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本帖於 2009-09-10 21:31:35 時間, 由普通用戶 意隨風行 編輯

天行健(第二部)

第一章 逃亡之路



山勢莽莽蒼蒼,風吹過,遠遠地便傳來一陣呼嘯。

距我們逃離高鷲城,已經是第五天了。沒有馬,要趕到帝都起碼也得一個半月。薛文亦的傷勢一直很嚴重,兩天前,又有兩個女子開始發燒,禍不單行的是我的病也複發了。我病好後一直沒能好好調理,加上破城時一番苦戰,今天早上起來我便覺得渾身不適,有些發燒,今天在山中隻行進了幾裏路,便已累得氣喘籲籲,隻得停下來休息一下。

高鷲城破後,南征的十萬帝國軍全軍覆沒,隻怕逃不出多少人來。雖然我們乘飛行機飛出了三四十裏路,可如果城裏有人逃出的話,也該追上我們了。但我們趕了五天,路上還不曾碰上過一個逃出的帝國軍。而我也病倒後,一行四男四女八人中隻有吳萬齡、張龍友和兩個女子算身強力壯的。八個人裏病倒一半,如果能回到帝都,那真算得上是個奇跡吧。

我拉開一根樹枝,看著被霧氣籠罩的山穀。這裏大約是天水省的地界,天水省向有“群山綿延不絕,民風悍勇好鬥”之稱,本來人口有一千餘萬,在帝國諸行省中是人口最多的一個,是帝國中部最為重要的一個省,天水總督也是節製中西四省的首席總督。蒼月公叛亂後,天水總督李湍投入了叛軍,原來駐紮在天水省北部的西府兵卻仍效忠帝君,兩方將天水省分成南北兩半,兵連禍結,爭鬥不休。武侯跨江南征,第一戰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與西府兵攻破了天水省首府符敦,斬殺前總督李湍,使得十二名城中名列第七的符敦城率先重歸帝國麾下。不過,西府兵和總督府的府兵攻守連年,天水省一千萬人口死了三分之二,我們現在所處的這一帶地方根本已看不到人煙了。沒有人煙後,那些樹木倒長得出奇地茂盛,將這條山路也湮沒了一半。

在圍攻高鷲城一役中,我們便已幾乎殺了近八十萬兵民,如果算一算南征以來一路斬殺的人眾,想想都有點害怕。

我放下手上抓著的樹枝,那根樹枝“呼”一聲又彈了回去。雖然烽煙遍地,但春天還是來了,那根樹枝上發出了新芽,抓在手上,似乎也感覺得到在樹皮下流動著的新鮮的汁液。

可是人不是樹枝。死去的人,便再不能複生了。

我有點頹唐地想著,頭也一陣暈,重新走回宿營的地方。一個女子更用清水給薛文亦洗著傷口,另兩個女子躺在地上,神情很是委頓。她們的病比我還重,我走路還有點搖晃,她們連走都難以走動了。

張龍友正在砸著兩塊石頭,聽得我過來,站起身道:“楚將軍,你歇一歇吧。”

我揀了塊石頭坐下來,道:“做什麽呢?”

“我想找到燧石,好生火。”

“找到了麽?”

他把兩塊石頭一扔,臉上一陣頹唐,道:“不行。要是現在有點火藥,沒有燧石也能生火,隻要砸出點火星就行了。”

我不由一陣苦笑。逃出高鷲城時,哪裏還會帶個火雷彈?在那最後一戰中,能用的武器全都用上了。我道:“別灰心,再想想吧。”

這時,西邊的樹叢裏發出一陣響。我轉過頭,正見吳萬齡抱了一堆野果過來。張龍友唉了一聲,沒有說話,不過我也知道他的意思。

吃了幾天的野果,肚子裏也直冒酸水。初春時的果子又多半又酸又澀,實在稱不上好吃。

吳萬齡把那堆野果放在地上,道:“統領,吃點東西吧。”

“和你一起去的那個女子呢?

吳萬齡抓起幾個果子向那兩個躺著女子走過去,嘴裏道:“她還在摘一些下來,馬上過來了。”

張龍友也過來抓起兩個果子,坐到我身邊道:“楚將軍,你現在覺得好些了麽?”

我咬了一口果子,隻覺得頭也重得象灌滿了鉛水,幾乎抬不起來,但嘴上還是道:“現在好些,明天再接著趕路吧。”

為了帶薛文亦走,我們用木頭做了個拖床,本來是由我和吳萬齡輪流拖著薛文亦,現在我自己也行走困難,別說要拖個薛文亦了。另兩個女子病得也很是嚴重,雖然還不至於無法行走,但也走了一小段便氣喘籲籲,一天隻怕最多隻能走個十裏路。相比較開始時的一天大約六十裏,相差隻在太遠。如果按這個速度,回到帝都,真得要走上大半年。

吳萬齡有些不安地道:“統領,你還能走麽?”

是啊,我還能走麽?雖然嘴上說是“好些”,但我也覺得自己更加無力。我道:“唉,要是葉台在這裏就好了。”

吳萬齡道:“張先生,你不也懂些醫道麽?”

張龍友抓抓頭,苦笑了一下道:“醫道我雖也懂點,但是我學的都是些石藥之術,非得水火相濟才行,葉醫官那種草藥我可不懂。”

其實我也知道自己不算什麽太嚴重的病,如果能吃飽,休息好,那麽不用幾天,薛文亦的傷也能好。我看看躺在一邊的薛文亦,他一張臉本來已經慘白少血色,因為發燒,頰上有兩塊不正常的紅暈。那個女子正把一個野果剝去皮喂給他吃。薛文亦因為太過虛弱,眼半開半閉地,吃個野果也費力之極。我道:“這些都不用說的。張先生,還有別的辦法可以取火麽?”

逃出高鷲城時,誰也沒想到要取火,所以誰也沒帶火鐮。在城中到處都有火,一出城,卻因為生不了火,吳萬齡打到的幾隻小獸也沒辦法吃。如果能生火,燒上一鍋熱湯,那比藥還管用。

張龍友咬著一個野果,出神地想著,忽然一拍大腿,叫道:“對了,鑽木!”

我被他嚇了一跳,他已站起身,道:“我讀過一部書,說鑽木可以取火!”

鑽木怎麽能取火?張龍友也許也有點食古不化。但看他興高采烈的樣子,也不好去掃他的興。

張龍友說幹就幹,野果也不吃了,拔出腰刀,砍下一根直直的樹枝,又揀了段枯樹幹對剖成兩半,半片樹幹放在地上,然後將樹枝削尖了頂在那片樹幹上,兩手拚命地地搓動。隨著他的搓動,這樹枝象個鑽頭一樣,在那半片木頭上鑽了個洞,邊上還出現了一點焦痕。

居然真的有效。我直了直身體,盯著張龍友手上。他的手搓得更快了,但隻是稍稍冒出點青煙,卻連火星也沒有一個。

張龍友搓了一陣,放下了那樹枝,甩著手道:“不行,不夠快,要是能再快一點還行。”

這時,躺在一邊的薛文亦忽然輕聲道:“做一個弓……”

他話沒說完,忽然咳了起來。那個女子幫薛文亦敲著背,張龍友道:“做什麽?做什麽?”

薛文亦咳了一陣,道:“鑽木用的鑽頭,是用……”

剛說了兩個字,他又咳個不停。張龍友扶起他的身子,敲敲他的背道:“薛先生,你慢慢說。”

薛文亦做的東西,很有鬼神莫測之機,他做的望遠鏡、飛行機都是我聞所未聞的,由他幫忙,也許真能生起火來吧?吳萬齡也走到薛文亦身邊,扶住他的另半邊身子道:“薛工正,慢慢說。”

薛文亦咳了幾聲,道:“你們見過我用的鑽頭麽?”

我們都麵麵相覷,搖了搖頭。他在拖床上折下一根小樹枝,道:“我畫給你們看。”

張龍友喜道:“正是正是。薛先生,你小心點。”他伸腳在地上撥拉出一小塊空地,道:“在這兒畫吧。”

薛文亦手中的樹枝剛碰到地麵,從西邊,忽然傳來了一聲女子的驚呼。

那是她的聲音!

我的心猛地抽搐起來,不知哪裏來的力量,猛地站起身,手按住了腰間的百辟刀。吳萬齡的臉色也是一變,道:“出什麽事了?”

我道:“你在這兒守著,我去看看。”

不等吳萬齡反駁,我已衝了出去。此時我隻覺渾身都如火燒,根本沒有一點疲憊之感。

         ※       ※       ※

聲音是從西麵傳來的。本來吳萬齡和她就在邊上不遠處,可是我沿著路跑出一小段,卻不見半個人影。

難道我找錯方向了?

仿佛一陣寒意襲來,我突然覺得渾身無力。那不僅是因為生病的緣故,我知道,更多是因為我對她的關切。

樹枝上明顯有折斷過的痕戀,我沿著路又跑出十幾步,心急如焚,忽然,從茂密的樹葉叢中傳來了一陣野獸的吼叫。

這是鼠虎!

我差點驚叫起來。鼠虎是現在最為凶猛的野獸,雖然論凶猛實際比不上真虎,但數量比真虎多得太多,樣子又遠較真虎醜陋,吼聲也象是老鼠的叫聲放大了幾十倍。她是碰到了鼠虎了?

鼠虎分布極廣,帝國疆域遼闊,南北東西,幾乎所有地方都有鼠虎分布。她一個人碰到鼠虎的話……

我不敢往下想了,大聲叫道:“喂!你在哪兒?”

嘴裏喊著,心裏忽然有一陣痛楚。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那四個女子都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她們的名字,我也從來不去問她們。也許,在我心底,我是故意用對她們的冷淡來掩飾自己的想法吧。我從來都覺得,作為一個軍人,實在不該有什麽兒女私情。在攻破高鷲城時,看到那個女子墜城身亡的時候,心底最多也隻是憐憫。而白薇在離去時給我的一吻也不過讓我覺得有點異樣而已。即使是而對我答應要娶她的蘇紋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那種公子哥兒常掛在嘴邊的“愛”。可是,對這個我一直不知名姓的女子,從那一天在武侯帳中聽到她彈亂的那聲琵琶起,我就發現自己總是在想念著她。

刻骨銘心地。

每次的生死關頭,我想起的也總是她。

也許,對她,我才有真正的愛情吧?

我狠狠地搖了搖頭。額頭火燙,我隻覺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我都不知道,如果她出了事,我是不是還會有勇氣活下去。

我的聲音在樹林裏大概也傳不了多遠,我的嗓門起碼也比雷鼓要輕上兩倍。我聽不到她的聲音,也有可能她喊的聲音我聽不清了。而這時,那鼠虎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回,鼠虎的吼聲近了許多。

沒找錯!

我心頭一陣欣喜,順著聲音的來路,撩開了一叢樹枝,衝上前去。

前麵的樹稀了很多,走過這一段,我已經依稀看到了有一個淡黃色的身影。我加緊了步子,猛地衝了過去。

樹林到了山崖邊突然斷了一截,在這個山崖前空出一塊足有五六丈的空地。我一衝出樹林,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

她已站到了崖邊,身後一丈許,是一頭很大的鼠虎。

那頭鼠虎大約不曾見過人吧,小心翼翼地正在向她逼近,而她已站在了山崖前一兩尺的地方,仿佛一陣風都能將她吹下去。

她身上還穿著那件淡黃的綢衫。山風吹過,那件綢衫被吹得貼緊了身體,勾勒出美好的身影。在這些天的逃亡生涯中,她一直保持著極好的整潔。我一直不敢問她們的來曆,但我也猜得到,她一定出身於一個相當有教養的家庭。在和那隻醜陋已極的鼠虎站在一起時,她依然沒有慌亂。

她沒有回到我們宿營的地方,那是為了把鼠虎引開吧。

我心頭一陣衝動,猛地抽出百辟刀,喝道:“畜生!過來!”

山崖邊沒什麽樹,我的聲音倒顯得很是響亮。那頭鼠虎被我的喊聲一驚,頓住了步子,扭過頭來。

我將刀緊緊地握著,隻覺掌心的汗水已沁濕了刀柄,使得一柄刀都有些涼涼的。我慢慢地走上前,緊緊地盯著那頭鼠虎。

鼠虎的習性與真虎不同。真虎在對獵物發動攻擊時,往往一躍而起將獵物撲住,而鼠虎卻是慢慢欺近,突然間竄上來咬住獵物。這頭鼠虎身長比我還要長,如果被它咬住,那恐怕一口便能咬斷我的腿的。

我慢慢地向前走去,大概因為沒碰到過這樣的獵物,那鼠虎甚至退了退。

現在,我已靠近它隻有一丈多了。我有意慢慢地轉向另一個方向,好將這鼠虎引開,所以,這時正好形成了一條直線,我和她都離那鼠虎一丈左右。

我不敢再靠近了。鼠虎的動作極快,如果是一丈以內,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反應過來,說不定等那鼠虎一口咬住我我才會知道。

我站住了。猛地,我的腳在地上一頓。

地上本有不少碎石子,我的腳一頓,一塊石子已被我踢了起來,直向那鼠虎飛去。那頭鼠虎猛地一閃,石子正好擊中它的頰部。

石子剛擊中它,我便覺眼前一花,隻聽得她突然間驚叫起來:“小心!”

那頭鼠虎的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我猛地向後一跳,已跳後了幾尺,那頭鼠虎的牙咬了個空,簡直是擦著我的褲子過去的,我腿上都感覺得到一股熱氣。

好險。

但不容我慶幸,鼠虎又已衝了過來。而這時我腳還不曾立穩,便覺身前已是一股腥臭襲來。

我咬了咬牙,人猛地向前傾去。因為本來不曾站穩,人向前一傾,正好倒在鼠虎的背上。鼠虎的毛又粗又硬,倒在上麵也實在不舒服,但也是這麽一倒,我的腳抬了起來,正好又閃開了鼠虎的一咬。

雖然又逃過一劫,但我的身體成了橫在鼠虎背上了。我心知再不反擊,那真成了鼠虎嘴邊的一塊肉。好在雖然險象環生,但我手上還握著百辟刀。我揮起一刀,猛地向鼠虎背上砍落,“嚓”一聲,一叢鼠虎的毛被我砍落,刀鋒也吃進了皮肉裏足有半寸。

百辟刀吹毛斷發,連蛇人的頭也能一刀砍落,但是鼠虎的皮向來以堅實著稱,軍中的軟甲大多便是由鼠虎皮製成,我能砍進皮肉裏有半寸,已算是難能可貴。看來,南征十多個月,大小數十戰,我的臂力、刀術都有進步。可現在哪裏是開心的時候?那頭鼠虎被我一刀砍傷,登時負痛,大吼了一聲,頭也抬了起來,兩條前爪離開了地麵。

我本來便是象根扁擔一樣擱在鼠虎背上,鼠虎這麽一立起來,身體馬上便要從鼠虎背上滑落。我心知一旦落地,這鼠虎負痛之下肯定是一通亂咬,那時我大概連一塊肉都回不了帝都了。可現在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我心一橫,左手一把揪住了鼠虎的左耳。

鼠虎的耳朵比較尖而長,我握在手中還卷了卷,將它的耳朵纏在了手上。這麽卷一卷一定讓它感覺到了痛,它猛地一甩頭,便要來咬我。我再沒辦法可想,右手一下鬆開了還砍在鼠虎身上的百辟刀,一把揪住它的右耳。它是向右邊甩過頭來,而我就這麽掛在它的耳朵上,身體被它象一根木棒一樣甩向左邊,百辟刀也一下掉落下地,從它背上的傷口處,血猛地噴了出來,澆了我一身。

這個傷口不是致命的,我這一刀隻怕更惹動了鼠虎的凶性,它咬不到我,一個頭左右猛地甩了起來。我隻覺身體簡直已不屬於自己一般,被它甩得不停地打著它的背,腦子裏天旋地轉,連上下左右都分不清了,好象自己被綁在風車上,正以極快的速度在轉動。我咬著牙,兩手緊緊地揪住了它的耳朵,死也不敢放手。

又被它甩了兩下,忽然,我的左手一鬆,人一下失去了平衡,掛到了鼠虎的右邊去了,耳邊隻聽得那鼠虎又是一聲巨吼。

我已將它的左耳擰了下來!

幸好鼠虎負痛之餘,隻顧著慘吼,沒有趁這時來咬我。我左臂一弓,一把摟住了那頭鼠虎的脖子,心頭也狂跳起來。

如果這鼠虎再又跳又甩,鐵定要把我甩下背來的。現在我該怎麽辦?

盡管現在似乎我還占了點上風,但我知道,我這點上風實在太過靠不住了,隻怕這鼠虎疼痛之餘,凶性更大,我馬上便要被它撕成碎片了吧。

我抬起頭,看了看站在兩丈開外的她,叫道:“快逃吧!”

如果我死後她能逃出生天,那也算值得的吧。

哪知她沒有走開,反而又向前走了一步。

“笨蛋!”

我嘴裏大罵著,可心裏卻莫名其妙地一甜。而這時我才發現我竟然在想著,如果我要死在這鼠虎嘴下,最好她也逃不出去。

那頭鼠虎猛地一跳,竟然跳向了她。我大吃一驚,左臂一用力,試圖用在軍校裏學的格鬥術來對付鼠虎。這一招是勒頸閉氣,如果是個人,我這麽用力一定會讓他喘不過氣來的。可鼠虎大概和人不一樣,我已用出渾身的力氣,它卻毫無異樣,又是一跳。好在我正緊緊地勒著它的脖子,倒不曾被它甩下去。

但這麽一來,離她隻有幾尺遠了。

我已看清了她的麵色。現在我們相距也不過幾尺許,如果不是當中隔著這個醜陋之極的鼠虎,倒也是件美事。我大聲道:“快!快把刀給我!”

她身子一震,人向邊上一閃,跑了過去。

我的百辟刀掉在了近兩丈外的地方了。她去揀過來這一段功夫,我想我還能撐得住。可是她拿到刀後怎麽交給我?我現在兩隻手根本不敢鬆開,一旦鬆開,哪裏還製得住這頭幾近發狂的鼠虎?但此時哪裏還由得我多想,隻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鼠虎還有亂動。這頭鼠虎的身體跟我也差不多長,但力氣卻足有兩三個人那麽大。如果不是我先前揪住它的耳朵,我哪裏能鬥不過這頭野獸?即使如此,它在拚命掙紮時,我仍然沒一點反抗的餘地,隻能由著它亂動。

“怎麽給你?”

我聽到身後傳來了她的聲音。她到這時,話音仍是冷冷地,好象我不是處在生死一線的緊急關頭一樣。我叫道:“你扔過來!”

我的話一定讓她嚇了一跳。但要把刀交給我,也實在沒別的辦法了。我聽得她道:“那我扔過來了。……你小心。”

最後這三個字已沒有了剛才的平靜,即使我正暈頭轉向,也聽得她話中的顫音。

她也畢竟沒有表現的那麽剛強啊。

盡管知道實在不是時機,我仍然暗自笑了笑。

刀“砰”一聲,被扔到了我身邊。

她扔得很準,這刀扔得離我不過一尺多遠,在滿是石子的地上跳了跳。這時那鼠虎正好帶著我猛地甩過來,我一咬牙,右手猛地鬆開了它的耳朵,一把抓向百辟刀的刀柄。

這是在賭命了。如果我一抓不中,那也就是我和她的死期到了。

我的手指一下碰到了一個圓圓的硬物,那正是摸慣了百辟刀刀柄。謝天謝天,我不由默念了一聲,手一翻,刀已握在掌中。此時鼠虎耳朵失了控製,登時轉過頭來要咬向我,我左臂一用力,大吼一聲:“畜生!”右手的百辟刀一送,刀尖一下插入了鼠虎耳後。

在軍校中,教暗殺的老師跟我說過,人的頭骨極為堅硬,要劈開頭骨,那要花極大的力氣。但是,人的耳後卻是頭骨的空隙處,從耳後下刀,刀一下便能入腦,當場便能讓對手斃命。人是如此,我想野獸也差不了太多。

果然,刀尖在鼠虎耳後,如中敗腐,半柄刀一下沒入了這鼠虎腦中,可又馬上象被東西夾住一般,刺不進去了。

那是耳後的空隙沒有百辟刀的刀身寬吧,刀子卡在這鼠虎的腦骨中了。可這已足以致這鼠虎於死地了,它正咬向我的大嘴裏忽然哼了一下,吐出了一陣腥臭,慢慢地,癱倒在地。

直到這時,我總算鬆了口氣。我本來跨在鼠虎背上,鼠虎一倒下,我也渾身脫力,坐到了它身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我真的以一人之力殺死了一頭鼠虎?

心還在猛烈地跳動,我都有點不敢相信。

她忽然道:“你沒事吧?”

         ※       ※       ※

她的聲音又顯得那麽平和,好象剛才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但我知道,剛才她帶著顫音對我說“你小心”時,已經讓她暴露出真實心思了。現在她的語氣盡管冷冷地,但我也聽得出她話語裏的關切。我笑了笑,道:“好象死的不是我。”

我想要站起來,人卻一軟,差點摔倒。這時我倒發現,我的內衣涼颼颼的,象是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

那是從鼠虎身上噴出的血打濕的麽?

我看了看胸口。胸口,鼠虎的血已經快幹了,而我手臂上因為剛才的搏鬥也弄得滿是傷痕,許多傷口都在滲出血來,不過都是些皮外傷。

我解開軟甲,想看看身上有沒有傷。哪知剛解開,卻見胸口一陣蒸氣散出來。剛才的搏鬥中,我自己一點也感覺不到,但渾身的汗水卻已將我的內衣已濕透了。

“小心,容易著涼的。”

她的聲音仍是那麽冷冷地。我不由抬起頭,對她笑了笑,道:“謝謝關心。”

我的話讓她有點局促不安。我不敢再看她,將軟甲係好,道:“快回去吧。”

在要走時,我又回頭看了看倒在山崖上的鼠虎,不禁打了個寒戰。剛才能殺死這鼠虎,差不多全靠運氣,而且有她的幫助。

看樣子,我到底勇力遠不及武侯啊。聽說武侯打死鼠虎時,也是我這樣的年紀,而且他是單槍匹馬,赤手空拳打的。這麽比比,我實在要差得遠。

想到這裏,我不禁有點沮喪。轉過頭,她已在向前走了。我追上幾步,道:“走到我身後去。”

她一怔,沒說什麽。我走在她前麵,也一言不發。

山中看樣子鼠虎也不算多,回去總算平安。走過剛才她采野果的地方時,她道:“這裏還有幾個果子。”

當她把野果抱在懷裏走過來時,我忽然道:“以後不要一個人落單了。”

她抬起頭看了看我,一雙大大的眼睛明亮之極,似乎要說出話來。我避開她的目光,又向前走去。

快到宿營地時,我忽然聞到一股焦味傳來。這味道也不算濃,當中夾著些甜香,倒很是好聞。

那是火的味道啊。我心頭一陣狂喜,看樣子張龍友終於生起火來了。我回頭道:“快,有火了!”

果然,當我撥開樹枝,走到宿營地前,在薛文亦那拖床邊已生起了一堆火。地上已挖了個坑,坑裏一些樹枝正在燒著,火星不停地爆出來,張龍友和吳萬齡一人拿了個樹枝,上麵串著些野果和剝去皮的飛鳥,正在火上烤著,那股香味正是從這裏傳來了。

吳萬齡一見我,猛地站起身,道:“統領!你怎麽了?”

我看了看胸前,大概我前胸的軟甲都是血,嚇著他了。我笑了笑,道:“沒事,快點烤,我饞死了。”

吳萬齡看了看手上,笑道:“多虧張先生和薛工正兩人,我們才算生著了火。統領,這鳥肉熟了,你先吃。”

我也實在饞得不行,拿過來就是一口。吳萬齡烤肉的本事倒也不壞,那野果本來又酸又澀,烤過後倒正好給那鳥肉當調味料,鳥肉也有一股清香。這鳥也不知是什麽鳥,很是肥嫩,咬在嘴裏,那股香鮮的滾味幾乎讓我把舌頭都吞下去了。吃了兩口,我忽然將那鳥撕下一條腿來,遞給走過來的她道:“來,吃吧。”

她接過半片鳥肉,小口小口地吃著,很是斯文。我笑了笑,以一種餓死鬼投胎的樣子狠吃著。一會兒,我把這半隻啃得一點不剩,她卻還有許多。

我舔了舔指上的油,道:“好吃,好吃。”

吳萬齡笑了,道:“統領,你身子也好了?”

聽他一說,我也猛地驚省過來。這一身大汗一出,我的病也爽然若失,現在精神百倍,剛才和鼠虎搏鬥得精疲力竭,吃下這半隻鳥肉,好象渾身力量全回來了。我道:“真是啊,那隻鼠虎連我的病也治好了。”

“鼠虎!”

張龍友和吳萬齡同時叫了起來,在一邊正由一個女子喂著鳥肉的薛文亦也睜大了眼看著我。我道:“是啊,剛才我殺掉了一隻。怎麽了?”

吳萬齡看看遠處,道:“這山裏,隻怕還會有吧?”

“別多想了,鼠虎總比蛇人好對付。”

我說著,身上又打了個寒戰。想起蛇人如烈火燎原的攻勢,以及覆沒在高鷲城裏的十萬大軍,任誰也不敢說不怕的。

張龍友和吳萬齡也想起了守城時的情景了吧,他們都有點茫然。我叫道:“別多響了,吳兄,你打來的什麽鳥?很肥啊。”

吳萬齡也向從夢中驚醒一樣,笑道:“那是竹雞。山中到處都是,多得很,簡直跟揀的一樣。要不是張先生和薛工正生起火來,那麽多好吃的我們可吃不上。”

我道:“多弄幾隻吧,要是能煮鍋湯,那就更美了。”

我和吳萬齡說著,張龍友也被帶動了,笑著道:“對了,我去找找陶土,這山裏肯定有。做出形狀來燒一下,就是很好的鍋了。”

我們說笑著,一時也忘了現在的處境。我在說笑時,眼角不時瞟著她,心頭不由一陣痛。

如果能到帝都,她怎麽辦呢?

不管怎麽說,我都不能把她去送給帝君的。

         ※       ※       ※

張龍友的運氣很好,第二天就找到了陶土。

因為找到陶土,我們興奮地不肯走了,馬上找了個地方宿營,用昨天帶著的火種生起了火,看著張龍友做鍋子。

張龍友的手藝不太好,他雖然說得輕易,說找到陶土就能做出很好的鍋,可他做出來的坯子全是七歪八倒的,用那樣的鍋煮東西,隻怕煮熟了也倒不出來。幸好有個女子手很巧,做出了相當漂亮的帶耳的燒鍋出來,還做出了幾個稍嫌笨重的勺子。

當天色暗下來時,第一鍋雞湯也出鍋了。我們用那種大笨勺舀起了湯,幾乎眨眼間,第一鍋湯便被我和張龍友、吳萬齡三個大男人搶光了,連薛文亦也隻來得及喝上一勺。

吃過了煮出來的肉湯,那兩個女子的病況馬上好了起來,薛文亦的傷勢也有了好轉的跡象,本來他一天到晚大部份時間都昏迷不醒,現在已經有力氣說話了。看樣子,大概在路上便也可以好轉。

吃完了東西,每個人的心情都好了許多。張龍友和吳萬齡在和兩個女子聊天,薛文亦也半躺在拖床上和那個常照顧他的女子說話。在剛逃出城時,她們總多少對我們有些敵意。

也真是巧啊,剛好是四男四女。我想著,不由得看了看坐在火邊的她。

在火堆邊,她正調試著那麵琵琶。即使逃出高鷲城,她也沒有丟掉這麵琵琶。隨著調試,她不時撥出幾個不成曲調的音符。

如果能和她找一個無人到過的地方隱居,那也不錯吧。

發現自己居然有這種念頭,我不禁啞然失笑。她的樣子仍是冷若冰霜,那幾個女子已經和我們混熟了,她們告訴我們她們的真名,武侯給這六個女樂都取過花花草草的名字,她們的真名倒也比武侯取的要好聽。在問她時,她隻是淡淡地笑了笑,道:“叫我楓吧。”

楓是武侯給她取的名字。不管她叫什麽,她總是她。我想著,沒有再看她,心底默默地想著。

         ※       ※       ※

吃的東西解決後,我們行進的速度一下快了許多。帝國本土,以大江為界,有南九北十共十九個行省,天水省是疆域第一的行省,南北足有七百餘裏,而且因為氣候變幻莫測,山勢極為險峻,民風又極為驃悍,號稱“天無晴,地無平,人無寧。”首府符敦城,依山傍水而建,在大帝得國時是首屈一指的堅城,大帝攻符敦,死傷數十傷,圍了三年多才算攻下。後來,大帝鑒於天水省的人民太過勇悍,下令凡是天水省的城池,地牆一律不許超過五丈。可天水省裏即使是不超過五丈的城池,防禦力也不比另外地方十幾二十丈高的城池弱多少。

我們是第五天進入天水省的,第九天,在一片暴雨中,我們到了符敦府轄的文當縣。

文當縣有一條大河,是大江的支流。以支流而論,這條河比主幹還要寬些。大帝得國時,因為符敦城堅不可摧,故先剪除東西南北羽翼,最後而圍困符敦城的。最後之戰,便是在文當縣建造船廠,建樓般五十艘,從這裏出發的。我們沿著路過來,正好來到了這造船廠的遺址。

在江邊上,還矗立著一些工棚,不過都剩了些梁柱了。這條鐵水河蓄積了四周幾十條小河的水量,一旦到春夏雨季便水勢大漲,現在那些橫七豎八的梁柱都豎在了水中,仿佛一些巨獸的骨架。年代太過久遠,連木頭也變黑了,暴雨中,每根直直的柱子都黑得發亮,象是堅鐵所鑄。大雨傾盆而下,空中不時滾過驚雷,那是春天第一陣的雷聲。

我們撐著在薛文亦指點下做成的雨傘,狼狽不堪地找著在雨水中看不清的路。符敦城是我們能趕到的第一個大城。武侯南征以前,天水省本就已經自行交戰了近一年,人口極少,我們這九天來連一個人也沒見過,倒是經過不少被屠戮已盡的村落,裏麵堆著亂七八糟的屍首,真有如在鬼域中穿行。

那些有的是趁亂而起的山賊們幹的,有些大概也是我們幹的。南征後,為了一路取糧,武侯曾下令,那些堅守不降的城池周圍兩百裏以內,一律斬殺,一個不留。這文當縣不知以前有多少人口,在廝殺最為慘烈的天水省裏,大概現在全縣連一個人也沒有了也是可能的。

薛文亦因為不能自己動手,那幾把雨傘做得很是粗糙,如果是些小雨還好辦,在這樣的暴雨中,根本頂不了什麽用。當傘麵的芭蕉葉已被風雨撕扯開了,雨不停地打下來。天水省號稱“天無晴”,省名又叫“天水”,其實就是因為雨多而得名。我們南征時經過天水省,正好是旱季,還不曾領教過天候的這等威勢。在路上被這一場雨打得暈頭轉向,我可想找一個可以暫時落腳的地方。可是,在大河邊,樹林多半很稀,而長得大的樹又是孤零零的。在軍校時,我們早就被教過,野外行軍,如遇雷雨,孤木之下不可紮營,不然天雷下擊,很可能打中大樹的。

我撐著一把傘,但這傘已經被打得沒什麽大用了,我撐著它隻是為了護住由我提著的一罐火種。盡管這火種罐也用芭蕉葉蓋著,可我實在怕會被雨打滅,隻是用那把破傘拚命擋著。

吳萬齡拖著薛文亦,在我身邊走著。他大聲道:“統領,你快看!”

隨著一道閃電,我看見在前麵一個坡上,有一幢木屋。我道:“謝天謝地。吳將軍,你要當心,我先過去看看。”

我把火種罐交給另一邊的張龍友,正要向前走去,忽然,耳邊隻聽一個女子的尖叫聲。我扭頭一看,卻見一個女子滑入了邊上的一個溝渠中,正掙紮著要爬上來,可是雨把泥土打鬆了,她哪裏抓得住?

這溝中積水已和路麵相平,那女子大概沒有注意,失足滑進去的。

還好,不是她。

我剛轉過這個念頭,忽然身上一陣寒意。我大聲道:“撐住!”不等別人說什麽,我一下跳了下去。

溝中積水已經深可齊胸,當然是齊我的胸,那個女子大約是齊頸了,而她又驚慌失措地掙紮,已經吞了兩口水,馬上便要沉下去了。

水流得很急,一跳進溝裏,我便覺得身體象被一個人大力推著,站都站不穩。我深吸了一口氣,向那女子走去。此時她已經失去平衡,一下沉了下去,隻剩下一頭長發還漂在水麵上。我看準了,一把揪住她的頭發,拉了過來。

一抓住她,張龍友已經不知從哪裏弄來一根樹枝,向我伸過來。我左後抓住樹枝,右手鬆了鬆,摟住了那個女子的腰。好在在水裏她的體重輕了許多,不然我根本抱不住她。

拉著那根樹枝,我單手抱著那個女子,將她推上岸去。把她送上去後,我也爬上岸來,道:“她沒事吧?”

張龍友拖上那女子後,在她背上敲了敲,她“哇”一聲嘔出了一灘水,神情很是委頓,不過看樣子沒有什麽大礙。

張龍友喃喃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我微微一笑。這個女子是和張龍友很談得攏的那個,大概張龍友也喜歡她吧。我身上一身的泥水,很是不舒服,道:“大家一塊兒過去吧。”

吳萬齡道:“統領,全過去麽?”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聽天由命吧,要是那屋裏有蛇人,那我們也逃不掉了。”

我這麽說著,忽然看到了她的目光。她在看著我時沒有那麽冷漠了,仿佛有些溫柔之意。看見我在看她,她低下頭,似乎帶著些嬌羞。她一向都冷若冰霜,讓人覺得不可接近,此時在雨中被淋得渾身濕透,倒更平易近人一些。

我們走近了那屋子。屋子裏也沒燈光,不知到底有沒有人。到了屋前,吳萬齡道:“大家小心點,我和統領先進去看看。”

他說完看了看我,我點了點頭。此時我們八個人中,有一戰之力的隻有我和吳萬齡兩個,如果真有什麽埋伏,那逃也逃不掉。

我和吳萬齡走到門前。我抽出百辟刀,左手便要去敲門。在那一瞬間,突然間好象回到了在高鷲城裏的情景了。

第一次見到蛇人時,也和現在差不多。那回我手下有祈烈和十個百夫長,對付那個蛇人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想到這些,我的手也頓住了,實在不敢敲下去。

吳萬齡倒沒有我這種顧慮,他在一邊見我不動了,道:“統領,怎麽了?”

我伸手抹了把頭發上的雨水,道:“沒什麽。你把刀拔出來,小心點。”

他點點頭。我又看了一眼身後的幾人,終於,重重地敲了下去。

門在我敲叩下發出了清越的聲音,這種年代久遠的木頭敲後幾乎有點象金屬,在雨中顯得空落落的。可是,隨著我一敲,這門一下被我推開了一條縫。

這門沒有閂上!

我猛地向後一跳,吳萬齡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也猛地向後跳去。不過他跳得沒我遠,這麽一來他反而在我身前了。

一跳離屋簷下,雨水登時澆到我頭頂,我腦子裏一陣涼。這時我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地方,不禁啞然失笑。

我實在有點多疑了。

門開了一條縫,裏麵仍是黑糊糊的。我伸出百辟刀,頂住了門用力一推,門一下洞開。因為窗子全部關著,裏麵仍是黑黑的,但可以依稀看到裏麵的桌子椅子,卻沒有人影。我小心地走上前去,道:“有人麽?”

吳萬齡也走了過來。他從張龍友那裏把那罐火種抱了過來。我道:“快看看,火種滅了沒有?”

他拉開蓋,看了看道:“還好,裏麵的炭還燃著。”

那是張龍友想的辦法。用幹柴煨成木炭後,放在罐子裏,這罐子底下有個小孔,木炭燃盡後的灰能漏出去,而空氣也可以進去,使炭火不至滅掉。我們從生了火後就這麽保存著。他從懷裏摸出一根用幹樹葉卷成的小棍,在炭火裏紮了紮,登時頭上著了。他用力一吹,馬上跳出了一朵火苗來。

那也是張龍友想的辦法。他這人很有些奇奇怪怪的辦法,而且相當實用。本來幹樹葉很難卷,他是揀些肥厚的新鮮樹葉細細卷好後,在火堆邊烤得幹透,象是火絨一般。這樣的火頭用力一吹便可以吹出火來的。

一有了火,屋裏的東西象是一下子跳出來一樣顯現在我們麵前。屋子很小,裏麵隻有一張破竹榻和兩張破椅子,看樣子,總也有許多天沒人來過了。我小心地檢查了一下屋裏,也注意地看了看頂上,還是一個人影也不見。

“進來吧。”

我對外麵幾人這樣說時,他們登時歡呼起來。
第二章 神之劍



這木屋雖然不大,擠八個人倒還綽綽有餘。等大家在火堆邊烤幹了衣服,把住的地方安頓好,我道:“你們休息吧,我來守夜。”

吳萬齡道:“統領,還是我來吧……”

我笑了笑道:“別爭了。希望明天是個好天,我們加緊點,就可以到達符敦城。”

另外幾個都去睡下了。吳萬齡坐到我身邊,道:“統領,你身體吃得消麽?”

我彎了彎胳膊,道:“這點總還扛得住。你早些休息吧,明天你來守夜。”

吳萬齡往火堆裏添了段柴,道:“還睡不著。”

“怎麽了?沒吃飽麽?”

現在吃得倒不算差。一路上,因為有火,和在高鷲城裏時相比真的是有天壤之別。我伸手烤了烤火,讓身上更暖和些,不由得開了句玩笑。

吳萬齡倒沒心思和我開玩笑,道:“統領,你覺得到了西府軍駐地,我們能安全麽?”

我一時還不明白他的意思道:“怎麽了?你怕西府軍也會反叛麽?”

“倒不是擔心這個,”他看了看窗子。窗外還在下雨,雨打在木板窗上,發出了如同擊鼓一般的聲音,雨水從縫隙裏淌進來。屋子正中,那堆火堆裏都成了炭了,沒有煙,紅紅的炭火讓人感到一陣溫暖,空氣裏還留著剛才吃過的東西的香味。

“西府軍自成體係,也是自視極高,他們與李湍互有勝負,沒能取勝。君侯一來便已將李湍擊潰,那時我便覺得西府軍很是不服。如今我們敗退回來,就算他們相信我們不是逃兵,會不會借機對我們不利?”

我身上不由一凜,說不出話來。的確,吳萬齡的擔心不是多餘的,當初隨武侯攻破符敦城後,我便看得到西府軍很有些不服,他們大概覺得自己與李湍浴血苦戰,反倒是武侯來取一鼓而勝之名。我們全線潰敗,西府軍會不會借機發泄一下內心的不滿?如果推己及人,按沈西平右軍的風格,隻怕會這麽做。

西府軍久處邊陲,他們的最大軍源是軍戶,也就是世代從軍的人家,全軍總是保持著五萬人的編製,李湍當政時,在天水省最多時能調動二十萬大軍,但這二十萬大軍和西府軍五萬人相持不下,也可見西府軍的戰鬥力了。不過,我聽路恭行說起過,西府軍雖不能說他們是妄自尊大,不過他們的戰鬥力卻隻能在天水省這等山嶺極多的地區發揮,一到平原水鄉地帶,便要打個折扣了。西府軍的馬也是天水省特產的山馬,個頭不大,跑動也不速,卻很有長力,適合在山道上行進。若是在平地上,山馬卻是大大不如帝國軍常用的宛馬,因此武候點兵時不曾點他們。事實上,當時西府軍與李湍的軍隊作戰,也根本無力分兵外出。

那時,西府軍大概就已經對帝國軍心存芥蒂了吧。

我沉吟道:“是啊,這也不能不防。吳將軍,你的意思如何?”

他道:“我也實不在知道。依靠自己的力量,要回到帝都實在難上加難,最好還能得到西府軍的幫助。唉,希望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

我看了看睡在一邊的幾個人。這屋子裏原先也有一堆幹草,大概也是用來喂馬用的,我們攤開後,她們四個女子躺在一個角上,張龍友和薛文亦躺在一個角上,正睡得香甜。在這兒睡當然不舒服,不過和一路上的顛沛流離相比,卻不知好多少了。

我被吳萬齡說得一陣心煩,歎道:“好吧,還是由我獨自去和西府軍打交道,萬一西府軍對我不利,你們可以自行逃走。”

吳萬齡道:“統領,這怎麽行……”

“不用說了,”我揮了揮手,喝道,“吳將軍,張先生、薛工正和那四個女子得靠你護著去帝都,要是西府軍不肯幫我們,犯不著兩人都斷送到那兒去。就這麽辦了,你去休息吧。不過想法西府軍的統帥不至於那樣小氣。”

吳萬齡一時也說不出話來,他向我行了一禮,默默地躺到了張龍友邊上。

我往火裏又加了些柴,趁這時,脫掉身上的軟甲。先前那幾個女子在烤幹衣服時,我命張龍友和吳萬齡都背對著她們,薛文亦動也不能動,在他那角度又看不到,倒不怕他去偷看——雖然,我也很想看看她換衣服時的樣子。

我脫下軟甲,內衣已經粘在了皮肉上。這麽多天來,我都沒脫下過軟甲,這時解開,身上才有一股輕鬆的快意。我把拉開門,走了出去。

雨水打在身上,每一顆雨點都象石子一樣沉重。我身上,那些汗漬、血汙,以及幹了的泥印都被洗了下去。我脫下內衣,在雨中洗了洗,重又穿回身上。畢竟,屋裏有四個女子,要我光著身子烤火,萬一她們看到,隻怕會尖叫起來。

穿好內衣,我又洗了下軟甲。這軟甲倒不穿到身上了,我想把它放在離火堆遠一點的地方晾一晾。軟甲不能烤,不知明天幹不幹得了。

洗完了這些,我又抽出百辟刀來。百辟刀在雨水中象一塊寒冰,似乎連雨點都被逼開。我看著雪亮的刀刃,不知為什麽,在外麵昏暗一片中,刀柄上的那八個字銘文倒更清楚了。

唯刀百辟,唯心不易。

鋼刀切金斷玉,不論如何使用,人心依然要一如以往,不能為刀所役。那就是刀上銘文的意思吧。

我洗著刀,心頭越來越沉重。武侯曾說我有婦人之仁,路恭行也說我不夠決斷,那些都沒有錯。也許,在本質上,我就不適合從軍吧。

可是現在成了一個軍人,那又能如何?

我洗淨了刀,甩了甩刀上的水珠,推門進去。到火邊坐下來,這時才覺得身上有些冷。病雖然好了,但一坐下來還是感到寒意。我圍著火,讓熱氣蒸幹身上的水氣。火光映得我身上發紅,外麵,雨仍是無休無止地下著,吳萬齡和張龍友的鼾聲此起彼伏,混雜在雨聲中,成了種奇怪的曲調。不知不覺地,我抱著刀,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正半睡半醒著,忽然依稀聽得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這聲音雖然很是輕微,但在我聽來卻如同在耳邊炸響,我猛地睜開眼。

雨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半掩的門外,一縷月光正照進來,象一柄長劍一般橫在地上。坑裏的火已經很少了,上麵積了一堆白灰。我無聲無息地站了起來,百辟刀已緊緊握在手中。

衣服也已幹了,但軟甲還很潮濕。我站在門前,從門縫裏漏進的月光也如一柄長劍,正橫在我身上。

那陣腳步聲正在慢慢地靠近。在雨後,四周更是岑寂,這腳步聲便更顯得響了。可是,這聲音卻也相當奇怪,一步步非常幹脆清晰。

此時地上滿是積水,要是我在外麵走,肯定得拖泥帶水的,會有一陣陣的水聲。可是,這個腳步聲卻象是在幹硬的地上才能踩出的一般,而且一步接一步,全無滯澀,就算那人是專門揀幹地在走,那總要停停頓頓,也沒有走得那麽流暢的。

那到底是個什麽人?

我小心地推開門,人閃了出去。

月光下,遠遠地,有一個人正走過來。因為他背著月光,看不清長相,隻知道那人頭上戴了個很大的鬥笠,身上穿著長衫。這副打扮有些象是法統的人,我走上一步,低聲道:“來者是什麽人?”

那人一定也沒料到會有人,聽得我的聲音,一下便站住了。半晌,他道:“你又是什麽人?”

這個人的聲音很是奇怪,我聽不出他的年紀來。他的鬥笠象把傘一樣遮住了臉,我也看不到他的樣子。我道:“我是過路人,請問,你可是西府軍的人麽?”

我們剛進到這屋子裏便猜測過這屋子的主人是誰。吳萬齡說可能是西府軍的巡邏兵在外暫住的房子,因為他在屋裏收著的柴堆上見到刀子劈過的痕跡,那刀子正是西府軍常用的大鉤刀。這人雖然穿的不是軍服,也可能是法統在西府軍中的人,但也可能是李湍在天水省留下的殘部。在這個時候,獨自在這種山野間行走的,絕不會是普通人。我正因為不敢斷定,所以也不敢說自己是帝國軍。

他沉吟了一下道:“是過路人麽?”

他的語氣已滿是不信。我有點不安,實在摸不清他的底細,硬著頭皮道:“是啊。”

“從南麵來的?”

我道:“是啊。因為打仗。”

我要是說從北向南,隻怕弄巧成拙。帝國軍南征以來,百姓隻有向東向北逃亡,隻有高鷲城南麵的百姓才會向南浮海而逃,若說天水省一帶的人向南而逃,誰都不會信。

他站直了,象是在想什麽。現在我和他隔著五六尺遠,但不知怎麽,我覺得他似乎離我極遠。

天空中,月色淒迷如水,在月下望去,一灘灘積水都在閃閃發亮,好象地上也有無數個月亮。

他忽然笑道:“不是平民,是帝國軍殘兵吧?”

武侯的南征軍崩潰的消息已經傳到這兒了麽?我微微一驚,道:“你知道的?”

“沒想到,帝國軍還有這等人物,能逃出城來。”

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我不由抓緊刀柄,沒有說話。他這話裏也聽不出是什麽立場,但好象對帝國軍並無好感。難道真被吳萬齡說中了,西府軍是對武侯南征軍的敗亡持了個幸災樂禍的態度?

我道:“我還不知您是哪一位。”

他背起手,大笑道:“你們人類也真是不幸,以前天帝選擇你們做主人,實在是個錯誤。”

他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我的頭被他搞得一陣糊塗,但嘴裏馬上喝道:“什麽叫‘你們人類’?你難道不是人麽?”

“當然不是。”

“那你是什麽東西?”

他直直地站著,忽然抬了抬頭道:“我是神。”

月光下,他的鬥笠幾乎蓋住他半個身子,也不見得有什麽神的樣子,反而有些猥瑣。那大概是個瘋子吧?我抱著刀笑道:“如果天帝選擇你這樣的神做主人,那天帝這錯誤就更大。”

我這話一出口,突然間,周圍的空氣好象一下子冷了下來,似乎要凝結一般。我吃了一驚,卻見他的眼睛開始發亮。

那種目光帶著危險的殺氣,簡直不象個人應有的。

我吃了一驚,手緊緊地抓住了刀,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生怕他會有什麽舉動。這人直直地站著,慢吞吞地道:“你如果馬上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那還可饒你一命。”

我哼了一聲,道:“罷了,你不割舌頭,我也無意取你的性命。”

我這話一出口,隻聽得他一聲呼斥,眼前便見星星點點,也不知出現了什麽。我吃了一驚,伸手將刀揮刀,哪知刀剛舉起,肩頭便覺一痛。

那人手上出現了一柄細細的長劍,劍尖正刺在我左肩!

這人的劍這等快法,我都被嚇住了。但讓我任人宰割卻也不願,明知不會是他的對手,但我還是要拚一拚。我一咬牙,將刀在麵前揮了個花,人急退了一步。此時他的劍尖還插在我的肩頭,我後退一步,他的劍刃脫出了我的身體,我都能聽到劍刮著我的肩骨發出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一股鑽心的疼痛。

我大口地喘著氣,眼角看著左肩傷口裏流下的血,一聲也說不出。本來我自以為自己就算不敵,也不至於會如此不濟事,可真的交手,卻發現我的確不堪一擊。

這到底是個什麽人?他的劍術與我見過的都完全不同,甚至,在軍校裏教我們刀劍術的鍾展羽老師與他相比也是大為不及。不過,他這種劍術過於花哨,雖然神出鬼沒,但力量也不是太大,我一下便能脫出他的劍刺,自是他刺得不太深。這樣的劍術,大概也隻適於步下相鬥,如果在馬上和我的長槍相比,他恐怕毫無用武之地。

隻是,現在是在步下。

左肩傷口還在流血,但也已經有些幹了,從傷口裏流出的血隻剩了細細一條。我這件剛洗淨烘幹的內衣胸口,又染上了一大灘血,算是白洗了。我看著他,隻覺心頭劇烈地跳動,

“還可以,居然閃開了我這一劍。”

他咧開嘴笑了笑。我把刀放在胸前,封住門戶,道:“我是絕不割自己舌頭的,你還要殺我麽?”

他抬起頭,似乎看了我一眼。在那大鬥笠下,我看不清他的麵貌,但也覺得從鬥笠下傳來一股殺氣,耳邊剛好聽到他道:“也許!”

這兩個字出口,劍光有如白虹經天,已到了我麵前。我本已全神戒備,但他這一劍還是讓我手忙腳亂,我隻來得及用將刀舉到頜下,但他的劍已透過百辟刀舞動的縫隙,刺到了我麵前,幾乎觸到我的睫毛。

如果是剛才被刺中的那一劍,我還可以說措手不及,但這次我是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他的劍,卻依然沒有一點還手之力。如果他這一劍再進一寸,那便要刺瞎我一隻眼了。他能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收手,那就是說,他還是沒出全力。

這麽快的劍術,即使力量不太大,我仍然是沒有一點還手之力。百辟刀隻來得及舉到胸口,眼裏卻被他這一劍的劍風弄得又酸又痛,流出淚水來。我怔怔地站著,也不知自己該怎麽辦。

“帝國軍,也不過如此啊。”

他低聲笑了笑,笑聲裏的譏諷味道更重了。我又是氣又是愧,喝道:“你到底要做什麽?”

“你的舌頭。”

在大鬥笠,他的聲音象是從井裏發出的一般。我叫道:“去你的!”左腳在地上一蹬,人猛地倒躍出四五尺。

在這一刻,我已想了好多反擊的主意,但好象沒一個可行。可到了這種時候,我當然絕不會服軟,真去割自己的舌頭,就是九死一生的機會,我也得試試。

我這一跳,他肯定也沒想到。我剛跳出時,他這劍已刺上前來,我兩腳還不曾落地,便已覺得左臂上又是一疼,我知道定是臂上又吃了一劍。他本來大概是想殺我的,但沒料到我還會向後躍去,這一劍刺得偏了。

雖然吃了一劍,但我的信心卻長了幾分。他劍術雖強,但到底還不曾到可以將我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地步,這一次出手沒刺中我的要害。可是,如果我貿然反擊的話,隻怕也無異送死。

我站在路中心,左邊十幾丈外便是那條大河,右邊是一片樹林。

難道真的隻能逃麽?

我心中轉過了十七八個念頭,卻也自知沒一個有用。此時最好的辦法,也是逃了。我如果能逃進樹林裏,他抓我就不容易,在樹林裏要出劍,他也不會那麽容易了。

他踏上了一步,手中長劍閃閃,看樣子又要出手。我不等他有所動作,人向邊上一閃,便要逃向右邊。哪知我身體剛向右一側,那一片劍光忽然間大盛,象是在我右邊築起了一座銀牆。

他真的是要取我性命啊。我吸了口涼氣,本來人已有些向右側了,右腳猛地踢起,在地上一蹬,身體便向左邊竄出。

不管是左是右,能躲過他那柄神出鬼沒的劍,便是大幸了。

我剛衝向左邊,那片劍光忽然間也向左邊逼來。

看樣子,他也是要逼我下河。可是現在哪裏還有另外的辦法可想?我一咬牙,人也隻有接著向左邊衝去。

左邊是一個土坡,剛才一場暴雨,將地表的浮土全衝掉了,我剛踩上那土坡,便覺腳下一滑。這時哪裏還站得穩,人已翻了下去。這一跤跌得七葷八素,我是滑下那土坡,弄得一身全是濕泥。

腳剛踩在實地上,我將百辟刀往地上一支,掙紮著站穩。借著月光,隻見他也向土坡下衝來。

他的樣子當然不會象我一樣狼狽,衝下來時輕輕巧巧的,步子也很穩。但是,他衝下來的動作卻並不快,似乎有點小心翼翼,看樣子地上那麽滑,連他也得小心一些。我哪裏能由得他這麽容易下來,大喝一聲,雙足一蹬,人一躍而起,百辟刀迎著他的來勢劈去。

他要取我性命,我當然也不用跟他客氣。

他正往下走來,我這一刀劈下時正對準了他的肩頭。這一刀我已用盡全力,刀才劈出,我不禁有些後悔。如果一刀劈中,隻怕他身體也會被我砍開。但現在一刀出手,哪裏收得回來?

         ※       ※       ※

這一刀隻怕他也嚇了一跳,他萬沒想到我此時還敢如此反擊,此時百辟刀已逼近他的麵門,他閃也閃不開了。我正有點後悔,卻見他的身體忽然縮成一團,向後翻出。他的身材本來也不甚高大,這麽一縮,更是象個球一樣了,百辟刀方到他麵門,“嚓”一聲,正斫中了他那個鬥笠,而他把鬥笠拋下,身體接連翻了三四個空心跟鬥,跳出了足有一丈開外,正跳上了那個土坡。

這回,他已不能象來時那樣神定氣閑,每一步正踩在幹土上了。他兩腳剛落地,恰好踩在一個水窪裏,登時水花四濺,泥水甚至都濺到了我身上,大概他也一身都是泥水,很是狼狽。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右手緊緊地握著百辟刀。這一刀我占了上風,已不再有剛才那種心驚膽戰的感覺了。他雖然劍術詭秘莫測,可我也未必不是沒有勝機。我叫道:“來吧!”

我本無意殺人,甚至不想和他打鬥,可這人欺人太甚,我也不禁惱怒。如果剛才我出手緩一緩,隻怕已被他一劍穿心而過了。我握住了刀,已決心好好與他鬥一鬥。

哪知我剛喊出一句,才一抬頭,眼角看見了他的樣子,不由一呆,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他本來一身長衫,飄飄欲仙,現在渾身濺濕了,衣服粘在身上,很見狼狽,不過這些都沒什麽古怪,好笑是他的樣子。他尖嘴猴腮,一臉的短胡子,兩顆大門牙正齜在外麵,眼裏還是一副凶相。隻是配著這一副猥瑣的樣子,他那種凶狠平添了幾分可笑。

怪不得他要用鬥笠來遮住吧。他的樣子不能算很醜,可怎麽看都怎麽好笑,根本不象個武士。我明知實在不該這麽大笑,可看著他的樣子,實在好笑。

他本來正凶狠地看著我,作勢要撲過來,一見我這麽大笑,忽地一怔,忙不迭地用左手掩住臉,但馬上又放了下來。想必他也知道,我已經看見了他的樣子,要遮也遮不住了。

我正笑得肚子痛,忽然見他身影一閃,眼前又是一花,臉上感到有點寒意。我吃了一驚,此時笑也笑不出來了。盡管他樣子長得那麽可笑,可他的劍術卻的確不是玩的,我全神貫注也未必能擋得住他的一劍,不用說現在笑得都站不起來。

我甚至不曾看得一眼,百辟刀已在麵前舞了個刀花,人疾退一步。他居高臨下,即使力量不及我,但有高度的優勢,我也不能小看他這一劍的力量。

剛退得一步,卻聽得刀身上象被暴雨打中一般,“劈劈啪啪”地連響了十幾響。百辟刀本擋住了我的麵門,有這種聲音,那自是他的劍尖擊在百辟刀上的聲音。我也知道他的劍術高超之極,可沒想到高超到這等地步。本來我以為自己縱然與他相比有所不及,現在卻又開始隱隱地害怕。

這一連串的攻勢極快,我根本看不清他的劍勢,隻能憑本能將百辟刀舞在麵前。大概他對我恨之入骨,非要一劍刺中我的舌頭不可,所以劍劍都對著我頭部刺來。如果他刺的是我前胸,我不知道我能閃開他幾劍。

我邊擋邊退,心中暗暗叫苦。剛才覺得他的相貌可笑,現在哪裏還笑得出來。可是每退一步,他的劍勢卻絲毫不減,好象粘在我身上一樣跟了過來。過了五六步,隻覺腳下已更加軟了,忽然腳一崴,腳尖象絆在一根木頭上,人一下摔倒。

我是退到了河邊了吧。河水得雨水之助,水勢大漲,河麵已闊了兩倍。這河灘本來就是又爛又軟,如今被雨水一泡,更是立不住人了。我摔倒的同時,他的劍終於透過百辟刀的防禦,一劍透刀光而入,正從我耳邊刺過。

如過不是恰好我摔倒,這一劍便正好刺穿我的頭顱了。

我又驚又怕,心知他是必定要取我性命。雖然這一劍我憑運氣閃過,但現在我正摔倒在地,若他再發一劍,我哪裏還閃得掉?可地上又是爛泥,我想爬起來也困難。我伸手一按,隻覺泥裏象是有一段粗糙之極的爛木頭。

天無絕人之路啊,我正要按著那木頭翻身躍起,他已將劍收回,忽然嘴角略略一抽動,似乎冷笑了笑,一劍又向我刺來。這時,我剛支撐起半個身子,哪裏來得及。

我是完了麽?

河邊,支著不少巨木。這些是幾百年前造船廠工棚的柱子了,經過這幾百年風吹雨打,已變成堅如磐石。將我絆得那段粗糙的爛木大概也是段倒伏的柱子。當年大帝在文當縣造船出發,這裏也曾發生過戰鬥,那些開國的士卒也有不少喪生於此。我死在這兒,也算死得其所吧。

我正胡思亂想著,忽然,隻覺左手下有一股大力傳來,那根爛木頭忽然從泥裏抬了起來。那副樣子,仿佛爛泥下有個巨人突然間要破土而出。我還不知怎麽一回事,隻覺身體一輕,人一下被拋了起來。

是地震麽?

我聽人說過,每七代帝君時,帝國五省土地大震。那次地震死人三萬,清虛吐納派的祖庭淩虛宮便是那次被徹底摧毀。不過,我記得當初聽說地震時“地動山搖,日月無光”,這回倒沒有這等異象,周圍還是月白風清。

這一拋的力量相當大,不過好在我本來便是準備跳起來,所以人不曾失去平衡。隻是沒想到有這等大力,我被拋得離地足有七八尺,正向河中飛去。

我的水性不算很強,掉進水裏雖然也不至於會淹死,爬上岸後體力卻肯定要打個折扣。我看得清楚,我正向一根立在水中的柱子飛去,一到那柱子邊上,我伸出左手,向柱子頂端抓去。手掌剛碰到冰冷粗糙的木頭,登時一用力,人一下貼在柱子,兩腿一下盤住。

當初為了奪取沈西平首級,我潛入蛇人營中,對著那麽多蛇人,依靠旗杆的地形之利,我仍是穩占上風。如今這柱子是在水中,我更是處於有利地形了。我心神一定,右手也抽回來,一直抓在手裏的百辟刀也終於插進刀鞘。

在這柱子頂上,到底怎麽才能逃開,現在我也不去多想了。至少,目前我沒有了性命之憂。

剛定了定神,正好聽得那人道:“好本事!”

他的話音裏也有點驚愕。我不由有點好笑,他大概以為是我自己能跳那麽高吧。

哪知他話音剛落,卻聽得河岸的爛泥裏一陣怪吼,一個黑糊糊的影子忽然從泥中跳了出來。

蛇人!

盡管知道蛇人軍還遠,但我還是渾身一凜,冷汗直冒。

那是個長長的影子,但我馬上知道那不是蛇人了。那比蛇人短了很多,蛇人一般總有一丈三四尺長,而這個影子隻有六尺多,比蛇人要短一半。而且蛇人沒有腳,而這影子除了一根尾巴以外,還有兩隻腳。

那是鼉龍。

真的龍誰也沒見過,但鼉龍聽說江海邊上常有,隻是還不曾見過有這般長大的。即使離那鼉龍已有兩丈餘遠,我還是一陣心悸。

剛才絆倒我的,並不是爛木頭,竟然是這條鼉龍。這鼉龍在泥裏大概正睡得香,被我又踩又按,醒了過來了。

那人準也嚇了一大跳。鼉龍的樣子本來就可怖之極,加上從泥水裏鑽出來,更是怪異莫名。他甚至有點呆呆地站著,動也不動,忽然,“呼”地一聲,他大叫一聲,人已一躍而起。

他跳得沒我高,隻有四五尺。但那是泥地裏,他也是完全以自身的力量跳起來的。他剛跳起,那條鼉龍的尾巴已掃過他剛才站立的地上,正砸在泥地上,砸出一大片水花。

剛才鼉龍的尾巴如果砸中他,隻怕他要腦漿崩裂了。他的本領的確極其出色,我不禁長歎了一聲。

我能在他劍下左支右絀地堅持了半天,一半是我運氣好,另一半是他沒出全力吧。

他躍在空中,手中的劍一閃而過,卻見那條鼉龍發出了一聲吼叫,頭上冒出血來。這人一劍,砍開了那鼉龍的外皮了。

鼉龍的皮極其堅硬,我曾見過軍中陳列的鼉龍盾,堅硬得不遜於鐵石。這人一劍能將鼉龍的皮砍開,實在是了不起。我即使是在離他兩三丈遠的柱子頂上,還是不禁打了個寒戰。

照這樣子,我即使能逃脫他的劍下,也不知怎麽能逃出這條鼉龍。

這條鼉龍受傷之下,在泥水裏猛地一滾。近岸的河水幾乎象煮沸了一般,泥水四處飛濺。那人在一片泥水中,已借了這一劍之力,人向岸上躍去。

誰知他還在半空中時,忽然在泥水中又跳出了一個長長的影子。

又是一條鼉龍!

這條鼉龍沒有方才的大,卻更加靈活,從泥水中一躍而起,已一口咬住了他。我隻聽得他發出了一聲慘叫,那把劍也直直地飛起,身體已被那條鼉龍拖進了泥水裏,那聲慘叫也隻叫出一半。

“當”一聲,劍落在了河岸的硬地上。剛才還很平靜的河灘登時血水滾滾,兩條鼉龍在泥水中翻翻滾滾,將河水也攪得渾濁一片。這個人在這兩條鼉龍的爭搶中,隻怕連塊肉渣也剩不下來。

說也奇怪,在和那人舍生忘死地搏鬥時,他的死活根本不是我會想的。可現在見他這樣死法,我不禁一陣心酸。

此人本領之高,如果投身帝國軍,官職一定在我之上。這樣一個人,卻連名字也沒留下,甚至連一點痕跡也留不下來,就在世界上消失了。

我盤在柱子下,大氣都不敢出。那兩條鼉龍在泥水打鬥一番後終於停了下來,河水也終於漸漸平息。

月光靜靜地灑下,而河水湯湯而流,水中映著一輪月影,遠遠望去,似乎就在眼前,又似乎遠得無窮無盡。

我緊緊地抱著柱子,生怕睡夢中會滑下來。好在那柱子很是粗糙,倒還不至於出這種事。終於,我閉上了眼,就這麽抱著柱子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依稀聽得有人在喊我。我睜開眼,卻覺陽光象千萬柄小刀刺入眼來,我都睜不開。醒過來時我都忘了我是在什麽地方了,這時正聽得吳萬齡在大聲道:“統領!楚將軍!你在哪兒?”

我伸長脖子,叫道:“我在這兒!”

聽聲音,他們並不遠。昨晚一番打鬥,其實離那小屋也不遠。我剛喊出,但聽得有人急匆匆地奔過來,馬上,吳萬齡和張龍友的身影出現在那個坡上。

吳萬齡一見我,大聲道:“謝天謝地!楚將軍,你怎麽跑到那裏去了?”

他說罷便要過來,我大聲道:“站住!別過來!河裏有鼉龍!”

象是證明我的話,一條鼉龍正從河裏一躍而起,將一隻水鳥拖入水中。吳萬齡嚇了一大跳,道:“怎麽回事?統領,你怎麽上去的?”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張龍友道:“吳將軍,別說這些了,快把楚將軍救回來。”

吳萬齡看了看我,道:“楚將軍,我去拿繩子。”

那卷繩子也是一路上用樹皮之類卷的,捆捆東西還行,要讓我用繩子滑過來可不行。我正想說,吳萬齡已經走了。過了沒多久,他挽著那一卷繩子,拿著一把弓過來了。

吳萬齡將繩子綁在一枝箭上,道:“楚將軍,小心了。”

這箭也是做起來的,箭頭隻是將竹枝削尖。吳萬齡那枝箭已確斷了箭頭,對準我一箭射來。他射得不快,射術也不高,好在距離甚近,一箭我撈不到便拉回去再射。射到第三箭上,我終於一把抓住了那箭。

我拉過那根繩子,拉了拉,道:“不行,這繩子不夠牢,要是用雙股又不夠長了。”

吳萬齡笑道:“楚將軍,這繩子不行,老藤總行了吧。你等我一下,我去砍根老藤來。”

那種老藤在樹林中很多,我們也砍過幾段當繩子用,足有手臂般粗,相當堅韌。如果是上百年的風幹老藤,那和棍子沒什麽兩樣了。我拍了拍頭,道:“是啊,我怎麽沒想到。”

張龍友抓著那繩子另一頭,道:“楚將軍,你放心吧。”

吳萬齡砍了一大卷老藤回來了。那藤很是沉重,這三四丈長的藤壓得他都快站不穩。他將老藤綁在繩子一頭,我一點點拉過來,將那老藤在柱子上綁了好幾圈,試了試,道:“你們拉住。”

吳萬齡道:“放心吧。”

我雙手雙腳都勾住了這老藤,從一頭滑下來。滑過來實在有些心驚膽戰,若是從泥水中再跳出那條鼉龍,我實在是必死無疑。

總算謝天謝地,我安然落地。一踩到地上,我隻覺得兩腳一軟,差點摔倒。大概是在柱子上我拚命勾住柱子,將力氣都用完了。吳萬齡扶住我,道:“將軍,你怎麽會跑那兒去了?我們醒來不見你,都嚇了一大跳。”

我搖了搖頭,道:“一言難盡。”

把昨晚的事剛說了一遍,聽得他們都有些張口結舌。正說到兩條鼉龍將那人拖入泥水中時,我心有餘悸,看了看河灘上。早上,卻平平靜靜,什麽也看不出來了。

張龍友道:“楚將軍,這真是你碰到的麽?會不會……”

我有點生氣,道:“張先生,你道我會騙你麽?”

可是,看著那平靜的河灘,連自己也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做夢。可不管怎麽說,早上我是在那柱子頂上,這總是事實。

吳萬齡忽然道:“楚將軍說的全是事實。”

他彎下腰,在一個水窪裏摸了摸,摸出一柄劍來。

張龍友驚叫道:“真的!”

他伸手接過劍來看了看。我道:“那人的劍術非常奇詭,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吳萬齡道:“統領,你也別太看不起自己了。以統領你的本領,絕不會鬥不過他的,至少現在你好端端的,而他已經死了。”

一聽他說“好端端的”,我才想起我左肩左臂分別中過一劍。我看了看肩頭,幸好血都已止住了。我苦笑道:“我這左肩已經連著被刺中兩回了。那幫人,怎麽老愛刺我左肩。”

張龍友忽然道:“楚將軍,那個人真的自稱是‘神’麽?”

我道:“是啊。怎麽了?”

張龍友忽然臉色一變,喃喃道:“難道……難道……”

我道:“到底怎麽了?別吞吞吐吐的。”

張龍友又看了看劍,道:“楚將軍,那人隻怕是上清丹鼎派旁支的弟子……”

我心頭倒是一沉。那人雖不是我殺的,但也間接死在我手上。如果他和張龍友份屬同門,我倒有些難以麵對張龍友了。張龍友也猜到我的想法,道:“楚將軍,你別往心裏去,那其實不算我的同門了。”

我道:“是麽?那是什麽?”

“上清丹鼎派一百多年前是劍丹雙修,本來練劍不過為強身健體,但當時有一支一味練劍,不願在丹鼎上下功夫。那時上清丹鼎派在朝中勢大,本以丹鼎得帝君信任,若一味練劍,有違我派主旨。因此,當時上清丹鼎派法師,真歸子老師的太師祖泰右真人將這一派逐出了上清丹鼎派。”

“後來呢?”

“後來誰知道,”張龍友又看了看那柄劍道,“反正這一支本來人數就少,逐出上清丹鼎派後就更銷聲匿跡了。隻是,他們用的劍,上清丹鼎派裏也用,你看。”

他將那劍放到我眼前,指著劍柄上的一個花紋。那是個圓,當中一根彎曲的線將圓分成兩半,一半白一半黑,白的當中卻又有個黑點,黑的一半裏有個白點。我道:“這不是你們上清丹鼎派的標誌麽?”

張龍友點了點頭,道:“清虛吐納派和上清丹鼎派同出一源,都用的這個太極圖。不過兩派用的正好相反,我們黑的在左白的在右,而清虛吐納派白的在左,黑的在右。這種劍,也隻有法統的人才用,因為不適用馬上擊刺,軍中根本不用的。”

我道:“是啊,軍中的劍都是雙手劍,比這種劍要大而重得多。”

張龍友把劍給我道:“楚將軍,你可要小心點。這種劍術在馬上沒多大用處,可在步下,家師曾說,精於這種劍術,不會遜於軍中萬夫不擋的大將。”

的確。我想起那人如同電閃雷鳴般的劍術。我在那種劍術下根本沒一點還手之力,若不是那鼉龍突然冒出來,我絕逃不過那人劍下的。我接過劍看了看,道:“張先生,這把劍還是你帶著吧。”

張龍友道:“可是,沒劍鞘啊,我也不好帶。”

吳萬齡笑道:“張先生,有薛工正在,你怕什麽?他雖然沒多大力氣,做個劍鞘,那是容易之極的事。”

回到小屋中,一見我進來,薛文亦和幾個女子都露出笑意。

這些天,相濡以沫,我們也更接近了。我看見她的臉上也閃過一絲欣慰,心頭一陣溫暖,幾乎有點想落淚。
第三章 西府軍



文當縣與符敦城之間隻隔著押龍河。押龍河雖是大江支流,卻比大江還要寬,我到現在也才知道為什麽會以“押龍”命名這條大河。路是沿河盤山而行,一路上都能看見這條大河。

在路上走著,看著河中濁浪滔滔,不時有鼉龍在浪濤中出沒,我仍是心有餘悸。

吳萬齡對中西四省的地形還算略有所知,但他也隻知道去府敦的路。我們從高鷲城出發,向西北而行,已穿過了成昧、秉德兩省。那兩省因為本來就沒有名城,戰亂過後,更是渺無人煙。我們也曾路過兩三個小城,裏麵卻是白骨累累,一個活人也沒有。我記得,有一個城是我們來時路過的,那時我還曾和祈烈他們一起去屠城。那個隻有兩三萬人的小城,我們隻用了半日便已屠盡。那時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安,現在重來,心頭卻不禁一陣痛楚。

天水省以前是十九行省中人口最多的一個,據說極盛時,每隔百裏就有一個小村鎮。符敦城在十二名城中雖然也隻是名列中遊,但天水省的小城卻是諸行省中最多的。可是,擁有一千萬人口的天水省,如今隻剩了三十餘萬人口,天水省要恢複元氣,那也不知何年何月了。

不管怎麽說,我們總還是漸漸看到人跡。在成昧、秉德兩省的大道上,路也差不多全被草木湮沒,可是從我們到文當縣後,也逐漸見到了些馬蹄印和足跡,路也好走多了。

我走在最前麵,和吳萬齡拖著拖床。現在薛文亦雖然還不能自己走動,但已能坐了起來。

我想,到了符敦城,即使西府軍不幫忙,我們大概也能順利回去。隻是,希望吳萬齡擔心的事不要變成事實。

文當縣緊貼著符敦城,我們昨夜歇息的地方離城大約還有三十幾裏。下了一場暴雨,今天居然是個難得的好天。在路上走著,看著路邊泥土裏鑽出的草芽,心頭也少有的欣喜。

這時,吳萬齡小聲道:“統領,昨天你碰到的那個人,會不會是西府軍的人?”

我扭過頭,看看他道:“你還擔心這個?”

“我想,萬一那是西府軍的人,我們最好當作不知道,張先生的那把劍最好別拿出來給人看,省得多事。”

的確,如果那個人真的是西府軍的人,那可真要節外生枝。我沉吟道:“說得也是。不過,我見他那副樣子,長得好醜,不太象西府軍的人。”

吳萬齡小聲笑了笑,道:“統領你可真會說笑話,長得醜又不是不能參軍。比方說……”

他看了看張龍友,張龍友正抱著個火種壇子走在身後,身上掛著那把揀來的長劍,也不知我們正在談論他的美醜問題。劍鞘做得雖然很簡單,但並不粗糙,隻是掛在他身上,怎麽看怎麽不象。張龍友當然不醜,他的長相甚至可以說得上俊朗,隻是看上去實在不象個當兵的,真不知當初怎麽讓他混進武侯的南征大軍去的。我不由得笑了,道:“可是,那個人實在很醜,簡直可笑。”

吳萬齡忍住笑,道:“到底怎麽個醜法?”

他這麽一說,我倒是一怔,道:“那個人的樣子,我隻看到了一眼,不過,好象……好象我以前見過。”

“你認識?”

盡管天氣晴朗,陽光燦爛,可是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喃喃道:“是啊,我好象認識他。可是,可是……”

我想不起我哪裏見到過那個人,而那個人分明也並不認識我。也許,是我在南征途中偶爾見過一麵吧,隻是我怎麽也想不起來。

我正想著,忽然張龍友叫道:“快看!那裏有煙!”

遠遠的,一縷細煙嫋嫋升起。雨後,空氣也象洗淨了,能看得很遠,那一縷煙大約也在十幾裏外了。

那是炊煙啊。我一陣狂喜,也不再和吳萬齡說別的了,叫道:“吳將軍,那兒便是符敦城麽?”

“很可能便是。”

吳萬齡手搭涼篷看了看,又道:“統領,我們歇一歇,商議一下吧。”

“好吧,”我想了想道,“最好是我先去探探路。”

吳萬齡還要說什麽,我道:“吳將軍,你也不必多說,就這麽定了。明天我如果不回來,你們就馬上走,不要等我。”

吳萬齡沉吟了一下,道:“統領,你當心點。”

我苦笑了笑道:“希望西府軍沒你想的那麽壞。你們等我消息吧。”

辭別了他們,我一個人向前走去。

這條路人跡漸多,路上還可以看到車轍印。那些車轍印很深,昨天下了那麽大一場雨仍沒有衝掉。看著這些直直的車轍印,也感到的確回到了人群中。

越往前走,人跡也就越多。我走得有些累,在路邊揀了塊石頭坐下來。

符敦城就在前麵。越走近城池,我反而更加驚慌。

剛坐了一會,忽然聽得前麵傳來一陣馬蹄聲。這陣聲音很急,遠遠聽到,似是有數十匹馬奔來一般。我站起身,向前方望去。

這道山道曲曲彎彎盤在山中,到處都是轉彎,還看不到半個人影。不過,聽聲音已經很近了。聽著這馬蹄聲,我也不知自己該是高興還是擔心。

來的,八成是西府軍的人。

我等了沒多久,忽然前麵百步外出現了十幾個人影。百步外,正是個拐角,他們跑得很急,一轉過那拐角便出現在我眼前。

他們也一定看見了我,疾馳的馬也一下勒住,跑在前頭的一個勒得太急,馬都人立起來。

我伸出雙手,揮了揮,示意我沒有敵意,一邊向前走去。

不管怎麽說,我心頭還是有些欣喜。

哪知我剛走了幾步,那些騎士忽然從馬上摘下長槍,在路麵上排開,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被吳萬齡說中了麽?

我心一沉,但臉上還掛著笑意,叫道:“諸位將軍,我是……”

我話未說完,有一個騎士拍馬上前,叫道:“站住!不許再向前走!”

我一下站定。看過去,有兩個騎士甚至已將弓拿下來,搭上了箭,看樣子我再上前他們便要放箭了。

我叫道:“別誤會,我是帝國軍龍鱗軍統領楚休紅,請問,你們是西府軍的將軍麽?”

那個上前來的騎士打馬上來道:“你說你是什麽人?”

他仍用長槍指著我。我有點不快,但臉上仍然帶著笑容道:“我是龍鱗軍統領楚休紅。”

“龍鱗軍?”他看了看我,忽然喝道:“胡說!龍鱗軍是沈西平將軍親自統領,哪裏會冒出你這個統領來!”

看他那樣子,似乎馬上會一槍向我紮過來。我叫道:“沈大人已經陣亡,我是君侯親自提拔的。”

他看了看我,哼了一聲道:“你是逃兵?”

我道:“南征軍已全軍覆沒,我是逃出來的。”

我說得很平靜,情知他們也未必會信。吳萬齡擔心的另一個原因,也是這個吧。西府軍不見得會相信我們,但我的話一出口,他們都是一震。有一個失聲道:“難道是真的?”

我吃了一驚,道:“你們知道了?”

那個領頭的騎士道:“去見過周陶兩位都督再說吧。小朱,你和他合乘一匹先回去,我們再巡視一下。”

西府軍的正都督叫周諾,副都督叫陶守拙,我也知道的。那個小朱的馬是最大的,過來讓我坐到他身後。我坐上馬,道:“請問將軍貴姓?”

這人道:“我是西府第三軍隊官杜稟,楚將軍。”

他說出最後這三個字時,我隻覺心底一下鬆了下來。他這麽叫我,那已是相信我了。我道:“杜將軍,我還有幾個同伴在後麵,其中還有傷員,請杜將軍把他們也帶來。”

杜稟笑了笑,淡淡道:“好吧。”

我本來已經很放下心來了,但一見他的笑容,我不禁一陣發毛。他這笑意也並不是如何陰險,可是我看著總覺得好象內含深意。我有點後悔把吳萬齡他們的行跡都告訴了他,可話已出口,後悔也來不及了。

小朱和另兩個騎士跟我一塊兒回城。那兩個多半是監視我的,我倒也不以為忤。那個小朱倒是個很多嘴的人,一等杜稟他們走遠,他便道:“楚將軍,南征軍真的已全軍覆沒了?”

我頹然道:“是。”

“真的是那種象蛇一樣的人麽?”

我一驚:“你們怎麽知道的?這消息這麽快?”

小朱哈哈地笑了笑道:“有人已經把你們的消息傳來了,你們也算快,前腳後腳的就到。”

“有人傳來消息了?”我吃了一驚,“是南征軍的殘部麽?”

他搖了搖頭道:“不知。隻知道是個頭戴大鬥笠的人。那人劍術當真了得,我們周都督本以為他是李湍殘部,是來亂我們軍心的,又見他不肯拿下鬥笠,連長什麽樣都不給人看,藏頭露尾的樣子,便下令拿下他。哪知這人劍術極強,一把細劍抵擋住了十餘人進攻,也不傷一人,隻告訴我們說要當心怪獸來襲,說是象蛇一般的人,說完便飄然而去。你們真的已全軍覆沒了?”

我一陣啞然。小朱說的那個人,分別就是與我相鬥,死在鼉龍口裏的那個人。沒想到,他居然是給西府軍報信的,那麽應該是我們這一方了?

我點了點頭,道:“是。”

“那種怪獸真的那麽厲害麽?”

也許是我多心,可是從小朱的臉上,我看不出有多少同情,反而有些幸災樂禍的表情。

我的心一沉,道:“是,那種怪獸很厲害。”

他撇了撇嘴。也許,在他心目中,一定也有武侯統兵失誤,以至兵潰的想法。可能,他正在想道“若是西府軍為主力,那種潰敗就不可能”之類的想法吧。我也沒有多說,隻是道:“現在西府軍有多少兵力?”

一說起這,小朱登時紅光滿麵,道:“自逆賊李湍敗亡後,我軍已恢複舊製,現在仍有五萬大軍。可惜你們南征時我們沒能同行,不然,武侯也不會有不測了。”

如果西府軍共行,說不定我們敗得更慘吧。多了幾萬人,指揮不靈,糧草消耗卻要更多,實在並沒有太多必要。事實上,我們在軍事上並不曾敗,蛇人盡管攻擊力強得驚人,如果我們能保障後勤輜重的話,未必不能堅守下去。隻是說這些,好象也隻是敗軍之將的嘴硬,我隻是淡淡地說:“也許吧。”

馬匹前行,在山中曲曲彎彎地走了半日。雖然符敦城就在眼前,隔著一條大河,似乎伸手可及,可是走來卻仍要半日。我道:“還有多少路啊?”

