聲附和的份,今日上疏,怪不得他勢單力孤。我想了想,道:“可惜我連上朝的資格還沒有呢。”
南宮聞禮忽道:“楚將軍,當初郡主有不少事是先與文侯大人溝通後方才命我上疏的,有了文侯大人聲援,諸事無往不利。將軍您與文侯也甚是熟識,為何不將此事稟報文侯大人,讓他斟酌斟酌?”
我想了想,道:“好吧,明日我便求見文侯大人,向他稟明此事。”隻是我實在說不上恢複吏部到底有何用處,還沒說出來,南宮聞禮已喜形於色,搶上前來跪倒在地,道:“多謝楚將軍。”
我扶起他道:“隻是,我恐怕說不出什麽恢複吏部的好處啊。”
南宮聞禮從懷中摸出一個卷軸,道:“將軍放心,卑職已寫好此疏,請將軍遞交文侯大人便可,文侯大人定會明白。”
換句話說,我明不明白也沒關係吧。我暗自苦笑,南宮聞禮對我甚是恭敬,隻是在他心中恐怕將我當成一個隻會好勇鬥狠的莽夫了,若不是有郡主這一層關係,他隻怕連正眼也不肯向我看一眼。我接了過來,道“好,請南宮大人放心,我會辦好此事的。”
南宮聞禮道:“那卑職不打擾將軍休息,就此告辭。”
他來得突然,走得倒也快,將風衣往頭上一披,便走了出去。看著他的背影,我心中唯有苦笑。這個南宮聞禮,內心實是桀傲不馴之輩,要被他看得起恐怕不容易。我在他眼裏,隻怕也隻能派點這等用途吧。
第十五章 鐵甲戰車
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便起了床。昨晚我細細看了一遍南宮聞禮那封奏折,以防向文侯提起時自己莫名其妙,什麽都答不上來。開始隻是想著隨意看看,但看了一遍,卻如當頭一盆冷水,再無睡意。
南宮聞禮在奏折中分析了當今朝政的七弊,我雖然不是此道中人,也覺得他說得完全合理,深中肯綮,象他說的百官一旦入仕,但不思進取,“屍位素餐,萬事不求有功,但求無功,皆因空有考績之律,久無考績之實。”在五羊城時,也設有職方司,便是考核官員政績,將正績分為上中下三等,上等獎,中等平,下等罰,因此五羊城的官員都頗有效率,我們一到碼頭上,那個五羊城南門司的劉文昌馬上便過來詢問。換了帝都的官吏,有遠人到來,非讓你在碼頭上等一兩個時辰不可。
我越看越是興奮。南宮聞禮並不隻是個由郡主扶植的傀儡,他這個人大有才能,郡主當初的計劃,便是讓南宮聞禮在政,我在軍,兩方麵相輔相承,齊頭並進,慢慢成為帝都舉足輕重的人物吧。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這一點,但以南宮聞禮的才能一定可以做到。隻是現在郡主已經不在了,要完成這個目標,單靠我們兩人,實在很難。
想到這兒,我不禁又有些失望。說不定,也許共和軍更能夠做到這一點吧。
我把奏折放進懷裏,讓下人牽出馬來,先去了一趟前鋒營。錢文義已經回營,也已將順利與五羊城達成協議的事說了,因此曹聞道一見我回來便大為興奮。以前我們是孤軍奮戰,現在有五羊城作為聯軍,實力一下大增,自然信心也大增了。
在營中將積下的事處理好,這幾個月前鋒營日日操練,更見精銳,又聽得東平城戰況不利,人人都有求戰之心。離開了營地,我獨自向文侯府走去。到了文侯府,文侯剛回來,我讓人通報後,才去見文侯。一進大廳,文侯仍然站在那張地形圖前看著,我在門口跪下道:“大人,末將楚休紅有禮。”
文侯轉過頭,道:“走來吧。楚休紅,你今日怎麽過來了?”
我站起來,走到文侯近前,道:“大人,末將有一事相求。”
文侯揚了揚眉,道:“是麽?什麽事?”
“昨日上朝,諫議大夫南宮聞禮曾上疏要求恢複吏部,不知大人是否還記得?”
文侯道:“是啊,恢複吏部確有必要,然事有緩急,此事還不急在一時。”
我從懷中摸出那奏折,道:“末將倒以為,整頓朝綱,清理吏治,實是眼下的當務之急,還請大人三思,此便是那南宮大夫奏折的副本,還望大人拔冗過目。”
文侯接過來,奇道:“沒想到,你倒與南宮聞禮這麽熟,我看看吧。”
我隻覺心頭一寒,道:“末將也不是與南宮大人很熟,隻是相識而已。”
文侯沒再說什麽,坐了下來,道:“對了,你走了這些天,前鋒營的訓練拉下沒有?”
“稟大人,末將臨走時將諸事托付裨將,如今前鋒營越發精銳,不會輸於別人。”
文侯臉上浮起一絲微笑:“不錯,我也聽李堯天說起過,說你那五千人戰力甚強。便是畢煒,向不許人,言下倒也對前鋒營頗為讚許。”
因為前鋒營的戰鬥力是有目共睹的。我暗自得意,帝都破圍一戰,若不是前鋒營全力一戰,他的火軍團隻怕發揮不了應有的效用,看來畢煒雖然與我甚不相能,但他這人倒也不是小肚雞腸之輩,無怪乎文侯對他同樣倚重。我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前鋒營將士願為國一戰,萬死不辭。”
文侯忽然站了起來,道:“對了,你既然來了,便與我一同用膳,下午隨我去看一看。”
我心中一動,道:“大人,可是鐵甲車麽?”
文侯眼中忽地閃過一絲異樣,道:“你也知道了?”
我又是一寒。文侯這眼神,似乎也不全是讚許,也許我有點過於囂張了。我沉下頭,道:“末將已有耳聞,實在很想看一看。”
文侯道:“既然你也聽說了,那便跟你實說吧,許久以前,我就想建起地、火、水、風四軍團。如今火、水、風三軍團都已成軍,唯有擔當主戰之責的地軍團還沒有著落。前不久,龍友研製鐵甲車大有成果,隻怕地軍團也該成軍了。”
以前,軍權都在武侯手上,文侯自然沒有條件建立這四支嫡係軍團來。可現在文侯已經是朝中權勢第一的大臣了,這才是更主要的條件吧。我道:“大人,這鐵甲車真能投入實戰麽?”
文侯道:“眼下不知,因此兩日後還要來一次實戰演習,看看這鐵甲車在實戰中到底如何。”
我有些躊躇,道:“大人,不知實戰演習是何意?”
文侯微微一笑,道:“到時便知,這兩日龍友正在準備,兩日後便可見分曉。來吧,隨我用膳,再將你在五羊城的事好好說說,我還想聽聽何從景的底細,還有那個海老究竟是何許人也。”
文侯府中的廚子自然比我家裏的本事要好得多,文侯甚講究口腹之欲,他的飲食雖然不多,但頗為精致,午膳是四葷四素一湯,每道菜都味美可口。文侯小酌了幾杯,一邊吃著,一邊聽我說著在五羊城之事,尤其是談判以及我在望海館的經過,讓我說得極為詳細,而聽他問出的話,似乎對五羊城的大小官吏了如指掌,連那負責安排我們行程的遠人司馮鑫閣他都知道。我說到在望海館與海老的對話時,心中打不定主意該不該說陸經漁的事,哪知文侯忽然打斷了我的話,道:“什麽,他連符敦城也去過?”
我正說到乍見海老,才記起當初在符敦城見過他一麵,聽文侯這般說,心知說漏了嘴,也隻好硬著頭皮道:“是啊。隻是在符敦城時驚鴻一瞥,那時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是自己做夢。”
文侯的一隻手撚著那酒杯,杯子在他掌中飛快地打著轉,裏麵的酒卻不漾出半點。他喃喃道:“這海老究竟打什麽主意?居然敢進入府敦城,說不定,他連霧雲城也來過了。”
也許吧,海老的本領是我生平僅見,他多半也來過帝都的,這一點上文侯便不及他了,文侯自己因為百事纏身,根本沒辦法親身去那些地方。他將酒杯在掌中轉了兩轉,又一飲而盡,道:“說下去。”
我將前後的事都說了一遍,最後還是橫下心,瞞過了陸經漁的事不說,打定了主意,若是文侯已知此事,我便說答應過陸經漁不說此事。但文侯的心思全在那海老身上,也似乎並不知道我和陸經漁見過麵,看來,文侯雖然耳目眾多,畢竟不可能什麽都知道的。等我說到完成談判,那七天將又在醉月樓設宴想留下我來,文侯忽然又道:“楚休紅,你覺得,那七天將人物如何?”
我沉吟了一下,道:“那七天將與我都不太熟,但我與丁亨利鬥過槍,此人槍法出眾,與我不相上下,而且領軍嚴整,確是個不世出的良將,其餘六人縱然稍有不及,定也相去不遠。”
文侯歎了口氣,道:“沒想到,何從景手下竟能聚集這許多好手,怪不得也敢大模大樣與我們談判。”
何從景的不臣之心是明擺著的,文侯的不臣之心還深藏在心底吧。我道:“大人,末將以為,五羊城便如雙鋒之刃,與敵與我,皆是利器,實在不可輕敵。”
文侯冷笑了一聲,道:“自然。聯手聯手,也隻不過暫時的聯,總有一天要分手的。楚休紅,隻怕與五羊城可遲早要有一戰。眼下雖然是友非敵,但若有與他們共同對敵之時,千萬要記得這一點。”
我心中微微地隱痛。蛇人還是眼下的大敵,我們這個剛剛建立起來的同盟便已有了裂縫,隻怕與五羊城一戰是逃不過的。五羊城號稱什麽“以人為尚,以民為本”,實在也是句空話。丁亨利對這一點也看得清楚吧,可是我們又有什麽辦法?而那些士兵隻怕更想不通了。雖然文侯這麽跟我說,但心底,我已暗自下定決心,我一定要盡己所能,竭力避免這一戰。
文侯胡亂吃了點東西,道:“楚休紅,吃完了麽?”