小朱笑道:“看山跑死馬,楚將軍走得倦了吧?快到了。”

的確,又轉了幾個彎,前麵出現了一座行營。營門口有衛兵守著,遠遠的,有人叫道:“小朱,你們先回來了?老杜去哪裏了?”

小朱回頭道:“到渡口了,下馬吧。”

我跳下馬,他也下了馬,叫道:“阿昌,我們帶回了南征敗軍的楚休紅將軍回來了。”

行營裏一陣喧嘩,大概他們也都吃了一驚。我們走進行營時,門口已有一些人聚著了,我剛進門便被他們圍在當中。有人大聲道:“你是從南征軍中逃回來的麽?南征軍真的敗了?”

我道:“是。”

“說來聽聽。”

自承失敗,也許不好受,但那也是事實。可是要我這麽說如何敗的,實在沒心情。小朱大概也覺察了我的樣子,道:“讓楚將軍歇息一下吧。阿昌,饅頭還有麽?”

那個叫阿昌的士兵道:“有,有,剛出鍋呢,我去拿。”

小朱對我道:“楚將軍,你先在這裏歇一下吧,等杜將軍回來,再渡河向兩位都督稟報。”

行營很是簡陋,但是風餐露宿慣了,坐在床鋪上,也實在是一種享受。我剛坐了一會,那個阿昌端了一盆冒著熱氣的白麵饅頭過來道:“楚將軍,請用。”

我們現在吃得雖然不算太差,不過那些淡而無味的肉也吃得有點膩了,我抓過一個饅頭,道:“多謝。”三口並作兩口,便吞了下去。

熱氣騰騰的饅頭吃下去,實在有如無尚的美味。我一連吃了三個,才算停手。看看他們都有點目瞪口呆,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失禮了。”

小朱長籲一口氣道:“你真能吃。”

我不禁苦笑。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麽品評我,我道:“已經有大半年沒好好吃過一頓了。”

小朱道:“楚將軍,你說說,你們到底是怎麽全軍覆沒的?”

這時有不少行營裏的士兵也擠過來聽。我剛想說,阿昌遞過了一杯水道:“楚將軍,喝口水,慢慢說。”

杯中滿盛著碧綠的茶水。天水省雨水多,茶樹長得很好,在帝國腹地以產茶出名。這杯碧綠茶水喝下去,口齒生香。我喝了一口後,道:“那時我們攻破高鷲城後的事了……”

我向他們簡要地說了一遍,當然,最後決議吃人的事沒有說,隻是說絕糧後還堅守了許多日子,聽得他們長籲短歎的。雖然我的口才不甚佳,但是說起管弘的力戰,蒼月公最後的計謀,也是很讓他們感歎。正說到最後我們坐著薛文亦的飛行機逃出城時,卻聽得外麵有人喝道:“人都到哪裏去了?快出來!”

正是杜稟的聲音。他們都跑了出去,我也走出行帳,卻見杜稟和那幾個巡視的人都回來了,好幾個人合乘一馬,吳萬齡他們也回來了。沒想到山馬貌不驚人,長力卻一強如此。

杜稟一見我,點了點頭道:“楚將軍,你的同伴都帶回來了,我們馬上向周陶兩位都督稟報去。”

他跳下馬,帶著我們向河邊走去。這個行營駐在一座斷圮的橋頭,原先這座石橋橫跨押龍河,由於李湍反叛,橋已經被破壞了,設這個行營是為了擺渡吧。

我們坐上了一座大船,杜稟道:“小朱,你要嚴加盤查,若有異動,馬上報告。”

現在蛇人的動向不知如何,可能,得勝後的蛇人正調兵遣將,不知什麽時候會攻來,杜稟的話中也有種憂慮。

船開動了,我看著河中的流水,突然一陣愴然。

河水湯湯,水麵還帶著些落葉枯枝。遠遠望去,符敦城下的壅泥也是暗紅色的。上一次來時,那些暗紅還是鮮紅色的,過了幾個月,紅色成了暗紫,也許不用多久,就會成為黑泥了。

那是在府敦城下攻守士兵流出的血啊。帝國經此浩劫,有多少城池的泥土也變成了紅色?我看著在正午陽光下的符敦城,心中湧動的,卻是一股莫名的悲苦。

我們進入的是府敦城的南門。

押龍河是從西南向東北向流入大河,兩條大河間行成一個夾角,符敦城就建築在這個角上,因此南北兩門都是水門,東門外則是一片灘塗。聽說許多年前,東門外那個兩河邊的夾角之城是一片沃野,糧草年年豐收,因為每到夏季,河水上漲,將這一片灘塗淹沒後,留下來的土地極是肥沃,種稻一年兩熟,單是這一片田地出產的糧食就足以讓符敦城自給有餘。但是不知哪一年,押龍河中的鼉龍滋生漸多,在大河和押龍河的夾角處築下巢穴,地域年年擴大,以至於田畝年年縮小,現在東門外隻有兩百多畝了。好在符敦城外沃土甚多,對城中也沒什麽大影響。西府軍與李湍相抗時,李湍雖然盡是些烏合之眾,但糧草充足,西府軍也一直沒辦法將他徹底擊敗。武侯南征時也調出許多糧草,但西府軍得勝後仍然毫無缺糧之虞,可見天水省產糧之盛了。

船剛駛入南門外的渡口,一隊士兵已守在渡口上,一個領頭的道:“杜將軍,有何緊急之事要稟報麽?”

杜稟在船頭大聲道:“武侯南征軍全軍覆沒,此信屬實,我帶回南征軍餘部,要麵見都督。”

那人吃了一驚,道:“真有此事?看來那人不是妖言惹眾了。杜將軍,你們先在城外將息,我馬上去稟報都督。”

         ※       ※       ※

西府軍的都督府便是原來李湍的總督府。天水都督節製中西四省,成昧、秉德、朗月三省的總督當初也要聽李湍調遣,因此這總督府相當豪華。我倒有點不知李湍怎麽想的,他雖然爵位僅僅是個司辰伯,比蒼月公要低兩級,但實力實與蒼月公不相上下。不知為什麽放著帝國的一鎮諸侯不幹,卻要投靠蒼月公。

到了都督府門口,杜稟下馬道:“我先去稟報,楚將軍,請你們稍候。”

我看了看和我一起來的張龍友,他也看了看我。我把吳萬齡留在安置我們的地方,是怕萬一情況有變,張龍友一個人在那裏難以收拾。可是就算留吳萬齡在那裏,其實也沒什麽大用。我點了點頭道:“請杜將軍費心。”

都督府門口的衛兵也好奇地看著我們,他們大概也聽說了這件事。我和張龍友兩人衣著襤褸,我還有件軟甲,張龍友的衣服卻破得很多,雖不至象要飯的,也相去無幾了。我苦笑一下,小聲道:“希望周陶兩位都督別把我們當逃兵看。”

等得沒多久,杜稟出來道:“都督傳你們進去。”

一聽到他的話,我的心不禁一沉。杜稟遇到我開始,雖然不見得如何客氣,但還有點禮貌。他準是那種喜怒形於色的人,現在一下對我如此不客氣,隻怕情況有點不妙。但到了此時,也沒退路了,隻望西府軍的都督不至於翻臉無情。

我跟著杜稟進去,心中惴惴不安。張龍友跟在我身後,他大概也覺察有點不對勁,不時看看我。

都督府造得很是高大,我隻道都督在中堂見我,哪知到了中堂,卻一個人也沒有。我道:“兩位都督呢?”

杜稟道:“周都督在裏麵與人練刀。”

在練刀的地方見我麽?我心頭又是一陣跳。西府軍正都督周諾,出身軍人世家,曆代在西府軍中。他有高祖和祖父都做過西府軍都督,其餘在西府軍任中高級軍官的也有許多,幾乎象世襲的一樣。對於周氏一族,向來有“不苟言笑”的風評,周諾的祖父當都督時,因為一生從來不笑,所以有“鐵麵都督”之稱。周諾雖沒這等評價,但也有不近人情之稱。上一次武侯與西府軍聯手攻入符敦城,因為西府軍中有不少人家屬都在城中,所以沒有屠城。但那一次周諾為製止沈西平部下在城中施暴,與沈西平差點火拚起來,大概他也聽得杜稟報告說我是龍鱗軍統領,有意要怠慢我吧。

如果僅僅如此,那還好一點。無論如何,我要忍下來。其實從內心來說,我也覺得那一次沈西平有些過份。隻是右軍軍紀一向太成問題,那時沈西平也是騎虎難下,倒也不可深責。

走過中堂,是一個大院子。在院子有左邊一排房子裏,不時傳出木棒相擊的聲音。那是周諾的練刀房吧?上一次匆匆而過,而那時我隻是前鋒營百夫長,根本沒資格進都督府來,也沒來過這裏。

到了練刀房門口,杜稟在門口跪下,大聲道:“周都督,南征軍楚休紅將軍求見。”

我也跟著他跪了下來。無論如何,周諾的官職遠在我之上,我也決定,就算周諾要啐我兩口,我也認了,更不消說隻是跪一跪。

張龍友也跪在我身邊,隻聽得裏麵傳來一個聲音:“讓他進來。”

杜稟對我道:“進去吧。”他先跨了進去,我跟在他身後,也走進練刀房裏。

這練刀房很大,地上鋪著地板,磨得相當光致,塗過一層生漆,年代也有點久了,漆色有些發暗。一個身穿短甲的中年漢子手中持著一把木刀,正在和四個人周旋。

他就是周諾吧?上次匆匆一麵,我隻是遠遠地見過他一次。這回,才算看得清了。

周諾一臉虯髯,身材也相當高大,手中握的是一把大號木刀。木刀是帝國武校中練習用的,雖然比真刀要少些危險,但他這把木刀比一般的要大一號,若是用力擊中人的話,隻怕連骨頭都會打折。

和他對戰的四個人也相當高大,其中一個甚至比周諾還高出一頭。四個人圍著周諾作勢欲上,卻總有點畏縮的樣子。邊上,已有兩個人坐在地上,大概是被周諾打倒的,以至這四個人都有點害怕。

這也難怪,和周諾對戰,要是擊中他的話要獲罪,可被周諾擊中又要受點傷,他們當然都要畏縮不前了。

周諾持著木刀,突然大喝一聲,一刀劈向那個特別高大的人。那人是個左撇子,周諾的吼聲叫得他渾身一抖,提刀來架,“啪”一聲,周諾的木刀正擊在他的刀背上,震得地板也是一顫。

周諾竟然用這麽大的勁!這一刀要是劈中,隻怕那人頭骨也會劈開的。我吃了一驚,這哪裏還象在練習,簡直是以生死相搏。

周諾的木刀在那人的木刀上一提,輕輕一挑,木刀又彈了起來。他回頭喝道:“你們是飯沒吃飽麽?”

被他一喝,另三個人都是一震,一起攻上。這三柄木刀劈得相當快,要是周諾被劈中,隻怕他也會受傷。周諾的腳步一錯,木刀在身周劃了個圈,那三柄木刀象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幾乎是同時被格開,也隻有一聲響。

好刀法!即使是那幾個人不敢真的跟周諾動手,但他這等刀法也的確可稱神妙二字。

那個高個子忽然搶上一步,一刀向周諾劈來。剛才周諾的進攻被他擋住了,此時周諾對著另三個人,對著他的是右半個身子,他這一刀又是橫著劈過來的,周諾若要格開他的刀,勢必要將刀豎起來,而這姿勢相當別扭,他這一刀來勢又極快,周諾恐怕也未必能格住。

邊上的人都發出了驚呼。如果周諾被傷了,那人隻怕也要獲罪。隻是他攻上來時大概也沒想過這時,我隻看見他抿著嘴,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刀已近身。

刀的防禦大約以離身兩尺到三尺間。如果敵方的刀攻入二尺以內,那便是敗局已定。這漢子的刀術也當真不凡,也許,周諾會中這一招了。

別人的驚呼還不曾平息,卻見周諾忽然退後一步,手一鬆,木刀直射向這漢子,又極快地踏上一步,雙手又以掌心相對,猛地合起,兩掌象鉗子一般夾住了那漢子的刀身。這一退一進,閃過了那高個子的一刀,再加反擊,而另三個人甚至還沒反應過來,也就是他夾住刀的同時,他擲出的木刀重重地擊中了那個漢子,那個高個漢子如遭雷殛,人大退了兩步,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象是憋住什麽,可是剛定了定,卻不由自主地又退了一步,嘴裏“哇”一聲,嘔出一口血來。也正是此時,又是“啪”一聲響,另三個人左手握著右手腕,手中的木刀落到了地上,周諾提著刀,神定氣閑地退後一步,道:“今天就到這裏吧。”

那幾個漢子跪了下來,那吐血的漢子也跪下,嘴裏仍在滴下血來。周諾擲出的木刀力量很大,隻怕已擊斷了他的肋骨。如果那是把鋼刀,準得穿胸而過了。

周諾先對著那高個子道:“阮強,你很有進步,加俸五百。”

阮強盡管還在吐出血來,臉上卻露出喜色,道:“謝都督。”

周諾微微一笑,又對著另三個道:“你們還要多練,先保持原樣吧。”

這三個也就是最後被周諾一刀掃過,三把木刀齊落那三個人。他們的手腕大約也受了點傷,但不會太重,因為還能雙手撐地,齊聲道:“謝都督。”

周諾又轉向另兩個。這兩個大概是最先被打倒的,打得也相當慘,一個的眼角下一大片烏青,若是那一刀稍微上一點,隻怕眼都要瞎了。另一個更慘,肩頭的衣服被撕開一條大縫,上半身差不多赤身裸體了,肩上高高地腫起一聲,又青又紫。

這兩個人大概會被罰俸吧。

我正想著,周諾喝道:“拖出去,每人責打二十,革去官職,罰俸三百。”

這兩個人跪了個頭,卻也沒什麽不滿之色走了出去。反倒是我吃了一驚,沒想到周諾竟然如此嚴厲。

僅僅是練刀落敗,奪去官位,罰俸還不算,居然還要責打。雖然與我無關,但也不禁暗暗撇了撇嘴。周諾治軍,看來隻是以鐵腕。這樣治軍可能極有成效,但總有隱患的。

那幾個人都出去了,周諾用木刀指了指我,道:“你,是南征軍敗回來的楚休紅麽?”

他的話極不客氣,簡直毫無禮貌可言,我不由一肚子氣,但還是跪了下來,道:“末將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參見周都督。”

“你們南征軍還有剩的麽?”

他的話仍是那麽不客氣。我忍住惱怒,道:“稟周都督,南征軍攻破高鷲城後,反被一支不知來曆的蛇人大軍包圍。武侯突圍失敗,守城四十日後,城池失守,全軍覆沒。得以逃脫的,隻怕百無其一。”

“百無其一?”他象是捉摸著這幾個字,靜了一會,忽然喝道:“胡說!若百無其一,你為何還有帶女子逃出城?明明是貪生怕死,臨陣脫逃!”

我沒有抬頭,隻是道:“都督明察,我們是乘坐軍中工正薛文亦的飛行機逃出。此人也已在符敦城中,都督可向他詢問。那四個女子本是君侯選來敬獻帝君的,末將受君侯之命,攜其脫身,絕非脫逃。”

又是一陣靜默。過了一陣,卻聽周諾道:“你呢?你也是龍鱗軍的?”

他問的是張龍友。張龍友也跪在我身邊,聽他問起,道:“卑職是君侯帳中參軍張龍友。”

“你是參軍?”周諾忽然又發現了一陣大笑。張龍友也不太象是軍人,就算參軍也不太象。他走到張龍友身邊,道:“你也帶劍?”

我隻覺頭裏嗡地一聲響,差點暈過去。張龍友那把劍的原主人準是來報信的那個人,小朱跟我說起過,那人劍術極強,周諾曾命人捉下他,這人一把細劍抵住十幾人,那麽這把劍一定給人印象很深的。我以前隻擔心那人會不會是西府軍的人,才讓薛文亦做了個劍鞘,這劍鞘做得也很大,別人定以為裏麵是把雙手重劍,有誰知道其實是把細劍。可周諾若是認出這把劍,以為張龍友就是那個人,那可糟了,連我的話也成了造謠。

我道:“周都督,張龍友是君侯一手提拔上來的參軍,他不擅槍馬。”

嘴裏說著,心裏卻一陣陣發毛。這件事也是我考慮不周,我聽小朱說那人不是西府軍的便認為不要緊了,沒有想得深一層,也不曾跟吳萬齡說。不然,以吳萬齡的縝密心思,他一定能看出毛病了。

可是,錯也錯了,現在再後悔也沒用了。

周諾倒沒再去注意張龍友的佩劍,轉向我道:“那麽楚將軍一定弓馬嫻熟,深通兵法了?”

我道:“末將不敢說弓馬嫻熟,深通兵法,然弓馬兵法紀皆有可取之處。”

周諾笑了笑,道:“你倒是不謙虛。”

我正想著他這話的意思,卻突然聽他喝道:“起來!”

我渾身一激凜,卻聽得一股勁風撲來,周諾將手中的木刀向我擲了過來。我一下跳起,雙手一伸,接住了木刀。他這木刀是平平擲來,我也兩手齊接,看上去一定相當巧妙,似乎我們兩人練熟的一般,邊上幾個人都叫了聲好。

可是,我的雙手虎口處卻一陣痛。周諾這一刀擲得力量相當大,如果我接不住,這一刀一定打在我頭頂。雖然木刀無尖無刃,但那個阮強被周諾一刀擲中胸口至於吐血,我被打中的會是頭頂心,大概會昏死過去的。

周諾難道真的不把別人的性命當一回事麽?

我又急又怒,但臉上還是不露聲色,道:“謝周都督。”

先前周諾用來擲中阮強的那把大木刀還在地上,他走了過去,揀了起來,道:“楚將軍,既然你自承弓馬頗有可取,但待本督來取一取吧。接著!”

他左手拇指食指拈住木刀的刀背,右手手腕一抖,木刀“呼”一聲劈向我的頭頂。這一刀仍是大力劈殺,用這麽大的力,縱是木刀,我也受不了的。

我向後一跳,閃過這一刀,道:“周都督,末將不敢。”

“有什麽不敢的,”他喝了一聲,“西府軍上下將佐,一個個都是從刀槍上謀出身,難道名滿天下的龍鱗軍反而不如麽?”

他將長刀舞了個花,“啪”一聲,一個抱刀式站定了,又道:“楚將軍,你先準備一下吧。”

我看了看張龍友。他已站了起來,一臉張惶,邊上,杜稟仍是木無表情,但眼神有點怪怪的,好象有點怨恨我的意思。另外兩人看樣子是周諾的護兵,貼牆站著,臉上還帶些淡淡的笑意。也許,在他們看來,周諾這等做法平常之極,沒什麽可驚詫的。

我垂下頭道:“周都督刀法過人,末將瞠乎過後,定不是都督對手。”

哪知我越是退讓,周諾卻更是咄咄逼人。他踏上一步,喝道:“楚將軍,不必多言,你若沒什麽本領,豈有位居龍鱗軍統領之理,來吧。”

他把刀在身前極快地交叉著劃了兩道,發出了“呼呼”兩聲,那一刻,他的身影也一下模糊起來。

這倒是一種神奇的刀法。

我正想著,邊上他的一個護兵喝彩道:“都督好一個斬影刀!”

那就是斬影刀麽?我記得別人也傳說周諾一族有兩種超乎尋常的本領,這大概就是一種。那護兵的馬屁也拍得恰到好處,周諾臉上露出微笑,道:“楚將軍,小心了。”

他手一揚,木刀又是“呼”地一聲,象是彈出來的一般,擊向我腦門。他這等招式,每一招都象是要我的命,雖然木刀不至於會致命,但總會受傷。我心頭不由一陣惱怒,向後一跳,又閃過了這一刀,臉上還是帶著誠惶誠恐之色,道:“都督,末將不過是敗軍之將,何足言勇,都督刀法如神,末將萬萬不是對手。”

周諾喝道:“哪來那麽多廢話!”

他跟著踏上一步,木刀又是左右劃了個叉,人影一下模糊起來。我隻覺一股厲風撲來,心知不妙,正待後退,哪知腳後跟一重,踢到了板壁。

我連退兩步,此時到了牆邊。

危險!

我本來是右腳在後踢到板壁的,趁勢用力一蹬,人一矮,在地上翻了個身,到了周諾腳下。盡管身體蜷曲著,但現在看得更清楚,周諾雙手握刀,正向我背心處劈來。

周諾一定沒料到我會如此反應,如果我此時將木刀前掠,那正好砍在他脛骨上。周諾盡管人很壯實,但我不相信他的脛骨能有鐵一般硬,我又借著這一蹬之力,如果用足力氣,隻怕用木刀也能打斷他的腿。不過打斷他的腿的話,我的性命,張龍友的,還是吳萬齡他們的性命也準是到頭了。可是,如果被周諾的木刀擊我背心,那我大概也要被他打得吐血。

那隻是一瞬間,但我腦中好象閃過了許多事。我咬了咬牙,反手將刀後掠,自下而上砍上周諾正在下擊的木刀。

周諾的木刀比我的要沉重長大,而且我是反手,肯定格不住他的。我這麽做,無非是讓他這一刀的力量減小一點,我被擊中時不至於受太重的傷。

“啪”一聲。可是,沒有想象中那力逾千鈞的巨力,周諾的刀好象停在了空中。我的刀反手掠去,反而成了我去砍他的刀。兩把木刀相交,發出了一聲響,我借著這力量在地上又是一滾,翻出了他腳下。

周諾沒有動,臉上那種譏訕的笑意淡了許多。

看來,我出乎意料的強悍讓周諾也小小地吃了一驚。他大概以為我這種敗軍之將一定不堪一擊,他想用擊敗我來顯示一下他的武勇吧。可是剛才我雖然沒有反擊,但這種極快的反應也讓他明白,我並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現在我該怎麽辦?

拿出本領,和周諾大鬥一場,不論勝負都是下策。如果我顯得不堪一擊,那周諾一定知道我是在故意讓他,隻怕適得其反,也是下策。最好的辦法,是與他對上幾刀,用很微弱的劣勢敗下來,那才是上策。可要做到這一點,卻著實不易,除非我的刀術遠在周諾之上。事實上周諾的刀術絕對是高手中的高手,我用盡全力也不見得贏他,更不用說是放水了。

周諾又將木刀舞了個花,轉過身,又踏上一步。木刀雖然又硬又長,可是在他使來,幾乎象是柔軟的,刀影繞著他的身體,象是將他全身都包圍起來。他在我麵前欲進不進,可是我卻覺得似乎有一股極大的壓力壓在我身上,我幾乎無法動彈。

他的斬影刀是利用極快的刀勢劈開空氣,使得空氣波動有異,從而使得我看不清他的樣子吧。如果是一個瞎子,我敢說他這斬影刀絕無用處。

難道我要閉上眼睛麽?

周諾的刀法實在很是神奇,不過這種刀法也隻有步下一對一時才有用,如果在戰場上,那並沒什麽用處。可是現在不是指摘他刀法不對的時候,我卻得想辦法正麵應付他這種刀法。也許,我不能擊敗他的話,周諾會把我當成平常的敗將,也許會把我算成逃兵就此拿下也說不準。

周諾的刀勢越來越強。他每出一刀,我根本無法看清他出刀的來龍去脈。我咬了咬牙,隻待硬著頭皮上,這時,忽然聽得有人叫道:“周都督!等等!”

我舒了口氣。是有人來為我求情麽?

周諾的刀勢一下減弱了,他笑道:“陶都督,你怎麽有空過來?”

那是西府軍的副都督陶守拙來了?

周諾和陶守拙我都不曾麵對麵見過,但陶守拙的聲音聽起來便是忠厚長者之聲。周諾的無禮讓我敢怒不敢言,也許陶守拙能通人性一些。

周諾已收起了木刀,我正想把木刀也守起來,忽然腳下一軟,人跌跌撞撞地衝上一步,膝蓋一軟,竟然半跪在周諾的跟前。周諾微微一笑道:“楚將軍不必多禮,在我斬影刀刀勢下能支持這麽長時間,你還是第一個。”

我不禁哭笑不得,可心裏也不由得一陣佩服。周諾的斬影刀似乎絕不止隱去刀勢那麽簡單,他並沒有攻擊卻已讓我象激戰一場一般疲憊,如果真的攻上來,我也不知自己能抵得他幾刀。可是他再強,這等無禮之舉卻讓我惱怒,偏生他又誤以為我是在向他行禮,還讓我不必多禮,我不由得胸口象堵了團東西一樣,縱然一肚子氣,卻說不出話來。

這時,聽得陶守拙笑道:“周都督,聽說你強要龍鱗軍的統領比刀,那可唐突得很,不是待客之道啊。”

隨著這話語聲,陶守拙走進了門。
第四章 歸鄉之路



陶守拙的聲音很響亮,但人卻不太高,麵白無須,也象個士人。從他樣子來看,似乎該是個寬厚的人,不過也未必。沈西平的樣子也很清雅,看到沈西平的人絕想不到他會是個好殺的人,陶守拙約略有些沈西平的樣子,我也不知他是不是也和沈西平相似。

他走進練刀房時,身後跟著兩個隨從。一進門,陶守拙便對我笑道:“這位便是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將軍吧?”

我還不曾站起身來,趁勢也半跪在地上向他行了一禮道:“陶都督,末將正是楚休紅。”

他眯起眼打量了我一下,道:“楚將軍遠來辛苦,請去歇息吧。你是要回帝都麽?”

“是,望兩位都督施以援手。”

陶守拙笑了笑道:“好,我與周都督商議一下,明日送你們回帝都。”

周諾似乎要說些什麽,陶守拙道:“唐開。”

他身後的一個隨從躬身行禮道:“唐開在。”

“你陪楚將軍去來儀館歇息吧,我還有事與周都督商議。”

唐開道:“是。”轉向我道:“楚將軍,隨我來吧。”

我站起身來,又向周諾和陶守拙行了一禮道:“二位都督,末將告退。”

告退是告退了,但手裏的木刀一時還不好放,杜稟過來接了過去。在他接刀時,我見他眼中帶著些笑意,也不知有什麽開心事,和剛才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判若兩人。我道:“多謝。”和張龍友兩人跟著唐開走了出去。

杜稟原先將我們安置在城門口行營邊的一間屋內,唐開引著我們到了來儀館。這來儀館是家客棧,門口掛了塊很大的匾額,上麵便是“來儀館”三字。我正要走進館門,卻聽得身後薛文亦驚道:“是魯晰子的手筆啊!”

我也不知魯晰子是什麽人,我隻道出了什麽事,轉頭道:“怎麽了?”

薛文亦半躺在擔架上,指著那匾額道:“統領,你看,這三個字是魯晰子所鑿!”他臉上滿是興奮之色,雖然人還很是委頓,一根食指卻在指指點點,似乎正在捉摸這三個字運鑿的方位法度。唐開本走在最前,聽得薛文亦的叫聲,轉頭道:“這位先生眼光不壞,這三個字正是魯公於天佑五年巡遊至此時所鑿。”

我道:“魯晰子是什麽人啊?”

薛文亦道:“統領,你不知魯公是何人麽?唉。”他這一聲長歎歎得一波三折,似乎我不知魯晰子是何人,這一生是白活了一般。我道:“我是不知,好象沒有一個名將姓魯啊。”

薛文亦道:“魯公是百餘年前天下第一名匠,有‘鬼工’之稱。他本也在軍中為工正,因斧鑿鋸刨之技天下無雙,先帝將他提拔入工部任侍郎之職,監修郊天塔。”

郊天塔是帝都名勝,位於帝都西郊華表山上,建造已逾百年,本是當時的帝君突發奇想,要在華表山造一個全帝國最高的建築物,祭祀天神和曆朝曆代的將士。華表山風很大,國殤碑高達五丈,本已似非人力所能,而郊天塔卻達三十六層,連塔尖共二十九丈七尺,建成時,這一代帝君的禦製詩中有“浮雲未敢淩其上,天下名山孰與齊”之句。

華表山不算高,算上這二十九丈七尺高塔,也不見得是天下至高。我聽說帝國西南邊陲,人跡罕至之地,有連綿不盡的群山,每一座山峰都高聳入雲,便是一百個郊天塔那麽高也有,帝君詩中的“已無山與齊”的話自然是吹牛而已。不過帝都一帶方圓百裏,的確再沒一座山能比建在華表山頭的郊天塔更高了。登上郊天塔頂端,周遭百裏盡收眼底,也的確有唯我獨尊之勢。不過郊天塔實在太高,聽說到了頂端會覺得連塔也被風吹撼搖動,所以不太有人敢登上頂去。郊天塔初成時,朝中刑、兵、吏、工四部尚書就同時上書,勸諫帝君珍惜萬金之體,不可以身犯險,那一代帝君大概也覺得登頂太累也太怕人了,祭過一回便不再登塔祭天,這座郊天塔也成了名不副實。

當時帝君起意築塔,召天下良工於帝都,但卻沒人敢監工督造。當時工部尚書甚至以“此塔非人力可成”為由,力辭任命。於是有人舉薦當時任軍中工正的魯晰子監工,帝君便抱著讓他試試看的心思,破格提拔魯晰子為工部侍郎,督造郊天塔。

三十六層郊天塔,那是前所未有的大工程。魯晰子受命於天佑元年冬,花了一月功夫,走遍華表山,選定了北側第三峰為造塔之地,隻用了七個月,於天佑二年夏季來曆時,此塔落成。如此雄偉的建築,卻用了短短七個月便已建成,旁人多有微詞,覺得這塔定然不能長久,眾議洶洶,以至於帝君也覺得魯晰子多半在偷工減料,將他下獄。恰好這年夏天華表山起蛟,狂風大作,飛砂走石,華表山上合抱粗的大樹多被連根拔起。眾人隻道郊天塔定會夷為平地,哪知風過後,郊天塔完好無損,周圍多有大樹倒伏,塔上卻連個瓦片都不曾掉。於是京中大嘩,魯晰子當場釋放,先前對魯晰子攻劾最力的工部尚書下獄。帝君本有意命魯晰子任工部尚書,但魯晰子以年事已高,身體不佳不由辭官,就此周遊天下。

安排好住房後,我聽著薛文亦如數家珍地說著魯晰子的事跡,不禁有點唏噓。魯晰子最終辭官,大概也是對宦海絕望了吧。當時的帝君還有從善如流之名,但如果不是一場大風,魯晰子也要不明不白地含冤死於牢獄。看破了朝中的結黨營私,魯晰子就此跳出是非,倒也不失為上策。

薛文亦講到魯晰子最後雲遊天下時,臉上已是難得的紅光滿麵。他比魯晰子要晚百多年,但巧的是,他也在做魯晰子當年做過的官職。在薛文亦這等工匠眼中,魯晰子就好比我們眼裏的那庭天,已經成為他們的神話了。

說完了,薛文亦有些氣喘,我到桌上給他倒了杯水道:“薛工正,你歇歇吧,別說了。”

薛文亦道:“魯公遺跡,如吉光片羽,良可珍貴。你看他鑿出的三個字,每一鑿都切合木紋肌理,絕不拖泥帶水。”

我也看不出這三個字有什麽特別的,道:“有什麽特別麽?我也看不出來。”

薛文亦搖了搖頭道:“統領,你不諳刀鋸,自然不太知道此中奧妙。凡是木板,皆有紋理,而紋理不一。若是將紋理切斷,那這塊木板強度大減,斷處年深日久,便會斷折,所以凡是舊匾,你若細看,上麵的字多半有些變形。魯公鑿此三字,每一鑿皆沿著木紋,是故這塊匾額雖曆百年而字猶如新。”

我搖了搖頭,笑道:“我可看不出來。”

薛文亦歎道:“唉,魯公神技,一精至斯。吾輩雖浸淫此道,安可夢見。若他年我能有魯公萬一,我薛文亦亦可稱名匠而無愧矣。”

他忽然說得象個士人,我又笑了起來,道:“好了好了,你歇歇吧,我去看看吳萬齡他們。”

薛文亦忽然臉一紅,道:“統領,還有……那個……”

我道:“是秦豔春吧?她們四個住在一塊兒,沒事。”

秦豔春就是那個一路上負責照料薛文亦的女子,原先武侯選了六個女樂,給她的名字叫“橘”。後來她們和我們算熟了,秦豔春也不喜這名字,還是用的本名。我雖然不太關心她們,但也看得出,秦豔春對薛文亦很是關心,而薛文亦也似很喜歡她。薛文亦年紀不過三十左右,人也很談得英俊,跟秦豔春站在一起時,很是般配。我想我們回到帝都,他們多半會成婚,而張龍友、吳萬齡也都有一個很接近的女子,恐怕也會成為一雙。

想到這裏,我心裏一動。

照這麽想,她也該和我成為一對吧?我雖然沒有怎麽表現出來,可他們也一定看得出,我很喜歡她。那次她采野果不歸,遇到鼠虎,我盡管有病在身還是去找她了。回到帝都,她也許會嫁給我了吧?

如果是這樣,那南征敗績,於我個人倒沒什麽壞處了。

我正胡思亂想道,忽然聽得薛文亦歎息了一聲道:“唉,我要是傷好了,隻怕也還得從軍。”

我身上一凜,那等胡思亂想也被打斷了。的確,我們回到帝都後,我隻怕還隻能再次從軍。如果我戰死在沙場上,那讓她怎麽辦?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我聽得吳萬齡道:“統領,你在麽?”

我拉開門,吳萬齡走了進來。我道:“吳將軍,你怎麽不換洗一下?”

陶守拙倒是想得很周到。我們一路上衣衫破損,他把我們安置到來儀館後,還備好了一人一套換洗衣物。

吳萬齡道:“張先生去洗了,讓我來叫你們一下。楚統領,那個帶我們來的唐開走了麽?”

我道:“他回去複命了。怎麽了?”

吳萬齡道:“統領,你有意在西府軍當指揮使麽?”

我道:“怎麽想起問這個?我有意,人家也不要我當。”

西府軍的軍製是都督分統五路軍。其中正都督統一、二、三三路,副都督統四、五兩路。每路軍的指揮官叫指揮使,等同於帝國軍的一路軍主將。我記得苑可祥曾品評帝國軍中的幾個弊端,有一條是“各軍編製不一”,正是說到這種情況。稱呼雖然看似小事,平常沒甚大礙,但諸軍合兵時,因為稱呼不一,下級軍官甚至不知該向哪個報告。

吳萬齡皺了皺眉,道:“我在營中,聽那個杜稟的口風,似乎周都督有留你在軍中任第三路指揮使之意。這第三路重編成軍未久,他一直物色不好人選擔當指揮使,還空缺著呢。”

我不禁恍然大悟,怪不得杜稟先前對我還算客氣,見過周諾後忽然對我極為冷淡。也許,他本也是爭這第三路指揮使的有力人選,因為聽說周諾有提拔我當指揮使的意思,大為不滿。所以聽到陶守拙說要送我回帝都去,他就馬上又變了副臉色了。

想通了這點,我不禁失笑。周諾也算個自行其事的人,也許在他眼裏,隻要刀法好便可以當指揮使的,他倒沒想到,我根本不屬西府軍,就算當了指揮使,第三路的士兵哪裏會服我?何況我也根本不想留在這裏。

我道:“原來如此,這事反對的人很多,副都督陶守拙看樣子是堅決反對的,事情鐵定泡湯。不過這樣也好,我們也可以早點回去。”

吳萬齡歎了口氣,道:“其實,留在西府軍也不見得不好……”

我道:“留在這裏,那四個女子怎麽辦?”

吳萬齡臉一紅,道:“要是留在這裏,我們就在這裏開枝散葉吧。湊得也巧,我們四個人,她們也是四個……”

我不禁笑了。這四個女子是武侯搜來要獻給帝君的,但如今我們也不必在意這事了。我道:“回到帝都,我們當然不會把她們獻出去了。我也不想靠她們升官,不然何以麵對九原下的君侯?”

一說起武侯,我們都不禁沉默了。十萬大軍,現在大概也大多已戰死在最後一戰中了。那麽多曾朝夕相處的袍澤,現在,也許已是高鷲城中的一堆枯骨了吧?

吳萬齡被我說中了心事,臉又是一紅,也不再說什麽了。他年紀和我相近,平常比較沉默寡言,但知慕少艾之心倒也沒什麽異樣。便是在輜重營中被叫成呆子的張龍友,他豈不也會喜歡一個女子?就算一直躺在拖床上的薛文亦,我笑道:“你害什麽臊,便是薛工正傷重躺著,也沒少跟那個秦豔春眉來眼去。”

薛文亦雖然傷還沒好,依然躺著,聽我這麽一說,也不由得笑了,道:“楚將軍正會說笑話。”

正說著,有人敲了敲門,聽得那個秦豔春在門外道:“薛先生,可以進來麽?”

我笑了笑,道:“薛工正,不打擾你們情話綿綿了。吳將軍,我們去洗澡吧。”

         ※       ※       ※

來儀館依著一個溫泉而建,在屋後,有一個巨大的澡堂,當中用石頭砌出了一個浴池,裏麵是一池溫泉水。聽說這也是魯晰子的設計,溫泉水一頭進來,一頭出去,浴池中的水總是保持流動,所以一直很幹淨。

我們來洗時,張龍友正在裏麵洗著。浴池居然是男女混浴的,那些女子大概也都是些有錢人的侍妾。洗完了,穿起了新衣服,吳萬齡忽然道:“楚將軍,她們怎麽不來洗?”

我笑罵道:“你真是飽暖思淫欲。”

吳萬齡被我罵了一句,也不禁笑了笑。

洗過熱水澡,我舒展了一下身體,隻覺舒服得如坐春風,道:“薛工正大概還得鬼混一陣,我們出去逛逛吧,看看符敦城。”

吳萬齡道:“好啊,我也想再看看這兒。聽說兵亂以前,符敦城中平常便有百萬人口,是中西四省中的第一大城,古跡也很有不少。”

張龍友道:“是,法統共有三十六洞天,天水省便有霍林上玄、太乙總玄、洞虛詠真、太玄司真、寶玄洞真、朝真太虛、大酉華妙七個洞天,其中太乙總玄、太玄司真、寶玄洞真便在符敦城一帶,通稱為三玄洞天。”

吳萬齡道:“張先生,你這些倒背得熟。”

張龍友道:“這等名目,我從小便背得熟了,隻是一處也沒去過。除了三十六洞天,還有什麽九山二十四治、三界七十二福地,我都背得很熟的。”

他還待再說下去,聽他的意思好象要把那九山二十四治,三界七十二福地全背上一遍,我忙打斷他道:“行了,以後再說吧。我們去看看外麵。”

我們剛走到來儀館門口,有個人走到我們跟前道:“三位將軍,你們要出去麽?”

我道:“是。你是什麽人?”

這人道:“我是來儀館的司館,我叫梁德,叫我阿德便可。唐開將軍關照我,三位將軍若要出門,由我陪同幾位出去。”

這是監視我們吧?我也沒有多說什麽。有他帶路也好,反正我們也不是什麽細作,有什麽要瞞人的。我道:“好吧。”

在符敦城裏走了一圈,已是黃昏。城中盡管處處瘡痍,但也顯示出一派欣欣向榮。符敦城一向易守難攻,城中又糧草充足,若無內亂,城中一向安定,所以天水省雖然僻處一隅,人口卻是十九行省中最多的。現在兵禍已息,城中雖然人口大減,仍不失繁華,到處都有做生意的人。聽梁德說,現在府敦城又有了五十萬人口了。西府軍總營原先在天水省北部,遷入城中後,駐地的居民有不少也跟了過來。看樣子用不了二十年,符敦城又會回複百萬人口的洋洋大觀。

繞過一圈後,夕陽在天。我們站在城南的望江閣上,看著押龍河。河中波光粼粼,夕陽把河水也映得通紅,河心時而有鼉龍翻起波浪,遠遠地望去,隻是說不出地祥和。

不知如何,我心頭一痛,似乎要落下淚來。這時,聽得張龍友歎了口氣道:“江山如畫猶無奈,隻與英雄做戰場。”

這兩句是天機法師在《皇輿周行記》中的詩。《皇輿周行記》我不曾看過,但這首詩卻流傳甚廣。天機法師當初隨太子周遊天下,經過成昧省首府石虎城時,在城外的江灘上見到一片白骨,愴然吟就的。

“嶺表長風咽夕陽,濤聲淘洗舊刀槍。江山如畫猶無奈,隻與英雄作戰場。”

我默默地念著這首詩。這首詩隻是天機法師口占而成,我也無法體味出裏麵有什麽高妙,但那種隱隱的悲天憫人的情懷,數十年後,依然如在目前。

帝國軍和共和軍,都隻是人而已。記得我和路恭行在助守北門時,路恭行對那老琵琶師這麽說過。可是沒什麽不同的兩軍成為勢不兩立的敵手,如果說士兵本身,根本也說不出什麽道理來。說到底,隻是為了帝君和蒼月公兩個人的名份而已。可是蒼生何辜,為了英雄們的事業,他們就該如螻蟻一般死去麽?

長風吹來,濤聲一陣接著一陣,依稀似有千軍萬馬,又似嗚咽之聲。

         ※       ※       ※

陶守拙沒有食言,第二天我們一起來,唐開已在門外等候。我剛走出去,他向我拱拱手道:“楚將軍,周陶兩位都督已為諸位將軍備好車馬,由我護送將軍入帝都。”

我倒小小吃了一驚,陶守拙好象迫不及待地要讓我走似的。我本以為他最多給我一輛車,幾匹馬,沒想到他還派人來護送。我道:“兩位都督錯愛,楚某實在感激涕零。”

唐開道:“本來兩位都督有意請楚將軍盤桓數日,要向楚將軍打聽一下戰況,隻是為帝君賀壽的貢使馬上就要出發,不可誤了行程。”

原來如此。我道:“我去向兩位都督拜謝辭行,請唐將軍帶路吧。”

我跟著唐開到了都督府。沒想到,周諾居然還在練刀房,看樣子昨天在練刀房見我也不是他故意折辱我,而是他習慣如此。我向他跪謝後,他也隻是不冷不淡地說了兩句“一路平安”之類的話,不知陶守拙跟他說了些什麽,以至於他對我一下毫無興趣了。

陶守拙倒很是熱情,跟我寒喧了一陣,還對我不能留在西府軍大表了一番惋惜。若非我知道內情,隻怕要以為是他力主讓我留下而周諾不同意了。我一向對這等兩麵三刀的人物不甚相能,也隻是嘴上客氣了幾句,心裏隻是暗笑。

辭別了周諾和陶守拙,出了北門,由西府軍在渡口的衛兵送我們渡江。貢使一行有五十餘人,十輛大車,我們則是兩輛車,兩匹馬。我和吳萬齡騎馬,她和兩個女子一輛車,張龍友和薛文亦、秦豔春一輛車。

一上大江北岸,距帝都還有一千餘裏。車每日可行百裏,十餘日也可抵達。也隻有這時,才真真切切地感到帝都已近在眼前了。

         ※       ※       ※

帝君的壽辰是三月二十三日,還有近一個月,按理,這貢使走得再慢,一個月也能到達帝都了,不至於要那麽急法。陶守拙迫不及待地要送我走,也許是怕我留在符敦城會夜長夢多吧。不管怎麽說,他沒有把我按上個逃兵的罪名,總還算是忠厚,我還得感激他。

唐開也充任貢使,他部下中有個叫夜摩大武的很是健談,因為他是走在隊伍最後,和我相並,一路跟我聊個不停,我向他打聽了很多天水省的物產風俗。

天水省因為雨水多,盛產茶葉和蠶絲。北地太冷,養不好蠶,所以蠶一向出在大江以南,但養蠶的桑樹卻不知為何隻有在天水省長得最好。以前和平時期,每年一到秋季,天水省便擠滿了四處來收取蠶絲以及綢緞的商人。但自蒼月公叛亂以來,兵荒馬亂,五羊城的商人被阻斷了路途,而符敦城的蠶戶也無心再養蠶,去年的蠶繭收成很差。西府軍入主天水省後,鑒於民生凋敝,便大力發展蠶桑,聽說今年的蠶繭又會有很大產量。

茶葉是天水省另一項收入來源。天水省的茶葉與帝國東部的之江出產的齊名,每年足可生產數十萬擔鮮葉,炒幹後的數量仍很可觀。茶葉不喜水,也怕日光,天水省雨水甚多,所以茶葉嫌味淡一些,品質與之江省相比有所不及。不過之江省人口少,從茶葉的產量來說比天水省要少得多。除了這兩宗以外,天水省還盛產山馬。山馬個頭較矮,跑得雖不快,長力卻極好,這次貢使也選出八匹個頭較大的山馬進貢。這幾匹不同於一般的山馬,長力和速度都好,完全可與軍中常用的宛馬中的良駒相比。

聽著夜摩大武滔滔不絕地說著天水省的物產,便是坐在馬上也眉飛色舞,若是站著的話恐怕要手舞足蹈了。我笑道:“夜摩兄,你對鄉土可很是自豪啊。”

夜摩大武道:“自然,生於斯長於斯,這塊土地就是我們的生身父母。”

夜摩大武隻怕也是個士人出身,說話也很是文雅,但他這句話卻令我大起同感。這塊土地生我育我,但正如天機法師所說的,“隻與英雄作戰場”,隻是一片殺戮之地而已。

我不想再想這些了,笑道:“夜摩兄,你這姓氏可真少見,我還不曾碰到過有你這個姓的。”

夜摩大武道:“楚將軍,你弄錯了,這不是我的姓,是‘氏’,我的名字叫大武8226;德拉旺堆8226;孔巴,是夜摩族的人,你們華族可沒有‘夜摩’這個姓,我原來名字不太好叫,所以才被人這麽叫法。西府軍中,我的族人不少,你隻消看到有姓夜摩的全是。嗬嗬,蠻族之人。”

我歎道:“民族隻是民族,大武兄談吐不俗,說什麽蠻族。我雖是華族,與大武兄相比,真是望塵莫及。”

夜摩大武道:“楚將軍謬讚,大武實在愧不敢當。對了,楚將軍,你們帶來的這四個女子是從高鷲城擄來的麽?”

夜摩大武這個“擄”字說得很難聽,但這也是事實。我道:“是。”正想說一下,現在她們不是俘虜之類的話,卻聽得走在前麵的唐開喝道:“夜摩大武,過來一下。”

夜摩大武答應一聲,催馬上前。大概唐開聽到了他的話,怕我尷尬吧。其實我倒沒有什麽好覺得尷尬的,事實就是事實。

我扭頭看了看,吳萬齡騎馬走在她乘的那輛車邊,大概是護著她們。

回到帝都,我們大概會同時成家吧。可是,突然間,我想起了蘇紋月。

她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女子,可是,現在,她的魂靈在哪裏了?會不會怪我?

我心頭一陣陣搐動地痛楚。蘇紋月的一顰一笑,好象如在目前。

這是夜摩大武又帶馬過來了,仍是走在我邊上。我道:“大武兄,有什麽事麽?”

夜摩大武道:“要過乙支省境了。唐將軍讓我們小心點。”

我想問問到底有什麽事,看他的樣子,好象一下子不敢多說,也許,唐開是警告過他,讓他不得跟我多說什麽吧。想起在符敦城裏,我們出去一趟還得有一個梁德跟著我們,西府軍對於我們仍是很不相信啊。陶守拙在勸說周諾打消讓我進入西府軍的主意時,大概也對他說“來曆未明,未可置於身邊”之類吧。

我也沒再多說什麽。

這一晚車隊歇在一個山坳裏,第二天一大早重又出發。天水省一帶山嶺崎嶇,大江在群山中蜿蜒穿折,奔流向東。乙支省和天水省相鄰,過大江向北再走一百餘裏,翻過一帶山脈便是乙支省境。乙支省遠沒有天水省繁華,人口極盛時,全省也不過兩百萬,經過兵亂,隻怕更少了。

走了一程,繞過一個山口,唐開突然帶馬向回跑來,大聲道:“要過鬼嘯林了,大夥兒當心,刀槍都拿出來。”

他沿著車隊跑了一圈,押送車子的西府軍都取出了軍器。我有些茫然,道:“大武兄,怎麽了?”

夜摩大武道:“鬼嘯林現在有一批盜匪嘯集於此,遮斷要道,經過這兒時得當心點。楚將軍,你沒兵器麽?”

我的武器隻有一把百辟刀。百辟刀雖然鋒利,卻隻是腰刀,在馬上沒什麽用。我看了看吳萬齡,他在我身後也有點茫茫然。夜摩大武催馬到一輛車前,從車上抽出兩枝長槍。這長槍原先被綁在貢品邊上當成加固的木棍的,大概也是非曲直物兩用吧。他把長槍交給我們,道:“若真碰到了那盜匪,你們小心點。”

我接過長槍掂了掂。天水省的人普遍較矮,這長槍也比我慣用的輕好些,但他們的戰鬥力卻並不見得弱。我把槍舞了個花熟熟手,擱到馬身上,道:“那盜匪很厲害麽?”

夜摩大武道:“他們原是李湍的衛隊,共有百餘人,為首的原是李湍的貼身侍衛,名叫曾望穀,自稱‘鬼頭曾’,這支匪兵也自稱為‘鬼軍’。鬼嘯林方圓有兩百多裏,他們來去無跡,專門掩殺西府軍的人,我們曾派大軍掃蕩,卻根本找不到他們。

夜摩大武說完這些,又馬上閉上了嘴,大概想起唐開的告誡。

怪不得要兩百多人來保護貢使吧。聽夜摩大武所說,曾望穀專門掩殺西府軍,那也是為李湍報仇的意思。這地方正值西府軍到帝都的要衝,曾望穀守在這裏,西府軍也防不勝防。

鬼嘯林裏是一片高聳入雲的巨樹,高的有十餘丈,矮的也有五六丈,地上的落葉積得厚厚的,也不知有多少年了,而樹葉也長得茂密已極,風吹過,滿樹葉子被吹得一陣陣響,真有如鬼哭。現在正是大白天,陽光卻隻有從樹葉的縫隙間偶爾漏下一些,裏麵仍是一派陰森。

這裏也實在是個伏擊的好地方。如果是蛇人的話,在這種樹林裏更能顯其長,隻怕有十來個蛇人便可將兩百多士兵斬殺幹淨了。曾望穀的手下不知戰鬥力如何,肯定不及蛇人善戰。但他原先是李湍的貼身侍衛,那絕非弱者。

我不禁憂心忡忡,帶了帶馬,走到吳萬齡邊上,小聲道:“吳將軍,我們要小心點,防著他們從後麵攻上來。”

曾望穀的人沒有唐開人多,他們兵分兩路前後夾擊的可能性並不大,但也不可不防。吳萬齡也有點擔憂地看看四周,道:“楚將軍,在這裏騎軍可無所展其長啊。”

那些大樹雖然間隔不太窄,但馬匹總不能如平原地帶一樣飛奔的。唐開的人全是騎在馬上,一旦中伏,馬匹反而成了累贅。這問題我也想到了,但一旦下馬,車隊行進的速度更加緩慢,隻怕更會遭人伏擊了。如果正麵相對,曾望穀的隊伍沒什麽可懼的,現在卻不得不防。

我到了薛文亦所乘的車邊,拉開了車簾。因為有個張龍友在裏麵,三個人倒是正襟危坐。一見我,張龍友道:“將軍,出什麽事了?”

“有亂軍可能要伏擊,你們要當心點。”

張龍友摸了摸腰間的劍,道:“要不要幫忙?”

我不禁失笑。張龍友的膽子倒也不小,隻是他的本領,絕不在刀劍上,要他幫忙也是越幫越忙。我道:“你在裏麵吧,護著薛先生就行了。”

我到了車的另一邊,和吳萬齡一人一邊守著。

鬼嘯林正如其名,聽著頭頂的風聲,也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漸漸地已入林中的腹地,唐開他們臉上越發凝重,已是戰戰兢兢了。

正走著,忽然,前麵發出了一陣響,聽聲音,是陷入了陷坑,隨即從四周傳來了一陣巨響,倒似有一隊鑼鼓同時炸響。這聲音突如其來,我的座騎也人立起來。我一把拉住韁繩,眼見拉著車的兩匹馬也有要驚的樣子,我一拍馬,衝了過去,拉住了馬韁。但這也是多此一舉,趕車的馬夫馭馬之術很是高明,那兩匹馬一有驚的意思,他已拉住韁繩,將兩匹馬收住。這時,我聽得唐開在大聲道:“全體下馬,準備接戰!”

西府軍士兵絲毫不亂,整齊劃一地跳下了馬。看過去,在最前麵有人摔進了一個坑中。那坑不太深,摔下去的人身手矯健,已翻身躍出。

怪不得不下馬啊。唐開大概已料到了這一手,一旦馬驚了,那就自亂陣腳。現在人人都在馬上,那些馬也都被帶住,曾望穀這計策便落空了。

我也跳下馬來。馬匹剛才被突如其來的鑼鼓聲一驚,現在還在踢打著地麵。我在馬脖子上撫了兩把,馬也定了下來。

哪知還不等我慶幸,忽然破空之聲疾傳而至,一支羽箭“錚”一聲釘在她坐的車門上。

這箭是從路左邊射來的,正是我現在所在的一邊,我大吃一驚,右手將長槍在地上一撐,左手在腰間一拍,百辟刀已離鞘在手,人也踩在了車邊的踏板上。

在踏板上,我已看得到裏麵了。她們三個女子都有點驚慌,她雖然不至於手足無措,也有些臉色變幻不定。我道:“低下頭,把座墊堵住窗口!”

車板雖不是很厚,也有半寸許,要射穿起碼得有以前帝國軍中的神臂弓,不然就算我用過的貫日弓,也許很近才胡射透,那些亂軍的箭肯定射不穿的。隻消她們把窗子堵上,不讓飛箭從窗隙裏飛進來就不會有危險。她點了點頭,抽出一個座墊,按在窗子上。我剛要跳下去,一支箭正射過來,看樣子正是飛向窗子的。我飛起刀落,將這刀斬為兩段,叫道:“吳將軍,小心!”

吳萬齡將馬拉在車邊,道:“統領,這邊還沒人。”

箭都是從左邊射出來的,準頭並不很佳,而且也稀稀疏疏的,不少箭落地時甚至離人還很遠。看箭勢都是從樹梢飛來的,那些亂軍隻怕是躲在樹冠中。但就算準頭不佳,兩百多人擠在車邊,仍有一些被箭射中。

這時,唐開道:“左翼兄弟隨我衝,右翼的分兩列,護住車隊!”

我們帶的箭並不多,盾牌也帶得不多,唐開也知道若是單以箭反擊的話,恐怕會吃虧,因此分了一半人衝入樹叢中。他帶的這批人都是西府軍精銳,一衝過去,亂軍便不再射箭,隻聽得那裏傳來了一陣陣“簌簌”之聲,大概是這批亂軍正在逃跑。

唐開一追出去,剩下的人登時便鬆懈下來。夜摩大武正在我邊上,他將手中的槍靠在車上,伸手擦了擦頭上的汗,對我道:“楚將軍,鬼軍其實是些叛軍的殘部,烏合之眾,剛才還真嚇了我們一跳。這回非給他們來個幹脆不可。”

他的話已很是輕鬆,唐開一走,他的話又多了起來。但我卻沒有他那等樂觀,道:“大武兄,現在不能太輕敵。”

曾望穀用陷阱阻路,然後用箭來伏擊,相當有章法,我實在有些怕那些人的逃跑也是條計策。

這時吳萬齡走了過來,他手綽長槍,仍是不敢怠慢,眼盯著兩邊,一到我跟前,他便道:“統領,這些人走時,聲息一點不亂,我怕其中有詐!”

我點了點頭道:“正是。”

唐開追出去時,我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唐開帶人一衝,那些亂軍幾乎是同時停止射箭,按理,起碼還得再射幾箭的。而他們退走時的聲音也井然有序,一定是早有準備。

那麽,我們是中了曾望穀的圈套了?不過唐開分出一半去追敵,剩下還有一百來人,曾望穀也不會有那麽多人的,我們仍不用怕。

我正這麽想著,忽然間從左邊樹叢裏又是一陣箭羽。這批箭與剛才大不相同,又急又密,如同下了場暴雨一般,幾匹馬被射中,痛得“唏律律”地長嘶,在地上亂蹦。

留守的西府軍被這一陣箭射得陣腳大亂,夜摩大武也向車隊右邊退去。我腦中一亮,叫道:“當心右邊!”

我的喊聲很大,西府軍本來有不少躲到了車隊右邊,有弓箭的正向著左邊的樹林中反擊,聽得我的喊聲,不少人扭頭一看。但也就是我喊出聲的同時,右邊也是一陣如暴雨般的飛箭射來。

好一個聲東擊西的疑兵之計啊。即使是曾望穀正在對敵,我仍對這個還不曾見過的對手起了三分讚歎。他定是對西府軍知之甚詳,西府軍押送貢品,兵器帶得不少,但盾和弓箭這一類東西,因為帶著太重,一用消耗也太多,帶來的並不多。他用箭來主攻,正擊中我們的要害。而且他以疑兵調走了一半人馬,現在留下的人和我們人數相差不遠。這一輪箭比剛才射來的更急,看來,曾望穀是把主力放在路右邊,直到現在才發動。

這一陣箭雨射來,西府軍總有十多人受傷,登時亂作一團。唐開帶著人去追殺了,雖然並不太遠,但要回來也得有一會,這兒是群龍無首,被曾望穀打了個措手不及。

我看著在箭雨下不知所措的西府軍,心頭也是一凜。兩邊都有箭射來,其實箭並不太密,曾望穀的人最多也不過百人左右,和西府軍剩在這裏的差不多。隻是西府軍陣腳已亂,而曾望穀的人居高臨下,若不馬上穩住軍心,不等唐開趕回,這兒的百人隻怕會被曾望穀全殲也說不定。那時勢力此消彼長,唐開回來後也必將一敗塗地。

好個曾望穀。我看了一眼吳萬齡,吳萬齡也有些驚慌,我道:“吳將軍,你穩住這兒。”提起長槍向路邊衝去。

曾望穀多半躲在路右的樹上。就算是在左邊,我若能將右邊的亂軍擊散,曾望穀也不能有什麽作為了。我聽得吳萬齡沉聲道:“全體鎮定,貼在車右,不要慌。”

吳萬齡整軍實在有他的一套,我也放下了心。有吳萬齡在,西府軍自保有餘,我隻消去衝殺便是。此時我已衝到了一株樹前,剛一停步,便覺一股厲風射來,我頭一偏,一支箭正從我耳邊射過,釘在了地上。我也顧不上別的,人一躍而起,長槍猛地刺出。但這一躍之力,槍頭“噗”一聲,盡沒入樹幹中,隻聽得周圍一陣驚呼,其中大概也有亂軍的聲音。

武昭在示範給我們時,他的全力一擊可以將合抱粗的大樹擊穿。我力量不及他,但用力的巧妙之處,已頗得他槍法的三昧,這一槍定給所有人很深的印象。

這槍刺在離地有七尺餘的地方,我掛在槍尾,把槍也扳得彎成一張弓也似,借著一彈之力,人象離弦之箭,猛地彈向空中。

這樹枝杈很多,我用槍身彎曲之力彈起時,正射向一根很粗大的樹枝。我的右手抽出了百辟刀來,看準那樹枝,左手一探,抓住了枝幹。也正是這時,頭頂的樹葉發出一片“簌簌”之聲。

這是有人在樹上向我發箭。由於這支箭幾乎是筆直射下的,他不一定能看到我的人,隻是憑感覺射下,也幾乎是射過了一大團樹葉。此時我正在翻身上去,人也是頭上腳下,心知用百辟刀去格定是格不住,而腳正在踢人,心一橫,趁勢一腳掃去。這一腳也不知掃動了多少根樹枝,隻聽“嘩”一聲,一大堆樹葉被我掃得雪片一般墜落。在樹葉中,一支箭也斜斜落下。

此時,我已翻身躍上了樹枝,正好看見有個人坐距我頭頂還有四五尺遠的地方,正有些驚惶失措地拉著一張弓,準備搭上箭。我哪裏還由得他動手,腳一蹬,人已跳起,左手抓住了他坐的那根樹枝,右手的百辟刀直取他前胸。這時他哪裏還坐得住?人在樹枝上站了起來,作勢要逃,但我的刀已如影隨形,到了他胸前,這麽近的距離,我都能看清他劇變的臉色了。

他本不該逃的,這麽近的距離,哪裏還逃得掉?本來他在上,我在下,他占了有利位置,但這人大概經曆的戰陣也不多,這般任由我攻擊,自是讓我占盡了上風。

我的刀幾乎貼到了他的胸口,他手一推,將弓向我推來,大概試圖用弓來擋我一擋,但百辟刀吹毛可斷,他的弓弦一碰到刀鋒便一下斷開,繃得緊緊的弓“嘣”一聲彈開,這使得他更站立不穩,我一聲斷喝,百辟刀沒入了他的胸口,他眉頭一皺,登時摔了下去,“砰砰”連聲,一路也不知撞折了幾根樹枝。

我站在還起伏不定的樹枝上,調勻著呼吸。剛才我實在有些輕敵,若不是這人箭術太差,以至於箭未至,聲先出,我哪裏還有命在?現在想想還有些後怕。如果是譚青、江在軒這路箭術好手,箭比聲先至,我有九條命也得丟了。

這人的身體這時“砰”一聲摔在地上。他坐在離地兩丈多高的地方,從這兒掉下去,並不至於丟命,但他中我一刀在先,這般摔下去,怕也活不了。我正想看看這人,忽然麵前的樹葉又是一陣抖動,一支箭已穿過樹葉,正射在我麵前的一根橫枝上,將這枝條射成兩半,箭勢仍在向前。我心一凜,百辟刀猛地在麵前劃了個圈,“啪”一聲,一支箭正被百辟刀格開。

真是說到就到,我剛想著箭術好手能箭在聲先,馬上便出來一個好手了。我一陣心悸,心知這人再向我發箭的話,恐怕不能再有這般好的運氣了,人向邊上一閃,躲到了樹幹後麵。也幾乎同時,又是“啪”一聲,一支箭正射在我麵前的樹幹上。

這好手並看不見我吧,那他是憑感覺在向我射來的?我心頭又是一寒。卻聽得路對麵有人道:“那裏的人,你是誰?”

一聽這人的聲音,我又是一驚。這人聲音尖脆,聽聲音,似乎才十五六歲的樣子。我靠在樹幹上,不敢出聲,心知這人定是要借我的聲音來確定我的位置,我要一出聲,隻怕眨眼間便會吃上一箭了。

這人不見我回話,恨恨道:“不管你是誰,你殺了我一個弟兄,我曾望穀定要取你性命!”

我有點默然。比起他的威脅來,知道他是曾望穀,那更令我吃驚。我一直想不到,曾望穀居然會是個半大的孩子。此時我再忍不住,喝道:“在下龍鱗軍楚體紅……”

我話不曾說完,眼前的樹葉又是一陣抖動。我本來就已全神戒備,猛地伏下身去,“哧”一聲,一支箭從我背上穿過。若慢得一慢,這一箭便要射在我身上了。

曾望穀一箭落空,又喝道:“快走!”

這時唐開帶著百餘人已回來了。曾望穀剛才沒能一下擊潰我們,若再不走便要落於腹背受敵之境。隨著他的喊聲,我周圍發出了一片“簌簌”之聲,從樹葉的縫隙間望去,有一群人影在樹頂上穿梭跳躍,有若猿猴,但人數並不會太多。隻這他們剛才這一陣亂箭使得守在車邊的西府軍沒敢有所動作。

唐開此時已經衝回車隊,他喝道:“曾望穀,躲躲藏藏的算什麽好漢?”

他手綽長槍,便要衝上前去。剛踏上一步,忽然從前麵一箭飛來,唐開手中長槍一輪,但這一箭如電光石火,他哪裏撥打得到?透過他的槍影,正中他的頭盔。唐開的頭盔是熟銅打製,這一箭也透不進去,隻發出了“當”一聲響。但這一箭也駭得他退了一步,不敢再追。
第五章 莫非王臣



曾望穀雖然敗走,但他的人傷亡很少,隻有一個被我擊落樹下,其餘的隻是些輕傷;而西府軍中,陣亡三人,重傷兩人,輕傷十二人,好在貢使的車車壁很厚,躲在車裏,一點事也沒有。

夜摩大武從懷裏摸出一本本子點過了名,報上了傷亡,唐開將長槍狠狠紮在地上,怒道:“他媽的曾望穀,等我入貢回來定要向都督請令,把這幫蟲豸斬殺幹淨。”

他越說越怒,忽然揮掌在槍杆上一掠而過。我本以為這槍會被擊倒,哪知他單掌掠過,長槍居然象被利刀砍過一般一揮而斷。

槍杆是用很堅韌的木料製成,用刀砍也未必能有這般幹脆利落地砍斷。隨著他這一掌,我也猛然一驚。

沒想到,唐開居然有這等好的本事!怪不得他能托大去追擊曾望穀吧。

這時唐開已在吼道:“將陣亡的三個兄弟就地掩埋,傷者視傷勢輕重上車。”

夜摩大武把那本本子放進懷裏,走了回來。等他走過來,我道:“大武兄,曾望穀到底是什麽人?聽聲音,好象非常年輕。”

“沒人見過他,隻聽說他以前是李湍跟前非常得寵的人,還有人傳說,他是李湍的孌童。”

我皺了皺眉。曾望穀是李湍的孌童?我也根本無法把那個斬釘截鐵的聲音跟“孌童”兩個字聯係起來。不過,聽曾望穀的聲音也很是尖脆,想必他的長相相當俊美。李湍有這種嗜好,我倒也不知道。

夜摩大武看著正在指揮士兵整理插滿箭枝的唐開,喃喃道:“這人已經在鬼嘯林盤踞了五六個月,我們幾次想要圍殲他都被他安然脫身,而且他的人也不見少,當真有他的本事。”

的確,曾望穀的箭術絕對是譚青、江在軒那一級的高手,而且他指揮部下,進退有據,定也深通兵法。雖然他手下盡是些烏合之眾,卻也很具威脅。如果這人也能收入龍鱗軍中的話……

我不禁有點想笑。到這時,我還想著龍鱗軍。也許,現在龍鱗軍從上到下,隻剩了我和吳萬齡兩個了吧?

這時,唐開在那邊大聲道:“夜摩大武,宗洋也已陣亡,你給他記上一筆吧。他媽的曾望穀,這四條人命,我要你身上四塊肉來換。”

他在那兒汙言穢語地罵個不停,夜摩大武答應一聲,從懷裏摸出了一本書,翻了開來。我順口道:“大武兄,我見你有本書啊。”

夜摩大武道:“那是本名冊。楚將軍也看過書麽?”他從懷裏又摸出一支黑黑的小棒,翻開那本名冊,在“宗洋”的名字下寫了個日期。

我摸了摸懷裏,在高鷲城中拿到的兩本還有一本在我身邊。我摸出來道:“你這名冊上能寫字麽?試試這兒,能不能寫?”

夜摩大武接了過來,在封麵上劃了一條,但是他那根小棒在名冊上記得容容易易,在我這本書上卻隻是劃了條黑痕,輕輕一抹就抹掉了。他詫道:“楚將軍,你這本書是什麽做的?好象不是牛羊皮啊。”

帝國的書本,高級的用牛羊皮切成方塊磨薄後再砑光,然後在上麵寫字,本本書價值不菲,而便宜的用竹簡刻字後上色,一本書有數十斤重,攜帶大是不便。我拿到那兩本書時便對製成這書本的材料很是不解,曾經切下一小條燒著試試,但這東西入火即融,變成黑黑地一小團,還是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東西做的。我見夜摩大武的名冊與這有些象,一樣薄如樹葉,本以為是同一種東西,沒想到居然完全不同。我道:“你的名冊是哪裏來的?”

夜摩大武道:“那是繭紙,好象跟你的大不相同。”

這名字還是第一次聽到,我一下勾起了好奇心,道:“繭紙?那是什麽?”

“那是煮繭的水沉澱在竹篩上形成的一種東西,不是易得的,平常不是太薄就是有破洞,這一本名冊我是千挑萬選才找齊,別小看這小小一本,足有幾十頁呢。”

他的那本子大小和我的書差不多,但我的書足有兩百多頁,他那一張張的繭紙還是比我的書頁要厚得多。可如果跟羊皮書相比,繭紙又輕便得多了。隻是繭紙如此難得,好象也不是很好弄到。這時唐開已在指揮士兵啟程,我也不再去多問了。

鬼嘯林有二十裏方圓,下麵的行程倒沒有什麽波折,曾望穀大概也知道一次伏擊不成,便不會再有機會。

此人當真非同凡響。走出鬼嘯林,我回頭又望了一眼。那一片樹林中還傳來陣陣呼嘯,仿佛是攫人不得的鬼物在啜泣。我打了個寒戰,對吳萬齡道:“吳將軍,此去帝都,尚有千裏之遙,如果再有五六個地方有曾望穀這等人物,隻怕前途叵測啊,唉。”

吳萬齡看了看四周,道:“楚將軍,我有句話想說,不知楚將軍聽不聽得進?”

我不知他要說什麽,看了看他道:“怎麽了?”

“楚將軍,在高鷲城中,縱然我們被蛇人攻得左支右絀,你從不曾喪失過信心。可是從我們逃出城來,你好象一下子頹喪了很多。”

象是兜頭被澆下一桶涼水,我渾身都一凜。的確,在高鷲城中,即使麵對蛇人,我也從來沒有畏懼過,甚至能到蛇人營中將沈西平的頭也盜出來。可是也許最後的那場破城之戰讓我經受了過大的刺激,我好象一下子沒什麽信心了。曾望穀即使再厲害,能有蛇人厲害麽?他的隊伍人數也不算多,實在並不算怎麽樣,可我好象連曾望穀也有幾份懼意。如果在守城時我也是象現在這副樣子,恐怕早就死在陣中了。

我一帶馬,馬長嘶一聲,把前麵的西府軍也驚動了。他們紛紛扭頭看過來,不知出了什麽事。我提著馬,繞著她的車轉了一圈,又回到吳萬齡邊上,道:“吳將軍,你說得對。”

我絕不會讓你再經受什麽驚嚇。

看著她坐的那輛大車,我默默地想著。

         ※       ※       ※

穿過乙支、祈連兩省,便進入方陽省境內。乙支、祈連兩省向來蕭條殘破,乙支省的府治在帝國最多隻能排到五十名以後,祈連省的府治甚至排不上號,還不及幾個富省的小城,兩省人口以前加起來也不及天水一省的人口多。但天水省因為迭遭兵殛,許多原先散居在天水省的居民越江而逃,這兩省的人口也有所增加,我們一路不時見到一些聚居的村落。因為聚居未久,帝國的官員尚無暇顧及,那些人在這些貧瘠的土地上休養生息,倒也自得其樂。

車隊路過那些村落時,一些孩子大呼小叫地跑出來跟著我們。就象原野上的雜草,即使被野火燒成一片灰燼,春天來臨的時候仍然會長得滿山都是,這些孩子也一代一代地生長。他們也許並不知道戰爭的殘酷,在他們眼裏,我們這些騎著馬,手持兵器的武士實在是一道值得讚歎的風景。

過上十幾年,這些孩子可能也會手執兵器,去進行殺戮。那時,他們會知道戰爭的可怖了吧。

進入方陽省,周圍的一切也象是換了副景象。方陽省靠近帝都,府治北寧城與帝都霧雲城相距不過兩百裏,也是十二名城之一,向來有“帝都之門”之稱,這裏駐有一萬多兵力,守將是方陽省總督長安伯屠方。屠方雖不是什麽名將,但他一家三代都很得帝君寵信,他自己也是先帝駙馬,算是外戚,帝君讓他拱衛京師,自也是放心。

拜見過屠方後,我們在北寧城休整了一日,便重又出發。現在距帝都最多隻有兩天的路程了,到這時,已可說不必再擔心什麽。一路上一直戰戰兢兢的唐開也露出了笑顏,想必這一趟入貢順利,他回去後也會得以升遷。

北寧城位於兩山之間,夾山而建,正象是一把鎖住大門的巨鎖。過了北寧城,便是一馬平川,這二百裏通衢走得很快。一路上,官道兩邊也已長出了茂密的雜草,如野火般漫過原野,無邊無際,一如大海。

我和吳萬齡騎馬走在最後,心情也漸漸輕鬆起來。薛文亦的傷也好得七七八八了,他撩開車簾看著外麵,不時和秦豔春說幾句體己話,坐在一邊的張龍友卻尷尬得很,我在外麵見了,也不覺好笑。隻是,她所坐的那輛車卻一直沒有拉開窗簾來。

這次西府軍入貢,算是相當隆重的,貢使也分文武二人,唐開是武貢使,那個文官一直躲在車裏,大概現在還沒從曾望穀的襲擊帶來的後怕中擺脫出來,很少外出,我都沒見過幾次。

又行了一日,前麵有人忽然喧嘩起來,我道:“怎麽了?”

從車中,張龍友叫道:“帝都!楚將軍,霧雲城到了!”

他在車中站著,指著前麵大呼小叫,一臉的喜色。我伸長脖子望去,遠遠的,在一帶青山間,一個塔尖半隱半露,上麵正放出金色的光芒。

那正是華表山上的郊天塔。華表山在霧雲城西郊,能見到效天塔,霧雲城也隻有十幾二十裏路了。我一陣欣喜,道:“正是!吳將軍,我們回來了!”

吳萬齡也欣喜萬分,道:“是啊,統領,我們回來了!”

西府軍大概從來沒見過這麽高的建築,我聽得他們一個個都在發出驚歎。夜摩大武離我們最近,他正張著嘴,似乎不信自己的眼睛。我拍了拍馬走上前,道:“大武兄,帝都到了!”

夜摩大武轉過頭道:“楚將軍,我隻在書上見人寫這郊天塔高聳入雲,原也隻道無非和府敦城裏的望江閣差不多高,沒想到,居然有這等高法!”

我微微一笑。以前見慣了郊天塔,也並不覺得如何高,可聽薛文亦說了魯晰子的事後,便覺得這座塔確實是高。我道:“帝都的建築,有不少雄偉壯觀的,大武兄有空,我帶你去遊覽一番。”

這時,從身後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楚將軍,霧雲城是不是有個祥雲觀?”

那是和張龍友很好的那個女子的聲音,這流光觀準也是張龍友跟她說的。我轉過頭笑道:“是啊,那是天機法師的清修之城,每月初一十五開觀,讓人入內進香。聽說這觀有九十九間半,是除禁宮以外最大的房子了。”

她正坐在那個說話的女子邊上,也在望著遠處的郊天塔。聽得我說,她轉過眼光,向我微微一笑,那笑容直如春花綻放,明豔不可方物,我心頭湧起一股暖意,又道:“祥雲觀是法統的地方,張先生一定很熟的……”

我話還未說完,前麵忽然有人叫道:“是野豬!是野豬啊!”

在一片混亂中,路邊傳來一陣響動,一頭野豬在草叢裏直竄出來,幾個西府軍撥馬在追,這頭野豬慌不擇路,竟然向她這輛車衝了過來。我從摘下長槍,一打馬,攔住了那頭野豬,凝神定氣,一槍刺向那頭野豬。

野豬如果長老了,凶猛程度不遜於鼠虎。但這頭野豬隻怕才一歲多一點,身上的皮毛還是很鬆散的,不象老野豬那樣經常被樹脂砂土粘得幾同鎧甲。我看準了這野豬的來路,一槍刺下,槍尖正紮入野脖脖子處。槍一入體,這野豬發出一陣慘叫,拚命掙紮,但它已被我的長槍紮穿了,哪裏還掙得脫?它垂死之下,力量倒也很大,我帶著馬原地轉了幾圈,猛地一挑,野豬被我挑得飛起兩三尺高,滑出了槍尖,倒在地上也沒氣了。

一個西府軍跑得很快,已到了這野豬邊上,他從馬上一下彎下腰將野豬抓了起來,笑道:“楚將軍好本領,今天我們有得吃烤豬肉了。”

我也笑道:“到了帝都,哪裏還在乎這一頭野豬,酒肆裏好吃的多著呢。”

這野豬也有六七十斤,他一手抓起,行若無事,力氣當真不小。他抓著野豬擱在馬背上,“咦”了一聲道:“怎麽,原來這畜生已經中箭了?”

這野豬後臀上中了一枝箭,怪不得會亂跑跑到我們隊列中來。隻是這箭刺得並不深,這野豬再跑一陣,隻怕箭會自己脫落。那人一把拔出箭來看了看道:“好漂亮的箭,誰射的?”

正在說著,忽然從前麵有人高聲喝道:“你們是什麽東西,竟然敢搶我們少爺的獵物?”

我們都站住了。喊話的是個身穿短衣的年輕人,好象是個隨從。他說話很是粗魯,我聽了也一陣不舒服。唐開拍馬上前道:“這位兄台,我等是天水省西府軍的貢使,前來向帝君入貢的。”

這人撇了撇了嘴道:“是天水那地方啊?你是官麽?怎麽這般沒教養?”

離他不遠處,還有五六個人駐馬而立,當中一個是衣著相當華麗的少年,看年紀也不過十八九歲,大概是哪一家的公子哥外出春狩。我才恍然大悟,那頭野豬隻怕是中了那少年的箭才會亂跑的,被我揀了個便宜。隻是這少年一箭卻不能致野豬於死地,若不是我拉著,這頭野豬他們哪裏追得上?

唐開也有些生氣,道:“兄台,我們委實不知那頭野豬是貴公子的獵物。衛越豪,將獵物還給這位兄台吧。”

那個叫衛越豪的西府軍拍馬上前,道:“兄台,實在抱歉,我們不知你們這隻野豬跑來了。喏,給你。”

他的話裏本已再刺,說完便將野豬向那人扔去。衛越豪臂力驚人,這豬也有六七十斤,那人哪裏有他的神力?見那野豬扔過來,還不識好歹地要接,這野豬一下砸在他的馬背上,馬登時驚得人立起來,那人身形一晃,從馬上摔了下來。

西府軍中的士兵都發出一了陣嘻笑。論個子,衛越豪也不算高,那人見他單手抓著野豬行若無事,也隻道這野豬沒什麽份量,這下子吃了個大虧,一張臉也漲得通紅,翻身上馬,那野豬也不要了,抓過馬鞭向衛越豪抽來。衛越豪根本沒防備,一鞭正抽在他臉上,臉頰邊登時紅腫起一條。他也臉色一變,喝道:“做什麽打人?”

那人怒道:“我打死你們這幫西府軍的爛胚!”說罷又是一鞭。他的力氣遠沒有衛越豪大,但是一根馬鞭使得倒是神出鬼沒,衛越豪想閃也閃不開,這一鞭又打在他臉上,又是打出一條紅印。

衛越豪怒吼一聲,從馬上摘下了槍,喝道:“混蛋!老子一槍搠你個透明窟窿!”

他的槍沒舉起來,唐開忽然也抽出長槍,一把壓住衛越豪的槍,喝道:“衛越豪,休得無禮!”

衛越豪很是委屈,道:“唐將軍,你看他……”

唐開沒理他,陪笑道:“兄台,我這個兄弟粗魯了些,請兄台別見怪。不知兄台的公子是哪一位?”

這人大概自覺得了便宜,仰起臉得意地道:“問我家公子麽,告訴你,你認識這個麽?”

他從懷裏摸出了一塊圓圓的鐵片給唐開看了看,唐開臉色一變,將槍紮在地上,滾鞍下馬道:“原來是公子啊,末將西府軍侍衛官唐開,請陳管家海涵。”

那塊圓鐵片大概是證明這個人的身份的吧。這人見唐開如此恭敬,得意洋洋地道:“原來西府軍也不盡是瞎子。唐將軍您貴姓?”

唐開明明已報了名了,他卻還要問他貴姓,那是成心挑碴了。唐開卻也不發作,畢恭畢敬道:“末將姓唐,是西府軍周都督的侍衛官,此番押送貢品來京,請陳官家報上貴公子。”

那陳管家笑道:“好說好說。”他在馬上彎下腰,一把將野豬也拉了上來擱在了馬背上。原來他的力量也並不很小,隻是這般一動便有些氣喘了。放好野豬,他又道:“唐將軍果然識時務,在下告辭。”

他拍馬要走,一眼看見了一邊的衛越豪,又怒道:“你睜那兩隻牛眼做甚?還是欠揍麽?”

衛越豪大聲喘著粗氣,一隻手五指分開合攏,似乎隨時會抽槍出擊。唐開喝道:“衛越豪!”他看了看唐開,一張臉也漲得噴血一般紅,咬著牙想說什麽,卻還沒有說。那個陳管家卻是得理不饒人,指著衛越豪罵道:“你這混帳竟然還要動粗麽?看來你白長這一個個子,這雙招子也是不想要了吧?”

他說著,手中忽然閃過一道黑光,“啪”一聲,衛越豪一聲慘叫,雙手捧著臉從馬上摔了下來。

突然生變,西府軍的士兵本已站定了看著他們,這時都發出了一聲驚呼,卻見衛越豪手捧著臉在地上翻來滾去,看樣子,那陳管家一鞭竟是照著他的眼睛打的。

以一根細鞭打瞎人的眼睛,這種本領必定是好的,陳管家拍了後馬,靠進些後道:“小子,以後叫你對人尊重些。”說罷便舉起了鞭子,看樣子又要一鞭打下。我再也忍耐不住了,兩腳一磕馬肚子,猛地衝了出去,喝道:“這野豬是我刺死的,不關他的事!”