我已吃了個七分飽,但文侯看來已無胃口,我便道:“末將飽了。”
“好吧,隨我去城北,看看鐵甲車。”
文侯上了馬車,我騎著車跟在邊上。出了北門,又轉道上山,到了曾經來過一次的工部秘營。今天沒有下雪,但山上積雪未化,想起去年來這兒時也是一個下雪天,那一次張龍友給我們看了神龍炮,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年,便又有一樣新武器。
天保二十八年,馬上就要到了。如果順利的話,希望天保三十年前能夠結束戰爭。可誰知道呢?說不定就算到天保六十年,戰亂仍未平息,即使帝君能活到天保六十年的話。
一想到帝君,我不由得苦笑。雖然誰都不敢明說,但以帝君的身體,誰也不會相信會有個天保六十年出現。
走過山洞,眼前便是豁然開朗。一年不來,倒也沒多大變化,隻是新建了幾間屋子,地麵也平整了許多。我們剛走出洞中,有幾個人迎上來,跪倒在文侯跟前,領頭的正是張龍友。張龍友人還是那麽瘦,卻更加成熟了些,嘴邊也長出些胡子,揚聲道:“文侯大人,卑職工部右侍郎張龍友,會同金府員外郎丘慕節、火府員外郎洪廣恭見過大人。”
文侯微微一笑,道:“張大人免禮,請起。”
張龍友站了起來,也向我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又對文侯道:“大人,鐵甲車的最後裝配已經完成,是否讓他們試驗?”
文侯道:“好吧,後天便要正式試驗,不要出亂子。”
張龍友微微一笑,道:“是,請大人放心。”他轉身對邊上一個小吏說了兩句,那人走了開去,張龍友走過來,一把拉住我的雙手,道:“楚將軍,好久不見你了。”
我出發前也見過他一次,算來也都有四個月了。我也笑道:“張先生,現在可好麽?”
張龍友道:“天天在此,隻盼能早一日擊潰蛇人。”
這時幾個下人給文人搬過一張椅子,文侯坐了下來,我和張龍友侍立在文侯兩側。那小吏過來道:“張大人,已經安排妥當,讓他們出來麽?”
張龍友道:“好,出來吧。”
那小吏從懷裏摸出一麵小旗晃了晃,張龍友小聲道:“楚將軍,你還是第一次見到吧?這鐵甲車可厲害得緊。”
鐵甲車的名字我已經深深記住了,現在要親眼目睹,我不禁一陣激動。在遠處山崖上挖了一個洞,洞口有門封著,此時“砰”一聲,門開了,從中傳來了重物碾地之聲。我心知鐵甲車便要出來,睜大了眼不敢眨一眨。
鐵甲車出來了!這鐵甲車也不是方方正正的,車頭有些尖。吳萬齡說一輛車有上萬斤,隻怕估計得有些大,但這一兩車起碼也有六七千斤上下。剛出來時,車子行駛得甚是緩慢,車輪慢慢轉著,但隨著行駛,車速越來越快,到了我們跟前時,車速已與一般人快步疾走時差不多了。
鐵甲車繞了一個圈,前麵已搭了一些鹿角木樁之類,約略有點象蛇人所紮的陣營。鐵甲車到了跟前,卻不減速,猛地撞了上去。平常大車若是撞在上麵,多半會卡住不動,但鐵甲車底盤甚低,又太重了,“咯嚓”連聲,那些木樁都被齊根撞斷,鹿角也被碾碎。
這鐵甲車真個勢不可擋!
文侯忽然發出了一陣笑聲,轉過頭來,對我道:“楚休紅,你以為如何?”
我道:“鐵甲車隻是撞擊麽?”如果隻是撞擊,鐵甲車行駛雖然不慢,終究還不算太快,隻怕追不上敵人。張龍友道:“自然不是,鐵甲車能攻能守,攻則如鋒刃出鞘,守則如銅牆鐵壁。來人,將木人插上。”
那小吏又將旗子晃了晃,有內上下人舉起幾個木人過去插在地上。這些木人與真人一般大小,插在地上時便如列了一小隊人馬。隻是,做的並不是蛇人的樣子,而同樣是人。
還不待我多想,鐵甲板邊忽然開了幾道活動的窗子,從中探出弓來。弓弦響亮,箭如雨下,那幾個木人身上已紮滿了利箭。張龍友道:“大人,鐵甲車中裝置有小號雷霆弩一具,強弓三具,箭矢七百枝,並可隨時補充。”
我道:“為什麽不用神龍炮?將神龍炮裝在裏麵,豈不是威力更大?”
張龍友歎了口氣,道:“神龍炮發射時,一是有後座之力,二是會有硝煙散出。鐵甲車可乘五人,內裏本已很擠,就算沒有後座力,那硝煙在裏麵鬱結不散,也呆不住人了,因此不能裝神龍炮。”
我暗自歎息。天下也沒有兩全其美之事,不過就算鐵甲車上沒裝神龍炮,這威力也夠大的了,用以衝鋒,真有無堅不摧之勢。文侯道:“鐵甲車一次可以行駛多遠?”
張龍友道:“鐵甲車的動力裝在內部,以一人搖動便可,一般人行駛半裏便筋疲力盡,便是以兩人換班,最多也不過兩到三裏。換人的話可以一直行駛下去,隻是那機括運行太久便會發熱,因此行駛兩裏要歇息一刻,否則機括便會融化。”
我道:“裏麵不能裝兩套機括,交替使用麽?”
張龍友道:“以後再做改進,說不定可以,但眼下這套機括已不能再縮小了,再小的話便驅不動鐵甲車。而一套機括要占去鐵甲車一半的空間,兩套是裝不下了,若是將鐵甲車擴大,整車重量大增,用這套機括又已驅不動,此是不得已的辦法,因此一旦用於實戰,必須有步兵保護,平時用馬匹牽引,引戰時才搖動機括前進。”
現在也隻能如此了。文侯撚了撚胡須,站了起來,道:“龍友,兩日後在太子與眾將前正式演示,你準備如何辦理?”
張龍友道:“大人的意思是?”
文侯看了看那架還在行駛的鐵甲車,道:“建造鐵甲車,所耗資金甚多,戶部出了邢曆這件事,也正忙作一團,隻用這樣的木人和木樁,隻怕也說服不了他們。既是實戰演習,自然當以實戰來給人看。”
張龍友想了想,道:“大人是說,讓人真個攻打這鐵甲車麽?”
文侯點點頭,道:“不錯,去牢中提三十個死囚。”
我聽得倒吸一口涼氣,搶道:“大人,難道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讓死囚與鐵甲車對戰麽?”
文侯微笑道:“楚休紅,你也想到此點了?”張龍友已在一邊歎道:“大人高見,非如此不能見鐵甲車的真正威力。別人見了鐵甲車有此威力,自然再無二意。給那些死囚武器,讓他們能擊潰鐵甲車便免死,那些死囚定會全力出擊,如此演示,方可顯示鐵甲車在實戰中的效用,否則終是隔靴搔癢。嗬嗬,楚兄,你放心吧,到時自會有重兵守護眾家大人,不會出亂子的。”
我是覺得讓死囚這般被鐵甲車活生生殺死,不免太過殘忍,張龍友卻以為我在擔心把死囚放出來會對看客不利。我正待再說,文侯已道:“正是。楚休紅,二日後守衛之責,便由你的前鋒營負擔了。五千精兵守著三十個死囚,若還會出亂子,隻怕連你自己也不信吧,哈哈。”
我胸口象堵著一團什麽東西,說不出的難受,可是也說不出來。死囚原本遲早就是個死,這麽做,他們還有一線生機,那些死囚自己想必也會欣然同意。可是,讓我眼睜睜地看著人活活死在鐵甲車之下,實在看不下去。但要反駁,又說不出什麽來。
婦人之仁。當初武侯也說我有這個毛病,這幾年過去了,我好象一點也沒改掉。也許,那也是我不想改吧。
這時文侯站起身,道:“好吧,龍友,你在這兒好生準備,兩日後,到軍校演兵場,都要看你的了。”
張龍友喜形於色,跪下道:“多謝大人栽培,卑職感激莫名,定當肝腦塗地,辦好此事。”
看著他的身形,我突然覺得張龍友如此陌生,已經看不到那個在高鷲城裏被稱為“呆子”的少年的身影了。僅僅這幾年,張龍友就變了這麽多麽?薛文亦雖然身形走樣,現在麵團團的直如一個富家翁,但每次見他,依然如同初見時一般,吳萬齡和張龍友卻變了太多,尤其是張龍友,再過幾年,我想必都認不出他來了。
也許,這也是現在張龍友的官職能升得這麽快的原因吧。我暗自歎息,心頭說不出的難受。曾幾何時,張龍友也曾經與我一同反對武侯斬殺女俘以充軍糧的命令,以今天的張龍友,想必不會這麽做吧。
離開張龍友呆的秘營,我仍然悶悶不樂。騎馬走在文侯身邊,我默默地想著在高鷲城時的一切。第一次,我甚至覺得還是戰死在高鷲城裏還好一點。
“楚休紅,你還有什麽顧慮麽?”
文侯忽然撩起車簾,向我問道。我一驚,不敢說我在想這些,在馬上行了一禮道:“大人,末將覺得,讓死囚實戰,有點冒險。”
文侯有些不悅,道:“你難道擔心死囚臨時嘩變,你的前鋒營擋不住麽?”
我道:“倒不是這個。隻是,萬一死囚真個將鐵甲車擊潰了,那該如何?”