這時陳管家手裏的鞭子已經揮出,我手向前一揮,長槍帶著風聲擋在他麵前,他這一鞭正好打下來,一下纏在槍杆上,我又猛地一收手,陳管家的力量跟我也頗有不如,鞭子一下便被我奪了過來。

我這般突然出現,他也駭了一跳,喝道:“你這畜生,要找死麽?”

我將槍收回了,道:“我是龍鱗軍統領楚休紅,陳管家,請自重。”

他看了看我,突然喝道:“冒充軍官,你可知是犯了死罪麽?”

我道:“龍領軍原統領,忠義伯沈西平在高鷲城下戰死,我是君侯提拔上來的。”

“那武侯呢?難道他讓你投入西府軍了麽?”

“南征軍已全軍覆沒,我們是逃出來的。”

陳管家有點愕然地看著我,有點將信將疑。的確,如果要說謊,也沒有說得如此離譜的。他道:“你真是南征軍麽?難道真的隻有你逃出來了?”

我正待回答,忽然馬前響起一道尖嘯,我吃了一驚,拉了拉馬,但這也是多餘的,一支響箭插在馬上三尺外的地方。這箭華麗之極,用金粉漆得閃亮,雪白的毛羽插在地上時還在不住抖動。隻聽得有人道:“陳超航,你跟他說什麽。”

這聲音還帶著點稚氣,正是那個衣著華麗的少年。他正帶馬過來,那五六個隨從緊緊跟著他。他到了我跟前,道:“你真是龍鱗軍統領麽?”

帝都除了二侯和十三伯中的九家,還有十幾家宗室外戚,那些公子哥也不少,再加上高官子弟,這等貴公子也更多了。這人大概是哪家的貴介公子,說話也很是無禮。我在馬上將槍架好了行了一禮道:“公子,末將正是。”

“聽說龍鱗軍是天下第一強兵,那你的本領一定好得不得了了?”

他說這話時撇了撇嘴,我不由一陣苦笑。前鋒營也自認天下第一強兵,不過沒有龍鱗軍那麽經常掛在嘴邊。這貴公子要是知道我原先是前鋒營的百夫長,隻怕更要撇嘴了。我道:“不敢。”

“那好,你就來試試我的槍吧。”

他從馬上摘下了槍。他這槍也華麗之極,一杆長槍用金水刷過幾遍,金光耀眼,槍尖下,一個血紅的纓子垂下來,好看之極。不過,他一摘槍我就知道,他這把槍槍頭還不到我以前所用的三分之一,這種槍無非是公子春狩時打打麋鹿野豬之類,真要上陣,隻怕一碰就折。

他將槍取下,那陳管家已驚道:“公子,您萬金之體,犯不著跟他一般見識麽?萬一,你大爺知道的話……”

這少年也有點遲疑。不知陳超航嘴裏的“大爺”是誰,他多少也有點忌憚。但他剛才話說得大,要他收回也不太容易。我心底暗笑,心知道等公子哥,捧捧他就是了,犯不著真與他放對,道:“公子出槍,一見便是行家,末將不敢和公子比試。”

我自覺自己不太會溜須拍馬,但這幾句話說得也不算太離譜,這少年正要順勢收槍,忽然他眼睛一直,呆呆地看著我。我隻道自己臉上有什麽不對,伸手摸了摸臉,卻見他的目光浮移不定,原來也不是看著我,而是在看我背後。我扭過頭看了看,卻見那輛車的車簾拉開了,在趕車的車夫背後,她們三人正向外張望著,看著我和這少年。她坐在三個人的當中,另兩個女子也算千裏挑一的美女,卻絲毫也掩不去她的美麗。我不由得向她們笑了笑,讓我高興萬分的是,她嘴角也浮出一絲笑意。

那種笑意,一如春花般燦爛。

忽然,我聽得這少年喝道:“小子,你受死吧!”

我年紀比他大好幾歲,他反倒叫我小子。這般突然翻臉,隻怕是因為在她們麵前,這個少年很想表現一番。他提槍向我當胸刺開,那血紅的纓子也翻出一個花。

真個上陣時,這纓子隻能礙事,隻有在儀仗時才裝飾一下。這少年大概連這道理也不知道,出槍的手法倒也不弱,明顯是經過名家指點,隻怕也是我的槍術老師武昭指點的。這一槍花哨之極,陳超航在一邊喝彩道:“公子,好槍法!”說著向我橫了一眼。

這意思我自然知道,我當然也不能真的去和這少年大打出手。那少年一槍刺出時,我便打定了主意,讓他占點上風後認輸。這少年到底不比周諾,讓他自以為憑自己本領取勝,我自認遊刃有餘。我道:“真是好槍法!”摘下槍,隻用三分力氣,卻裝得很費力的樣子,讓他的槍在我胸前還有半尺遠時才一個蹬時藏身,連消帶打,用槍擋開他的槍。

如果走上幾個回合,我可以認輸了吧。為了好看點,我可以裝著摔下馬來。好在這些山馬個頭不高,地上又是綠草如茵,摔下來也沒事。隻消給他點麵子,不至於和衛越豪為難便是。

哪知我剛側身,槍正要崩開那少年的槍,他忽然大喝一聲,槍尖一下縮了回去。

二段寸手槍!

這正是武昭老師的絕技,他雖然在軍校當老師,這二段寸手槍卻很少有人能學會。這一槍使出,接連兩槍,第一槍隻是虛招,第二槍才是實招,第一槍縮回後,第二槍突然發出,有如飛電驚雷,力量也要大一倍。我的馬上槍術不算最高明,在武昭當年教的這一批學生中,卻也是難得的學會這路槍法的十幾個學生中的一個。此時見他突然使出這路槍來,我不由大吃一驚。

本來這寸手槍使出,若是能在第一段發槍時便將他的槍崩出,不讓他使出第二段來,這槍便不破而破了。不然,便隻有以槍對槍,以同歸於盡之勢迫對方收槍。但現在我剛才太過托大,裝著用盡擋開他時也裝得太過份,槍已磕空,中門大開,就算能和他同歸於盡,此時隻怕也收不回槍來了。

我心頭一凜,若是對手是以前蒲安禮那等級數的好手,我是必死無疑。但眼前這少年槍法稚嫩,雖然這一槍大是高明,第一段出槍速度雖快,但收回二段出槍時,當中已有滯澀,速度大減。我正待趁勢落馬,但身體情急之下,竟然鬼使神差地猛然直立起來,甚至不等我轉過念頭來,左手已一把抓住他那槍尖下的槍竿,右手的槍“呼”一聲掄了過去。

“糟糕!”這一槍剛掄出,我心頭便已痛悔不已。我也算身經百戰,身體的反應比腦子竟然更快,這少年本領再強一點,隻怕我心知不敵,便已趁勢落馬。但他的本領說高不高,說低不低,讓我抓住這反擊的時機,卻連腦子都不用過。

這一槍掄到,我已用了一半力道,那少年隻怕會被我打落馬來,手臂說不定都要打折。此時我們兩匹馬已是馬頭碰馬頭,他正從我馬匹左邊衝過,我的槍成後手掄出之勢,也根本收不回來。此時我們兩人都是臉色煞白,隻怕我的臉色更要白些。

這時,忽然一道人影疾閃而入,一把抓住我的槍頭,正是陳超航。他本就離我們最近,這一下衝入,硬生生地擋住我的槍。我借這力量,兩手同時鬆開了槍。但我掄出這一槍雖然隻用了一半力量,但陳超航在馬上隻有單手之力,槍竿仍是在那少年身上一磕,他連這點力量也已受不了了,人登時摔下馬來。

他一落馬,我耳邊隻聽得一陣呼斥,五支槍同時對準了我。這五個隨從動作極快,已呈半圓形圍住了我,封住我每一個死角。此時我的槍被陳超航抓著槍頭奪去,他一隻頭用力太過,也被槍頭割得鮮血淋漓,那少年的槍也被我扔在地上,本能地伸手到腰間要去拔刀,手一碰百辟刀刀環,才猛然醒悟過來,不由怔住了。

那少年已從地上爬了起來。剛才一磕的力量本也不大,他倒沒什麽大礙,隻是他一臉惶急,翻身起來便怒喝道:“他媽的!快宰了他!宰了他!”

陳超航將我的槍扔在地上,伸手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包住傷口,跳下馬走到那少年跟前,道:“公子,你沒事吧?”

此時唐開也已下馬衝到那少年跟前,一下跪在他跟前道:“公子,請您恕罪。”

這少年渾身也沒受傷,無非落馬後,一身華服沾了點春草上帶露水的泥土。他站直了,又恢複了剛才的雍容華貴,喝道:“你是西府軍唐開麽?”

“正是末將。”

“你難道沒教過這人道理麽?”

這少年也算不講道理的,我心頭怒意升起,但也不敢多嘴,翻身下馬,也跪在那少年跟前道:“末將失禮,公子的槍法實在太高明,迫得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了,請公子恕罪。”

說他“槍法高明”倒也沒錯,他的槍法的確高明,隻是出槍力道速度遠為不足,根本算不得厲害,便是這麽說,我也隻覺有點臉紅。這等言不由衷的話,實在不肯出口,此時也不得不說了。

唐開在一邊道:“公子,楚將軍是龍鱗軍統領,正是萬軍陣中殺出來的,請公子看在他萬裏護送,前來朝貢的份上,恕他失禮,”

這少年聽得唐開的話,倒也露出笑意,道:“好吧,我饒你一次吧。”他打了個呼哨,那五個隨從一下收槍在手,整齊劃一,不論哪一個,都比這公子的本領高得太多。

陳超航用左手扶著那少年上馬,道:“公子,可要將他送大理寺麽?”

刑部、督察院、大理寺,合稱三法司,分典刑獄,都是會審重刑犯的地方。陳超航說什麽要送我去大理寺,那是要把我當罪犯的意思,我不由心一寒。這少年能送人去三法司,不要是刑部尚書的公子麽?

那少年還沒有答話,這時從前麵傳來了一陣喧嘩,他臉色一變,陳超航道:“大爺來了!”

這少年瞪了我一眼道:“快!你們快點站好,誰也不許說剛才的事!”

衛越豪也已被人扶上了馬。他的一隻眼睛被陳超航抽中,腫得象個胡桃,也不知有沒有事。我也翻身上馬,夜摩大武已過去剛我的槍撿起遞給我道:“楚將軍,小心點!”

來的那“大爺”會是什麽人?我不禁一陣詫異。這少年無疑是個紈絝子弟,他口中的“大爺”多半是他的哥哥,而他的哥哥多半也是個紈絝子弟,要再是那麽個不講理的,那真是要頭大了。

我本以為也隻有十幾個人,哪知過來的,竟是黑壓壓一大片,足有一百來人。這些人極有秩序,象潮水一般分開,當中湧出一輛大車。這輛車也不知有多少匹馬拉的,走得不快,我一見這車,隻覺腦子裏“嗡”一聲,人都差點暈了。

帝國之製,帝君出巡,為十二匹高頭大馬拉的禦輦,一品王公是八匹,文武二侯是是六匹,以下都隻能乘駟車,也就是四馬拉的車,一般庶民的馬車最多由兩匹馬拉。但這人所坐的馬車,竟然有十匹之多。能有那麽多馬拉的車,隻有帝君妃和東宮太子!

我打的,竟然是帝君的小王子!

這也難怪,這一代帝君妃子太多,恐怕自己也不見得知道自己有多少兒子,那些小王子並不如何值錢,但太子隻有一個,這個小王子隻怕是和太子是一母同胞,而現在也正是春狩之時,大概是他們一同出來打獵的…我背上一陣陣發涼,有點不知所措。

太子的車慢慢過駛過來。馬太多了,車子反而駛不快。當車駛到我們跟前時,陳超航轉過頭,小聲對我們道:“跪下!跪下!”唐開反應倒快,已是一揮手,身後的西府軍同時跪了下來。我夾雜在人群中,也跪倒在地。

車門開了,從裏麵走出了一個年輕人。

這年輕人年紀與我也相差不太遠,衣著反而沒有小王子那麽華麗,隻是態度雍容之極,幾同天人。他背著手走下車,看了我們一眼,揮了揮手道:“都起來吧。”

小王子頭一個站起來,道:“大哥,你來得這麽快?”

太子大概是與他同時出發的,落後那麽多,當然不能算快。隻是在小王子心目中,自由自在的日子總是多得一刻便是一刻。太子微微一笑道:“你沒惹事吧?”

他本來是看著小王子的,忽然臉上一怔。我有點詫異,偷偷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剛瞟了一眼,我的心又一下抽緊了。

他看的,正是她坐的那輛車。她們的車簾還沒放下,三個人坐在一處,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們。不知怎麽,我突然感到心底有點酸酸的,盡管太子的樣子英挺俊朗,可在我眼裏,他這樣子怎麽看就怎麽不順眼。

似乎,在內心深處,我希望她隻能讓我一個人看到一樣。

“你們是……”

太子忽然向著我們問道。他的聲音也平和清雅,很是動聽,可一樣的,我聽著仍是一股不舒服。唐開已忙不迭地道:“微臣西府軍侍衛官唐開,會同焦文裕大人,奉周陶兩位都督之命,為慶帝君四旬大壽,貢上壽禮,禮單在此,請太子過目。”

焦文裕此時也已出了車,從懷裏摸出一卷帛書。太子接了過來,拉開了一頭,看了看,又看了看我們的這車輛,道:“真是費心了。”

那焦文裕此時已回複平常了,朗聲道:“太子殿下,吾等忠於王事,不惜肝腦塗地。”他這兩句話中氣十足,慷慨激昂,任誰聽了也不會想到從曾望穀伏擊後嚇得鎮日躲在車裏不敢出來的也是他。

太子隻是微微笑了笑,右手五指靈巧地卷動帛書,左手則放開,一目十行地看過去。西府軍也不知獻些什麽禮品,但既然是貢品,總不會差。

當帛書卷到最後,太子突然眉毛一揚,臉上露出了笑意。我看見唐開和焦文裕對視了一眼,臉上也都微微有點笑容,大概是他們投太子所好,送的貢品恰到好處,現在不禁得意起來。

太子將帛書重又卷好,道:“唐卿,焦卿,遠來辛苦,你們辦得很好。將貢品送入內務府後,來東宮領賞吧。另外,那四個女樂便直接送到我宮中來,不必到內務府報號了。”

他的話依然溫和輕柔,但卻象個晴天霹靂,我都懷疑是不是我聽錯了。

他最後說是,是“四個女樂”!

西府軍並不曾有什麽女樂,那麽這四個女樂就是她們了。這時,陶守拙那古怪的笑意又閃現在我腦海中。

周諾本來是要把我留在西府軍,但後來突然改變主意,大概也是聽從了陶守拙的勸告。但是我一直以為陶守拙隻是跟周諾說些我是遠來之人,不能重用之類的話,根本沒想到他出的會是這種主意。

將這四個女子也當成貢品獻給帝君,西府軍自也早就知道帝君和太子的嗜好,這筆禮物那當然妙不可言,於貢品實有錦上添花之妙,隻怕在太子眼中,那十車貢品也沒有她們四人好。

這時,我越想越怒,身子一長,便要走上前去,告訴太子說她四人不是貢品,哪知剛走上一步,卻覺得身後一緊,我扭頭看時,竟是夜摩大武和一個人站在我身後,手搭在我背後,看樣子,他們手中握著短刀。

我一陣氣苦。一路上,夜摩大武跟我也比較投機,雖然唐開注意的時候他和我說話不多,但時不時還說幾句話,我隻以為跟他情味相投,以後也能做個朋友,可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看樣子,他隻怕早就是唐開安排好來穩住我的。他沒有在符敦城把我們斬盡殺絕,也算是心尚存一絲忠厚。

我越想越是心痛,也沒再回頭,隻是低聲道:“夜摩大武,你好!”

夜摩大武沒有說話,但我覺得頂著我背心的刀尖有點抖動。我看了看邊上吳萬齡,他背後也有兩個人正虎視眈眈地看著他,手搭在刀柄上,隻怕吳萬齡一有異動,他們便會將他斬殺。吳萬齡的手握著拳,整個身體也在顫抖。他看了看我,眼中已透出了絕望。

到了這時候,難道我們再去向太子說,她們四個並不是獻給他的貢品麽?

焦文裕還在向太子說著什麽,大概仍是在表示些“肝腦塗地,在所不惜”之類的話,激昂慷慨地,太子聽得也微微頜首根本沒人在注意我。

吳萬齡的一隻腳已深深地插入泥土中,而他握成拳的右手中,指甲也插入掌心,血正一滴滴地滴下來,落入泥土,他腳邊的泥土已是布滿了星星點點的血跡。

我咬了咬牙,猛地抬起頭,叫道:“太子殿下!”

當我說出這一句話的同時,人已猛地躍起,以左腳為軸,人疾向右轉,右腳閃電般掃過。夜摩大武本站在我右邊,我這一腳他首當其衝,正踢中他的手腕,“當”一聲,他手中的短刀已然落地。但隨即我隻覺腿肚子一疼,人也一歪,倒了下來。

站在夜摩大武身邊的那個西府軍手起一刀,已刺入我右腿腿肚。雖然插得並不深,但我也疼得站立不住了。我奮起餘力,右腳一屈,猛地蹬在他腰上,他被我蹬得一個身體也直飛起來。

此時我已摔倒在上,已看見隨著我這一腳,傷口的血被甩了出來。耳邊,已聽得唐開在叫道:“護駕!擒拿反賊!”我心知不妙,現在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傷人,不然滿身是嘴也說不清了。人本已摔倒在地,便瞬即一個翻身,將受傷的右腿跪地,人跪在了地上,叫道:“太子殿下!”

哪知我剛喊出一聲,又有兩個西府軍衝了上來,另一排擋在了我和太子中間。他們都沒有長兵,但這二十幾個人就算赤手空拳我也應付不了。我正待再喊叫一聲,一個西府軍一刀向我當頭斫來。我低頭閃過,看準他的刀勢來路,左臂屈起,一把夾住他的手臂,不等他用手腕用力來削我,右手一拳打在他肘處,登時將他的刀打落。

這是要我的命啊。打翻了這一個人,我不敢放手,隻是夾著他,那把落地的刀也不敢拾,隻是叫道:“我有話說!”但此時圍了一大堆西府軍在周圍,太子也不知能不能聽清我的喊聲,也許他突然間發現西府軍中大亂,怕都來不及,哪裏還會來聽我喊什麽。

好陰毒的計謀啊。我本以為陶守拙沒有在符敦城殺我們是心尚存忠厚,但他明顯不是這種人。他隻怕知道我們與她們四個相濡以沫,同舟並濟,要是明明白白殺了我們隻怕會雞飛蛋打,連將她們當成貢品的打算也不行了。而將我們騙到帝都才將事情抖出,如果我們沒什麽反應,這事也就順水推舟,自然而然了,說不定我們還會得到些賞賜。如果我有所舉動,那到此時殺我,上可以瞞住太子,下也可以將她們瞞住,說我是因為謀刺太子才受死的,這比在府敦城將我們不知要好多少。直到這一刻,我才算明白了陶守拙的真正用意。

真沒想到,我們千辛萬苦逃到帝都,竟然會落得這麽個下場。

西府軍已將我層層圍在中間,我看見吳萬齡也已被兩個西府軍用刀逼著。和太子之間,此時至少已站了五六排六七十個西府軍了,我根本看不到太子。

竟然不曾死在陣中,不曾死在高鷲城破城,居然會死在這種地方。造化弄人啊,到此時,我反而有種好笑的感覺。透過身後那些西府軍的人縫,我看見她們正向外張望著,也許她們還不知道到底突然間發生了什麽事。
第六章 奪嫡之爭



西府軍已將我團團圍住,我聽得唐開喝道:“速將反賊格斃,不得有誤!”

他是想要將我滅口。我又驚又怒,也說不出地害怕。我都不知道剛才怎麽會如此不顧一切地站出來,現在到了這等地步,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轉圜的餘地。我把手放在百辟刀上,隻待拔出刀來,但一隻手卻似千斤般重,動也動不得分毫。

我要是拔出刀來,那反叛之名更是座實了,唐開殺我便更是理直氣壯。而張龍友、吳萬齡、薛文亦他們也將受我的牽連,說不定也會被當場作為我的同黨殺死。

陶守拙,你好狠。

我默默地說著,正待大聲叫屈,有兩個西府軍已撲了上來,我手中還抓著那個西府軍,拉著他左擋右閃,那兩人反投鼠忌器,刀一時也碰不到我。我大聲道:“太子殿下,我不是刺客!”但喊得縱響,哪裏蓋得住西府軍的一片喧嘩。一片忙亂中,隻聽唐開喝道:“不必顧忌,斬殺刺客者,賞百金!”

這時,圍著我的西府軍忽然分開了,我聽得有個尖尖的聲音叫道:“快閃開!”

那正是小王子的聲音。這時聽到他的聲音,我倒有種蒙恩大赦之感。隨著他的叫聲,西府軍閃開了一條道,小王子走了過來,身邊跟著他的那幾個隨從。我一見他,便叫道:“殿下,請你明鑒,我不是刺客!”

向這麽個半大少年求饒,我也不知到底有用沒用,但這時實在沒別的辦法了。

小王子看了我一眼,道:“是你麽?你為何要刺殺太子?”

我手上還抓著那西府軍,他被我勒得氣都喘不過來。我壓著他讓他也跪在地上,道:“殿下,我不是刺客啊。”

“那你為何還要抓著人?”

我的心倒是一寬。小王子此時倒是異乎他年齡的鎮定,說不定我真能說清也是說不定。我放開了那個西府軍,跪下來道:“殿下,剛才我是想對太子殿下說,那四個女樂不是貢品。”

小王子看了看我,似乎在盤算著我話中的真偽。唐開走過來道:“殿下,此人在顛倒黑白。這四個女子本是武侯大人在高鷲城選來獻給陛下的,此人雖是武侯舊部,卻覬覦這四個女子的美色,素有染指之意,將她們私自挾帶逃跑,故不肯吐實,請殿下明察。”

我一陣啞然。她們原先的確是武侯俘來要獻給帝君的一班女樂,但武侯最後陣亡前,是讓我將她們帶出去,也不曾說是仍要我送到帝君處。那時高鷲城中人人自身難保,他這般一句話,隻怕也隻是不想看到這幾個美麗女子死在麵前的一句托辭吧,他也一定想不到我真的能將她們帶出四個來。而逃出高鷲城後,不用說我,張龍友吳萬齡他們也已不把她們當俘虜看了,誰也沒想還要將她們送給帝君。唐開突然說出底細來,我倒沒辦法反駁。隻是,在符敦城時,我們也不曾告訴別人她們是女樂,陶守拙到底是如何知道的麽?

小王子臉色沉了下來。他盡管年紀不大,但臉色沉下來時有種不象他年紀的成熟。他對我喝道:“唐將軍所言,可是屬實?”

我心知不妙。本以為自己占理,但唐開這般一說,好象我反倒成了早有不軌之心一般。唐開還說什麽我“素有染指之意”,說實話,這一路上如果真要染指,早就染了,用不著等到入了帝都才起這個心。我磕了個頭道:“殿下,唐將軍所言,隻是一麵之辭,此四人高鷲城民間女子,武侯將她們收為女樂,後來賞賜於我,末將四人一路北行,與她們已有連理之約,願殿下體諒。”我心想武侯一定已死了,他們也不能找他對證。何況,武侯最後命我帶她們逃走,也可以說那是將她們賞賜給我的意思,我也不是信口胡說。

小王子看了看她們,忽然搖了搖頭道:“她們長得這般好看,跟你不配的,不過喜歡她們也難怪。”

他剛才都是一本正經的,突然說出這麽句稚氣的話來,我都有點好笑。西府軍士兵本如臨大敵,聽得他這話,有兩個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王子這話,其實是在說他自己喜歡這幾個女子吧,他這話裏似乎是對我有點嫉妒的意思,所以說我長得難看。他年紀不大,居然也很有點好色了。

唐開道:“公子,這人狼子野心,還在胡說,留不得,還是及早殺卻,免生後患。”

小王子有點遲疑,兩個西府軍走過來,長槍對準我,隻怕這時小王子說一聲“殺了”,他們便要手起槍落。我一陣茫然,也不知該如何說是好。

這時,太子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等一等。”

圍著我和太子的西府軍又閃開了一條道,露出了太子。太子帶著幾個隨從正向這裏走來,小王子聽得太子的聲音,看了唐開一眼道:“唐將軍,太子要問問他,問了再殺也不遲。”

我心裏也不知什麽滋味。太子一出現,我便覺得他很不入眼,可偏偏是他下令不殺我。不管怎麽說,在太子麵前,我至少可以為自己分辯了。

太子這般發話,唐開也不敢再說什麽,垂手道:“遵殿下之命。”他退了兩步,又對站在一邊的夜摩大武道:“將他佩刀卸了,不能讓他傷著殿下。”

夜摩大武走了過來,伸手解下我的佩刀,我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夜摩大武不敢抬頭看我,隻是默默拿掉了我的佩刀。剛要退回去,太子道:“將他的刀拿過來。”

夜摩大武將我的百辟刀雙手呈給太子,太子接過,抽出刀來看了看,道:“是李思進將軍的百辟刀啊。看來,你真是武侯的部將了,武侯將這把刀也給了你。”

我已被帶到了太子跟前跪下,聽得太子這般說,我抬起頭道:“稟殿下,末將本是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忠義伯沈西平將軍陣亡後,君侯提拔我為龍鱗軍統領。”

太子的手一震,道:“沈西平陣亡了?”

我才猛省過來,我還不曾向太子說過南征軍已全軍覆沒的消息。我道:“殿下,南征軍在高鷲城中掃蕩叛軍,已得全功,但突然有一支妖獸之軍來襲,我軍已是強弩之末,全軍覆沒,君侯也已陣亡。”

這消息也讓太子驚得呆了。他將我的百辟刀向我一指,喝道:“你所言可是屬實?”

我磕了個頭道:“句句屬實。”

這時唐開在一邊也跪下來道:“殿下,此人所言未必是實,殿下明察。”

“要說謊,不至於說得這樣吧。”太子看著百辟刀,伸指在刀身上彈了一下,刀“嗡嗡”作響,餘音嫋嫋不絕。他把玩著我的刀,突然道:“這四個女子,本是武侯選來入貢的麽?”

這時候他居然還會問這等話,我也實在始料未及。但此時我也不能硬著頭皮說不是,隻好道:“是。可是,殿下……”

“你垂涎她們的美色,想和你那幾個同伴私吞吧?”

我心底冒起一陣寒意。太子雖然說得溫和,但這話是什麽意思?也許下一句便是說要將我們全部斬首吧。知道南征軍全軍覆沒,他卻還跟我扯來扯去她們是不是貢品的事,這等太子,也實在確確實實是帝君生的。我咬了咬牙,道:“此事是我一人所為,那三人是軍中同伴,但他們無此意。”

要殺的話,殺我一個人好了,我不想讓吳萬齡他們也被我牽連。在我心底,也隻是因為她而已。如果太子把她賞給我,那秦豔春她們我也不在乎是不是要獻入宮中,張龍友他們傷心失望,終究不是我的事。但此時看太子之意,絕不會將她給我的,我把事情攬到自己身上,隻是因為對自己這種想法有些內疚吧。

太子笑了笑道:“你是叫……叫楚休紅是吧?楚將軍,你倒很義氣。”

我垂下頭道:“末將不敢。隻是太子,南征軍全軍覆沒,那些妖獸極為強悍霸道,此事萬分緊急……”

太子忽然仰天大笑起來。他這般大笑,我倒摸不透他的心思了。我抬起頭,看著他。此時太子並不正對著我,我隻能看到他的側麵,他笑得酣暢淋漓,好象有什麽開心之極的事,一張白玉一般的臉,跟我這張因為戰火和烽煙變得粗糙的臉也實在不可同日而語。

他停住了笑,又看了看我。隻是這時,他的眼中忽然放出了一絲凶光。我隻覺一顆心一下沉了下去,人也好象一腳踩空,落不到底。

他是要殺我了。

這種表情,我在武侯臉上也見過。武侯和文侯都是太子少師,當年都教過太子,大概太子這表情就是向武侯學的。而武侯有這種表情,便是在下令殺欒鵬之時。

我不由得回過頭,看了看她的車。她們的車簾被拉下了,隔得有些路,她也一定聽不到我們的話,她準不知道我馬上就要死了。

我歎息了一聲,轉過頭,正好看見太子將手舉起來。這個動作也正是武侯下令殺人時有的。太子跟這個老師學的,倒不是一招半式。隻是不知太子帶兵是不是也跟武侯一樣,不然,當蛇人殺到帝都時,大概他也得步武侯的後塵。我情知隻消這隻手落下,便是一聲“殺了”,然後,是一陣亂槍或一陣亂刀。

我剛閉上眼,準備受死,這時從北邊突然傳來了一陣悶悶的吹角聲。這聲音兩長兩短,響得兩響便嘎然而止,而尾音卻嫋嫋不絕。我抬起頭,隻見太子手舉在半空不動,象是吃了一驚。小王子在一邊過來道:“太子,這是通天犀角號啊。”

通天犀角號是禁軍中的一件寶物,聲可入雲,向來是帝君出巡時開道用的。但這般兩長兩短,卻是帝君發出的緊急召集令。太子的眉頭皺了皺,道:“出了什麽事了,弄到要吹通天犀角號?”

那號角聲又響了起來,仍是兩長兩短。帝君不太理朝政,聽說不少奏折都是在禁宮中有帝君最受寵愛的江妃代批的,幾年前,京中的名詩人閔維丘被流放,便是因為他酒後寫了兩句詩說“日暮黃門分奏疏,汗青猶覺帶脂香”,對這事開了開玩笑。本來也沒什麽大不了,但這首詩傳到江妃耳中,她卻覺得閔維丘口齒輕薄,硬是讓帝君下詔將閔維丘發配關外。帝君在位也有十多年了,隻有在十多年前翰羅海賊南下來犯,打到霧雲城下時才用通天犀角吹過一次召集令。那時我還是個八九歲的小孩,剛被送以軍校卻讀書,被那一次召集令還嚇得哭了。時隔那麽多年,卻突然又聽到了這聲音。

小王子道:“太子,快去吧,好象出了大事。”

太子還不曾說話,這時從北邊又響起了一陣馬蹄聲。這馬蹄聲到近前,有人叫道:“太子殿下可在此麽?”

太子眉一揚,道:“阿川。”

他邊上一個隨從彎彎腰,一催馬,喝道:“你們快讓開!”

他是衝著西府軍喊的。西府軍的車本已拉到了路邊,被他一喝,唐開道:“讓開,讓開!”那個阿川又大聲道:“殿下在此。來者何人?”

有人叫道:“哎呀,謝天謝地,真是太子殿下。”

一騎馬穿過人群,一到太子跟前,馬上的騎者輕飄飄落下地來,跪下道:“殿下,臣甄礪之叩見殿下。”

這個甄礪之相貌很是平凡,個子不高,微微有些胖,雖然穿著軟甲,但看上去還是象個士人。他大概跑得急了,有點喘息。不知怎麽我總覺這個人好生熟悉,該是見過的,隻是不知在哪裏看到過。隻是他一個人急匆匆跑來,說是傳令兵吧,衣著華貴了些,人也不太象。可說是什麽高官,似乎又不該一個人外出的。

太子道:“甄卿,請平身,你以前是我老師,不必行這大禮。怎麽要你親自來?”

他是太子的老師?我腦子裏一陣茫然。太子少保有五六個,每個都在朝中位居高官,這甄礪之不知是何許人也。

甄礪之站起身,道:“殿下,陛下已命人吹動通天犀角號,定是有急事了,臣恭請殿下速速歸朝,此人暫且押入天牢,以後處置吧。”

甄礪之大概看見我跪在太子跟前,太子的幾個隨從將刀槍對著我,大概以為我是因為什麽過錯觸犯了太子。太子道:“甄卿,你來得正好,此人自稱是龍鱗軍統領。”

甄礪之皺了皺眉道:“龍鱗軍?龍鱗軍統領不是沈西平將軍麽?這人的謊話也不會說。”

“他說沈西平已陣亡,豈但如此,他還說南征軍已全軍覆沒,武侯也已陣亡。你說好不好笑?居然扯這等彌天大謊。”

太子的話輕描淡寫,看來他一直不信我的話。但他這話一出口,甄礪之卻麵色大變,一下衝到我跟前,抓著我雙肩,喝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被他抓得渾身一抖。沒想到,這個貌不驚人的甄礪之,腕力相當之強,我道:“末將楚休紅,原是前鋒五營百夫長,沈西平將軍陣亡後,武侯命我任龍鱗軍統領。”

他喝道:“你以前是前鋒營的?前鋒營統製是什麽人?”

“前鋒營統製路恭行。他是路兵部之子。”

太子在一邊有點詫異,道:“甄卿,你信他的話麽?這人也不一定真是龍鱗軍統領,他想私自吞沒武侯貢上的四個女樂,這些話實不甚可信。”

他還對我說的她們不是貢品這句話耿耿於懷,我心頭猛地一陣怒火衝上,但是一句話也不敢多嘴。甄礪之抓著我時是半彎著腰的,此時直起身,道:“殿下,這次召集令,便是因為此事。剛才,東平城守將邵風觀派來加急使,隨同帶來的五個人中,便有前鋒營統領路恭行。”

路恭行也脫身了?我一陣欣喜。東平城位於帝國東部,大江下遊南岸,現在的守將邵風觀原是文侯的部將。大江將帝國劃作南北兩部,中部的門戶是符敦城,而東部的門戶就是東平城。路恭行他們大概是從東門逃出,一路由東北而來。他們的路較我們要遠得多,但他們走得快,居然比我還早一些到了帝都。隻是聽甄礪之說隻有五個人,前鋒營隻怕也沒什麽人剩下了。

太子也有點吃驚,道:“難道是真的?”

甄礪之歎了口氣,道:“殿下,你可知這召集令是誰向帝君進言的麽?”

太子道:“什麽人?”

甄礪之道:“是二太子!你若再不加緊回朝,隻怕事情便要節外生枝了。”

不知怎麽,太子臉上露出一股張惶之色,道:“是他?甄卿,你可要幫我啊,不能讓他奪嫡。甄卿,你別忘了你可是太子少保。”

我心中已是雪亮。二太子與太子不是一個母親生的,二太子的母親便是現在最為得寵的江妃。前年已聽到風聲,說江妃有意廢太子改立二太子。隻是聽說二太子人頗為精明強幹,帝君雖然象頭種馬,人卻不糊塗,而這太子實在是個繡花枕頭,江妃此議隻怕也不是全無來由的。太子直到此時,也才知道此事的嚴重性。

甄礪之道:“放心。本來我見殿下你一直不歸,心急如焚,隻道事已無救,沒想到殿下你吉人天相,看來此事大有轉圜餘地。”

太子道:“甄卿你有計了?太好了,我知道有你輔佐,什麽難關都渡得過的。”

甄礪之苦笑道:“我不是神仙,殿下你也別把我想得太神了,我定了個為淵驅魚,隻怕便是這條計反倒斷送了南征軍。隻是我既是殿下之臣,自當全力輔佐殿下。殿下,我到你車上再與你細說。”

太子道:“好的好的,甄卿你快上車吧。”

甄礪之轉過頭道:“楚將軍,請你也隨我來吧,到殿下車中,我們有事與你商議。”

太子吃了一驚,道:“他也要上車?”

甄礪之看著太子的隨從還對我如臨大敵,苦笑道:“你們放心吧,有我在太子身邊,此人又手無寸鐵,還要擔心什麽?”

我如同夢境之中,站起身來跟在他們身後,耳中,似乎還回蕩著甄礪之的那句話:“我定了個為淵驅魚,隻怕便是這條計反倒斷送了南征軍。”

為淵驅魚,那是文侯定下的啊。這個貌不驚人的甄礪之,難道……

難道就是文侯?

         ※       ※       ※

皇城位於霧雲城中心,共有大小房間一千間。從皇城南門經過禁軍嚴厲盤查,連太子的軍器也被暫扣在城門處,我們才被放進去。

皇城建立至今,已有數百年之久了。百餘年前,魯晰子曾受命整修帝宮,經他修整後,帝宮煥然一新,更增壯觀。

一進皇城,便是一條帝都皇道。這條皇道寬有十丈,都是一尺見方的黃磚鋪成。這種黃磚都是從祈連省的官窯中燒製,平整如鏡,洗得一塵不染,聽說在鋪路時是將浮土夯得極實,然後用上等糯米灌漿,所以才能平整如此。能在這條道上行車的,除了帝君,就隻有太子、宗室王和後妃聊聊數人而已。禁軍們站在大道兩側,直如石人。禁軍三萬,都是千中選一的大漢,武侯南征時曾有意在禁軍中抽調數千入伍,帝君別的言聽計從,對抽調禁軍卻堅持己意,武侯一個也沒能抽出去。

如果隻看皇城中,仍是一片肅穆,一片的升平景象。

太子的馬車到了大殿前,一個傳話太監放開嗓子道:“太子殿下到!”他雖是個閹人,嗓音之大,倒可和雷鼓媲美。

太子走在最前,我和文侯跟在他身後拾級而上。九十九級台階,雖然並不算高,但因為造得精致,看上去一座帝宮幾乎是在半天裏,直如在雲霄上。

走進大殿時,我不禁身上抖了抖。

我是第一次到大殿來。以我這等小軍官,以前做夢也不會夢到進殿來晉見帝君的。文侯大概也看到了我的神色,他小聲道:“楚將軍,你別忘了我跟你說的話。”

在車中,文侯已向我說了他的主意。太子今天因為和小王子出來春狩,被二太子搶了先,文侯要太子向帝君解釋,他是找到了我,因為在向我盤問底細才來得晚了。這般一來,縱然沒能搶在二太子前頭,也可以說明太子並不是不理朝政,仍是個兢兢業業的儲君了。

如果不是文侯趕到,那時我的頭也要被太子砍了吧。在心底,我隻是苦笑。這太子雖然長相漂亮,卻實在是個草包。帝君雖然不算明君,後宮佳麗多到離譜,但帝君如果聽到我說南征軍敗亡這等消息,一定不會連問都不問仔細就要殺我的。

走完了九十九級階梯,終於到了大殿門口。我定了定神,跟在太子身後,走了進去。

         ※       ※       ※

我們被文侯安排在文侯的官邸。當我鐵青著臉走進房裏時,張龍友已急不可耐迎上來道:“楚將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被帶走後,他們已先被帶到了這裏。我抿著嘴,象噎著了似的,一句也說不出來。吳萬齡道:“張先生,先別去吵統領,讓他靜一靜吧。”

我坐了下來,吳萬齡給我倒了杯水,也不說話。我端起杯子來一飲而盡,隻覺心頭一陣陣刀絞似的痛苦。

“統領,沒出事吧?”

吳萬齡有點戰戰兢兢地說道。他大概已猜到了一些了,眼裏有著一種渺茫的希望。我歎了口氣,道:“她們被收入後宮了。”

吳萬齡倒是籲了口氣,道:“那麽你自己沒事吧?”

他對那女子倒並不是很關心。我心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幾乎要痛罵他一頓,可也說不出來。我能讓他如何?難道讓他也大鬧一場,然後被太子斬首麽?就算是我,到頭來也根本不敢有什麽舉動,即便如此,我也是靠文侯的說情,才算保了下來。

張龍友突然“啊”了一聲,頹然坐倒。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倒有種同病相憐之感,道:“這件事都是西府軍陶守拙在搗鬼。你們誰跟他說過她們是君侯收來的女樂?”

吳萬齡嚅嚅道:“統領,那時我不知……”

他話未說完,我已猛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一個耳光扇了上去。“啪”一聲,他被我扇得半邊臉也腫了。張龍友一把拉住我,道:“楚將軍,不要這樣!”

我伸手摸著腰間,摸了個空,才省悟到百辟刀已在入宮時被留下了,出來的時候也沒給我,而吳萬齡他們的刀也已被收繳掉,我摸不到武器,伸手抓起桌上的杯子便要向吳萬齡頭上砸去。張龍友一把抓住我的手,道:“楚將軍,你別這樣!”

吳萬齡道:“統領,你若要殺我,吳萬齡不敢皺一皺眉頭。但我想跟你說,我現在心裏絕不會比你好受。”

他的話象一把刀一樣紮在我心口,我看著他,也不動了。我的力氣比張龍友大得多,隻消一掙便能掙脫,但就算掙脫了,我想我也無法再出手了。

我長長地籲了口氣,將杯子放在桌上,道:“大概是吧。”

遠處,暮鼓響了。一聲聲鼓聲敲過,好象一個球在空中滾動,越來越遠。我走出門,看著天空。武侯派來的幾個士兵守在門口,他們不知我們發生了什麽事,一個人道:“將軍,文侯有令,不得外出。”

我沒有理他,隻是看著天空。

天空中,暮雲四合,太陽下山了,將西邊的一帶浮雲染得血一般紫。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她的樣子。

高鷲城的武侯陣營中,那一襲淡黃的輕衫,雪白的手指,以及珠子一般的琵琶聲。

從此,她即使和我同在帝都,也再看不到了。

         ※       ※       ※

在禦前會議上,我見到了歸來的路恭行。他和我一樣,滿麵風霜,神情委頓。在高鷲城破之戰,當南門被攻破,前鋒營保著武侯向中軍退卻,但不等退入中軍,擔當斷後的前鋒營就被蛇人的先鋒切斷,一千餘前鋒營全軍覆沒。他帶著幾十個殘軍且戰且退,但蛇人實在太多,根本靠不進中軍,他們反而被迫向東門。

那場大戰中,北門最先被破,其次是西門,而陸經漁的東門在南門被破後依然堅守了相當長時間。路恭行帶著幾十個殘軍退到東門時,陸經漁還在指揮手下守禦城門,東門的蛇人居然無法越雷池一步。但當攻入城中的蛇人由內而外攻來時,左軍縱然強如精鐵,也再抵擋不住,終於崩潰。路恭行夾在左軍潰兵中奪路而逃,近萬左軍得以從東門逃脫的,隻剩下了他們十來個,連陸經漁也未能逃出來。

他們這一路奔逃,比我更加慌張。從東門出去,必要經過五羊城,但一路上既有蛇人,又有先前從高鷲城中逃散的潰兵。到了五羊城時,五羊城主竟然閉門不納,隻給了他們一些糧草。五羊城是離高鷲城最近的大城,連五羊城也無法進入,他們隻得日以繼夜北逃。蛇人在身後追擊,一路上共和軍的殘部還不時出現,終於來到邵風觀守衛的東平城時,他們一行十來個人隻剩下最後五個了。而此時,蛇人挾破南征軍的餘威,兵鋒所指,所向披靡,一直緊緊跟在他們身後。這一路上,路恭行幾乎是聽著蛇人的廝殺聲逃來的。他們進入東平城時,蛇人已在身後三百餘裏的地方掃蕩村落,也不知又殺了多少人。現在,也許蛇人已正在圍攻東平城了,邵風觀讓他們來,另一項任務便是向帝都告急。

相比較他們而言,我這一路實在幾乎可以說是天堂。北門多山,後軍一個也沒能逃出來,因此蛇人幾乎沒有向北進發,我們一路過來有驚無險。到了帝都,盡管在太子跟前出了點事,但太子不曾將此事稟報帝君,隻說我將武侯所選的四個女樂安全護送到帝都。

“楚將軍忠君之心,可昭天日。”

太子這般說時,也根本看不出他不久前就要殺我。當她們四個女子被帶進來時,整個大殿的文武幾乎同時忘了呼吸,鴉鵲無聲。這四個女子的美麗,便是在帝君後宮中,也是難覓其匹的。太子雖然曾有心將她們瞞下來,但文侯開導之下,太子還是覺得儲君的誘惑遠過於美人。

隻是誰知道,那時我的心也幾乎在滴血。

現在,帝君正在會同幾個重要大臣正在談論向東平城增派援兵的事。自從蒼月公叛亂以後,帝君對國事已大為關心,不象以往,隻知躲在後宮玩樂了。而明天,說不定我這個向帝君貢獻美人的有功之臣也要加入所點兵馬,去增援東平城了。

張龍友和吳萬齡惴惴不安地站在我身後,不知我在想些什麽。半晌,吳萬齡才有些膽怯地道:“統領,你……”

我轉過身,道:“吳將軍,對不起,我失態了。”

吳萬齡道:“統領,事已至此,多想無益。當今之計,該想想破敵之策。”

我苦笑了一下。破敵之策?談何容易。而在我心中,隱隱的,還有另一個念頭。

這個帝國,就讓它亡了吧。

隻是這個念頭當然不能出口。我點了點頭道:“吳將軍說的正是。”

張龍友見我們一言一語,漸歸平靜,他歎了一口氣,道:“命中所無,必定不能強求。願她能好一些吧。”

他也已絕望了吧?現在她們已納入後宮,我們除了絕望,還能怎麽辦?

這時,大門口忽然有一陣喧嘩。我們這房子雖然對著大門,但天已黑了下來,看不清什麽。正在遲疑,隻聽得文侯的聲音響了起來:“四位將軍在麽?”

隨著他的喊聲,文侯大踏步走了過來,滿麵春風,不知有什麽好事。我們一起跪了下來,道:“文侯大人,末將有禮。”

文侯走到我們跟前,道:“來,來,接旨。”

帝君給我們下旨了?大概是升官吧。我心頭又是一陣痛楚,低下頭道:“末將接旨。”

文侯拿過邊上一個隨從手捧的帛書,大聲道:“天保帝詔曰:察龍鱗軍統領楚休紅,工正薛文亦,參軍張龍友,公忠體國,舍生忘死,萬裏來歸,故加封楚休紅為下將軍,帝國軍校教席,以教誨後進聽用;薛文亦、張龍友皆為工部員外郎,欽此。”

文侯讀完了,我不由一怔。等他收好聖旨,我道:“文侯大人,我們還有一位吳萬齡將軍,怎麽不見說起?”

文侯道:“吳將軍官職太卑,故聖旨中未提,他也入軍校中充任教席。”

吳萬齡原先在後軍隻是個小校,是十三級武官的最後一級,到龍鱗軍也是個哨長,屬十一級。我看了看吳萬齡,他倒沒什麽不悅之色,隻是誠惶誠恐道:“謝大人。”

薛文亦和張龍友入工部升為員外郎,都隻是升了一級,也不算升得快。但我的下將軍雖然是五級軍階,在有名號的將軍中是最低一級,但我當百夫長時才十一級,升為統領也才九級,現在可說連跳了四級,原先隻是下級軍官,現在卻一下成了上級軍官了。這等升法,大概是帝君看到她們的麵上吧。

如果不是因為她,我該是很高興的,隻怕要叩謝不絕了。但此時我卻不知有什麽滋味,好象吃了一口變質的食物,吐也吐不出來。不過,讓我到軍校當教師,不免有點意外。等文侯收拾好聖旨,我道:“大人,東平援軍之事,有無商議停當?”

文侯道:“東平援軍,由二太子親自統兵兩萬,前鋒營統製路恭行為偏將軍,明日便要出發。”

路恭行那升得比我還要高一級了。不過他本來是前鋒營統製,相當於萬夫長的身份,本來比我的龍鱗軍統領還要高三級,從六級升到四級,隻升了兩級。恐怕,隻是因為他沒有帶四個美女回來。

文侯道:“楚將軍,今夜你陪我對飲一晚吧,我還有很多話要問你。”

我又跪下來道:“遵大人命。”

對文侯,我也不知該感激還是該怨恨。如果不是文侯,我已被太子殺了。可如果被太子殺了,那我也不必象現在這般痛苦。

文侯道:“好吧。晚上我叫人來帶你,今晚去醉楓樓,一醉方休,太子殿下也要來的。”

         ※       ※       ※

醉楓樓是帝都最豪華的酒樓,樓裏的美酒正是高鷲城來的木穀子酒。

酒香醇甜美,但是我也不懂品嚐。文侯一係的軍官有不少來和我打招呼,我是酒到必幹,象喝水一樣,聽人大讚了一通“楚將軍豪爽”、“楚將軍英武”之類的話,也不知喝酒和豪爽英武有什麽相幹。原本喝上一壇頭便要暈,但此時我好象越喝越是清醒。

木穀子酒,不知還有誰能釀了。

文侯和太子坐在一起,不知說些什麽。酒樓裏的歌姬歌舞不休,也有彈琵琶的,但那琵琶聲也象刀子一般,刺得我心頭生疼。

文侯忽然道:“楚將軍,你可說說,那些妖獸是什麽樣的?”

我被文侯一喊,忙不迭站起身來,他招招手道:“坐下說,坐下說。”

我坐了下來,道:“那是年初,攻破高鷲城後的事……”

我說得滔滔不絕,從高鷲城中屠城發現蛇人開始,直到蛇人出現,沈西平戰死,勞國基獻計以火藥進攻失敗,發現參軍高鐵衝本是內奸,陸經漁和蒼月公歸來,以及蒼月公計謀被看穿身死於蛇人陣中,直到最後城中絕糧,殺人為食,最後城被攻破,南征的十萬大軍全軍覆沒。這些話,大概路恭行也又在帝君跟前說過一遍了,我口才不及路恭行,但說得也還算清楚。說到殺人為食時,我看見太子有種想吐的意思,不覺暗自有點快意。

等我說完,卻沒有一個人發話。他們聽得都有些震驚。半晌,文侯才歎道:“想不到,武侯大人最終是這個下場。”

太子道:“甄卿,別說這些了,還是看舞吧。”

文侯道:“是,是,礪之不該掃興。這醉楓樓新來的一個歌姬叫花月春,雖然人長得不是十分人才,但那歌喉婉轉動聽,的是妙品。”

那個花月春上來了。她長得不算如何美人,不過平平而已,一展歌喉,卻真個有繞梁三日之妙。她身後的一班細樂本也彈奏得很是動聽,但她隻一吐字,便覺那等樂聲不過如草蟲之鳴而已。

一曲甫了,文侯鼓掌道:“真是妙曲。可惜這細樂不免失色,殿……那個公子,你深通音律,不妨按節奏上一曲,讓我等一聆公子妙技,豈非韻事?”

太子微微一笑道:“甄卿,既然如此,我便來奏上一曲吧。”

他從懷裏摸出一支黑黝黝的短笛。一見到這笛子,我便想起了武侯那枝鐵笛了。這花月容珠圓玉潤,聲音既響又脆,隻怕隻有武侯的鐵笛才蓋得住她的聲音,太子要給她伴奏,豈不是自找沒趣?

太子道:“下一支曲子是什麽?”

花月春大概也沒想到太子居然會真的要吹奏一曲,她有點惶惶然,道:“公子,下一支是《月映春江》。”

《月映春江》!

我的心頭猛地一跳。這曲子,不正是我第一次在武侯帳中看見她時,她所彈的一曲麽?難道太子知道底細了,故意要花月春唱這支曲子來氣我的?我偷偷看看太子,他麵含微笑,根本沒在意我。我不禁有點苦笑,心知隻是自己胡思亂想。這支《月映春江》很是流行,我從小便聽得熟了,這花月春要唱自不稀奇。而我在太子心目中,隻怕連個蟲豸都比不上,他才懶得來氣我。幸好我這等自做多情也沒人發現,我端起一杯酒,又喝了一口。

酒方到唇邊,耳邊忽然響起了一串笛音。這笛聲響遏行雲,卻又連每一個音調都清晰可辯,聽入耳中說不出的妥帖舒服。我幾乎把一口酒都噴了出來,心知不能如此失禮,強自忍住。

太子坐在座上,麵色端莊。他本來便英俊不凡,此時更直如天人。花月春麵上也露出喜色,她一定也沒想到太子竟然有如此神妙的笛技。

這時前奏已畢,細樂又奏出一段和弦,花月春的歌聲響了起來:

  月映春江靜無波,江上青山落花多。
    連山明月春浩渺,夾岸垂楊影婆娑。
    江上何人行又止,繞船明月愁無已。
    茫茫江水送歸舟,一棹春波人千裏。

唱到這裏,花月春停了停,樂班奏了個間奏,當中太子的笛聲如一水長流,綿延不絕,夾在箏琶簫鼓中,既卓爾不群,又似和那些別的樂聲配合得天衣無縫。這時太子抬了抬手,笛聲本是宮調,一下又換到了商聲,花月春又唱道:

  人隔雲山萬千重,天風吹下玉丁冬。
    影落波心逐江水,人在白雲第幾峰。
    水流水在濯錦鱗,人去人來草如茵。
    此水已非去年水,此身猶是去年人。

這歌詞也不知是誰做的,充滿了一股歎老傷懷的感傷氣息,當花月春唱到“此水已非去年水,此身猶是去年人”時,我也隻覺心頭一酸,似乎要落下淚來。

去年。去年我不曾認識她時,還是個前鋒營裏的百夫長,攻城略地,殺人如麻,刀槍上飽飲敵人的鮮血。也僅僅是一年,我似乎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還說什麽“此身猶是去年人”麽?

太子的笛聲在高處轉了兩個彎,忽然又如飛流直下,重新轉回宮調,變得婉轉柔靡。花月春又唱到:

  人世興衰紛如縷,百年幾見花如雨。
    江流日夜變古今,昨日紅塵今黃土。
    雲破月來江水平,輕波未掩落花聲。
    但願人生長如此,春江萬裏月長明。

唱到“明”字時,她的聲音如一條長線,漸漸輕微,但總是不絕,便如一條長線,無休無止地繞過去。樂班的樂聲都漸漸停止,唯有太子的笛聲也如長線一般追隨著花月春的歌聲,不曾斷絕。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得文侯高聲道:“歌聲曼妙無雙,笛曲神乎其技,其是相得益彰,兩美並兼啊。”

歌唱完了麽?此時我才發現周圍鴉鵲無聲,花月春正看著太子,她的臉上有一種奇異的光彩。她長得並不如何美貌,但此時卻大有神采,倒似個美人了。而太子居然也微笑著看著她,臉上有種莫名的興奮。文侯道:“花小姐,聽說閔維丘出都後曾得一聞花小姐妙曲,有題壁一首說:‘自幸身由天眷顧,出都猶得閱清歌’,不知是否屬實?”

花月春抿嘴一笑,道:“大爺真是取笑,閔先生不過是對月春的溢美之詞而已。”

太子這時喃喃道:“難怪難怪,閔先生得聞此歌,確當不以出都遠流為苦了。便是宮中,何曾聽得此等妙曲?”

文侯忽然詭秘地一笑,道:“公子,花小姐閨中,今夜尚少個相和之伴,公子不知是否有幸入幕唱和一番?”

我心頭猛地一陣泄氣。這是文侯麽?簡直就是妓院裏拉皮條的。我不曾去過妓院,但在軍校時,和幾個同學外出晚歸路過那些妓院,便曾看見那些拉皮條的拉住路過的公子哥的馬匹,嘴裏酸溜溜地說些什麽“公子,春宵不可無伴”之類。那個運籌帷幄,曾火燒蒼月公戰船,又定下為淵驅魚之策,將共和軍逼上絕路文侯,跟眼前這甄礪之難道真的是一個人?

太子看了看四周,道:“這個麽……”

文侯拍了拍胸口,道:“放心,今天我給公子押陣,便在這兒與幾位痛飲一宵,公子你就放心吧。”

太子微微一笑,道:“隻不知花小姐是否首肯?”

文侯笑道:“公子,你不曾見花小姐那一張小臉已笑得花朵也似,得遇公子這等良人,那也是花小姐前世修來的福份。花小姐,我給你做得這個好媒,你幾時要謝我?”

花月春“喲”了一聲,跑了進去。文侯笑道:“公子,你還不進去。”

太子答應一聲,便跑了進去。他本來一臉清雅從容,此時跑得急了,連鞋子也掉下一隻。等他跑進去,文侯笑著對那班樂隊道:“來人,拿賞錢。你們姑娘今天找到個如意郎君,你們自己回去吧,明天再來接便是。”

那班樂隊答謝了,紛紛離去。在他們走時,我心頭一陣陣地氣惱。

我根本想不到,文侯竟然會猥瑣至此。便是太子帶來的太監,也不會這等樣子。可我也不敢多嘴,隻怕一說便說漏了嘴,說不定會觸怒文侯。文侯對太子既軟且媚,對我這樣的人,隻怕也和武侯差不太遠。

正想著,忽然聽得文侯又道:“諸公,現在已無亂耳之人,且說正事。”

這幾句話說得平和端正,若非我聽得是文侯的聲音,定想不到會是剛才這文侯說出來的。我有點驚愕地抬起頭。
第七章 雷霆震怒



我站在教官隊列中,看著文侯在台上不緊不慢地說著,心裏卻隻是想著剛才文侯的一席話。

文侯現在說的,無非是年年對新學生的訓話。軍校名義上的正祭酒是太子,但實際負責的全是身任副祭酒的文侯,我記得我在剛入軍校時,那時祭酒還由帝君親自擔任,在我入學時,帝君也哼哼哈哈地說了沒幾句。後來帝君大概覺得每年都要有兩次來軍校訓話實在太累,才把這副擔子扔給了太子和文侯的吧。

文侯口才相當好,侃侃而談,聲音響亮,軍校裏教官和學生共有一千餘人,人人都聽得清楚。隻是他的話實在也沒什麽驚人之處,而昨夜太子去和花月春共度春宵後,文侯說的其實也並沒有什麽,不過和我們討論了一下東平城戰守之策。文侯昨夜說得並不是太多,大多時候隻聽著部將們的發話,偶爾才說上一兩句,似乎他寧可讓人覺得他隻不過是個弄臣一類的角色。但是文侯縱然掩藏得甚好,在太子起身時,他突然說出的那一句話還是讓我窺見了他的真實麵目。

文侯,絕不是個弄臣。

一片掌聲打斷了我的思緒,原來文侯已講完了。每年軍校放完春假和暑假後開學,都要由太子和文侯來訓話的。雖然是老生常談,文侯所說的也無非是“軍人當以‘忠義勇決’為本”之類的話,帝君也會說,更不用說文侯了,但文侯說來倒總有些新鮮之感。

會議散了。會場上所有的教官和學生都向文侯和太子跪下行了一禮,然後很有秩序地散去。軍校五年,每個年級都有八個班,每班一律是五十人,一共也就是兩千人。這些學生絕大多數都是世家子弟,也許是因為世家子弟越來越不願從軍,因此在我入學前幾年才開始招收平民子弟,當時每年隻招一個班,現在已經有兩個班了,其中一個平民班正是由我教導槍馬。

難道,文侯真的是要我終老於教官之位麽?

         ※       ※       ※

每天,在輪到我上槍馬課時,我便帶著全班五十個學生在操場上練槍。這班學生都是平民出身,要負擔學費也不容易,學得相當刻苦,盡管考進來時有不少人連馬都不會騎,但五天過後,全班的人都會騎馬了,讓我很是吃驚。我當初入軍校,算是成績較好的,也還不及他們學得如此之快。

這一天,我授完課回到自己住處,已是一身臭汗。在井台前洗了個澡,我搬了個藤椅躺在曬台上,看看書。

這房子是文侯給我們這批單身的教官準備的,並不太大,不過隻有一個人住,這間屋子也顯得有點空空蕩蕩了。

我半躺著,翻著那本從高鷲城拿回來的書。書裏的內容依然看不懂,但一拿著這本書,眼前又好象出現了在城中那些烽火和刀光。

不可一世的南征軍,難道真的隻逃出我們幾個了麽?

路恭行昨天已經和二太子出發增援東平城了。他走之前,我去路府見了他一回,聽他說,南征軍沒有多少人逃出,但肯定還有一些,隻是可能走的道不對,北歸的道路已被蛇人遮斷,直到現在他們還未能回帝都。不過就算都逃回來,人數也不會超過兩千了。

十萬人,逃脫的,已不超過兩千。路恭行在說起時也不勝唏噓。這是帝國軍征戰史上從未有過的大敗仗,以前雖也有失敗的,但從來不至於會全軍覆沒,這次陣亡之眾,也是帝國有史以來最多的一次。

不仁者,天誅之。

眼睛看著書頁,我的眼角卻已有淚水滑落。

這時,忽然聽得有人道:“楚將軍在麽?”

那是吳萬齡的聲音。我皺了皺眉,抹去眼角的淚水,道:“吳將軍,我在上麵。”

到軍校後,吳萬齡教導他們隊列,就在我所教的槍馬課上一節,但這幾天我還沒有和吳萬齡說過一句話,直到現在還是沒有忘了他向陶守拙泄密的事。不過他來看我,麵子上的禮貌總得有。

吳萬齡走了上來。他現在雖與我同是教官,但官職比我小得多,見了我,先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末將有禮。”

我道:“你坐吧。”

吳萬齡坐了下來,臉上也有點局促不安,我也沒有再說什麽,隻顧半躺著,不和他說話。半晌,忽聽得他長長地歎了口氣,道:“楚將軍,我知道你還在怪我。”

我把書拿下來,道:“吳將軍,現在我們是同僚,請你不要說這等話,我可擔不起。”

他站起來,道:“統領。”

他突然又叫我為“統領”,我不禁心也猛地一跳,放下了書。他直挺挺地跪了下來,臉上已是滿麵羞慚。我扶起他道:“吳將軍,你別這樣。”

他擦了把淚,道:“統領,我自以為心思縝密,當時又一心想著要留在西府軍,以至於大錯鑄成,統領,吳萬齡實是罪該萬死。”

他說話一向沉著從容,但此時也說得斷斷續續,我聽了半天才算明白。

在西府軍我去拜見周諾時,陶守拙來見過吳萬齡,這件事吳萬齡當時便告訴過我。當時陶守拙告訴他,周諾有意留我在西府軍,讓我任第三指揮使,吳萬齡他們也編入三路軍。吳萬齡當時已想到過,一旦回到帝都,她們的事可能會節外生枝,也有意留在西府軍,因此把我們的事全盤托出。後來的事,卻是在他意料之外了。

陶守拙早在聽說我們到府敦城就打定了主意不讓我留在那兒吧。即使吳萬齡不說,他一定還會有什麽別的主意的。我走到曬台邊,看著西邊的山嶺。太陽已落到山頭,華表山上的郊天塔正好將夕陽分成了兩半,邊上一些雲也映得血一般紅。春暮,黃昏時還有些寒意,風吹來時,我身上也不由得有些發抖。隻是,這寒意已如冰水一般浸到了心底。

我一向隻是在軍中,很少碰到過這等勾心鬥角的事,在高鷲城時,蒼月公的舍身之計已讓我驚愕得目瞪口呆,不用說高鐵衝這等躲藏得極好的內奸了。而直到此時才發現,論槍馬,我未必會輸於任何大將,但如果論謀略,我實在還不算什麽。

上將鬥智,下將鬥力。我默默地背著《行軍七要》裏這兩句話。《行軍七要》是軍校的必讀書,以前也以為裏麵不少都是些空洞的套話,現在想想,卻另是一番滋味。

我扭過頭,長長歎了口氣道,向吳萬齡伸出手道:“吳將軍,我們曾一同出生入死,應該算生死之交吧?”

吳萬齡有些茫然地看著我,我道:“吳將軍,你曾經幫助我渡過許多難關,希望我們能開誠布公,不要再自相猜忌了。”

吳萬齡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統領,你原諒我了?”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他精神一振,伸手握住了我的手道:“統領,你的知遇之恩,吳萬齡時時銘記在心,你放心吧!”

我抓著他的手搖了搖,隻是,心底隱隱地總是一絲痛楚。

怪吳萬齡是沒什麽用,可是,她從此和我已行同陌路,隻怕我再不能見到她了。

放開吳萬齡的手,我又轉過身看了看西邊的華表山,隱約中,好象眼前又飄過了她的身影,淡黃的輕衫,如白玉般的手指,我強忍著才不讓淚水落下來。

吳萬齡大概得到我的原諒,很有些興奮,道:“統領,你覺得文侯這人怎樣?他懂兵法麽?”

我道:“怎麽了?突然想起說這個了。文侯怎麽會不懂兵法?他雖是士人出身,但一向也帶兵,當初蒼月公攻到大江南邊,若不是文侯火燒戰船,隻怕叛軍早攻破帝都了,我們今天哪兒還能這般安穩地在這裏。”

吳萬齡道:“我聽說,太子和二太子向來不睦,兩人為了儲君之位,以前鬥得不亦樂乎,太子若不是有文侯坐鎮,隻怕早被二太子掘下來了。”

我道:“咦,這些宮闈秘史你倒知道得清楚,哪兒聽來的?”

“這也不用如何費力,帝都幾乎人人都知道啊,你晚上去茶館坐坐,一聽便知道了。”

茶館?我皺了皺眉。帝都的茶館流行時間不長,也不過這幾年,在軍校時有些同學就常去泡茶館,據說其樂無窮,不過我從來沒去過。我道:“茶館裏說這些麽?”

“是啊,什麽都說,反正誰也不知道誰。統領,你沒去過麽?”

我想了想,道:“晚上你帶我去看看吧。”

“好說。”他也有點興奮了,又道:“統領,這回文侯讓二太子做援軍大將,不免失策。如今太子和二太子兩人之間的實力隻在伯仲之間,如果二太子凱旋歸來,那太子的風頭便要被二太子壓住,對他保住儲君之位大是不力,如果我是文侯,定要力爭帶兵,真搞不懂他為什麽這般輕易放棄。”

吳萬齡的話讓我也不由一凜。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些,隻是覺得誰帶兵都是一樣。現在聽得吳萬齡這等分析,我才發現此事大是蹊蹺。

東平城是之江省首府,十二名城之一,北臨大江,和對岸的東陽城夾江對峙,正如一道鎖扣鎖住大江下遊。東陽城雖然城池隻有東平城的一半大,但也不算是小城了。正因為有東陽城做後援,東平城不必擔心敵人由後攻來。而東平城不落,敵人絕不敢強渡大江去直取東陽城的。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東平、東陽兩城結為一體後,可以說是無法攻取的,但如果兩個城池分開後,剛兩城都變得岌岌可危,因此有人說,雖然東平城名列十二名城,東陽城根本排不上號,但實際上兩座城應該是一個整體。在蒼月公叛亂時,東平城守將在蒼月公大舉陳兵南岸時也獻城投降,但東陽城當時是由文侯手下的風將邵風觀把守,在蒼月公的水軍發動第一次進攻被他用奇計擊退,幾乎全軍覆沒後,東平城就門戶大開,無法再組織攻擊了,以至於蒼月公隻得在南岸造船,準備大舉進攻。這也使得文侯有了可乘之機,趁機燒盡蒼月公的戰船,大破共和軍三十萬,才能有武侯隨後勢如破竹的南征之役。可以說,蒼月公敗北的轉折點,正是源於邵風觀的東陽城之戰。

邵風觀,和勞國基是同一年的軍校生。那一年軍校生中,成績最好的四個學生被稱為“地、火、水、風”四將,因為勞國基是第一名,他的名字中恰好有個屬“地”的“土”字。而邵風觀那一年是第四名,在這四將中排名最末,水將鄧滄瀾和火將畢煒一直跟隨文侯身邊,邵風觀則以文侯部將的身份出守東陽城。交戰以來,曾經被寄以厚望的勞國基在前鋒營中一直沒什麽起色,最後隻是以性命換來了軍功——隻是這軍功也沒人記了。反倒是邵風觀,東陽城一戰後名聲大噪,由帝君欽點,升為東平城守將,節製東陽城。

他雖然是文侯的部將,但是那天在百香樓裏,文侯根本沒提到過他,連與邵風觀齊名的“水”、“火”二將也沒提起過他,好象邵風觀隻是個外人。而路恭行北歸時,正是邵風觀送來的,本來該送到文侯處,可是路恭行卻是二太子帶著。

這些事吳萬齡不知道,所以他搞不清了,而我以前對這事根本不曾想過,聽吳萬齡這般一說,那麽無疑,邵風觀定然已與文侯反目了。

如果由太子帶兵,文侯必要隨同一起去,而如此一來,便要和邵風觀麵對麵。不知邵風觀會如何想,兩軍不和之下,隻怕太子反而要吃個大敗仗,連東平城都要保不住。權衡之下,文侯才讓二太子帶援軍吧。

如果事實真是如此,那文侯真是個顧全大局的人。我不禁喃喃道:“不錯,不爭為上策。”

吳萬齡在一邊被我這句話弄得莫明其妙,道:“統領,你覺得不爭才是上策麽?”

我道:“這事文侯定是成竹在胸,不會錯的,我們不必多管。”我看了看天,夕陽已有一半沒入山後了,道:“我們還是快點去茶館看看吧。”

         ※       ※       ※

茶館有不少,遠多於酒樓,但戰事一起,茶葉供應不足,日見凋敝。但自從李湍敗亡,與天水省的交通恢複後,京中的茶館便又紛紛重開,此時京中據說有兩百家茶館了。

我和吳萬齡換了便裝,去了一家較近的茶館。這家茶館因為靠近軍校,有不少軍校的教官也來喝茶聊天,聽吳萬齡說,著實能聽到不少小道消息。

如果要成為一個名將,那一定要學會敏銳的判斷。

剛這般一想,心裏不禁失笑。我還是沒有忘掉當一個名將的誌向啊。在沈西平的靈柩前,我曾經發過這個誓,但直到現在,我才算有時間想想了。

在茶館裏坐到打二更,我們便回來了。帝都每到三更便要禁夜,如果三更不回去,那便要在茶館留宿。雖然留宿也並不太貴,但我們隻是兩個沒拿過薪水的軍校教官,實在沒辦法拿一個月薪水的十分之一去茶館住一宿。

和吳萬齡走出茶館分手後,我獨自回自己住處。點著蠟燭,我從水缸裏舀了些水洗洗腳,準備睡下了。從高鷲城回到帝都,腳上打起的水泡仍不曾消褪,冰冷的水洗著腳時,有種刺痛。在周圍的一片死寂中,我突然心頭一疼,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她的麵容。

忘了吧,全都忘掉。

我搖了搖頭,苦笑著。燭火忽明忽暗,我躺在床上,吹滅了蠟燭,坐在黑暗中,我隻覺得憂傷一陣陣襲來。

         ※       ※       ※

軍校的生活十分單純,兵法還輪不到我教,我隻能教槍馬。第二天我帶著本班學生在操場上操練馬上槍法,正跑了幾趟,卻聽得身後一陣馬蹄聲,這班學生個個都心不在焉的,全看著一邊。

因為這一班學生都是剛入學的,最大的不過十五歲,最小的才十三歲,都隻是些半大的小孩。五年後,這批人都將進入軍隊,做上各級軍官。天知道,他們中會不會出現武侯的後繼者,可是現在,畢竟都隻是些孩子而已。

我有點生氣,正想說兩聲,卻聽得那些學生驚叫道:“好厲害!”

那邊是一批五年級學生在操練槍法。那些高班學生都穿戴著盔甲,是在實戰預演,場中,十來個人正團團圍著一個大圈,攻擊這圓圈中的一個教官。這些高年級生的槍法都大有可觀,完全可以上得戰陣了,可是當中那個有一部花白須髯的教官卻出奇地厲害,手中去了頭的長槍舞動如風,那班學生攻上去,卻連一槍也碰不到他,而每次他攻擊,卻總有學生落馬。

是武昭老師啊。

我心頭一熱,好象又回到了我在軍校中的生活了。武昭今年六十多了,一向有“軍中第一槍”之稱。據人說,他的槍術,是近百年來的第一人,便是軍聖那庭天複生,也未必能占得武昭上風。如果單以槍法而論,這話我也不覺得是溢美之詞。那庭天被人尊為軍聖,主要是因為他神鬼莫測的兵法,論槍術,當時的十二名將中,還有兩三個足以與那庭天頡頏,不象武昭,是軍中上下公認的第一。比槍術的話,說不定那庭天真的不及武昭。隻是武昭年輕時,正值承平時期,一手槍術隻能在軍中比武時才得以顯露,便是翰羅海賊進犯時,他也已經五十多歲了,不曾隨武侯討伐。武侯南征,曾有人提議起用武昭,但他年紀實在太大了,比武侯還要大兩歲,最終此議還是付諸東流。

以他身負“軍中第一槍”的盛譽,一生不曾上過一回戰陣,這也算造化弄人吧。

武昭教的都是高年級生的槍術,我帶的這一班學生連騎馬都是剛會,現在才開始練馬上槍,當然沒份由武昭來教的。他們看著武昭在人群中來回衝殺,如入無人之境,一個個都如醉如癡,大概忘了現在正在上課。我咳了一聲,道:“大家快回來,上課了。”

我這般一喊,大多數人都重回隊列,卻還有一個學生帶轉馬頭,看著武昭的動作。我道:“那位同學,快點過來,不用眼熱,好好學,日後你也完全可以有這等身手的。”

這學生雖然一臉稚氣,長得卻十分高大,幾乎和我差不多了。聽得我的喝聲,他才慢吞吞地帶過馬來,嘴裏嘟囔著:“由你教,能教出什麽樣來。”

他說得雖輕,我還是聽到了。我按了按心頭怒火,道:“你覺得我不配教你麽?”

這學生抬起頭,看了看我,道:“老師,我不敢。”

我喝道:“為將之道,令行禁止。你們日後都將是帝國軍中的軍官,這一條必須從現在就做好!”

我的聲音有些大,那邊的預演也一下停住了,一騎馬越眾而出,向我這兒走來,正是武昭。還有十來步,武昭道:“是新來的楚休紅將軍吧?”

我催了催馬,迎上前去,在馬上向武昭行了一禮,道:“武昭老師,末將楚休紅,向老師問安。”

他眯起眼,微笑道:“你也是我的學生麽?”

我道:“五年前,末將曾得以聆聽老師教誨,時刻不忘。老師近來可好?”

他捋了捋須髯,笑道:“聽文侯大人說起你,說是你勇冠三軍,路尚書的公子在廷對時也對你頗加讚譽啊。”

是路恭行在帝君詢問時讚揚我吧。那天雖然他站在二太子一邊,而我站在太子一邊,他卻對我頗為稱許。那天,武昭大概也在班中,我倒沒有注意。我道:“老師取笑了。”

他看了看我的學生,又微微一笑道:“育木易,育人難。楚將軍,你的學生好象不太服你吧。”

我臉不由一紅。我從來不曾當過教官,也不知如何才能讓他們服帖。這幫小鬼頭出身貧寒,更有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我道:“末將還要向老師請教。”

他摘下槍,道:“楚將軍,你和我玩兩手吧。”

我嚇了一跳,道:“老師,這個……”

他象看透我的心思,道:“楚將軍怕傷著我麽?放心吧,老朽對自己的槍術還有幾分自信,來吧。”

我嚇了一跳,道:“老師,這個……”

他象看透我的心思,道:“楚將軍怕傷著我麽?放心吧,老朽對自己的槍術還有幾分自信,來吧。”

他已將槍舉了起來,我卻仍有些遲疑。武昭帶的這一班學生在練習擊刺之術,所以槍頭都是去掉了,包著棉花和布帛,而我在教的這一班因為程度太低,尚不能對練,所以隻用練習槍。練習槍的槍頭都是木頭製的,雖然不是真槍頭,但以我的力量,如果木槍頭擊中武昭,以他的年紀也不一定能受得了。武昭雖然說對自己的槍術自信,可是我不論從資曆、官職來說,和武昭相差得太遠,實在不敢和他在馬上對戰。

武昭想必也察覺了我的顧慮,笑道:“楚將軍,若是怕意外,那我們用白堊槍吧。”

所謂白堊槍是馬上品評勝負時用的東西,其實也就是用細布包了一包極細的白堊裹在槍杆頭上,刺在哪裏就是一個白點,不會傷人,歲考時用的就是這個東西。兩人對戰完畢後,以身上的白點多少、位置來決定勝負。不過,這種白堊槍多半是兩個實力相差不遠的人對練時才用,我仍有些遲疑,道:“武昭老師,這個……”

武昭道:“楚將軍,不必多想了,全當是玩玩吧。來,把白堊拿來。”

武昭教的那一班中有個人答應一聲,便跑了出去。這東西在操場的庫房裏有不少,一會兒,他拿了兩包來,纏好了兩枝槍,武昭抓過一支,卻向我扔了過來。

此時我再不能推托了,將那柄練習槍扔到一邊,向武昭行了一禮道:“老師,有僭了。”

武昭也將白堊槍托在手中,我們帶的兩班學生登時帶馬轉到一邊,把當中的地方讓出來,武昭的學生看著我,不少人臉上露出不屑。我剛才教學生的,隻是些最基本的槍術,他們看來那也是簡單之極,準認為我和武昭比武,那是必輸無疑的。

我帶著馬走到操場的另一邊,心裏卻不由得有些茫然。武昭到底吃錯了什麽藥,非要和我比武?也許,他因為久負盛名,也有些自大了吧。

槍術一道,原不僅僅是槍術精奇就能取勝的,那庭天在《行軍七要》中也有一段論及槍術決勝負的精義。那裏說:“夫槍者,百兵之王,須以力運槍,借以馬力,如臂使指,方能取勝。侈談擊刺之術而未及人馬之力,終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殆矣。”武昭的槍術絕對是當世第一,但單單有精奇的槍術,到底不是全部。我從軍以來,已是身經百戰,馭馬之術肯定在武昭之上,加上年輕力壯,那庭天所論的人力、槍法、馬術三方麵,我倒有兩樣占優,武昭和我對敵,實在是勝不足喜,不勝為笑。

忽然,我腦子裏一亮。武昭說,他是聽路恭行講起我,恐怕,他是屬於二太子一方的人吧?

想到了這一點,我身上不由一凜。如果真如我所想,武昭是二太子一方的人,那隻怕是要故意來折辱我的。我因為和路恭行幾乎是同時到達帝都,一來便分屬了太子和二太子兩個陣營,同時帶來蛇人的消息,而路恭行因為父親的緣故,一回帝都便大受重用,而我雖及不上路恭行,也連升了好多級,大概在不知不覺間,二太子一方的人便把我當成了文侯有意起用的人選,有意要讓武昭來差辱我一番,讓我在學生跟前威信掃地吧。

我回頭看了看武昭。他在向另一方走出,此時我們已快到了正式比武時要相距的二十丈距離了。從他的背影看,武昭極是沉穩,我也不知他會不會對我痛下殺手。

走一步算一步吧,最好是我多心。我歎了口氣,把馬轉過來,立在起步線上。

正式比武時,當然也沒有槍頭,但也沒有這白堊槍頭,兩人相距二十丈後,由正中之人發令,兩人同時衝鋒,以將對手擊落馬上判別勝負。如果兩個對手實力相差無幾,兩匹馬打個照麵後,有可能用纏鬥半日。用白堊槍練習,除了危險性比正式比武時小了許多,其它都一樣。而我們現在雖然用白堊槍,但也無疑是在比試而不是練習了。

正中一個學生一揚手,我兩腿一用力,腳輕輕一磕馬的側身,這匹馬如箭一般射出。這匹馬名叫“飛羽”,是匹良種宛馬,起步極快,我在馬上也隻覺一股厲風撲麵而來,對麵的武昭的身影也越來越大。

三丈,兩丈,一丈……

我們的白堊槍頭已差不多要碰到了,我盯著他的身形,卻有點躊躇。如果再這樣下去,我們要形成對攻之勢,武昭個子與我相差不多,槍身的長度上並不占優勢,這般硬碰硬地對攻,萬一我一個失手,將他擊落馬來,那豈不是糟糕?

我正在想著,此時兩馬馬頭相距已不過三尺,我是衝向武昭的右側的,這般一分心,隻聽得武昭喝道:“破!”

他的話音剛落,我隻覺一股勁飛撲而來,一個白晃晃的白堊槍頭正刺向我麵門。我大吃一驚,人猛地伏低,身體一下貼在馬背上。現在隻顧著閃他的槍,哪裏還能還擊?