這也是順口說說的了。鐵甲車能將鹿角木樁也輕易撞斷碾碎,那些死囚手中縱有武器也沒有多大用處。文侯卻隻是冷冷一笑,道:“若真個如此,那鐵甲車便還不完善,尚不能實用,張龍友牛吹得太大,要責罰的是他。”
我不禁又抖了抖。張龍友現在極受文侯寵信,他也做出了那麽多功績,但聽文侯的意思,張龍友在他心目中仍然隻是一件工具。隻怕,不但是張龍友,我,還有鄧滄瀾、畢煒、邵風觀這些現在最受文侯信任的將領,同樣隻是文侯的一件工具。
我回頭看了看。一條山道曲曲折折,已掩映在喬木之中。滿山俱白,唯有那條山道是一線黑色,隱隱約約。
回到住處,我已經沒心思躲在家裏喝酒吃菜了,將家中的事跟兩個下人交待一下,讓他們自行吃飯不必等我,自己打馬到了營中。一到營中,裏麵倒是熱鬧得很,錢文義所帶的人此趟差事大是得意,個個都發了一筆小財,一個個正在炫耀從五羊城帶來的土產,那些沒去的都在後悔不曾隨我前去。我進了營中,錢文義正拿著一包荔枝幹請眾人品嚐,曹聞道笨手笨腳地剝著荔枝,見我進來,曹聞道猛地站起來,喝道:“起立!統領,你來了。”
我道:“大家坐吧。”自己走到他們跟前,曹聞道抓過兩顆荔枝幹道:“統領,你嚐嚐,這荔枝幹帝都倒是很少見的。”
荔枝曬幹後成了黑色,與新鮮的荔枝全然不同,我手頭也有一包,還沒嚐過,順手拿過一顆,道:“這些天訓練如何?”
曹聞道微笑道:“統領,你叫來的那諸葛中甚是得力,現在的前鋒營比你走時更精銳了。統領,五羊城真有一種很臭的水果麽?他們居然愛吃?”
五羊城稀奇古怪的水果很多,還有那種蟲子撒上鹽化成的沁碧蘭漿,想必曹聞道更是聞所未聞,我也沒注意到底有沒有一種很臭的水果。現在沒心思說這些,我道:“諸葛中人呢?”
“昨天老錢回來,他便繳令回去了。聽說,邵風觀的部隊在前線甚是吃驚,現在天冷了,他們原想占個便宜,哪知蛇人的守禦仍然很強,一點便宜也占不到。”
畢煒和鄧滄瀾這回是啃到硬骨頭了。帝都破圍這一戰勝得太輕易,勝利後,所有人都有種輕敵之意,覺得蛇人並不地麽可怕,現在戰事又轉為膠著,隻怕對士氣的打擊更大,文侯因此也急著要找到新的克敵之策吧。我道:“讓弟兄們好生準備,後天有事。”
曹聞道跳了起來,道:“後天?哈,終於輪到我們上前線了!這回可要讓他們看看前鋒營的厲害!”
我道:“還沒有上前線,是一次演習。”
一聽得是演習,曹聞道又有些泄氣,錢文義卻在一邊道:“統領,是又有什麽新武器了?”
錢文義的心思倒也縝密。我點點頭道:“不錯。此次太子以降,朝中諸位大臣都要來觀看,前鋒營負現守衛,不能出亂子。”
曹聞道叫道:“統領,你膽子也忒小了,放心吧,絕對不會有差錯。”
差錯自然不可能會有,縱然是華而不實的禁軍,有五千人守衛,也足夠了,文侯之所以不讓禁軍來守衛,恐怕是二太子之亂後,對禁軍的改造尚未完成,他也不敢相信禁軍三大營吧。隻是演習過後,鐵甲車一定會投入正式使用,如果將鐵甲車交付前鋒營使用,那我要指揮作戰就必須做出相應的改變。
在營中看了一遍,諸葛中這人真個甚是仔細,營中軍紀嚴明,營帳整整齊齊,看來我托付給他沒錯,如果隻靠曹聞道一個人,不是馭下太嚴,便是軍紀鬆懈了。隻是想到後天就要看到一群死囚被屠殺,我就有種不舒服。陳忠在我營中養傷,他傷勢雖重,此時也已好全了。和他聊了幾句,看他仍然有些悶悶不樂,隻怕還想著老上司邢鐵風被殺之事,我也不好多說什麽,隻是安慰了他幾句。我本來想和曹聞道說一下陸經漁沒有死的事,但想了想,還是沒有說。
陸經漁自己也要忘了自己,那就不要讓他活著的消息被別人知道了。
※※※
十一月一日。一大早起來,隻覺甚是寒冷。昨晚下了一晚的雪,早上雪停了,外麵雪已積得足有一掌之厚。我穿戴整齊,從馬廄牽出了飛羽,趕到軍營,點軍趕往軍校。到了軍校時,天還剛剛放亮,操場上卻仍然堆滿積雪,在一邊的台上已搭好了架子,擺好大大小小的交椅,正中的位置想必便是軍校祭酒,當今太子的位置了。我看了一遍,向領我們來的雜役喝道:“怎麽回事?為什麽不將積雪掃掉?”
那雜役有點委屈地道:“將軍,這是文侯大人特別關照過的,要我們不要把雪掃掉。”
文侯特別關照?我馬上回過味來。的確,實戰中當然不可能有人給你把雪掃幹淨的,文侯是故意留著積雪,看看鐵甲車在雪地中能不能發揮應用的效用吧。
我們等了沒有多久,文侯已率領一隊人來了。在他身後,我看到李堯天和吳萬齡也在。我打馬上前,到了文侯跟前,滾鞍下馬道:“大人,末將楚休紅在此恭候。”
文侯從車上走下來,看了看操場,微笑道:“不錯不錯,很會辦事。楚休紅,你來得倒也早啊。”
我道:“末將受命在身,不敢怠慢。”
文侯掃視了一眼周圍,道:“好,你隨我上台,等候殿下到來。”
在台上等了也沒多久,百官就陸續而來。讓我驚奇的是,居然兵部尚書路翔也在其列。路翔身為兵部尚書,本來掌管兵事,但他早已被文侯架空,二太子叛亂,他的長子路恭行是二太子第一謀士兼戰將,結果死在那一役中,幸虧路翔見機,沒有被文侯抓到把柄,加上他是帝君最寵愛的江妃的表兄,因此事後沒有奪他的兵部尚書之職,隻是權力更加空了,這個兵部尚書等如閑職,這已是公開的秘密,這想到這回他也來了,大概表麵上太子以降百官都來觀看演習,路翔名義上還是重臣,也躲不掉吧。兵部尚書名義上還是四部尚書之首,他到了文侯跟前,仍是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道:“文侯大人,下官路翔參見。”
文侯卻也滿麵春風,道:“路兵部,令郎未曾同來麽?”
他說的令郎自然不是指路恭行了,隻是這話實有譏刺之意。路翔卻如不覺,仍然微笑道:“犬子學業繁忙,加上他生性不喜兵事,因此未來。”
這時一個通事官騎馬過來,叫道:“太子殿下到!”文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道:“殿下來得好快。路兵部,我們一起去迎接殿下。”
路翔仍然微笑道:“文侯大人請,下官緊隨其後。”
太子今天倒是來得甚早,我們剛迎到門口,太子的十馬大車已經駛進軍校門口。文侯迎上前去,跪倒在地,我們也全都跪了下來。地上的積雪已被踩實了,倒也沒有什麽泥水,隻是跪下時雙膝冰涼。文侯高聲道:“微臣等恭迎太子殿下聖駕。”
太子從車中走了出來。今天他穿的是一件極為華貴的白狐皮大氅,在雪地上,他齒白唇紅,豐神俊朗,倒也大有風度。太子走了馬車,扶起文侯道:“甄卿請起。今天又要我來看什麽啊?”
文侯道:“恭喜殿下,鐵甲車已然試製成功,今日請殿下過目。”
太子“噢”了一聲,道:“鐵甲車?這是件新武器麽?”
文侯道:“不錯。此為破敵之利器,不久前方才試製成功,威力甚大,此誠帝君與殿下之洪福。”
太子看樣子對鐵甲車也沒多大興趣,微微歎了口氣,道:“好吧,甄卿,讓他們快點開始。”
等他們都坐好了,文侯對邊上一個親兵低聲說了兩句,那親兵走到台邊,取出旗子揮了兩揮,卻見從一邊有十幾個士兵押著二三十個人出來。這些人衣衫襤褸,身上還戴著鐐銬。太子奇道:“這些人似是囚徒啊,要做什麽?”
文侯微笑道:“稟殿下,這是微臣從天牢中提出的三十個死囚。為演示鐵甲車威力,微臣已向他們承諾,若他們能擊潰鐵甲車,則免除他們的死罪,今日他們定會全力以赴的,請殿下觀看。”
太子提起些興趣,道:“讓他們真打啊?哈哈,隻是甄卿,可要防著點,這些死囚放開了,若是狗急跳牆可不得了。”
文侯道:“請殿下放心,微臣已命楚休紅將軍的前鋒營負責防備,萬無一失。”他轉過頭,對我道:“楚休紅,你下去,加強戒備。”
我跪下行了一禮,道:“遵命。”走下了台子。說實話,我實在不願和太子站在一處,寧可下去和前鋒營在一起。這時有幾個下人扛著些長槍大斧鐵棍之類的武器進來,讓那些死囚自己挑選順手的武器,那些死囚正在掂著份量。我走到曹聞道邊上,道:“曹兄,準備得怎麽樣?”
曹聞道正盯著那些死囚,這時籲了口氣道:“還好,沒有給他們弓箭,不然我們防起來要累得多了。統領,老錢在那邊,你放心吧。”
我看了看曹聞道身邊,陳忠正站在他身後。他是護旗的,那杆大旗極是沉重,隻是在他手中如拈燈草,可他臉上仍是悶悶不樂的。我向陳忠招了招手,道:“陳兄,過來吧,你來給我押陣。”
陳忠抬起頭看了看我,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楚將軍,多謝你,隻是我還要護旗呢。”
他也知道我向文侯把他要過來的事了。邢鐵風被殺,他那一軍的軍官大多也遭到清洗,與邢鐵風靠得很近,參與叛亂的大多已被斬殺,陳忠其實也參與了叛亂,隻是有我求情,他一點事也沒有。我道:“把旗子插在地上吧,叫別人看著點,現在到底不是作戰。”
陳忠答應一聲,拍馬過來。等他到了我身邊,我小聲道:“陳兄,不要多想了,世上事都是定數,由不得我們的。”
陳忠一怔,又道:“是,多謝統領開導。”
陳忠是個很念舊的人,也是個極講信義的人。他心思雖然不夠靈敏,但卻是個最可信賴的人。而幾次與他一共上陣殺敵,我們兩人都配合得極好,有他憑一身神力守在我身邊,我的膽氣也壯了不少。我道:“小心點吧,以後在前鋒營中,讓我們一起好好幹。”
這時那些死囚已經挑好了武器,鐐銬也都解開了。雖然雜亂無章,也沒個陣勢,不過扛著武器便顯得大為不同。曹聞道忽然小聲道:“統領,你看,有兩個死囚看樣子不是俗手啊。”
他說的是兩個人,其中一個又高又大,比旁人都高出大半個頭,身體極是強健,一看就是個厲害角色,另一個雖然也隻是中等身材,體格很勻稱,頗為英武,真想不到是個死囚。那高大的漢子挑的是一柄以前我練過的巨斧隊所用的長柄巨斧,另一個則挑了一柄長槍,正拿在手上抖一抖,動作極是嫻熟,看得出槍法甚高,想必本來就是行伍出身。別的死囚中也頗有幾個還不錯的,隻是這兩人最為惹眼。
不知他們犯了什麽罪,不然,真是些出色的士兵。我暗自歎息,心知在鐵甲車下,這些人本事再好也逃不掉性命的。
這時一陣號角響亮,一邊的一道角門開心,一輛鐵甲車開了出來。曹聞道還是頭一回見,大吃一驚道:“那就是鐵甲車?”
我道:“是啊。”
陳忠也驚道:“全是鐵的!那些人就要和這輛鐵甲車對戰?那怎麽打?”
那些死囚隻憑手中的武器,無疑是以卵擊石。我一陣煩亂,幾乎有點不忍看,卻也隻能冷冷道:“看吧,反正那也是死囚。”
那些死囚也驚呆了,大概隻知道要和什麽“鐵甲車”打,沒想到這鐵甲車幾乎是整塊堅鐵,便是用巨斧去趕,頂多也隻能砍出道印子來,隻怔得一怔,鐵甲車已到了他們跟前,“刷”地一聲,從車上射出一陣箭雨。這還是怕誤傷過在圈外的前鋒營吧,沒有用雷霆弩,但即使是普通的弩箭,在這樣的距離也是血肉之軀擋不了的,登時有五六個死囚中箭倒地,鮮血直流,沒中箭的嚇得倒曳兵器四散逃開。
忽然,那巨漢一聲大喝,不退後進,向鐵甲車衝去,他剛衝得幾步,還沒到鐵甲車前,鐵甲車上的窗口忽然又打了開來。
又要一波箭雨了。我不禁暗自歎息,那巨漢也是一身神力,隻是毫無用處,他力量再大,也弄不翻這數千斤的鐵甲車,而這麽近法,箭矢飛出,他還躲到哪裏去?哪知我剛要歎息,那個巨漢忽然一聲悶喝,伸手抓起地上的一個中箭的死囚,猛地砸向鐵甲車。那個死囚還不曾死,被那巨漢扔出去,發出一聲慘叫,正堵住鐵甲車的窗口。
叫聲嘎然而止,窗口正在射出利箭,全部射在那個死囚身上,立時死得透了。這巨漢趁著這個機會,人一躍而起,舉起大斧猛地向鐵甲車砍去。
這一斧快如閃電,台上的眾人都發出驚叫。說時遲,那時快,“砰”一聲巨響,巨斧正砍在鐵甲車的麵板上,鐵甲車竟也被砍得晃了晃。如果是木頭的,這一斧隻怕可以將車子都劈成兩半,但鐵甲卻隻是多了個白印,還不待那巨漢收回斧子,從窗中忽然飛出兩柄長槍,齊齊刺中那巨漢前心。巨漢慘叫一聲,倒退幾步,將斧子支在地上,卻已不動了,想必已然斃命。隻是人雖死,巨斧仍然支在地上,屍身還不倒下。
那些死囚見此情形,嚇得更是四散逃開。當巨漢衝上前時,有幾個膽大的死囚也跟了上去,但還不曾動手,那巨漢便已中槍,他們也登時沒了勇氣。四散一逃,從鐵甲車中又射出箭來,幾個在正麵的又中箭倒地。
地上已經橫七豎八地躺了十來具屍體,隻不過短短一瞬,三十個死囚便被殺了三分之一,雖然車子被那巨漢砍了一斧,但毫發無傷,裏麵的人恐怕隻是震了一震,鐵甲車的威力著實驚人。曹聞道咋舌道:“好厲害!好厲害!太厲害了!”
那巨漢的力量雖然及不上陳忠,比曹聞道的力氣卻大得多了,而且那巨漢的本領也頗為不弱,隻怕與蛇人單挑也可以支撐個一時半會,在鐵甲車前卻隻不過一瞬間的功夫便已斃命。如果造出上百輛鐵甲車的話,在戰場上縱橫馳騁,蛇人那令人膽寒的力量也不足為懼了。我雖然有點不忍看下去,但親眼看到鐵甲車實戰的威力,仍然極是震驚。
陳忠也看得呆了,忽道:“統製,你看,還有人敢上去!”
那巨漢的死,死囚已是魂飛魄散,居然還有人敢衝上去,這人也當真有膽色了。我定睛看去,正是那個使長槍的漢子。這人用的是長槍,正麵交鋒,在鐵甲車前長槍與赤手空拳沒什麽不同,但這人身形極是靈活,在地上一翻,已閃過一陣箭雨,人躲到了那巨漢的屍體背後。他的身形比那巨漢小了一圈,這巨漢的屍身將他擋了個嚴嚴實實,想必車中的人也看不到他。我詫道:“他想做什麽?”
曹聞道眼尖,道:“他在挖坑!統製,他想把鐵甲車的輪子陷進坑中吧。”
操場的地麵壓得很實,要挖坑也不容易。此時鐵甲車正追逐著四散逃跑的死囚,那些死囚東躲西藏,但操場本沒有多大,離鐵甲車有一段距離,一個個反倒成了鐵甲車的活靶子。他們全力狂奔,雖然比鐵甲車要快,卻快不過箭矢,眨眼間又死了十來個。
此時操場上的死囚已經死得剩不了十個了。鐵甲車壓著路麵,發出隆隆之聲,那些屍身被碾在車下,登時裂成兩段,鮮血直流,地上的雪也被染得斑斑駁駁,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血腥味。曹聞道搖了搖頭,道:“根本不是鐵甲車的對手啊,馬上就要被盡數消滅了。可憐。”
那些死囚被挑出來,多半還以為找到一條生路,沒想到鐵甲車麵前,哪有生路可言,縱然被斬首也不過一刀之苦,而死在鐵甲車下,有些死囚中箭後還沒死,是被碾死的,痛苦隻怕更多。那些死囚本來就是烏合之眾,哪裏還有鬥誌,有兩個已經崩潰了,竟然向前鋒營衝來,想要奪路而逃,但一到前鋒營跟前,立被前鋒營用長槍逼回,根本逃不出去,絕望之下,一個死囚扔掉武器,跪在鐵甲車前不住磕頭,但鐵甲車哪裏管求不求饒,仍然向他衝去。
眼看就要碾上了,我心中一陣痛楚,閉上了眼不敢看這等血腥場麵,耳邊忽然聽得一聲驚呼,我睜開眼,正好看見有個人一把將那死囚拉開,卻正是那個躲在巨漢屍身後的漢子。
他挖好了坑了?隻是從這兒看過去,也看不到什麽,方才我的注意力全在鐵甲車上麵了。也許是因為地麵太硬,挖不出坑吧。他將那死囚一把拉開,鐵甲車上又飛出數箭。這幾箭距得極近,原無不中之理,但他手中長槍一輪,槍杆舞了個花,竟然將箭矢都擋了出去,拉著那方才磕頭的死囚閃到鐵甲車一邊。
高明!我暗自驚歎。鐵甲車威力雖大,終究太過笨重,轉動很不靈活。若是離得遠一點,車中四麵皆可放箭,正麵又可碾來,操場上又沒有地方可以躲,但這般一直閃在側麵,以他的本領能撥開箭矢,鐵甲車要殺掉他也不太容易。
轉得幾個圈,那漢子忽然腳一軟,卻是一箭射中了他的小腿。這一箭因為離得很近,已是將他的小腿肚也射穿了,他一個踉蹌撲倒在地,馬上連滾帶爬地閃到了那巨漢的屍身後麵。另一個死囚失了他的保護,已是被利箭穿心而過,倒在地上不住慘叫。鐵甲車這回也發現了他躲到那巨漢屍身之後,轉了個方向,直直衝了過來,箭如雨下,那巨漢的屍身上已被箭射得全是箭矢。
眼看便要碾上,忽然,鐵甲車發出“砰”一聲響,車身一側,竟然不動了!