“呼”一聲,武昭的白堊槍從我頭頂飛過,隨著槍帶起的風聲,一些細細的白粉紛紛揚揚地灑下來,這槍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根過去的。

好險啊。閃過這一槍,明明知道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我還是有種虎口餘生之感。武昭的槍術實在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即使我年輕力壯,馭馬之術也高過他,但是想在槍法擊敗武昭,那也幾乎是不可能的。

周圍的學生都發出了一聲驚呼,這一槍我閃得太過驚險,若是我慢得一慢,那定要被塗得滿臉都是白堊,那時我的學生更不會看得起我了。也由這一槍,我敢斷定武昭定是二太子一方的人,這回定是來讓我出醜的。

馬已交錯而過,這一個照麵,我連反擊的餘地都沒有,大落下風,武昭的學生看來,自是天經地義,我的那些學生居然也會歡呼,大概他們覺得我這個教官實在是個不成材的教官。我咬了咬牙,將手裏的白堊槍抓緊了,左手一帶馬,準備第二次衝鋒。

武昭的槍術,有所謂的“交牙十二金槍術”,有人說那是指他的槍法有十二種,也有人說那是他的一種最強的槍術名稱,不過他教我們的隻有五六種。剛才他用的這路槍法也曾教過我,所以我還能應付。

武昭的馬也帶了回來,現在我們重又麵對麵了。我左手拉住馬韁繩,看著數十步外的武昭,隻覺心也狂跳不已。盡管沒有性命之憂,但這場比試也可以說是為了我的前途。如果我敗得很難看,那這批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再不會服我,我也別想再在軍校擔當教官了。

武昭也把馬帶定了,他在那一頭一踢馬肚,又向我衝來,我催了催馬,迎了上去。

若是與武昭正麵相敵,我的槍術實在遠及不上他,原來想好的利用體力,利用馭馬術來壓倒對手,也實在不太行得通。看來,我的勝機隻能是出奇兵了。

兩匹馬越來越近,我盯著他的槍尖上的白堊袋子,等兩馬相接的瞬間,武昭一槍剛刺出時,我忽然將身體向馬右側一倒,左手鬆開了馬韁,右手槍交到左手,一把槍橫著擱在馬鞍上,人鑽到了馬腹以下。

這一下武昭大概也沒料到,我剛鑽到了馬腹下,武昭的槍已閃電般縮回,重又發出。這正是二段寸手槍,但他使出,與小王子使出實在不可同日而語,和他相比,小王子那一槍慢得如蝸牛爬。

如果我在馬上,絕對閃不開這一槍了。隻是此時我已搶先伏到馬的右側,他這一槍再快也不可能隔著馬匹刺中我,而我已從馬腹下鑽了過去。

馬正在疾走之中,我這般鑽過去,腳已碰到了地麵,若是馬術不精之人,這樣一定會掉下馬來了。但我自從去年初隨武侯南征以來,幾乎天天是在馬背上度過的,槍術我不敢說比武昭高,但馬術不是武昭這樣隻是授課時才騎騎馬的人可比的,腳在地上一點,右手已先從馬腹下搭上了馬鞍,人登時鑽出來。

此時,武昭這二段寸手槍正發出第二段,我鑽出馬腹來時,兩匹馬正好是平行的時候,我已見他一臉地驚愕,隻怕武昭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知道實戰有這等戰法。我的右手一碰到馬鞍,登時一用力,左腳踢起,套上了馬蹬,人也猛地跳上了馬背。

那些學生幾乎同時發出了驚呼,他們大概也和武昭一樣,從沒想到還有這等攻擊法。我不等在馬鞍上坐穩,左手已甩上來,一把抓住橫在馬背上的槍,一槍向武昭心口刺去。

此時武昭的槍已刺出在外,要收回去也不是輕輕易易的,我一見他的槍在抽回,右手一把抓住他的槍,左手那一槍仍是速度不減,直刺武昭心口。

這一槍已是萬無一失了,武昭的槍刺出後已是收不回去,而我的一槍卻絲毫不慢,還借著馬力,力量更大了。

武昭老師,恕我狂妄了。

我心頭默默地念著。武昭被我擊敗的話,他的名聲準也會一落千丈,大概有人會覺得他欺世盜名,以前不過以幾個花架子唬人,但現在我自己也是如在懸崖,不是同情人的時候。

我本以為這一槍十拿九穩,哪裏手上一緊,卻見武昭放開了他自己的槍,兩手同時抓住了我的槍。

馬還在前衝,加上這馬力,我掌心一疼,心知準是抓不住這槍了,當機立斷,將自己的槍一把放開。手甫一鬆,我的槍已被武昭奪去。

此時,兩匹馬已相互錯開。我和武昭經過兩個照麵尚未分出勝負,但兵器卻相互交換,在比試時這等事也極為少見,那些學生都發出了一陣驚呼,大概他們根本也想到會出這等事,我看見幾個高年級的學生在交頭接耳,有人對我指指點點。我出人意料的強悍,一定給他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把馬帶住,人也坐坐好,掂了掂從武昭手裏奪來的槍。兩杆白堊槍輕重長短都一模一樣,倒也沒什麽不順手的,此時我心中已是大定,因為剛才兩槍相交時,我聽到武昭的喘息聲變重了,他畢竟已是個年紀偌大的老者,和我這般硬碰硬地兩輪攻擊,力量大大衰竭。看來我的馬術不見得能占得上風,但力量是絕對占上風的。

隻消我能頂住武昭神出鬼沒的槍術,再以力量消耗他的體力,未始不能取勝。現在我的自信心空前高漲,隻怕讓我去衝蛇人的陣營也不會有所畏懼了。

武昭已帶轉馬來,遠遠地望去,隻見他在馬上有些疲態。我的力量雖然比不上蒲安禮這等一等一的力士,也遠比一般人為大,武昭和我對了這幾槍,一定有些勉為其難。照這樣子,隻消我再頂住五六個回合,恐怕武昭這軍中第一槍的威名真要毀在我手裏也說不定。

兩匹馬又相向而立,我將槍對準了武昭。剛才兩個回合我都是在應付武昭的出槍,也實在太過危險,這回我決定先發製人,不能再任由他先行出手了。

馬匹奔馳漸近,我把槍攥在手中,座騎每踏出一步,我的手就握緊一分。

我要用二段寸手槍。這盡管是武昭的絕技,我也要讓他看看,我這個學生有無學到這路槍法的真諦。

兩匹馬已隻剩了一丈許,距得近了,我突然發現武昭這次握槍姿勢極怪,他右手抓住槍杆的中段,左手已抓到了距槍尖隻有一尺許的地方,一枝槍大半反在身後。這種握槍法我從來不曾見過,一般七尺槍的握法是右手握在距槍尾一尺的地方,左手在右手前一尺半到二尺之間,所以七尺槍起碼有四尺是在身前的,二段寸手槍為了二段發槍,握槍時兩手間距比一般要近半尺,這般第二段槍發出時力量更大,這槍法的命名也正是極言兩手握槍之近。可是象武昭這樣象是倒握長槍,身前這點長度又如何傷敵?可是武昭這般握法,定是有他的道理在,隻是此時容不得我再多想,我盯著武昭的左手,一旦他的手有異動,我也好立刻反應過來。

兩匹馬已幾乎碰到了,我大吼一聲,右手一送,槍杆向前刺了半尺許後,突然縮了回來,右手重又用力,槍猛地第二次刺出。

二段寸手槍的巧妙全在於用力之上,要讓對手看不出你第一招是虛招,當他要來抵擋你的槍時,你的槍卻已收回重新發出,恰好搶在他舊力已絕,新力未生之際,這等槍法,用得好時實是稱得上神出鬼沒。我不知我的槍術已到了什麽地步,但以前在與共和軍的戰將交鋒時,使出這一招來,還從未失手過。

我的第一槍刺出時,武昭的槍也已出手了。他的槍本握得很短,大半還在身後,但這一槍刺出,不知為何,我眼前好象看到了一大圈的槍尖,眨眼間便已到了身前,他根本不理我的一段二段,這槍中宮直進,一出手便似已到了我麵門。

此時我正在發出第二段,按理他擋了我第一槍,那我這第二槍正好趁虛而入,但現在武昭竟然全然不守,隻是一味攻擊,我這第二段槍反而比他要慢了一拍。幸好我本來但全神貫注他的左手,第二段槍剛發出,武昭這一槍已到,我也無從多想,一槍刺向他這一圈槍尖的當中。

“當”一聲響,我隻覺胸口被什麽東西一撞,人幾乎要掉下馬來,手掌也一陣麻木。定睛一看,卻見兩把白堊槍同時折斷,不過,武昭的槍頭此時已到了我胸前,在我胸甲上點上了兩個白點,剛才撞在我胸口的正是這白堊槍頭。

還是敗了!我一陣頹然。這般苦戰,我仍然落敗,論槍術我還是不及武昭甚多啊。

我把斷槍扔下地,向武昭行了一禮道:“武昭老師,您老當益壯,實在讓末將欣佩。”

武昭臉上卻是一片愕然,連周圍看的那些人也一陣靜默。他喃喃道:“怎麽會?怎麽會?”

我撣掉胸甲上的白堊,心中卻按捺不住的好奇,不知武昭到底在想什麽,此一戰,我的敗象人人都看得到,他這一槍在我胸甲了點了兩個點,我這一槍卻隻在他肩頭留下一個白點。

我撥轉馬,正要回歸自己帶的這班級,武昭突然帶馬過來道:“楚將軍,你真是我的學生麽?”

我回過頭道:“五年前,老師你曾來帶我們這一班,這招二段寸手槍更是你那個時候教我的。”

武昭搖搖頭,道:“唉,老了,真是老了。”

他的話中滿是頹唐之意。武昭本已須發花白,此時看來,更是顯得蒼老不堪,我正想說兩句安慰的話,還不等我說出口,操場門口突然衝進一騎馬來,還不等站定,那人便高聲道:“各班速速集合,太子殿下與文侯大人到!”

太子和文侯來了?我也顧不上再和武昭說話,道:“武昭老師,我得走了,再見。”說罷便回到本隊,點齊了這一班幾十個學生,立馬站在一邊。

剛站好,我聽得身後一個學生小聲道:“楚將軍,你好厲害!”

話裏沒有剛才那種不服氣的不遜,聽聲音,這學生說得誠懇之極。看來他們見我能和武昭周旋那麽久,大概對我的印象已大為改觀,我不由得一陣苦笑,道:“別說話,大人們來了。”

操場上現在有五六個班在操練,另外幾班也都被叫來。軍校上下一共兩千多人,排成整整齊的一個長方陣。我帶著自己的這個班是新生班,排在最後麵了,邊上幾個班的學生不時看看我,還交頭接耳一番,大概我和武昭比試的事一下便已傳了過來,我這個新來的教官竟然能與武昭鬥得旗鼓相當,令他們也大為吃驚吧。

太子和文侯進來了。首先進來的便是太子那十馬所拉的大車,文侯跟在他太子車後。軍校正副祭酒同時突然來到,人們也有些不安,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我當教官還沒幾天,文侯雖然常來軍校轉轉,可太子卻是很少會來的。

太子的車一停下,有人撩起太子車上的車簾,操場上的人齊齊跪下,行了一個大禮。太子在車上,倒是顯得溫文爾雅。他揚了揚手,示意大家起來。

這時,文侯帶馬到了太子車邊,大聲道:“今日殿下來此,是因為工部剛呈上新製弓弩。”

新製弓弩?我不禁有點詫異。造出把新的弓弩,不至於要如此興師動眾。文侯到底想什麽?

這時,文侯和太子低語了兩句,又抬起頭大聲道:“請工部木府員外郎薛文亦。”

薛文亦也來了?我心頭一喜。我到軍校後,薛文亦和張龍友到了工部,這幾天也太忙,根本看不到他們。

薛文亦坐的是一個輪椅,這輪椅很是精巧,還是全新的,大概也是他自己設計的。他現在是工部木府員外郎,做這些自是很方便。他坐著這輪椅,倒有幾分以前高鐵衝的意思了。

他到了太子和文侯跟前,行了一禮道:“卑職薛文亦,見過殿下。”

太子道:“薛卿吧?你造的弓弩呢?”

薛文亦回過頭道:“來,把雷霆弩呈上殿下一觀。”

兩個穿著工部服裝的手下過來,推著一輛兩輪車,這車做得也很是精致,漆得發亮,說是車子,其實是一把裝著兩個輪子的大弩。

一般的弩都不大,弩不必拉弦,準頭比弓要好,但為了牢固,弩機都用鐵鑄,由於太過沉重,弦力不夠,不能夠及遠。所以弩隻能用於近戰,最遠的弩也不過射百步遠,一般隻有三四十步,無非為了防身而用。薛文亦將這弩做得那麽大,不知如何扳起來。

太子看了看弩,臉上也沒什麽表情,道:“薛卿,你來演示一番吧。”他對這等軍器大概全無興趣,因為文侯讓他來才隻能到一到吧。太子名義上是軍校祭酒,但與弓馬嫻熟的二太子相比,實是有天壤之別。

薛文亦道:“我想請一位將軍幫個忙。”

文侯笑道:“你隨便叫個人吧。”

薛文亦轉過頭道:“楚將軍,請你來一下。”

我把馬韁交給邊上人,走了過去。走到薛文亦跟前,他朝我笑了笑,道:“楚將軍,你試試這雷霆弩。”

我走到那輛弩車邊上,手試了試弩機,隻覺沉重非常,根本扳不動。我用足力氣,還是將弩機扳開一半,卻再扳不上去了。力量用得大了,呼吸也急了起來。我不禁詫道:“這麽重?”

以前的貫日弓已是強弓了,這弩機的力量比貫日弓還要強四五倍,一般人根本扳不上,就算我能扳開一次,也鐵定扳不開第二次了。

薛文亦笑道:“楚將軍,這雷霆弩力道太大,得以足幫忙的,你試試吧。”

我看了看,果然,弩車下有一個踏板,我一腳踩上,手上再一用力,這回加上我的體重,扳得輕易多了。我歎道:“薛先生,你可真能想啊。”

文侯在一邊道:“薛員外,現在試試箭吧。”

薛文亦道:“是。”他又對邊上一個人道:“你去將靶子放到八百步處。”

他話音剛出口,周圍的人都一陣驚呼。薛文亦倒也沒多說什麽,等靶子放好,他又從車下摸出一個木匣,道:“楚將軍,這是箭匣,你放在弩車上這個凹槽內便行了。”

我把弩車推到了空處,將這箭匣放了上去。在平常弩車的箭槽位置,這雷霆弩上是一個大凹槽,正好放箭匣,我一放上去,嚴絲合縫,動也不動。

剛一放好,薛文亦到我跟前指指點點道:“楚將軍,你看這兒,這個扳手扳到上麵是單發,扳下來便是連發,對準後再扳一下這兒便可發箭了。”

我將那扳機扳下來,道:“現在可以發了麽?”薛文亦點了點頭,我對準了千步以外的靶子,手一扣扳機,弩車一震,耳邊隻聽得箭矢破空之聲,幾枝箭如閃電一般疾射而出。

竟然這般快法!

此時操場上鴉雀無聲,人人都為這雷霆弩的威勢所驚。隻見那幾枝箭遠遠射去,已是看都看不清了,也不知有沒有射中靶子。好半天,才聽得文侯道:“來人,去看看!”
第八章 帝都平亂



“一千步!”

當報靶的報出步數時,所有的人同時發出了驚呼。

帝國軍常用的強弓多半是五個力的,我以前用的貫日弓是超強弓,有八個力,已不是平常人能用的了。軍中有一把十個力的震天弓,是當年十二名將中力量最大的閔超所用,據說武侯年輕時曾拉開過。力量越大弓越不好控製,射箭不止是力量大能拉開就算數,九個力的弓射出箭後,弓弦崩直之力就很難控製,一不當心,連自己的手指都有可能崩掉,當年軍中有個大力士陳開道,據說有伏牛之力,與人打賭說能拉開震天弓,結果箭是射出了,他的拇指也被震天弓的反彈之力崩掉。可是就算震天弓,拉滿了也最多射到五百步遠,薛文亦做的這雷霆弩輕輕易易便能射到一千步開外,豈不是有二十個力之巨?而這雷霆弩連一個尋常的士兵也能用,可以說,雷霆弩一出,將大大提升軍中的攻擊力。

文侯眉毛一揚,道:“一千步?沒有錯麽?”

那個報靶的道:“不會有錯,我數得仔細,共一千零十七步,共發五箭,兩箭中靶。”

人的步子有大有小,可不管如何,雷霆弩射得如此之遠,實是駭人聽聞。文侯轉身向太子一拱手,道:“恭喜殿下,有此利器,帝國大軍如虎添翼,破敵更增幾番把握了。”

太子喃喃道:“一千步很遠麽?”他到現在也還沒意識到這一千步到底有什麽意義,仍是一頭霧水,不明白我們為什麽如此驚歎。文侯道:“這雷霆弩使得弓箭射程增強數倍,給軍中裝備好好,等如……等如我們已有利刃在手,而敵方卻仍是赤手空拳。”

文侯這個比喻倒很易懂,太子臉上也露出笑容,道:“真的麽?這般說來,那還不快點做一批出來。薛卿,你一個月能做多少出來?”

薛文亦推動輪椅,到太子跟前,行了一禮道:“殿下,這雷霆弩製作精細,現在木府中人大多去趕製戰船,臣糾工日夜趕製,大概每天隻可製二十張。”

文侯撚了撚須,微笑道:“還有二十餘天,那麽可以做四五百張,可能組成一支弩軍了。”他麵色一正,道:“畢煒!”

在他身邊的一個年輕將領出來道:“末將在。”

“你與薛員外合作,日夜操練,你部五百人,務必要人人將這雷霆弩操練精熟。”

畢煒抬起頭,大聲道:“末將得令!”

他的聲音極是響亮,在操場上似滾過一個焦雷。他年紀雖不大,卻長了一臉虯髯,加上這般響亮的聲音,更是威武,操場上,不管是教官還是學生,都受他的感染,意氣風發。我站在我帶的那一批學生中,也隻覺心頭一熱。

南征軍全軍覆沒的消息,給帝國一個沉重的打擊,盡管這些天我都在軍校裏,也感得到帝國上下彌漫的一股惶惶不可終日之感,二太子的援軍出發已有近十天了,據說初戰不利,已派密使回來告急,更讓謠言四起,說什麽東平城在蛇人猛攻下岌岌可危,勢若累卵,蛇人即將攻破東平城,渡海北上。有些想象力豐富的,還說什麽這是蒼月公將自己出賣給妖魔,請來的援兵。他們誰也沒見過蛇人,可添油加醋一番,說出來的蛇人形貌居然也八九不離十。自然,這些都是謠言,攻到東平城的蛇人隻是一支先頭部隊,人數並不多,邵風觀在城中原先就有兵力兩萬,加上二太子和路恭行所統的二萬援兵,絕不至於敗得這麽快。

可是,當蛇人的大部攻來時,我也知道,以東平這區區四萬守軍,肯定不能有什麽大的作為的,最多僅能自保。天長日久,若東平城失守,那京師門戶大開,蛇人便能大舉北上了。文侯看上去好象對一切都無所謂,可是他其實無時無刻都在想著反擊的事,他的深謀遠慮,實是遠在旁人之上。

看來,武侯號稱名將,如果比試用兵之術,隻怕連武侯也比不上文侯的。我看著神采飛揚的武侯,心頭也一陣激動。

         ※       ※       ※

薛文亦拿來的是四十張雷霆弩,正好一個班一張,文侯讓每個班都拿了一張。命令日夜操練。

太子和文侯走後,薛文亦讓幾個工部的工匠給我們講解雷霆弩的用法。這雷霆弩的威力讓所有人都震驚,所有人都擠作一堆,仔細聽著講解。雷霆弩雖然也叫“弩”,但與以前的弩已完全不同,這箭匣的想法便與以前大相徑庭,每發一次,不必再一支支裝箭,大大提升了發射效率。

我正和本班的學生看著雷霆弩,這時,薛文亦坐著輪椅過來,我迎上去道:“薛先生,你造出這雷霆弩,可是立下大功了。”

如果馴練一支弩兵隊,這等威力,便如幾百個譚青、江在軒這般的神射手聚在一起,隻消弩箭足夠,蛇人也不足為懼。如果在高鷲城裏薛文亦就能造出來,隻怕蛇人未必能破城了。

薛文亦歎了口氣,道:“唉,這也是天意,在城中我已起意要造這弩,但是弩機實在難造,也隻有到工部有金府和火府幫忙才能造出來。而且,這雷霆弩利遠不利近,若是被敵人迫得近了,威力便難以發揮。”

雷霆弩太重,裝在小車上,運送也不太方便。我道:“你先不必想得太多,慢慢改進便是。對了,張先生呢?”

他笑了笑道:“張先生現在在土府,聽說也在加緊製造新武器,隻怕也在這幾日了。楚將軍,你現在可好?”

我的臉沉了下來。此時太子和文侯還未出門,我道:“你聽得麽,她們已被帝君收入後宮。”

薛文亦怔了怔,一時還想不到我說的是誰,半晌才道:“這也是命啊。”

他看了看遠處的帝宮,天際間,帝宮巍峨壯觀,不可向邇。他歎了口氣道:“對她來說,這也未必不是個好的歸宿吧。算了,楚將軍,好男兒誌在千裏,豈能因婦人還不顧大局。”

我心頭一陣陣疼痛。薛文亦說的並沒錯,可是要讓我忘了她,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可忘不了的話又能如何?她與我,已如同隔世。

薛文亦大概也不想再想到秦豔春,道:“楚將軍,聽說二太子在東平城接戰大力,前兩天吃了一個大敗仗,損了幾千兵丁,戰船也損了一半。”

我吃了一驚,道:“你怎麽知道?”

薛文亦道:“我們木府接到通知,加緊趕製戰船,聽說便是二太子以羽書告急。”

帝都到大江有一條運河,從帝都造船,可以從內陸直接去東平城。而東平城一麵背水,戰船亦屬主力。一半戰船損失,那水上戰力也損失一半,東平城的守耳更加吃力了。我沉吟了一下,道:“這消息確實麽?”

“十之八九。楚將軍,說不定你很快就得重披戰袍了。”

我長籲了一口氣,摸了摸腰間的百辟刀,道:“若國家要用我,自然萬死不辭。這回有你這雷霆弩,希望還有幾分勝機。”

想起高鷲城裏蛇人那種潮湧般的攻勢,我不禁打了個寒戰,看看薛文亦,他也眼睛發直,大概也想起了蛇人的可怖了。

         ※       ※       ※

消息來得很快,十天以後,二太子的急使正式來了。

十天以前,蛇人發動了一次突襲。原先邵風觀水陸相濟,守禦極嚴,蛇人在岸上攻擊,往往還遭到水軍的箭襲,大概也吃到了苦頭,這一次先佯攻城池,等水軍離岸較近,發動攻擊時,突然全軍轉而攻擊水軍。因為戰船離岸較近,蛇人又天生會水,水軍遭到重創,兩百艘戰船被擊沉一半,五千水軍也損兵三分之一,東平城的水軍統領伏昌力戰陣亡。

“當是時,刀槍並舉,殺聲震天,戰船或遭擊沉,或為火焚,零肢碎體漂於江麵,一時滿江俱紅。臣鞭長莫及,徒切齒耳。”

二太子的告急文書中,也透出一股氣急敗壞的樣子。可是,我卻被這段話裏的“或為火焚”一句震驚不已。

在高鷲城裏,蛇人還是畏火的,所以開始我們曾設想以火牆隔擋蛇人,但來攻東平城時,蛇人居然也會用火攻了,那麽,現在的蛇人一定已不怕火了。

短短數月間,真有如天翻地覆啊。

告急文書雖然不曾公諸於世,但帝都也不知哪兒得來的消息,滿城風雨,人心惶惶。盡管蛇人離帝都還遠,可是人們一個個都驚慌失措,好象蛇人已經兵臨城下一般。軍校裏因為管束甚嚴,倒還好一些。

每天我都帶著學生操練。這一班學生很能吃苦,雷霆弩大多已能運用自如了,隻是準頭還差。

這一天又輪到我帶學生去操練雷霆弩。因為一個班隻有一把,射出箭後還得將箭揀回來,因為雷霆弩射得太遠,讓報靶的跑來跑去也太累,因此我讓一個學生在靶子處挖了個工事,在那兒舉旗報靶,黑旗為中的,白旗為脫靶。射了半天,隻見白旗舉個不停,黑旗舉得不多。吳萬齡帶的一班也在我們邊上練弩,他的學生和我的差不太多,也是脫靶的多。

我站在一邊看著他們一個個練習,想著心事,忽然聽得他們一陣喧嘩,也不知出了什麽事。

我帶的這一班,軍紀比吳萬齡那一班還要好,平常不得如此喧嘩。聽他們一陣叫,我也一陣不快,道:“做什麽?”

一個學生轉過頭,道:“老師,你看!”

他指的是吳萬齡那一邊。我看過去,卻見他那兒一個學生正在練弩,幾乎每發一弩,黑旗便不停地探出來。我算了算,他射了五箭,居然有四箭中的。

這人真是個神箭手了。我吃了一驚,道:“你們先練著。”便走了過去。吳萬齡一見我,拉過一張椅子道:“楚將軍,請坐。”

現在正換了個學生在射,這學生雖然大不及剛才那個,卻也有兩箭中的。相比較而言,我的學生五箭裏大多連一箭也射不中,實在遠為不如。我奇道:“吳將軍,你怎麽練的,怎麽一下能射那麽準?”

吳萬齡笑了笑道:“有個學生做了個瞄準器,我讓他試試,一旦有用,便去稟報文侯大人。看樣子,這小鬼頭也當真聰明,這東西很有用。”

“是哪個學生?”

他指了指一個學生道:“喏,他叫苑可珍。苑可珍,過來見過楚將軍。”

“苑可珍”這三個字象釘子一樣打入我的耳朵。他的名字和苑可祥如此象法,難道是苑可祥的弟弟麽?那個學生已抬起頭看著我,我打量著他,他隻有十五六歲,臉上卻帶著超出年紀的老成,模樣也有兩三分苑可祥的影子。

“你叫苑可珍?”

見這少年點了點頭,我追問了一句道:“你有哥哥麽?”

他抬起眼,似乎不知道我為什麽會突然問起這個來,道:“是啊,我哥哥也是軍人,我上軍校便是他堅持的。他隨武侯南征,尚未回來。”

“他是叫苑可祥麽?”

苑可珍可點了點頭,我一把抓住他的肩頭,道:“你真是苑可祥的弟弟啊?”

苑可珍有點呆了,大概他以為苑可祥在軍中犯了什麽事吧,以至於我如此追問,一時臉也變得煞白,道:“我哥哥走了後就再沒看到他了。他怎麽了?犯了什麽事麽?”

我倒說不出話來,隻是道:“你哥哥已經陣亡了,他很英勇。”苑可祥在朱天畏帶虎尾營嘩變時卷在軍中出城,沒於戰陣,逃生的機會微乎其微,我也不知他作戰是不是很英勇。看到他,讓我又想起苑可祥來了,不由得百感交集。

苑可珍聽得哥哥並沒犯事,長舒一口氣道:“那就好。為國捐軀,本是軍人的職責。”

他這話也不太象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說了,我苦笑了一下,道:“是,你要以你哥哥為榮,他是個英雄。”

吳萬齡在一邊聽得有點莫名其妙,等苑可珍退入隊中,他小聲道:“楚將軍,苑可祥是誰?”

我道:“沒什麽,那隻是虎尾營的一個巡官,我認識的。”

苑可祥與吳萬齡其實很相象,隻是他一直在虎尾營中,一直沒有出頭之日,空有一腔抱負。我還記得苑可祥說過他有一部兵書,本來他要默出來給我,但那天因為朱天畏攜眾嘩變,使得這件事落空了。

我看了看退到隊中的苑可珍,道:“吳將軍,下課後你讓苑可珍來找我,我還有些事問他。對了,這瞄準器很有用,把這瞄準器也帶來吧,我去跟薛工正說說。”

苑可珍在隊列中,也泯然眾人。苑可祥沒有上過軍校,以至於他在軍中也沒法得到升遷,所以他才一定要讓苑可珍上軍校吧。隻是苑可珍身子看上去有些單薄,恐怕不適合從軍,苑可祥也有些一廂情願了。

苑兄,不管怎麽說,我一定會讓你弟弟出人頭地的。我默默地說著,好象苑可祥就站在身前一樣。可是我的保證又有什麽用?說到出人頭地,連我自己也還早著。

我歎了口氣,看了看天。現在已經是春暮了,天氣也沒有因為帝君的壽辰快要到來就轉好,一直是個陰天,似乎要下雨,卻又偏生不下。

放學後,我專門走得晚了些。苑可珍來找我,把他做的那瞄準器也拿來了。拿下來後,我才發現這瞄準器其實簡單之極,隻是兩個同樣大小的竹筒鋸成的圓圈,邊上對穿了一個洞,用一根細長的竹棒穿過,也就象個“中”字一樣,竹筒圈可以沿竹棒上下滑動。棒上都用顏色等分成很多小格,塗成不同顏色。

我看著這兩個東西,實在有點不想信這東西居然能如此有用。我道:“用這個可以瞄準麽?怎麽弄的?”

苑可珍聽我問他,突然間神采奕奕,道:“老師,這個要從頭講起。老師,你知道一支箭飛出,如何才能射得最遠?”

要讓弩射得最遠,我自然知道。我的箭術雖然未至一流境地,但也下過一番苦功。射術有謂“射高不射低”,指射遠處不能瞄準那目標本身,必須得瞄得高一些。要瞄得多高,就得按弓力和目標的距離來定,具體多少便要看射箭之人運用之妙了。我以前用貫日弓試過,一般平射能三四百步,如果瞄準得高一些,便能射得更遠,恰好在箭水平和垂直的正中,箭飛出的距離最長。我道:“要抬得高一點啊。”

“那老師你知道平射能射兩百步的話,最遠能射多少?

我一陣啞然。這我真的並不知道,苑可珍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道:“你看,若是同一人射箭,平射能射二百步,喏,”他從口袋裏摸出一串算籌,算了一陣,道:“最遠可以射到三百七十七步,將近一倍長。人拉弓時力量有大有小,不好控製,但弩箭一般每回射出的距離都相差無幾,所以隻消能知道目標的精確位置,便能百發百中,這兩個瞄準器便可以測出目標位置以及弩箭應抬起的方便,我算過,測出來的距離一般隻相差一兩步,已相當有用了。”

苑可珍指著一桌子的算籌,說得眉飛色舞。他當士兵在戰場上衝鋒陷陣,也許一輩子也沒有出息,但他有這等一手,實在令我吃驚。這瞄準器當然有用,我親眼見到了。我拍拍他的肩,道:“苑可珍,你這手本領是哪兒學來的?”

苑可珍道:“我家裏有兩本書,一本便是講這些的,上麵說,這叫作‘數學’。”

“數學”這個詞我聞所未聞,我也不管這叫什麽,道:“另一本書恐怕就是《勝兵策》吧?”

苑可珍眉頭一揚:“老師,你也知道?”

我突然心頭一酸,又想起了死得沒半點價值的苑可祥。武侯命我重組龍鱗軍時,我也曾起意要把苑可祥調到龍鱗軍來,隻是有了吳萬齡後,再調苑可祥來便有些重複,因此這事那時就擱下了。如果苑可祥也到龍鱗軍來,恐怕也會和我一起逃出高鷲城吧?

我不禁有些內疚,岔開話頭道:“我們馬上去工部吧。苑可祥,你能把你家裏的《勝兵策》借我抄錄一份麽?”

苑可祥道:“這個自然,明天我便拿來給你。”

我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瞄準器,道:“我們走。”



         ※       ※       ※

工部分五府,每府設侍郎一人,員外郎五人,其中以土府為首。但由於現在在趕製戰船,木府屬於緊要地方,薛文亦傷勢未愈,不能在船上爬上爬下,便讓他留在府中,這幾天偌大一個木府隻有薛文亦一個人。

我和苑可珍走進木府時,薛文亦正在指揮匠人做雷霆弩,他正在量著削好的弩弓。一見我進來,他放下手頭的尺,叫道:“楚將軍,你來了。”

我快步迎上去,道:“薛先生,你不用過來,我帶來個孩子,他給你的雷霆弩可是如虎添翼了。”

我把瞄準器的事一說,但我實在不知底細,說得也不得要領,薛文亦聽得一頭霧水。我見我說不清,幹脆讓苑可珍去說。苑可珍說得幾句,薛文亦臉上已露出驚詫之意,不等他說完,薛文亦叫道:“這事我也想過!隻是我實在算不出準確數字來,若是弄得不好反而是畫蛇添足,所以最後還是沒裝。既然如此,那我把所有的雷霆弩都裝上瞄準器。”

他興奮莫名,和苑可珍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把我也扔在一邊。我聽著他們的話,還是在探討做這瞄準器的事,好在薛文亦做雷霆弓時命人將所有的弩都造得一式一樣,連弓形狀也差不多,這瞄準器隻消稍調一樣便可以適用了。另外,薛文亦說以竹圈來做瞄準器不好,竹圈不一定是一樣大,他說還是規定瞄準器的尺寸,全部以木頭做,這樣便可以讓所有的瞄準器都通用。

我聽得百無聊賴,在一邊看著薛文亦做的一些小東西。他有時得閑,就用木頭雕一些小玩意,在案前排成一排,看上去倒精致得很,有一個是騎馬的武將,周身披著軟甲,看上去很象是武侯,雕得很精巧,似乎連甲上的線頭都能看出來。另一個女子的像雕得很模糊,似乎沒完工,可看刀法又不象沒雕完的樣子,也不知薛文亦是什麽用意。

等他們談得告一段落,我在一邊插了一句道:“薛先生,土部他們現在去哪兒了?弄得一個工部好象隻有你一個人。”

薛文亦還興致勃勃地要與苑可珍探討,聽我問起,他道:“張先生被文侯帶到北山獵場,聽說要造什麽東西,嚴禁他人造訪,我這些天也不見他。另外的金部火部水部都在造船廠。”

張龍友大概又要他造火雷彈吧。隻是以前造船隻需木部和水部,如今連火部金部也帶去了,我有點莫名其妙,道:“金部和火部也去麽?”

薛文亦“啊”了一聲,道:“是啊。”他又在和苑可珍說著。好容易,才等他們總算象兩個一見如故的忘年交一般分手。

離開木府時,薛文亦送我出來,到門口時他道:“楚將軍,你說我向文侯大人要求讓這個孩子來工部,他會同意麽?”

我道:“薛先生,你也太看不起自己了。你現在可是工部員外郎,這點事自己就能作主,文侯哪會不同意。隻是你問問苑可珍,看他自己願不願意。”

薛文亦看了看苑可珍,笑道:“楚將軍,你大概沒聽我和他說話吧,我早問過他了,他本來對軍校不甚感興趣,也有意來工部。”

這時我和苑可珍已到了門口,我拱了拱手道:“薛先生,不必遠送了,我就此告辭。”

和薛文亦辭別時,天也快黑了。我道:“苑可珍,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吧。”

苑可珍道:“不遠,隔三條街便到。老師,你到我家去拿那本《勝兵策》吧。”

我道:“也好。”我也實在很想看看那部《勝兵策》。那庭天的《行軍七要》固是兵法圭臬,但主要側重講述戰術,聽苑可祥所說,《勝失策》講的主要是帶兵的方略,與《行軍七要》恰是相輔相承。

苑可珍的家離工部也不遠。他住的地方大多是貧民,一條街也冷冷清清。從他家裏拿了書出來,街上也昏暗一片。因為大多是貧民,大概很多人連蠟燭也用不起,一家賣吃食的小鋪子倒還掛著燈籠,裏麵人聲鼎沸,都是些做苦力的漢子在吃晚飯。帝君壽誕將至,他們也忙了起來。

走在漸漸昏暗的街讓,我的腳步聲空落落地響起,說不出地孤寂。突然,我站定了。

薛文亦那個模糊的女子像,那正是秦豔春啊。

薛文亦對我說些男兒不應有兒女私情,他好象也把秦豔春都忘了,可其實,在他心底,也依然在思念著那個一路共患難的女子。

我有些迷惘地看著天空。西邊,太陽已經下山,那兒還有些亮光,但頭頂已是一片寶藍的夜空,看得到幾顆星在閃爍。

在這個夜裏,她在做什麽呢?也許,她已是帝君後宮中那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再也沒有機會到外麵來了吧。

我的心象被什麽齧咬一樣,一陣地疼痛。

我正想得出神,突然,暮色中發出了一聲巨響,幾乎大地也在震動。這巨響來得太突然,我也嚇了一大跳,一時還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響聲是北麵傳來的。

這條街上本來也隻有那一家小鋪子還有人聲,隨著這一聲巨響,象是一座大壩崩塌,四周一下傳來了婦人兒童的哭叫聲,從小鋪子裏也一下衝出了不少漢子,一個個驚惶失措,有一個還在叫道:“怪物攻城了!怪物攻城了!”

聽得他的叫聲,我幾乎也以為是蛇人攻來了,但馬上意識到這不可能。蛇人要攻到帝都,絕不可能會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而且這聲音聽著很耳熟,北邊的天空也一下亮了起來,那多半是火藥發出的爆炸聲。而薛文亦說過,張龍友正是在北山獵場,難道會是張龍友做的火藥失事了?

這念頭讓我一身的冷汗。火藥的威力我也見過,一個小小的火雷彈便可以把蛇人炸得粉碎,這回有這麽大的聲音,若是張龍友在當中,那還不是炸得如同齏粉?一瞬間,我隻覺背上冷汗直流,連她的樣子也拋到了九霄雲外。

一條街上一下象燒開了水一樣沸騰起來,兩邊的人家幾乎全衝出門來,當中很有一些衣冠不整的,有些人在叫道:“死了死了,快逃啊!”他們的叫聲使得人群更增恐慌,混亂中,大概有孩子被擠著了,發出了大哭,更顯得一片慌亂,我周圍也有一下出現了好多人,他們在我身邊擠來擠去,無頭蒼蠅一樣亂鑽。

這時,從身後傳來了一陣馬蹄聲,隻聽得有個人就在我身後叫道:“不要亂!執金吾在此,不許亂動!”

這禁軍中的執金吾來了。禁軍三萬,一萬是守皇城的近衛軍,一萬五千為守在外城的五大營,還有五千就是維持帝都秩序的執金吾。這些執金吾大概就是管這一片的,現在沒到禁夜之時,他們也許也正在玩樂的時候,發生了這等事,所以馬上趕來了。

執金吾盡管喊得響,但是大街上一片混亂,他的聲音雖大,雖淹沒在一片哭叫聲中,他的聲音也隻傳到邊上幾個人耳朵裏。可即使這兒一片人聽了喊聲立住不動,也馬上被邊上的人擠開了。此時街上人越來越多,執金吾盡管都是騎在馬上,也要被人流擠散了。

我回過頭看了看,那個執金吾的隊官盡管頂盔貫甲,一張臉上也顯出慌亂。他手裏提著馬鞭,忽然伸起手叫道:“再有亂動的,格殺勿論!”

我嚇了一跳。執金吾的名聲一向不太好,民眾說他們飛揚跋扈,但我也沒想到他們居然會要殺人。擾亂秩序,格殺勿論,這種命令在軍中倒也不新鮮,但這是在帝都的大街上啊,那些人隻是些平民,並不是軍人,難道真的要殺幾個平民才能整肅秩序麽?

有兩個執金吾手中持著長矛已衝了過來,看樣子,正要殺一兩個人了。我心下大急,不敢怠慢,手一搭身邊一個漢子的肩頭,人一躍而起,此時那兩支長矛正好向這邊的人群砸過來。

他們也沒有真的要殺人吧,不然直刺過來,我夾在人群中,不免也要受無妄之災。隻是他們這麽砸下,隻怕也會砸壞幾個人。我這時已站在那漢子的肩頭,咬了咬牙,看準長矛的來勢,兩手伸探,一把抓住了長矛的柄。盡管明知他們長矛下砸之力甚大,但此時也隻好硬頂一下了。

一抓住兩柄長矛,隻覺身上一震,卻根本沒有想象中那般大力。不過我踩著的那漢子卻吃不消了,在我腳下發出了一聲叫,我忙跳下他的肩頭,兩手仍不敢放開那兩柄長矛。

那人喊得也夠響的,大概所有人都聽到了,但這麽一來,街上的人流倒一下停住了,也登時靜了下來。這時剛才那喊話的執金吾又道:“馬上回家,不許出來,沒有事的。再有亂叫的,立斬!”

這回一條街上的人都聽到了。他們出來得急,回去得卻也快,馬上街上空空蕩蕩的。這時那執金吾喝道:“你是什麽人?還不放開?”

我這才省悟到我還抓著那兩柄長矛,那兩個馬上執金吾正用力在奪長矛,臉也憋得通紅,但他們哪裏奪得過去?我一陣失望,放開了長矛,那兩人在馬上也向後一仰,若不是騎在馬上的,隻怕會摔下來。

禁軍養尊處優,雖然一個個長得高大體麵,卻實在是不堪一擊啊。我努力讓自己臉上不露出輕蔑之色,躬身道:“我是下將軍楚休紅,剛才情急之下,多有得罪,請兩位將軍海涵。”

那個執金吾打量了我一下,似乎要看出我是不是在說謊,我也知道他的意思,從腰間取下腰牌遞過去道:“這是我的腰牌,請看。”

他接過來看了看,還回我道:“楚下將軍,請你立刻回住處,不要亂走。”

他說得倒也沒錯,若是城中亂成一片,蛇人沒來,自己反而弄得一片混亂,那才真是笑話。我點了點頭道:“遵命。”

我的下將軍屬第五級,雖然是上級軍官的最下一級,不過執金吾的長官也不過是個偏將軍,隻比我高一級,這人最多也隻和我平級,我說得這麽客氣,他倒也語氣和緩了許多,又道:“下將軍,職責所在,請你勿怪。”

我道:“將軍所言都是正道,楚某自當從命。不過,百姓不是軍人,總不能殺人立威吧。”

他臉一紅道:“下將軍有所不知,此間百姓刁猾之極,尋常言語,他們聽都不聽的。”

我也不想和他多說什麽,隻是道:“此人被我踩傷了,讓我先送他回去吧。”

剛才被我踩著的那人大概被我踩得肩骨傷了,正倒在地上哼著,那執金吾道:“不妨,我來送他吧。”

我在懷裏摸了摸,摸到了幾個金幣。文侯曾多次建言,軍校要不分貴賤,一例招生,教官待遇從優,讓他們一心育人,帝君也準奏了,所以軍校教官的待遇相當不錯。我把那幾個金幣放在那人手裏,道:“抱歉,你沒事吧?這幾個錢你拿去看看醫生吧。”

他隻是些皮肉之傷,抓著這幾金幣,倒是有點不好意思,道:“將軍,我……”

我止住了他的話,對那執金吾道:“幾位將軍,請你們送他回去了,我立刻回住處去。”

回到軍校,裏麵也已一片亂。不過軍校裏的亂和大街讓的亂不一樣,仍是按班級分開。我一進門,吳萬齡斜刺裏過來道:“楚將軍,你總算來了,文侯剛才派人下令,命我們整裝待發,我已幫你把班裏的學生叫齊了。”

我道:“出什麽事了?連軍校的學生也要叫起來。”

吳萬齡皺了皺眉,道:“聽說是倭莊反亂,衝擊獵場,禁軍難以收拾殘局,文侯命軍校出動。真不知那些島夷是不是因為春天來發瘋,真是找死。”

倭莊住的本是東海倭島的島夷,幾十年前,倭島島夷進犯東北藩屬句羅島,句羅島藩王向前代帝君求救,帝國發兵二十萬,盡誅來犯島夷,將島夷在句羅島近海一個小島殖民的一千許男女盡數俘來,以絕後患。本來朝中有人建議,說島夷狼子野心,當斬盡,先帝仁厚,將他們安置在北山獵場邊,命他們管理獵場,稱為倭莊。為了杜絕不測,先帝下令倭莊不得行使鐵器,連鐵鍋都不行,所以倭莊都是用的砂鍋。那些倭人休養生息,現在有兩千多人了,無聊之下,在倭莊開些飯莊,稱為“砂鍋居”,別有風味,倒也生意興隆,帝國不少有錢人專程去倭莊吃他們的野味砂鍋。沒想到他們居然會造反,真是嫌命長麽?倭莊雖有人口兩千許,但精壯隻怕一千都不到,連城中的執金吾也比他們多了五倍。這回造反,倭莊定要被連根拔除,殺個雞犬不留了。

我剛到自己一班,那些小鬼已經站在一處,見我過來,叫道:“老師,出什麽事了?”

我沉下臉,道:“萬事聽命令便是。”

命令下得也很快,來的是文侯的部下,命全校師生全副武裝,火速趕到北山獵場。

聽到這命令,我不禁有些異樣。執金吾的實力我也見到了,確實不高,但就算不高,也不至於連軍校這批學生也要叫去幫忙啊,文侯雖然不握軍權,但他位居列侯,本部府兵也有一萬人,雖然其中兩千人在武侯南征時借去充實中軍了,手頭也有八千軍。這八千軍絕對可與當初南征軍的中軍相提並論,文侯部下的水火二將也是軍中後起之秀的佼佼者,要說這八千人會敵不住一千島夷,那實在是滑天下之稽。

也許,文侯調軍校的用意,是讓那些學生觀摩一下實戰吧。軍校祭酒名義上是太子,文侯隻是副祭酒,但實際上全是文侯一個人在管。文侯相當看重軍校,認為這是下一代軍官的培養地。文侯反對空談,軍校自他接手後,對兵法和實戰都相當看重,現在一定趁這個難得的主意讓軍校學生練兵。

軍校中,每人都有馬匹。我騎在飛羽上,帶著他們出發。這一班因為是新生,已是在隊尾了,我後麵也隻有吳萬齡那一邊。

北山獵場在北門外十七裏的地方,屬帝君專用的獵場,不過帝君不愛行獵,每年隻是來應個景,獵場顯得頗為荒涼。遠遠望去,獵場中一片火光,人影綽綽,殺聲震天,聽聲音,都是帝國語,根本聽不出島夷的話在裏麵。

看樣子,我猜得不錯。

一到獵場門口,我便看見文侯搬著一張大椅子坐在陣中,兩邊都是盔甲鮮明的文侯府兵。我們四十個班的教師過去齊齊向文侯行禮。剛站起來,文侯向我們點了點頭道:“你們來了,此番島夷不知死活,列位要努力爭先,這回斬草除根,不論婦孺,不留活口!”

文侯的樣子在火光中顯得極其威嚴,我幾乎嚇了一跳。他本來貌不驚人,此時卻似換了個人一般。

這時身後有人高聲道:“甄卿!甄卿!”

文侯站起身,道:“殿下,臣在此,反賊已盡數被困。”

太子的十馬大車慢吞吞過來了。他的馬車馬匹太多,那馬夫將馬解開幾匹,隻用了四匹拉車,另六匹拴在一邊,總算是快了一些,可到底有六匹馬牽製,還是比一般的四馬拉車要慢許多,和我們這批騎軍更是不能比了。文侯沒讓我們跟隨太子齊來,也是怕我們來得太晚,要誤事吧。

太子一到跟前,跳下大車,軍校裏所有人都滾鞍下馬跪下行禮,但文侯的府軍卻隻是舉著手中武器向太子致意,算是行禮。我們四十個教官又跪下行了一回禮,站起來時隻見太子氣喘籲籲,不知他坐在車裏怎麽也會象自己跑過來的一樣。他道:“甄卿,你打得過他們麽?不會出事吧?”

文侯道:“殿下,臣罪該萬死,駐在此地的一千禁軍被島夷擊潰,火藥廠遭焚,現在禁軍死兩百零七人,傷三百十一人,工部駐此地人員死七人,傷兩人,尚無人被俘。我已命禁軍回去,由我府兵攻擊。臣未能慮及此,望太子降罪。”

文侯的聲音盡管沉著,但我也聽得出有三分驚恐。他雖然號稱足智多謀,但這番沒料到倭莊會在莊裏反亂,吃這麽個大虧,定讓他氣惱異常。他惋惜的絕不是這一千形同虛設的禁軍被擊潰,而是工部死了的七人吧。

我的心猛地一凜。張龍友也在這兒,他會不會也在死的七人裏?我一心想問,但現在文侯正在和太子說話,我也不敢插嘴。

太子道:“能打敗他們就好。甄卿,聽說島夷的女子膚如凝脂,笑靨如花,這個……”

文侯正色道:“殿下,若不斬草除根,終難免後患。若納島夷婦人入宮,殿下千金之體,不可以身涉險。”

他說得正經,但那“以身涉險”四字還是讓我想笑。文侯這種話也有弦外之意,隻是太子也根本沒去管那些,隻是道:“若是有一個也是好的,甄卿,大不了過幾天賜死她們便是。”

文侯歎了口氣,道:“好吧。”他轉身對身邊兩將道:“滄瀾,阿煒,有頃攻入,女子不得斬殺,定要生俘。”

那兩個是文侯的愛將水將鄧滄瀾和火將畢煒。他們我原先在醉楓樓裏也見過,文侯來試驗雷霆弩時也見過一次。火光中,隻見畢煒虯髯如怒,而鄧滄瀾卻是一張極秀氣的臉。

他們一躬身道:“末將遵命。”

文侯看了他們一眼,道:“現在軍校學生已來,你們定要給他們看看,帝國最強之軍當如何。”

果然是讓我們來觀摩啊。我看了一眼鄧滄瀾和畢煒,他們已經在點自己的人馬了。他們各統領支八百人隊,合在一處有一千六,絕無敗北之虞。

這時,獵場中忽然有一騎衝來,火光中隻見那人穿著一身不合身的甲胄,大概是從禁軍身上剝來的。他一到門口便大叫道:“我們投降!我們投降!”

文侯麵沉似水,喝道:“不準!”

那人叫道:“我們上當了!大人,我們願做牛做馬,絕不敢再起二心……”

他話音未落,忽然發出了一聲慘叫,火光中,隻見一道電光射過,卻是有箭飛出,那人跌跌撞撞地衝出來撲倒在地,身上插了四五支箭。那正是畢煒隊中射出的雷霆弩。此時相距不過三百餘地,雷霆弩之威,更是駭人,這四五支箭全部透胸而過,箭頭從他背後伸出來。

畢煒手下,到底是強兵,軍校生與他的部下雖然練雷霆弩的時日相同,卻遠不及他。何況,他手下的雷霆弩還是全不帶瞄準器的。

獵場中,火光熊熊,隻見那裏聚集著一些人影也在亂動,隻聽得有人在說些我聽不懂的話。那是島夷的方言吧,雖然聽不懂,但我也聽得出他們的慌亂。

突然間,從當中傳出了女子的尖聲慘叫。我不由得納悶,看了看文侯,他仍是麵色不動。我看看邊上幾個教官,他們也一陣茫然,不知到底出了什麽事。鄧滄瀾和畢煒端坐馬上,動也不動。這時太子叫道:“甄卿,他們在殺婦孺了,怎麽還不攻進去?”

文侯道:“殿下,島夷是要孤注一擲,此時進去,枉自損折我方兵力。”

島夷是在自殺婦孺!也許島夷是知道絕無幸理,絕望之下,先殺婦孺,再來血戰至死吧。我不禁暗笑,文侯定是早算準了這一點,所以才會給太子做個空頭人情。不過,看不出,文侯之狠,竟然遠在武侯之上!

婦孺的哭聲弱了下來,這時隻聽得一陣鬼哭狼嚎之聲,一片人影衝了出來。隻是看過去,很少見刀光,那些衝出來的島夷用的全是些木棒之類,偶爾有人用些刀槍,大概也是從禁軍手裏搶過來的。禁軍的刀槍實在是中看不中用,武侯以前未被準許抽調禁軍,其實也是件好事吧,不然我們在高鷲城隻怕敗得更快。

畢煒這時突然道:“鄧兄,我們還是給後輩們看看,不要用雷霆弩吧。”

的確,獵場已被圍,島夷也隻有從大門衝出來,若是此時發射雷霆弩,滿目平坦,別無遮擋,別說隻有一千島夷,就算有一萬,也會被盡數射殺。

鄧滄瀾點了點頭,回頭道:“太子、大人在上,弟兄們,吾輩努力!”

他說話很文雅,但話語音也有一股豪氣。這一千六百人齊齊衝出,抵住衝上來的島夷。登時,場中殺聲震天,鮮血四濺。

水火二將的部下名不虛傳,前年蒼月公在大江南岸陳兵欲渡,正是這二人的部隊強渡成攻,使得蒼月公一敗塗地。他們訓練既精,又有實戰經驗,而那些島夷又大多是島夷在此地生的第二代,久不動軍器,更是不堪一擊,哪裏抵得住水火二將的精兵?場中,鮮血噴湧,殘肢四飛,哪裏是戰鬥,簡直就是一場屠殺。

僅僅是一杯茶的功夫,獵場門口已是一片狼藉。一千島夷已被盡數斬盡,畢煒的部隊用的大多是長刀,被他們斬殺的島夷幾乎沒有一個是完整的。場中,彌漫著一股血腥氣,空氣也幾乎要凝結。水火二將還在場中試探那些屍首,看看有沒有沒死透的,不時傳來零星的一兩聲島夷的慘叫。
第九章 狼兵初現



這等屠戮場麵實在太過殘忍,我看見我帶的這一班裏有不少人都臉色發白,似乎想吐。我小聲道:“撐著點,別讓大人笑話。”

哪知學生還沒吐,太子忽然“嘔”地一聲吐了起來。文侯站起身,扶著太子道:“殿下,快進車裏坐吧,不要傷了身子。”

太子吐了一陣,扶著文侯道:“甄卿,你實在不該叫我來的。”

文侯笑了笑道:“此役全憑殿下睿智,一場大禍才能消弭無形。殿下,你在此役之功,縱然二太子得勝回京亦不能過矣。”

太子眼前一亮,道:“甄卿,原來你打的是個主意啊。”

我聽得心頭不禁有些寒意。文侯乍一看似乎等同閑人,後來知道他心機極富,此時看來,簡直深謀遠慮到令人膽寒。二太子有文侯當敵手,那實在是他運氣糟透了。文侯雖然不是神,沒料到倭莊會反亂,但他借此事,反而使得太子借機立功,實在想人不敢想。

這時鄧滄瀾和畢煒回來了。他們兩人也正如其名,鄧滄瀾一身銀甲仍是如水般閃亮,畢煒卻象從血盆裏撈上來的一樣,渾身是暗紅的血跡。他們在文侯跟前跪下道:“大人,末將繳令。此役斬級八百七十七,無一漏網,我軍隻有五人輕傷。”

文侯掃了他們一眼,道:“好。你們退下吧。”

鄧滄瀾和畢煒退到一邊後,文侯道:“軍校上下聽令。”

我們又跪了下來。那些學生哪裏見過這等陣勢,不少人都在發抖,武昭就在我身前,我見他身體也有些顫抖。他一生沒經過實戰,恐怕連殺人也沒見過吧。

文侯道:“倭莊叛亂,事關帝都安危。幸有太子殿下英武睿智,將士赴死用命,平亂於指顧間。諸位日後都將是帝國軍中棟梁,當以前輩為楷模,戮力為國。”

我也不覺好笑。太子自始自終,無非是到了到場,文侯將功勞全加到了他身上,太子居然受之不疑,臉皮倒也夠厚。

文侯道:“事情已畢,恭請太子回宮,軍校上下掩埋屍骸,清點人數,不得讓一人漏網。”

他忽然轉向我道:“楚休紅將軍!”

我沒想到文侯會突然叫到我,忙走上前,跪下到:“末將楚休紅聽令。”

“清理完畢,馬上來我府中向我報告。”

我大聲道:“得令!”心裏卻有些詫異。軍校教官中,我隻是個新手,論官職,也有五六個教官軍階比我還高,文侯讓我報告,我也不知到底是什麽用意。也許,文侯是借此向大家表明,我是屬於文侯一方的人吧。如果我算文侯一方的人,也不知該高興還是害怕,以文侯的智謀,我以後想要升遷,隻消辦事得力,這隻怕也不難。可文侯的性情卻又讓我說不出的害怕,此時,我見到文侯的影子,懼意便油然而生。

太子走後,鄧滄瀾和畢煒也行了一禮,領軍走了。他們這一千六百人秩序井然,退去時,我隻見大多人衣甲帶血,不少人連臉上也濺著血。文侯上了馬,在隨從簇擁下也回去了。我伏在地上,看著文侯的背影,不禁打了個寒戰。

要清掃戰場,其實並不太困難,把死屍拖出來,按男女點齊後堆成一堆燒掉。這些事,在我們攻入高鷲城後,輜重營做過不少,文侯讓軍校生幹這些,正是讓他們體會一下實戰吧。隻是他們大概平生第一次見到這等沙場,一看到地上亂七八糟的肢體,那些滿沾血汙和塵土的頭顱,許多學生,甚至有幾個教官都開始吐了起來,其中,居然也有武昭。

我走到武昭跟前扶住了他,道:“老師,您在一邊歇歇吧,這些事由我來幹。”

武昭年紀大了,這般一吐,哪裏還有平時的矍鑠。他擦了下嘴角,抬起頭看看我,臉也變得煞白,道:“楚將軍,有勞你了。”

我道:“老師,你叫我名字便可,學生不敢。”

我扶著他到一邊坐下。我的那一班學生還站在那兒,一個個神情閃爍,似乎都覺得害怕。我掃了他們一眼,道:“大家跟我去打掃戰場。”

他們麵麵相覷,一個學生壯著膽道:“老師,我們怕鬼!”

我喝道:“什麽鬼怪妖異,你見過麽?即使世上有鬼,鬼若不能殺人,有何可怕,鬼能殺人,你做鬼後那鬼難道不怕麽?”

這學生被我說得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我揮了揮手,道:“去揀些木棒用用,省得髒了手,去吧。”

我帶著他們向裏走去,這時吳萬齡那一班也走過去了。我們帶的班是軍校中最低的班,我們一出去,那些高年級的哪裏還坐得住,紛紛出列。人一多,哪裏還有人怕,地上那些呲牙咧嘴的屍首也同些木石相差無幾。

獵場甚大,倭莊是在獵場西南角的一個山坳裏,這山坳也甚大,隻有一個出口,三麵都是千丈絕壁,守住出口,便插翅難飛。文侯把工部土府的人帶到這裏也不知做些什麽,本來大概是想讓倭莊的島夷服侍工部匠人的起居吧,可是沒想到倭莊竟然叛亂。我到此時也實在不明白倭莊到底是怎麽回事,竟然瘋到叛亂,也許是他們見了擔當守衛的禁軍如此不濟,誤以為能一以當十吧。可他們這一千餘精壯,再厲害也成不了氣候,就算禁軍再差,總還有三萬,除了禁軍,萬不得已,駐守在二百裏外北寧城的長安伯屠方也可以入京拱衛。屠方的兵雖然隻有一萬,但那也是一支精兵,和中看不中用的禁軍全然不是一回事。照我看,島夷叛亂,唯一一條路就是脅持帝君,令別人投鼠忌器,才有一線生機。可他們就算能脅持帝君,又能如何?難道要回遠隔重洋的倭島去麽?

我怎麽也想不通。也許,倭莊的島夷叛亂,有他們不得不然的苦衷吧。我把幾具屍首推到了一起,依稀又想起了南征途中,我們屠滅的那九座堅守不守的城池。那時,每當屠滅一城,也象現在這樣將遍地屍首堆到一處,點火燃燒。那股血腥和焦臭,讓我也做過好幾次惡夢,沒想到在帝都,又重溫了一遍那時的情景。

將死屍燃得很久。幾千具死屍,不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也不論是島夷還是禁軍,現在都化作一堆黑灰,再也分不開了。盡管在火中,有些死屍象活了一樣扭動,情形極是可怖,但那些學生看著這堆大火時臉上漸漸褪去了剛才的驚恐不安,都平靜下來。

再看過這樣幾次,他們就不再去害怕死屍了吧。人也真是奇怪,總是不怕活人,反而會害怕死人。

看著火燒,有人走到我跟前道:“楚將軍。”

我轉過頭,那是武昭過來向我打招呼。他帶的是高年級學生,不用他費多少心,倒比我清閑些。我把手裏一根木棒扔到一邊,行了一禮道:“武昭老師,你好。”

他把臉側到一邊,似乎不敢看火光中好些張牙舞爪的死屍,小聲道:“楚將軍,你的槍術真是我教的?”

我點了點頭,道:“老師你大概忘了吧,你教我那一年,有十幾個學會二段寸手槍,我就是其中一個。戰場上,我用這路槍,擊敗了不少敵軍。”

武昭摸了摸花白的胡子道:“唉,大概我是老了,有負小王子之托,嗬嗬。”

他這話讓我有點莫名其妙,了不知關小王子什麽事。我道:“什麽?”

武昭道:“小王子被你從馬上打下來,很不服氣,他磨著我要我給你點教訓。看來,我沒讓你打下馬來,已是楚將軍手下留情。”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那天我把小王打下馬來,實在也是意外,他的槍術也有點出乎意料地高明,卻又不曾高明到讓我無法對付。我道:“那天我對小殿下確是太過失禮,明天我馬上去向小殿下請罪。”

“這倒不必了,小王子對你倒是佩服得緊,他說你是他所見除老朽之外槍術最好的人,他的二段寸手槍在你手下不堪一擊。你別看不起他,小王子雖然年幼,槍術之精,拿到軍校來也是數一數二的,今年這批隻有五六個學會二段寸手槍,卻沒人比得上他,五六年後等他長成了,你就不是那麽容易對付他了。唉,真是英雄出年少,老朽真的不行了,少年時還想立功沙場,可造化弄人,空有個軍中第一的虛名,卻寸功未建,隻後,怕也隻能在軍校裏教教孩子。”

武昭的感慨我也不覺得如何。他沒上過戰陣,以他的年紀,現在再到戰場上,恐怕也空有一身本領,用都用不出來。我道:“武昭老師,你是我們的恩師,我們在戰場上立下的每一分功勞,都有老師的教誨在內,老師也不必有未上疆場之歎了。”

武昭笑了笑道:“算了,這一批學生要提前畢業,我還是好好調教一下小王子吧。若他在十七歲那年能在以槍術高手的身份入伍,那老朽死亦瞑目了。”

我不由一哂。小王子槍術不錯,但離“高手”的境界還很遠,他十七歲成年,隻怕也不過一兩年的事了,一兩年裏武昭要想將他調教得一鳴驚人,也很難。但武昭信心十足,我也隻好順著他道:“好吧,一兩年後希望能與小殿下在軍中並肩作戰。”

武昭一楞,又笑道:“早著呢。他倒是長得高大,可今年才十二歲。”

十二歲!我一呆。小王子長得有十五六歲孩子那麽高,沒想到今年才十二歲。十二歲的小孩,居然已經學會了二段寸手槍,那他真是個槍術天才了。說不定,過五年他十七歲成人時,真的能與我一戰。

沒想到,宗室中除了二太子,居然還有這等人材。雖然小王子還小,可等他長大了,也許會給現在死氣沉沉的皇室一族帶來新的氣息吧。

這時火堆已滅了,隻剩了些餘燼,未燃盡的人骨也隻是焦黑一片。我們把這一堆骨灰弄些泥土蓋好,便看不出來了。用不了多久,這一塊地方就會長出草樹,也會開花結實,年複一年,以後誰會知道這兒曾經死過那麽多人?

打掃完後,天也快亮了。屠盡島夷沒花多少時間,我們掃掃倒花了大半夜。曙色中,四十個班列隊回校,我帶著自己這一班排在最後,看著前麵的的班級一個個回去。

我快到獵場門口時,身邊的一個學生突然轉過頭道:“咦,老師,你看那是誰?”

曙色中,在獵場門口站著一個人。他穿著一件灰白色的長衫,腰下配著劍,長身站著,看上去卻似重病初愈一般。

這正是張龍友!

我喜出望外,跳下馬,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肩,叫道:“張先生!你沒事啊,太好了。”

張龍友咧開嘴笑了笑,他的笑容實在比哭還要難看。他被我抓著肩,身體也是一晃,慢慢道:“我一根汗毛也沒碰到。”

“你沒事就好。剛才我就在擔心,怕你要出什麽事。你晚上在哪兒啊?”

張龍友看著獵場中。原先,那兒有倭莊的房子,還有工部在這兒劃出的一塊場地,現在卻什麽都沒了,隻剩一片焦土。他眼中有種茫然,也有種恐懼。

“昨夜,文侯大人要看看我新近的成果,把我叫去了。”

我長籲一口氣:“還好,你算是上天保佑,逃得一條性命。隻是你在做什麽?隻怕這成果全付諸一炬了吧。”

張龍友道:“這倒沒什麽。隻是,唉。”他欲言又止,又長歎了一口氣。看他的樣子,似乎並不願談他在做什麽,可能他正做的東西必須極端保密,所以文侯才會把他和另幾個人安排在這裏來。我也不再追問,道:“張先生,你現在住都沒地方住了吧?”

“文侯大人命我暫住他府中,剛才趁早,我才出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你怎麽過來的?我去給你叫輛車來。”

張龍友止住我道:“不用了,我還是走著回去吧。楚將軍,你能陪我走走麽?”

我道:“好吧,我送你回去。”我轉頭對自己這班的班長交待了幾句,牽著自己的馬,和張龍友並肩走著。

帝都很大,從文侯官邸到獵場,騎馬也得好一會,走路那得走上大半天了。我走在張龍友身邊,現在天已放亮,一路上不時見到早起的鄉農挑著菜進城來賣。他們走過我們身邊時,都有些詫異地看我們一眼。我們兩人一個身著軍服,一個身穿工部的號衣,我還牽著一匹馬,看上去也的確讓人感到有些古怪。張龍友也一聲不吭,隻顧低著頭走。

看著那些鄉農不時看過來,我也有些如芒在背,正自不安,張龍友忽道:“楚將軍,你殺過多少人?”

我被他一問,倒是一怔。我從不殺降人平民,但當初功勞簿上,也已記了我有“斬級二十三”的紀錄了。殺了二十三個敵軍,當然算相當厲害的,不過和當初的“殺生王”柴勝相相比,並不算如何。據說把柴勝相殺的人頭堆在一處,可以堆滿一間大房子。雖然柴勝相殺的,倒有一大半是平民和降俘,不過就算是他戰場上所殺也要比我多。

戰士,比的也僅僅是殺人多少吧。我道:“有二十幾個了吧。你難道也殺過人麽?”

張龍友搖了搖頭道:“楚將軍,我跟你說過,我參加君侯南征軍,當初想的隻是到南邊諸省去找丹砂,所以我加入的是輜重營。我從小連雞都不敢殺,師父也告訴我,我們上清丹鼎派清淨無為,求的是通過服食丹藥來衝舉飛升,那時我想得太簡單,以為跟在大隊人馬後麵,我自煉我的丹。可是,哼哼,在高鷲城裏就因丹爐失火爆炸,若不是你求情,差點在那兒就被德洋大人斬了。好容易回到帝都,卻依然要我做這些殺人利器。楚將軍,難道殺人真的有什麽義正辭嚴的理由,是不得不殺麽?天下人和和睦睦,你不要管我想什麽,我也不來管你想什麽,豈不是太平無事?”

我歎了口氣,道:“有些事,不是我們能操心的,我們要做的,隻是聽從命令吧。鏟除叛逆,敉平戰亂,那天下自然太平。到那時,你就可以安心煉你的丹藥了。哈哈,你要煉成了,分我兩顆吧,我不想衝舉飛升,活得長一些,倒也是想的。”

張龍友卻沒有被我說的笑話逗笑,抬起頭看了看天。旭日初升,天邊也一片鮮紅,象是一個巨大的傷口流出的血。

送張龍友到文侯府後,他向我告別。文侯去朝中商議事情了,不曾回來,我也便向他告辭。從門口看進去,文侯就讓他住在我們第一次暫居文侯府住過的那間偏房,透過掩映的樹影,我看見文侯府正廳的那塊匾額。上麵,“文以載道”四個筆力遒勁的大字,隔了那麽遠,依然很清楚。

回到學校,天已經大亮了。昨夜緊急出動,今天休息半天。我剛把馬歸入馬廄,便聽得苑可珍在叫我。他昨天睡在家裏,也不曾隨全班出去,所以不知今天上午放假的事。我讓他暫且回家,明天直接到工部找薛文亦便是。等他走後,我突然想起那本《勝兵策》還在我懷裏,現在首要之事是把這書抄錄下來。

帝都有幾家抄書店,不過收費都相當高昂,我根本出不起。好在我自己識字,可以自己抄,隻消去抄書店買些打磨好後的空白羊皮就行了。

霧雲城雖然貴為帝都,但讀書的人並不多,抄書店隻有城西有一家。我雇了輛車到了城西那家賣筆墨羊皮的“榮寶齋”,剛一進門,便聽得裏麵有人道:“這麽貴啊?便宜些行麽?”

那正是吳萬齡的聲音。我有些詫異,走了進去,卻見站在櫃台前看著一疊羊皮紙的,正是吳萬齡。我道:“吳將軍,你也在麽?”

吳萬齡一看我,不知怎麽有些局促,支支唔唔地道:“楚將軍,你也來買羊皮紙麽?”

我道:“是啊,我要抄本書。你要抄什麽?”

吳萬齡看了看左右,道:“隨便看看。楚將軍,你挑吧,我先得走了。”

他向我行了一禮,便走出去,那店裏的夥計叫道:“將軍,你還買不買了?”可吳萬齡已經出門逃也似地走了。

大概是因為羊皮紙太貴吧。吳萬齡級別比我低得多,待遇也比我要差好多,我想起那回他帶我去百香樓喝茶時也摸了半天才摸出錢來。也許,他是要寫什麽東西,但買不起羊皮紙了,覺得被我看見很丟麵子才會如此。我看了看他剛才看的羊皮紙道:“他剛才挑的是哪些?”

那夥計倒很是殷勤,把不少羊皮紙拿出來道:“將軍,請看吧。”

羊皮要寫字,那些羊皮都得硝過後再細細打磨,磨得沒半分羊膻味,每一張都白將光潤。更兼要裁得一般大小,所以價格不低。吳萬齡剛才挑的是最上等的羊皮紙,價錢讓我也有些咋舌。我翻了幾張道:“能便宜些麽?帛書是不是便宜些?”

那夥計道:“將軍有所不知,原先帛書是比羊皮紙便宜些,不過帝君萬壽節在即,宮中把帛幾乎買空了,這些天帛的價錢比羊皮紙貴好些。”

我翻了翻,歎了口氣道:“這些也太貴了,怪不得書也沒人買得起。你還是給我買些中檔的吧,牢一點就行,不用太高級的。”

那夥計又翻出一盒中檔的羊皮紙來。這些比剛才那高檔的便要差許多,高檔的白而軟,沒一點瑕疵,這中檔的就發黃發暗,不過也是羊皮,很是堅韌。看著羊皮紙,我忽然想起夜摩大武的繭紙來了。繭紙幾乎可與最上等的羊皮紙相媲美,其實把繭弄來單做繭紙的話,大概價錢會比羊皮紙便宜些。隻是帝都不產繭,要是在符敦城,那倒可以試試。我揀了幾張,估計著可以抄下那本《勝兵策》了,掏出錢買了下來。那夥計正要把揀過的都放進去,我忽然道:“把剛才那位將軍挑好的也給我吧,我買了。”

那幾張上等羊皮紙買得我很是心疼,但想想為了她們的事,我曾和吳萬齡大大翻過一回臉,直至現在,我們總也沒能回到在高鷲城裏同甘共苦時那樣的狀態,我就覺得有些對他不住。買兩張羊皮紙送他,大概也可以算我向他陪不是吧。

帶了一盒羊皮紙回到住處,時近中午了。在軍校裏吃罷飯,我帶著那一盒上等羊皮紙到吳萬齡住處。敲了敲門,便聽得他在裏麵道:“誰呀?”

我道:“吳將軍,是我。”

裏麵的桌椅“嚓啦”地一陣響,聽得吳萬齡道:“楚將軍啊。”大概他急著來開門,把椅子也拖到了一邊。門一開,我把那盒羊皮紙道:“吳將軍,實在冒昧,我多買了點羊皮紙,來問問你要不要。”

他臉一紅。我一眼看見他桌上放著一批木簡,邊上的筆墨也堆得很亂,大概正在寫東西。木簡太過沉重,每條一般寫十個字,一兩萬字的文章寫在木簡上,有好幾十斤重,串起來進也麻煩。吳萬齡大概也沒辦法了,才退而求其次。他接過我手裏的羊皮紙,又推還給我道:“楚將軍,這太不好意思吧。”

我把羊皮紙放在他手裏道:“客氣什麽。你在寫什麽東西?”我怕他再推托,走到他桌前看了看。吳萬齡過來道:“在亂寫些東西,楚將軍見笑了。”

頭一片木簡上,用圓潤的字體寫著“兵製九進疏”。這個題目就很讓我感興趣,我看了幾條,更是大吃一驚。吳萬齡說的,竟然和以前在高鷲城中苑可祥跟我說的一樣,是對帝國軍中的兵製提出改進。苑可祥和我隻是提綱挈領地說了說,吳萬齡說的卻是分門別類,將現在兵製中的九種不合理方麵細細講來。我越看越感興趣,叫道:“吳將軍,你在寫這個啊!”

吳萬齡有些不好意思,道:“楚將軍,你別笑我以卑職妄論軍務,我隻是隨便寫寫。”

木簡不好翻,但我一條條看下去,隻覺每一條都深得我心。象吳萬齡說的軍中官職名稱雜亂無序,上情不能有效下達,而將領帶兵,令不逾己部,一旦形勢突變,一部的將領根本指揮不動另一部,這些都深中帝國軍弊病。我翻完了,歎道:“吳將軍,你將這疏快點寫完,這裏說的相當實用啊。對了,我這兒有本書,你也可以參考一下。”

我從懷裏摸出那半本《勝兵策》,道:“這是我借來的,你快點看啊,我還要抄錄一本呢。”

吳萬齡接過來翻了翻,麵露喜色,叫道:“楚將軍,你哪裏搞來這麽好的書,太妙了,我也要抄一部。楚將軍,我幫你抄吧,抄好了給你。”

吳萬齡的字比我的字漂亮得多,他要幫我抄,比我自己抄要好得多。我大為欣喜,道:“好啊。”我從懷裏摸出那盒中檔羊皮紙道:“你就抄到這兒吧。”

吳萬齡接過來,眼中有些閃爍,似乎淚水即將流出。我實在不敢看大男人落淚,拍拍他的肩道:“吳將軍,以前的事,我們都忘了吧。”

吳萬齡嘴張了張,似乎要說什麽話,但還是閉上了。他為人太過內斂,我也是知道的。我又拍拍他的肩道:“吳將軍,我們是一起出生入死過的,我有時也太過失禮,吳將軍,你也別往心裏去。”

吳萬齡臉又是一紅,也不知我說的這話又觸動了他什麽。我走出他的住所,掩上門,長籲了一口氣。

下午,又帶著手下的學生在操場操練。經過昨晚的事,這批學生都好象成長了許多,盡管槍法稚嫩,但練習得都很認真。親眼看到過殺人,對他們也是個極大的觸動。想要在戰場上不被殺,那隻有先把自己的本領練好。這個淺顯道理說得太多,也不及親眼目睹效果好。

下課後,我獨自一人到街上走走,想去看看薛文亦。雖然和他說好把苑可珍調到工部,現在還沒有結果,我想問問他事情如何了。苑可珍誌不在軍旅,到工部更能一展他的所學,對於他來說,這大概是更好的發展。

今天是三月初八,街上比前一陣已熱鬧了許多。二太子兵敗的消息,雖然一般平民也約略知道,但並不曾公布,所以開始時的恐慌過去後,蛇人的消息對他們來說還是太過遙遠了。而帝君的壽誕在即,也許帝君也不想讓恐慌擾亂了他的壽慶。帝君是十年一大慶,五年一小慶,今年這四旬大慶,自然要搞得隆重些,共和軍叛亂,蛇人攻擊,對於帝君的天壽節來說,也不過是疥癬小疾而已。也因為還有十幾天就是天壽節,連武侯的悼儀也押後了,聽說得等到四月四日春祭日再祭奠南征的十萬大軍亡魂。在帝君眼裏,十萬條性命,也比不上他的生日重要吧。

我走到工部,和門口兩個護兵打過招呼,剛一進門,苑可珍正好出來,一見我便迎過來道:“老師,你來了啊。”

我點了點頭道:“在這兒住得慣麽?”

苑可珍手裏抓著一塊木板,上麵畫著一些圓圈,他臉上也滿是興奮之色,道:“很好,薛大人很照顧我。文侯大人剛才來過,要我們趕製幾個,明天試給他看,一旦有效,就要給所有的雷霆弩都裝上去。”

“薛先生呢?”

苑可珍指了指後院道:“他在督工做什麽飛行機啊。老師,那飛行機真能飛麽?怎麽飛的?”

他還不脫少年心性,喜歡這類新鮮東西。我苦笑了笑道:“飛是能飛,不過降下來很難。”那回我們雖然借飛行機逃脫,但是降下來時卻大為困難,有兩個女子在降落後還磕傷了腿。薛文亦要是不把這解決,那飛行機終究沒有什麽太大用處。

我和苑可珍兩人一起向後院走去。工部占地很大,因為金水火三府不是水就是火,所以工場並不設在工部,工部裏隻設了木土二府的工場。工部五府,其實也是一個整體,象造支箭,箭頭本是金府的本職,但造熔爐要土府,箭杆屬木府,生火又歸火府的人負責,平常做事,五府的人都在一處,分成五府隻不過便於管理而已。

一到後院,便聽得小王子在大聲道:“薛先生,什麽時候能試試?”

小王子也在?我倒小小地吃了一驚。其實也難怪,小孩子對這些新奇的東西最感興趣,他比苑可珍還小得很多,聽得有飛行機這東西,不來看看才怪呢。隻是他讓武昭來教訓我,恐怕會對我不滿。我正有點遲疑,苑可珍在一邊叫道:“薛大人,楚老師來了。”

薛文亦正坐在輪椅上指揮幾個工匠刨木板,小王子就站在邊上,他那幾個侍衛則跟在身後,其中一個正是那陳超航,他手上還纏著白布。一聽苑可珍的聲音,他們都抬起了頭,我心一沉,忙不迭上前,向小王子行了一禮道:“殿下,末將楚休紅有禮。”

正不知小王子會如何收拾我,我心頭惴惴,卻聽得小王子叫道:“楚將軍啊,你快過來。你用過這飛行機的吧?”

他的話音根本沒半分敵意,倒有幾分崇敬之意。我心一寬,道:“稟殿下,我便是坐這飛行機逃出高鷲城的。”

“真的能飛麽?”

“飛是能飛……”

我剛想說這飛行機還不太安全,小王子已歡呼雀躍道:“好極了,我要跟太子哥哥說,我也要給帝君的天壽節撒花去。”

這飛行機有這個用處麽?我在回來那天也在朝中向諸人說過逃出的情景,帝君記性倒不壞,隻是沒想到他居然還想到飛行機有這個用途。我忙道:“這飛行機不太好控製,殿下您千金之體,隻怕還不能坐。”

小王子道:“你們不說不行麽?”

薛文亦在一邊道:“殿下,這實在是不行的,微臣不敢做這個主,你聽楚將軍也這麽說的。”我這才發現他已是滿頭大汗,大概小王子在這裏非要坐飛行機,把他嚇了個慘。

小王子看了看我,道:“楚將軍,我真的不能坐麽?”

陳超航在一邊跪下道:“公子,你聽楚將軍也這麽說,不信你再去問問武昭老師,他一定也說你不能坐的。”

小王子臉沉了下來,看了看兩個木匠正刨著的飛行機,抓了抓頭道:“唉,都說我不能坐,其實我也不小了。陳超航,我們還是去放那小飛行機吧。”

陳超航和薛文亦長籲了口氣,薛文亦道:“殿下,等過幾年,我必定向太子進言,讓殿下坐坐這飛行機。”

陳超航當初為了抓我的槍,被我的槍頭割傷了手,現在看向我的目光卻有了幾分感激。小王子走時,居然還向我行了一禮,慌得我忙不迭還禮。等他們走後,薛文亦道:“還好你來了,不然我可真說不過這小王子。”

我道:“他非要坐飛行機吧?”

“是啊。這飛行機還太危險,小王子胡亂坐上,要是出點什麽事,我可擔當不起。楚將軍,還好他還算服你,你到底做了什麽讓他服氣?”

小王子讓武昭來教訓我,但武昭也沒能讓我丟臉,這事武昭大概向他說過了。這小王子雖然有些不講理,但他一旦聽說我居然能和武昭鬥個旗鼓相當,就馬上對我頗為尊敬,但很有幾分可愛。我笑了笑道:“也沒什麽。你做這飛行機,可是帝君的意思麽?”

薛文亦道:“這是太子的意思。怎麽了?”

是太子的意思啊,我不禁微微一笑。這隻怕也是文侯出的主意。二太子一心要立軍功來壓倒太子,但他沒想到,帝君心目中,能在天壽節上博得他的歡心,隻怕比在戰場上立功更令帝君看重。

文侯當真不放一事空啊。以前我就很佩服文侯心計,現在更是敬佩不已。

一個名將,要有勇有謀,武侯如此,陸經漁也如此。如果我要成為名將的話,那文侯就是最好的老師了。

和薛文亦談了一陣,薛文亦留我在工部吃了頓飯,說起瞄準器的事,薛文亦說文侯相當看重,苑可珍也已破格調入工部,成為工部的正式成員。以他一個半大少年就進入工部,那也是沒有前例的。說到明天試驗瞄準器時,我對薛文亦說,一旦試驗成功,便稟報文侯,說這本是吳萬齡發現的。

吃過晚飯,我向薛文亦告辭,出了工部。工部座落在地方在帝都算是很不繁華的,但現在也有幾分喜慶的氣氛。帝君的天壽節,也算一個與民同樂的節日,連這兒的那些貧民也都有點過節的意思,這也算帝君的一項德政吧。

我正走著,突然聽到有人叫道:“楚將軍!”我把起頭,不知是誰在叫我,看去,卻見兩個穿著便服的人在人群中向我招手,其中一個是前鋒七營的百夫長錢文義。

錢文義在前鋒營時和我關係很好,我們都是平民出身的小軍官,又是同僚。後來我離開前鋒營後,也很少見到他,路恭行回來時,他並不是五人中的一個,我隻道他已沒於戰陣,沒想到竟然能在這裏看到他。我欣喜若狂,擠開人群走到他邊上,一邊抓住他的肩道:“錢文義!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

錢文義卻沒有我這種歡喜,隻是道:“我們昨天才回到帝都,一行隻剩了兩百人了。”

他臉上滿是風塵之色,一路上不知受過多少苦。我道:“前鋒營還有人回來麽?”