幾乎所有看的人都發出了驚呼,誰也沒料到有這等變化。我一怔之下,馬上明白,定是那漢子在地上挖了坑已然奏效,耳邊聽得陳忠喃喃道:“真聰明!居然把坑裏填些積雪,讓人看不出來。”
原來如此!那漢子挖了坑後,馬上把積雪填進去,表麵上便看不出來了。鐵甲車方才沒注意到他在做什麽,登時著了道。這鐵甲車如此笨重,一個輪子陷下去,哪裏還出得來。還剩下的四五個死囚見此情形,發出一陣歡呼,又向鐵甲車衝過來。
難道鐵甲車真的被死囚擊敗了?我還沒回過神來,鐵甲車的後蓋“砰”一聲打開,幾個士兵跳了出來。其中有一個手持弓箭,翻身出來,立刻前腿跪下,彎弓搭箭,動作極是伶俐,發箭極快,兩個衝在最前的死囚一個踉蹌,中箭倒地。另外兩個見勢不妙,還待逃跑,可哪裏逃得掉,那個發箭的士兵射術高強,又是雙箭齊出,一箭穿心。
剛射倒最後兩個,卻聽得一邊有人驚呼一聲,卻是從地上忽然飛起一柄長槍,向那個射箭的士兵刺來,正是那個漢子發出的。那個弓兵也沒料到背後還會有敵,並沒反應過來,車中忽然又跳下兩個士兵,手中持著長槍,雙槍一交,一下將那漢子的長槍擋了出去,又一槍向下刺去。
雖然那人將鐵甲車的車輪陷住了,但他一個人畢竟不是這些士兵的對手。我正有些惋惜,錢文義忽然急急地打馬過來。他跑得氣喘籲籲,到了我跟前,大聲道:“統製,那……那是楊易!”
楊易!我大吃一驚。楊易和錢文義還有我一樣,都是當初南征軍前鋒營的百夫長,後來重建前鋒營,他和邢鐵風都曾在我手下呆過一陣,東平城一戰後便隸屬蒲安禮麾下。楊易這人向來沉默寡言,給我的印象不深,後來也沒消息,沒想到竟然成了死囚,想必也是因為與邢鐵風太近。到了這個時候,誰也救不了他了。
(《創世紀》網絡版至此終)
第十六章 四相軍團
這時,文侯突然站起身,大聲喝道:“住手!”他的聲音極是響亮,那兩個持槍的士兵正要刺向楊易,其中一個也已刺中了他,聞聲怔住了,收槍站好。車中五人列成一隊,那弓兵在前,帶著一眾人到了台前,跪下道:“大人,小人前來繳令。”
文侯的臉十分陰沉,隻是道:“你們先下去吧。楚休紅!”我聽得他在叫我,連忙打馬向台前跑去,翻身下馬道:“大人,末將在。”
文侯道:“沒想到死囚真能擊潰鐵甲車!你命人將那死囚帶上來。”他的臉色極是不好看,大概鐵甲車的表現極讓他不滿意。看來,鐵甲車的確還有致命的毛病。我聽得要將楊易帶上來,心中一寬,也不及多說,急忙跑到楊易身邊,跑開時還聽得文侯低聲喝道:“張龍友,你且出來。”
文侯大概要遷怒張龍友了吧。雖然鐵甲車可說已將死囚盡數殺死,但最終自己也動彈不得,如果真個在戰陣上與蛇人相對,隻怕這鐵甲車已被擊毀了。我也顧不得這些,拍馬到了那鐵甲車邊上。此時的操場上盡是死囚的死屍,被碾得血肉模糊,楊易倒在那巨漢的屍體邊上,他除了腿上中了一箭,肩頭也被刺了一槍。我扶起他,叫道:“楊易,楊易!”他睜開眼,似乎有些詫異,卻沒有說話。這時錢文義也跑了上來,我和錢文義兩人扶著楊易向前走去,到了台前,張龍友正跪在地上被文侯厲聲斥罵。他向來受文侯重用,被如此斥罵隻怕也是第一次,動也不敢動。等張龍友退下,我們扶著楊易到了台前,跪下道:“殿下,大人,末將已將楊易將軍帶到。”
文侯眉頭一揚,道:“你認識他?”
太子方才已掩麵不敢看,聽得我們說話,方才把袖子拿下,道:“甄卿,此人倒是有用之材,不如免了他的死罪可好?”
太子的話我一向不愛聽,但這話卻深得我心,我不禁暗自感激。文侯向太子行了一禮,道:“殿下慈悲為懷,卑職佩服。隻是此人犯的是死罪……”
太子道:“甄卿,人孰無過,萬民皆帝國赤子,縱然犯罪,亦是本王無德,也不能全怪他們。這個姓楊的本領非凡,若能為國所用,豈不是一件好事?”
文侯微笑道:“殿下明見,誠萬民之福。楚休紅,此人你帶走吧,好生調養,讓他的一身本領用到蛇人身上。”
我心中感激,也不顧地上泥水淋漓,跪倒在地磕了個頭,道:“多謝殿下與大人開恩,末將遵命。”
扶著楊易回去,我讓兩個士兵馬上抬起楊易去醫營醫治。那兩個士兵是前鋒營老兵,楊易原先在前鋒營時便隸屬他的麾下,自不敢怠慢,抬起楊易走了。我們又等候了一陣,等太子和百官退下,我們才退下。張龍友象遭霜打了一般,無精打采,我心中也有些不忍,走過去道:“張先生。”
張龍友抬起頭看了看我,道:“楚兄,唉,沒想到鐵甲車虎頭蛇尾,我這個麵子可丟得不小。媽的,那五個兵也太沒用了,連幾個死囚都鬥不過。”
其實這一戰那些死囚全軍覆沒,那五個士兵並沒有失敗,隻是鐵甲車被陷入泥坑中,而這次主要是請百官來看鐵甲車的威力的,鬧了這麽個結果,張龍友自然也不好說話。他越說越氣,喝道:“來人,將那鐵甲車中的五個士兵帶過來!”
他的眼神中已帶有殺氣。他現在是工部侍郎,官職已然不小,論級別比我還高,談吐也大有威勢,手下人不敢怠慢,將那五個士兵帶過來。我見勢不妙,道:“張先生,你要責罰他們麽?”
張龍友道:“這五個人本來都相當精細,哪知這般不濟,我要殺了他們出出氣!”
我沒想到張龍友居然說出這等話來,心中又是一沉。張龍友變了不少,隻是居然成了這樣子,我心頭一疼,忙道:“張先生,有件事我要求你,萬望成全。”
張龍友一怔,道:“什麽?”
我道:“我見那五個士兵並不算弱,雖然此事沒有辦好,但也算得上可用之才,不如把他們給我,我來責罰他們,然後補入我營中,也好一用。”
張龍友沉吟了一下,歎道:“楚兄,你既然這般說,那也好。隻是這五個人定要好生責罰,不能輕饒了!”
我道:“多謝張先生。”說著這話時,心頭卻一陣氣苦。以前張龍友對我頗為尊重,現在雖然親熱了些,但尊重之意大減,可能在張龍友心目中,我頂多也是個比較熟悉的將領而已了。當初他不忍武侯殺女子,在簡仲嵐犯了軍令時他也向我求情,可現在自己卻動不動要殺人泄憤,人的變化,實在讓我看不透。不過好歹將那五個士兵救下來了,我也實在很想用那五個士兵,尤其是那弓兵,能兩箭齊發,左右開弓,大是高手,被張龍友殺了實在太過可惜。
這時那五個士兵過來,惴惴地跪倒在地,張龍友喝道:“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若不是楚將軍求情,我非殺了你們不可。以後你們也不要跟著我了,到楚將軍麾下,為楚將軍出力,聽到了不曾?”
那五個士兵抬起頭,看了看我,齊聲道:“謝大人開恩。”
張龍友已是索然無味,指揮著下人把那鐵甲車抬起來,向我拱拱手道:“楚兄,我也得回去了。唉,今天這個臉丟得可真大,還望文侯大人別生太大的氣。”
我道:“張先生,也不用想得太多,鐵甲車的威力人人都看在眼裏,再加改進,一定會是一件利器。以張先生才幹,做到這一點不難的。”
張龍友苦笑了一下,道:“希望如此吧。”此時百官都已退去,前鋒營在曹聞道指揮下正在打掃操場。三十個死囚死了二十九個,那二十具屍體抬出去也不是很容易。等張龍友一起,我和聲對那五個士兵道:“諸位,請隨我來吧。”
正待上馬,那弓兵忽然道:“楚將軍,末將廉百策有禮。”
廉百策!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大吃一驚。當初廉百策是邵風觀手下的大將,身為東陽城守將,官職也不低了,居然現在成了個弓兵!我扭過頭定眼看去,雖然和廉麵策隻有一麵之緣,但依稀還看得出,那正是廉百策。
在我被二太子捉拿時,廉麵策受邵風觀之命,對我頗加關照。那次二太子本要用坐籠將我押往帝都,多虧廉百策據理力爭,那次我才逃得性命,他也算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搶上前去,一把拉住他,叫道:“廉百策,真是你?哈,真想不到,你怎麽會在這裏?”
廉百策苦笑一下,道:“汗顏。當邵將軍被貶職時,末將一時失了主意,戀棧不去,後來蛇人連破東平東陽二城,末將守禦無方,屢屢戰敗,被接連貶職,現在隻是個伍長了。”
他輾轉成了隸屬張龍友麾下,我倒是沒想到。我道:“廉兄,你也別多心,我去與邵將軍說說吧,請他重新收錄。”
廉百策苦笑一下,道:“多謝楚將軍美意,隻是百策自知下作,無顏去見邵將軍。”
邵風觀被貶職時,中軍諸葛中寧可棄官不做也要跟隨,廉百策那時也是邵風觀的親信,卻沒能和諸葛中一樣,在邵風觀眼中隻怕對廉百策頗為看輕吧。現在邵風觀東山再起,廉百策想必也無顏麵對邵風觀。
我暗自歎息,道:“那還是留在我軍中吧。廉兄大才,我也深為佩服。”
廉百策眼中閃過一絲感激,跪下道:“多謝楚將軍。”我連忙扶起他,道:“起來吧。隻是前鋒營常經惡仗,在這兒可危險得多。”
廉百策道:“楚將軍放心,末將再不會錯了主意。”
這時曹聞道過來道:“統製,操場已經打掃幹淨,我們回去麽?”