“蒲安禮和邢鐵風他們也回來了,我們這一批百夫長,逃回了七個。”

前鋒營二十個百夫長,除了在高鷲城中戰死的,本來在城破時還有十四個,能逃回一半,已算很了不起了。我歎了口氣道:“別去想他了。知道麽,蛇人的先頭部隊已經攻到了東平城了。”

錢文義道:“我是從西北一條路上來的,沒過東平城。本來想找到西府軍,可是走錯了路,居然差到了朗月省。幸虧碰到朗月省的王鎮總督,給我們幾匹馬,不然我們就算僥幸逃過戰火,也要死在路上。”

朗月省是最西的一個省份,地界很大,但人口隻有七十萬,當得上“地廣人稀”,那兒的總督也是帝國十九行省中最無關緊要的一個,帝國西疆,其實還是靠成昧省總督褚聞中的兩萬狼兵守備。聽說朗月省連一個大城也沒有,因為土地太過貧瘠,連強盜也不大有,所以朗月省根本沒有駐軍,王鎮隻帶了兩百多個隨身的護兵,隻是為看管流放到那裏的罪犯而設立的,而王鎮這個總督自己也是因為忤了文侯才被派到那裏當總督,近於半流放性質。那裏地處高原,馬匹並不太多,最多的是一種長毛牛,王鎮能給他們兩百匹馬,實在是竭盡全力幫助他們了。

如果我那時沒有到西府軍駐地,也差到朗月省的話,大概她們不至於會被送進宮裏吧。我一想到她,心頭又是一陣疼痛。

錢文義大概發現我臉色有異,道:“楚將軍,你也別多想了。我們今天去國殤碑前祭奠君侯,你和我們一起去吧。”

因為天壽節,祭儀全都押後,這些天民間連出殯都不許,但我們自己趁夜去祭總沒關係吧。我有些臉紅,回到帝都這麽多天,我從來沒想過要去祭奠一下死去的弟兄麽。我道:“好吧,我們叫輛車,再買點酒去。”

華表山在帝都城西郊。華表山孤峰兀立,頂上有郊天塔,塔下又有國殤碑,以前每隔兩年的,駐守在帝都的三萬禁軍和外圍的十二萬駐軍都要到國殤碑下進行祭祀。帝國征戰數百年,國殤碑上刻著的陣亡將士名字就已經有數十萬了,更不用說在連年征戰中死去的無名士卒有多少。

我們到國殤碑下時,天已是黃昏。山銜落日,映得半天俱紅,連樹葉也變成了紫色。我和錢文義他們在國殤碑下燃起一堆火,錢文義倒了幾碗酒,我們一人端了一碗,錢文義對著石碑道:“君侯,您英靈不遠,願來世再為名將,保家衛國。”

他把酒灑在碑前,我們在他身後也把酒灑在地上。我在灑酒時小聲地道:“死去的弟兄們,你們也喝一口酒吧。”

酒灑在地上,把泥土也濕了一塊。一陣風吹來,揚起了落葉塵土,也似有陰魂在側。+有個弟兄在一邊低聲唱起了那支葬歌,我們也應和著。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山何巍巍,天何蒼蒼。山有木兮國有殤。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我們都不是什麽善歌之人,唱得也似狼嚎。第一段唱完,遠遠地,從山下傳來了一些人的歌聲:

“身既歿矣,歸葬山阿。人生苦短,歲月蹉跎。生有命兮死無何。魂兮歸來,以瞻山河。”

這支葬歌共有三段,第二段更為悲壯,山下那些沙啞的嗓子唱出來,更是一片蒼茫,在黃昏中,如一陣陣悶雷滾過。我們都站直了,一起唱起了第三段。

“身既沒矣,歸葬山麓。天何高高,風何肅肅。執幹戈兮靈旗矗。魂兮歸來,永守親族。”

這第三段改用了入韻,和一般葬歌的綿長大為不同,沒什麽淒婉,卻渾然是一派激壯,唱到最後的“永守親族”四字時,山下那隊人已到了華表山腳,一時間山上山下的歌聲混成一片,直上雲霄,幾至滿山俱響,已壓過了漸緊的風聲。

那庭天寫的這首葬歌,最後卻沒有寫“以衛家國”、“以衛君王”之類的話,一直為人垢病,因此平常在軍中也唱第一段。這次把三段一起唱完,我隻覺心頭一陣酸楚。最後的“永守親族”四字,以前從來也看不出有多大意思,現在突然間讓我感到這短短四字中有那麽多不盡之意。

那庭天一生行伍,他生前有三子,這三子從他出征,有“將門三星”之目,但先後在戰爭中陣亡,這對那庭天的打擊一定很大,他老來也拒絕大帝賜與他的美姬,獨自在府中度過餘生,寫了一部《行軍七要》。在《行軍七要》中,盡管講了許多戰陣的攻守之策,但夾在裏麵的,更多是“以不戰屈人之兵”,“不殺為上”之類的話。

暮年的那庭天,也許也在悔恨上半天的殺伐吧。如果也許他在想著,與其在戰場上建立不世功業,不如與妻兒老小相聚一堂,平平安安,又平庸無足道地過此一生。隻是這世界如一道洪流,奔湧向前,再不容你回頭。我幾乎能從這四字裏聽到那庭天那無盡的悔恨。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懂得那庭天寫這葬歌的真意,耳中,隻是回繞著“永守親族”四字,眼前,好象又出現了我已逝的父母,戰死的朋友,還有,就是她。

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能到達那庭天的地位,我會不會也如此悔恨?我實在不知道。

這時從山上有人高聲叫道:“山上的弟兄,你們是哪一軍的?”

錢文義伸掌在嘴邊,高聲道:“我們是南征回來的士兵,你們是哪兒的?”

錢文義一語出口,山下一陣亂,有個人尖聲叫道:“你們也逃回來了?我等是南征殘軍,陸將軍部下。”

陸經漁的殘部?我渾身都是一凜,高聲道:“陸將軍可安全?”

山下一下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有人才高聲叫道:“陸將軍,魂兮歸來,我們回帝都了!”

陸經漁死了?這時山下已是一片哭聲。剛才這些人還在唱著那支悲壯的葬歌,現在卻已判若兩人。我心中一冷,錢文義道:“楚將軍,我們下去看看吧。”

我點了點頭。這批人大約有五六千,今天才到,恐怕以後再沒有人能逃回來了。南征軍十萬,逃出的,隻剩這五六千,這一場戰敗之慘,實令人心寒。

我們走下山,那批人還在山腳。一到山下,我才發現有些異樣,這五六千人,大多是神情木然,隻有隊伍頭上一兩百人在抱頭痛哭。我們一走過去,有個軍官拍馬過來,大聲喝道:“幾位將軍,你們是什麽人?”

這人盔甲鮮明,神情有些高傲,怎麽看也不象是南征敗回來的。我和錢文義互相看了一眼,我道:“末將是下將軍楚休紅,這位是前鋒營百夫長錢文義將軍。請問將軍,你們是哪一部份的?”

這人聽得我是下將軍,倒收起了幾分高傲之色,在馬上向我行了一禮道:“稟楚將軍,末將是褚爵爺麾下狼軍左營都統解瑄,統本營四千,奉文侯大人火急征調令,日夜兼程,入都聽令,失陪了。”

他轉身要走,我急道:“解將軍,他們不是說是陸將軍麾下麽?”

解瑄撇了撇嘴,道:“這一百二十七人為附在我營中的南征軍殘兵,楚將軍,請你帶這些人向文侯大人聽令吧。”

他一揮手道:“弟兄們,我們走。”

永寧伯褚聞中,鎮守成昧省首府石虎城。石虎城當年是西疆伽洛國國都,地處大江上遊南岸,和處於大江中遊南岸的符敦城、下遊南岸的東平城合稱為大江的三道門戶。在大帝得國時,石虎城曾被屠成一座死城,幾年前蒼月公起事時,又攻破了一次,兩萬守軍被活埋於城下。因為石虎城太過重要,雖然成昧省以西還有朗月省,但朗月省地勢太過險惡,土地也太過貧瘠,無法駐紮大軍,因此石虎城這座帝國本土境內最西的大城就成為帝國西部屏障。以往,石虎城依附於符敦城,受天水省節製,帝都對此也有些鞭長莫及,所以在被奪回來後,文侯怕此城再度有失,特意調攻破石虎城的永寧伯褚聞中為成昧守將。褚聞中原來被指派到乙支省開荒屯田,因為帝都位於三池、昌都、方陽三省交界處,昌都有青月公的七萬軍駐守,同樣緊貼帝都的方陽省卻隻有長安伯屠方的一萬兵駐守,中央一路,出北寧城向南直到大江都不再有駐軍,未免太過單薄,文侯當初便倡議在乙支省築城,由褚聞中在此屯田開府,這樣便和符敦城的李湍府軍、西府軍、北寧城屠方守軍守望相助,連成一個整體,不論敵人從南還是從北攻來,這四支軍隊都能互相接應。這本是個好計劃,可惜李湍附和蒼月公叛亂,將文侯這全盤計劃打亂,而石虎城被攻回後,勢必要有一支強兵駐紮,才能保障西部的安全,權衡之下,褚聞中便又被調往石虎城了。

褚聞中這支軍隊因為輾轉於數地,兵源很雜,前期軍紀也很壞,被人稱為“狼兵”。褚聞中對這支隊伍大加約束,整編後,戰鬥力令人刮目相看,他自己倒很喜歡這個稱謂,反正將“狼兵”作為他這兩萬人的正式綽號。武侯南征前,他受命奪回石虎城,蒼月公攻破石虎城後,轉戰向東進發,在這裏留下了兩萬兵,褚聞中同樣兩萬人,但他攻城時簡直如摧枯拉朽,五天急行軍八百裏,又僅僅用了一天時間便攻下石虎城。那次褚聞中報捷的消息傳來,武侯還在帝都選南征軍,聽得褚聞中如此快便取得勝利,他大為後悔,說本該調褚聞中這兩萬人為後軍,那南征的四支軍隊每一支都能獨當一麵了。

帝國的本有駐軍十二萬,分駐帝都四周,武侯的十萬南征軍便是從這十二萬人中選的。剩下的二萬軍在我和路恭行回來後就隨二太子出征了,現在雖然也有一些補充,但帝都駐軍隻剩了一萬多,真可以說守備空虛。如果全部征用新兵,那戰力實在不能保證,我記得武昭說過,要讓軍校的畢業班提前畢業,那大概也是為了補充下級軍官的不足吧。而解瑄這四千營隻怕也是武侯緊急調來勤王的,恐怕,西麵的青月公、東北的紅月公也將分兵回帝都助陣。紅月公距帝都最遠,青月公駐軍的西靖城其實比石虎城離帝都還近,反是狼軍先來。

這時解瑄已帶人走遠了,遠遠望去,長長一條火把光象河水般流動,絲毫不亂,隻這麽一會功夫,便已在一裏外了。

狼兵真是快啊。我不禁歎了口氣,以前在前鋒營以為天下強兵前鋒營為最,後來到龍鱗軍發現龍鱗軍其實並不弱於前鋒營,現在看看狼軍,實在也強悍得令人吃驚。以前,我也實在是坐井觀天,未睹天下英雄。

那些殘兵此時已止住了哭聲,列成一隊。他們是陸經漁帶出來的兵,自非弱者,但狼軍一路急行軍,恐怕也覺得他們是個累贅。我問了問他們,發現他們都是些下級軍官和士兵。主次南征軍一敗,高級軍官幾乎盡數戰死,逃出來的人中,路恭行算是官職最高的了,對帝國軍的打擊,實在不僅僅是一軍的戰敗而已。

         ※       ※       ※

順便把架構的帝國十九行省和各省駐軍寫在這裏,幫我注意我有什麽驢唇不對馬嘴的地方吧,寫得多了,不自覺就會忘記。

南九北十十九行省:

南九:

中西四省:天水(符敦城,原一千萬,現人口三百萬,西府軍駐兵五萬,原還有李湍駐軍六萬)、成昧(石虎城,褚聞中居城,人口一百二十萬,駐兵兩萬)、秉德(人口九十萬,無兵)、朗月(人口七十萬,總督王鎮無兵),

東南五省:海靖(東部大島,入道城,孫琢之居城,人口六十萬,駐兵兩萬)、廣陽(五羊城,人口原二百萬,現二百五十萬,五羊城主私兵兩萬)、南寧(高鷲城,蒼月公居城,原有五百萬,人口七十萬,無兵)、閩榕(南安城,人口原一百二十萬,現一百萬,無兵)、之江(東平城,人口原一百萬,現九十萬,駐兵四萬)、

北十:

西北三省:昌都(西靖城,青月公居城人口九十萬,駐兵七萬)、乙支(人口二十萬)、汲昂(人口二十萬),

北部三省:方陽(北寧城,人口八十萬,屠方居城,駐兵一萬)、祈連(人口十三萬)、扶龍(人口十九萬),

東北四省:鐵當(神威城,紅月公居城,人口一百七十萬,駐兵七萬)、三池(雄關城,人口八十萬,常駐兵一萬,原為帝都外圍軍駐地)、樂浪(人口二十萬)、建徐(人口十三萬)

首都:霧雲城,地處三池、昌都、方陽三省交界處,人口五十萬,禁軍三萬,外圍駐軍十二萬,南征軍主力,現餘二萬。

帝國境內,原有人口二千八百七十五萬,現有人口一千七百六十萬。

總兵力:

原:禁軍三萬,外圍駐軍十二萬,屠方一萬,孫琢之兩萬,褚聞中兩萬。青月公兵力七萬,紅月公兵力七萬,蒼月公八萬,西府軍五萬,李湍六萬,東平城四萬,雄關城一萬,共五十八萬,五羊城不計

現:禁軍三萬,外圍駐軍兩萬,屠方一萬,孫琢之兩萬,褚聞中兩萬。青月公兵力七萬,紅月公兵力七萬,西府軍五萬,東平城四萬,雄關城一萬,共三十四萬,五羊城不計
第十章 爾虞我詐



帶著敗軍回到城裏,天已黑了。到了文侯府門口,正好看見解瑄從裏麵走出來。我向他打了聲招呼,他愛理不理地向我點點頭道:“我跟文侯大人說起你們了,你進去吧。”

他這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實在讓我不舒服。狼兵雖然厲害,我也不信他們能比以前的前鋒營或龍鱗軍強多少。帝國的軍隊,不論是哪一支,好象都有些唯我獨尊,看不起旁人。

我帶著這支敗兵中軍階最高的一個軍官進去求見文侯。文侯見我們後,也安慰了那軍官幾句,說起臨時營房已經給新近回來的士卒住滿了,他給我寫了道手諭,讓我給軍校管雜務的官員,今晚把他們暫且按排在軍校的空閑房屋裏,等明天再集結。他這幾天忙忙碌碌,眼裏也布滿血絲,大概又要準備天壽節,又要費勁心機招募新兵,實在忙得不可開交。

我剛要出去時,文侯忽然叫住我道:“楚將軍,你舉薦的那個做瞄準器的學生,真的有用麽?”

我跪下來道:“稟大人,此人是我同僚吳萬齡將軍發現的。那瞄準器確有用處,我親眼所見,用過瞄準器後,準頭大大提高。”

文侯想了想道:“明天我自己去看一看,若真個有效,現在用人之際,那人就算年紀小,也不妨破格升遷。”

我一陣歡喜,道:“文侯知人善任,末將敬佩不已。”

我這個馬屁拍得雖然有些生硬,文侯倒也受了。他捋了捋胡須,又道:“楚將軍,你不藏人善,倒也難得。好好回去休息吧,明天和他們一起到軍校集合,我還要見兩個人。楚將軍,你們現在還能上陣麽?”

我道:“稟大人,國家用我,末將萬死不辭。”

那軍官在一邊也行了一禮道:“末將等雖經此敗,猶能效鉛刀一割之用,君侯有什麽差遣,末將等赴湯蹈火,絕不退縮。”

文侯笑了笑道:“向東平城增兵之舉,就在這幾日了。兩位將軍,現在帝都士卒隻剩了些新兵,隻能由你們這些老行伍挑起這個擔子,帝國存亡,在此一舉,我代帝君多謝幾位。”

他說得很是動情,我們正容道:“大人放心。”

看來,文侯早算定二太子增援東平城不足以擊退蛇人,也快要我們出發了吧。隻是這次會不會讓太子領兵?帝都現在的長駐兵隻剩下一萬多,這一萬多裏,又有八千是文侯嫡係,文侯多半不會親自統軍,那麽可調用的兵最多不超過一萬,所以文侯在緊集調集部隊。離天壽節還有十五天,要等天壽節後再出發,大概會誤了軍機,那麽說不定增援軍會在天壽節之前出發。也就是說,如果我加入二路援軍時,出發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文侯看了看我們,忽然有些感慨地道:“唉,可惜明臣沒能回來,不然,”

他也沒說不然什麽,這時一個文侯府府兵的軍官走了進來,看見我們在內,有點遲疑。我知道隻怕有些機密事要稟報,行了一禮道:“大人,若無別事,恕末將告退。”

文侯笑了笑道:“也好。這幾日好好歇息吧,上幾堂兵法課,把操練課排少些,養精蓄銳。”

那真的是要用我了。我心頭一陣莫名的感激,隻是道:“多謝大人。”

我們走出了議事廳,門剛掩上,我聽得那軍官在急匆匆道:“大人,兩位來使不願在此地久留,說向大人稟報後馬上便要出發,如何是好?”這話隻說了半截,門一掩上也聽不到了,也不知是什麽來使。

跟我進去謁見文侯的那軍官名叫曹聞道,原是陸經漁手下的校尉。走出門時,他忽然道:“楚將軍,聽文侯大人的意思,似乎我們馬上又要出發?”

我道:“也不會太急吧,總會休整幾日。現在蛇人的先頭部隊已在攻打東平城,軍情相當緊急,曹將軍,當此非常之秋,便是累也隻好累一些了。”

曹聞道道:“我不是嫌累,文侯大人真的不在乎我們是敗軍麽?”

我站住了,看了看他。暮色將臨,在暮色中,我看見曹聞道眼中閃爍著一些淚光。也許,對於他來說,高鷲城的戰敗實在是一場奇恥大辱,能夠讓他重新披掛上陣,那比什麽獎賞都要好。

軍心仍然可用。

我心頭也是一熱。這批敗歸的士卒雖然人數並不多,但一個個都是從高鷲那等地方殺開血路衝回來的,可以說每個人都必有過人之處。能和他們一起投入戰鬥,說不定這回真的能洗雪前恥。我站定了,小聲道:“曹將軍,你放心吧,文侯大人深謀遠慮,賞罰分明,不要以常人之心測度他。”

曹聞道怔了怔,小聲道:“好。”他隻說得這一個字,但隻這一個字,我已聽出他對文侯的感恩之心,也有將與蛇人決一死戰的決心。我伸出手,他也握住我的手,仍是小聲道:“楚將軍,你當初便與前鋒營路將軍並稱為龍鋒雙將,你的名次還在路將軍之上,以後,文侯大人隻怕會讓你來統領我們。楚將軍,能與你並肩殺敵,曹聞道死而無憾。”

他的手堅實有力,我握了握他的手,沒有說什麽,但我知道,他和我也有一樣的想法。龍鱗軍和前鋒營雖然已經瓦解,成為了過去,但有這批身經百戰,從死人堆裏衝出來的將士,那一定會是一支比龍鱗軍和前鋒營更為強悍的部隊。

我們剛要走出門,忽然一個人急匆匆地從我們身邊衝過,一到門外,便跳上馬絕塵而去。

他正是那剛才向文侯府稟報的那個軍官。文侯的府軍原有一萬,武侯南征,借去了兩千作為中軍鐵壁營的骨幹。鐵壁營統製傅明臣最後是與柴勝相一同戰死的,兩千文侯府府兵大概一個也沒能回來,現在文侯麾下隻剩了八千人。但這八千人都是文侯百裏挑一挑出的精兵強將,又是他親自訓練,素有“第二鐵刃山”的稱號,到底有多強,由傅明臣便可想而知。可是這個軍官走得急急忙忙,大失文侯府軍的水準。難道出了什麽大事麽?等這軍官一出門,我不禁回頭看了看議事廳,廳上那塊“文以載道”的匾額還依稀能看清,裏麵卻沒有什麽亂的。

到底出了什麽事?我隱隱約約有些不安。這時曹聞道已經走到了我前麵,他見我沒跟上來,便回頭道:“楚將軍,怎麽了?”

我加了兩步,跟上他道:“沒什麽,走吧,你們跟我先住到軍校裏。”

錢文義他們和那一百多個殘兵還等在門外,一見我們出來,他們便迎上來道:“如何了?”錢文義問我也不過是泛泛而言,那些殘兵問曹聞道卻是急迫之極。曹聞道道:“文侯大人有命,讓我們去軍校暫住,將要編入軍中增援正受蛇人圍困的東平城。”

他這話不無添油加醋,但我也覺得文侯定是此意。那些殘兵聞言一陣歡呼,這聲音太響了,我見文侯府議事廳門外正走過來的幾個人也向門口看過來,以至於文侯府的司閽過來道:“你們快走,不許在此喧嘩!”那些殘兵也不理他,簇擁著曹聞道還在問。曹聞道道:“回去說了,別在大人府邸前喧嘩,丟了陸爵爺的名頭。”

一說起陸經漁,那些士兵一下靜了下來。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士兵馬上排成了四列,曹聞道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本部已整裝待命,請楚將軍帶路。”

他們軍服大多破損,說“整裝”那是說不上。但這支本來狼狽之極的小股部隊此時如脫胎換骨,一下變得堅強如鐵。我點了點頭,道:“好吧,請隨我來。”

我們都沒有馬,得一路走回去。臨走時我又向文侯府中看了一眼,那個司閽還鐵板著臉,隻怕仍在怕我們會大聲喧嘩,議事廳的門則開了,那幾個人正走進去。那幾人想必就是那軍官口中所說的“來使”,隔得遠了,又有樹影掩映,也不知是什麽人,隻是我在一瞟之下,似乎覺得其中有兩人似是我認識的,可又想不起來那是什麽人。

那是哪裏的來使?為什麽我會覺得認識他們?這問題不由我想清楚,曹聞道他們已在開拔了,我也隻好跟著走,一邊走,一邊隻是在想著。

那兩個人一高一矮,高的其實也和我差不多,矮的卻比我要矮大半個頭,雖然從背影上看都有些熟悉,但我實在想不起來,隻怕就算我真和他們認識,那也並不算熟。我幾乎想破了頭,仍然想不出他們到底是什麽人,和我有一麵之交的人太多了。

軍校裏有一排校舍還空著。因為文侯有心在明年把軍校擴招一倍,多招一些平民出身的學生,現在這批校舍已經造好,一切就緒,連每間房裏木板床都已經弄好了。曹聞道帶著那批士兵住進去,其中有一半家就住在霧雲城中,已是回家看望父母報平安去了,錢文義他們本在帝都有家,也早已回去了,現在住到軍校裏的隻有五十幾人。

一切安排好,把那個一臉不高興的軍校雜務送走,我道:“曹將軍,你們先委屈一晚吧。隻怕,你們住不了幾天,馬上又要出發了。”

曹聞道道:“現在帝都還有多少兵馬?”

“原先連文武二侯的府兵,帝都駐軍共有十三萬,二太子帶走兩萬增援東平城後,城中就隻剩了一萬多了。”

“加上勤王軍,隻怕能用的也隻有三萬人啊。”曹聞道歎了一聲,我也知道他歎的是什麽。現在城中的駐軍,其實已是兩回挑選後剩下來的,戰鬥力可想而知。文侯從別處調來的兵馬固然強悍,但駐在西靖城青月公和駐在鐵當城的紅月公兩人隻怕也隻能各派一萬人出來,加上解瑄的四千狼兵,再扣除留守帝都的士兵,隻怕我們最多也隻能再帶三萬人出去。

東平城富庶,人口卻並不太多,整個之江省原先也隻有一百萬人,受戰火衝擊,現在大約有個七八十萬吧,其中有一半是在東平城中的,多我們這幾萬人,對他們存糧來說影響倒不會太大。到東平城去,倒不會有絕糧之虞。我慢慢道:“好在糧草應該沒問題。”

我剛開口,曹聞道笑道:“楚將軍,你象知道我心思一般,我剛想說這句呢。在高鷲城被逼著吃人,我一想起來就惡心。”

我實在不想再說起高鷲城中吃人的事,也一直沒和文侯說過,那回向帝君稟報時,路恭行一樣也沒說。不管是誰,盡管在為了活下去時隻能吃人,但這無論如何都是讓人感到心痛的事。我打岔道:“你們早點休息吧,我也得早點休息了。”

走出他們的住處,我向自己住所走去。一路上,不知怎麽,我總是想著曹聞道那句話。剛才他說出口時,我便覺眼前似乎一亮,讓我想起什麽,可又想不出到底是讓我想起什麽來了。

一邊走,一邊想,頭也有些痛。我歎了口氣,也不想再想了。可這事不想,卻不自覺地又想起剛才在文侯府見到的那兩個人來了。那兩個人到底會是誰?

這時,我腦中忽然象有一道閃電劃過,人猛地站定了。

我想起了那個高個子是誰了!

怪不得曹聞道說“你象知道我心思一般”這句話時,我會有種奇怪的感覺。原來,那高個子,正是會讀心術的鄭昭!

鄭昭居然會是使者!

我渾身有些發抖。鄭昭也許沒什麽別的本事,但他這讀心術卻實在太厲害了。他充當使者,那也一定是由於他有這本事的緣故。

無論如何,我都要提醒文侯。

想到此處,我轉身折向馬廄,拚命敲了敲馬廄的門,好半天,一個揉著眼的養官雜役走出來,一見我,道:“什麽事麽?這麽晚還叫門。”

我也沒和他多說,把腰牌給他一看,已衝到我的座騎邊,解開韁繩便往外拉。他急道:“將軍,這麽晚了你還要出去麽?”

我道:“事關緊急,你不用問。”

馬一牽出門,我跳上去,便加鞭向文侯府奔去。

當初,鄭昭跟我說他找到白薇後,他就要隱居了。這話現在我才知道隻是騙騙我的,那麽,這人的身份也大成問題。鄭昭作為一個“使者”,那一定是件極重要的事,說不定便與增援東平城有關,萬一這是來設個圈套讓文侯鑽,文侯即使再深謀遠慮,算無遺籌,但他不知道鄭昭的這本領,恐怕也會上當。

如果當中有什麽陰謀,那後果實在會是不堪設想。我還記得蒼月公那個舍身的苦肉計就是因為鄭昭向武侯密告才會識破的,我實在不願看到我也落得這麽個下場。

         ※       ※       ※

天已黑了,因為天壽節馬上要到,這些日子還有人在加緊張燈結彩,我在大街人縱馬疾行,不少人都對我側目而視。

到了文侯府,我向門口的司閽遞上腰牌。那司閽還狐疑地看了看我,道:“等我去稟報。”現在是文侯休息的時候了,我這時候隻是一句“有要事求見”,也實在令人生疑。我正擔心文侯會以一句“有事明天再稟”回絕我,那司閽出來道:“楚將軍,大人請你進去。”

文侯正在議事廳裏點著蠟燭,我跌跌撞撞地衝進來時,見他皺了皺眉。我在這個時候還來稟報,大概他也有些不高興。他把手裏一根引火的小木棒吹熄了,道:“楚將軍,有什麽事麽?”

我跑得急了,大口喘著氣。一調勻呼吸,我大聲道:“大人,剛才那兩個使者,有一個可是鄭昭?”

文侯聽得我的話,轉過頭道:“你認識他麽?”

我道:“大人,他在哪兒?”

這話也有些冒失,文侯覺下臉道:“楚將軍,你和他和什麽恩怨,我不管。但這時候你來見我,若隻有這一點事,那也太過無禮了。”

我心知文侯是誤解了,正在說明,偏生趕得太急了,一口氣喘不過來,話也說不出口,漲紅了臉,隻怕更讓文侯覺得我是有些後悔。他張嘴正要說什麽,我大聲道:“大人,那鄭昭能知道你的心思,他的話很不可信!”

文侯手裏還拿著那木棒,聽了我的話,他手中的木棒一下掉落在地上,看著我,急道:“你細細說來,說得快一些。”

他見我還中喘息,從案頭拿過一杯水給我。我端起來一飲而盡,原原本本地說了和鄭昭相識的事。這些話在我心中已轉過了好多遍,說出來也有條有理。剛說到一半,文侯止住我說:“行了,我明白了。怪不得,我覺得他的話句句都打入我心中,隻道五羊城主竟有此等人才,竟與我的策略不謀而合。”

鄭昭是五羊城主的使者!這又讓我大感意外。這時,鄭昭當初和我說的話在我腦中轉來轉去,漫無頭緒。鄭昭,五羊城主,共和軍,還有白薇紫蓼姐妹,她們到底有什麽關係?

文侯背著手在議事廳時踱著步,忽然,他站定了,從身邊取出一支令牌道:“楚將軍,我有一件要事要讓你去辦。”

我一下跪倒在地,接過令牌,道:“末將聽大人吩咐。”

“你火速回軍校,把剛才那批陸經漁的殘部帶到城西,務必將鄭昭捉拿回來,死活勿論。”

我道:“怎麽去城西?他們是從南門來的吧。”

文侯有點惱怒地說:“東門和南門我都已派了人了,這兩人若真有讀心術,那他們一定不會再從東南兩門走。”

我道:“得令。”站起身剛要走,他道:“楚將軍,記住,不要讓他們亂說話。若他們多嘴,那就……”下麵沒有說了,隻是用手在脖子處劃了一下。

聽得文侯的話,我心頭也是一寒。去五羊城,從西門走那是繞了一個大圈子,要多走數千裏,一般自不會從那兒走,文侯所以隻在東南兩門派了人手,本來就有不讓他們回去的打算了。文侯這人,看上去比武侯寬厚得多,其實他遠較武侯陰沉,武侯的心計與他也是不能相比的。現在他委我以重任,那是對我信任了,但誰知道哪一天在他的笑容背後,會不會有滅我口的心思。

走出文侯府,我隻覺背上一陣陣寒意。回頭看去,議事廳裏的燭火還亮著,門口,那“文以載道”四字陰森森的。

         ※       ※       ※

曹聞道被我叫起來時,還大吃一驚,一邊穿著衣服一邊道:“出什麽事了?”

我道:“不要多說,馬上點齊你這兒最強的人,跟我出西門去,別的話路上再說。”

天也黑了,這時候出去,實在讓他莫名其妙。他叫了二十幾個身手好的,我帶他們到馬廄裏拉了馬出來,馬上衝了出去。軍校本在城西,從這兒出西門很近,一路上,曹聞道道:“楚將軍,到底出了什麽事了?”

我道:“文侯命我們抓兩個人,別的話你就不用問了。”

東門南門,恐怕分別由鄧滄瀾和畢煒守著了,因為鄭昭執意馬上要走,所以剛才我和曹聞道去向文侯稟報時,那個軍官那麽急著出門。就算鄭昭隻是一個有要事稟報的來使,恐怕也沒辦法活著回五羊城。文侯不知道鄭昭有讀心術,布置出現漏洞,那不能算文侯失策。

一到西門,我把令牌交給門丁。那門丁剛把門關上,有點不情不願地開門,我道:“兄弟,你剛才可見有人出城?”

那門丁道:“走了還沒多久,四五個人,也不知奔喪還是什麽,急得要命。”

那就是鄭昭吧。他知道了文侯有殺他們之心,也火速逃走。我回頭道:“快追!”

曹聞道也知道了一些,追上來道:“楚將軍,那些人犯了什麽事?”

我也沒回頭,隻是盯著前麵道:“不知道,我是受文侯大人之命。”

他沒再說什麽。這五十幾人大多是原先陸經漁那一千鐵騎軍中的人物,馭馬術都相當強,快馬加鞭之下,鄭照肯定不會比我們快。又追了一程,曹聞道忽然道:“楚將軍,你看,前麵有燈火。”

路上,距我們約摸一裏外,果然有幾點燈火。這兒根本沒有人家,那燈火必是有人夜行,很可能就是鄭昭他們。我道:“快!見了他們,馬上動手,除了兩個領頭的,其實的當場斬殺。”

說著這些話,我心頭也不禁一顫。唯刀百辟,唯心不易。我到現在,也好象感到李思進在刀上刻這八字銘文時的痛苦了。我現在,不也在一步步地違心而行,到了我老來,恐怕也隻能用“唯心不易”來安慰自己。

前麵那些人隻怕也已發現有人追趕,忽然,那幾點燈火滅了。曹聞道低聲道:“楚將軍,現在怎麽辦?”

我沒有帶住馬,道:“先上去,讓弟兄們把距離拉開,每人相隔兩丈左右。”

五十多人,每人相隔兩丈,那便拉開了一道長達近半裏的長隊了。我不相信鄭昭能比我們快,他很可能是歇了燈後躲在邊上的樹叢間。這麽暗的天,沒有燈火,他一定沒辦法走快的,我們到了剛才發現他們的地方,再下馬搜索,便能將他們搜出來。

這一裏路快馬用不了一會,我們趕到那裏時,路上自已見不到一個人影。我命令每人都紮個火把,分一半人下馬,由曹聞道率領向南邊成半圓形搜索,我站在路上,和剩下這二十多人守著,等那些人稟報。

天已很暗了,盡管這裏就是華表山的山腳下,但現在什麽都看不清。這一段路上因為站了我們這一排人,照得明晃晃的,路南邊有一大塊空地,北邊剛是長得不太高的樹木。春天了,那些樹都很茂盛,如果鄭昭他們躲在樹上,那的確很難找。

這時,曹聞道忽然從樹叢中出來,人還在路邊的草地上,便大聲道:“楚將軍,這邊山穀邊上找到幾匹馬,還有下穀去的痕跡,似是那些人下山穀逃了。”

掉落山穀了?我皺了皺眉,道:“我去看看。”

曹聞道對我身後那些士兵道:“你們都過來。”

我正待對曹聞道說還是留一半人在路上守著,卻見曹聞道向我做了個眼色,我心中一動,也大聲道:“過來吧。”

這二十幾人走下了馬,走了過來。曹聞道走到我跟前,小聲道:“楚將軍,這痕跡做得很是生硬,這一段時間,肯定不會從那兒走的,隻那些人是躲在路北邊,這裏是故布疑陣。”

我見他的眼色時已明白了大半,聽得他這麽說,我點點頭,也小聲道:“留十來個帶弓箭的把火把滅了,跟在我們身邊,其他人讓他們到我們身後,隨時聽候命令。”

曹聞道點點頭。在這等夜裏,要搜出鄭昭他們幾個人來,雖不見得不可能,但也極是困難,最好的辦法便是誘他們出來。我故意大聲道:“留下個人,給馬吃點夜草,我們準備下穀去追。”

我和曹聞道向南走了一程,曹聞道已低聲點了十來個人,把火把交給別人,我們重又回到路邊。

這條路走的人也並不太多,路麵上不時有幾處長出長長的草來。晚風吹拂,也有些寒意。我睜大了眼,盯著路上。

鄭昭棄馬而行,本來也算是個高明的主意,但他未必經曆過多少實戰,跟曹聞道這些身經百戰的老兵相比,他這些伎倆自然瞞不過去的。

鄭昭,不管你有什麽目的,都別怪我。我揪著麵前的幾根新長出來的草,默默地想著。和鄭昭不過隻見過一麵,談不上交情,但是我也仍不想當麵看著他被格殺。

路上一下靜了下來,耳邊隻聽得右邊馬匹的鼻息。路對麵的樹叢裏,也仍是無聲無息。忽然,有一棵樹輕輕搖了搖,發出了一聲輕響,在一片黑暗中,我依稀看見有幾個人影從樹上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

他們沒有上路,隻是在路北的樹叢裏走動。可是看樣子,他們並沒有向西邊去,反而轉到東邊來了。我看了看曹聞道,曹聞道此時從懷裏摸出一把短小的弓,把一支箭搭上了上去。我輕輕按住他的手,搖了搖頭。

鄭昭已經棄馬,現在隻怕有奪我們馬匹的主意。他奪得馬匹後,再把剩餘的馬匹趕散,那我們一時便追他不上。

這幾個人走上路來,看樣子,共有五個人。他們走得很輕,但正是對著我們放馬的地方過來的。那個管馬的士兵並不知道我們就在他身邊,他還騎在一匹馬上看著天,也根本不知有五個人正向他過來。

那五個人快到了馬匹邊上,忽然有一個猛地站住了。也正是這時,我喝道:“動手!”

我們伏在這裏的這十個人同時放箭,十支箭突如其來,那五個人中有兩個走在邊上,離我們最近,這兩人忽然一跳,象是跳什麽舞一般倒了下來,自是被射中要害,當場斃命,但其中一個忽然手中一亮,隻聽得箭杆被削斷之聲不絕,另外的箭竟然全被他擋開了。

好厲害的劍術!這一刻,我仿佛又見到了在天水省所見的那個奇怪的劍士。也隻有這時,我猛地想了起來,那另一個讓我覺得很眼熟的身影,正是和我見過的那劍士一模一樣。

我已跳出了埋伏的地方,喝道:“動手!”

他們隻剩三個了,我們卻已有十來個人就在他身邊,另外的人聞聲也已追來,就算鄭昭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這回也在劫難逃了。

我們分兵兩路,我帶著幾人向東邊衝去,另五人則上了路,攔住他們的去路。我衝在最前,一下衝到他們跟前五六步以外,這三人眼見退路已斷,其中一個個子很矮的忽然飛身躍起,手中的劍光象傾下了千萬點寒星,迎麵向我刺來。

好厲害的劍術!我心底一寒,硬生生地站住,手中的刀在麵前一擋,耳中隻聽得“叮叮”的聲音不斷。我邊擋邊退,隻覺那劍光象是有形有質的一整片,又無孔不入,盡管那人躍起在空中時隻是短短一刻,但這短短一刻間,他刺出了足足二三十劍,我本來想一股作氣衝上前,但被他這一陣狂風驟雨般的一陣攻擊,登時銳氣大挫,連退了五六步,明知他的劍不能及遠,現在攻不到我跟前,但心頭還是一陣狂跳,象是剛從極高處下來一般。

這個劍手的劍法,和我在天水省所見的那個一模一樣啊。直到此時,我才想到原先我見這個矮個子眼熟,原來是因為他與那個奇怪的劍手的背影很象。這人個子比我矮大半個頭,人也比我小一圈,但他的劍術卻實在讓人心悸。

我剛退後,幾個士兵已衝了過去。本來他們本來跟在我身後,此時已搶在我跟前。這些人都帶著長槍,我叫道:“當心點!”

話未說完,那個矮個子又飛身躍起,一眨眼間,一個士兵“啊”地慘叫一聲,人癱倒在地。他們三個人齊齊上前,一個人倒地,另兩個卻毫不退縮,手中長槍一動,兩支長槍交叉在一處,正夾住那人持劍的右手。

好槍法!我暗自讚歎,這時一支箭急射而至,是曹聞道在一邊發出的。這一箭本就是在近距離發出,那劍士右手被鎖住,人象是掛在那長槍上一般,一腳卻已飛踢而出,那箭雖快,也被他一腳踢中,箭矢轉向,正射在他身後另一人身上。他在半空中右手一抖,劍已交到左手,右手抓著那兩枝長槍的交叉處,人貼著長槍撲了過來,劍尖直指一個士兵的麵門。

長槍及遠不能及近,一旦被他近身,那這兩個士兵就危險了。我這時已然站穩,咬了咬牙,也不顧心頭猶存懼意,猛地又衝了上去,百辟刀重新出手,“叮”的一聲,那人的劍被我擋開一邊。

這時他雙足不曾著地,又是在千鈞一發之時出手,我才能擋開他的這一劍,不然,隻怕這一劍我擋不住,自己反而會受傷。可現在不管我心底有多怕,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也由不得我退後了。我一咬牙,人又進了兩步,百辟刀直劈而下。

這種劍術我已經領教過一次,我也知道這種劍術手法極是高明,但以前那劍士力量大為不足,刀劍相交,他的劍一下便被我擊得偏向一處,隻能趁隙攻擊,現在這人劍術與那人一模一樣,力量也一樣不大,在他風馳電掣的劍術下,我要守禦那是極難,唯一的取勝之極就是以攻為守,必要讓他采取守勢。

那人已放開了抓著的長槍,人落到地上,又向後跳了一步。我不等他站穩,人已緊追而上,百辟刀左右斜劈。本以為這兩刀至少也能讓他迫退幾步,但那人劍一抖,劍尖忽然透過刀勢刺入,又極快地縮了回去,我的刀碰都沒碰到他的劍,便覺肩頭一疼,他的劍已在我右肩上刺了一下。

在押龍河邊與那個神秘劍士一戰,我也曾被那人刺中肩頭,但劍入肉不深,隻是皮肉之傷,這人劍術與他一般無二,力量也相差無幾,更兼劍還在他左手中,這一劍與當初被蛇人刺中的一槍實在不可同日而語,隻不過近於被針一刺而已,對我出刀的力量影響不大。我也無暇顧及傷勢,百辟刀仍是一刀橫劈。

我的刀他卻不敢硬擋,大概他也知道他的力量比我差得太遠,人又是一躍而起,閃過我的刀勢,劍交到了右手。

他再出手,那就算力量不足,但劍法之精,已非我能擋了。可現在我已衝到他跟前,絕不能再退縮,我狠狠一咬牙,百辟刀在身前舞了個花,刀刃劈風,發出了一陣陣尖嘯。

就算兩敗俱傷,我也要把他擊敗!

現在這人已躍在空中四尺許,沒想到他這麽個矮矮的個子能跳那麽高。一片黑暗中,我隻覺眼前一花,他一劍又向我麵門刺來。此時我連退都來不及,隻是拚命盯著他的劍尖,百辟刀舞得水泄不通。

但是沒有聽到預料中的刀劍相擊之聲,我心頭一涼,隻道他那一劍又透過我刀法的破綻刺了進來,但定了定神,卻見有兩柄長槍又分從我左右刺來,重又交叉在一起,淨那人推得後退幾步。那人還待掙紮,先前從路上趕過來的五個人已經衝過來,兩個趕得快的手中長槍一抖,同樣兩槍交叉,四柄長槍象一具枷一般枷住那人的身子,讓他動不得分毫,我耳邊也聽得身後人聲不斷,先前讓他們去山穀邊假裝要下穀探查的那些士兵也回來了。

我心頭一定,卻聽得曹聞道驚叫道:“楚將軍,小心!”眼前又是一黑,抬眼一看,隻見那人不知如何脫出了那兩柄長槍的掌握,人衝天而已。

好厲害的劍術啊。我不禁一陣驚歎。現在我仍是距他最近,這人一到空中,跳得比我頭頂還高,仍是一劍下擊,我雙足一蹬,人也猛地躍起。我雖沒他跳得高,但也足可離地三四尺,百辟刀從下而上,猛地向上擋去。

那人想必沒料到在這等情勢下我也會硬碰硬,刀劍相交,“當”一聲響,我也隻覺手臂一酸。這一劍他是淩空下擊,已加上了體重,雖仍不算如何,但比在平地上刺來已大了許多。但他的劍卻不及我的百辟刀,這等大力相交,他的劍已被百辟刀從中砍斷。

現在路上火把多了,我已能看清那人的麵孔。這人的臉上也是尖嘴猴腮,皮膚色澤很深,樣子甚是難看,倒象是我見過那個劍手的兄弟。

其實,他們和高鐵衝也似是有五六分相象啊。

我一分手,卻聽得周圍又是一陣驚叫,那人半截斷劍仍是出手刺來。劍雖然隻剩了一半,更象把匕首,但出手卻因此更重了。此時他已呈下落之勢,但我還在向上躍起,百辟刀砍斷他的劍,刀勢已在外,一時收不回來,這人的斷劍我擋無可擋。

這時又聽得一聲弓響,這人忽然深身一震,一支箭正中他麵門,透骨而入,他這一劍自已刺不出來,人被這箭帶得向後翻出,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一落地,足有七八個士兵同時上前,長槍齊齊壓在他身上,就算他中箭後還有反擊餘地,現在也用不出來了。

我也落下地來,隻覺心頭一陣悸動。這人的劍術實在驚人,我雖是第二次麵對,但仍然難以應付。不過和在押龍河上遇到那回相比,這次我雖然仍處在下風,但也算是有攻有守,好得多了。

曹聞道手中還拿著那把短弓過來道:“楚將軍,你沒事吧?”

我按了按肩頭,肩頭中的那一劍,入肉不過一兩分深,也隻是流了一些血,不算如何。我道:“沒事。”

這曹聞道的箭術果然了得啊。記得當初譚青跟我說過,軍中有不少人箭術都相當厲害,這曹聞道與譚青、龍鱗軍的江在軒、還有當初欒鵬的親兵小九一樣,都是頂尖的箭術好手。

還有從天水省回來時碰到的曾望穀。他也是個箭術的絕頂好手。不知為什麽,我突然間又想起了鬼嘯林中那個箭不虛發,聲音稚嫩的“鬼頭曾”來了。

這時,我聽得鄭昭尖聲道:“楚……楚將軍,是你啊!”他的聲音很是惶急,卻是趕過來的士兵已將他圍在一起,刀槍齊對,似是馬上要將他砍為肉泥。

我還不曾開口,曹聞道忽然驚叫道:“鄭先生,是你!”

鄭昭此時才看清站在一邊的曹聞道,他不住口地叫道:“曹將軍,你也在啊,快讓他們走開點。”

我和曹聞道走了過去。他們一行五人,在最先的一輪箭襲中,有兩個死了,另一個剛才被那劍士踢飛的箭射死,現在活著的隻剩鄭昭一個,我們這一趟是大獲全勝。

我看了看天,今天是三月初八,離二十三日天壽節還有半個月。這半輪月亮不是很亮,象一把薄薄的小刀粘在天幕上。

我走了過去,冷笑道:“鄭先生,別來無恙。你可是在隱居麽?”

鄭昭在高鷲城中跟我說,他找到白薇後將要隱居,這自然是在騙我。鄭昭於我,雖然沒什麽交情,他在高鷲城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但他這個人實在太神秘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鄭昭看著我,臉上乍白乍紅,從腰間解下腰刀,雙手捧著到我跟前,我哼了一聲,一個士兵上前拿過腰刀,我道:“鄭先生,你到底是什麽人?”

鄭昭看了看曹聞道。當初他隨陸經漁回來,和曹聞道大概有一麵之交,但現在曹聞道抿著嘴一聲不吭,象是又不認識他了。鄭昭臉上白了又紅,道:“楚,你想把我怎麽樣?”忽然他驚叫道:“別把我帶到文侯邊上,求求你了!”

他又在對我用讀心術!我有點惱怒,恨不得立刻下令將他殺死。若是他知道我對她這個帝君現在的寵妃有戀慕之情,隻怕……

我剛想到這兒便知不妙,但越想讓自己不想,卻偏偏想個不停,鄭昭這時臉色平靜了些,倒是微微露出些笑意,大概我想的他又都知道了。我惱羞成怒,張口便要說“殺了他”,這時曹聞道忽然道:“楚將軍,此人知道不少內情,先問問他吧。”

他的語氣有些怪異,我有點奇怪,不由看了看他,卻見他一張臉也平平板板,毫無表情。我心頭一動,隻怕曹聞道真的知道鄭昭有什麽內情,轉頭對鄭昭道:“鄭先生,你可願意實說麽?”

如果他說的真是很重要的內情,那也不要殺他了。畢竟,他幫過我那麽大的忙。我剛這麽想,便聽得鄭昭道:“楚將軍,我一定把我知道的傾囊以告,你相信我吧。”

他又在對我用讀心術!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縮起脖子,看了看四周,道:“楚將軍,是不是我們去那邊,我單獨跟你說?”

我看了看周圍,這五十多個士兵現在已都在此處,諒他也逃不走。我點了點頭,道:“好吧。”

曹聞道忽然又道:“楚將軍,你騎馬去。”

我不知曹聞道為什麽要讓我騎馬,但見他一張臉仍是平平板板,毫無表情,如臨大敵的樣子,隻怕這鄭昭真的要有什麽脫身之計。我騎在馬上,自是如虎添翼,以防萬一吧。

一個士兵牽過我的馬來,我跳了上去,道:“走吧。”

鄭昭點了點頭,看了看曹聞道道:“曹將軍,多謝你。”

我和鄭昭沿路而行,走了一兩百步,路已有一個轉折,我停住了道:“鄭先生,這兒可以了麽?”

鄭昭看看前麵道:“轉過去吧。”

我心下疑雲大起,道:“這兒他們已聽不到了,你有什麽話就說吧。若有不實之言,我就在此地斬了你。”

鄭昭忽然露齒一笑道:“楚將軍,你就算裝得如此凶狠,我還是知道你心裏是在厭惡戰爭。”

他這話讓我有點象被剝光了一樣尷尬。我的確就算想殺他,但他這般毫不還手,也實在讓我下不去手。鄭昭好象沒什麽別的本領,但他看準了我這點,我反而束手束腳地無法動手。

我歎了口氣,道:“鄭先生,你實說吧,你到底是什麽人?”

鄭昭也正色道:“楚將軍,以前我並沒騙你,不過有些話不曾對你說。我是五羊城主三士之一的‘說士’鄭昭,但我也和你一樣,厭惡戰爭。”

五羊城主的三士?我皺了皺眉,鄭昭這回倒沒用讀心術,道:“五羊城主一向獨立於帝國之中,五羊城向有‘私兵兩萬,不及六人’之說,這六人裏,我也算其中一個。”

鄭昭竟然還有這等身份!我腦中已是亂成一片,千頭萬緒,也不知有多少問題要向他問來。我道:“當初你隨陸經漁來高鷲城,可是五羊城主之計?那個跟你一起來的劍士又是什麽來曆?還有……白薇紫蓼可已脫險?”

我問得急,鄭昭卻隻是微微笑著,聽到我問題白薇時,他的臉色一肅,道:“楚將軍,你放心,她們很好。那個劍士麽,自是和我並稱為‘三士’之一的劍士了。”

聽得白薇紫蓼她們安然無恙,我心中一寬,正想再問些什麽,忽然隻覺腦袋裏“嗡”地一聲響,好象有人照我腦後重重地敲了一記。但我是騎在馬上的,自信就算有人要偷襲,也沒那能容易。

正不知所以,我看見鄭昭臉上已是如臨大敵,汗水從額頭不斷滾下,嘴裏還念念有詞。隨著他的聲音,我又覺得好象有人在照我腦後狠狠打來。

是鄭昭在搞鬼!

我伸手到腰間去摸百辟刀,但指尖一碰到刀柄,便隻覺身上一麻,一個身體象不歸我所有一般,指尖雖然已經貼到了刀柄,卻無法再彎曲起來。

我愕然地看著鄭昭,鄭昭緊盯著我,頭上的汗水更多了,從鬢邊流下,匯到頜下,又滴落在地,地上也濕了一小灘。看來,他雖然身體不動分毫,卻也已用全力。那些士兵遠遠看來,大概隻以為我們在談什麽機密要事,卻不知我們兩人實是在這等相抗。

我的身體雖不能動,但卻依然能想。我咬緊牙關,拚命與那無形的巨力相抗,但這股力道象是不停打來,直如狂潮怒濤,我的手指剛彎得一彎,便又動不了了。

我的手指一點點彎攏,已半握住刀柄,但此時忽然象有一個滔天大浪湧來,我呼吸一滯,那握住刀柄的手猛地一鬆,本來人在這巨力下如遭重壓,但一下子身體輕飄飄的象是一道煙氣。

鄭昭失敗了麽?但馬上我便知道自己想錯了。剛才身上象有重壓,但手腳至少還是我的。現在這重壓沒了,但手腳卻完全象是身外之物,我都感不到它們的存在。

鄭昭本來已是神色隸穆,現在輕鬆下來,小聲道:“楚將軍,沒想到你的意念比在高鷲城裏又強了許多,我也差點失手。”

我瞪著他。現在我周身上下,除了心中所想,便隻有眼睛還歸自己。鄭昭倒是一怔,看看我道:“奇怪,中了我的攝心術,你居然還能神智清明,楚將軍,你當真了不起。”

不管我有多了不起,現在我是徹底敗了。和那個劍士相抗,我雖落下風,卻也有攻有守,沒想到這鄭昭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竟有這等異術,這一場不動聲色的比試,我是敗得一塌糊塗。

鄭昭的手指向我點了點,我看見自己從馬上跳下。這等感覺當真十分怪異,我從馬上下來,居然是從眼裏看見,而不是感覺到的。

一下馬,鄭昭走到我身邊,抽出了我的百辟刀,眼裏忽然冒出了幾分殺氣。

他是要殺我吧。即使這時,我仍是毫無懼意,怒視著他。我一時大意,也心軟了軟,讓鄭昭得手,但我絕不會向他求饒的。

鄭昭抓著我的百辟刀看著我,忽然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重又把百辟刀放回我的刀鞘內。我正有些不明所以,鄭昭小聲道:“楚將軍,你是個好人,我實在不忍殺你,你所過的攝心術也馬上便會好,你不必擔心。有朝一日,我們也許真會成為對手,還望那一天你能念今日之情,對我網開一麵。順便對文侯大人對,我對他所言,句句是實,不必因噎廢食。”

現在明明是我為俎上魚肉,他隨時都可殺我,但他這般放過我,說的倒象是告饒的話,我也不知他的話中有什麽深意。

鄭昭跳上了我的馬,忽然一加鞭,我的馬長嘶一聲,絕塵而去。我這匹馬是軍校中的良馬,鄭昭大概刀槍擊刺之術不精,但騎馬術卻相當高明,一帶馬,人象粘在馬背上一般,眨眼便不見了。我聽得身後已有了馬蹄聲,想必那些人見情形有異,追上來看。但這時我隻如石像般一動不動,那幾個士兵一到我身後,大聲道:“楚將軍,曹將軍好象突然生病了,一動也不能動。”

他們見我沒回答,頭也不回,有一個帶馬到我跟前,大聲道:“楚將軍!”

我的身體也不知有多少重,仍是一動不能動。那士兵有點慌了,跳下馬來走到我跟前,叫道:“楚將軍,你出什麽事了?怎麽和曹將軍一樣?”

他看了看我周身上下,大概見我隻有肩頭有一處小傷,另外分毫無損,才大聲道:“快過來,楚將軍也生了病了!”

快去追!我心底叫著,但卻說不出一個字。可是,在心底,我卻也隱隱地有些不忍讓人追上鄭昭。鄭昭不管如何,這次本可殺掉我,但他還是對我是手下留情了,我也不得不領他的情。

希望我們不要成為敵手吧。我雖然不能說話,但心底默默地說著。

這時,我忽然覺得身體一重,本來一個人象輕飄飄地浮在空中,這時卻一下又踩到地上。也正是這時,我聽得曹聞道大叫道:“哇!這是怎麽回事?我在哪兒?”

我的手腳已能動手。看來,曹聞道也中了鄭昭的攝心術,剛才他對我說的話,其實都是鄭昭要他說的,怪不得我見他神色怪怪的。鄭昭這種本領,實在是神秘莫測。

那士兵見我已能動彈了,又驚又喜,道:“楚將軍,你好了!到底出什麽事了?你為什麽放他走?”

我搖了搖頭,道:“先回去再說吧。”

一走回去,曹聞道便走過來,大聲道:“楚將軍,到底出什麽事了?剛才我眼前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我搖了搖頭道:“鄭昭跑了。算了,我們回去複命吧。”

曹聞道驚叫道:“跑了?”

他看了看那些士兵,那些士兵忽然齊齊跪下,道:“稟將軍,此人奪路而逃,我們追之不及,若大人責罰,是我等之罪。”

我不禁一陣苦笑。這些士兵大概見我和曹聞道都認識鄭昭,有故意放走他之心。鄭昭這等神奇的本領,大概曹聞道也不知道,隻有我才知其底細。我也不想多作解釋,隻是道:“曹將軍,鄭先生深藏不露,身手極強,我的馬匹也被他奪走,這責由我來負。”

曹聞道看了看我,道:“這怎麽行,不要這麽說,隻說他奪馬而逃,追之不及就是了,我想文侯大人不會多加責罰的。”

不管如何,也隻能暫且用此話來回稟吧。

我換了匹馬。先前鄭昭他們棄下五匹馬,我們都奪來了,又割了四個人的首級,轉而西歸。此時月已西沉,回頭望去,隻見月光下,一道大路白得耀眼,鄭昭也不知已逃出了多遠。
第十一章 風行水上



“什麽?”文侯猛地站了起來,“讓那人跑了?”

我低下頭道:“末將死罪,此人居然有攝心術,我中了他的術法,讓他奪馬逃走了。”

文侯站著,動也不動,也不知想些什麽。我又道:“他逃走前,還讓我告訴大人一句話,說他的話全都屬實,請大人不要因噎廢食。”

文侯轉過身,背著手走到窗前。窗紙上,已是一片曙色,他看了一會,道:“楚將軍,此人真的有讀心術麽?”

“千真萬確。”

文侯歎了口氣,道:“這是天意吧。算了,楚將軍,一路辛苦,你回去歇息。”

他也沒說要獎賞我之類的話,大概心底有些惱怒。我也沒再說什麽,和曹聞道又行了一禮,站起來繳了令出去。剛走出門,文侯忽然又道:“楚將軍,還有一件事。”

我轉過身,行了一禮道:“大人還有什麽吩咐?”

“今*****回去準備一下,明天把你帶的那個班上的事務跟人交接,我已命旁人接替你了。”

我心頭一涼,也不知說什麽好,隻是道:“遵命。”

文侯忽然笑了笑道:“別多想,你另有大用,這不是對你的責罰。”

我臉上也有些泛紅。我這種喜怒形於色的毛病,以前祈烈也笑過我。他說我是“肚子裏藏不住事”。剛才我這種大失所望的樣子,一定也讓文侯竊笑了。我又行了一禮道:“末將馬上就去辦。”

一走出門,卻見鄧滄瀾和畢煒兩人匆匆忙忙地過來。他們官銜官職都高過我,我和曹聞道站在一邊向他們行了一禮,讓他們過去。看他們的樣子,身上也都是些露水痕跡,大概在野地裏埋伏了一夜了,隻是他們等了個空。如果是他們追上了鄭昭,肯定二話不說,先把那五個人的頭砍下來再說,鄭昭肯定沒有脫身之計的。

也許一切冥冥中都有天意。文侯本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幾人幹掉,他的計謀本來也天衣無縫,但陰差陽錯之下,反而弄巧成拙。

世界上,沒有常勝將軍,也沒有料事百發百中的智者。成與敗,也許隻決定於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這時曹聞道小聲道:“楚將軍,文侯到底為什麽要殺了鄭先生他們?”

我抓了抓頭,沒說什麽。五羊城在帝國的地位相當特殊,可以說是國中之國。這個原因還要追溯到當初大帝得國之時。當時大帝南征,在南方騎軍大為不利,戰事受挫。此時得到五羊城主大力協助,使南方一舉平定,大帝欣喜之下,要冊封五羊城主為公,但五羊城主不願為官,隻求大帝能讓五羊城自治,每年進貢。大帝計算過,讓五羊城主自治收取的朝貢,竟比將五羊城收為直轄收取的賦稅還多,五羊一城,已幾乎相當東南幾個中等省份的賦稅。而五羊城主也有私兵四萬,具有相當實力。權衡之下,便同意此議,將五羊城開為一個商埠,由五羊城主自治,但私兵隻能維持在兩萬。這數百年來,曆代城主都相當忠心,以前蒼月公叛亂,五羊城保持中立,蒼月公也不敢在後方對其用兵。

自武侯南征軍覆滅後,五羊城已成為孤懸在南方的一個大城。以前五羊城主不論周圍有何戰事,總是保持中立,現在周圍盡是些蛇人,想必城主慣用的見風使舵之技也不靈了,所以才會派鄭昭出使,與文侯取得聯係。

可是,文侯到底為什麽要滅他們的口?他們商量的到底是什麽事?文侯當然不會對我這個尚不屬他密切親信的將領說這些的,要我想,那自是想破了頭也想不出來。

這一天出了那麽多事,我也隻覺得累得要命。回到住處,頭一捱枕頭便睡著了。等醒過來,天已大亮,我匆匆忙忙穿好,趕到班裏。

我已經遲到了一些,那些學生都已經坐得端端正正了。今天是上兵法課,軍校的兵法課是以那庭天的《行軍七要》為課本,我教的是低年級,很多連字都不太識,所以我的任務主要是照本宣科,把《行軍七要》的內容念一下。

上完第一堂課,正讓那些學生課間休息,忽然校門口又是一陣號角,卻是文侯來視察了。他說過,今天是要來看一下那瞄準器在雷霆弩上的實際效能,再要檢閱一下從高鷲城潰逃回來的敗兵。武侯統領的十萬大軍,能回到帝都的,已不到兩千人。由於武侯一直命令軍官要身先士卒,所以逃回來的中高級軍官很少,路恭行已是官階最高的了,另外也隻有兩個千夫長也逃了回來。軍校上下所有人都出來迎接,我帶著本班也來到操場上。

在那隊敗兵中,我又看到了蒲安禮和邢鐵風。前鋒營的百夫長共逃回六個,另外還有前鋒四營的楊易,以及一個我不認識的百夫長,那個大概是我離開前鋒營後才提拔起來的。

瞄準器的效果相當明顯,畢煒的手下本來就已練得相當純熟,一裝上瞄準器後,命中率大為提高。改用雷霆怒後,每個士兵都可以當得一個能使用強弓的神箭手,這等遠程攻擊力當能大大增強。

畢煒一輪弩射罷,我看見文侯那張有些疲憊的臉上也露出了些笑意。本來他一直站著的,這時忽然站了起來,場上所有人一下鴉雀無聲,全都跪了下來。

文侯掃視了我們一眼,大聲道:“帝國的勇士們,你們,或是從千軍萬馬中殺出,或是尚不曾上過戰場,但是你們都是帝國的好男兒,都將是保家衛國的棟梁之材。”

他的聲音很響亮,與他平時那種文縐縐的語氣不同,現在說的都是俗語,連那些一字不識的士兵也都聽得懂。他的話似乎有一股直入人心的魔力,聽著的人一個個都抬起頭,臉上發亮。

文侯的話不多,說到後來,場上所有的人都開始應和他的話呼喊,操場上空也象了起了一陣陣雷。等他訓完話,由畢煒的部隊試驗那瞄準器。畢煒的人名不虛傳,裝上瞄準器後,準頭又提高了不少,文侯當眾宣布,將苑可珍破格錄入工部木府,吳萬齡舉薦有功,也得到賞賜。我看到吳萬齡走上前時,都有些惶惑,他大概沒想到我會把功勞全放在他身上。

等這件事完後,便是高年級班的提前畢業禮。畢業班本來有四百人,其中有中途退學的,實際畢業有三百八十七人。這三百八十七人將安插到各部中,按成績分別授以什長或百夫長之職。現在帝國的正規部隊隻剩了一萬多人了,加上從各部調來的部隊,恐怕一共才三萬多一些,低級軍官似乎用不了那麽多。但事態緊急,恐怕那些什長或百夫長也無法帶滿足部隊。

畢業生被授予佩刀後,齊齊跪下,高聲道:“謝大人。末將等必當忠君報國,粉身不辭。”這話是軍校的儀式,我也說過。現在想想,這句話卻多少有些可笑。忠君報國原不是一句話說說的,說過這句話的人,也可能會對帝君一點不忠,對國家也不想報效。

事情結束後,那些畢業生都調到軍營,開始他們的正式生涯。我聽文侯要我把這一班移交給別人,本以為文侯會做我帶領這批畢業生,但一直等到人都散掉,也沒聽到文侯有這個任命。

正在這時,有個人走了過來,到我跟前後,先行了一禮道:“請問,閣下可是楚休紅將軍?”

這人穿了一件新的軍服,年紀也不大,我有點摸不著頭腦,道:“末將正是。請問你是……”

他拿出一支令牌來道:“小將是文侯府府軍隊官胡滔,文侯大人命我來接替楚將軍之職。”

我接了過來,向他道:“得令。胡將軍,這裏便是我帶的一年七班,現有學生五十人。”

胡滔又行了一禮道:“楚將軍辛苦。日後楚將軍高升,可別忘了回來看看,哈哈。”

剛才他一本正經,現在也講話風趣了。這胡滔在文侯府當隊官,那自不是無能之輩,我也行了一禮道:“胡將軍客氣了。”

我們在一言一語說著,那班學生卻已在一邊看著我,忽然,一個學生失聲道:“楚老師,你不教我們了?”

我轉過頭看了看他們。這批學生我教了也沒多少天,我教他們的主要是槍馬,大概我和武昭的比試給他們留下了極好的印象,都不想讓我走吧。其實對這批庶民子弟的軍校生,我也很有好感,在他們身上,我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我道:“同學們,文侯大人另有用我之處,從今天起,你們便要受胡老師指導。”

聽我一說,他們又望向胡滔。也許胡滔這人風神俊朗,也很讓人折服,我看見他們也沒有如何對我依依不舍之意。

畢竟我也沒教他們幾天吧。我不禁有些苦笑。

胡滔帶著他們回去了,我帶著令牌去文侯府繳令。正走到門口,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叫道:“楚老師!”

這人叫得很急,我轉過頭一看,剛才那個問我不教的學生。我站住了,等他跑到我跟前,我道:“你怎麽跑出來了?現在該是上課去。”

那學生道:“楚老師,我和胡老師請了個假,來送送你。楚老師,你是不是要上陣前去了?”

他這話不禁讓我有些感動。這個少年長相俊美清秀,讓我幾乎感到嫉妒。我在他的那個年紀,可是標準的貌不出眾啊。我笑了笑道:“大概吧。我是個軍人,別的也幹不了。”

“楚老師,我有一句話想問你,可以嗎?”

陽光下,他那頭烏發泛出銅色的光澤,光潔的臉上也露出一絲求知的渴望。我站直了,道:“是什麽話?”

“我父親是一個老兵,他希望我當一個百戰百勝的名將,可是楚老師,你跟我們說過,一支軍隊,最重要的就是保護人的生命,隻要這個目的達到,那勝負並不是關鍵的。楚老師,你說,一個將領要是能保護民眾的生命,卻老打不勝仗,那也是名將麽?”

是這個問題啊。我不禁抬起頭,看了看天。在課堂上,我在講“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句話時,曾經這麽說過。

“軍隊的職責,就是保家衛國。犧牲在所難免,但是必須要把犧牲降到最小的程度。若能夠以兵威使得敵人屈服,那是兵家的至高境界,那樣不止是名將,而是軍神了。隻是,這一點我們都做不到,能做到的就是保衛這國家,保衛這國家的人民不受侵犯。以此而論,一兩場戰役的勝負,就不是關鍵了。戰爭的最終目的,便是消滅戰爭,隻要能做到這點,你說是不是名將?”

這少年似懂非懂地看著我,又道:“那麽說來,一個將領百戰百勝,一路屠城滅國,那並不算是名將了?”

我歎了口氣,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帝國軍中,一向以尊崇勇力,相信勇力能解決一切。盡管也是為了結束戰爭,但以前我被老師傳授時,但是說為了摧毀敵人抗戰的意誌,便是屠滅城池也是對的。在一般人看來,名將就是由打勝仗和斬級的多寡決定的。可是,隨武侯南征,一路上見到的連番屠城的慘象,我實在無法認同這樣的說法。武侯為了摧毀共和軍的戰意而屠城,共和軍為了抵抗帝國軍動員無數平民參戰,從根本上說都一樣的殘忍,都是將本來無辜的平民當成了工具來使用。可是,在真的麵對戰爭時,我也實在不知道應該怎樣才算是更好的辦法。

“我也不知道。”我歎了口氣,拍了拍這少年的肩,“真是可笑,我這個老師也實在教不了你一切。不過,軍隊的職責是結束戰爭,保護人民,如果軍隊反而屠殺人民,或者要人民也投入戰鬥,那這指揮官就已經失敗了,絕算不得名將。”

我這話好象是在指責武侯了,如果武侯還在世的話,說不定會大發雷霆,又要斥罵我這種婦人之仁。可是,在他戰死前,說的那句無可奈何的“不仁者,天誅之”,似乎還在我耳邊回響。也許武侯有靈,也會覺得我說的不無道理吧——盡管我這話在軍中會被看成有礙軍心的異端。

這少年看著我,也不知他到底有沒有懂我說的話。忽然,他站直了,向我行了個軍禮。他的軍禮還行得不是很規範,我也站直了,向他行了一禮。他道:“楚老師,請你早日凱旋而歸。”

這個小小的少年象是一下長大了許多。隻是凱旋是否,我也實在不知道。國家有難,匹夫有責,就算我戰死沙場,那也是我的本份。我隻是淡淡地道:“我盡力吧。對了,你叫什麽?”

他正轉身回去,聽得我的問話,回過頭向我招招手道:“我叫柳風舞,楚老師。”

         ※       ※       ※

文侯府中,已是一片混亂。今天已是三月初九,三月二十三的天壽節馬上就要到了,文侯既要準備援兵,又要準備天壽節,一定焦頭爛額,怪不得今天來軍校試雷霆弩,他也是匆匆忙忙。

到了那掛著“文以載道”匾額的議事廳前,我大聲道:“末將楚休紅前來繳令。”

和我想象的不同,文侯並沒有在指手劃腳地指揮手下,而是坐在一張椅子上看著什麽。一聽我的聲音,他抬起頭道:“楚將軍啊,進來吧。”

我繳了令後道:“文侯大人,你讓我離開軍校,可是要我加入二路援軍?”

文侯點點頭道:“好象也沒別的事要用你了吧。你有什麽要說麽?”

我跪了下來,低頭道:“國家用我,末將萬死不辭。”

文侯扶起我,微微一笑道:“這些天,我和不少南征軍回來的人說過,他們說楚將軍智勇雙全,才堪大用,隻讓你去教一批孩子,實在太可惜了。”

我不禁一陣感動,也有些臉紅。我的智勇雙全不知說什麽?說勇,可能還有一些,說智,大概隻能算從蛇人營中盜回沈西平的頭顱,以及用飛行機逃出來的事了。武侯並不能智出名,但他的智謀已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在以機智出名的文侯麵前,我這點智隻怕不值一哂。

“稟大人,末將若不得部下士卒效命,實百無一用。”

文侯笑了笑道:“是啊,我現在看的這個上書也這般說:‘人盡其材,物盡其用,三軍始可言戰。’對了,這個吳萬齡當初就是你的部下吧?”

這是吳萬齡寫的那段裏的話啊。這時我才注意到文侯麵前那本書其實正是我買的那些羊皮紙。我道:“稟大人,正是。此人雖槍馬無過人之處,然調度兵員,整頓秩序,此人不作第二人想。”

其實,苑可祥在這方麵也不比吳萬齡遜色。隻是他到死,也隻是中軍一個小小巡官,這方麵的本事根本沒機會用過。

文侯站了起來,又踱到窗前看著外麵,喃喃道:“此人職卑人微,但這上書不乏灼見,當初我真是看走眼了。他所說的‘夫欲戰勝者,定謀則貴決,行軍則貴速,議事則貴密,兵權則貴一。’這一段,頗為切中軍中之敝。帝國軍便是軍製混亂,兵權不一,而定謀又優柔寡斷,各人有各人的見解,除了帝君,沒一個能最終定下來的。”

這一段話正是我借給吳萬齡的《勝兵策》中的話,他也抄了上去了。我道:“此話不假。南征軍中,各軍的官職也不一樣,當諸軍間互相調度時,常有搞不清哪個人軍銜較高而生混亂。而軍中有軍,也使得上情不能下達,徒增其亂。”

文侯猛地一拍桌子道:“正是,這吳萬齡也說了此點。”他轉過身,忽然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道:“可惜我不曾早點看到這篇上書,雖有此心卻一直不曾動手。如今二路援軍出發迫在眉睫,也沒辦法了。”

我道:“大人,亡羊補牢,為時未晚。現在征來的新兵,若革除舊弊,精心加以訓練,事未必不可為。”

文侯走到我跟前,將手搭在我肩上道:“楚將軍,你是從南征軍裏回來的,對軍中之弊自是深知。如今的二路援軍又是以四路軍拚起,這數弊更是積重難返,而練新軍又不是一時半刻便行的事,你們肩上的擔子可不輕啊。”

我抬起頭,大聲道:“為將之道,令行禁止。大人若用末將,自當效命。”

文侯可說對我有救命之恩,若非文侯求情,我早就被太子斬了。不管文侯當初救我是何用意,我終究對他深懷感恩之情。

文侯眼裏也閃爍著異光,一時,竟連他也象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拍拍我的肩頭道:“你先回去吧。明日一早,馬上到校場,明日是二路援軍點兵之期。”

明天就要出發!我吃了一驚,差點叫出來。看來東平城局勢大為不妙了。我跪著行了一禮道:“是。”站起來便要走。剛要移動,我又轉過頭來道:“大人,末將還有一事不明,請大人明示。”

文侯似乎已在想自己的事,聽得我的話後道:“說吧。”

“昨日鄭昭前來,到底所為何事?”

我的話一出口便有點後悔,因為文侯的臉一下沉了下來。他本來和顏悅色,但馬上就變得陰沉了。他看了看我道:“楚將軍,此事事關機密,你不必打聽,也不可外傳。”

我嚇了一跳,忙又跪下來道:“遵命。”

鄭昭是五羊城主的人,現在南邊諸省都已遍布蛇人,但鄭昭還能出來,說明五羊城尚不曾陷落。以蛇人那等凶殘,怎麽會留下一個五羊城不攻的?其中隻怕有一個秘密,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

五羊城主一向以慣於見風使舵著稱,手頭也有相當強大的實力,尤其是五羊城水軍,據說實力比帝國的水軍團還要強。以前共和軍起,五羊城主與共和軍達成互不侵犯協議,也許也曾供給共和軍輜重。當南征軍勢如破竹,擊破共和軍時,五羊城主馬上轉向帝國軍了。現在蛇人勢力如此囂張,難道他又和蛇人達成協議了?這難道有可能麽?鄭昭來的事到底是什麽?文侯為什麽又要殺他們滅口?

走出文侯的議事廳,我也隻覺得疲憊不堪,幾乎比大戰過後還要勞累。

         ※       ※       ※

帝都的東門外三裏外,有一個鼎湖。鼎湖是兩條相互垂直的大河交匯處,一條南北向的大河是通到東平城的,另一條東西向的直通到海,是條運河。這條運河是當年某一代帝君突發奇想要去海上看看,命十萬民夫花費三年掘成的。在掘運河時,也曾惹來怨聲一片,但挖成後,那一代帝君卻很被人歌頌,因為他讓帝都有了一條直通到海的水路,從五羊城來的商船可以沿海岸北上,直達帝都,較之陸路,成本大為降低。從那條運河挖成,五羊城的各種物品就可以一船船運到帝都,帝都居民也可以享受到萬裏外的奇異物品,而那些商人同樣得到了數倍之利,於是以前私下一片的抱怨聲馬上又異口同聲地轉成了讚美。

工部的水府就設在河口的鼎湖邊。鼎湖有七裏方圓,自從挖了這條運河,原本偏僻的湖岸邊一下多了許多住戶,形成了一個不小的村落。

三月初十,文侯帶著我們一批下將軍以上的軍官到了水府。此時紅月公和青月公抽來的各一萬人已經先期到達了鼎湖邊,加上解瑄帶的四千人和從帝都剩餘軍隊中編出的六千人,三個萬人隊浩浩蕩蕩地列成一大片。

這三萬人可以說是帝都最後一次能派出的部隊了。盡管這些部隊都稱得上精銳,但是其實這三萬人中集合了四支部隊,象是給《勝兵策》中的“兵權貴一”做個反注,這三萬人會有四個指揮官,不知道能如何相互配合。

水府已在湖邊搭了一個高台,我們到了距水府數百步外,已經看到了湖麵上的連雲檣櫓。一走近,有人不禁發出了驚歎。

工部這次造船,時間雖緊,但幾乎是全力以赴,這些天已造出了一大批戰艦,其中最大的龐然大物竟然長達二十餘丈。

這麽大的船,一艘大概都可以載員五六百人了吧。盡管隻有一艘,也讓人歎為觀止。其餘的艨舯鬥艦密密麻麻在排在湖邊,其中有不少是用民船改裝的。現在五羊城與帝都已經聯係中斷,那些民船也都被征為軍用了吧。那些船隻大的可以載兩百多人,最小的也可以載一百多,兩百多艘船隻圍在一起時,著實壯觀。

我夾在文侯的一批親信將領走進水府時,一個人迎上來道:“大人,卑職工部左侍郎崔陽率水府員外郎黃孝、金府員外郎丘慕節、火府員外郎洪廣恭迎大人。”

工部尚書以下,以左右二侍郎全權負責。水府此番造船,崔陽一直駐在水府,說明文侯對此事極為看重。以前帝國的十三萬駐軍,隻有六千水軍,不過聊備一格,水府平常管得更多的倒是田畝灌溉、河流改道一類的事,與軍中關係不大,在工部五府中,可以說是與軍中關係最遠的,現在文侯大力造船,看來以後水府的地位會大幅提升。

文侯看著那艘大船,忽然歎道:“好大的船啊!崔侍郎,造此船的是誰?”

崔陽躬身道:“此船為木府小吏葉飛鵠獻圖所製,費了一千餘工時,直到前天才算正式完工。”

這船實在太大了,七裏方圓的鼎湖原本也不算小,但此船在岸邊,卻一下顯得鼎湖小了許多。文侯笑了笑道:“這葉飛鵠在麽?我要見見他。”

崔陽忽然遲疑道:“這個麽……”

文侯有些不悅道:“怎麽了?此人能設這等巨艦,是個有用之才,難道不在此地麽?”

崔陽忙道:“稟大人,這葉飛鵠果是奇才,但此人恃才傲物,對上全無禮數,此時也正在這船上檢點各處,卑職命他下來迎接大人他也不肯。惹硬把他叫來,卑職怕他衝撞了大人。”

文侯道:“恃才放曠,原是常事,叫他來吧。”

崔陽被逼得沒法,轉頭跟一個隨從說道:“你去把葉飛鵠叫來。”那人轉身向那大船上走去,文侯倒饒有興致地看著這船,小聲對一邊的鄧滄瀾道:“滄瀾,你說,這船還有何不足之處?”

鄧滄瀾看了一周,道:“稟大人,末將見此船中規中矩,造得也嚴絲合縫,的是好船,隻是不知開起來如何。”

崔陽在一邊道:“鄧將軍不必擔心,此船在湖中試過航,足員後一個時辰可駛近二十裏,且極是平穩,橫穿鼎湖不過轉瞬之間的事。”

鄧滄瀾的臉上放出光來,道:“崔大人,此船有名字麽?”

崔陽笑了笑道:“那葉飛鵠一定要叫作飛鵠號,不過眼下尚未有正名。”

文侯在邊上忽然笑道:“飛鵠號,很不錯啊,就叫這個名字好了。諸位將軍,我們上去看看。”

這時有兩個人飛馬過來,到了文侯跟前,兩人幾乎同時跪了下來道:“文侯大人,末將青月公偏將王長青、紅月公偏將沈洪叩見大人。”

他們的名字單聽也沒什麽古怪,連到一塊兒聽聽,卻有種奇怪的巧合,畢煒站在文侯身邊不由笑出聲來,文侯也笑了笑道:“兩位將軍辛苦,這幾日住得慣麽?你們隨我一起上船看看吧。”

王長青和沈洪兩人也沒說什麽,站起來站到一邊。雖然名字巧得象是故事的,可這兩人一臉精悍,看樣子也是兩個能征慣戰的勇將。他們都是昨天傍晚才到,算是趕在文侯三月十日之期前趕到的。在各自軍中,他們都是萬夫長,軍銜也都是偏將軍,在這次二路援軍中,他們兩人是主力了,二路援軍的主帥自然會是文侯直係,但副帥隻怕會由他們中的一個擔當。

文侯帶著我們在甲板上走著。這船很新,還帶著股刨花香,用生漆漆得發亮,不過有工部的雜役在一邊拴繩係纜,一見文侯走過來,他們紛紛跪下行禮。

走到船頭,忽然崔陽叫道:“葉飛鵠,文侯大人在此,快下來見禮!”