我點點頭,道:“曹兄,這位廉將軍昔年曾救過我的性命,如今也加入我們前鋒營,先在你屬下做事吧。”
曹聞道一見廉百策,喜道:“哈,你就是方才那弓手吧?你和弓術真好,既然是自家兄弟,以後可要好好討教了。”曹聞道槍法箭術雖算不上頂尖,卻也不俗,尤其對箭術很是喜歡,一說起射箭,就有點興奮。
等將善後事宜處理完畢,我和錢文義兩人馬上去醫營看一下楊易。當初武侯帳下前鋒營的二十個百夫長,到今天隻剩下我們三個了,雖然楊易向來與我們沒多少交情,終有同袍之誼。到了醫營,打聽了楊易所在的地方,那醫營小吏說醫官葉台正在為楊易取箭,還要稍等一會。我們在門口等了一會,隻見葉台出來,長袍上還沾著些血跡,我們站起來,道:“葉大人,前鋒營送來那人怎麽樣?”
葉台與我也是舊識。他在一個銅盆裏洗了洗手,道:“楚將軍放心,沒有性命之憂,此人身體很是健壯,頂多半個月便可出去了。”
我舒了口氣,笑道:“多謝葉醫官。”
葉台笑了笑,道:“楚將軍,聽說你現在已晉升為偏將軍了,可是?”
在高鷲城時,我還是十三級武官中的第十一級,現在卻已成為第四級的高級將領了,不禁有些得意,道:“那是文侯大人栽培。”
聊了兩句,忽然聽得裏麵有人喝道:“滾開!不要過來!”正是楊易的聲音。葉台皺了皺眉,道:“這人也真夠強悍的,我給他上了忘憂果粉,照理現在還醒不了啊。”
我道:“我們去看看他。”
葉台點點頭道:“好,楚將軍,你讓他不要吵,醫營中病人不少,要保持安靜。”
我和錢文義走進帳中,正好看見楊易指著一個雜役罵著。他的一條腿包得嚴嚴實實,呆了起來,肩頭也包紮著。我走到床邊,道:“楊易兄。”
楊易一見我們,慘然一笑,道:“楚休紅,錢文義,你們來看我的笑話不是?”
我一陣心酸,錢文義道:“楊兄,你別亂想,統製為你向文侯大人求情,將你要到前鋒營來,你沒事了。”
我拉了張椅子過來坐下,道:“楊兄,到底出過什麽事了?你怎麽會被判了死罪?”
楊易此時平靜下來,看我和錢文義都坐下來,他道:“楚休紅,你現在可是青雲直上,唉,你們帶我回營吧,我不想呆在這兒。”
我出去問了問葉台,葉台倒也無可無不可,說楊易受傷雖重,隻是皮肉之傷,隻要不大動就不會有大礙,想必也怕了楊易在醫營大吵大鬧,能將他帶走是求之不得。我們雇了一輛大車,將楊易帶回前鋒營,我馬上讓人給他騰出一間小屋來讓他靜養,楊易才將前後說了。原來他與邢鐵風沾著一點親,平時兩人關係甚好,當邢鐵風被下獄後,他登時被路恭行說動,隻是在二太子叛亂時他沒有加入叛軍,但亂後仍然被告發遭擒獲。在牢中,他咬緊牙關說與此事無關,刑部官員將他拷打個半死,他仍然咬定此話,拒不認罪,一來二去,拖了幾個月,二太子叛亂時的餘黨至今大多判了,不是被殺便是被流放,刑部最後還是判了他死罪,想必文侯有關照,對叛人從嚴,寧可錯殺,也不錯放。今日被拖出來與鐵甲車格鬥,他隻道死定了,沒想到死裏逃生,連他自己也暗叫僥幸。以前在前鋒營時他對我們這批平民出身的百夫長愛理不理,此時卻已狂傲之氣大減。
讓楊易好生休息,我和錢文義都退了出來。一出門,錢文義苦笑道:“統製,真個要變天了,那時誰知道,邢鐵風楊易路恭行他們落得這麽個下場,我們倒是耀武揚威。”
其實,便是蒲安禮,還不是任由文侯擺布,被弄到五羊城去當人質。文侯這條一石二鳥之計當真厲害,在他支持蒲安禮襲侯時蒲安禮可能還極為感激,哪知會被弄到五羊城去。我道:“造化弄人,將來的日子誰也不知道。”
在前鋒營將諸事安排了一下,一個士兵進來道:“統製,外麵有文侯大人派來的傳令人傳話,要統製你立刻去見文侯大人。”
我皺了皺眉,心知文侯定要有事與我商議了。鐵甲車經過今天的演習,顯出仍有致命的破綻,不知文侯還會不會馬上就要求裝備軍隊,說不定便是要說這事。我向錢文義交待幾句,牽出馬來向文侯府走去。
一到文侯府的大堂前,還沒進門,文侯在裏高聲道:“楚休紅麽?不要多禮,進來吧。”
我進了門,卻見文侯仍然坐在那地形圖前,我到了跟前,剛要跪下,文侯已道:“不要多禮了,楚休紅,過來看看。”
這地形圖我也看過幾次了,但這次看到卻有些異樣,仔細看了看,卻是天水省處也插了代表蛇人的小旗。我驚道:“大人,蛇人又攻符敦城了?”
文侯點點頭,道:“陶守拙昨日剛發來戰報,說蛇人又在天水省出現,隻是戰事還不甚激烈。看來,蛇人此番也在趁冬季來時調撥兵力,開春便要有大舉動了。”
我道:“隻是現在五羊城已與我軍聯手,蛇人腹背受敵,它們定想不到這一點。”
文侯微微一笑,道:“你說,五羊城會全力出擊麽?”
我想了想,道:“他們要求先送人質過去,那麽出擊也定是約摸兩個月之後的事。據末將看來,何城主縱然不願全力出擊,可一旦與蛇人正式開戰,便由不得他了。”
文侯頜首道:“不錯。五羊城是支奇兵,雖然其心有異,但何從景若是被蛇人消滅,我軍亦是孤掌難鳴,因此我們既不能讓何從景支撐不住,又不能讓他們坐大。唉,說實話,隻怕這五羊城比蛇人更難對付。”
我默然無語。五羊城將來肯定會有反目的一天,但現在卻是友軍。文侯現在就對五羊城存有如此深的戒心,真不知以後會怎樣。可是,換成何從景的話,他一定也不會對帝國推心置腹的。
文侯這時忽然道:“對了,楚休紅,你看看這旗子可好?”他從那地形圖下的抽屜裏取出一麵小旗子遞給我,我接過來展開一看,卻見那旗幟做得雖小,卻十分精致,邊上鑲著流蘇,當中是個大大的金黃色“地”字。我道:“這是什麽旗?”
“地軍團的號旗。”
我的手顫了顫。地軍團看來真的要成軍了,難道,真象薛文亦和吳萬齡所說,要讓我成為地軍團統製麽?現在我的軍銜雖與鄧滄瀾和畢煒平級,比邵風觀還高,但資曆實比他們差遠了,若我也與他們平起平坐,這樣才真正算得上是後起的名將吧。我一陣激動,道:“做得很好啊。”
“地、火、水、風,又稱四相。嘿嘿,畢煒是火,鄧滄瀾是水,邵風觀是風,湊得倒也好,這四大軍團可稱為四相軍團,名字倒也不錯。”
我小心地道:“大人,隻是那鐵甲車似乎還有缺陷,轉動不靈,路麵不平的話反而掣肘,尚不能投入實戰啊。”
文侯點了點頭,道:“不錯,鐵甲車暫時還不能用,必要張龍友再做改進。但戰事緊迫,卻由不得我們,與蛇人的野戰在所難免,好在有火軍團的神龍炮、雷霆弩,加上風軍團的飛行機,水軍團的戰船如今也有長足的進步,沒有鐵甲車,現在也可以支持。”他想了想,又道:“楚休紅,你覺得現在與蛇人野戰,勝算一般能有多少?”
我想了想,道:“縱然有神龍炮,必要有三倍的軍力方能相敵,否則定不是蛇人的對手。”
文侯道:“不錯。鐵甲車雖不能用,但我們還能以眾擊寡。蛇人在東平城盤踞了那麽久,現在已到奪回來的時候了。武器還不足克敵製勝,戰術上亦可補充。”
這的確也是個辦法,一直與蛇人隔江對峙到底不是長久之計。文侯拍拍我的肩,微笑道:“楚休紅,此番去五羊城,你做得甚好。隻是這麽多日子未曾交戰,不知你的銳氣是否消磨了?”
我道:“請大人放心,末將如刀在鞘,不損鋒利。”
文侯微笑道:“這兩日加緊訓練,地軍團成軍便在這幾日了,到時你可不要象張龍友那樣讓我丟了麵子。”
聽文侯這般說,我有些遲疑,嚅嚅道:“大人,張先生他已經盡力了,請大人也不要過於責怪他。”
文侯眼中寒光一閃,道:“是麽?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我嚇了一跳,不知文侯為什麽突然變了臉,也不敢再說,隻得向文侯告辭,退了出去。回到營中,錢文義與曹聞道正在一起談著什麽,見我回來,他們站起身行了一禮,道:“統製,你回來了,文侯大人有什麽吩咐麽?”
我坐下來,道:“文侯大人有意組建地軍團。”
曹聞道麵露喜色,道:“哈,那我們也就和水、火、風三軍團並列了?”他將手往桌上一敲,笑道:“好啊,那些混帳蛇人,又要幹一場硬仗。”錢文義卻道:“若真個成立軍團,統製,你也要開府招收慕僚了。”
我心頭一動。的確,集思廣益,方能算無遺籌。我自認也不是個剛愎的人,隻是如果真的要統率一個軍團,招收慕府參軍是很必要的。現在最好的人選一個是那簡仲嵐,另一個是廉百策,先有這兩人出謀劃策,想來也足夠了。如果甄以寧活著,也成為慕府參軍的話,以他的才幹,那可一個頂三四個用了。
想到這兒,我心頭忽地一震。我以前想到甄以寧,總是想著如果他活著,我輔佐他會如何如何,不知不覺的,卻成了我想要他來輔佐我。難道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也漸漸有了野心?不臣之心,也許就是這樣起來的?