他叫的是個正跨坐在桅杆橫木上人。這葉飛鵠穿著一件鬆鬆的工部製服,一手在桅杆上敲著釘,這姿勢大為不恭,文侯走過去的話,隻怕是要走在他胯下了。

葉飛鵠敲了兩敲,忽然手一鬆,象是摔下來的一般,文侯邊上的眾將都不由一聲驚呼。他坐的地方足有三人多高,我們隻道葉飛鵠摔下來至少摔個半死,哪知他摔到半中央,忽然腰一折,人輕輕巧巧地站住了,單腿跪地,正在文侯麵前五六步遠,大聲道:“文侯大人,工部木府小吏葉飛鵠見過大人。”

這葉飛鵠的年紀出乎意料的輕,大概隻和張龍友差不多年紀。不過張龍友已經是個土府的員外郎了,而他隻是個小吏,卻這般大剌剌地和文侯說話,鄧滄瀾鼻子裏哼了一下,文侯卻搶在他前麵道:“葉飛鵠麽?你起來吧,站著說好了。”

文侯這話很客氣,崔陽本要斥責葉飛鵠幾句,這般一來,他反倒沒話說了。葉飛鵠抬起頭,大概也沒料到文侯竟會如此平易近人。他直視著文侯道:“小吏葉飛鵠失禮,望大人恕罪。”

文侯笑道:“何罪之有,你造出這等巨艦,實有大功。葉飛鵠,本官升你為員外郎,加緊造船。”

葉飛鵠有點怔住了,也沒起來,反倒雙腿跪下道:“謝大人青眼有加。”

文侯道:“這船你取名叫飛鵠號麽?很不錯的名字啊。”

葉飛鵠此時站了起來,他聽得文侯這般說,臉上卻一紅,道:“大人取笑,此船至今尚無正式之名。”

“叫飛鵠號挺好,命金部馬上打上一對‘飛鵠號’的銅字,釘到船頭。”

崔陽也有點呆了,隻怕他也沒想到文侯居然會如此看得起葉飛鵠。他一躬身道:“卑職馬上去辦。”

我正隨著文侯在船上看了一圈,這時水府的大門口忽然傳來一陣號角,隻見一輛車分開人群開了過來,遠遠望去,正是那輛十馬所拉的大車。

這是太子來了?我正想著,文侯已走下這飛鵠號迎了過去。太子的大車停了下來,文侯跪到車前道:“太子殿下,臣甄礪之恭請殿下前來吩咐諸軍。”

所有人都跪了下來,我盡管心中隻是萬千不情願,也隻能跪在人群中。太子從車裏鑽了出來,他今天穿了一件很是豪華的明黃長衫,看了看跪成一片的大軍,他道:“甄卿,去哪兒?”

文侯道:“殿下請隨我來。”他領著太子走上了高台,幾個隨從捧著一大堆盒子跟在他後邊也走了上去。此時三萬人的大軍已經在台下集結完畢,連人帶輜重,已經密密麻麻地站在一大片,鴉雀無聲,隻怕不少人都在想著這盒子裏是什麽東西。文侯掃視了我們一眼,忽然大聲道:“畢煒聽令!”

是畢煒?我吃了一驚。我原以為這次從水路增援東平城,多半會是讓水將鄧滄瀾帶隊,沒想到頭一個叫的卻是畢煒。

畢煒走上高台,跪到文侯跟前,臉上卻沒有什麽異樣,想必他已早就知道了。文侯從腰間取下佩刀,大聲道:“畢將軍,此番出征在即,本官現命你為增援軍主帥,暫領本官的赤城刀。軍中若有不服你者,不論軍階,一律可先斬後奏。”

文侯的話一出口,我發現王長青和沈洪都有點變色。畢煒也是個偏將軍,與他們並級,但聽文侯的意思,他們若不遵號令,畢煒竟然可以將他們斬了。在他們心中,大概正有點不忿吧。

太子從身邊一個隨從手裏接過一個盒子道:“畢將軍,此役事關帝國氣運,這裏是一套明光鎧,現賜於畢將軍,望畢將軍以國事為重,能馬到功成,早奏凱歌。”

畢煒接過了那盒明光鎧道:“謝殿下。”他一手還拿著那把赤城刀,此時將刀佩到腰間,大聲道:“末將身擔此任,當血戰沙場,以報殿下大恩。”

他說得有力,但我聽了卻多少覺得好笑。太子對我們有什麽恩?他曾想殺我,對我就更沒有恩了。

想到這裏,我又隻覺得心頭有些隱隱作痛,想起了她。一入深宮,我隻怕已永遠見不到她的麵容了。

這時文侯向我們這邊看來,又大聲道:“王長青,沈洪,解瑄,蒲安禮聽令!”

一聽到最後一個名字,我不由得渾身都是一震。沒想到,蒲安禮也在這兒,而且他是與王長青他們並列,難道說,他是要和王長青他們一樣,做統兵大將麽?

原先在前鋒營裏,我和蒲安禮是同級,但我回帝都要早,他回來我也隻是從錢文義嘴裏聽到消息。我和路恭行是同一批回來的,那一批人都或多或少受過加封,連兩個士兵也升到什長了,後來回來的便沒有這個待遇了。我本以為我可能會被文侯任命為一個指揮官,但這個位置被蒲安禮搶走了,難道要我到蒲安禮部下,受他管轄麽?不算我以前和蒲安禮在前鋒營時的矛盾,單說現在,我的官職已高過了蒲安禮,要我再聽從蒲安禮號令,不由一陣地難受。

蒲安禮從隊伍中走了出來。他那一批都是南征殘軍,錢文義他們也在那兒,一共不過千人上下,雖然都換上了新號服,但已和軍中調出的那五千部隊大為不同。蒲安禮和另三人跪到文侯跟前,文侯大聲道:“爾等四人為四軍主將,當同心協力,共赴國難。”

“遵命!”

他們四人很整齊地答了一聲,太子又向他們一人賜了一套明光鎧,他們才重站起來。剛站直了,文侯從懷裏摸出一個很精致的腰牌盒,又道:“蒲將軍,你出生入死,重歸帝都,殿下聞得蒲將軍之名,大為欣喜,故為你請命,越級提你為下將軍之職。”

蒲安禮原先隻是個百夫長,一下子連跳那麽多急,我本以為我升得算快的,沒想到他比我還快。從外地調來的援軍不知道蒲安禮原先是什麽,而錢文義他們卻不禁發出了一陣輕呼。我看到錢文義,他臉都幾乎氣白了。錢文義和蒲安禮是同一批逃回來的,原先平級,可現在他原封不動,蒲安禮卻一步登天,自然讓他很不好受。

蒲安禮接過那腰牌,臉上一呆,忽然跪下道:“殿下,文侯大人,蒲安禮建功甚微,受恩匪淺,必當粉身報國。”

他的話也有些顫動,也許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升得那麽快。突然,我看到文侯的臉上略微有些古怪的笑意,我腦中象有閃電閃過,猛地醒悟過來。

蒲安禮的父親開顯伯蒲峙身居工部尚書之職,是當朝重臣,蒲安禮能升那麽快,恐怕是拜他父親所賜。當朝重臣,隨了太師和文侯,便要屬刑、兵、戶、工四部尚書了。現在帝君的寵妃希望自己親生的二太子能成為儲君,已經是個公開的秘密。朝中四部尚書裏,路恭行的父親兵部尚書路翔因為與二太子的母親江妃為中表之親,自然鐵定是二太子一黨,刑、戶兩部尚書則屬太子一黨。此等狀況下,蒲峙的立場就相當微妙,若他能加入二太子一黨,那麽四大臣恰恰分成兩派,權力最重的兵部尚書和帝君身邊最為親密的江妃組成的勢力就能遠超過文侯的太子一黨了。可蒲峙一旦歸到太子陣營,那麽太子黨又能占些上風。首次增援時,因為路翔全力推舉二太子,文侯沒有力爭,隻怕也知道不管他如何爭,也爭不過路翔的。此番二路援兵馬上便要出發,身為兵部尚書的路翔大概也知道這批軍馬都是文侯的人,連這出師大會都不來。

這等看來,文侯在大會上當眾加封蒲安禮,那也是招旁敲側擊,實是為了蒲峙吧。

我一向也隻知在戰場上拚殺,自南征軍全軍覆沒以後,我想得多了起來。也隻有到這時,我才懂得了這種不見刀光劍影的勾心鬥角實在也不比真正的戰鬥遜色。

文侯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在他心中,隻怕無時無刻不在思索策劃。不過,以他這樣算度,也不曾算到前些天倭莊的叛亂,以至於會措手不及吧。

一想起倭莊,我突然又想起那天晚上鄧滄瀾和畢煒斬盡倭莊島夷前,一個倭人騎馬出來說“我們上當了”那回事。那個倭人這句話又有什麽含意?

我看著臉上浮起神秘莫測笑容的文侯,心頭不知不覺地有一陣寒意。屠滅倭莊後,張龍友那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有文侯對倭莊施展的斬草除根,都讓我有點猜疑。以前隻是約略想了想,但現在看到文侯這樣的笑容,我又猜到了幾分。

但願文侯不要來猜忌我吧,我默默地想著。這時蒲安禮還在說什麽什麽,語氣慷慨激昂,說完了後下麵又是一陣歡呼,隻怕那些豪言壯語也打動了聽者的心。但我連一個字也聽不下去了,對文侯的敬意和懼意現在同時又增了幾分。

等他們歡呼完了,文侯又大聲道:“楚休紅,錢文義,楊易,邢鐵風聽令。”

我心頭一凜,看了看邊上。我站得離錢文義他們不遠,楊易原先是前鋒四營的百夫長,這回文侯叫的四個人都曾是前鋒營百夫長。

難道,文侯是要讓我和他們並列麽?就算讓我重新做百夫長,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如果要聽從蒲安禮號令,那我實在不好受。

我們走上台去,文侯道:“四位將軍,你們原先都是前鋒營中的勇將,如今前鋒營全軍盡墨,但你們還在。”他掃了我們一眼,忽然大聲道:“聽令!”

我們一下跪了下來,文侯道:“南征軍殘部,如今還有一千三百餘。這一千三百多位勇士,都是在妖獸刀槍下血戰過來的,當不墮百戰百勝的前鋒營威名。楚將軍,我命你將這一千三百人重新組建成前鋒營,你為前鋒營統製,錢、楊、邢三位將軍為新前鋒營三統領,定要讓這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強兵重現於世。”

他說完了,太子在一邊道:“楚……楚將軍,錢將軍,楊將軍,邢將軍,這裏是四套黑月鎧,望四位將軍披此戰甲,率前鋒營在戰場上所向無敵。”

所向無敵?我不禁一陣苦笑。雖然名稱也叫前鋒營,但這支由殘兵敗將組成的前鋒營哪裏及得上當初的前鋒營?那時的前鋒營都是從各軍中精挑細選,又經過長時訓練的,現在二十百夫長連我也隻剩下了四個,要和以前的前鋒營一樣,談何容易,何況就算是以前的前鋒營,也仍擋不住蛇人的兵鋒。

我們跪在地上,謝過了恩。帝國鎧分四等,明光鎧華麗輕巧堅實,是頭一等鎧甲,黑月鎧的防護力和明光鎧相差無幾,但甲板上因為有擦不掉的斑點,所以全身都塗成了黑色,比明光鎧已低了一等了。太子賜給畢煒和蒲安禮他們這四軍主將的都是明光鎧,賜到我們頭上卻成了黑月鎧了。這自不是工部連幾套明光鎧也拿不出來,隻是為了分成級別吧。

我還是比蒲安禮低上一級啊。走下去的時候,我看著手捧甲胄,站在隊中的蒲安禮,心頭又是一陣亂。

還好,我不曾直接受他指使,這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太子象是個大發善心一樣,又賜了一些四軍中的中級軍官,到後來賜給他們的已是一把腰刀。這腰刀雖然也價值不菲,但已是不能和明光鎧、黑月鎧比的。不管怎麽說,我成了能號令以前同僚的前鋒營統製,那也說明文侯並不能對我失望吧。

中級軍官的賞賜結束後,由四軍主將來大發一通豪言壯語。這隻怕也是文侯的主意吧,以前武侯出師時不曾有這等事過。等一切都弄好,船隻上,輜重糧草也已裝齊,終於,在月上中天時,這新點出來的三萬人援軍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我們這支新前鋒營分到的是十艘載重百餘人的小型船。幸好掌舵的都由工部水府安排妥當,我們上了船的,也隻消分派一批人去操槳就是了。隨著一聲令下,戰船衝破了夜幕,開始了征程。

此時正是三月初十的午夜,大概已經交三月十一日的淩晨了,離天壽節還有十二天。在這個夜裏,這支幾乎是拚湊起來的援軍分乘到兩百六十八艘戰船圍著那艘巨艦,劈波斬浪,向南而行。那巨艦船頭剛釘上去的“飛鵠號”三個大字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也許,此番征戰,會成為南征軍第二吧。我已經逃過一劫了,第二次還能不能逃過呢?

想著這些不吉利的事,我在船頭打開剛受賜的那件黑月鎧穿起來。把厚厚的外套脫掉後,船頭起了陣河風,吹起我的戰袍。三月的風仍帶著些寒意,雖然也軟了許多,但這陣風中好象仍是有著無數的鋒刃,吹到身上有點刺痛。

江山如畫猶無奈,隻與英雄作戰場。

雖然眼前也看不到路上的風景,但我還是一下想起了當初天機法師的這兩句話。這大好河山,不知還要經曆幾年戰火塗炭,才能恢複如畫的美景?

我把黑月鎧穿好,將百辟刀掛到甲外,不禁長歎了一口氣。腳下,隻聽得流水汨汨,輕浪叢生,綿延數裏的船隊向南駛去。
第十二章 河上死鬥



從帝都到東平城的大河長達兩千餘裏,若是快馬加鞭沿河而行,約略三四天便能到,在水上,就得要七天左右了。不過象我們這般三萬大軍出發,若從陸路上走,十天也未必能到,反不如走水路更快。

流水湯湯,擦過船底,傳來的聲音幾乎有一種柔美。

因為是連夜出發的,船上的槳手輪班休息。這次出發,我們這支由南征軍殘部組成的前鋒營走在最前,隨後是解瑄的狼兵。解瑄雖然也被稱作是統兵主將,但這次一共才三萬人,隻能組成三個萬人隊,他的狼兵被整編到蒲安禮麾下。因為褚聞中也隻是個伯爵,不同於青月公、紅月公這種在外開府統兵的大公,解瑄自己的官職較蒲安禮、王長青、沈洪三人也少得多,他倒沒有什麽怨言。狼兵之後則是蒲安禮帶的五千軍,王長青和沈洪的兩萬人緊隨在後。由於帝國的水軍本來就很少,這次抽編出來的水軍也不過是六分之一,大多分散到各船上充任舵手。

從船隊頭上向後看去,龐大的飛鵠號象是水麵突兀而起的一座高山,即使隔著數十艘戰船,仍然能看得清楚。

我摘下頭盔,捋了把頭發,不由歎了口氣。

從回到帝都那一天起,我還不曾有過真正高興的一天。這不僅僅是因為她,更多的,隻是高鷲城那些惡夢一般的日子。這些天來,明明知道自己是在帝都,可睡夢中卻總是夢見那些猙獰的蛇人,以及在蛇人刀槍下無望搏殺的士兵。有時被子壓得重了,我都夢見自己好象被蛇人纏著,喘不過氣來。

武侯死了,號稱一龍一虎的陸經漁和沈西平也已戰死,從四軍萬夫長以下,南征軍的覆滅,幾乎讓帝國軍來了個徹底滅絕。可是那些名將的死,我並沒有多少感歎,讓我時常想起的,反倒是祈烈、金千石他們的死。他們就是死在我眼前的,可是現在,隻怕他們的屍骨也已找不到了吧。

我垂下頭,看著河水。月光淡淡的,在河麵上被扯成了千萬道銀絲,不住地跳動。我一手摸了摸腰間的百辟刀,心頭,說不出地迷惘。

“統製,你不去休息麽?”

說話是曹聞道。我這船上,主要便是他們這支一百多人的殘軍。因為前鋒營三統領全是以前前鋒營的人,因為我把原先中軍和前鋒營的人都排在了他們麾下,曹聞道這一百多人便作為我的親兵隊了。

我把盔戴到頭上,轉過頭笑了笑道:“曹將軍,我睡不著。你怎麽不去休息?”

曹聞道走到我邊上,看著岸邊,歎了口氣道:“回到帝都,屁股還沒坐熱,又要出發了。不知這一趟我還有沒有好命能逃回來。”

“你有點怕麽?”

曹聞道轉過頭,苦笑了一下:“統製,要說不怕,那是假的。不過曹某也知道,既然人入行伍,那就隻能拚命向前,死而後已,怕也沒用。畢竟這回我們要保護的是我們的父老親族,就算戰死沙場,也是死得其所。”

他的話我聽著總覺得有些怪,他好象在說我們以前南征共和軍不值一樣。我默然無語,也不去多說。其實,有時我也想著,南征共和軍,實在想不出什麽意義。那時我們屠殺的,豈不也都是和我一樣的人?有些共和軍將領當初還是我在軍校裏的同學,這讓我更加不安。

蛇人的出現,也許倒可以讓我少了許多自責吧。

曹聞道見我沒說話,又轉過身看著岸邊道:“統製,我和你認識也沒幾天,有些話大概也有些冒昧,隻是統製你既然已是我的上司,那我也想問問你。統製,你說文侯命我們組成前鋒營,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一怔,道:“什麽意思?如今帝都守備空虛,新兵尚不能用,那我們這批老兵自然要重新披掛上陣了。”

“可是,文侯大人為什麽命我們為前鋒呢?我們都不是水軍,一旦在河上遭到伏擊,隻怕這支一千多人的新組建起來的前鋒營又要全軍覆沒了。按理,大人該派水軍在前開路的。”

我眉頭一皺,道:“曹將軍,你此言何意?”

曹聞道又苦笑一下道:“統製,我想你多半也要問我個妄言之罪。隻是將軍,這話我實在憋不住,文侯好象是最不把我們當一回事,你看那批今年剛從軍校出來的學生官,一個也沒配到我們這支前鋒營來。”

我不由一陣茫然。曹聞道說的也沒錯,這次畢業的三百八十七個學生大多分到了蒲安禮麾下充任下級軍官。自然可以說王長青和沈洪所統的萬人隊原先就是職官齊全,而南征軍的殘部中下級軍官不在少數,不必補充,可連一個也沒來,這是否也表明了在文侯心目中,我們這支前鋒營原本就是一支可以犧牲掉的部隊?

我打了個寒戰,喝道:“曹將軍,我們都是軍人,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文侯大人的分派肯定有其道理,你不要再胡亂猜疑。”

曹聞道沒想到我會如此嚴厲吧,他一愕,站直了道:“末將無禮,請統製不必理會我的小人之心。”

小人之心麽?其實,我何嚐沒有這等想法。我又是一陣茫然,正想溫言安慰他幾句,這時從一邊的河麵上傳來了一個聲音道:“前鋒營楚統製可是在此船上?”

這聲音很陌生,我向船邊探出身去,大聲道:“楚休紅在此。請問是哪一位?”

黑暗中,有人高聲道:“下官參軍甄以寧,奉畢將軍將令,請楚統製去中軍議事。”

這人聲音很年輕,恐怕正是一個剛畢業的軍校生吧。我道:“好,請甄先生靠過來。”

甄以寧的小船靠到了船邊,黑暗中,隻見一個矯健的身影一躍上船。我坐的這船是艘載員一百五十人的小船,不過和甄以寧所乘的小舟相比,也是個龐然大物了,他一躍就上了數尺高的甲板,這身手當然了得。看來,這批參軍和武侯帳中那些多半不擅槍馬的參軍大不一樣。

我拍了拍曹聞道的肩,也不說話,向甄以寧迎了上去。走到他跟前,我才發現我猜得多半沒錯,這甄以寧隻有十八九歲,就算不是剛畢業的軍校生,也是入伍沒多久的新兵。

甄以寧向我行了一禮,雙手將將令遞給我道:“請楚統製隨我來吧。”

他說完,又跳下小舟。我跟著他跳下去時,甄以寧卻有些吃驚地看了看我。因為他跳下船時,小船還不由晃了晃,但我跳下去時這船卻動也沒動。在黑暗中,我看見甄以寧露齒一笑道:“久聞楚將軍勇冠三軍,身輕似燕,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啊。”

他這麽一說,我倒有些局促。剛才跳下去,我也並不是要故意炫耀自己的本領,聽他這般一說,倒好象我是故意要蓋過他一樣。我道:“甄先生取笑了,末將不過上下馬慣了。甄先生身為參軍,也有這身手,當真令人欽佩。”

我這話也並不都是拍馬,這甄以寧如此年輕,文武皆能,我在他這年紀時實在比不上他。甄以寧聽得我這般說,也隻是笑了笑,對劃槳的士兵道:“開船吧,送楚將軍上飛鵠號。”

小船貼著水麵劃過,這兩個士兵隻怕是從水軍中來的,船劃得極是高明,既快又穩,從一艘艘戰艦縫隙中穿過,碰都不碰一下。到了飛鵠號船邊,小船停了下來,甄以寧道:“楚統製,請上船吧。”

飛鵠號船頭已釘了這三個銅字,看來金府的手腳也快得驚人。這三個字因為鑄出來還不到半天,在月光下也金光燦燦,很是耀眼。不過飛鵠號太高了,以這高度我當然不能一躍而上。我抓著舷梯攀了上去,剛上甲板,甄以寧也已跟著我上來了。他道:“楚統製,請隨我來。”

飛鵠號是畢煒的座船,上麵的兵清一色的是從帝都軍抽出來的,有不少很年輕,想必便是軍校的那批畢業生。畢煒的座艙在正中間,我走進去時,把將令交給畢煒的親兵,向他行了一禮道:“前鋒營統製楚休紅前來報到。”

畢煒站起來也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請坐,沈洪將軍馬上就到。”

畢煒的座艙很大,最顯眼的便是擱在壁邊正中刀架上那把赤城刀。我坐了下來,過了一會,沈洪帶著他軍中的兩個千夫長慢吞吞過來了。雖然我這個統製也算千夫長一級,不過由於青紅公和紅月公的府軍都不設萬夫長,沈洪麾下的千夫長一個便要帶五千兵,隻不過沒有“五千夫長”一說,所以他們也仍算是千夫長。想想帝國軍的軍製,也的確有些錯亂,原先千夫長以上便是萬夫長,但從一百到一千,差了九百人,從一千到一萬卻差了足足九千人了,吳萬齡曾對我說過,他提議在廢千夫長,而在萬夫長之下設一檔統四五千人的官職,這樣可以保征上情下達,不然萬夫長之命要下達給十個千夫長,實在太過吃力。看樣子,兩個鎮邊大公也已看到了軍製中的這點不足,已經變通實行了。沈洪想必是紅月公手下的得力將領,他的軍銜也與畢煒並級,大約對畢煒成為主帥有些不服。他的座船與王長青的位置大致相當,但王長青比我來得來早,他卻珊珊來遲,也許是故意的。

沈洪坐了下來後,畢煒站了起來道:“諸位將軍既已到齊,請先起立,向大人的赤城刀行禮。大人雖不曾與我等同來,但此刀如大人親臨。”

這就是“兵權貴一”吧。我不由暗笑,畢煒一臉大胡子,看上去很是粗豪,和以前的殺生王柴勝相差不多,不過他說話卻比柴勝相精細好多,這番話冠冕堂皇,無懈可擊,而王長青、沈洪他們一起立行禮,便等如承認此刀的威權,以後畢煒借這刀下令,他們便再無法借故推卸了。想必他跟隨文侯久了,文侯好用心機權術,他也學了幾分。

畢煒的話一出口,我們都站了起來。此時也沒人敢不起立的,我們都向擱在壁邊的赤城刀行了一禮,才又坐了下來。這回,才算坐得穩當了點。

畢煒看了我們一眼,又慢慢道:“諸位將軍,此次赴援東平城,實是背水一戰,若各行其事,事有閃失,我等便是千古罪人,將有累千千萬萬父老鄉親,豈止一身歿於王事而已,請諸位將軍恕畢某言語間失禮,與我齊心協力,共赴國難。”

我隻覺身上一凜,原先覺得畢煒借文侯之命來壓製住我們,現在聽來,他的話開誠布公,實是無可指責。我們都是怔了一怔,這時王長青猛地站起來大聲道:“畢將軍,王長青縱然對畢將軍有不遜之處,但戰陣之上,我軍當以畢將軍馬首是瞻,死而後已。”

他人雖然莽撞了些,但這話卻說得大是動情,沈洪也站了起來道:“末將與王將軍一般,願服從畢將軍號令。”

蒲安禮原本就是受畢煒節製的,我和解瑄也一樣,此時沈洪和王長青與如此說了,我們也站了起來,大聲道:“畢將軍,末將願效死力。”

此時座艙裏所有的將官都已站了起來,雖然說得都並不一樣,卻是同一個意思。我看得畢煒眼裏閃動一絲淚光,忽然,他深深一躬道:“末將深知自己年輕德薄,實不足當此重任,但行軍之道,須令行禁止,畢煒在此,先謝謝諸位將軍。此番上陣,末將當與眾位將軍共進退,若我有退縮之意,天人共誅之!而若有何人臨陣退縮,赤城刀下,末將亦不輕饒!”

他的話越來越響,但此時我也不覺得他的話有什麽讓我不舒服了,隻覺胸口象有一團火在燃燒。眾人齊聲道:“遵令!”這話說得卻是坦誠之極,隻怕也沒有違心之言,便是先前頗有些不服的沈洪,說得也一樣響亮。

畢煒微微一笑,道:“諸位將軍,請坐。來人,將地勢圖拿上來。”

他的一個親兵拿著個很大的帛書卷軸過來,畢煒指了指赤城刀邊上的船壁道:“掛在這兒。”

那卷軸一拉開,露出一張地勢圖。畢煒指著圖上道:“諸位將軍,我軍沿河南下,此河全長兩千三百裏,按我軍速度,每日可行兩百餘裏,約略十天能到。眼前是三月十一日淩晨,我軍隻怕要到三月二十一日方能趕到東平城。東平城中,二太子與邵風觀日夜翹首盼望我軍來援,按此速度,不免要誤事。”

他看了我們一眼,王長青站了起來,行了一禮道:“畢將軍,末將倒有一言,我問過把舵的兄弟,他說一等快船,在此順風順水之下,每個時辰足可行駛四十裏,這般算來,快船一日可行四百八十裏,約摸五日便可到達。我也問過他,我軍中,這等快船雖多是載員百人上下的小船,倒有兩百餘艘之多。這些小船多載兵員,末將以為,不如分出三千尖兵,先行出發,後軍再加緊跟隨,便可解東平城燃眉之急。”

他的話一出口,我便吃了一驚。王長青貌不驚人,沒想到此人如此精細,竟已將這些細微之事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和他一比,我坐上船後,便從來沒想過這些事情。

看來,我雖然號稱身經百戰,但以前都是受命衝鋒,實在也可以說是和柴勝相一般的一勇之夫。現在想想文侯誇我是“智勇雙全”,實在是讓我汗顏。

智並不僅僅是屢出奇計,象王長青這般心細如發的將領,也可稱為智將吧。我看著他的後影,默默地想著。

沈洪也站起來道:“王將軍所言不錯,隻是其間尚有不周全之處。若三千軍先行,輜重未隨,這三千人的糧草如何跟上?東平城受困已一月有餘,若再要城中解決,隻怕是反添其亂。”

王長青忽然笑了笑道:“沈將軍,此事我亦已想過。士卒身邊,總帶三日之糧,便讓他們多帶兩日的糧食。東平城向稱富庶,大江北岸又有一個規模幾與東平城相埒的東陽城可守望相助,守將邵風觀當初是文侯大人手下愛將,善能用兵,糧草補給定然無虞。我軍三千人縱然要東平陽助糧草,也並不甚多,不會有什麽亂子。何況,我軍重兵最多不過落後五日,”

邵風觀比我早幾年軍校畢業,那一年,有四個成績最為出色的學生被稱為“地火水風”四將,邵風觀便是其中的風將。他原先也跟隨在文侯身邊,後來才駐守東平城。王長青讚譽此人,暗裏也在讚了畢煒一句。

不知王長青用兵如何,但隻看他這一席話,他也不會是弱者,相比較而言,沈洪便要大為遜色了。

沈洪低下頭想了想,忽道:“王將軍所言有理,是我不曾想周全。畢將軍,我願充任此職,請畢將軍成全。”

他雖然腦筋不及王長青,但從善如流,有一是一,有二是二,我先前見他遲到,微微有點看不起他,但此時又大為改觀。他看來也並不是柴勝相這等純粹的一勇之夫。自畢煒以下,一個個都甚有可取之處,我心中對此趟赴援東平城又多了幾分信心。可是看看一邊的蒲安禮,我心頭不免又是微微一沉。

蒲安禮現在雖然也已是下將軍,軍銜與我相等,但軍職比我還高一級。攻破高鷲城時,那個跳城牆自盡的女子,可說是死在他手上的。那個女子我至今也不知她的名姓,卻時而讓我記起來。我本來就與他不睦,因為那個女子,可以說令我對他有點痛恨。盡管也親眼見他在高鷲城中舍身力戰,頗建戰功,可是仍然沒法讓我與他相得。這次出兵,還好沒把我直接派到他手下,可是我見到他時仍是裝著沒看見,至今也不曾和他說過一句話。

這時畢煒微微一笑,道:“沈將軍,你這一軍遠來辛苦,此功還是讓與他人吧。解瑄,楚休紅聽令!”

我聽得他叫我的名字,抬起頭行了一禮道:“末將在。”

畢煒道:“解將軍,你所統一軍已久居石虎城,甚諳水軍,由解將軍在你軍中分成兩千人,付楚將軍統轄,充任先鋒。”

解瑄看了看我,忽然道:“畢將軍,不妨由我軍充任先鋒,末將定能首戰告捷。”

畢煒道:“解將軍,你求戰之心,我也知道。但此役非同小可,先鋒隻是偏師,解將軍尚需在中軍坐鎮。”

他這般說了,解瑄也有點失望,但他仍是大聲道:“遵令。”

畢煒又對我道:“楚將軍,你所統前鋒營本與那些妖物廝殺過,此番先行,小心為上,若遇敵人,不可戀戰,以助戰為第一,你可明白?”

他年紀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但這般說來,直如一個長者在教詢晚輩。不過他的話不卑不亢,也不讓人覺得他是居高臨下,我一躬身道:“末將遵令。”

畢煒又看了我們一眼道:“既然已定議,諸位將軍請回船準備。楚將軍,有勞你了,望你能一擊破敵,首立奇功,我等期待好音。”

他這般說,是希望我說兩句豪言壯語鼓鼓士氣吧。可是我隻是淡淡道:“末將明白,請畢將軍放心。”

蛇人的攻擊力,我是最清楚的,畢煒說什麽“一擊破敵,首立奇功”,我也知道那絕沒有可能,不然二太子也不會心急火燎地來再次請援了。

可是這一次,我也絕不會讓蛇人輕易就擊潰我們。

走出畢煒的座舵,黑暗中忽然走出了甄以寧,他迎到我跟前道:“楚將軍,畢將軍有什麽吩咐麽?”

我道:“啊,畢將軍命我率三千人先行出發。”

甄以寧眼前忽然一亮,道:“楚將軍,請你稍等。”他轉身進了畢煒的座艙。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不知他要幹什麽。他是帶我來的,自然也該帶我回我自己船上去,這般把我扔到一邊算什麽意思?還好沒多久,甄以寧出來道:“楚將軍,走吧。”

下了小船,又出發了。駛過解瑄的船隊時,聽得他大聲道:“陶昌時,劉石仙,你二人速速集合本部。”

他叫了兩個人的名字,那想必是兩個千夫長。褚聞中部下,聽說是在千夫長以上不設萬夫長,而是設了五個四千戶,每人統帶四個千夫長,和青月公和紅月公的軍製稍有不同。不管怎麽說,他也發現萬夫長以下設十個千夫長,不免有點太多了。

也許,文侯現在在帝都練的新軍,有可能會將軍製有所改變。如果這真能實現,吳萬齡上書之功,倒也不小啊。我不由按了按懷裏,在臨出發前,吳萬齡把他抄的這一部給了我,原本還給了苑可珍了。我雖然還不曾細看,但這本書也似乎給了我勇氣,好象這本書裏已經聚集了那無名兵法家,以及苑氏兄弟、吳萬齡他們的力量。

回到自己座船上,我正想對甄以寧道謝,哪知他跟前我上船,轉身把小船招呼走了。我正有點不明所以,甄以寧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卑職參軍甄以寧,向畢將軍請命獲準,暫入前鋒營,請楚將軍多多關照。”

他也要去?我不由一怔,但馬上微微一笑,道:“甄先生,好吧,多謝你了。”

參軍本來都是中軍帳中為主將出謀畫策的,甄以寧年紀輕輕,我在他身上也感到一股按耐不住的活力,依稀好象幾年前剛從軍校畢業的自己。

甄以寧也微微一笑道:“楚將軍,你不必那麽客氣,叫我甄以寧便是。楚將軍,請你給我個地方睡睡吧,我已經兩天沒合眼,趁這最後的機會,先好好休息一下。”

我道:“那你先睡到我房裏去吧。”

他有些吃驚,道:“楚將軍,那你呢?”

“隨武侯南征時,我兩三天不睡也是常事,平常站著也能睡著,慣了。甄……以寧,你去吧。”

我雖然是客氣,倒也不算假話。那時在高鷲城中,當蛇人攻得急時,我時常會兩三天不睡,靠著城牆合上一會眼,又可以在城頭拚殺一陣。回到帝都來,雖然安全了,但每一天好象仍能在夢中聽到廝殺之聲,每天也隻睡一兩個時辰,倒也不覺如何困倦。何況馬上要出發,我還得命人傳令去。

甄以寧打了個哈欠,也不客氣了,道:“多謝楚將軍,那我睡了,明天早點叫我起來吧。”

他轉身向我的座艙走去。這等小船,座艙很少,隻是一個統艙,連曹聞道也和士兵睡在一起。等他一走,在船上一直等著我的曹聞道忽然開口道:“好一個小夥子,真不錯。”

他自己雖然比我大一些,卻也是個小夥子。這般老氣橫秋地稱甄以寧是小夥子,我不覺笑了:“曹將軍,你也不老啊。畢將軍命我等先行,你馬上去通知錢文義他們去。”

曹聞道道:“讓我們先走?”他眉頭又有點皺起,我知道他大概又在想是不是文侯的主意,是把我們當作可以犧牲掉的部隊,拍拍他的肩道:“這次,狼兵有一半跟我們一起走,你也不要老是疑神疑鬼了。”

他倒沒有再說什麽,命人放下小船,便去通知去了。他剛走,又有一艘小船靠到我的座船邊,兩個人跳上船來,到我跟前,一個道:“請問,是前鋒營的楚休紅統領麽?”

我道:“是啊。你們是解瑄將軍麾下的陶昌時和劉石仙兩位將軍麽?”

他們麵麵相覷,似乎有點詫異我能脫口叫出他們的名字,又跪下來道:“末將等正是。我們受解都統之命,暫入前鋒營,請楚將軍吩咐。”

我忙把他們扶起來道:“兩位將軍,末將需兩位將軍協力,請不必拘禮。兩位將軍,此番上陣,末將當與兩位將軍共進退,若兩位將軍太過客氣,隻怕我要汗顏無地了。”

說了這番話,我倒真有點汗顏。這幾句幾乎是現搬現賣畢煒的原話,他們又是一怔,齊聲道:“楚將軍放心,我等當聽從楚將軍之命,絕無不從。”

         ※       ※       ※

他們的話很是誠懇,我不禁又是有一點不安。要是他們也參加那個會議,聽到過畢煒說這話,隻怕不會說那麽誠懇了吧。不過,我這一番話倒也不純是照搬權術,此番赴援東平城,我可以說是最為了解蛇人實力的。要是隻靠這一千多人打頭陣,隻怕真是要有去無回。我道:“陶將軍,你率本部在我營左側,劉將軍在右側,保持隊伍,不可錯亂。”

劉石仙道:“楚將軍,我們馬上回去安排,請楚將軍用燈語示意便是。”

我不由一怔,都不知他說的是什麽意思,但又不好問什麽,隻是含糊道:“好的。”

等他們剛走,有一艘船從後麵加快速度駛來。這艘船比我的座船稍小,靠得近了,從那船上放下一艘小船過來。我不知那是什麽人,正待問一聲,聽見那小船上有個人跳上甲板道:“楚統製在麽?”

我走過去道:“我是。”

那人聽得我的聲音,標槍一般直直站住,向我行了一禮道:“末將是畢將軍麾下百夫長任吉,率弩手六十人,雷霆弩三十具,受命暫入前鋒營聽用,請楚將軍指示。”

那是畢煒手下的雷霆弩手?我一陣欣喜。畢煒這八百人專練雷霆弩,他撥六十個給我,看來也是希望我們一戰成功,定不是曹聞道想得那樣把我們看成無足輕重。我道:“任將軍辛苦,請你們這艘船與我的座船保持並行。哈,有你們的雷霆弩,蛇人這番定要吃個大苦頭。”

任吉臉上倒沒有什麽表情,隻是向我行了一禮道:“遵命。”他年紀甚輕,一張臉也白淨無須,看上去卻極是穩重。等他回去,這時曹聞道又走了過來道:“楚將軍,該出發了吧?”

我一見他,道:“曹將軍,你來得正好,我聽那劉石仙說要我發燈語示意,你知道那是什麽?”

曹聞道道:“這是水軍的信號,白天以黑白二旗示意,晚上用紅黃二燈。聽說這是文侯所定,有幾十種不同信號,我也不會,不過船上掌舵的一定會,我去叫他發信便是。”

原來如此啊,我不由一陣苦笑。在陸上也有以旗號示意的,隻是簡單幾種,哪裏有水軍那麽複雜,還好我沒露怯,不然劉石仙若知道我連燈語是什麽都不知道,隻怕要看不起我的,那我從畢煒那兒學來的一套話隻怕成了白說。看來,該學的東西,實在不少。

每艘船上都分派了兩個水軍士兵掌舵,我專門跟著曹聞道過去看了看,隻見一個士兵爬上桅杆,把上麵掛著的兩盞燈點亮了,劃了幾下,立刻,一批快船從加快了速度,離船隊而出。

此時天色已近曙,這批快船一加快速度,較之大隊已快了許多,不過是一小會,便離得甚遠。回頭看去,隻見身後隱隱的,是一片燈火,而前方卻黑暗一片。照這速度,五天定能趕到東平城的。

         ※       ※       ※

帝國大河,大多是由西流向東的,偏生這條大河是從北而南,實是異數。有人曾說這河也是人工挖出的運河,但想想也未免有點不可思議。從帝都挖一條出海的運河,已是如此困難,要挖這條南北向大河,不知要運用多少民夫了。

我看了一陣,坐在船邊打了個盹。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覺有人輕輕推我,睜眼看時,卻隻覺眼前明晃晃一片,差點睜不開眼來。

是天亮了。等眼睛適應了強光,我才看見甄以寧正站在我身邊,臉上一片惶恐。他一見我睜眼,便道:“統製,卑職該死,讓統製在甲板上睡著了。”

我站起來道:“你沒什麽錯啊,我本來也慣了。睡得好麽?”

甄以寧臉上還是惶恐不安,道:“楚將軍,卑職實在太無禮了,今晚我睡到大艙裏便是。”

我笑了笑道:“軍中不論大小,皆是兄弟。你大概入伍還不很久吧?”

甄以寧臉一紅道:“是啊,我今年剛畢業。楚將軍,你也是軍校畢業的?”

“是啊,好些年了。”

說了這話,我不禁歎了口氣。其實也沒幾年,隻是經過南征一役,已恍若再世為人,軍校中學習的情景,真的好象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甄以寧咬了咬牙道:“那就是。今晚我睡到大艙去,楚將軍,你好好休息吧。”

我道:“你若睡不慣,在我艙裏搭個鋪便是。”我見他舉止談吐,頗有教養,隻怕也是個世家子弟,要他和那一班老兵住到一起,隻怕是不會慣的。他沒半點尋常世家子弟的驕奢之氣,對他我倒很有好感。哪知甄以寧道:“楚將軍不必費心了,現在不慣,總要習慣的。楚將軍,你先回艙休息去吧。”

這少年倒沒一點紈絝子弟的樣子,我微笑著看著他道:“甄以寧,令尊大人尊諱如何啊?”

他聽得我的話,臉上卻是一紅,道:“家父隻是一個小官,不過他一向教導我,人生在世,首先要吃得起苦,方能有成。這話卑職時刻銘記在心,不敢有違。”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令尊大人真是教子有方。”

在甲板上打了個盹,也實在仍有些困倦。此時河麵上船隻已在全速前進,千帆競渡,兩岸的樹木花草也似極快地向後退去。

我還能不能看到這樣的景色了?搖了搖頭,把這不吉利的想法拋開,我回到自己座艙中,倒在床上。

甄以寧起床後,收拾得很是幹淨。我已經一天一夜沒睡了,說是慣了,到底還是覺得困。頭一碰到枕頭,倒呼呼睡去。等甄以寧來叫我吃飯時,天已黑了下來。我走出座艙,卻見甄以寧畢恭畢敬地站在座艙門口,我也有點臉紅。象我睡得那麽死,隻怕也有失一軍統製的身份,他倒好象沒這麽想,仍是很恭敬地道:“楚將軍,是把飯菜送上來麽?”

我道:“還有飯菜麽?”這船不大,一共也不過一百來人,我本以為和以前軍中一樣,發些難以下咽的幹餅做幹糧,沒想到船上居然還能做飯菜。

吃過了飯,我到了船頭。吃飽喝足後,周身也象充滿了力量。正起東北風,周圍數十隻快船扯足了帆,駛得正快。我看著前麵,道:“甄以寧,還有幾天能到?”

甄以寧道:“稟統製,此番順風順水,船行極速,今日是三月十二,照這速度,十四日晚間便能到達東平城了。”

那麽還有兩天了?我掃視了一下左右。前鋒營的十來艘船緊貼左右,再遠一點的地方便是陶昌時和劉石仙的船隊。我道:“這兩天好好休息,到了東平城,隻怕想睡都沒得睡了。”

甄以寧道:“統製,你隨武侯南征,與那些蛇人麵對時,可發現他們有什麽不同?”

我沉吟了一下,道:“蛇人力量極大,動作也非常快,尋常野戰時,五六個人對一個蛇人也不敢說穩操勝券。這種怪物實是天生的妖孽,也不知哪兒來的。”

甄以寧想了一下道:“難道它們便沒有弱點麽?”

“我隻發現它們不擅用弓箭,準頭極差,二三十步外它們便射不中你了。可惜,它們身上也有厚鱗,尋常弓箭也同樣傷不了它們。”

甄以寧皺起了眉,喃喃道:“有這麽厲害麽?”

我心中突然起了一陣豪氣,道:“你也不用太擔心,當時武侯被它們圍在高鷲城中,前後也守了四十天。若非絕糧,再守一百天也不在話下。蛇人雖然厲害,它們去不太會攻城的。”

正和甄以寧說著,這時曹聞道忽然過來道:“統製,方才探路的兩艘小船現在還沒回來。”

這三千多人在河上行進,我派了四個人駕著兩艘小快船在前探路,每天輪班,今天派出去的四人到現在還沒回來,也不知是不是有什麽事,可若是因為這麽點小事把全軍慢下來,不免有些草木皆兵了。我想了想道:“再派兩艘小船到前麵去,看看全軍仍按原速前進。說不定,他們的小船是纏到什麽水草上了。”

河上因為船隻行得甚少,現在又是春天,水草很茂盛。象我們這些能載百人的船隻,水草也纏不住,派出去探路的小船要是被水草纏住,卻是件很頭痛的事。曹聞道答應一聲,便去安排人手。

夕陽西下,浮雲也被染成一片通紅。我正看著天空,忽然聽得前頭傳來一陣水鳥鳴叫,極目望去,隻見數百個黑點遠遠地向我們飛來。

我沒有在意,卻聽得甄以寧在一邊道:“統製,那是什麽?”

我笑了笑道:“蛇人總不至於會飛,不然,那就是天要絕我了。”

那些自然不會是蛇人,明顯是些水鳥。我們一路南行,河裏的水鳥也越來越多,原先偶爾隻能看到一兩隻,越往南就越多,不過這麽一大群我們也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時那片水鳥直衝著我們飛來,從頭頂掠過,在船隊後麵才紛紛落下水麵。甄以寧這時才放鬆了一點,道:“這麽多鳥啊,我還沒見過呢。”

他的話也隻是隨便一說,可是卻讓我象被火灼了一樣。我猛地站直了,回頭道:“曹聞道。”

曹聞道聞聲跑了過來,道:“統製,怎麽了?”

“重新派出的四個人已經出發了?”

曹聞道道:“還不曾出發。怎麽了?”

我看著前麵的天空,道:“剛才那陣水鳥是怎麽回事?”

曹聞道道:“大概是被先前那四個士兵驚起的吧。”

“四個人,兩艘小船,能驚起那麽多水鳥麽?”

曹聞道臉色也沉了下來,他還不曾說話,這時一個士兵跑到我跟前道:“統製,陶將軍船上發出旗語,要我們小心,以防有變。”

陶昌時也發現這陣水鳥有點異樣吧。我道:“曹將軍,你傳令下去,讓諸軍放慢速度,再把任吉的雷霆弩調到中間去。”

曹聞道應聲道:“遵命。”他轉身向後跑去,甄以寧道:“楚將軍,難道前麵會有埋伏?”

我苦笑了一下,淡淡道:“誰知道那些怪物會有什麽驚人之舉,我隻是不敢大意。”

蛇人的行蹤極是怪異,當初在高鷲城中,我們原本以為它們隻是些異獸,可是它們進退之間,深合兵法,就算老於用兵的名將也不過如此,誰知道蛇人會不會來這一手。現在命令減速,也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命令發下去,各帆都降了帆,船速登時減到了一半左右。此時江上仍是分成三大列,前鋒營居中,狼兵的兩千人分列左右,稍稍落後一些,船隊約略成個箭頭形狀。

隨後派出的小船已經出發了。這時曹聞道又過來道:“統製,命令都下去了。”

我看著河麵,道:“好,讓所有人備好兵器,注意前方。”

曹聞道看著那兩艘小船,臉上也有了點憂色,道:“統製,真的會有埋伏麽?”

“小心為上。”

我剛說出這幾個字,那兩艘小船突然一頓,停了下來。這兩艘小船因為輕快,在水麵上本來象飛一般劃過,離我們已有三四百步之遙了,從這裏看過去已經隻是兩個黑點。遠遠望去,隻見他們正在拚命地掉頭,我心中一凜,揮手道:“馬上讓所有船隻停下來!”

還好我本就已經下令讓諸軍注意了,這麽疾停也沒有出什麽大亂子。船還沒停穩,卻突然聽得前麵的河水象是開鍋了似的亂翻,那兩艘小船在河麵上打著轉,突然從河中衝起兩條黑黑影子,象兩條極粗的巨繩一樣纏住小船船頭,小船上那兩個士兵突然間發出了驚叫,望去,隻見他們正手忙腳亂地提刀揮舞,但隻聽得“當當”幾響,他們一下被擊倒在水裏。

甄以寧嚇得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叫道:“統製,那是什麽?”

真的是蛇人!河裏,真的有蛇人埋伏!我的心也似一下跳出喉嚨,大聲叫道:“全軍準備,蛇人攻來了!”

這裏的三千人中,當中的一千多前鋒營都曾直接和蛇人交戰過,衝在最前的幾艘船也已看見了這景像,登時有一大片士兵衝上船頭,手中持著刀槍。

蛇人竟然在河上設埋伏!我不禁一陣心悸。看樣子,我們還不曾衝進它們的埋伏圈裏,總算是尚可一戰。如果讓蛇人在水中發動襲擊,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對應它們。

曹聞道手持兩杆長槍過來,把一杆交給我後道:“楚將軍,怎麽辦?”

我看了看周圍道:“讓陶劉兩位將軍把隊伍散開些,船隻之間不要靠得太近,前鋒營退後十丈。”

蛇人在水中不知戰力如何,但我也清楚記得蛇人在高鷲城外遊過護城河時的情景。我讓兩翼上前,這正是那庭天行軍八陣中的鶴翼陣。在陸上,擺這鶴翼陣,蛇人攻擊力如此之強,隻怕會一衝即潰,但是在水上由船隊擺出這個最能發揮弓箭威力的陣勢,可以收到取長補短之效。可話如此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能有用。

河麵上,密密麻麻地出現了一大片蛇人的頭顱,象是突然間長出了一大片黑色菡萏,沿著水麵疾行。另一艘小船見機得早,兩個士兵手中木槳起起落落,小船也幾乎要飛起來,可是那些蛇人雖然追不上,卻跟得緊緊的,兩者之間距離絲毫不曾拉大。

這時那艘小船已衝進了我們陣勢之中,但此時有一個蛇人追得極快,猛衝從水中衝起,如同一道長虹一般,尾部還在水中,兩手已搭到船尾。它手中執著一柄短刀,一碰到小船,船速一下減慢,那兩個士兵距我們已經很近,再加一把力便能逃出,但是功專職一簣,他們兩人同時發出一聲驚叫。

此時我若衝上前去,也未必能救出他們來,而這陣勢卻要打亂了。可是眼見這兩人已是命懸一絲,要我眼睜睜看著他們被蛇人亂刀分屍,也實在難以安心。我咬了咬牙,正待命人衝上去接應,忽然見到那小船上的兩個士兵猛地勢掉木槳,站了起來,其中一個大喝道:“怪物,老子和你拚了!”

他們也已知道定無幸理,已經要以死相搏了吧。我眼角有些濕潤,已見河麵上的蛇人又衝出了好幾個,最後那個已盤在船尾,那小船一下子載重大增,在河麵上搖搖晃晃,轉眼便要翻倒。一個士兵猛地跳了起來,在半空中一刀劈向那蛇人,大叫道:“統製,快放箭!”但他的話未說完,那個蛇人已將尾部甩了起來,一把卷住他的身體,手中的短刀一掠而過,將他斬作兩段。

血象紅色的雨,灑在河麵上,一丈方圓的河麵一下子出現了無數個紅點,在水中慢慢滲開,這一個大圈子的河水也都成了粉紅色。此時另一個士兵也發出了慘叫,兩個蛇人的刀已同時砍在他左右肩上,將他兩臂都砍了下來,他還沒死,卻連慘叫的力氣也沒了。

我再忍不住,吼道:“放箭!”

話音甫落,從左右兩翼的狼兵陣中,箭如雨下。此番南征,每人隨身攜箭二十支,我們這三千多人共有六萬多支箭,這陣箭隻是狼兵的一小半在發,也有一兩百支了。他們同時對準了中間,那小船上的蛇人和兩個士兵的屍身上都一下紮滿了箭。那個被確落兩臂的士兵固然又是慘叫一聲,便是那些蛇人,也發出了一陣慘叫。

不論是蛇還是人,當箭透膚而入時,都會覺得疼痛吧。

這一陣箭射過,河麵上原本密密麻麻的蛇人頭顱一下子盡沒入水,水麵上隻留下許多水紋。曹聞道在一邊道:“統製,怎麽辦?”

蛇人的反應也極快啊。以前它們攻城,前仆後繼,那等強攻雖然駭人,但畢竟還可以抵擋,可現在的蛇人好象一下子變得聰明多了,象現在這樣一受攻擊,馬上就相應變化,較之帝國軍的精兵也誠不多讓。

看來,蛇人也在變強。我心中不禁更增不安,看看身後,前鋒營已按鶴翼陣的列好陣勢,一艘艘船交錯排開,隨時都可穿插而上。我道:“命各隊各自後退兩丈,仔細察看本船附近水麵,蛇人在水下也不能呆多久,定會重新露出來的。”

蛇人不是魚,自然不會水下呼吸。這時我倒有點慶幸沒有蛇人一樣的魚人,不然我們這三千多人真如俎上魚肉,任由宰割了。

曹聞道忽然皺起了眉道:“那兩個水軍弟兄都去把舵了,我去叫一個出來發旗語。”

這時甄以寧忽道:“曹將軍,讓我來吧,我也懂旗語。”

他說話便又向船上的了望台跑去。我又驚又喜,曹聞道道:“統製,你也上去發號施令。這批怪物,今天非要報一下高鷲城全軍覆沒之仇。”

也不知道最後如何呢。我暗自想著,但嘴上卻沒有說這喪氣話,隻是道:“好,船頭上由你一力承擔。”

我衝上了船頂。這種船載員不過百多人,了望台也不是太高,我站在船頂時,甄以寧已站在了望台裏揮舞黑白二旗,向各船打著旗語。他打旗語竟然比那兩個水軍士兵更為熟練,雙旗揮舞,一黑一白兩麵旗幟迎風招展。

旗語發出後,全軍應令而動。鶴翼陣的陣勢,其實就是一個倒置的三角形,各船交錯排列,可進可退。我們隻是拚湊出來的隊伍,前鋒營更從未水戰過,但兩翼的狼軍卻是水陸皆能,石虎城本就是位於大江上遊南岸,狼軍嫻於水戰,他們這兩翼的陣勢絲毫不亂,前鋒營雖然差一些,不過掌舵的因為是水軍士兵,也還看得過去。各退兩丈後,每兩船的距離加大,當中圍成的區域也大了一圈。

這時,我隻見江心突然間水花直冒,正是前鋒營前方十餘丈之地,當即喝道:“前鋒營聽令,弓箭準備,蛇人一出來便放箭,注意節省箭矢。”

         ※       ※       ※

甄以寧在我身後又呼呼地打了幾下旗語,前鋒營的十餘艘戰船交錯排開,箭在弦上。我以前一直都是充當衝鋒在前的角色,在軍校中兵法雖學得也算不錯,但也從來沒指揮過,這回成了發號施令之人,不免有些擔心,生怕號令發下,下麵做的卻不是那回事。可是眼見甄以寧發出旗語後,諸隊都應令而動,心中也不由多了幾分信心。

江心的水象開了一樣,這時一下冒出了一大片蛇人的頭顱。它們剛露出水麵又是一陣箭下,它們本就擠作一堆,何況前鋒營水戰雖不在行,箭術卻都相當不錯,這一陣箭雨射過,蛇人又發出了一陣慘叫,河麵象是開了鍋一般翻騰,一條條遍生鱗甲的蛇人身軀在水中翻滾,血花飛濺。

這一陣箭,總又殺了數十個蛇人了。前鋒營較各軍對蛇人多了一分仇恨,那些箭也都射得又準又狠,一箭過後,諸船之上發出了一陣歡呼。那些蛇人馬上又沒下水去,卻還有人向水中發箭。我道:“傳令下去,不要放箭,分一半士卒執長兵準備接舷戰。”

蛇人在水下能行數丈之遙,它們首攻的定也是我這個位於鶴翼陣底部的中軍戰船。看過去,這支埋伏在水中的蛇人已是傾陣而出,數量總在一千上下。它們居然能一下發現我這戰船是主將所在,也當真不凡。

絕不能隻把蛇人當成妖獸了。現在,必須把它們看作是深通兵法的強兵。]

我看著水麵,忽然舉手喝道:“傳令下去,命陶昌時、劉仙石兩部前鋒向中心聚攏,全軍轉為方圓陣。”

蛇人主攻的,是我這邊的中軍,兩翼雖也有蛇人攻去,但明顯隻是攔阻之意,不讓我們守望相助。鶴翼陣最能發揮箭矢之威,但蛇人已衝到陣中心,兩翼前端已然落空,而蛇人也已靠到了船前,箭矢已難再用,現在,也該是到了變陣之時。

甄以寧剛把令傳出去,忽然整船猛地一震,甲板上發出了一陣驚呼,有人叫道:“船底漏了!蛇人要從水下攻上來了!”

蛇人竟然鑿船攻上來!我隻覺胸口一悶,幾乎要吐血。我一味想著與蛇人在水上戰鬥,沒想到水戰不比陸戰,蛇人會從下攻上,而我的戰船又是衝在前列的,蛇人認準了我這船,那可如何是好?一時間,我隻覺心頭一沉,人也茫然不知所措,說不出話來。

這時甄以寧又揮舞了兩下旗幟,高聲叫道:“蛇人一時半刻鑿不通船隻,不必驚慌,嚴陣以待。船上分半數之兵入艙守禦。”

我心頭猛地一亮。的確,這些戰船是工部監造,雖然從民船改裝而來的要弱一些,但我的座船卻是以堅木造成,哪裏是一時半刻鑿得通的?我鎮定下來,喝道:“不要驚慌,蛇人在水下呆不了多久。”

果然,船隻震了震,便不動了,兩舷卻傳來了一陣喊殺之聲。蛇人要鑿船,隻怕也並不熟練,在水下鑿了兩下憋不住氣,紛紛冒出頭來。但是曹聞道已率軍列在兩側,蛇人一冒頭,長槍所及便以槍攻,槍不能及便以箭射,隻聽得兩邊都是蛇人的慘叫和前鋒營的喊殺聲,一時嘶喊如沸,聲欲震天。

這一輪攻擊打退後,我已見戰船兩邊浮起了一條條蛇人的屍首,幾乎已要將船隻擁起來。入眼之下,不由駭然。如果不是我們有備在先,措手不及之下,恐怕敗的就是我們了。

哪知還不曾放下心來,左側有一條船上忽然發出了一陣驚呼。這船猛地一側,倒向一邊,雖不曾翻倒,但已岌岌可危。這船是民船改裝,船板較新造的戰船要薄許多,那艘船大概已被鑿通,水已湧入船艙了。
第十三章 星漢燦爛



那艘船是錢文義麾下,我也看見錢文義出現在另一艘船上,氣急敗壞地大叫什麽。

現在該怎麽辦?那艘船此時倒平穩了些,但入水卻深了許多,準是艙中進水,船正在下沉。這船都是木頭的,本來不至於沉下去,但上麵有一百多人,加上這份量,隻怕這破船是吃不住力。

我正待命邊上的船隻過去接應,忽然甄以寧在身後道:“統製,任吉將軍請戰。”

任吉那六十個雷霆弩兵就靠在我邊上,剛才蛇人攻來,都是在水中的,任吉的雷霆弩威力極大,卻不能及下,在射河中的蛇人時,他們的雷霆弩也根本沒什麽大用。不過他的船上因為載員少,倒可以再分出一些。我點了點頭道:“準令,命邢鐵風與楊易掩護他靠近。”

甄以寧道:“得令。”他又將黑白二旗揮舞了一陣,邢鐵風和楊易那兩隊讓出一條道,夾著任吉的船向那艘破船靠攏。

那艘船大概是船底被鑿通,此時蛇人幾乎全聚到了那裏,不斷地從艙中衝出來。船上的一百來個士兵正死守艙口,但蛇人與人一對麵,帝國軍實在遠不是對手,虧得艙口甚小,蛇人不能一擁而出,隻能一個個衝出來,還能應付,但即使是二十幾個士兵麵對艙口那一兩個蛇人,士兵仍是節節敗退。雖然也斬殺了幾個蛇人,但士兵也已陣亡了五六個了。

任吉的船一靠近那隻船,從他的船上忽然探出幾塊跳板搭在那破船上,任吉在船頭喝道:“前鋒營的弟兄,不要戀戰,馬上退過來。”

那幾塊跳板拚成了一塊足有五六尺寬的大道,那船上有個小隊官高聲喝道:“大家不要亂,讓傷者先退,其餘人隨我來擋住這些怪物!”

從我的船上望過去,這人也看不清麵目。我看了看南邊,陶昌時和劉石仙兩部正在聚攏,這方圓陣馬上便要布成。我道:“甄以寧,讓前鋒營準備,一旦這些士兵接回,馬上命前鋒營後退五丈,以這艘破船為中心布方圓陣。”

甄以寧答應道:“是!”他伸手又猛揮了幾下旗幟。此時隻見那艘破船上的士兵已約略退走了一半,經任吉的船又散到其餘船上,先前那個小隊官帶著些人且戰且走,但蛇人從艙中衝出的越來越多,現在船上幾乎是蛇人與帝國軍士兵數量相等了,他們更是抵擋不住。衝到跳板邊時,一個蛇人忽然猛地衝上來,一刀正砍近那小隊官腿上,他慘叫一聲,摔倒在地。

隨著他的叫聲,剩下的士兵再無鬥誌,此時他們紛紛向跳板衝去。我心中一寒,心知不妙。此時蛇人已到了船甲板上,若它們攻占到任吉船上,以此為基礎向四周攻擊,那就如一場野火,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我喝道:“馬上命前鋒營支援任吉,絕不能讓蛇人衝上任吉的船去!”

我和任吉的船相距也不過五六丈遠,此時船上活著的士兵幾乎都已散去。蛇人的攻擊力當真駭人,一船百餘名士兵幾乎有三分之一已經戰死,其餘的都已逃開,還有五六個落在後麵。最後的一個踏上跳板時,忽然腳一滑,人摔倒在地,兩個蛇人已同時衝上,雙刀齊落,那個士兵連聲音也沒發出一聲,便被砍成了數段。

但這時,活著的士兵都已逃出了那艘破船了。河中的一千來個蛇人,幾乎有一半都上了這破船,其餘的蛇人也正在向這裏遊來。它們一定也要借這個缺口攻破我們的陣勢。我喝道:“快,讓我們的船也上前助攻!”

我的話剛說完,蛇人衝得快的已經上了跳板,其餘有幾個蛇人死死地按住那幾條跳板,不讓任吉抽掉。它們也學乖了,怕我們射箭,每個蛇人都抓著著從船上砍下來的木板防身。正在此時,從任吉的船上發出了一陣弦響,衝在最前兩個的蛇人慘叫連連,數十支箭從它們身上穿胸而過,仰起的身體也幾乎被穿得爛了。那一排箭餘勢未盡,穿過這幾個衝在最前的蛇人後,仍向後射去。後麵那些蛇人正聚作一團,它們也害怕我們射箭,所以把木板圍得水泄不通,但雷霆弩威力太大,弩箭之下,這些木板等若無物,一下便穿透了。它們聚得這麽近,那些箭每一支都幾乎要射殺一個蛇人。

隻這一排箭,便已將蛇人打得暈頭轉向。有幾支箭落空了,甚至越過船隻,向陶昌時、劉石仙他們的船隊飛去,也不知有沒有誤傷人。現在方圓陣已經將近布成,若再放雷霆弩,反而會傷到自己。我道:“甄以寧,讓任吉快退開,不要放箭了。”

雷霆弩的威力實在太大了。以前我就知道這兵器定然大有用處,用到實戰中,威力更是超乎想象。

這時任吉船上有人揮了兩下旗幟,甄以寧忽然道:“統製,任將軍要我問你,這船還要不要?”

那船上也有些輜重,但並不太多。任吉難道能一舉將那船毀掉麽?我道:“告訴他,如果不傷到另外的船隻,那他有什麽本事就用出來,不然就快點退開。”

甄以寧揮了兩下後,道:“任將軍說他馬上退開。”

任吉的船正在倒退,他們將好就暇地將那幾塊跳板也仍抽回來。我不禁一陣驚駭,也不知任吉到底空說豪言還是真有辦法毀掉這船,隻是因為怕傷及其餘戰船才不用。

這時方圓陣已然布成,那些蛇人本想通過這船來攻擊其餘船隻,但作法自斃,它們聚在這一隻船上,反而被我們包圍。那艘船還在慢慢下沉,周圍的水麵上仍探出一批密密麻麻的蛇人頭顱,我也不知它們在想什麽,大概此時,它們也嚐到了當初我們在高鷲城中嚐到過的絕望的滋味。

我第一次指揮作戰,看來是大獲全勝了吧。

甄以寧道:“統製,現在要當心蛇人孤注一擲,四散出擊。”

我點了點頭,道:“是。讓諸軍當心,慢慢縮小包圍,一旦進入弓箭射程便以箭攻擊,不讓它們攻上船來。”

蛇人這一番戰死的比我們要多得多。它們在水中,又不能射箭,幾乎是我們壓著它們在打。隻消別讓它們再鑿破船隻,那我們可說已立於不敗之地了。

這時,那艘破船的甲板已到了貼水麵相平的地方了。有個蛇人忽然遊上那破船頂艙,大聲叫了起來。

“伏羲大神!”

它叫的是帝國語,字正腔圓,如果我閉上眼睛,隻怕真不相信那是蛇人的聲音。以前那個蛇人山都就能說一口流利的帝國語,這個蛇人看來說話也不遜於它。

這一聲喊出,以那隻破船為中心,所有的蛇人忽然猛地下水,向四周遊來,河裏也一下翻騰起來。每個蛇人都有三個人那麽長,剩下的也總有七八百個蛇人,一裏多寬的河麵上似乎都容納不下那麽多怪物了。這些蛇人本來各自為戰,這回卻象合成了一個有無數巨臂的怪獸。

蛇人是孤注一擲了。也不等我發令,迎著它們的兩艘船上同時發箭。這了陣箭雨射下,簡直不用瞄準,但那些蛇人卻渾若不覺,仍是劈波斬浪,奮勇向前,這氣勢簡直無堅不摧。

正對著的是邢鐵風的船隊,我的船緊接其後。蛇人這番攻擊仍是衝著我來的吧,我以前在前鋒營中與邢鐵風相處得並不太好,這回卻要他來替我抵住第一輪攻擊。我不禁苦笑,道:“縮小陣勢,將蛇人徹底打垮!”

方圓陣本就利守不利攻,而蛇人這般不要命地攻擊,力量雖大,但也難以守禦了。如果這一輪攻擊撼不動我們的防守,那蛇人就再無他法。

“轟”的一聲,邢鐵風的座船忽然一側,周圍的士卒也發出了驚呼。蛇人這一輪攻擊仍不可小視,他的船首當其衝,被一擊鑿破。但是這回他周圍都有船隻守護,他的座船受創,另兩艘船馬上過來夾持著他的船退開,其餘的船仍然迫近來,蛇人要攻到我跟前,拖得一刻便更難一分。

當三艘船隻受創退下,終於,方圓陣已經合攏,將剩於的蛇人圍在一個隻有二十丈方圓的小地方。現在這兒四周都有箭矢對著,蛇人隻要冒出頭來,便有五六支箭同時射下,那些蛇人東奔西突,哪裏還衝得出去?隨著它們一個個被射殺,此銷彼長之下,已成了我們對蛇人的圍殲。一時間,當中的河麵上到處浮著蛇人的屍首,有時船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連蛇人的屍首浮上來也是一陣箭矢,每條蛇人的屍首上至少都有七八支箭了。

這麽用法,我們的箭隻怕沒到東平城便會用光。但此時諸軍都已不管我先前要節省箭矢的命令,隻是拚命射著。河麵上,不過翻起水花,而河水也已成了暗紅色。

現在圍殲已到了尾聲。這一千個蛇人可能一個也沒能逃掉,河麵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蛇人屍首。我走下頂艙,到了船頭,曹聞道還在指揮士卒尋找冒出水麵的蛇人,但現在要找到一個活的蛇人也難了,那些蛇人屍首幾乎已擠滿了河麵。

我道:“曹將軍,行了,讓諸軍暫時歇手吧。”

此時天也已快黑了,暮色罩在河麵上,但帝國軍中卻一個個興奮異常,尤其是前鋒營士兵。這回我們雖也有傷亡,但比較蛇人的傷亡,實是不足掛齒。殺了一千餘蛇人,自是個不小的勝利,但是這個勝利對士氣的鼓舞也是不可限量的,我也不禁有種想要歡呼的欲望。

曹聞道聽得我的聲音,轉過頭來,猛地不由分說,一把抱住我,邊上幾個士兵也過來抓住我,把我抬了起來。我被他們拋到空中,耳中隻聽得他們的歡呼,似乎不如此便無法表達自己的狂喜。一時間,所有的船上,都發出了歡呼聲。

不過,除了我這條船上是在喊我的名字,別的船上喊的都是“帝國萬歲”之類。

這時甄以寧跑過來道:“快把統製放下來,幾位將軍都過來了。”

曹聞道他們剛把我放下來,陶昌時和劉石仙當先向我走來,身後跟著錢文義、楊易和邢鐵風。他們到我跟前,忽然齊齊跪倒,道:“楚將軍,此役得勝,統製已立首功。”

我慌忙也跪了下來,道:“大家請起。若無諸將精誠團結,哪會如此輕易取勝。”

錢文義笑道:“楚將軍,此役我軍傷亡不到百人,卻斬殺數千蛇人,楚將軍單憑此役,便已廁身名將之列矣。”

我不由苦笑了一下。這些蛇人最多不過一千,錢文義足尺加碼地說有幾千,這個牛皮可別吹得太大了,讓人覺得蛇人不堪一擊,生了輕敵之心。我道:“此役任吉將軍立功甚偉,首功實該讓與他的。”

我倒也不算謙虛,蛇人攻破錢文義麾下那艘戰船時,我本已亂了陣腳,若非任吉的雷霆弩穩住軍心,隻怕現在慶祝勝利的要是蛇人了。

我一說起任吉,邢鐵風轉頭道:“對啊,任吉在哪兒去了?”

他一向對我愛理不理,這回讓他做我的手下,一定讓他很不高興,不過這回連他臉上也露出笑意來了。

楊易也轉過頭去,忽道:“他們在撈取箭矢啊。”

我心頭一亮,道:“對,還是任將軍老謀深算,快把箭撈回來,能撈多少便撈多少。”

這些箭大多還漂在河麵上,這次圍殲蛇人,主要是靠弓箭之力。我們這六萬支箭經此一役,隻怕消耗了一半還多,實是該取回來了。錢文義道:“是啊是啊,快去,誰撈得多誰先得。”

雷霆弩的箭也不是特製的,就是平常的箭。以前在平地上戰後打掃戰場總會把箭收回來,可這回在河上搏殺,又是個對蛇人以來未曾有過的勝仗,誰也沒想去收回箭來了。

陶昌時他們向我行了一禮,紛紛回去。我對曹聞道道:“走,我們也去吧。”

甄以寧在一邊道:“統製,三艘船受損,傷者醫治,這些善後的事不做了麽?”

我揮揮手道:“甄以寧,你不是參軍麽?這些事便由你負責。”

他還想說什麽,我已和曹聞道去放下小船了。甄以寧雖然年輕,但經此役,我知道他實是個精幹之人,大有可為,這戰得勝,我不想麵對自己一方的損失來折了我難得的這股銳氣。

河上,已漂滿了蛇人的屍首,沒射中的箭也漂得滿河都是。我和曹聞道合乘一船,讓一個士兵操槳,我們不時把箭從蛇人屍身上拔下來。

收了一陣,河麵上的箭已不多了,曹聞道看看那艘破船道:“統製,我們去船上把戰死的兄弟收回來吧。”

那艘船上的一百多人,戰死了三十幾個,屍身橫七豎八地躺在甲板上。甲板已經和水麵平齊,那些幾乎沒有一個是完整的屍身被河水浸泡著,甲板也流淌著血水。我點了點頭道:“好吧,不過這船破得太多了,讓十個人上去收回陣亡弟兄的屍身。”

這條船上的士兵都是南征殘部,有一個我還認得是當初前鋒五營裏的,我也曾帶過。他們對戰死沙場早有準備,可是也許沒人想過,經曆千辛萬苦逃回帝都,隻這麽幾天,仍然會死在蛇人手裏。

曹聞道在邊上指揮士兵收著戰死者的屍首,有一具屍首我們怎麽也找不到他的手臂了。那個人大概是曹聞道認識的,他罵罵咧咧地在甲板上轉著到處看,腳下,那些血水也被踢起來。我看了看四周,這三十多具屍首都已搬空,艙中能用的一點輜重也搬走了,便道:“曹將軍,回去吧,真找不到也隻能算了。”

曹聞道道:“他媽的,一定是這些怪物吃下去了。這些東西……”他兩眼血紅,幾乎要滴下血來,忽然走到一個蛇人身邊,拔刀向一個蛇人屍首上砍去。隻是兩三刀,他砍下了一大塊蛇人的屍肉,他割下一條塞進嘴裏嚼著,一邊含含糊糊地罵道:“別以為你們吃人,老子也吃過你!”

我一樣也吃過蛇人的肉,不過那是煮過的,哪兒象曹聞道這麽生吃?這塊蛇肉白裏帶著血絲,外麵還有鱗片,看上去也讓人惡心。我打了個寒戰,也說不出話,卻聽得邊上紛紛發出了刀砍之聲,甲板上另外的士兵也學著曹聞道的樣子,在蛇人屍身上砍下肉來生吃。

象是會傳染的一樣,前鋒營的人幾乎都開始割蛇人肉來吃了,另外船上的人一個個都看得目瞪口呆,任吉手下的士兵在與蛇人廝殺時勇不可擋,現在也好象是嚇著了。

我們這些經曆過南征之敗的人,在別人看來,幾乎就是些生番了吧。我不禁暗自苦笑,但也不敢多說。他們心頭的氣憋得太久了,實在該發泄出來。可是,我心裏的氣呢?好象,我從來都不會這樣不顧一切過。

也許,我已經是個想得太多的人了。

我抬起頭,喝道:“傳令下去,前鋒營中軍官一律隨我上岸,將這些士兵埋了。”

曹聞道道:“是啊。來人,給我拿個碗來。”

我不知曹聞道要碗來做什麽,這時有個士兵已從船上去取了個碗來,曹聞道拿著這碗走到一個還在微微動彈的蛇人邊上,一刀刺入它的頭下,割了條大口,從那口子裏流出一些血來,他又割了幾個,積了大半碗,交給一個士兵後道:“統製,軍中無酒,就用蛇人的血來祭一祭這些戰死的兄弟。”

我有些茫然在看著他。記得我們知道蛇人吃人時,都有些害怕,而蛇人看我們在吃它們,會不會也覺得害怕?若許,我們和蛇人也沒有本質的不同吧。

將三十多具屍首運到岸邊,前鋒營的百夫長以上的軍官都來了,陶昌時、劉石仙和任吉也上岸站到我身後。我揀了個幹燥的高地,和人掘了三十多個坑,把陣亡者埋好,曹聞道把那碗蛇人的血遞了過來。

血被風一吹,有點凝結了。蛇人的血和人血不一樣,沒有熱氣,但看上去也是一樣,時間久了也一樣會幹,會凝結的。我按過血,隻聞到一股血腥氣撲鼻而來。曹聞道和幾個士兵在這些墳群前生了一堆火,把幾條蛇人的屍肉扔進去燒,燒得一股焦臭。我端著那碗血,麵前的篝火也不時把火星噴到我麵前,我忽然心頭一疼,把血澆進了火堆。

火堆發出“嘶”的一聲,象是澆上的是油一樣,火舌噴高了數尺。我嘶聲道:“魂兮歸來,永守親族!”

喊出這八個字,我將那碗扔到一邊,雙膝一軟,跪到了墳群前。隨著我跪倒,身後“撲通撲通”地,人們紛紛跪倒,他們也都大聲道:“魂兮歸來,永守親族!”

我不知道在這刹那間為什麽我沒有說是“以瞻家邦”、“以瞻山河”,喊出的卻是向不為人看重的第三段中的話。可是,我好象一下子明白過來,這些視死如歸的士兵,他們舍生戰鬥,其實並不是為了空泛的家邦或者山河,心中所想,隻是為了守護自己的父母親屬吧。

天已黑了,火舌不停地把火星噴向天空,天空中,半圓的月亮已升到中天,象是把一切都結上了一層薄冰,有風吹來,其聲咽然,卷過樹林,傳來了一陣陣蒼茫無際的呼嘯,象是應和我們那一陣陣幾欲泫然的呼號,又陣陣遠去。

         ※       ※       ※

蛇人的襲擊,使得船隊行程耽擱了半天。等我們修好傷船,重新整隊出發時,天已快亮了。

站在船頭,一邊啃著幹糧,一邊看著天空中的半圓的明月,我覺得自己又困頓不堪。指揮諸軍作戰,盡管自己不曾衝鋒陷陣,但是卻好象比自己去廝殺更讓人疲憊。但是蛇人這番襲擊,不免令人擔心。我們現在的位置是在這條河下遊,距大江還有六百餘裏,大致再兩天一夜就能抵達東平城。可是,我實在想不通,蛇人為什麽在這個地方發動伏擊,和諸將戰後商議時,他們也說不出什麽道理來。

從兵法上看,這地方水麵開闊,實非發動偷襲地方,我們的船隊可進可退,得以從容布陣,而蛇人純是從水麵發動攻擊,毫無地形之利,可以說從一開始蛇人就已處於敗勢。說它們仍然是些生番,並不懂兵法吧,可是它們來偷襲我們的船隊,又實在是很高明的用兵方略。我怎麽也想不通,指揮蛇人的那個首腦有時顯得高明異常,有時又顯得蠢笨不堪。在守高鷲城時也一樣,蛇人先是不顧一切地攻城,即使以己之短攻敵之長也不管,後來卻又法度謹嚴,輪番攻城,進退有序,實在讓我摸不透。

我讓曹聞道注意周圍,不能大意,自己再也支持不住,回座艙休息一會。哪知頭剛一捱到枕頭,卻聽得外麵有一陣喧嘩。我揉了揉眼走出座艙,隻見不少士兵正在船頭看著什麽。我走過去道:“出什麽事了?”

甄以寧也擠在士兵中,他聽得我的聲音,轉過頭來道:“統製,你看,那兒有人在造堤。”

兩岸原本也有些居民,但現在兵亂一起,這些居民全都北遷了,隻剩下一片片的荒地,怎麽還會有人來造堤?最大的可能便是蛇人幹的了。聽得這話,我的倦意一掃而空,走到船邊看去。

這兩條用石塊和泥土組成的河堤由岸伸向河心,造得很粗疏,兩邊都隻造了十餘丈而已,當中還有七八十丈的空,行船也沒什麽妨礙。我道:“這有什麽用?”

甄以寧看著這兩條堤,忽然道:“看土色很新,隻怕是新造的。統領,是那些蛇人造的麽?它們是不是想用這個來打仗?”

我心頭一亂,也不知怎麽回答。這條河大多有一裏餘寬,這一段特別窄些,隻有一百丈左右。也許,蛇人是想在這兒造兩條河堤,然後在這堤上設寨,攔截我們?的確,如果它們把這河堤再造長些,當中的空隙隻留二十丈的話,我們就不能在水麵設陣了,最多隻能兩艘並行。如此一來,蛇人就能占地形之利,它們一千人隻怕真能擋住我們三萬大軍了。怪不得,蛇人伏擊我們時,我發現它們的工具很不順手,鑿子什麽的並沒有,手上拿的全是些刀槍之類。

一定是這樣的。我隻覺心頭一陣發冷,臉也有點發白。這一個勝利,來得也實在太僥幸了,如果不是王長青獻策要我們先行,大隊幾天後才到,那時蛇人這個工事築成了,那我們真的大概連東平城也到不了。而蛇人一旦在這兒建起工事,那麽從後方運到前錢的輜重也勢必不能象現在一樣安然抵達城中了。

蛇人到底是些什麽東西?

甄以寧在一邊大概看我如此不安,小聲道:“統領,蛇人真會那麽做麽?”

我點了點頭道:“這些怪物很聰明,好象在不斷地變強,很有這個可能的。唉,也許,它們看我們也是怪物吧。”

我記得在符敦城外遇到那個奇怪劍手時,他曾很奇怪地說什麽“以前天帝選擇你們做主人,實在是個錯誤”雲雲。照那說法,天帝現在是選擇蛇人做主人了?

我看了看天。天色很好,時已近曙,但東邊微微有點發亮,頭頂上卻仍是一片夜空。在這無垠的天空中,繁星點點。

萬千年前和萬千年後的星空,都是一樣的吧。明亮的,黯淡的,每一顆星都晶瑩如淚,如孩童的渴望,父母的企盼。

就算上天真要是選擇了蛇人,我也絕不退讓。我暗暗咬了咬牙,看著星空,默默地想著。

甄以寧見我一直看著天,大概以為有什麽異樣,他也仰頭看著天空。我低下頭來時,他忽然道:“好漂亮的星星啊。”

我笑道:“你難道是第一次見星星麽?”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道:“以前從來沒注意。統領,你說,我們這一趟赴援,勝算有多少?”

我想了想,盡管不太願意承認,但我還是說:“最多隻有三成。”

“三成?”他的眉毛也擰起來了,“統領,你也太悲觀了吧,我們三千多人,就能殺光這一千蛇人,東平城外的蛇人最多也不過兩三萬,我們前後卻已經有七萬大軍要到了,就算不能勝得象現在一樣輕易,五成勝算總有的。”

我歎了口氣道:“這兒的一千蛇人,我有點懷疑它們根本不是來伏擊我們的。我們的速度比大隊快了足足一倍有餘,我覺得它們好象是在河上修築工事,想借工事來擋住我們,沒想到我們會來得那麽快,隻怕受到伏擊的反而是這一千蛇人。你可曾發現,蛇人攻打我們時,拿的全是陸上用的兵器,好象並沒有鑿船的工具。”

我們去回收箭矢時也曾把蛇人的兵器拿了一些回來,但是那些武器多半隻是些刀槍之類,倒是鋸子斧頭倒有一些。甄以寧回過頭看看身後漂滿河麵的蛇人屍首,歎道:“蛇人真會有這般厲害啊。”

“這些怪物絕對不能輕敵的。”

我低聲說著,象是對甄以寧說,又象是告誡自己。頭頂,星空燦爛,萬千點星光正閃爍在黑暗的天幕上。黎明前的天空,是一夜間最黑暗的,這時的星光卻顯得比往常更亮。

帝國有一個傳說,說每個人在天上都有一顆星對應,隻是有大有小。可就算再小的星,也會有自己的光亮。

我的星會是哪一顆?帝君自詡為太陽,可是,為什麽我不能是太陽?

象是一下子看見什麽詭異的東西,我被自己的這個想法嚇呆了。我看著天空中,星海浩瀚,越到東邊就越稀。太陽已經快出來了,那些微弱的星光都已被地平線上射出的陽光吞沒,已看不清,而東邊的天幕上,晨光熹微,那一輪太陽正隱隱地要噴薄而出,就象一團燃盡一切的大火,連鋼鐵也轉瞬間會被熔化。

還是當一顆星吧。我不禁有些想笑。想當太陽的人,當然不會隻有一個帝君,可是太陽隻有一個就足夠了。

         ※       ※       ※

盡管因為蛇人的伏擊,我們耽擱了大半夜,但是這回船行得很快,看樣子明天晚間仍然可以趕到。

在船上站到天大亮,我再支撐不住,去小睡了一會。今天是三月十三,我們是十一號淩晨離開大隊的,看樣子,竟然四天便能趕到東平城。水路固然本身是一直線,比陸路近許多,但我們能達到這等速度也實在足以自豪。

走出座艙,我正好看見甄以寧也從統艙裏出來。他大概沒休息好,一張臉也沒什麽血色。睡在士兵當中,那當然得習慣了才睡得著的,不然那一片鼾聲就足以讓人一夜不眠。他看見我,行了一禮道:“統領,好。”

“沒睡好吧?要不,你還是住到我艙中來吧,讓人再搭個鋪。”

他搖搖頭道:“總要習慣的,統領,謝謝你了,不過我還是住在下麵吧。”

他的脾氣倒是有種異於他外表的倔強,我不覺有些慚愧。從進入軍隊以來,我就頗負勇名,可是我也一向愛清靜,以前最難受的就是讓我住在士兵當中,所以攻破高鷲城後我寧可獨自住在外麵。和甄以寧一比,我這個出身貧寒的平民子弟反倒自愧不如了。我訕笑了笑道:“甄以寧,這也是令尊教導你的吧?令尊大人當真了不起。”

他也笑了笑道:“統領取笑了。”他似乎不想再把話題扯到他父親身上,看著河麵道:“楚將軍,不知東平城戰況如何了。”

自從經過這次與蛇人交鋒後,我已不敢有絲毫懈怠,以前隻派了四人兩船探路,這次我派了十二人探路,四人一組。上一次那兩艘沒有回來的探路小船定是神不知鬼不覺地被蛇人幹掉了,這回分成三組,一旦情況有變,我們也馬上便能知道。不過蛇人似乎沒有再放第二層埋伏,今天一直很平靜。

天黑了下來。今天異乎尋常的平靜,似乎也預示著接下來更為激烈的大戰,諸軍上下都有些躁動不安。也不知有誰提議,有艘船在船頭烤肉吃,香氣隨風吹來,一下子有不少船隻有樣學樣,曹聞道也過來向我提議說讓士兵在船頭烤肉吃吃。

到了東平城,新鮮肉食隻怕也隻能被煮成一大鍋大家分著吃了,所以這些士兵要趁這機會最後享受一下吧。在船頭烤肉,是把鐵爐搬上甲板,而甲板上鋪上一層沙土,不會失火的。我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現在士氣正旺,不能讓士兵折了這股銳氣。也許我們這三千人的先頭部隊對東平城的守禦沒什麽實際的大用處,但如果我們能在東平城外打個勝仗,對城中守軍的士氣卻是個不小的鼓舞。

天黑了下來,船頭上都跳動著一團團火光,風過處,肉香四溢,四處都是士卒的笑聲。殺掉了這批伏擊的蛇人,不論是前鋒營還是狼兵,自信心都空前高漲,風中到處都是士兵的歡呼,當中夾雜著南腔北調的小曲,也不知唱些什麽。

我在船邊看著周圍一切,甄以寧跑了過來,手裏用一支細木棍插了塊烤好的肉道:“統製,你怎麽不去?這塊給你吧。”

他畢竟還小吧。我不禁有些莞爾。他的年紀,大概隻比祈烈小一歲,平常他沉著穩重,這時卻和同年紀的人一樣了。

我接過肉來,心裏卻不禁一痛。祈烈當我的護兵時,也曾經這樣拿塊烤肉來給我,隻是這好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咬了兩口烤肉,隻覺得眼前也有些模糊。我轉過身,趁甄以寧不注意,抹去了眼裏的淚水。

         ※       ※       ※

三月十三日也安全過了。十四日早晨,天色不太好,濃雲密布,看樣子又要下雨。現在雨季雖然已經過了,但每隔五六天就要下一場雨的,我們十日晚出發以來,遇到的一直是好天,已算很難得的。

如果雨天遇到蛇人伏擊,那該怎麽辦?這場欲來的春雨讓我多了幾分憂慮,但看著士兵們的士氣依然很高昂,我也不想自折銳氣,隻是讓甄以寧發旗語,要各船小心防備。

雨還沒來,風卻更大了,船隊速度一下又快了許多。照此看來,天不黑我們便能到達東平城了。

船隊風帆都扯足了,槳手也都滿足在劃。每個人都知道馬上就要正麵麵對蛇人了,狼兵還沒什麽,但是一路上一直很激昂的前鋒營卻一下靜了許多。前鋒營由南征軍殘部組成,對於他們來說,又要麵對這批曾經讓南征軍全軍覆沒的怪獸,無論如何都不會行若無事的。

豈止他們,船每向南行進一程,我心裏也更增驚恐。此番受命增援東平城,我雖然也算一軍統製,卻實在沒一點信心。

時過正午,風更大,天也越發昏暗了。河麵上這數十艘戰艦都拉滿了帆,船幾乎象貼著水麵在飛。我在船頭看著前麵,這時曹聞道過來道:“統製,弟兄們都已準備好了。”

也許現在東平守軍正在浴血奮戰,說不定我們一趕到城裏馬上就要投入戰鬥。我看了看周圍,現在那些沒有下船操槳的士兵都站在甲板上,刀槍俱已備齊。我點了點頭道:“傳令下去,保持速度,不要亂了陣型。”

原本我們一直保持著鋒矢陣前進,我在吳萬齡抄寫的那半本《勝兵策》中也讀到“兵無常形,卻忌無形。”行軍時,即使不能保持嚴謹的陣形,也必要有一個陣形之勢,這樣一旦受到攻擊,便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布陣,不至於混亂成一片。現在船速極快,要保持嚴整的鋒矢陣,那準是不行,不過這個陣勢卻一定不曾散開。邢鐵風的座船被蛇人擊破後,換了一艘新造的戰船當座船。他和蒲安禮約略有些相象,雖然對我一直不甚服帖,但他卻能愈戰愈勇,那次被蛇人攻破座船,他指揮部下絲毫不亂,傷亡極小,這也是他的長處。

當初的前鋒營,真個是百煉之師啊。如果邢鐵風能和曹聞道一樣聽從命令,隻怕現在這支前鋒營未必便遜於路恭行時的前鋒營了。想到這兒,我不禁有點想苦笑。現在的前鋒營,雖然還不能說是烏合之眾,但畢竟是零零碎碎拚湊起來的。這些士兵都是從蛇人重重包圍中殺出來,每個人的個人戰鬥力自然可以說是出類拔萃的,可是指揮卻是大成問題,尤其是前鋒營三統領都是老的前鋒營中的百夫長,而士兵當初卻是其他部隊中的,象曹聞道,他對我頗為服從,但假如把他調到邢鐵風麾下,邢鐵風就未必能指揮如意了。

這支前鋒營雖然首戰立功,但要成為強兵,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啊。

天越來越暗了。現在按理離天黑還有好些時間,可是因為天空中密布陰雲,幾乎已同黃昏來臨。邢鐵風的前軍去勢很猛,現在船隊已經到了最高速度,船隻之間速度的差別也體現出來了,新船大多在前麵,而一些由老船改裝而成的戰艦卻拖在後麵,整個陣形也被拉長。

我回頭卻甄以寧道:“甄以寧,你發信號,讓邢將軍注意後麵的船隻,不要行得太快了。”

甄以寧答應一聲,上高處去發信號。因為天色越來越暗,他也改用了燈語。看他把紅黃二燈揮舞了幾下後,忽然從最前麵邢鐵風座船上也發了一串燈語。

那串燈語打得很急,我沒在高處也看到了。

難道又出現事情了?我心中一凜,三步並作兩步,上了船頂。這時甄以寧正在四處張望,一見我上前,他叫道:“統製,邢將軍說,據探路士兵報告,前麵有廝殺聲。”

我們離東平城大約不過百餘裏了,但如果是東平城的廝殺聲,絕對不可能傳到一百多裏地以外。我心頭一沉,道:“讓他加緊防備。再讓陶劉兩位將軍注意兩翼,將陣勢變成方圓陣,任吉將軍的船調到我們前麵去。”

如果按最壞的情形,東平城正於此時失望,潰兵正在從水路逃來,那我們勢必就要擔擋起阻擋蛇人追擊之責了。任吉的雷霆弩威力很大,但不利近戰,一旦蛇人靠近,雷霆弩的威力便無從發揮,因此我把他們調到前麵,由任吉擔擋第一輪攻擊,而後再借方圓陣利守之勢,在近戰中阻住蛇人。

甄以寧點了點頭,又打了兩下燈語。我走下船頭,剛踏上甲板,曹聞道手持長槍走過來道:“統製,蛇人又要攻來了?”

我道:“還不清楚,小心吧。”

變為方圓陣後,船隊速度減慢了。各船上都發出了一陣喧嘩,他們也已知道情形有點異樣了吧,不過倒沒有驚慌。

河上,風已越來越大,此時漸已起霧,看樣子一場暴雨就在眼前。雖然取得了一次勝利,但我仍是惴惴不安。蛇人的大舉進攻,我也見到過,前一次勝利與其說我用兵有方,不如說是雷霆弩初發於硎,打了蛇人一個措手不及,那次勝利倒有八分靠的是運氣。這一次,單憑三十具雷霆弩,能不能擊破蛇人的攻勢,實在是個未知數。而且我也聽說過,雷霆弩因為設計精巧,一旦弓弦受水,威力便會大減,如果戰事一起,雨偏偏在這時起來,恐怕雷霆弩就隻成為擺設了。當初在高鷲城中,也是因為雨季,城中的弓箭威力大為減弱,往往十幾箭命中,還是射不死一個蛇人。

船隊雖然減速,但速度依然很快。又行了一程,此時已經可以隱隱聽得前麵的廝殺聲了。

此時,我們恐怕已經接近了大江與這條河的交界口。東平城就在河的入江口上遊約摸一百裏的地方,按速度,我們再有四個時辰便能到達東平城。可是這陣廝殺聲隻怕就是從交界口傳來的,難道,真的是最壞的預計發生了?

曹聞道臉色也有點發白,小聲道:“楚將軍,會不會是……”

我斬釘截鐵地道:“東平城有四萬大軍,要真是全軍撤退,聲音不會這麽輕的。聽這聲音,最多不過萬人,隻怕是和小股蛇人發生的衝突。”

話是這麽說,但我卻對自己這番推論也不敢如何相信。蛇人的攻擊力我們都是有切身體會的,當初擁兵十萬的南征軍,最後得以生還的隻有現在前鋒營的一千三百餘人,那麽東平城被破後,逃出一萬人也已是奇跡了。

這時,從前麵突然又傳來了幾下燈語,象是被針刺了一下,我幾乎要跳起來,扭頭道:“甄以寧!甄以寧!”

甄以寧不知什麽時候已站到我身後,他看著燈語,麵色凝重,低聲道:“統領,邢將軍已要接戰了,他要我們讓開路,讓人退下。”

“他說是什麽人麽?”

甄以寧麵有難色,道:“統領,這個用燈語可說不了的。”

一共也隻有二十幾種符號,用燈語隻怕也隻能發布一些靠左靠右之類的意思吧。我道:“好吧,你馬上發令,讓所有人準備戰鬥。”

邢鐵風的船已經減慢,後麵的船隻正不斷靠攏,此時喊殺聲越發響亮,直上雲霄,邢鐵風一定已開始接戰了。我看看周圍,這裏正是河流的入江口,特別寬大,在這兒,倒是一個絕佳的水上戰場。

沒想到,還沒到達東平城,我們便要碰到兩場硬仗了。我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這時,從前方突然爆發出一陣呼喊,我被這陣聲浪一驚,甄以寧在邊上也一下變了臉色,道:“統領,這是怎麽了?”

我看著前麵。前麵,便是大江了,江上霧氣比河上還大,隔個四五十丈便已看不清。我道:“這聲音並不驚慌,不是壞事。放寬心吧,反正生死都是百年的事,不過早晚而已,甄以寧,你怕麽?”

甄以寧一咬牙道:“怕也要頂上。”

盡管心裏很沉重,我不禁又有了些笑意。曹聞道在我問他這問題時,也說怕的,甄以寧倒也是說實話的,我第一次上戰陣也沒人問我怕不怕,我也從來沒跟別人說過,但是直到今天,每次上陣,我心底總還有些恐懼,生怕這次不能生還。不過當戰鬥正酣時,這些事自然也不會多想了。甄以寧說的也是,現在就算怕也要頂上。現在已經不是為了自己的生死,而是為了我們的父老,為了千千萬萬的人在戰鬥了。

那陣呼喊聲已漸漸輕下去,突然間,頭頂一道閃電劃過,象是一下將江霧也劃破了一角,借著這光,我看見前麵邢鐵風的幾艘船左右一分,空隙裏露出兩艘比我們的快船大一些的船。這兩艘真可說殘破不堪,能在水麵上漂著也是奇跡了,看旗號,正是東平城的船。我心頭猛地一沉,喝道:“快,全軍上前接應。”

難道那就是東平城最後剩下的人馬了?這兩艘船雖然比我們的船大一些,但也恐怕每艘隻坐得兩百人,隻剩兩艘,難道邵風觀守軍和二太子的援軍共四萬人現在隻剩這四百人?可是現在已由不得我多想了,首要之事,便是將這兩艘船救出來。

這時,又是一個悶雷響過,雨傾盆而下。我們這三十幾艘船的陣形已經布成了,下一步,便要看到底擋不擋得住蛇人的攻擊。我正想讓諸軍攻擊,曹聞道忽然叫道:“統製,你看!”

他指的是前麵邢鐵風的座船。邢鐵風衝在最前麵,他讓過那兩艘破船,自己的船已在這陣勢的最前方,此時他的船上忽然發出了一陣大呼,整艘船也象擱淺了似地一動不動。

那自然不是擱淺,在他的船周圍水麵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蛇人的頭。那些蛇人隻有頭冒出水麵,手中也是些刀槍,正不斷地向邢鐵風船上攀來,看上去,這船就象一隻爬滿了黑黑蟲子的長形水果。

這副景象與其說是恐怖,不如說是惡心。我沉聲道:“衝上去,解救邢將軍!”

邢鐵風的船是在最前麵的,蛇人這船猛攻,那是要給我們一個下馬威啊。雨正下得大,船的兩邊胸牆上因為尚滿了雨水,又是艘新船,很是光滑,蛇人爬得很是困難,但它們似乎根本不在乎,一個個以手中的刀槍拚命砍鑿,又借力向上爬。邢鐵風這次的船是艘新船,蛇人看來一時三刻也根本擊不破船板,但是有幾個蛇人已經爬上了甲板,正在甲板上和士兵死戰,如果不能及時將它們打退,那麽勢必會有越來越多的蛇人爬上來,到時隻怕這艘船便要被蛇人奪去了。

這和上次蛇人的戰略如出一轍啊。它們都是首攻一點,單個擊破,再借此為基礎,向周圍進攻。看著那些在邢鐵風船幫上爬得到得都是的蛇人,我不由渾身發毛,但心中卻也更增了一份信心。

看來,蛇人雖然會水,卻並不慣水戰,它們也是要和我們正麵交手時才能占得上風的。我們已經勝過一仗了,這次的蛇人看上去雖多,但它們主攻邢鐵風一船,總數隻怕比上回還少,倒也不用如何害怕。隻是蛇人已經緊貼在船上,任吉的雷霆弩措手不及,卻沒辦法再用了。我回頭道:“甄以寧,讓任吉在外圍等候,其餘船隻靠上去接應邢鐵風,將他們船上的傷兵替下來,務必要將攻上來的蛇人全殲。”

甄以寧答應一聲,又奔上了望台去發信號,曹聞道遞給我一支長槍道:“統領,這回你還是上去指揮吧。”

我看了看天,天空裏,雨正傾盆而下,我搖了搖頭道:“不必了,現在天氣這樣,燈語別的船也未必看得清,我們不如接舷一點,給別的船做做表率。”

曹聞道怔了怔,又大笑道:“楚將軍,你果然不負龍鋒雙將之名。好,我姓曹的就把性命托付給你。”他轉頭大聲叫道:“前鋒營的兄弟們,統製身先士卒,大夥兒也上吧,別給統製丟臉!”

他的聲音嘶啞,但也很是響亮。隨著他的喊聲,周圍突然爆發出一陣吼叫,象雷聲一樣,一波波地滾過去,此時隻怕連狼軍也在為我們叫好了。

天空中,又打了個焦雷,仿佛此時天公也來我軍助威。我隻覺心頭象有一團火燃起,忍不住仰起頭大吼道:“衝啊!”

我們的船本來就距邢鐵風的船不遠,不過一轉眼,已靠近了邢鐵風的座船。兩船相接,眼看便要相撞,我大吃一驚,隻道這回弄巧成拙,反而會使兩船互撞,但我們的船卻突然間船頭一側,緊緊貼著邢鐵風的船擦過,兩船接近處,隻怕不到一丈,現在我在船邊都能看到爬在邢鐵風船幫上那些蛇人的眼鼻了。

兩船已近,幾個人在向邢鐵風的船鋪設跳板,那些蛇人隻怕也知道一旦我們兩船相連,那它們在邢鐵風船上這點優勢便不存在了,忽然同時轉過身,幾個離跳板跳近的蛇人齊齊用力,“嘩”一聲,我們的跳板剛搭上對船,便被它們推落在水。曹聞道怒道:“他媽的,再鋪!”

每艘船都有六七塊跳板,邢鐵風的船上隻怕現在騰不出手來鋪跳板,兩船雖近,卻也有一丈多遠,根本跳不過去的。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它們這般各個擊破麽?

我心頭一急,眼角瞟去,腳邊正有一卷纜繩堆在船頂上。剛才降速前近,把幾張副帆下了,這卷纜繩本是拴副帆的,此時卻已鬆著。我一把撈起那卷纜繩,扭頭叫道:“甄以寧,一旦我回不來,你傳令,前鋒營由錢文義將軍負責。”

不等他回話,我將這卷纜繩套在臂上,槍交左手,人猛地向船邊跳去。
第十四章 兵行詭道



兩艘船相隔不過一丈多一些,我從船頂跳下,吊在纜繩上,人登時直蕩過去。剛蕩離座船,曹聞道正指揮士兵在鋪第二塊跳板,我從他身邊掠過時,把他嚇了一跳,叫道:“統製……”

他話還沒說完,我一腳在船身上一蹬,人已猛地向邢鐵風的座船蕩去。因為加了這一把力,去勢很急,隻覺風聲急掠過耳邊,隻是一眨眼間,便已到了邢鐵風的船上空。隻是我的船比邢鐵風的要大一些,而纜繩又纏在臂下,一時也放不開,離地竟然有四五尺高。

這時曹聞道正指揮士兵放第二塊跳板,邢鐵風船上的士兵也在協助他們摁住那一頭,可是那些蛇人拚命要把這塊跳板弄開。這一回曹聞道也學了乖,兩頭都有士兵拚命摁住跳板,那些蛇人一時也弄不翻。可是蛇人的力量遠較我們大,隻消再來幾個蛇人,那曹聞道除非把全船一百來個士兵全叫來摁住跳板,不然肯定擋不住它們這般大力的。

邢鐵風正指揮麾下死戰,而此時我的上升之勢已竭,正停在空中,馬上又要蕩回自己船上去了。這回蕩回去,隻怕正一頭撞在自己船的船幫上,一頭撞死的可能也有。情急生智,我的右手猛地一鬆,人便一下直直落下。

空中四五尺,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右手一鬆之下,纜繩登時脫出我的手臂,將我的右臂也磨得一股火燙,身體便掉了下去。

這纜繩一脫開我的手臂,馬上便又蕩了回去。現在我就想回去,也已沒辦法了,要麽就是和邢鐵風他們一塊兒戰死,要麽就是擊退蛇人,化險為夷。這時候我倒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邢鐵風一直很討厭我,要是我們並肩作戰,一起戰死的話,不知他會怎麽想。

人正下落,曹聞道搭過來的那塊跳板正在甲板上亂動,蛇人的力量畢竟比我們要大,邢鐵風船上的士兵既要與正向船上衝來的蛇人戰鬥,又要壓住這跳板,到底擋不住蛇人的大力,眼看這塊跳板馬上又要翻了。我也沒多想,大喝道:“閃開!”左手的槍一轉,槍尖衝下,兩手抓住槍杆,猛地向跳板上紮去。

這是武昭老師所授懶龍舒爪槍的一個變化使用。武昭老師示範給我們看時,他把力量用到極處,能一槍刺穿一棵合抱粗的大樹。這一槍的巧妙之處,在於力量與技巧的集合,我雖然不及武昭老師,這一槍也因周遭情勢所限,使得很笨,但力量卻是借了下墜之勢,而手法我也自信與武昭老師相去無幾。“砰”一聲,這船雖是用很堅硬的木頭製成的,但我這一槍還是穿過近兩寸厚的跳板,連甲板也紮透了,槍尖直沒而下,一支槍竟有三分之一多沒了下去,便如給這跳板釘了個巨釘。

這回,蛇人除非力量大到足以將槍杆弄斷,不然便根本弄不翻跳板了。我借力落到了甲板上,隻覺心頭也一陣狂跳。

這一槍,絕對已超出了我的能力。看來,人情急之下,也能有這等巨大的力量啊,這一槍要是對著蛇人,我想它們力量再大也是擋不住的。

一落到甲板上,我隻聽得對麵曹聞道他們發出了一陣歡呼。這回一塊跳板已經搭成,幾乎同時,緊靠這板跳板,又搭上了一塊,曹聞道領著幾個士兵已當先衝了過來。

看來,這一仗我又贏了。

我不禁有些得意,卻聽得曹聞道驚叫道:“楚將軍,小心!”

那些攀在船壁上的蛇人見已阻不了我們鋪設跳板,一時間全力向船上殺來。它們一定要搶在我們能來這船上增援以前攻占甲板了。一個蛇人攀得最快,有半個身體探了出來,它一手抓著一把短柄大刀,舞得象車輪一樣,另一手抓住欄杆,下半個身體猛地甩起來,已經纏繞在欄杆上,這一刀平平砍來,正是對著我的。

它的刀是南疆特有的大砍刀,背厚刃薄,光是刀刃便有四尺長,連刀柄便有五尺,重量可以達到四五十斤。這一把刀也隻有軍中那些大高個才能用,蛇人身長雖然大多在一丈五到兩丈之間,不過由於身體較細,用這種刀看上去不免有些頭重腳輕,可是實際上,它們卻用得得心應手,雖然也沒什麽手法,但在它們這一身可怖的力量下,刀勢一如驚濤駭浪,勢不可擋。

我的右手往腰間一搭,腳也猛地一蹬,人如閃電般退後了兩步,隻覺背後一疼,渾身也是一震,想必人退到了船艙壁邊了,蛇人的這柄刀幾乎是擦著我的身體掠過。

如果船艙再大一些,我隻怕會被這刀攔腰斬斷的吧。我不由一陣心悸,還不等我慶幸,隻聽得右邊有人一聲慘叫,兩個士兵退後不及,被這一刀砍中。這刀去勢太急,一個士兵被攔腰砍成了兩截,另一個士兵在他右邊,刀子也劃破了他的肚子。那個被斬成兩段的士兵當即斃命,血也直噴出來,另一個不曾死,慘叫聲隻怕是他發出的,但是他現在的身體也隻有背後連著,肚子上這一道傷口之大,連腸子也流了出來,定也無救了。

血灑在我的臉上,也灑在欄杆上,那個蛇人首當其衝,整個身體都象是剛從血裏撈出來的。這兩個士兵死得如此慘法,但旁人卻似乎看都沒看到,那蛇人一刀剛過,馬上又有兩人直衝過去。他們用的是長槍,其中一個衝來,正擋在我麵前。兩槍齊出,而蛇人正纏在欄上,哪裏閃得開?那把刀用得力量也太大了,一時收不回來,兩支長槍同時刺入它人身體,這蛇人也慘叫一聲,刀勢已回,一刀直落,“嚓”一聲,將我麵前的士兵穿胸刺穿。

這一刀雖然是那蛇人情急揮出,但力量仍是大到駭人,那士兵手中的長槍還紮在蛇人身上,自己的身體卻已被蛇人這一刀當胸刺入,透背而出,幾乎從中切成兩半了。

又是一陣血噴出。

我再也忍耐不住,吼道:“怪物,受死!”

地上,血象水一樣積了起來,甚至那戰死的三個士兵的內髒也落在上麵,但我衝上前時,渾若不知,腳下一錯,閃過麵前那士兵的屍身,手中百辟刀已疾起疾落。百辟刀利可吹毛,那蛇人的大刀還沒在那士兵體內,這回哪裏還閃得開?一刀正砍斷了它持刀的手臂,而它的身體又被兩支長槍釘在欄杆上,躲也躲不開,我一刀得手,頓也不頓,刀尖一挑,這刀劃了個弧線,便掠向那蛇人的胸口。

這個蛇人已經沒有還手之力,我本可以一刀便切斷它的喉嚨,但它太過凶殘,我也要讓它嚐嚐開膛破肚的滋味。哪知我的刀剛要出手,隻覺眼前一黑,一個長長的影子象一條虹一下,翻過那個蛇人頭頂,猛地出現在麵前,我大為驚駭,手中百辟刀卻絲毫不慢,手腕一催力,已一橫一豎地劃過兩刀。

這手十字刀是軍校中刀法老師教我的高招,兩刀因為用得極快,方向卻是垂直的,敵人格得住橫向一刀,多半格不住豎向一刀了。眼前這個蛇人平平地跳過來,那是個活靶子,一橫一豎兩刀同時得手,那個蛇人這般橫著翻過來,等如是一送死,雖然身上鱗甲遍布,但以百辟刀之利,就算它身上的鱗甲是鐵鑄的,一樣能砍開的。

這兩刀雖然不長,但因為是呈十字形,那個蛇人胸前象是一麵被割破的鼓一樣打開。傷口雖然不大,可是裏麵的內髒卻一下擠了出來,在傷口處形成一個大包。我正覺奇怪,卻聽得那個先上來的蛇人大叫道:“阿格!”後上來的蛇人卻猛地一撞,一段欄杆被一下撞塌,那個蛇人直掉下船去。

它在做什麽?

一時間我不由怔住了,但馬上意識到,它是為了要救那個蛇人啊。

它也許叫阿格?我知道蛇人是有名字的,我到蛇人營中去奪沈西平頭顱時,那一隊蛇人的首領叫山都,後來抓來的那個蛇人俘虜自稱叫“西查”。如果不去想它們那等奇怪的形狀,隻聽這些名字,蛇人也與蠻族沒什麽兩樣。而這個叫“阿格”的蛇人為了救另一個蛇人,不惜犧牲自己性命,那和心地高尚的人類也沒什麽異樣啊。

我握著百辟刀,怔怔地看著那個蛇人,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現在那蛇人正在地上翻動,我隻消補上一刀便可將它刺死,但我好象麵對一個人一樣,下不去手。

這時,眼前一道白光閃過,“嚓”一聲,一把大刀下落,這個大概叫阿格的蛇人的頭被刀砍落,我聽得曹聞道叫道:“統製,你沒事吧?”

我抬起頭,隻見曹聞道帶領的幾個士兵已經衝到了邢鐵風的船上。風狂雨驟,他們要走過這般隻有一塊的跳板也不是很容易,我抬起頭時,正好看見有一個士兵腳下一滑,“啊”地一聲落到了水裏。水裏的蛇人正密密麻麻地擠作一團,那士兵一落入水中,象掉進一個磨盤一樣,一轉眼功夫便什麽都不剩了,雨又下得大,他的血跡也馬上在江中被打散了,好象沒多少血一樣,周圍的士兵都好象什麽都沒看見,仍是一個接一個地衝過來。

可是不管雨多大,血還是血。甲板上,到處都流淌著血水,江麵上,這一塊也泛起了一陣淡淡的紅色。

我道:“曹將軍,蛇人算人麽?”

曹聞道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我會這麽問,他喝道:“統製,什麽時候了你還要胡思亂想!”

他手提長刀向一個正在爬上來的蛇人砍去。現在有好幾艘船都把跳板搭了過來,船上人越來越多,船也被壓得吃水更深,甲板離水隻有五尺餘,蛇人爬上來固然容易得多,但我們在甲板上砍它們也更容易了。這批蛇人的數目似乎比我們上一次遇到的要少得多,邢鐵風這船又是新船,它們一樣沒有鑿船工具,根本鑿不通的,而我們因為剛取得過一個勝利,士氣正盛,此消彼長之下,那批蛇人攻勢雖猛,卻根本上不了船。

這一仗,我們又勝了啊。可是,這次我卻沒有勝利後的喜悅,轉身對一個士兵道:“把你的槍給我,你去傳令,讓各船不必再向這兒增援了。”

邢鐵風的船上,現在已經總呆了三百多人了。這些最大限乘隻有一百五十人的船,要是坐了三百人,恐怕一不當心會翻過來的。那個士兵點了點頭道:“得令。”

我接過他的槍,衝到船邊。這兒的欄杆被那個阿格撞塌了,按理是蛇人最易爬上來的地方,但這些蛇人的攻勢也是一浪弱似一浪,它們的屍首也在船四周堆了起來,剩下的蛇人看樣子也已失去戰意。

也許蛇人真的越來越象人了,有人的感情,人的智慧,但也有人的恐懼了。以前在高鷲城中,蛇人攻城後幾乎是一個踩著一個攻來,傷亡於它們好象根本無所謂,它們的士氣可以說是不存在的,永遠都是這般瘋狂地向前。可僅僅幾個月後,這些蛇人卻也有點和人一樣了,也明顯看得出,現在它們的士氣在減弱。

這並不是個好消息啊。我默默地想著。對於直接戰鬥來說,對付一批有理智的人,自然比對付一批瘋子要容易。可是蛇人越來越象人,那真的是因為天帝選擇了它們來做這世界的主人麽?

我的心頭隱隱地有一陣寒意。我實在不願意相信這是個現實,我也更希望蛇人是些更不好對付的野獸,這樣殺它們時我也不至於想東想西。可是,現在如果不管蛇人的外表,和殺人又有什麽兩樣了?

蛇人終於擋不住了。此時諸船已經布成了以邢鐵風的座船為中心的方圓陣,那些蛇人在泅水逃遁時,一露出水麵來,馬上遭到如同暴雨一般箭矢的襲擊。現在才發現這批蛇人的確很少,最多大約也隻有兩三百個,武器也和上一次的差不多,都是些不適合水戰的刀槍之類。

也許,這批蛇人就是從那一千來個蛇人中分出來的吧?或者,幹脆就是那一千多個蛇人中潰逃出來的?經過這一輪廝殺,逃出方圓陣去已是極少了,大約才十幾個。在雨中,隻見那些蛇頭在水麵上載沉載浮,正在向岸上逃去。若不是因為雨太大,弓弦沾水威力大減,這幾個蛇人準也逃不掉的。

雨下得正大,我捋了一把頭發,道:“窮寇莫追,由它們去吧。”在這麽大的雨中,箭不能用,任吉的雷霆弩在這次戰鬥中也沒什麽表現,我實在不想讓士兵冒險去追擊這十幾個蛇人。要是全軍壓上,這十幾個蛇人絕不是對手,但一上岸,它們真正的實力便能發揮,我們隻怕會受到更大的損失,我實在不願為了追殺這麽幾個蛇人便讓士兵去冒這種險。何況蛇人在地上遊動並不很快,它們肯定不會比我們更先趕回去的。這次勝仗戰果不大,但是卻也讓我知道,我們並不是在蛇人麵前便不堪一擊,如果能抓住時機,有正確的指揮,加上士兵精幹,那我們也能奪得勝利的。

邢鐵風的船已是傷痕累累,岌岌可危了。他這次廝殺頗力,肩頭也中了一刀,向我匯報時,那條受傷的手臂也用布胡亂包著,雨水打下,他半邊身子都被染紅了。以前和他同為前鋒營百夫長時,我對這些世家子弟很是看不慣,但現在想來,那時我未免也有點自以為是。他們雖然與我沒什麽話好說,但他們一樣也是軍人,一樣與我征戰廝殺。世家子弟雖然升遷比我們這些平民子弟快一些,可也一樣是積功而升的,我現在倒多少為自己對他的偏見有些內疚了。

安慰了邢鐵風幾句,他這一船人這次又戰死了十多個。兩次交鋒,前鋒營都是充當主力,一千三百多人,前一次戰死的三十多人中,有二十七個是前鋒營中的。這次蛇人的數量雖然遠少於上次,但這批蛇人的戰力看樣子比上一批更強,按比例算,我們的損失比上次為大。

我正吩咐著隨軍醫官過來給傷者療傷,一邊回自己船上去。走到跳板前,一個士兵正拔著我紮在那跳板上的長槍,這槍紮得太深,他根本動不得分毫,一見我過來,他行了一禮道:“統領,小人該死,你的槍我拔不起來。”

這一槍有近一半沒入了甲板,牢得象生了根一樣。我捋了把臉上的雨水,試了試,但入手之下,隻覺兩臂兩虛,隻是讓槍稍鬆動了一下,仍然動不得分毫。在紮下去時,我是借了下墜之勢,再加自己的力量,現在有些疲憊,實在也沒辦法拔起來了。我苦笑一下道:“不行,我也拔不起來,再叫幾個人過來幫忙吧,要是真拔不起來,那隻好讓工正來把槍杆鋸斷了。”

那士兵摸著槍杆道:“這槍杆很好,鋸斷了實在可惜,還是多叫幾個人試試。”

他正要招呼旁人,邊上有個士兵忽然道:“我來試試。”

這聲音也很是沉穩,那士兵臉上一喜,道:“陳忠,你大概能拔起來,來試試吧。”

這個陳忠生得極是敦實,一張臉方方的,身體也是方的,整個人幾乎象一塊磐石,身上的軟甲也幾乎是花的,到處是血痕。他走到槍前,先看了看,兩隻手互相搓了搓,半彎下腰,一把抓住槍杆,猛地吼了一聲,“嘣”地一響,伴隨著一陣木頭斷裂的聲音,槍一下長出了兩尺。

好厲害的力氣!我不禁一陣吃驚。當初蒲安禮有前鋒營第一力士之稱,可他的力量似乎比這陳忠也略有不及。這個陳忠長得貌不驚人,也不特別高大魁梧,沒想到居然會這般強壯。

長槍本有七尺,原先紮入甲板的足有三尺,拔出了兩尺後還有一尺沒在甲板裏。陳忠把手向下移了移,一腳踩在跳板上,又一用力,長槍“嚓”一聲拔了出來,連帶著跳板也出現一道裂縫。陳忠手中抓著那杆槍,一張臉一時也漲得通紅,不住喘氣。

上戰場後,有一件稱手的兵器,那可是關係到自己能不能在戰場上活著回來的大事,這支長槍是我專門從兵器庫中挑出來的,槍柄是用北方的棗木做成,紫黝黝的幾同精鐵。我記得挑出這支槍後,曾請武昭老師看過,他試了試,大大地讚了一番我的眼光,說此槍槍頭镔鐵雖隻平常,但這杆槍杆實是難得的好東西,堅中有韌,足可擔得數百斤份量。隻是木製槍杆刺入人體後,抽回來還算順滑,一旦刺入木頭,要抽回來可是難上加難。當初武昭老師在示範我們槍法時,一時使得興起,一槍將一棵樹刺得對穿,後來卻再也拔不出來,至今軍校裏還保留著那棵紮著槍的樹,讓後來的學生一見便咋舌。其實要刺穿大樹,手法比力量更重要,我現在要也去紮那棵樹的話,雖然不見得能象武昭老師那樣一槍紮透,刺入一半總還可以,不過要拔出來便非我所能了。槍刺入甲板,雖然厚度比那樹要少許多,但要拔出來,實是比紮進去要多花四五倍的力量。陳忠雖然拔得吃力,但終於能拔出來,他的力量,恐怕比我直要大四五倍了。我力量並不小,他比我還要大這麽多,那他真是個天生的力士,當初十二名將中的陳開道號稱“力伏九牛”,力量之大,直如天神,陳忠的力量與他相比,亦庶幾近之。

陳忠把槍遞給我,我由衷地歎道:“你是叫陳忠麽?你的力量實在了不起啊,隻怕當初的陳開道將軍也隻與你不相上下。”

陳忠苦笑了一下道:“統製取笑了,家祖是大帝手下名將,小人隻是一介小兵,豈敢與家祖比肩。”

他是陳開道的後人?我不由一怔,但也馬上釋然。十二名將的年代離現在也有幾百年了,他們的後人經過這幾百年,雖然直係還有幾家流傳,但都不再從軍,家世也沒有當初的顯赫了。陳忠隻怕是陳開道的旁係子孫,現在隻是平民,那自不奇怪。

我接過槍來,道:“陳忠,名將也是平常人,令祖名震遐邇,有你這個子孫,陳開道將軍的英靈也該欣慰了。”

回到自己船上,我把槍交給曹聞道收好,甄以寧跑過來道:“統製,那兩艘船上有人要來見統製。”

是那兩艘被我們救下的船吧?我道:“好啊,他在哪兒?”

甄以寧道:“領頭的叫尚奔,在你艙中。”

我道:“去看看。他說了他是哪兒部隊麽?”

“他們是邵風觀將軍派出來催糧的船隻,不是城中出來的敗兵。”

我不禁笑了笑,心中一寬。甄以寧也知道我最怕聽到他們是東平城敗兵的消息吧,所以一聽我問便知道我的用意。我道:“他們可有損失?”

“還好,遭襲後他們馬上撤走,尚未與蛇人正麵交鋒,所以沒有損失。”

“沒有就好,我們快去看看他。”

說“沒有就好”,那也是我的真心話,但我多少也有些對他們不戰而逃的憤憤。他們沒一點損失,我們雖然取勝,損失也小,但總還是戰死了十多個。

一走到艙門口,甄以寧搶步上前,推開門道:“尚奔將軍,我們統製回來了。”

我跨進艙口,卻見三個人齊齊跪倒道:“末將東平守軍百夫長尚奔見過楚統製。”

我一見他們,不由一怔。三個人跪成了品字形,當先一人看來正是尚奔,他並是一臂用紗布吊著,有些血滲出來。

沒想到,他們都是些傷兵啊。先前對他們的不快立刻煙銷雲散,我扶起他道:“尚將軍請起,東平城中戰況如何?”

尚奔站了起來,仍是很恭敬地道:“統製,先前自蛇人大破城中水軍,船隻損傷極大,不過二殿下與邵將軍守禦有方,尚無大礙。邵將軍命我們這些不能上陣的傷者組成催糧隊,隻是萬料不到蛇人居然會在這兒偷襲,或非統製來援,我隊三百人定已無幸。救命之恩,尚奔當永記在心。”

我也不管他記不記,聽得他說什麽催糧隊,急道:“城中糧食如何?夠不夠?”

尚奔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我,大概他也不理解我為什麽對這問題如此關心。他自然不知道我隨武侯南征時,被蛇人困在高鷲城時絕糧後的慘狀。我實在害怕東平城重蹈高鷲城覆轍,而蛇人又在玩我們這個四將合圍的故技,有意讓援軍源源不斷地送進來耗費城中積糧。

尚奔道:“統製放心,城中餘糧尚有兩千萬斤,城中軍民二十四萬,便是隻用餘糧也足夠三月之用,何況民間尚有積糧,若是收齊了,便是一年也是夠的。邵將軍命我等催糧,實是讓我等去屯田處休養。”

屯田原本隻是在西北一帶人民稀少的地方才實行的,之江省號稱富庶,沒想到邵風觀也行屯田之製。我道:“你們在哪兒屯田?”

“東平城以東兩百裏後,沃野千裏,原本就有不少村落。自蛇人襲來,江南的村落紛紛北遷,邵將軍命我們這些傷兵在江北岸聚集災民,沿江北岸設堡屯田,一方麵讓災民有個安生之地,一方麵也是沿江布防,而災民中的精壯經過訓練,也足可補充東平城的傷亡。”

邵風觀竟有如此眼光!我不禁暗自讚歎。他這個設想極是宏偉,之江省有人口百萬,其中東平城便有二十萬。這兒土地肥沃,戰事一起,隻怕江南百姓紛紛北逃,若沒地方安置,這些人便要與江北原居民爭糧。而邵風觀如此一來,一則沿江布防,二者有一個堅實的後方,大江上運送不必靠牛馬之力,成本甚低,東平城本就一門靠水,有了源源不斷的補給,如果敵人不是這些戰力遠遠超過預料的蛇人,東平城便堅守數十年也綽綽有餘。

我自以為自己有了點名將的影子,看來,我現在所長,無非是戰場上的廝殺,和真正的名將實是有天壤之別啊。和名將的距離,也許邵風觀更近一些吧。

我歎道:“邵將軍真是了不起。尚將軍,現在你們仍要東行麽?”

“是。這船中有不少精擅木工,我們主要擔負著造船之職,城中自水軍一敗,船隻損失極大,原先屯田諸軍也沒有會造船的。楚統製,多謝你的救命之恩,我們也該出發了。”

我想了想道:“好吧。不過你可要小心,以防蛇人再有埋伏。”

剛送走尚奔,忽然聽得船頭有個嗓子叫道:“統製在哪兒?我要見他!”

這聲音是陶昌時的。我走過艙去道:“陶將軍,我在這裏。”

隨聲聽見陶昌時和劉石仙走了過來。雨下得還大,甄以寧不知從哪兒找出一把雨傘來給我撐上。現在天雖然還亮,但雨太大了,他們的身影也看不清,聽聲音,陶昌時卻是氣鼓鼓的。等他走到我跟前,忽然“咚”一聲,兩人同時跪了下來。我嚇了一跳,道:“陶將軍,劉將軍,這是為何?”

陶昌時道:“我二人受命聽從統製指揮,自當令統製視我們為部屬。然我二人恐怕有不赦之罪,請統製責罰。”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道:“陶將軍何出此言?”

“統製,臨出發時,統製是否說過,狼兵與前鋒營將共進共退?”

“是啊。”

“那統製此番接連兩戰,為何隻讓我軍作壁上觀,功勞盡遍前鋒營?先前尚可說因陣營所限,但此番實令末將詫異。想是我等罪大惡極,統製不願我等建功之故,請統製責罰。”

他們是要爭功啊。我不由有點哭笑不得。這兩千狼軍其實功勞也並不小,隻是兩次蛇人正麵所攻都是前鋒營,他們損失既小,功勞自然也小。我沉吟一下道:“陶將軍,劉將軍,請你們不要多疑,楚休紅若有此心,天人共誅。”

“既然如此,末將請命,此番錢文義將軍與邢鐵風將軍所部迭遭重創,我原統本部為前鋒,請統製成全。”

他說的倒也不錯,前鋒營本來人數隻有一千三,分成這三大部後,雖然人數稍多,但蛇人兩番攻擊,都是正對前鋒營,我們損失雖然並不重,傷亡一共不到百人,船也隻損了一艘,但前鋒營實已鋒芒稍鈍,而狼兵幾乎全軍無損,讓他做前鋒倒是未嚐不可。我想了想道:“陶將軍一心為國,實令我欽佩。既然陶將軍請將,那就準陶將軍之請,下麵這百裏行程,以陶將軍所部為前鋒,鋒營為右翼,劉將軍為左翼,布鋒矢陣前進。”

         ※       ※       ※

我這麽布置,他們才應了一聲“得令”,站了起來,但臉上仍多少有些不滿。看著他們的背影,我也不由一陣煩亂。

要指揮這麽一些人,就有那麽多事,要是讓我指揮的是十萬大軍,那麽單單讓調度這些將領,隻怕就要讓我吐血不可。

等陶劉兩人走後,我讓甄以寧發令變陣,前鋒營轉到右翼,讓陶昌時一軍到中路來。還好現在人數不多,變陣也容易,隻是耽擱了一小會功夫便將新陣勢變成了。

船隊重新在雨中出發了。我看著岸邊新添的那一排墳墓,鼻子卻不由一酸。

雨仍然很大,把我的黑月鎧打得發亮,甲胄下的衣服也已經濕透了。我扶著船欄,默默地站著。

人的生命,也許是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可是在戰爭中,生命又是多麽微不足道的東西啊,刀光劍影中,生死隻是一瞬間的事。那些戰死者,有些連名字也不知道了。

這時,有人走到我身邊,把一把傘撐到我頭頂。我轉過頭,正是甄以寧,他大概發完令下來了。我勉強笑了笑道:“甄以寧,雨很大,你先進去吧。”

甄以寧臉上也有點憂色,道:“統製,為什麽這次勝利後你總沒有一點喜色?”

他的話象一柄刀一樣,我幾乎有一陣暈眩。可是我該如何說呢?說我實際上根本不願意打仗,隻想平平安安度過一生?

“甄以寧,你還隻是初上戰陣,慢慢地就會知道了。”

雨還在下著。我抬頭看了看天,深深地歎了口氣。

船在高速前進,今天晚上就該到東平城了吧?慘烈的戰鬥,現在才真正開始揭開帷幕。

         ※       ※       ※

現在船隊是在江麵上行駛了。雖然逆流而上,卻是順風前進的,船速盡避沒有在河麵上快,兩個時辰後仍然可以到達東平城了。不過現在已是下午,到達燕平城,那也得是午夜了吧。

黃昏後,雨漸漸稀了,到了天擦黑時,雨也終於停了下來。雨一停,各船上的士兵都在抽空換下先前被雨淋濕的衣服,江麵上也隻是一片喧嘩。我也回艙去換了下內衣,把黑月鎧擦了擦。黑月鎧隻是半身甲,主要防護上半身,也不算重,擦起來卻不太容易。我用一塊幹布細細地擦著,在油燈下,甲葉重又開始發亮。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我道:“進來。”

進來的是曹聞道。他一進門,便道:“統製,派出去的探路的小船回來了。”

我皺了皺眉。這次我派出了四艘小船在前麵探路,這樣就算出事,至少也會有一艘船能回來。尚奔他們遇襲,便是有探路的小船回來傳信,我們才能從容布陣。探路的士兵如果沒有事,是不會回來的。他們回來報信,恐怕前麵又出現了事情。我道:“有異常麽?”

“他們已能望見東平城了,說是東平城裏燈火通明,似乎有些異樣。”

燈火通明?我心頭一震。這句話多半意味著城中正有戰事,否則城中不會浪費燈燭火把的。我站起身來,道:“走,去看看。”

“他們已經在我們這船上了。另外,陶昌時也派人請令,要加速前進,盡快趕到東平城。”

我一走出座艙,便見甲板上已擠滿了人。曹聞道喝道:“閃開,象什麽樣子,一點軍紀也沒有。”

那些士兵聞聲閃開一條道,露出當中的幾個士兵。那幾個士兵一見我,迎上前來跪下道:“稟統製,東平城中,似乎正有激戰。”

我望了望前方,現在隻能依稀看到遠遠的一些燈火之光,想必那兒便是東平城,還看不出有什麽異樣。我道:“隻是燈火麽?”

那兩個士兵互相看了看,一個咽了口口水道:“統製,我們看到了水中有些破碎的船板,還有……死屍漂過來,看服飾,正是軍中士卒的死屍。”

有死屍漂過來了?我走到船邊,看了看水,那士兵不知我的用意,隻是道:“現在還看不到,沒漂過來吧。”

水麵上,隻有一些落葉和樹枝在順流漂下,我看著一根正漂到船頭的樹枝,按著脈搏數著。一個時辰分四刻,我數過,我平時一個時辰的脈搏約略是一萬次。這根樹枝從船頭漂到船尾時,我的脈搏一共跳了十四次。船全長八丈七尺,現在的船速是每個時辰三十裏,扣掉船速,那麽現在的水流速度是約摸每個時辰十裏,我們距東平城約略還有二十裏,死屍能漂到這兒,那就是兩個時辰前的事了。

一次戰鬥,很少會持續兩個時辰之久。如果東平城的戰事現在還沒結束,那這次蛇人的攻擊隻怕也象高鷲城的破城之戰一樣,不死不休了。我按著脈搏的手指不由一顫,呆呆地望著前麵。

這時,一個士兵過來道:“統製,我家陶將軍請令,請統製讓全軍加速前進,務必要盡快趕到東平城。”

那就是狼兵中的士兵吧?我看了看他。這人意氣風發,鬥誌昂揚,好象根本不以為意。也許,他也沒想想,一次持續了兩個時辰的戰鬥是什麽含意。可是加速卻也是對的,我們早趕到一刻,對東平城的戰事都是大有幫助的。但是在船上這幾日,我抽空溫習了一遍那庭天的《行軍七要》和《勝兵策》抄本,其中都說“水戰之道,利在舟楫。據上遊以據水力,乘高艦以處勝勢。”水戰千變萬化,自然不是看看書就能成個水戰名將的,但是上麵所說的據上遊與乘高艦之利,我都沒有,照兵法上說,我是必敗無疑了?

那個士兵以為我沒聽見,又道:“統製,陶昌時將軍請令,要全軍加速前進,請統製準令。”

我點了點頭道:“準令。但請你回報陶昌時將軍,不得冒進,保持距離,前鋒不能進得太快。”

那士兵行了一禮道:“得令。”轉身便下小船去了。等他一走,我對站在我身邊的曹聞道道:“曹將軍,你覺得,城中是在苦戰麽?”

曹聞道側耳聽了聽,隻是道:“現在不太確定,不過統製,你看見東平城的亮光麽?光頭雖大,照得並不高。如果是當初高鷲城一樣,城中大火四起,那這些光勢必要直上雲霄。但此時城中的燈光雖然很多,卻起得不高,可見那是些火把燈燭之光,看來東平城行有餘力,就算有戰事,多半並不處下風。”

我微微一笑道:“曹將軍,你想的和我一樣。東平城這麽亮,恐怕確有戰事,我們一味冒進,於事無補,反而會讓城中守軍掣肘。從長計議,不如穩健為上。步步為營,時刻讓人在前探路,不要自亂陣腳。”

曹聞道也微微一笑道:“統製,要是老曹不死,以後請統製多多提攜。”

他突然冒出這麽一句,讓我有點摸不著頭腦。我道:“此話何解?”

“統製你用兵已大似陸爵爺,假以時日,你未必不會如爵爺一般,由軍功封爵的。到時,可要請楚將軍你多多提拔我了。”


我不禁一笑道:“曹將軍,認識你以來,第一次知道你原來是個馬屁精,倒是看不出來。”

曹聞道長相有些象柴勝相,胡子來碴的,看起來很有點忠厚樣。他聽得我這麽說,卻有些惶恐地道:“統製,末將無禮,請統製恕罪。”

我歎了口氣道:“何罪之有?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和陸將軍一般。”

說起陸經漁,曹聞道也深深地歎了口氣。陸經漁這個不世出的名將,他的最後一戰卻如此窩囊,根本沒什麽表現,實在讓人唏噓。可是在我心裏,隱隱地又在想著:“有朝一日,難道我不能勝過陸經漁,甚至勝過那庭天麽?”

一發現自己在想這個,我不由得一凜。也許是因為接連兩個勝仗,斬殺一千多個蛇人,讓我有些得意了。兵法上也說“驕兵必敗”,我自己能意識到自己有些驕傲,但那些士兵能意識到麽?

我看了看周圍的船隻。在江麵上,星星點點的,幾十艘船正在加快行駛,我心頭卻湧上了一絲懼意。

         ※       ※       ※

離東平城還有兩裏時,隱隱聽得有一些廝殺聲傳來。因為正起東風,這聲音支離破碎,也聽不出城中戰況如何。我叫起正在休息的甄以寧,讓他跟在我身邊,一塊兒站在艙頂觀察周遭形勢。離東平城漸漸近了,現在必須要加倍小心。一想到又要守城,高鷲城中的那些事又象一個揮之不去的噩夢一般縈繞在眼前。

了望台上的甄以寧忽然大聲道:“統製,陶將軍發現水上有敵情,他準備全速前進,要我們跟上。”

現在雖然順風,卻是逆水,船能開到每個時辰四十裏,已是把大部份士兵都充作槳手了。陶昌時的狼軍頗諳水戰,他們的槳手比前鋒營要強得多,大概還能再加快一些,但前鋒營卻已勉為其難了。如果他一味求快,那這個鋒矢陣便要被打亂,我急道:“命令他保持隊形,不得亂了陣勢。”

但是我也知道已經沒有用了。前方的狼軍已經在加速,左翼的劉石仙也已跟上,現在處於右翼的前鋒營已落後了十餘丈,這個鋒矢陣哪裏還有鋒矢的樣子,倒象是個鉤形陣。我心急如焚,叫道:“甄以寧,命狼兵不得擅自前進。”

先前遇到的蛇人,恐怕都不是準備打仗的,所以都沒有帶水戰器具。在東平城外出現的蛇人,一定已是準備充份。我們一跳狂奔,士兵已有疲意,更兼是逆水,船又不大,又是晚上,可以說天時地利人和一樣不占。陶昌時隻怕因為先前兩場勝仗來得太輕易,已有了輕敵之意。

可是,這條命令哪裏有用,陶昌時一軍一馬當先,越衝越快,劉石仙則緊隨其後。如果是在陸上,這樣子不成章法的衝鋒純粹是胡鬧,陶昌時大概也自信狼兵水陸兩方麵的戰鬥力,根本是在不顧一切地衝上去。甄以寧打了一陣旗號,頹然道:“不行,陶將軍沒看見。”

“是不想看吧。”我喃喃道,又大聲道:“命全軍加快跟上。”

現在隻有寄希望於狼兵的戰鬥力了。這樣支離破碎的陣勢,已不能再發揮作用,現在我們的優勢又少了一項,隻希望狼兵在水上的戰鬥力能夠和陶昌時想的一樣強。

東平城已經就在眼前,現在也可以聽到一些喊殺聲,並不很強,而我們在船上也可以看到,東平城北麵的水門上,燈火亮了許多,想必是城上的士兵已聽得江上有動靜,正在加強北門守禦。

前鋒營雖然戰鬥力不會遜於狼兵,但是操槳之術卻比狼兵差遠了,我看就算讓所有人都去操槳,恐怕也趕不上狼兵了。水麵上,隻見陶昌時船上的燈光越來越遠,他的前鋒大概已到了東平城北門外了。

突然,從前麵暴發出一陣喊叫,這聲音讓我渾身都一凜。這聲音太熟悉了,好多次我在半夜裏驚醒時,耳邊回響的就是這樣的叫聲。

這是人垂死時絕望的慘叫!

我伸長脖子,隻待看過去,但現在前麵重帆如雲,就算大白天也大概看不清前麵,不用說是晚上了。卻見前麵有一陣燈光閃過,我急道:“甄以寧,那兒說什麽?”

甄以寧的臉色也有點變了,他兩手揮舞著手中的油燈,一邊道:“陶將軍的一艘船被擊沉,他要我們加倍小心!”

這麽快法!我不禁一陣駭然。現在,陶昌時的前鋒恐怕剛剛和蛇人碰麵,這麽快便有船被擊沉了。我急道:“讓他不要胡亂攻擊,以方圓陣對敵!”

陶昌時有十艘船,劉石仙也有十艘,他們二十艘船足可以布一個方圓陣。甄以寧道:“統領,你放寬心,陶將軍已經在布陣了。”

的確,遠遠看過去,原先亂作一片的燈火現在已經變得有序多了。看來狼兵名不虛傳,水陸皆能。在陸上,要變這個陣也並不是太容易,在水上就更難了。如果換作前鋒營,一定是變不出來的。我叫道:“我們也馬上變陣,每六艘結成方圓陣。”

前鋒營現在有十二艘船,加上任吉一艘,已遠遠落在狼兵後麵。結成兩個小方圓陣,也費了好一陣子。剛把這兩個小方圓陣結好,突然前麵又傳來一陣慘叫,甄以寧臉也白了,驚叫道:“統製,不好了,劉將軍的座船被鑿通,現在正在下沉!”他頓了一頓又道:“又是一艘!統製,怎麽辦?”

我沉聲道:“向前!”

大敵當前,逃是逃不掉了,現在隻有拚命向前。雖然情勢危急,我心底卻不由得有點想笑。邵風觀和二太子正盼著援軍早日到來吧,我們原來也想著在城外打個勝仗,鼓舞一下城中守軍的士氣,可看樣子這一次,勝利是不屬於我了,現在還能有挽回的餘地麽?

我們原來還有三十三艘船,狼兵也剩了七艘。四十艘船,戰力也相當可觀,可是陶昌時卻妄自進兵,使得我想好的聚集迎敵之策根本行不通,全軍分成了兩半,戰力也分成兩半了。照這樣子下去,蛇人以逸待勞,各個擊破,我們隻怕有全軍覆沒之虞。
第十五章 勝負一線



我們終於追上陶昌時和劉石仙時,東平城北門外的江麵上,已是如同著火了一樣,已有五六艘船起火。蛇人並沒有船,都是隱在水裏,這些著火的船想必都是狼兵。這支不可一世的隊伍現在潰不成軍,那些船一邊在下沉,甲板上的火勢又借風勢,越來越大,邊上連救都沒法救,那些船上的士兵真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不時看到有一個全身著了火的士兵走投無路向江麵跳去,但一跳下水麵便又無聲無息了。

江仍是這條江,對手也一樣是蛇人,但是現在的蛇人卻已和先前那批大不相同,一陣陣如浪潮湧來,忽進忽退,幾乎每次攻擊都伴隨著狼兵的厲呼,誰也不知是哪一首船接下來就要遭到厄運了。

甄以寧有些氣急敗壞地道:“統製,怎麽辦?”

我看了一眼,江麵上,仍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蛇人腦袋。因為是夜晚,也看不清,狼兵雖然仍在不住放箭,但箭矢威力也不大。我手緊緊抓著欄杆,道:“前鋒營保持隊形,不能讓蛇人攻船!”

到了這地步,急也沒用了。如果強行衝過去,自己亂了陣腳,那前鋒營便要重蹈狼兵的覆轍。甄以寧點點頭,伸手揮了幾揮,前鋒營的船此時倒放慢了速度,一點點靠上去。

我看了看四周。如果蛇人攻上來,那也隻能是混戰一場,恐怕也沒法子指揮。我抓著靠在一邊的長槍,但艙下走去,甄以寧急道:“統製,你去哪兒?”

我道:“我衝到前線去廝殺一陣。”

甄以寧怒道:“楚將軍,你現在不是衝鋒將領,你是這三千人的主帥,豈能棄指揮於不顧,一味死鬥?快回來!”

他說得極不客氣,我也有些火起,叫道:“蛇人攻到眼前了,隻能各自為戰,指揮也毫無用處,我不能讓弟兄們在前麵廝殺,自己躲在後麵,不然戰後我無顏麵對死去的弟兄。”

甄以寧喝道:“將有鬥將,有策將,不是隻有拚死廝殺才顯示你與士卒同甘共苦。現在情勢危急萬分,楚將軍,你若有閃失,死你一個事小,卻是讓全軍士氣大跌,那你的罪孽便是百死莫贖。”

他的話象一根無形的繩子,我也不由站住了。現在不比當初占上風的時候,這一戰我們絕對是敗了,現在要是我真被蛇人幹掉,那前鋒營也將鬥誌全無,恐怕更是害了人。我將長槍一頓,大叫道:“弟兄們,生死在此一舉,楚休紅就在此船上,絕不移動半步!”

我的喊聲並不很響,但現在結成方圓陣後,六艘船相距都很近,我的話他們一定也聽到了。他們都怔了怔,有人大聲叫道:“誓將馬革裹屍還!”登時這一陣的五六百人同時高呼起來:“誓將馬革裹屍還!”另一處的五六百人也同時高呼起來,一時間江上聲浪滾滾,應和著如沸濤聲,象怒雷驚飛。

“誓將馬革裹屍還”,這本是軍中一首戰歌中的一句。因為這首歌譜子太難唱,唱出來既不好聽,又有什麽“裹屍”之語,也沒彩頭,很少有人去唱,比那庭天作詞的《葬歌》都要少唱。此時他們喊出來,卻更增一股豪氣,我心頭也不由一熱,想要喊什麽,可一到喉頭又說不出來。

前鋒營在水麵上實是不及狼兵,但前鋒營挾兩勝之威,蛇人的第一波攻勢又被狼軍接下來,我們兩個方圓陣插入狼兵散亂的陣形中,正好擊蛇人之惰歸,一陣箭雨射下,水中登時又翻起一陣波濤,不少蛇人中箭,從水中浮了起來。

也許可以反敗為勝吧。我把長槍頓了頓,叫道:“保持陣形,傷船馬上退後搶修!”

蛇人吃了這個小虧,大概也要調整。它們剛才攻勢如潮,現在江麵上有四艘船被擊沉,有不少蛇人已經爬上甲板正與狼兵力戰。別的船自顧不暇,哪裏還能救援傷船,那四艘船上的士兵眼看不時有摔下來,連同起火的船隻,狼軍這一敗真是迅如雷電,慘不忍睹,要是褚聞中一見他引為為豪的兩千精銳竟然敗得如此之慘,又如此之異,隻怕要氣死不可。

狼兵一共不過一萬,現在調到我麾下的就有兩千。要是這兩千全軍覆沒,對狼兵的打擊可不小。我讓傷船退後搶修,但著火的船還可以開動,可被擊沉的船哪裏還動得分毫?隻聽那四艘船上的士兵慘叫連連,不時有士兵被攔腰斬為兩段,摔進江中。劉石仙的座船被擊破後,他那一陣的船正拚命衝上,但是這回卻不象以前,靠得太近,幾乎不消半刻,一艘船便又被擊破。

現在,有五艘船受傷了。我叫道:“甄以寧,命令我軍各船頂上去,用箭開道,把傷船救回來,能救出一個就是一個。”

甄以寧停住手中的兩盞燈,道:“統製,劉石仙將軍危險了!”

劉石仙的船因為衝得太急,已衝到蛇人營中。他的船比較堅實,雖被擊破,但水進得慢,現在還有大半在水麵上,但是蛇人也已攻上甲板,狼兵和蛇人攪作一團,黑暗一片中,我也看見他們船上有燈在閃動,雖然我不知含意,但那舞得甚急,定是危急之意。

我咬了咬牙叫道:“曹聞道!馬上上前救援!”轉過頭又道:“甄以寧,讓任吉與我船平行,一起上前,其它船隻跟上,隨時準備將跳板搭到我們船上來。”

任吉的雷霆弩在雨中發揮不出威力,現在雨停了,也該用到他們顯顯這些無堅不摧的雷霆弩。甄以寧把信號發出後,有些遲疑地道:“現在蛇人和狼兵正交纏在一起啊……”

甲板上的蛇人並不算多,雷霆弩放出,說不定射死的狼兵會比蛇人更多。我也來不及向他說清我的主意,隻是道:“甄以寧,我馬上要去任將軍船上一次,這裏暫由你指揮一下。”

他嚇了一跳道:“統製,我行麽?”

我叫道:“有什麽行不行的,我也是第一次指揮。我能行,你也能行!”

任吉的船應令已向前開來,已與我船平行,兩船也隻有兩丈多遠。我又抓起一根纜繩,故技重施,向任吉的船上蕩去。

這一次任吉的船不象先前邢鐵風的船那樣進水下沉,蕩到他的船舷邊,我腳一勾船欄,手鬆開了纜繩,人向前一撲,在甲板上衝了兩步,站定了叫道:“任吉將軍在麽?我是楚休紅。”

任吉的船上,沿船已經設好了雷霆弩,一些士兵正在進行安裝,我這麽從天而降,幾個離我較近的士兵嚇了一跳。其中一個怔了怔,便道:“任將軍在船頭。”

不等他說完,我猛地向船頭奔去,一邊叫道:“任將軍!任將軍!”

剛到船頭,卻見船頭的甲板上也已裝好了十幾架雷霆弩。任吉船上共有三十架,現在船頭有十二架,兩舷各有十架,船尾也架了八架,以雷霆弩的威力,一次發射,寧可以射死兩三個蛇人。但雷霆弩不能及下,任吉正在氣急敗壞地命令士兵將弩盡量放低,以可以對準那沉船甲板,一聽得我的叫聲,他走了出來,奇道:“楚將軍,你怎麽過來的?”

我道:“任將軍,雷霆弩現在能用麽?”

他臉上有些苦澀:“先前雨水太大,有兩架進水後失效,我正讓人搶修,不過看來好象修不好。”

“雷霆弩也會壞?”我失聲叫了起來,但馬上也意識到這並不稀奇,雷霆弩構造精巧,又是薛文亦妙手偶得之作,一定還有不完善的,壞了也是很正常的事。

任吉點了點頭道:“還有,楚將軍,非是末將避戰,雷霆弩實在無法再放低,蛇人離得又太近,我怕雷霆弩會對不準。”

我道:“你把一批雷霆弩放到船下,從槳孔裏射出來!”

他眼睛一亮,但又馬上黯淡下去:“可是,這樣我船無法移動,又怎麽瞄準?”

如果把槳孔讓出來,雖然可以解決箭頭朝向的問題,但沒了槳手,這船也隻能橫在江麵上動不了了。我大聲道:“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去將他們引來。”

任吉看了看廝殺正烈的狼兵,遲疑了一下道:“還有,楚將軍,雷霆弩可不會分辨敵我……”

我頓了頓,有些遲疑,但還是道:“我會盡量把人救出來的,別的你看著辦吧,隻要你覺得值得,就馬上放箭。”

這就是我的計劃。我準備將蛇人引過來後,讓任吉擔任主攻。要是有士兵被蛇人纏上,我們不放箭的話他也逃不了的,還不如早點結束他的性命便是。可話這麽說,說出來時我仍是覺得心頭一震。

即使能扭轉戰局,可日後我的惡夢中,會有更多的冤魂吧。

我看了看天,雲已漸散,從雲縫裏漏出一絲月光。天放晴了,這本該是個平靜的夜晚,可是江麵上正腥風血雨,廝殺得有如鬼域。我走到剛船舷邊,剛才那根纜繩還搭在船上,我抓住了,也不由分說,便又蕩回己船。

在船上,發令實在太困難了,這也正是水戰與陸戰最大的不同吧。我想著,人已回到己船上。此時我和任吉的船已衝到了劉石仙座船邊,望過去,劉石仙船上火勢大起,劉石仙帶著二三十個人正退守船尾。船的四麵都是正攀上來的蛇人,他們已是走投無路了,劉石仙手持長槍,和那二十幾個士兵正拚死抵抗。可是蛇人的攻擊力實在太強,雖然他們守得如銅牆鐵壁,還是不時有人被蛇人擊倒。

如果再緩一緩,他們這一船百來人便會全軍覆沒。

我回到己船,曹聞道正在船頭對著手下大喊大叫,我跳上己船,便叫道:“曹將軍,怎麽不放跳板?”

曹聞道回過頭,一見是我,大聲道:“統製,蛇人攻勢太強,跳板根本放不上去。”

不僅是放不上跳板,現在我們距蛇人已很近了,船上的士兵大多以箭矢攻擊水中的蛇人,不讓它們靠近。那些蛇人卻也乖覺,也不強攻,隻在水中遊走,我們的箭雖密,也僅能將它們迫退,而我也知道蛇人能在水下潛行,水麵上船邊雖沒有蛇人,實在不知道會不會有蛇人暗中攻來鑿破我們的船隻。我抓著槍走到船頭,看了看劉石仙的座船,道:“曹將軍,把船再靠上去。”

曹聞道嚇了一跳,道:“統製,再靠近,那我們失了緩衝,隻怕連自己的船也會被鑿沉的。”

我盯著劉石仙,他的槍術極是高強,與我的槍術頗為近似,看來多半也是武昭教出來的,一杆長槍神出鬼沒,他們這二十來個士兵守在船尾,蛇人雖多,還是無法攻破他們的守勢,反倒不時有蛇人中槍退下。可不論劉石仙如何擅戰,這麽打下去,他的人肯定總要被全滅的。

我道:“一旦我船也受傷,便準備棄船到別的船上去。”

他吃了一驚,叫道:“什麽?”

我一時也跟他說不清,隻是道:“我們盡量把蛇人引過來,讓任吉的雷霆弩發發威。”

任吉的船與我船平行,稍稍靠後些。曹聞道看了看他們,也不知明白了沒了,大聲道:“加快速度,靠近前麵的船。”

現在狼兵已有六艘船受傷,其中兩艘受傷不重,尚能支持,三艘已經水沒上甲板,船上也已沒有了廝殺,那些士兵已全軍覆沒,劉石仙的船因為比較堅固,還沒有全沉下去。他隊中的十艘船已損失一半,剩下的船也被蛇人擋在外圍,根本過不來,要是不救下他來,恐怕劉石仙一隊的狼兵士氣崩壞,不可收拾了。我對曹聞道這麽下令,但心中仍是忐忑不安,實在不知道這個計劃成不成。東平城守軍雖眾,但自城中水軍遭襲後,他們的戰船恐怕還不如我們的多,隻怕無法出來救援,我衝得太前,要是計劃不成,弄巧成拙,自己也失陷了,那也就是我們這三千人的末日到了。

我拄著長槍,盯著水麵。隨著船漸漸靠近劉石仙他們,我隻覺心也象不動了。

突然,曹聞道叫道:“統製,蛇人又來了!”

水中象是突然間開鍋了一般,冒出一大片氣泡,隨之一下密密麻麻地出現了一排蛇人的頭。這些蛇人也有數十個,已經在我的座船船頭圍成一個圓弧,接下來的,隻怕便是蛇人的鑿船了。

曹聞道叫道:“快放箭!快放箭!”他衝到船邊,提著長槍向下刺去。但現在船尚未被鑿通,槍頭尚不能及。隨著他的叫聲,那些士兵都衝了過來。但現在蛇人幾乎是貼著船的,要射箭幾乎得豎直向下,一輪箭射過,倒有一大半射空。

我叫道:“分一半人,用錨攻擊!”

這船上隻有一個鐵錨,其餘的都是石錨。我拋下槍抓起邊上的一個石錨,猛一用力,這塊上百斤重的石錨一下抱起,我叫道:“你們快抓著繩子,當心。”說罷,猛地將石錨抱到船邊,推了下去。這一下用力過大,石錨在欄杆上一磕,將欄杆也碰折了一根。石錨一掉出船舷,正好砸向一個手持鑿子正摸索著要在船胸牆上鑿洞的蛇人。石錨下落時激起的風聲大概也嚇了它一跳,正抬起頭來向上看,石錨不偏不倚,正砸在它頭上,“砰”一聲,這蛇人的頭也被砸得粉碎,登時掉了下去,一個長長的身軀浮到船邊才停住了。

那些士兵也已將石錨推了下去。船上雖然隻有一個鐵錨,三個石錨,但這些錨沿著船壁蕩來蕩去,倒也擊死了兩個蛇人,別的蛇人見勢不妙,又閃開了。

我對幫我拉繩子的幾個士兵叫道:“把錨全拉上來,你們隨時看著,一旦蛇人靠近,便砸下去。”

這些石錨都很沉重,雖然收效並不大,但至少可以擋住一時。我衝到船頭,叫道:“快放跳板,把劉石仙接過來!”

劉石仙現在身邊隻剩了十來個人了。他那船上的座艙已全都著,整艘船隻有一頭一尾還沒有火。趁這時水中的蛇人正忙著躲閃石錨,我和曹聞道抓起一塊跳板,對準了劉石仙座船的船尾,猛地推了過去。

現在,也沒法子象上一次一樣跳到他船上去用槍釘住跳板,一來這次他的船已沉得低了許多,二來我也自知上一次實是靠幸運,而人不可能次次都那麽幸運的。我大聲叫道:“劉石仙,快過來!”

劉石仙手中的槍舞了個槍,將衝到跟前的兩個蛇人逼退了一步,轉過頭來看了看。但他隻是這麽分一分心,一個蛇人的尾巴忽然伸過來將他一把卷住。他邊上兩個士兵驚叫一聲,衝過來想要解救,但哪裏還來得及,劉石仙已被那蛇人拖倒。

我驚叫一聲,再不顧忌什麽,猛地衝向那塊跳板。劉石仙固然凶多吉少,但若不是我叫了他一聲,隻怕他還能支撐一會,我覺得他是被我害的。我一衝上跳板,曹聞道也驚呼一聲,但馬上跟著我衝了出去,甚至搶在我前麵。他原本就在我前麵一點,先踏上了跳板。

但我們雖快,那個蛇人的動作卻畢竟比我們要快得多,劉石仙被他纏住後,那蛇人手中的長槍猛地刺下,隻聽得劉石仙慘叫一聲,那枝透胸而入,他被釘在了甲板上。

船上剩下的幾個士兵同時發出了哭喊。他們本就是在拚死抵抗,這時更是不以生死為意,刀光大盛。但這隻是孤注一擲,那些蛇人退了一步後,又猛地衝上來,又有一個士兵慘叫一聲,被削去了半個腦袋,血和腦漿也濺得船尾四處都是。這一來,殘兵的防禦更亂,有一個蛇人已衝進他們當中了。

這時曹聞道已衝到了劉石仙船上,他的槍輪圓了,那個衝進來的蛇人手中持的也是杆長槍,正要刺向一個狼兵,曹聞道怒喝一聲,一槍崩出。

他竟敢和蛇人單挑!

看著他這麽和蛇人硬拚,我心中不由得一震。蛇人的力量,我也很清楚,大概隻有頂尖的大力士陳忠和蒲安禮這樣的才可以和蛇人一拚,曹聞道力量雖大,卻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他肯定頂不住蛇人的。可是他好象根本不在乎,居然還是這樣硬碰硬。

“啪”一聲,那蛇人大概也沒足全力,兩槍相交,它的槍被曹聞道崩開了,但曹聞道也一個趔趄,單腿跪倒在地。這時我也已衝到了他身後,隻那蛇人中門大開,槍被崩到外圍,挺槍分心直刺。這一槍也已借了衝力,那蛇人的左手閃電般一把抓住槍頭,我隻覺槍象刺進了樹幹裏一樣,咬了咬牙,又催了一把力,這時兩個狼兵從兩邊猛地出槍,那兩枝槍使得頗有勁力,槍術也可圈可點,那蛇人這回再閃不開了,兩枝槍同時刺入它兩肋。它手一軟,我的槍趁勢發力,一槍又中它前心。

一刺倒這蛇人,我叫道:“快走!不要戀戰!”

這在破船上,蛇人越來越多,我們在這兒硬拚,肯定得完蛋。曹聞道叫道:“得把劉將軍帶回去!”

劉石仙被那蛇人釘在了甲板上,那蛇人大概這一槍也紮得狠了,一時拔不出槍來,曹聞道衝上前去,那蛇人赤手空拳,不敢應戰,急速退了回去,後麵兩個蛇人卻又頂了上來。這時從我船上又衝過來幾個士兵,我和曹聞道率這十餘人拚殺了一陣,眼見再迫不退那兩個蛇人,再不走隻怕我們也走不掉,我咬了咬牙道:“走吧,劉將軍為國捐軀,我們以後定要給他報仇。”

說報仇,隻是句狠話吧。說實在的,我根本沒有半點戰勝蛇人的信心。這場戰爭,就象在懸崖邊上的最後掙紮,一兩場小勝,隻不過是離懸崖遠了一兩步而已,而一次失敗就足以讓我們萬劫不覆。劉石仙死了,我們還能說為他報仇,以後我們死了的話,還有誰來說這句話?

劉石仙這一船百餘人,經此一戰,隻剩了十幾個。狼兵共有六船受傷,兩艘受傷不重,退到後麵,還有三艘被前鋒營的另一個方圓陣救起。那是錢文義和楊易所統的兩營,他們這一麵蛇人攻勢不強,大概蛇人也發現我這船是一軍主戰船,將大部份都調到這兒來了。

我剛退回自己座船,忽然一個狼兵嘶聲叫道:“劉將軍!”

我轉頭望去,卻見一個持刀的蛇人正在拔釘著劉石仙的槍。現在那船上都是蛇人,它也可以全力拔槍。蛇人的力量之大,真如夢魘,它拔出槍時,槍尖劃過,劉石仙的身體也被撕裂。

劉石仙死也還遭分屍之苦啊。我隻覺喉頭一陣哽咽,象是有血上湧,扭頭道:“快把跳板拿掉!”

曹聞道和兩個士兵正在拚命扳動那跳板。剛才我們衝過去時,生怕跳板搭得不牢,但此時卻又隻盼跳板鬆動些。可是對船有兩個蛇人正壓著那跳板,曹聞道他們根本搬不動,有兩個蛇人已遊上跳板,正向這兒過來了,他邊搬邊叫道:“快讓船退後!退後!”

船一退後,跳板自會滑出我這船上了。雖然現在方圓陣已成,我這船退後會打亂整個陣勢,也已別無他法。我也轉身叫道:“快讓船退後!”

我的話音未落,忽然從那船上飛出了兩個鐵錨來。兩船相距總有近兩丈,一個鐵錨卻要近百斤重,一般人連抱起來都覺困難,但蛇人卻如擲碎石,這兩根鐵錨“咚”一聲擲到我的船上,又被一拉,繩子登時拉挺了,兩船連到了一處。

鐵錨一落到甲板上,我心頭象被重重一擊。現在,讓船退後也沒辦法了。我想把蛇人引過來,可不是想把它們引到我這船上。劉石仙那十艘船一千人已是群龍無首,如果我的座船再被蛇人奪了,那對全軍的士兵更是個沉重的打擊,真要潰不成軍了。

         ※       ※       ※

唯一的辦法,就是把纜繩砍斷。我剛抽出百辟刀,和曹聞道在搬跳板的一個士兵已先行一步,搶上前去,抽刀便要砍。眼看他的刀便要砍落,我已見衝在跳板上的蛇人手一揚,手中長槍猛地擲出。蛇人準頭不行,但現在已近在眼前,槍若是伸長點已能觸及那士兵身體了,這一槍如同閃電下擊,那士兵一聲慘叫,被長槍刺了個對穿,手中的刀也落了下去。

曹聞道罵道:“混蛋!”

他也不搬跳板了,猛地跳了起來,我眼見剛才投出槍來那蛇人身後另一個蛇人也舉起了長槍,驚叫道:“快伏倒!”

曹聞道看似大大咧咧,反應卻快,猛地伏倒在地。此時那支長槍已擲出,一槍從他背上掠過,釘在船艙上,沒入板壁竟有半枝槍之多。我叫道:“快放箭!”

我身邊沒有帶箭,但不少士兵都背著弓箭。話音甫落,身邊已是一陣箭雨。這些人原來都是陸經漁部下,箭法相當不錯,一排箭射過,當先的蛇人手無寸鐵,隻用兩隻手擋著,哪裏擋得住,渾身都被射滿了箭,登時不活了,一歪身,摔進了河裏。它後麵那蛇人身上也刺了幾枝箭,這蛇人卻狠命一掙,長長的身體拉直了,一下竄了過來。

曹聞道和另一個士兵在船最前頭,那蛇人衝勢太急,另一個士兵正要抓邊上的長槍,手還沒碰到,槍已被那蛇人抓在了手裏,他正要用力,那蛇人手一揚,長槍一下抬起,那個士兵掛在槍尾也被抬了起來,他大叫一聲,已被甩進了河裏。

五六個人合攻一個蛇人,也未必能是一個蛇人的對手啊。我心底一寒,正待向前,但此時身邊士兵太少,我衝上去也等如送死。可如果曹聞道要硬拚,我也實在不忍心看著他這般死掉。

正在胡思亂想,曹聞道雙手一按地麵,人已翻身躍起,卻猛地向後跑來。那蛇人本是抓著槍頭的,正在把槍正過來,曹聞道跑出兩步,它的槍已正直了,一槍刺向曹聞道後背。

說不得了,無論如何也得救他一救。

我正為剛才的膽怯羞愧,此時再不迨慢,雙足一蹬,一槍迎上。兩槍一交,我隻覺雙臂一震,那蛇人隻是單臂之力,卻已將我的槍震得蕩了開去,我的掌心一熱,隻怕連手心的皮膚也已擦傷,但它這一槍也被我崩開了。

我借著衝勢發出一槍,也不敢再和它比拚,這時曹聞道已奔過來,我向邊上一讓,叫道:“來人!快來人!”