我心頭一陣煩亂,不知道到底該想什麽,忽爾覺得我實在不該這樣狂妄,忽爾又覺得帝王將相,本是無種,我未必不能做到這一步。想必我想得出神,曹聞道詫道:“統製,你想什麽呢?”
我回過神來,淡淡一笑,道:“現在說這些還早,別去多想,走一步是一步吧。”
也許,野心就這樣一步步大起來。那些打著以天下蒼生為己任,解民倒懸,揭竿而起的反叛,開始時未必不是真的這樣想,隻是隨著野心增大,才慢慢忘記了初衷,那些好聽的口號才成了句空話,才為了一己私利無所不為吧。
唯刀百辟,唯心不易。百辟刀上刻著的這八個字我絲毫未敢忘,但在這個大旋渦中,我到底還能清醒到幾時?
這一天回到住處,我獨自飲了兩杯。在燭下,隻是想著過去,想著那些在戰場上倒斃的無辜平民,想著被戰火燒毀的城池,扶老攜幼四處奔逃的難民,直到汗涔涔下。
不管我會不會迷失自己,但隻要有這一線良知,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
說快也很快,十一月五日,帝君下詔,頒布正式成立地軍團。
地軍團為陸上主戰軍團,全軍兩萬,其中四分之一為騎兵,分為前後左右四部。與以往不同,這四部的將領被授予名號將軍,前部為橫野將軍,後部為折衝將軍,左部為鎮威將軍,右部為揚威將軍。不過,與曹聞道想入非非的預料不同,地軍團的統製並不是我,而是副將軍屠方,前鋒營被編為前部,我是其中的橫野將軍。另四部也都是偏將軍的軍銜,折衝將軍名叫齊雅輝,鎮威將軍叫宗敏,揚威將軍則名叫陳澎。除了我以外,另三位名號將軍都是年過四旬的中年將領。帝國現在軍力薄弱,偏將軍一共也隻有二十多位,其中有幾位還在兩位開藩的大公與西府軍處,帝都軍隊的偏將軍其實隻有十幾個,火、水兩軍團的統製本身也隻是偏將軍,地軍團統製比他們都高一級,偏將軍就占了四位,甫成軍便達兩萬人,明顯便是在四相軍團中後來居上,居於首位的意思。另一方麵,屠方名字中有個“土”字,也與地軍團的名號相應,大概這也在文侯的考慮之中。
授刀令在皇城前舉行。屠方領著我們四部名號將軍上台領取軍刀,地軍團就此正式成立。
與地軍團的成立一同,帝君還頒布了文校招生開禁的旨意。南宮聞禮上疏奏請七大文校開禁,我記得還是出發前的事了,直到現在才正式頒布,大概是為了在新年到來,文校召生時執行。這件事對帝國的震動比地軍團成立更大,因為有太多平民子弟從中看到了仕進的曙光。雖然平民子弟文校畢業後未必都能踏入仕途,踏上仕途的也一定沒有世家子弟順利,但畢竟“上品無寒門”的堅冰已然打破,帝國的官吏中有望見到更多平民子弟的身影。而平民踏入仕途,不管後來會變成怎樣,總會象一股清新的空氣吹入已死氣沉沉的朝政,改善現在官吏貪墨枉法的形象。
新時代真的要來了吧。地、火、水、風這新成立的四相軍團一改以往軍隊的弊端,而政治也開始有了清明的跡象。如果文侯真的有不臣之心,可是如果能夠帶來一個太平盛世,那又有什麽不好?
地軍團成軍後,首先在城外進行集訓,作一番磨合,也讓作為統製的屠方與屬下四部名號將軍多多熟悉。不過,除了我以外,另外三人原本就在屠方麾下呆過,真正要熟悉的大概也隻是我一個。集訓時,與另四個偏將軍時常接觸,雖然他們比我年紀都要大得多,其中年紀最大的宗敏今年四十五歲,幾乎比我大了一倍,但見到我時仍然十分隨和,沒半點看不起我的意思,可能他們也知道我是文侯的親信,這地軍團與其說是帝國的軍團,不如說是文侯的私兵。其實說到底,現在作為帝國最精銳的四相軍團,全部都是以文侯那八千府軍的班底建立起來的。水火兩軍團成軍時都是一萬,經過整編,水軍團擴大到一萬五,而火軍團縮編到七千,風軍團則一直都是八百人。地軍團成軍時便達兩萬,可以預料,隨著戰事發展,規模隻會越來越大,這地軍團定是將來帝國軍的主力軍隊。
集訓這幾日我要加緊整編前鋒營。以前練過的巨斧武士傷亡殆盡,但巨斧武士的威力不小,特別是結八陣圖時,當中有這一支強兵,八陣圖的威力大增,因此我又讓曹聞道重新選取五十個力大的士兵成立斧營,準備由陳忠率領這一小隊人馬,另外選五十個弓手成立箭營交付廉百策。廉百策隻是伍長,我現在隻能將他提到百夫長,日後有功,定還要將他提升上來。現在錢文義和曹聞道都已升為備將,陳忠在邢鐵風部下時已經升為驍騎,雖然他也曾卷入二太子叛亂,但陣前倒戈,也因為我為他說情,所以有功無過,軍銜未被抹掉。隻是楊易現在什麽也沒有,等他傷好後,我不知該如何安排。以楊易的能力,完全可以與以上諸人並列。
錢文義、曹聞道、陳忠、廉百策、楊易,這些人都是一時英豪,如今都在我的麾下了。假以時日,當我能統率萬軍,讓他們各統一軍縱橫廝殺,不知還有誰能是前鋒營的對手。雖然現在部下隻有五千人,我心中卻已信心大增。如果地軍團是現在帝國軍中的精銳,那我的前鋒營就是地軍團中的精銳。
讓天下百姓安居樂業,再無烽煙,這已經不再是個夢了吧。
操練得一身臭汗,正準備與士兵們一同去洗個澡。與另外軍隊不同,我對前鋒營的整潔極為注重,現在手頭有了點錢,先在軍營中將澡堂修整一新,每日燒水讓大家洗澡。這些看似小事,但在那部《勝兵策》中卻屢次告誡,軍容不整者,戰鬥力必定不能長進,領兵也不僅僅是與士兵同甘共苦而已。
剛洗完澡,正待回去,忽然聽得有人叫道:“楚將軍!”循聲看去,卻是小王子。他正在一邊向我招手,我走了過去,行了一禮,笑道:“小殿下,你怎麽有空過來?”心中卻有些痛楚。小王子是宗室中最讓我感到可親的人了,看到他,我總是想起郡主來。
小王子向我跑來,那個管家陳超航則帶著幾個隨從牽馬站在一邊。他跑到我跟前,叫道:“楚將軍,你回來了為什麽不到王府來?”
我苦笑了一下。安樂王雖說原諒了我,但對我仍然沒有好臉色看,我哪兒敢去見他?隻是在小王子跟前我可不敢多說,隻是道:“是,小將失禮了。”
小王子道:“楚將軍,一過年我就要進軍校,你還當教官麽?”
我道:“現在我可不幹這事了。”
小王子有點失望,道:“唉,真可惜。”
我道:“小殿下,你也別歎氣,我可不是個好教官。對了,我有個姓唐的朋友在軍校當教官,他的拳術和刀術都很高明。”
小王子道:“拳術和刀術隻能一人敵,我要學的可是能敵萬人的本領。”
我笑道:“好,等你學成後從軍,我就輔佐你建功立業。”
小王子又驚又喜,道:“真的?那太好了,姐姐說過,有你幫我,一定能成的!”說到這兒,他的臉色又陰沉下來,大概一說起郡主,他的心情登時又變得不好。我心頭一動,也歎了口氣,道:“對了,小殿下,我剛想去郡主墳前祭一下她,你陪我去吧?”
小王子臉上陰霾又散開了,道:“好的。楚將軍,我就怕你忘了姐姐。”
我暗自苦笑,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可是心底卻有點愧疚。如果不是小王子來看我,我哪裏會想到要去祭一下郡主?
買了些香燭,和小王子並馬向西郊而去。天還很冷,西山上積雪未化,國殤碑和忠國碑樹立在華表山頭,如兩個無言的巨人,郊天塔雖然依舊挺立,卻掩飾不住蕭索之意。到了墓地,點上香燭,我還沒跪下,小王子已搶著跪下道:“姐姐,姐夫看你來了。”
我也跪了下來,身後陳超航以降的隨從們都紛紛跪倒。郡主的墳土還很新,上麵蓋著一層積雪,過上千百年,也會象尋常荒墳一樣,誰也不知道這裏埋過一個聰明絕頂,心比天高的女子吧?
我磕了個頭,什麽也沒說。一陣寒風吹過,附近一棵樹上掛著的積雪撲簌簌地被吹下來,仿佛更增寒意。
“回去吧。”
不知過了多久,小王子才輕聲說道。我站了起來,因為跪得太久,兩條腿也有點酸麻。我點點頭,道:“好吧。”
臨走時,我又看了一眼郡主的墳頭。雖然春天還沒來,墳頭上卻長出了一根細草。這根草被凍得蔫了,可還是倔強地活著。
我們都得活著,倔強地活下去。
地軍團出發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十七日。整頓了一個多月,四部將領都已相當熟悉。臨出發前,我又和薛文亦吳萬齡李堯天三人喝了一回酒,張龍友仍然沒來,想必因為鐵甲車演習失利,他越發要忙了,連一點空也沒有。說起新組建的地軍團,李堯天大為讚許,稱之為近百年來少見的強兵。得李堯天稱讚,我也大為高興。盡歡而散,送薛文亦回家後,他妻子出來迎接,看她的身子已經圓滾滾的,生產的日子隻怕就在這些天,隻是生子之時我肯定得在外麵回不來。
離開薛文亦的家,我和李堯天兩人走在街上,問起那艘巨艦,李堯天說進程順利,基本上能在文侯給的年前之限前落成。但他說起這事時卻沒一點喜色,我想起他說過,文侯建如此龐大的船隻,隻怕是為了海戰,也不禁有些擔心。
沒著沒邊地說了兩句閑話,李堯天忽道:“對了,楚將軍,過些天,我也要去五羊城一次,你有什麽事要我做麽?”
我道:“這次是你護送?”李堯天點了點頭。我想了想,道:“別的也沒什麽……對了,你說,要送朋友一點禮物,最好是送些什麽?”
李堯天道:“給五羊城的朋友麽?武器不要送了,帝都的特產麽……嗬嗬,不能送個官吏吧。”
我也不禁失笑,的確,帝都實在說不上有什麽特產,最多的想必就是大大小小的官吏。隻是李堯天也會說這些挖苦的笑話,我倒沒有想到。我道:“說真的,那是個女子。”
李堯天道:“那送點點心之類吧,隻是怕我送到後你那朋友也不敢吃。”
我想了想,道:“點心也不太好,還是買點擺設送她好了。李將軍,陪我去東市看看吧。”帝都的擺設最有名是一種泥人,做泥人的藝人很多,東西兩市都有,最有名的號稱“東四西八”,東市的是“仇古方歸”這東四家,各家泥人都很精致。這兒離東市不遠,趁天色還早,我讓李堯天陪我去看看。
李堯天卻還沒來過東市,到了裏麵,看什麽都甚覺新鮮。那仇古方歸四家中,古方兩家主要做的是小孩的玩物,仇家做的則是套活,全是戲台上人物,一套少則十餘個,多則數十個,唯有歸家有樣絕活是按人臉現捏,隻是這樣價錢就要大一點。送給白薇的話,如果照我的樣子捏一個泥人,隻怕要攪得鄭昭多心,想來想去,還是去仇氏的泥人鋪子裏買了兩套小泥人,準備給白薇和紫蓼一人一套。這套泥人價值不菲,小時候最想要的就是這樣一套,隻是那時根本買不起,隻能看看,以我現在的俸祿,自然已不在話下。
讓那店主東將兩個木盒捆得整整齊齊,我看著擺列在櫃上的泥上,越看越愛,也給自己買了兩個。正要交給李堯天,卻見他站在那歸家的泥人攤前,裏麵一個匠人正看著他在捏著泥人。歸家的匠人手藝名不虛傳,手指運動如飛,捏出來的泥人十分神似。讓了顏色後,放在邊上陰幹,李堯天掏錢付掉了,將那泥人托在手上看著,對我道:“象不象?”我笑道:“很象。李兄,你還有這份雅興。”
李堯天隻是看著那泥人,似乎沒在意我的打趣話,道:“給我妻子放在桌前吧。下一次回去,想必兒子也該會叫爸爸了。”
我道:“你有兒子了?”
李堯天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前些日子剛得的消息。唉,我還沒見過他呢,真想看看他去。”他說這話時,眼裏閃爍的盡是溫情,哪裏象個手握重兵,在戰場上所向無敵的勇將。我心中不禁有些妒忌,歎道:“真好。若沒有戰爭,在家裏與妻兒過過日子,也真個不錯。”
李堯天笑了笑,道:“楚兄,你的誌向也小了點吧?”
我道:“可是我真是這麽想的。唉,我寧可建不了什麽豐功偉業,隻望天下太平。”
李堯天也沉默了一陣。其實,有誰不那麽想?也許隻有想在戰爭中得到好處的人才會希望遍天烽火吧,隻是,我當真不想。
將那兩套泥人交給李堯天,與他分手後,我回到家中。天也黑了,我點著蠟燭,將那兩個泥人放在桌上。這泥人極是精致,捏得維妙維肖,連衣上的皺紋都捏出來了。看了一陣,眼前忽然一陣模糊,仿佛又回到幾年前在高鷲城時的武侯宴上,她低著頭彈著琵琶。
二太子叛亂時,她已身懷有孕,再過幾個月,大概要為太子生一個小王子了。時間一天天過去,每過一天,她就離我遠一分,在我記憶中也模糊了一些。
我取出薛文亦給我的那套刻刀,從中拿出塊木頭。這是在海上時揀來的沉香木,據樸士免說,這沉香木極為難得,為南海的檀木在海上隨波逐流,浸得年深日久才形成的。雖說檀木在海上浸得久了,受風浪侵蝕,總有一些會化成沉香木,但是沉香木比水要重,一旦化成沉香木就會沉入海底,再也找不到了,而時候不到,沉香木縱然已有變化,也鬆散之極,毫無用處。這塊沉香木是有一天樸士免偶爾發現的,截下來後隻有這一小塊最佳,便給了我。
初學雕刻時我就有一個念頭,想把她刻下來,現在我的技法雖然還不是太熟,但我怕過一陣後我就會忘掉她的容顏,再也記不起來了。用這塊沉香木刻她,也許,多半也是個安慰。
刻刀吃進木頭裏,木屑落下來,簌簌有聲。樸士免說過,雕刻有挑、剔、切、削、抹、退、割、攏八法,下刀之時要狠,不能猶豫,因為雕刻最講一氣嗬成,縱然一刀有錯,仍然錯有錯著,可是如果猶豫不決,刻刀停停落落,反而不可收拾。我下了幾刀,已經約略刻出一個抱著琵琶的女子之形了。
刻好輪廓,拿在手裏又看了看。沉香木很名貴,我也想盡量少刻掉一些,隻是這個輪廓就更顯粗糙了,實在沒信心再刻下去。以我現在的手藝,刻點尋常的東西大概也可以被人稱一個“好”字,但離神似還有十萬八千裏之遙。我把它放回那刻刀盒中,找了另一塊普通木頭,順手刻下去。
這回刻的是一匹馬。在五羊城時,我最想念的倒是飛羽,因此刻了許多,其多大半都不太好,但刻了那麽多,手也已經很熟練,現在刻的馬倒是頗為幾分神似。這回落刀無意,刻出來反倒更加出色,刻出輪廓後便顯得這匹馬神駿不凡,我被勾起興趣來,細細地刻下去。馬蹄,馬鬃,甚至馬鈴都細細地刻了出來。等落下最後一刀,看看成品,自己也大為得意。
這匹馬刻得大有神氣,是我到現在為止刻得最好的,隻怕以後更有長進,也未必都能刻成這樣。我托在手上看了又看,直到睡意襲來。
第二天就是十七日。一大早便要出門,看看昨晚刻的那匹馬,實在愛不釋手,也帶在身邊,準備有空時向曹聞道他們炫耀一下。去了一趟五羊城,我還多了這件本領,他大概還不知道。剛向下人吩咐了幾句,讓他們在我出門時自己照料便是,門外忽然響起了小王子的聲音:“楚將軍!”
小王子一大早便過來了?我有些意外,道:“小殿下,請進……”話還沒說完,赫然見小王子與安樂王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大幫隨從。一見安樂王,我大吃一驚,搶上前去,一下跪倒,道:“王爺。”
安樂王臉上也不見什麽神色,隻是掃了我一眼,道:“楚休紅,起來吧。你要出發了?”
我站起身,道:“是,王爺,末將奉命增援,馬上就要去東平城。”
安樂王看了看周圍,哼了一聲,道:“鬧中取靜,倒是一處好宅院。”
我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安樂王的來意。這次回來,我一直不敢去見安樂王,不知他會不會興師問罪來了。小王子突然看到我放在桌上的那匹馬,尖叫一聲,一把抓起來,道:“楚將軍,這是誰刻的?好漂亮啊!”
我道:“稟殿下,這是末將閑來刻的。殿下喜歡,拿著玩吧。”
小王子道:“楚將軍,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父王,我說楚將軍很厲害的,是吧?”
我有點哭笑不得。作為一個將領,會一手雕刻看來也與厲害無關。安樂王仍然隻是哼了一聲,臉色還是陰沉沉的。小王子討了個沒趣,抓起我那個木盒,打開了道:“這是刻刀麽?盒子也真精致。”他一打開,正看見那塊沉香木,道:“這是什麽?”
我嚇得魂不附體。雖然現在隻是個輪廓,但萬一被安樂王發現那是她的樣子,這個漏子可捅得不小。我拿過來,幹笑道:“這是沉香木,還沒刻好呢。”哪知安樂王忽道:“拿過來,給我看看。”
到了這時候,我也不敢不給,硬著頭皮把盒子遞過去。安樂王打開盒子看了看,臉上陰晴不定。我正在擔心,忽然見他眼角滾落一滴淚水。他側過身子,伸手極快地拭去了,將盒子還給我,道:“楚休紅,好好刻吧。”聲音卻溫和了許多。
我有點呆了,也不敢多說,隻是道:“是,是。”
安樂王又看看四周,道:“楚休紅,等你此番出征回來,常到我王府中走走。”
我道:“是。”心中卻仍是疑惑不定,不知他要說什麽,卻見安樂王從懷裏摸出一塊玉佩,遞給我道:“楚休紅,你拿著吧。”
這塊玉佩溫潤無比,看樣子就很名貴。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用意,卻聽安樂王歎息一聲,道:“這是小茵隨身攜帶之物,本來是成婚之日給夫婿的。今天給你,雖然晚了點,卻也不遲。”
我再也忍不住,一下跪倒在地,想說兩句,卻哽咽著說不出來。他沒再多說什麽,拍拍我的肩,隻是對小王子道:“走吧,別讓楚將軍誤了卯。”
他先走了出去。看著他的背影,我仍然捉摸不透。小王子臨走時,小聲道:“楚將軍,好好刻啊,刻得象一點。”
安樂王是誤把那當成郡主的像了!我猛地回過味來。這塊沉香木還隻是個毛坯,我是知道到底是什麽形狀,安樂王卻隻能約略看出那是個女子的形狀。一想通這點,握著那塊玉佩,我心頭突然象刀絞似的疼痛。
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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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 (381197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52:14
• 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 (426801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53:17
• 天行健外傳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 (545643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55:59
• 真是好文章 -pipi2009- ♀ (0 bytes) () 09/13/2009 postreply 09:1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