船頭已失,那跳板已被蛇人占去,現在蛇人正源源不斷地衝過來,當務之急不是不切實際地想什麽把蛇人迫退,那根本是不可能的,而是逃離這船。我想起剛才說什麽“楚休紅就在此船上,絕不移動半步”之類的話。如果蛇人大舉攻上,難道我真的不走麽?

曹聞道已站到我身邊,也不知從哪裏拿了枝槍過來,氣喘籲籲道:“統製,怎麽辦?”

我看了看兩側,叫道:“叫下麵劃槳的兄弟馬上反向劃船!”

我的船在任吉的船前麵一些,現在那些裝好了雷霆弩的槳孔對準的,是正在船尾的我們。如果我們能退後一些,那麽雷霆弩便可以發射了。錢文義和楊易他們還在苦戰,但他們總還有一拚,沒想到我這主將反而如此不濟,隻是一個照麵,連座船眼看便要被奪去。

曹聞道也不知我有什麽用意,但仍是大聲道:“是!”他轉身向艙中跑去,向槳手交待去了。

他走了沒一會,那些蛇人已衝上了三四個。現在我們大多上了艙頂,上麵的人不住用箭攻擊,這一百來人射箭,衝在最前的幾個蛇人被射得渾身都是箭,卻仍是拚命前衝,後麵的蛇人竟是以前麵這幾個蛇人為盾,正一步下衝來。這些箭威力雖大,卻是刺不透蛇人的身體,那些蛇人移動雖然不快,但照它們這樣做法,隻怕不用多久,便要衝到我們跟前了。

我身邊的士兵已擠作一團,誰也不說話,隻是一箭箭地射出去。誰都知道,蛇人一旦衝到跟前是個什麽後果。我叫道:“後麵的船呢?讓他們搭上跳板來,把傷兵先帶走,身體沒傷的隨我擋住!”

喊是這麽喊,可是我心頭仍是一陣陣不安。任吉的雷霆弩也不知到底能不能發威,如果雷霆弩沒用,那蛇人步步為營,還是這樣一艘艘船地衝過來。我們排成的方圓陣守禦之力雖強,但也有轉動不靈之弊,要是守不住,這一大片船連逃都逃不掉了。

不管怎麽樣,都要將蛇人擋在這艘船上!我咬了咬牙,正待再喊兩句豪言壯語鼓鼓士氣,這時,船忽然一動,開始向後退去。我被這一震,人也不由得向後倒去,伸後一把抓住邊上的把手,一下站定。

也就是這時,忽然,在劉石仙那沉船上,爆發出一聲巨響。

這聲響動就象耳邊打了一個焦雷,震得江水也鼓蕩不休,我耳邊也“嗡嗡”作響,臉上一變,也不知出了什麽事。這時卻聽甄以寧叫道:“統製!任將軍的平地雷成功了!”

這時我已嗅到了空氣中的一絲琉璜味道。這平地雷,隻怕就是張龍友新做出的一種火器吧?在高鷲城中,那些糊糙的火雷彈威力已是不小,這次的響聲比火雷彈大了十幾倍,隻怕威力也要大十幾倍了。

這一聲巨響,攻守兩方都有些驚呆了。這時震起來的水“嘩”地又掉回江中,象下了一場爆雨,水剛散去,卻聽得周圍一陣歡呼。我站在甲板上,也看不清,向外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

劉仙石那船本已火起,船也沉到了甲板平水,但一艘船總在。但現在,江麵上隻有一些破碎的船板,一些殘肢漂在水麵上,有蛇人的,也有那船上死屍的。這艘不小的船,竟然在這一聲巨響中,整個成了碎片!先前搭到那船上的跳板一頭失了倚靠,已掉進了水裏,而我們座船也象被一個巨人以利斧砍過,船頭的衝角也斷了半根,衝到我這船上的蛇人有十幾個了,但它們也象驚呆了,一動不動。

這時,從與我這船平行的任吉船上,忽然發出了一陣箭矢破空的尖嘯。任吉的船和我的船相距不過四五丈遠,這陣箭隻從他船上的船頭發出,從槳孔和船頭同時射來,雖然不少箭都落了空,但是還是有不少箭命中。雷霆弩的箭矢威力比尋常的大了太多,幾乎每一支都透體而過,衝上我船頭的蛇人連叫都沒叫,便倒了一片,兩個僥幸沒死的蛇人怔了怔,突然象想起了什麽,連滾帶爬地翻下了水裏。

任吉除了雷霆弩,還有這一手!我突然想起在河上時,任吉也曾以旗語向我請示那破船還要不要。那時我也不知他是什麽意思,看來就是指這種平地雷。

張龍友真是個天才啊。

這一聲巨響,大概已徹底擊潰了蛇人戰意,現在它們正在退去。黑暗中,象是下了陣雨一樣,隻聽得一陣水響,也不知到底剩了多少蛇人,聽聲音,仍是密密麻麻,看來不在少數,也至少有一千之眾。我不敢讓人再追,也實在不知那種平地雷帶了多少。這平地雷看來威力大得實是遠超想象,劉石仙那船雖然本來就已受了重傷,但隻是一擊便成碎片,這實非以前所敢想的。

此時,我突然想起了那次倭莊島夷作戰的事。那次,張龍友很是僥幸,島夷作亂時他沒在工場,逃過了一劫。那次他說是文侯要看看他的最新成果,也許,文侯要看的就是剛研製成功的平地雷吧?

一想起倭莊的事,我卻突然又想起那回從火場中衝出來的那個島夷。那次在文侯下令要斬草除根之際,那個島夷衝出求降,說什麽“上當了”。當時我根本沒去多想,出發時隱隱約約想到一些,現在卻好象突然然在腦海中盤旋不去。

那一次島夷毫無勝算和理由的叛亂,張龍友的僥幸,以及第二天他那些奇怪的話,還有文侯好象早已決定的斬草除根之心,一件件在心頭閃過,似乎亂成一片,又似乎有一種莫名的聯係。

突然,我心頭象是靈光一閃,隱隱約約想到了什麽,卻又一驚。

那都是文侯的計策!

那時我就覺得很奇怪,以文侯之能,怎麽會把張龍友那個如此重要的工場放到倭莊去,而倭莊的叛亂他又為什麽根本沒一點防備,如此重要的地方隻讓華而不實的禁軍把守。如果把事情連起來想想,那就約略可以想通了……可是,這太可怕了,難道平易近人的文侯,也是如此狠毒不仁麽?

我渾身都是一抖,不由抬起頭看了看了望台的甄以寧。他正笑逐顏開地和邊上的人說什麽,這次仗其實我們是大敗,可最後這平地雷使得蛇人勞而無功,倒好象我們又打了個勝仗。

他也姓甄啊……我默默地想著。

蛇人已經象夏日的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隻乎是一瞬間,江麵上重歸平靜,而船上和城中的歡呼此時餘音未竭,也許都覺得這是個來之不易的勝利。現在也沒有人去追擊蛇人,我們自己的船損失慘重,現在大多在救護傷員,整修破船,士氣十分高昂,可是,我心頭卻隱隱地又有了當初在高鷲城中時那種恐懼。

這時,東平城的北門開了,有一艘小船貼著水皮駛過來。曹聞道過來道:“統製,東平城裏有人出來了。”

甄以寧又發了幾個信號,那艘小船向我這兒駛了過來。等船一靠上我的座船,船上的一個人已迫不及待地跳了上來,叫道:“末將是東平守軍的中軍官諸葛方,請問這是哪位將軍的部隊?”

諸葛方身材矮小,一張臉卻很是機警。我迎上去道:“我是新編前鋒營統製下將軍楚休紅。”

那些擁在我周圍的士兵讓開了一條道,諸葛方一過來,便在我跟前行了個大禮道:“楚將軍,你們真是及時啊,不然此番蛇人定會偷襲成功了。”

蛇人是偷襲東平城?我掃視了周圍,江麵上,漂著數百具屍首,一艘戰船的殘骸還在燃燒。這也算勝利?我不禁苦笑。

這次共損兵七百二十三人,死者絕大部份是狼兵,劉石仙部損失近一半,何況連他自己也戰死了。殘餘戰船開進東平城時,城頭上還發出一陣歡呼,可是我卻根本沒有一點寬慰之意。聽諸葛方說,蛇人這次攻城,主攻東南兩門,而它們並不強攻,忽進忽退,隻是決不放空,這一戰持續了足有三個時辰,將城中士兵拖得疲憊不堪。直到北門戰火突起,城中才恍然大悟,省悟到蛇人實是來偷襲北門,急忙增援。否則,北門外船塢裏停的一些殘存戰船隻怕會盡數被擊沉。

戰事吃緊,這一場戰爭到底什麽時候才是盡頭?說不定,戰爭結束的時候,帝國的人也剩不了多少了吧。

我們把船停靠在船塢,整軍下船。剛下船來,便聽得碼頭上一陣歡呼之聲,隻是這歡呼好象並不是對我們發出的。諸葛方正走到我邊上,他小聲道:“二太子和邵將軍來迎接你們了,楚將軍。”

二太子來了?我隻有在剛回帝都時在朝中見過他一次。等走到他跟前,我跪下道:“末將前鋒營統製,下將軍楚休紅率二路援軍三千人來遲,望殿下恕罪。”

太子長身玉立,風度翩翩,二太子雖然沒有他那麽英俊瀟灑,但一身戎裝,卻比太子多了幾分英武。他迎上來扶起我道:“是楚將軍啊,我聽路將軍說起過你。”

路恭行沒在邊上,不知做什麽去了。二太子看見我時,象是怔了怔,又扶起我。他的手腕有力,我也注意到他指關節處都是繭,是個武人的樣子,讓我大起好感。我站起來又行了一禮道:“末將慚愧,路遇蛇人襲擊,在城外遭此大敗,請殿下責罰。”

二太子笑道:“勝負兵常之常事,楚將軍何罪之有?何況主次若非你們及時趕到,我們停在船塢的餘船隻怕會被盡數擊沉,貴軍此功,不啻再造。隻是你們就三千人麽?”

我道:“二路援軍由畢煒將軍統率,共三萬人,大軍在後即將趕到,請殿下放心。”我知道我們這點人實在讓二太子放心不下,這次一戰,又損了四分之一,剩下這兩千多人在二太子看來杯水車薪,救不了急。

我這麽一說,二太子不由籲出一口氣。他笑了笑道:“楚將軍遠來辛苦,今晚請來我軍營喝一杯,商議一下以後的戰事。”

二太子的話很隨和,可是我卻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邊的邵風觀身上了。

邵風觀和勞國基、鄧滄瀾、畢煒並稱為那一年軍校畢業生中的“地火水風”四將。名列第一的勞國基已經在高鷲城戰死,一事無成,至死也是個百夫長,名列他後麵的鄧滄瀾和畢煒是文煒愛將,邵風觀當初也與鄧畢二人並列,現在卻已成為一城守城,按軍銜已在鄧滄瀾和畢煒之上。

人的命運,真的不可預知啊。也許,其間的差別,僅僅是因為勞國基是平民出身,而其餘三人都是世家子弟。聽說邵風觀的父親也隻是個中級官吏,並不算豪門,但如果他僅是個平民,隻怕也會象勞國基一樣泯然眾人,不可能升得如此快法,三十歲不到便成為鎮守邊陲的大將。

二太子說完,邵風觀也過來說了兩句,明顯隻是應付而已。我本已猜到邵風觀定是與文侯反目,所以他對我也是愛理不理的。這次的援軍是文侯派出來的,主將又是曾與他並級畢煒,看來日後兩軍的磨合定大是問題。不過好在他和二太子明顯頗為接近,而且大敵當前,總不至於兩軍自相掣肘。

諸葛方將我們安排在城中後,向我告辭走了。這個諸葛方貌不驚人,處事卻巨細無遺,井井有條,看來也是個頗為精幹的人。我們的軍營就在東門口,我指揮著士兵把輜重搬下來後,將破船交付隨軍工正修理,帶著曹聞道和甄以寧去看一下軍營。

一路連番作戰,前鋒營損失不大,倒是狼兵損失慘重。到了狼兵駐地,看著那些不可一世的狼兵都有點怔忡,大概還沒從劉石仙戰死、七百人陣亡的劇痛中恢複過來。我走進去時,陶昌時正指揮狼兵搬運刀槍箭矢。他倒好象沒受什麽打擊,仍是聲音響亮。一見我過來,他迎過來行了一禮道:“楚將軍。”

北門是水門,易守難攻,蛇人又沒有戰船,因此兵力薄弱。城中戰船雖然損失了大半,水軍已無戰力,但以前東平城通過水路能夠補給不斷,有這批船總能保障後勤,如果船隻盡毀,那東平城勢必成為孤城,重蹈高鷲城覆轍,這麽來看,按我預先設想那樣慢慢過來,雖能保證自己不受大損失,卻又使得東平城雪上加霜了。從這方麵來說,狼兵的損失倒是很有價值。

我回了一禮道:“陶將軍,貴部損失甚大,讓弟兄們好好休整一下吧。”

這也隻是沒話找話,我實在想不出該如何說才是。陶昌時又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日後請將軍行軍務必小心,不可大意。”

他這話讓我有些不悅。這等大剌剌的口氣,好象是在教訓我一樣。這次行軍,我是夠小心謹慎了,可他這話好象狼兵的損失都是我的責任一樣,我差一點便要說:“是陶將軍要先行的”,可看他一臉沉重,我心頭有些不忍,隻是道:“是。”

勝敗是兵家常事,可對於士兵來說,將官的一次失誤卻要他們的生命做代價。走出狼兵營地時,我仍是滿腹心事。

天已亮了,東平城中倒沒有多少戰時的氣氛,許多店鋪仍是好端端開著,但也有不少人家已經大門緊閉,大概闔家避兵去了,不過和當初高鷲城那種末日將臨的氣氛相比,東平城裏還算祥和。這也是邵風觀守禦有方吧,要是城民惶惶不可終日,謠言四起,那麽守城也要費力許多。

我和曹聞道、甄以寧兩人正在街上走著,突然聽得有人叫道:“楚將軍!”

這是路恭行的聲音!我又驚又喜,向邊上看去,正見一列士兵扛著糧包過來,領頭的正是路恭行。我迎了上去,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路將軍!你去哪兒了?”

路恭行回了一禮道:“剛才蛇人退去,我正指揮部下加緊修理城防,剛才聽說帶援軍的是你,就趕緊過來了。”

能看到路恭行,我也有些喜形於色。路恭行是個很好的長官,以他的家世,定會青雲直上,飛皇騰達。以後還能在路恭行帳下為將,倒也是一件快事。路恭行看到我也很是高興,拍拍我的肩道:“楚將軍,你也來了,英雄終有用武之城啊。”

我看著他身後那些士兵道:“怎麽?糧食不夠麽?”

“不是,今天是為給你接風,二太子命我來買些好米。東平城中現在糧草充足,你不必擔心。”

我訕笑了笑。經過高鷲城那等絕糧之苦,我現在幾乎有些過敏了。這時曹聞道和甄以寧走了過來,我道:“對了,路將軍,文侯命我以南征軍殘部重整前鋒營。這次我帶的一千三百人都是南征軍的餘部,這位曹將軍本來就是陸爵爺的部下。”

路恭行突然一怔,好象對我的話聽而不聞。我不禁有些不悅,在見到二太子時,二太子也曾這樣子發了一會愣。難道路恭行是跟二太子學的?不過路恭行馬上又變得和顏悅色,彬彬有禮,他陪著我們回營,一路上還向我說著先前的戰事。

東平城地勢遠沒有高鷲城險要,但也有一點是高鷲城所不及的。東平城北門是道水門,又是依山而建,從北門進攻,除了水軍硬攻外別無他法,這也是東平城能源源不斷補充輜重的原因。而之江省向來富庶,氣候也較一年到頭雨水甚多的南疆為好,糧倉充實,存糧足可置放五年不壞。這也是二太子決心與蛇人打持久戰的原因吧,雖然蛇人以人為食,吃一頓可以十數日不餓,但這樣耗下去,雖然將代價巨大,蛇人卻是消耗不起的。

隻是,戰事已持續了那麽多日,城外的蛇人仍然未露疲態,二太子的戰略不知最終結果如何。

和路恭行分手後,路恭行很恭敬地向我行了一禮告辭,我慌不迭地還了個大禮。他的軍銜現在是偏將軍,仍比我的下將軍高一級,我也不知他怎麽行這樣的禮,大概是征戰已久,他也有點昏了頭吧,以為我真是文侯的心腹。

在營中小睡了一陣,天擦黑時,二太子派來接我們的馬車到了。我們的營帳設在城南的一塊空地上。東平城人口雖沒有高鷲城多,現在也足足有二十餘萬,加上守軍,大概也達到二十五萬了。因為東平城富庶,大多數人家都是一些大屋,但除了原先的兩萬駐軍有營房外,二太子所率援軍一律搭帳歇息,二太子自己的帥營也不過是個大一些的帳篷。走進二太子的營帳時,我一方麵為這營帳之大驚歎,另一方麵也不由為營帳的簡陋讚歎。武侯雖也頗為體恤士卒,但他的營帳仍是軍中最為華麗的,二太子戰術不知如何,但這等不擾民的做法,實是大有古之良將之風。我對二太子的看法也登時提高了一檔。和一味喜好音樂詞章女色的太子相比,二太子倒更有望成為賢君,隻是我實在不明白以文侯識人之有,為什麽不去輔佐二太子,而要對那個庸碌的太子忠貞不二。

如果文侯能輔佐二太子的話,帝國中興之望才更有把握吧。

         ※       ※       ※

我們一走進二太子的營帳時,二太子站了起來,笑道:“楚將軍,你來了。”

我帶著曹聞道和甄以寧兩人在二太子跟前跪了下來,我高聲道:“殿下,末將楚休紅有禮。”

“起來吧,請坐。”

我的桌案已放好了。曹聞道和甄以寧現在算我的親隨將領,才可以隨我出席二太子這個宴席,連錢文義他們那三個統領和狼兵千夫長陶昌時也沒資格出席。我看著坐在二太子身邊偏席上的路恭行,不由有些百感交集。以前路恭行、蒲安禮和邢鐵風和我都是前鋒營百夫長,路恭行本身比我們高一級,蒲安禮和邢鐵風卻和我是完全平級的。如今我和蒲安禮都升上了將級軍官,邢鐵風卻要比我們低一級了。如果那時他來得比我早,那說不定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便是邢鐵風了。

二太子的宴席倒頗有些美味的東西。之江省的人心靈手巧,菜肴糕點頗為精致,上了一道又一道,實是讓我大開眼界。我雖然沒把注意力放在吃上,曹聞道和甄以寧卻是吃得不亦樂乎。席間,二太子問了我很多,事無巨細,樣樣都問。在交談中我發現二太子對兵法也相當熟悉,《行軍七要》中的句子,他是信手拈來,比我還要順。

宴席散去的時候,天也晚了。我向二太子告辭後,帶著曹聞道和甄以寧回營休息。還好二太子不太愛喝酒,席上酒喝得不多。但東平城的酒是用大米做的,雖沒有木穀子酒那種清甜香味,也很是醇厚,我騎上馬時,也陶然微有醉意。

抬起頭,看著天空中的月色。今天是三月十五,月亮圓圓的,映在青石路麵上,皎潔如冰。在看到這輪月亮時,我一陣暈眩。在這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蘇紋月。

離開東平城後,我很少想到她。但現在,我突然想到這個生命中的第一個女子。我雖然曾對她說過要娶她為妻,但是我也知道,那更多是憐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愛她。

我愛上的女子,隻有她吧……

我抓了抓頭。好幾天沒洗的頭發也有些癢。雖然手上這樣漫不經心地動著,可是,我心裏卻象被利齒咬著一樣疼痛。

曹聞道在一邊打了個飽嗝,忽然道:“統製,二殿下手下可很有幾個強將啊。”

我回過頭,隻見他坐在馬上,頭盔也歪了,人醉態可掬,但一雙眼睛仍是明亮如燈。我道:“是麽?我都沒注意。”

我說的也不是假話。二太子問我的每一句話,我雖然看似回答得很隨意,但每一句我都仔細想過才敢回答。二太子與文侯不睦,我是早就知道的,二太子未必會有對我不利之心,但天知道他的問話裏有什麽陷阱讓我跳,我不敢不防,所以連酒也不敢多喝。

曹聞道笑道:“楚將軍,你大概是太緊張了才沒注意的。方才有個裨將來倒酒時,手一滑,酒壺滑出了手,但他極快地左右一換手,用左手抓住酒壺。這等動作,若非久練箭術之人是做不到的。”

甄以寧忽然道:“論箭術,大概會是邵將軍最高。我見他喝酒喝得很多,但不管喝得醉態多重,他提起酒壺來倒酒,絕對不會灑到灑杯外,便是將酒壺提得比頭還高也一樣。手如此之穩,必是箭術練到了極處。”

聽著他們的話,我不覺又是一驚。曹聞道粗中有細,眼光甚利,我已是知道,甄以寧小小年紀,竟然似乎比曹聞道更高一籌。而且甄以寧看樣子是個世家子弟,如果他真的是文侯的子侄,他的前途隻怕真個不可限量。

我道:“邵將軍原先在軍校中名列‘地火水風’四將,箭術那時就是軍中第一,自然很了不起。”

甄以寧忽道:“對了,統製,我早就聽說過軍校中地火水風四將之名,火將是畢煒,水將是鄧滄瀾,風將是邵風觀,那地將是誰啊?是你麽?”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怎麽會是我,他們比我高好幾屆呢。不過地將原先倒和我做過同僚,和我一樣,也是前鋒營的百夫長,名叫勞國基,在高鷲城中戰死了。”

甄以寧“噢”了一聲道:“他可沒名氣啊。真奇怪,當初四人齊名,現在差那麽多。”

我歎了口氣道:“人命由天。一個人除了才能以外,運氣實在也很要緊。勞國基兵法槍術無一不佳,但一輩子隻是個小小的百夫長,還來不及建功立業便戰死,這也是命吧。”

曹聞道哼了一聲道:“命!什麽命!老子可不信命。就算老天要我死,我也要先打他兩拳賺回本錢再說。哪有什麽命!哼!”

他是有些醉意了,這些話說得很是粗魯,平常時他對我相當恭敬,絕不會這麽說的。我也沒有在意,點了點頭道:“曹將軍,你說得也沒有錯。縱然有命注定,但人生一世,自不能隨波逐流,無論如何,都要搏一搏。”

甄以寧點了點頭道:“楚將軍,我聽說過一句話,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便是說天道無常,非人力所能左右,但人總要自強不息,絕不能認命。”

他說到最後,聲音也大了些。這個少年人有種不同於他年齡的老成,說這話時更是老氣橫秋。我聽著他的話,卻不由得心頭一酸。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可是我算是自強不息麽?這話說說容易,做起來卻難。在這道洪流中,我又能做多少?

我看著天空。圓月斜斜掛在天上,水一樣的月光流瀉下來,就象水。

也象淚。
第十六章 閃電一擊



回到軍營時,已是深夜。但走到門口,卻聽得裏麵仍是傳來一些聲音。

我和曹聞道、甄以寧在營門口跳下馬,兩個站崗的士兵過來牽馬,我道:“出什麽事了?怎麽還有人不休息?”

蛇人偷襲失敗後,今天也沒有再來攻城,因此前鋒營和狼兵都趁這個機會在休息,我也想不出有誰精力如此旺盛,這麽晚了還不睡。

一個士兵撇了撇嘴道:“是任將軍。他們那六十個人還在搬東西。”

我麵色一沉,道:“為什麽不幫他們?任將軍一路上功勞甚大,難道你們還有門戶之見麽。”

那士兵急道:“統製,不是的。我們也說要幫他搬,但任將軍不要我們搬,連民伕都不用,我們也沒辦法。”

任吉的部隊雖然暫由我指揮,但他畢竟是畢煒的直係,到了城中,我已沒辦法再指揮他了。雖然任吉那六十個人也安排在我營中,但他將自己幾個營帳隔開,不和前鋒營與狼兵雜處,我更沒想到他居然連忙都不要人幫。我看了看曹聞道和甄以寧,道:“走,我們去看看。”

任吉的軍營排在營盤的角上,可以說是營中之營。任吉正指揮著手下在抬東西。他們一共不過六十個人,三十架雷霆弩要從船上拆下,重新安裝,就夠他們忙半天了。我走到他們營門口,任吉已看到了我,放下手上的東西迎了上來,向我行了一禮道:“楚統製,你還不休息麽。”

我看了看他們。他們那船人雖少,東西卻不少,正有兩個士兵抬了一個大箱子過來,小心翼翼地。我道:“任將軍,你為什麽不要人幫忙?”

任吉又行了一禮道:“楚統製,請不要多心。末將受畢將軍之命,這些雷霆弩務必要保管周全,絕不能落到旁人手中,因此不敢勞動貴軍。”

我有些不悅地道:“難道你還怕前鋒營和狼兵還有內奸不成?”

“末將不敢。”任吉大概也聽到了我聲音中的不悅,但他仍然不動聲色地道:“末將身為軍人,隻以長官命令為重,請楚統製原諒。”

我也向他行了一禮後道:“既然如此,任將軍你忙吧。此番赴援,多虧任將軍出力,在此多謝了。”

他這樣的軍人有些死板,不知變通,但確是個好軍人。我剛要走,任吉忽然在我背後道:“楚統領!”

他的話中有些欲言又止之意。我轉過頭道:“任將軍還有事麽?”

任吉想了想道:“楚將軍,我聽說你與張員外是舊識,想必你已經知道我帶來了平地雷。還望你將此事守秘,不要外傳。這種武器越機密越好,否則走漏消息,隻怕難收奇效。”

我笑了笑道:“知道了。”

走出一段,我低聲對曹聞道:“任吉真是死板。武器守得再機密,蛇人已然身受,哪會不知道的。”

曹聞道看了看身後,小聲道:“楚將軍,難道任將軍是怕有蛇人內奸麽?難道,蛇人真有內奸安排進來?”

在高鷲城時,高鐵衝之事他大概也不知道。我正想說蛇人會有內奸,甄以寧忽道:“其實,他是要瞞著二太子吧。”

甄以寧的聲音說得很輕,但我卻不由渾身一震。

甄以寧說得沒錯,任吉與其是怕消息走漏給蛇人,不如說是不想讓二太子知道他有這種威力極大的武器。我不由歎了口氣,一時也說不出話來。本以為兩位太子雖然相爭,但對付蛇人時總該團結一致,看來這也隻是我的一廂情願。二太子問了我半天,任吉又要我不要把平地雷的消息傳出去,隻怕都是基於兩位太子之爭。隻怕,日後這兩方麵的力量仍然會有摩擦的。

隻是邵風觀到底是什麽態度?他是不是真的已與文侯決裂,投入到二太子一方去了?

我看了看天。月亮圓圓的,清暉灑在路上,軍營中也不時傳出士兵的鼾聲,更添一分靜謐。但是在靜謐背後,似乎又有著萬丈暗潮湧動。

         ※       ※       ※

蛇人自從偷襲失敗後,行蹤一直很古怪,大多是圍而不攻,偶爾攻一次也是不勝即退,任吉把雷霆弩都裝到了箭樓上,用得也不多,平地雷更是用都沒用過。盡管守城越來越不吃力,但我仍然有些不安。和錢文義他們商議,都覺得蛇人該是用當初圍困高鷲城的故技。但高鷲城糧草甚少,圍城有利,東平城卻糧草充足,蛇人這種圍困實是毫無作用難道這真的是蛇人首領決策錯誤麽?

二十日這天,算來畢煒所帶大隊也該到了。這一日蛇人又是攻打了一陣便又退下,看著蛇人退去的背影,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濃。我把槍交給邊上的士兵,轉身對站在我身邊的曹聞道道:“曹將軍,你是不是覺得有些奇怪?”

曹聞道正在脫下頭盔,聽得我的話,他含含糊糊地道:“是有些怪。不過,蛇人是些生番,說不定真是想錯了。它們破了高鷲城後,隻怕這辦法屢試不爽,又要用一次,也是說得通的。”

我搖了搖頭道:“不清楚。我想最好去向邵將軍說一說,要他小心,說不定蛇人會有什麽異動。”

曹聞道把頭盔脫下來了,他夾在腋下,看了看周圍的士兵,忽然道:“楚將軍,我真有些奇怪,以現在這支前鋒營的戰力來看,武侯當初的十萬大軍,實在不該隻能守四十天的,東平城中隻有四萬多人馬,現在可也守了那麽多天了。”

他並不是在問我,但是我也實在說不上來。戰場上的勝負,有時真是不可理喻,相去可能不過一線之微,武侯當初大概也不是沒有勝機,隻是陰差陽錯才導致失敗。不過現在諸軍都恢複了一些信心,這也並不是壞事。

我把重甲脫掉,又披上了外袍,道:“曹將軍,你讓人通知一下三統領,好生約束,我去見過邵將軍和二太子就來。”

前鋒營這些天抽空倒進行訓練。這一千多人論戰力,實不遜於任何一支強兵,但由於是拚湊成軍,各部的磨合很成問題。我在訓練諸軍時便想,若是有吳萬齡在此,實在可以事半功倍。論弓馬刀槍,吳萬齡沒有一樣出色,不過他整頓軍紀實在很有一套。這些天我自己統兵,每天研讀那半部《勝兵策》,才知道練兵之時,軍紀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比單兵的戰力更重要。一隊尋常士兵,紀律謹嚴,整體戰力便遠不止單兵戰力的相加。以前,不論是武侯還是沈西平,這一點都有所忽視,所以當初龍鱗軍雖然攻擊力可謂天下第一,終究比不上紀律較為嚴明的前鋒營。

我跳上馬,向邵風觀的中軍走去。一場戰鬥結束,城上士兵正在換崗,不論是二太子的援軍還是邵風觀的守軍,他們的秩序也都很是整飭,看來,他們一樣也發現軍紀的重要。

到了邵風觀的營前,我跳下來,讓門口的護兵通過名,跟著他進去。剛進營,卻聽得二太子的聲音道:“楚將軍來了?正好。”

二太子也在?我入內才發現二太子和邵風觀兩人正坐在案前,麵前放著酒杯,好象正在議事。我跪下來行了一禮,參見過後道:“殿下,邵將軍,楚休紅有事相稟。”

邵風觀也不知為什麽,似乎一直都有意避開我,我這般一說,他端著酒杯也沒說什麽,二太子卻道:“楚將軍,有什麽事麽?”

“殿下,邵將軍,蛇人圍城已久,攻勢卻不強,末將以為,其中可能有詐。”

邵風觀手微微一抖,放下杯子,看著我道:“楚將軍,何以見得?”

“末將當初在跟隨武侯大人守禦高鷲城,那時的蛇人也是如此,每當攻城不利便又退下,直到後來有大批蛇人助攻,使城中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我怕蛇人會重施故技。”

邵風觀看著那杯子,喃喃道:“若真是如此,倒是好辦了,蛇人這趟定然失算,就怕它們打的不是這個主意。”

二太子在一邊笑道:“楚將軍這是多慮了。高鷲城四麵皆是平野,孤立無援,蛇人的圍攻方能奏效。東平城卻有東陽城為犄角之勢,又有補給從水路運來,蛇人再圍個兩三年,也攻不下來的。”

我抬起頭道:“二太子明察。但末將擔心,蛇人本意,實不在攻取東平城,而是借機將我大軍牽製此處,主力卻在掃蕩南方諸行省,那又如何是好?”

二太子還沒說什麽,邵風觀的手又是一動,連那酒杯也打翻了。他有點失態地站起來道:“楚將軍,你也這麽想?”

這時我才注意到,我這話一出口,連二太子的臉色也有些變。我橫了橫心道:“末將以為,蛇人這等妖物,以一支孤軍直指大江邊的東平城,實在有些令人費解。蛇人縱然為數眾多,終究沒有人多,但大江以南諸省自蒼月公叛亂以來,已無在編之軍,蛇人若要鞏固後方,首先是不讓我們的大軍南下,而後掃清南方諸省,然後再集結大軍攻城。此事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故蛇人有意來犯東平城,使得帝君全力注意東平城安危,我想,隻怕現在蛇人的主力實際已分散在南方諸省,並不在此處。”

我剛說完,邵風觀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來,一把抓住我的肩頭。我嚇了一跳,隻道自己的話有什麽得罪之處,沒想到他抓著我的肩把我提起來,扭頭對二太子道:“殿下,楚將軍與我不謀而合,你還有疑議麽?”

二太子卻仍是坐著,拿起了他的杯子,有些茫然地看著前麵道:“此事幹係太大,我一身罵名事小,一旦估計錯誤,那後果不堪設想。邵將軍,你還是坐下來再說說。”他轉過頭又對我道:“楚將軍,你也來坐坐吧。嗬嗬,這些天來,你還是第一個來與我們說明此事的。你軍銜不高,膽子倒也不小。”

我忙不迭又跪下來道:“楚休紅自知官卑職小,實是冒犯。但這些事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還望殿下與邵將軍恕罪。”

邵風觀拍拍我的肩道:“何罪之有,若是被蛇人攻破城池,什麽軍銜,全要成了蛇人肚子裏的一堆肉。楚將軍,你倒有些貨拿出來,我也小覷你了。”

他這話說得有些露骨,似乎在說二太子也是肚裏空空的人物,二太子在一邊有些不悅地道:“邵將軍,坐吧。”

邵風觀這才有些惶惑,行了一禮道:“殿下,請恕末將失禮。”

他雖是東平城主將,但他與二太子相比,地位實在有天壤之別。以前和邵風觀沒見過幾次,今天才算麵對麵地坐到一起。邵風觀相貌也平平,略有幾根胡須,不象鄧滄瀾那樣一派清雅的儒將之風,也不象畢煒那樣一副雷厲風行的勇將風範,很是平凡。這大概也是他不為文侯所喜,終於與文侯反目之由吧。想到這兒,我倒有些得意。文侯對我印象不差,大概我也屬於相貌俊朗的那一種。

二太子等我坐下來,讓人給我添個酒杯後道:“楚將軍,方才你說南方諸省已無成編之軍,此話尚有疵漏。南方諸省,還有一支力量頗為可觀的成製之軍,隻是現在消息不通,不知到底如何了。”

我道:“殿下所言,必是指五羊城主的兩萬私兵吧?”

五羊城的地位頗為特殊,雖然五羊城主無官無職,卻擁有兩萬私兵。聽說五羊城因為靠海,那私兵大多是水軍,雖然不屬官軍,不太被帝國諸軍看得起,但私底下傳說,那兩萬私兵裝備精良,力量非同小可,所以蒼月公反叛時,五羊城主沒有附和也沒有反對,蒼月公也靜觀其變,任其自然。隻是那私兵的力量到底如何,就不知底細了。

二太子道:“正是。方才我與邵將軍正在猜測五羊城主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仍然如蒼月公起事時一般,五羊城保持中立,還是已經被蛇人破城,城中大小盡遭屠戮,已無孑遺。”

我正想說大概仍是保持中立,因為五羊城主曾派鄭昭為使與文侯取得聯係。但文侯卻又有殺鄭昭之心,不知出了這事後,五羊城主是不是仍能保持中立了,所以話到嘴邊,仍是沒有說。二太子也沒有注意我的欲言又止,仍道:“可惜斥堠也沒消息,實在不知五羊城主心意。”

我插嘴道:“殿下,蛇人至今未用大軍來攻東平城,是不是可說南部諸省尚未全部落到它們手中?”

鄭昭抵達帝都,不過是幾天前的事,他是從城西逃出城去的,路途更遠,現在肯定還沒到五羊城。何況那次鄭昭製住了我,但卻並沒有殺我泄憤,看來五羊城主是不會決定與帝國決裂的,蛇人與蒼月公到底不同。

二太子點了點頭道:“有理。”

他端起酒杯,突然歎了口氣道:“天降浩劫,生靈塗炭,唉,這世界真不知何時是個頭。”

他的話很平和,然後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我一陣感激。那些大臣名將一個個說起戰事時,總說是要讓帝國金甌無缺,好象在戰爭中死掉再多的百姓都是應該的。二太子自己也是儲君,卻說出這樣的話,真有些讓我意外地感動。

邵風觀把酒杯放到嘴邊,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大聲道:“殿下,天壽節在即,末將所議,不知殿下定了沒有?”

我不知道邵風觀提出了什麽建議,有些莫名奇妙地看了看邵風觀,但邵風觀根本不理睬我,隻是看著二太子。二太子也將酒杯端起來喝了一口,忽然一掌往案頭一拍,道:“立刻招集諸將商議此事。”

二太子說完,大概見我在一邊茫然地樣子,笑了笑道:“楚將軍,你也不知道吧,邵將軍提議,從城中發兵,去攻打蛇人。”

要去攻打蛇人!這個計劃讓人駭了一跳。在高鷲城中,自沈西平戰死後,武侯也從來沒有這等想法。蛇人的攻擊力太強了,沒人有那麽大膽狂妄,便是那時的殺生王柴勝相,自從與蛇人正麵交戰後,也沒有再敢說要派兵進攻之事,每個人都覺得與蛇人的戰事隻能以守禦為主。東平城被圍後,一直都是閉門堅守,我沒料到邵風觀到此時卻有如此驚人的提議,不由驚道:“二太子,此事尚待從長計議……”

二太子笑了笑道:“正是要商議此事。”

他沒再理我,拍了拍手,一個護兵進來跪下道:“殿下。”

二太子從身邊摸出一支令牌擲下道:“立刻召集各軍領軍將官到此處議事,另外叫人在這裏擺好座位。”

那護兵接令出去了,二太子又端起一杯酒笑了笑道:“楚將軍,你坐到下麵去吧。”

議事時,我這麽個下將軍自然沒資格坐到二太子和邵風觀身邊。我心知此時說也沒用,站起身默然行了一禮,走到後麵去。這時幾個護兵進來整理座位,我在角上揀了個和我身份相符的座位坐了下來。邵風營的行營甚大,坐個幾十個人自然不在話下,不過二太子說的是各軍領軍將官,現在我倒也算一個。要是畢煒所率大軍到了,大概我就沒資格再來參加了吧。

城中現在有大約四萬多人,來參與軍機會議的都是千夫長以上的將官。邵風觀的駐軍在東平城有一萬三四千,還有四五千駐在東陽城,那兒的軍官現在沒辦法過來,前來議事的隻是東平城中的十幾個千夫長,加上二太子的二十個千夫長,到齊時,營中已滿滿坐了三十多人。路恭行來得甚早,他進來後向二太子行過禮,見我坐在角上,過來坐到我邊上,小聲道:“楚將軍,你早來了?”

路恭行一直是我長官,現在軍銜也比我高一級,我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禮道:“路將軍,你坐吧。”

路恭行坐下後,小聲道:“你可知道要商議什麽事麽?”

我小聲道:“邵將軍準備派兵去攻蛇人。”

我的聲音很小,路恭行卻身上一震,象是嚇了一跳,他道:“真的麽?這麽急?”

我點了點頭,也沒說完。路恭行喃喃道:“果然有這樣的決定,怪不得二太子這幾天都命我加緊訓練騎軍。”

我還想說什麽,卻聽得二太子道:“既然人已到齊,那便開始吧。”

二太子站起身,掃視了我們一眼,大聲道:“東平城堅守至今,正好是三十三天。這三十三天裏,諸位戮力同心,共赴患難,為國盡忠,東平城至今堅如磐石,都是倚仗在座諸位之力。”

他的聲音很平和,但聲音很響亮,每字每句都聽得清清楚楚。我卻不由有些臉紅,因為二太子所說“倚仗在座諸位之力”,那是連我也算在內的,隻是守禦東平城,我實在沒出什麽大力。二太子這話讓我大為汗顏。

二太子又道:“然這些天來,城中坐擁雄兵,株守不出,縱然蛇人攻不破此城,我軍也難以取勝。邵將軍先前與我商議,時至今日,已有必要出城一戰,反守為攻,方能取得勝利,諸位以為如何?”

我聽得有點茫茫然,看了看邊上的路恭行,卻突然發現他的嘴角有一絲訕笑,似是譏諷什麽。我心頭一動,小聲道:“路將軍,其實等畢煒將軍援軍到了再議此事也不遲。”

路恭行沒有轉過頭來,嘴角隻是略微一動,輕聲道:“那時便遲了。”

這話本就在我預料之中了,但原本我還在懷疑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作為二太子重要將領的路恭行也這麽說,自然我所料不差。二太子這麽急要出城求戰,正是要趕在畢煒援軍之前,那自是不想讓畢煒的援軍分功。看來,邵風觀確實是轉向二太子一方,才會提出此議的。

二太子說什麽天降浩劫,生靈塗炭,我覺得他頗有仁者之心,但是現在卻覺得二太子也有有其言而無其行,在他心目中,士兵的性命實不及這一場大功勞重要。現在出城攻敵,就算能勝,損失也大,但是二太子根本沒想到這些,也許是不去想。他大概認為,太子一係的畢煒援軍一到,再提出此議,那功勞反倒成了畢煒的了,不如現在趁畢煒未到便冒險出擊,僥幸成功後,便成全了他一戰成功之名,先前東平城水軍全軍覆沒的罪名也可以洗刷得幹幹淨淨了。接下去,二太子名列的第二儲君更上層樓,與太子的第一儲君換換位,那也更多幾分把握。

想到這裏,我不禁對邵風觀有些怒意。二太子雖然號稱熟讀兵書,但他一直沒有直正上過戰陣。邵風觀名列“地火水風”四將之一,久經戰陣,自然明白輕重緩急,但他怎麽能提出這樣冒險的提議來投二太子所好?他難道真的是把士兵的性命當兒戲麽?

我離二太子的座位有些遠,看過去,坐在二太子下手的邵風觀神色也多少有些異樣。也許,他知道這樣的計劃太過冒險,也在自責吧。但是他明知此議可行性太低,仍要提出,真不知他安的什麽心。這次行動勝利了還好,若是失敗,二太子最多因決策失誤而削去儲君之位,但邵風觀隻怕會性命不保了。

看著邵風觀,我突然想到先前邵風觀問二太子到底有沒有想好,那麽看來,我求見邵風觀時,二太子也正在考慮此事的可行性,那麽,隻怕是我在這時進來說什麽蛇人在後方掃清帝國殘餘力量,才使二太子決心采納此議了?

我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二太子如此冒進,看來我在其中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那麽,如果這次出擊再象當時沈西平那樣敗北,我是不是會被當成敗北的首犯?

正想著,卻聽二太子在提我的名字,我一下豎起了耳朵,隻聽他道:“新近來援的前鋒營統製楚休紅將軍亦向我進言,有謂蛇人困守不攻,定有深意。此言看來不錯,若我軍再株守不出,隻怕會貽誤戰機,使蛇人得以坐大,那更將不可收拾。當務之急,我軍必要出兵攻擊,以戰果為天壽節獻上一份厚禮!”

他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響。我想起太子的口才也頗為了得,他們兄弟兩個縱然大有不同,在言辭上倒是相頡相頏,不分上下,帳中諸軍這時同時站起,大聲道:“末將等願同蛇人決一死戰!”

         ※       ※       ※

帳中的氣氛已被二太子煽動起來了,一個個都交頭接耳地說著,不少人臉上都露出一副悲壯的神情。在他們想來,現在和蛇人的戰事是到了最後關頭,這一仗就算戰死,也是值得的。

邵風觀所定計策是以趁夜將三千騎軍分為兩隊一同衝鋒,進入蛇人營中後再兵分左右,從蛇人營兩方衝出。與以前不同的是,這次步兵隻是在陣後接應,不參加衝鋒,這樣騎軍可以充分發揮機動靈活的特性。三千騎軍,要說取得多大的戰果,那自是妄想,但是蛇人動作不快,尋常都要以戰車代步,騎軍不與蛇人纏鬥,隻負責衝營,到營中後又四處放火,一旦得手便馬上撤回。這是《行軍七要》中所說的“鐵騎衝營,疾風突進,以亂敵心”之策,平心而論,這個計劃並非全不可行,如果計劃周詳,實行時又能順利,倒是可以取得一次小勝的。和戰果相比,一旦主動出擊也能取勝,那麽守城軍的士氣便能大大提高,而更大的好處便是二太子能立下一場足以大吹一番的功勞。與預計戰果相比,後一個原因對二太子的誘惑力更大吧。

我默想著這計劃,想看看有沒有什麽不周全的地方。從二太子所說的來看,邵風觀計劃得麵麵俱到,滴水不漏,並沒有可指摘的,可是我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我知道計劃歸計劃,實施起來未必能象想的一樣順利,真正到了戰場上,瞬息萬變,根本不會按兵法去硬套。象計劃中那三千騎軍要一同衝入,到營中再分開,在蛇人營中形成剪刀股一樣的陣勢,左右各殺一圈後再聚攏衝回,可一旦到了蛇人營中,兩邊這兩支騎軍未必能步調一致,如果一邊被蛇人攔住,進攻受挫,那就勢必使得另一支騎軍成為孤軍,而步兵隻擔任押陣,蛇人便能將兩邊各個擊破,這三千人隻怕要全軍覆沒在蛇人營中了。隻是現在諸軍士氣如此高昂法,我要是提出這樣的異議,恐怕會被認為是自挫銳氣,我張了張嘴,終於沒有說出口。

等營中靜了下來,路恭行忽然站起來道:“殿下,末將有一事不明。計劃中,兩支騎軍齊頭並進,可以在蛇人營門口會合,但若是蛇人主攻左右任一支騎軍,將兩軍分開,豈不是被它們各個擊破?”

我不禁暗自一擊掌。路恭行說的,正是我所擔心而不敢提的。路恭行是二太子的副將,由他來提,二太子想來也不至於震怒,說不定也會再想一想。

二太子還沒說話,邵風觀道:“路將軍,兵法有雲:‘謀定而後動,戰則不怠’。城中騎軍自圍城以來,一直無用武之地,正如利刃發硎,急盼一用,而蛇人隻道我軍不敢出城交戰,正是驕兵不可攻,此時出擊,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我方,一旦錯過,也太過可惜。而我方援軍入城後,蛇人定會加強戒備,那時此計便無法再用了。”

路恭行道:“現在城中隻有不足四萬士兵,分出三千冒如此大險,實為不智。殿下,末將以為此事還是從長計議為好。”

聽他這般說,我不禁暗自歎氣。

路恭行深通兵法,但他是兵部尚書之子,大概一輩子還沒有嚐過別人給他下圈套的滾味,邵風觀這般在話中設個陷阱便乖乖跳下去了。邵風觀說話有些無所顧忌,但我發現他的談鋒頗為銳利,最後那句話說得堂皇之至,也頗可自圓其說。事實也確實如此,一旦畢煒援軍到來,蛇人一定會加強戒備的,而現在多少有些鬆懈。隻是這話是以這次攻擊能夠取勝為前提,路恭行會落入圈套,於是讓人覺得爭的是等援軍來後再出擊還是現在出擊為好的事了。這事二太子又是讚成了,路恭行這麽說,就象是和二太子作對,恐怕反倒把二太子最後一絲猶豫也打消了。

果然,二太子道:“路將軍,兩軍相遇勇者勝,你也不必太過謹慎,以至貽誤戰機。不過路將軍所說亦可參考,此事宜早不宜遲,必要由一支精兵擔任。”

他向下看了一眼,那些將領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卻聽得二太子道:“前鋒營楚休紅將軍!”

聽到二太子叫我,我心中“咯登”一下,出列跪倒在地道:“末將楚休紅聽令。”

“前鋒營中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且大半為騎軍,左衝鋒軍便由楚將軍你擔任了。”

我低下頭道:“遵命。”話說出口,心頭卻不由一陣驚慌。

從各營的組成來看,東平城地處大江南岸,這地方土質疏鬆,不適馬匹奔跑,東平城中守軍並不擅長騎兵,所以邵風觀才會獻這等計策,他也算定了衝鋒的不會是他部下。而前鋒營是南征軍逃回來的,南征軍在蛇人最後的攻擊下,連步軍第一的銳步營也一個都逃不出來,逃回的大部是騎兵,從二太子的角度看,這樣的任務也的確隻有前鋒營最為適合。我剛答了兩個字,馬上又道:“隻是末將有一事相稟,此番赴援東平城,我軍是坐船而來,三千人雖多是騎軍,但戰馬一匹也沒帶。”

二太子道:“此事楚將軍不必擔心,東平城有戰馬五千匹,這些天來無用武之地,正好用於此事。另外,此戰的右衝鋒軍,由我親自統領。”

他這話一出口,路恭行已“啊”地失聲叫了出來,他走出隊列跪到我身邊道:“殿下,您千金之軀,末將以為由殿下直接統兵衝鋒,那是萬萬不可。”

二太子喝道:“我為一軍將領,必當身先士卒,不畏刀槍,又有何不可?路將軍你退下了。”

路恭行卻根本不退,抬起頭道:“殿下,末將以為,殿下當運籌帷幄,發布號令,萬萬不可以身涉險。”

二太子的眉頭皺了眼來,鼻翼也有些抽動,喝道:“路將軍,你是說本王要親自衝鋒,那是有勇無謀了?”

“末將不敢。但末將受帝君之命扶佐殿下,此話不得不說。殿下,您萬萬不可親自上陣,此事還是交付智勇皆備之將擔當。”

二太子長長呼出一口氣,叫道:“路恭行,你是說本王智勇皆不備了?”

他的聲音很是響亮,而且直呼路恭行之名,看來是真有些生氣了。二太子大概熟讀兵書,自負知兵,又年輕氣盛,路恭行堅持己見,自是很讓他氣惱,話語間也不客氣了。但路恭行仍是不卑不亢道:“殿下,末將不敢無禮。但末將當初隨武侯南征,轉戰數千裏,以武侯之能,亦從未披甲上陣。何況,為將之道,有鬥將,有策將,殿下身負指揮三軍的重任,這遠比親率一軍衝鋒重要得多,還望殿下三思。”

二太子瞪了他一眼,卻也說不出話來。武侯當初是太子少保,也教過二太子兵法,二太子再狂妄,也不敢覺得現在比武侯還強,至少在人前不會這麽說的。半晌,他才吐了一口氣,道:“好吧。卞真!”

從邊上走過一個將領來跪到我們身邊道:“末將下將軍卞真聽令。”

“卞將軍,由你統率右衝鋒軍,與楚將軍聯手攻敵。事不宜遲,兩位將軍速去點齊軍馬準備。”

說完,他一拂袖,大聲道:“其餘將領,除輪直守城的以外,其餘人等隨我押陣。此戰必要成功,不許失敗。”

我暗自歎息,卻一句也不敢說。原本我對二太子頗為期待,但看來,二太子實在還是個莽撞少年,太易衝動。現在,隻能希望邵風觀這個計劃訂得完善些,能夠順利完成。

         ※       ※       ※

回到營中,天也快要黑了。此事太急,我馬上召集前鋒營的錢文義、楊易、邢鐵風三統領說明此事。他們先為這計劃大為咋舌,但也覺得這計劃頗為嚴密,該不會出大亂子,特別是邢鐵風,頗為躍躍欲試。見他們如此,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了,不然倒顯得我在怯戰。

我們馬上去點齊士兵,準備去將馬牽來練練熟,剛出帳篷,卻見陶昌時衝過來,一到我跟前,猛地跪下來道:“楚統製,聽說你們要去攻蛇人陣營?”

我扶起他道:“陶將軍,你怎的知道?”

“方才聽得傳令兵如此說。楚統製,陶某願充前鋒,由統製驅策。”

我沉吟了一下,道:“這樣也好,陶將軍,請你點兩百人,暫時充入前鋒營。”前鋒營隻有一千三百餘人,按邵風觀的計劃,是兩支衝鋒軍各要一千五百人,還少了兩百。我本來就想再從狼兵中抽兩百人助戰,還怕陶昌時不同意,既然由他自己提出來,那便正好。他聽得我答應了,臉上登時現出一片喜色,行了個大禮道:“多謝,我馬上去點人馬。”

東平城的軍馬都圈養在城東。東平城占地甚大,五千匹軍馬卻也占了很大一塊草料場,我帶著一千五百人來到馬場,正碰到那卞真率軍出來。他和我一樣,也是下將軍,恐怕是二太子麾下的要將。他看見我隻是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帶著他那一千五百人走了。

我走進馬場,將二太子所發將令給那個管馬的士兵看了看,他拉開門道:“將軍,請你自己去拉一千五百匹馬吧。”

換一兩匹馬,自有馬夫代勞,但一千五百匹馬,也要馬夫一匹匹牽的話,恐怕到明天天亮也弄不好。我看了看天空,太陽已經西沉,天也快黑了,我回頭對跟在我身後的錢文義他們道:“快叫弟兄們牽馬,注意秩序。”

我有點擔心牽馬時會引起混亂,以前我帶的隻有前鋒營的一百個兵,後來進到龍鱗軍,也不過是兩三百人,現在卻足足有一千五。要是牽馬時亂七八糟,那這一仗也可以說不用打了,我隻是在送死而已,因此我有點不安地看著他們進去。沒料到,前鋒營雖然是七拚八湊起來的,進去時秩序井然,一個個自己牽好了馬便列隊在料場上等候。這些士兵不少都是陸經漁的部下,象曹聞道當初還是陸經漁鐵騎中的,騎術都相當不錯,更難得的成軍不過十天左右,現在卻象是久經訓練一般,一個個筆直地站著。

一上馬,軍容威武了許多。我看著那些士兵一個個極快地牽馬,不禁欣喜地對曹聞道說道:“曹將軍,前鋒營現在已大有強兵風範了。”

曹聞道看了看一邊騎在馬上正在指揮士兵列隊的甄以寧道:“統製,此時實是多虧了甄參軍。他年紀雖小,卻很有一套,這兩天我們都是按他所訂規程訓練,看來已初見成效。對了,統製,你自己怎麽不去牽馬?”

我抓了抓頭,不禁有點苦笑。我光顧著看他們牽馬,卻忘了自己還沒有馬。我道:“是啊,我馬上去挑一匹。”

“統製,我和你一起去吧。”

曹聞道說完,將馬韁繩扔給邊上一個護兵,和我向馬廄走去,一邊小聲道:“統製,你覺得這次出擊,真能有勝算麽?”

他也對這次出擊不太有信心啊。我苦笑了一下,道:“箭在弦上……”話還沒說完,突然馬廄中一陣混亂,幾個士兵大叫起來:“當心!外麵的當心!”我嚇了一跳,卻見從馬廄中衝出一匹黑馬來。

這匹馬也並不特別高大,全身烏黑,四蹄上卻長著雪白的毛。我渾身一震,驚叫道:“烏雲壓雪!”

從這匹馬的毛色來看,正是《名駒譜》中的第三品“烏雲壓雪”。《名駒譜》是軍中流傳的一部相馬譜,教人教馬用的,不過並不很實用。那本譜中記載了十八品名駒,上中下各六品,主要是按毛色來分。烏雲壓雪是上品中的第三品,但是實際上很少有書上所說的那樣毛色奇怪的馬,幾年前,馬監中曾經搜羅來一匹馬,毛色完全符合《名駒譜》中的第一品“朱頂照夜白”,但那匹馬除了樣子好看,根本沒一點名駒的樣子,吃得不少,可跑得比驢子還慢,走上五六裏路便氣喘籲籲,和《名駒譜》中所說的“追風逐電,日行一千五百裏”差得太遠了,一時《名駒譜》也成了笑柄,沒人再拿那當真了。我曾經看過一遍,也隻當那是說著好玩的,但眼前這匹烏雲壓雪衝出來時神駿非常,正是有點名駒的樣子。

曹聞道的眼也一下直了,道:“真是漂亮,不知跑得快不快。”

象是回答他的話,那匹馬一陣長嘶,一躍而起,一下子竟然跳過了四五丈遠,周圍的士兵都發出一陣驚呼。那個管馬的士兵卻叫道:“怎麽把這家夥放出來了,快點,快把它拉住!”但是這匹馬一衝出馬廄,哪裏還抓得住,在當中的空地上轉了轉,不時咆哮,幾個衝上去的士兵也不敢靠得太近,根本拉不住韁繩。

我看著這匹馬不禁有些入迷。龍鱗軍的金千石有匹好馬叫“飛羽”,那匹馬又馴良又神駿,雖然毛色不上《名駒譜》,卻絕對不比那些說得天花亂墜的名駒遜色。這匹烏雲壓雪性子要暴烈許多,可神駿卻不下於飛羽。

我轉頭對那個士兵道:“這匹馬給我吧,我要了。”

好馬人人想要,我真有點怕被哪個士兵牽走了,那可真要抱憾終生。那士兵叫道:“可是,那馬太凶了,將軍你……”

我沒理他,已衝了過去。這時一排士兵已經圍成一個大圈,將那馬圍在圈中,正在慢慢縮小,馬卻在圈中焦躁不安,不時踢著地麵。我還沒走到,這馬又是一聲暴叫,猛地一躍而起。這一次跳得更高,竟然跳過了兩個士兵頭頂。

馬是向我這兒跳過來的,如果被這匹馬踩中,那可真要被踩死不可,邊上的士兵發出了一陣驚叫。我看著馬在空中向我直撲過來,身子一側,閃過了馬頭,趁馬的兩蹄剛踏到地上,雙足一躍,便想跳到馬背上。

裸馬不好騎,但這馬已經上了轡頭,應該還能應付。哪知我的指尖剛觸到馬背,這馬象是通靈一樣,身子猛地向一邊一扭,一下子成了背著我,兩蹄卻猛地蹬過來。

這匹馬的力量極大,踢中人的話,那真個象被一柄鐵錘打中,不死也要重傷。我的兩手本想按著馬背,現在成了按向後臀,根本閃不可閃,邊上的士兵又是一陣驚叫,當中曹聞道的聲音最響。

現在我雙足騰空,根本閃不開。要是我這個前鋒營統製在尚未出發時先被馬一蹄子踢死,那幾乎要成了個笑話了。就算沒被踢死,那士氣也會低落到底穀,再談不上出征了。我咬了咬牙,眼角看著馬蹄,雙腿盡力一縮。馬在蹽蹶時,兩條後腿必然也會一縮,我的幾乎正是在那極短的一縮間。我看著馬蹄退後,兩腳則剛好踩到馬蹄上。這一連串動作拿捏得恰到好處,要是稍一錯開,那馬蹄便會將我的腿也踢折的,現在馬一蹬之力尚未完全用力,倒是等如這馬將我踢起來的一般,我隻覺腳心一疼,似乎腳骨也被踢斷,人箭一樣向前射去,兩手在馬後胯上一按,重重地坐到了馬背上,前胸剛在馬脖子上一撞。

這一撞讓馬也有點受不了,它又大叫了一聲,兩腿一彎,似乎想把我甩下來。但是我一上馬背,那就由不得它了,兩臂一把環著抱住馬脖子,腳底雖然仍然疼痛,也顧不得了,拚命夾住馬的兩肋,死也不掉下去。這馬見甩我不下,隻在拚命打轉,一邊嘶叫。我不管它怎麽動,隻是拚命將兩臂箍緊。坐在馬背上,就象是在大風浪中一樣,眼前的人影紛至遝來,忽高忽低,地上又是著火一般,灰土直崩起來衝上我的臉,依稀還能聽到曹聞道的叫聲,眼前也看到他,隻是一閃而過,不知到底在叫些什麽。

轉了一陣,這馬也許也有些累了,動作慢了些。我看準機會,一手摸索著摸到了馬韁,一抓到手上便用力一勒,這馬護痛之下,又是一陣暴叫,猛地人立起來。但我已有防備,兩腿用力,還生怕會掉下馬背,左手攬住了馬脖子。馬又是轉了幾個圈,才慢慢地停了下來,但仍在噴著響鼻,似是大不服氣。我心知此時定要降伏它,不然這馬的性子會越來越烈,以後更要降不住了,手中也不容情,拚命地拉著韁繩,馬嘴裏也被我拉得流出血來,恐怕是馬唇被我這般大力拉得破了。

又轉了幾圈,這馬漸漸地緩和下來。也許它也知道要是再使性子,我更不會讓它好受,不再亂跳。這馬到這兒便是初步收伏了,以後再慢慢溜彎指揮,以這馬的力量和速度,定是一匹神駒。我騎在馬上,說不出地自得。

這時,曹聞道過來道:“統製,你真是厲害,這等悍馬也降得住。”

我心中一陣得意,正待誇上一句口,那個養馬的士兵卻臉色煞白地在一邊叫道:“將軍,當心!這馬還不曾服!”

他話音剛落,馬又突然間一聲暴叫,猛地人立起來。這會前蹄抬得更高,兩條後腿幾乎是和馬背呈一直線,我根本沒有防備,兩腿也沒夾緊,人登時滑了下來。幸好那士兵喊時我已有了些警覺,兩腿猛地一夾,此時卻坐到了馬後胯上。那馬卻猛地發力向前一縱,我知道此時隻消一鬆手便會摔下來,要降伏這馬成了一句空話還隻是事小,摔下來後恐怕要連渾身骨頭都摔得粉碎。我兩手一用力,兩掌貼在馬肩上,人也貼上馬背。

現在我不是騎在馬上,而是伏在馬背上的。還好別人也看不清我的樣子,不然我現在定是麵色煞白,臉色難看到極點。馬已在向前衝去,幾乎象離弦之箭,這等快法,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但現在卻不是讚歎這馬跑得快的時候,馬跑得快一分,那我也就危險一分,我兩手緊緊貼著馬肩,不時移動腰部,幾乎是在馬背上向前爬,先前的豪氣已一掃而空,代之以一陣沮喪。

這馬的性子這麽烈,恐怕要降伏它也是句空話,不然這馬的神駿,早被人點走,也不會被牽在馬廄中讓我來選了。我在馬背上象一條蟲子一樣挪動,隻覺風聲過耳,眼前的城牆卻越來越近。

這馬是向城牆衝去的。馬城在城中占了很大一塊地方,但終究有限,一眨眼地功夫,馬便跑完了跑道,將前鋒營的士兵拋在後麵。而十幾丈高的城牆,那絕不是馬能跳得過去的,這馬以如此快的速度奔來,真會一頭撞死在城牆上麽?要是在城牆上撞成一灘肉餅,那還不如被馬踢死呢。

但城牆在我眼中已如排山倒海一般壓來。從馬上看過去,好象不是我撞向城牆,而是這城牆以雷霆萬鈞之勢壓向我的身上。這時我已爬上前一點,左臂已能攬住馬脖子,但還用不出力來,正在驚慌失措,馬卻猛地一側身子,貼著牆根跑起來。

一匹好馬,除了奔跑迅速,轉向也要靈活。戰場上瞬息萬變,一匹馬若是轉向不靈,那麽馬上將領就象有十分本領也隻剩五分了。這馬迅如閃電,轉向時也絲毫不減速,實是匹一等一的好馬,可惜就是性子太烈了,現在我沒有降伏它,自己卻已經被它收拾得十足十,可說讓它降了。我在馬上已是頭暈目眩,幾乎不知身在何處,這一轉彎更是讓我在馬背上歪了一歪,又向一邊溜下一些,現在隻是拚命地貼在馬上不讓自己掉下去,突然間,耳邊響起了一個人的話語:“人馬合一,心神相通,身不馭馬,亦不為馬馭。”

盡管在馬上,我也隻覺周身都是一震。這幾句話該是馭馬的至理名言,也不知是我從哪兒看來的,現在千鈞一發之際突然想起來。可是“人馬合一,心神相通”,說說容易,我又如何跟這馬心神相通法?我都不記得哪兒看來這兩句話了,當然更不記得該如何人馬合一,心神相通。

這時,突然耳邊又響起了那人的話語:“凝神靜氣,心觀天地。”

心觀天地!這四個字象是突然間在我兩眼間開了個天目。百辟刀的刀銘也說“唯心不易”,現在我在馬背上,自己先驚慌失措,根本沒法凝神靜氣,哪裏還談什麽心觀天地?身周的事也看不清了。但那個聲音卻好象一根靈巧的手指,將我亂成一團的思緒一下理順,雖然仍是眼花繚亂,但周圍的景物一下清晰起來,我都可以看清城牆上一塊塊向後飛馳城磚了。

凝神靜氣。我把自己粗亂的呼吸慢慢調勻。馬還在沿著城牆跑,現在又到了一個拐角處,仍是一個急轉彎,但此時我覺得自己身輕如燕,身子在馬背上輕飄飄的,好似全無重量,從掌心,透過馬的皮膚鬃毛,傳來這匹馬的心跳。按理馬的心髒一直在跳,我也該一直都應該能感覺到,但直到這時,我才感到了這馬也匹有血有肉的生靈,不是塊暴戾的石頭。

我的呼吸越來越和緩,說也奇怪,掌心感到馬的心跳初時也急如繁鼓,慢慢地也和緩起來,也慢慢地和我的呼吸一致,就象有一根管子將我的心跳與馬的心跳連到了一起。這等感覺極是奇妙,一瞬間我幾乎忘了自己是騎在馬上,好象自己就是這匹馬一樣,正在路上飛奔。

人馬合一,那已不是馭馬了。當人與馬合二為一時,豈不是能由著人的心意,不用馬韁也能騎馬了?現在這匹馬的速度仍然沒有放慢,可是我卻幾乎感覺不到坐在馬背上有起伏之感,馬韁鬆著,也僅是拿在手上而已,大概不用也可以。我心中一喜,但看著手中的馬韁,卻不敢放掉了試試,隻是輕輕一抖。這動作很輕,但馬卻象明白我的心意,身子一側,跑了個小圈,折而重新向城牆跑去。

這回,和方才那次驚恐萬狀根本不同,我好象完全可以感覺馬的步調,連馬蹄踏上地麵都能感覺出來。

現在,可以說是初步的“人馬合一,心神相通”了吧?我又驚又喜,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突然,我耳邊響起了“哧”的一聲笑。這笑聲似乎有點讚許,也有些譏諷。

如果說耳邊響起幾句話,那還可以說是我看到過。聽到這樣的笑聲,實在有些怪了。我吃了一驚,手又是輕輕一抖,馬一下站住了,我抬頭向上看去。

這馬當然不會說話,周圍也沒人。要有人說話,當然隻有在城牆上。但城牆有十多丈高,就算有人說話,哪裏會象在我耳邊說的一樣?隻是我好象也根本沒想到這點,隻是抬頭望去。

剛抬起頭,便覺一縷陽光射入眼底,讓我眼前一花,可是我好象依稀看見,就在我頭頂的城牆上,有個人靠著雉堞,正在上麵看著我。我忙伸手搭了個涼篷再往上看,卻隻是空蕩蕩一片。

這時兩個人騎馬衝了過來,正是錢文義和曹聞道兩人。曹聞道隔了老遠便叫道:“統製,你沒事吧?”

我將馬帶得距城牆遠一些,再往上看。但牆頭空空蕩蕩,看不到人。這段城牆是北牆,再外麵便是大江了,隔著厚厚的城牆也可以聽到外麵的江聲。江流不息,別的便什麽也聽不到。

曹聞道正在大讚我的馭馬本領,大概見我正注意城牆,便道:“統製,怎麽了?”

我道:“剛才你們見到城牆上有人麽?”

他和錢文義兩人一怔,也不知我為什麽注意牆頭。錢文義也手搭涼篷向上望去,道:“怎麽了?我們也沒注意。”

“沒什麽。”我帶了帶馬,道:“去吧,我還得給這馬上副鞍韉。”

我沒有跟他們說,我剛在在眼睛一花時,依稀看到的那個人。

那該是個老者。身材矮小,因為我覺得他大概比雉堞的缺口處還高不了多少。是個老者固然有些奇怪,更奇怪的是——也許是我多疑,但那張臉,我做夢也忘不了,那是一張尖嘴猴腮、奇醜無比的臉。
第十七章 孤軍奮戰(上)



回到馬場,軍隊已經準備齊整。雖然前鋒營多半原是騎兵,但也有近兩百人不會騎馬,因此前鋒營實際點齊的是一千一百人,狼兵四百。我一回到營中,騎馬立在營前的甄以兵一揮手中的旗幟,所有人都一下站定。

一千五百人馬,要保持陣形,並不容易,但甄以寧指揮得相當純熟,這許多人雖不是一動不動,便隊列相當整齊,根本不象是一支拚湊成軍的烏合之眾。我和錢文義曹聞道兩人走過諸軍,錢文義與曹聞道向我行了一禮後各自歸隊,我看了一眼這批士兵,心頭不由有些震顫。

二太子這次出擊,我和路恭行一樣,是絕對不讚同的。可是,我官職比路恭行小,又不是二太子的嫡係,甚至也算不了文侯嫡係,在他們眼裏,前鋒營實在也是支烏合之眾吧,我哪裏敢向二太子進諫?二太子對路恭行還頗為客氣,可我要是也象路恭行一樣說話,隻怕馬上會被二太子加上怯戰之名了。

如果說我怯戰,那也許並沒有說錯,我心底也確實有些怯戰。這些士兵都是曆盡千辛萬苦才逃回帝都來的,這次出擊,他們又將有多少無法回來?

那些士兵一個個看著我,突然間我看見甄以寧在馬上露出一絲焦急之色,我也猛然省悟自己有點走神了。集合完畢,現在他們都等著我說兩句話,我卻顧自亂想,這樣子是犯是領軍的大忌,讓士兵也胡亂猜測了。我清了清喉嚨,裝著剛才是在準備說話一樣,大聲道:“我輩軍人,身負保家衛國之責,就要置生死於度外,不惜以身殉國。如今大敵當前,國家養我,正為今日。今晚受命出發,我們必要奮勇殺敵,如此方不負國家重托。”

我還想再說兩句豪言壯語,但喉嚨口象是哽咽著一樣說不下去。戰場上,我自然不惜一死,但死也要死得值得,象今天這樣,等如前去送死,我也實在無法說服自己說這樣的出擊是絕對必要的。可是在諸軍之前,我當然不能說這一套話,現在再要說什麽激烈之辭,也已說不出來了。

這時甄以寧忽然高聲道:“為國捐軀,死而無憾!”

他的聲音並不算響亮,但諸軍正聚精會神聽我說話,馬場上隻能偶爾聽到幾聲馬蹄踢打地麵的聲音,他的聲音倒也有許多人能聽清。甄以寧離我較近,定是看到我麵露難色,知道我已說不出什麽鼓舞軍心的話來了,便適時喊出這兩句。他一喊,邊上曹聞道那一軍便也跟著喊了起來,馬上諸軍同時呼喊。一千五百條喉嚨一起喊話,又沒有人指揮,自是亂成一片,別人乍一聽隻怕也聽不出我們喊的什麽,但是這樣的喊叫也讓人熱血沸騰。

我有些感激地看了看甄以寧,聲音靜了下來,我大聲道:“諸軍抓緊時間熟悉座騎,不得任意離隊,隨時等候命令。”

現在天已經黑下來了,西邊的晚霞血點一般紫。偷營自是要等到午夜,現在這段時間,讓諸軍熟悉一下馬匹也是好的。這次出擊,全部是騎軍,馬術越好,生還的機會便也大了一分。

喊完後,諸軍便在馬場中散開。好在東平城的軍馬馴得都相當出色,士兵騎在馬上,幾乎沒有人顯得局促的。我跳下馬,讓馬夫給我找一副鞍韉來,自己則站到一邊看著他們練馬。正看著,甄以寧拍馬過來道:“統製,我們什麽時候出發?”

我道:“現在等候命令,看樣子也就是兩三個時辰後的事了。”

甄以寧到我身邊,飛身下馬。他下馬的姿勢極是優美瀟灑,身輕似燕,那些老於行伍的騎軍也未必能有他的騎術高。他把馬拴在一邊,走到我邊上,看了看我的馬,讚道:“好俊的一匹馬。統製,這馬取名了麽?”

我看著這馬,也不知怎麽一想,道:“它叫飛羽。”在那一瞬,我突然又想到了龍鱗軍的金千石。金千石與我相識得不久,但他的忠勇幹練給我印象極深。給這匹黑馬取這個金千石愛馬的名字,也是為了紀念他吧。

“飛羽?好名字。”甄以寧拍拍馬脖子,忽然低聲道:“統製,你覺得這次出擊,是不是太急了些?”

我苦笑了一下道:“甄以寧,你便是有這想法也不要說。就算這次出擊太過急躁,我們是九死一生,可要是諸軍都有這個想法的話,那就成了十死無生了。”

甄以寧道:“軍人受命,自當奮勇向前。我也不是害怕,隻是覺得這次出擊也太急了,等畢將軍援軍一到,商議停當再出擊,豈不勝算甚大?唉,可惜我們沒有平地雷,不然也可以多幾分勝算。”

我猛地一拍腦袋,叫道:“說得正是!”

這時小軍已經給飛羽上好了鞍韉,牽了過來。飛行被我收伏後,一下子就不跟以前一樣脾氣暴劣了。上好馬鞍,這馬更增神駿。我翻身上馬,對甄以寧道:“甄以寧,你和我一塊兒去任吉將軍那兒一趟。”

甄以寧道:“去借幾個平地雷?好,快走吧。”

我不由會心一笑。甄以寧真當得上舉一反三,我隻說一句話他便知道我的用意了。他年紀雖小,實在是個極好的中軍之材,不,可以說是大將之材。

哪知我們一到任吉營中,我一說明來意,任吉一口回絕了,說是“受畢將軍之命,此物絕不可示外人。”他神情恭順,口氣卻堅實,看樣子是死活也說不通的。

我和甄以寧滿心希望,被這一頭冷水澆得信心全無。平地雷雖然還不能說是必勝的利器,但以那擊碎戰船之威,衝營時以之開道,實在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誰知任吉竟然如此不肯買帳,讓我大失所望。

回到馬場門口,我和甄以寧都有些垂著喪氣。但我知道進營後不能再露出這副嘴臉,不然士兵會以為統製膽小如鼠,士氣都會受影響的。我回過頭,正想讓甄以寧打起精神來,身前一騎馬已衝出馬場營門。

這人正是錢文義。他一到我們跟前,勒住馬,喘了兩口氣道:“統製,快要吃晚飯了,不知如何安排?”

現在正是晚飯時間了,馬上要出擊,更得讓士兵吃飽一點。我道:“讓他們把飯菜送到這兒來吧,弟兄們吃完後馬上再練練。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錢文義道:“那好。”他和我們一起兒進營,他邊走邊道:“就是,要死也做個飽死鬼。對了,楚將軍,你們剛才去哪兒了?”

我道:“我們去向任吉將軍要幾個東西。”

“什麽東西?”

我頓了頓,道:“就是大號火雷彈吧。”任吉讓我不要把平地雷的事告訴別人,我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但我實在不想騙錢文義,說成是大號火雷彈,大概也不太離譜。

錢文義驚叫道:“火雷彈,太好了!有這個東西,那我們勝勢大增。”他在高鷲城時就是前鋒營百夫長,而前鋒營是第一批用火雷彈的,對火雷彈的威力自是心知肚明。

我頹然道:“沒要來。”

錢文義大失所望,道:“沒要來?唉。”他看了看北邊,又道:“要是第人有五六個火雷彈,那麽到蛇人營中衝進衝出就不在話下了,真是可惜。張先生可是個聰明人,要是東平城也有人會火雷彈就好了。”

他的話象一道閃電,我猛地勒住馬,叫道:“錢文義,你說的正是!他不給,我們做!”

錢文義不知我說的是什麽,看了看我,我帶轉馬頭,叫道:“甄以寧,你馬上到輜重營,弄些木炭回來,要個幾十斤,碾成極細的粉。”

甄以寧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沒說什麽,帶馬便走。錢文義在一邊道:“楚將軍,你要木炭做什麽?”

我道:“做火藥!他不給我們,那我們自己做。”

我還記得張龍友跟我說的那種火藥配方。他說是炭粉一份,硫硝各六份,混在一起就成了火藥。硝石可以用牆硝代替,但硫就有些難找。不過我記得張龍友說起之江省也是許多洞天,先前我就見東平城裏有兩家上清丹鼎派的觀,從觀裏一定可以找到硫的。我道:“錢將軍,你馬上叫上一兩百人去挖硝石,要是沒有,就去刮牆硝,越快越好,弄得越多越好,另外人讓他們把硝石也碾成細粉。”

錢文義道:“牆硝也可以配火藥麽?”

我道:“正是。事不宜遲,現在天快黑了,得搶在天黑前把三味藥備齊。”

我也不再跟他多說,拍馬便走。三種藥中,隻有硝最難聚齊,好在人多,叫一百多人去弄,也不會用太久便行了,現在便要看我能不能弄些硫回來。

東平城中的東北角,城牆依大滌山而建,山脈餘勢伸入城中,形成東平城天然的屏障。山腳下,有一座大滌玄蓋觀,也被稱為法統三十六洞天中的大滌玄蓋洞天,現在正是由上清丹鼎派主持。

飛羽上了鞍後,跑得更快了,我在馬上幾乎象是飛起來一般,連馬鞭都不必用,而且指揮如意,似乎它都能理解我的心思。隻不過短短一會兒,便已到了大滌玄蓋觀門前。這個洞天名頭嚇人,裏麵卻已破敗不堪,上清丹鼎派雖然也是國教,但此派掌教真歸子勢力遠不及清虛吐納派的玉馨子,連這個觀也已年久失修了。我拴好馬,隻見山門口便是一堆堆瓦爍,一進去,裏麵是一大塊空地,這裏倒是很幹淨,邊上有幾堆落葉,想必是剛掃好還沒簸掉的。

我走進去,到了大堂前,大聲道:“請問,裏麵有人麽?”

上清丹鼎派在朝中失勢,但這一派在民間勢力頗大,而且他們經常煉製秘藥,其中有不少治病極有效,我記得南征時軍中的醫官葉台便也是上清丹鼎派出身。這也使得上清丹鼎派在民間的威望甚高,完全可與清虛吐納派並列。隻是威望歸威望,沒有朝廷支持,上清丹鼎派所主持的觀大多破舊不堪,這座名列三十六洞天的大滌玄蓋觀也不例外。

我喊了一聲見沒人答應,正想去進去看看,剛走了一步,忽然覺得腦後風生,有什麽東西直掃過來。

在這兒居然也遭暗算了!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詫異。這股風雖然甚厲,但不快,我不用回頭也知道定是根很長的棍子在掃向我的後腦勺。要是被它掃中,那隻怕馬上就暈死過去,但是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那麽多次,自然知道該如何閃避。

我一低頭,讓過這長棍,一把抽出了腰間的百辟刀,人趁勢一轉,就準備反擊。哪知一回頭,卻看見離我有兩三丈遠的一個小門裏,有個身著法統長衫的年輕人扛著一根極長極粗的竹竿,正要從那小門裏出來,襲擊我的根本不是什麽棍棒,而是竹子的一頭。竹竿是空心的,並不算重,但這根竹竿太長了,那個年輕人東倒西歪的,無法保持平衡,他稍動一動,那竹竿兩頭便左右大動,帶著他也亂動。

再這樣下去,隻怕這根竹竿會把他壓在地上,以竹竿的彈性,就連擠死的可能都有。這時靠近我的那頭竹竿又掃過來,我看準來路,兩手一把抱住了竹竿,那個人一個踉蹌,總算站定了,他大概奇怪這竹竿為什麽會突然定住,轉過頭來看了看我,先是一怔,又大聲道:“放到牆邊!”

這竹竿太長了,我們兩個人抬著也弄了好一會才放好,那個年輕人大概不知道利害,才會一個人就去扛了。

竹子一放好,那年輕人撩起衣襟擦了擦汗,道:“將軍,多謝你了,要是打壞你,我肯定會被師父打死。我叫虛心子,這麽晚,將軍你還有什麽事麽?”

我道:“真人,末將前鋒營統製楚休紅。我想問問真人,貴觀中有沒有琉黃?”

虛心子抓了抓頭皮,大概還是第一次有人問他這種問題。琉黃雖然能燒,但燒起來火不旺,且有一股怪味,帝都的人隻有在春禊時關緊門窗燒點琉黃來殺蟲,其它時候,琉黃可說連一點實用價值都沒有,放在路上也沒人要。

我又追問了一句道:“有沒有啊?”現在天已全黑下來了,隻怕隨時都會出發,我如果拿得到琉黃,也已很緊張了。

“琉黃倒是有一些,不過……”

虛心子的吞吞吐吐實在讓我難受,我道:“虛心真人,我會給你錢的。”

他吞了口唾沫道:“不是說錢,我們窮雖窮,但師父要知道我敢收錢,非打死我不可。不過觀中的琉黃也隻有幾十兩了,而且都是我師父收的。”

幾十兩?我心中一陣失望。按張龍友告訴我的火藥配方,六分琉,六分硝,一分炭,才是火藥,如果琉隻有幾十兩,那豈不是隻能做出幾斤火藥來?這又肯什麽用?但不管多好,總要好過沒有。我道:“虛心真人,請你先給我吧,我買就是了。”

他還有些遲疑,嘴裏嚅嚅地道:“你要琉黃來做什麽?”

我叫道:“此事有關軍機之秘,總之你給我吧。”

他想了想,猛地一咬牙,道:“好的,不管了。”

他前麵口口聲聲地說師父會打死他,這時卻一口答應,我倒有點擔心:“不跟你師父說,你師父不會罵你麽?”

他歎了口氣道:“罵就罵吧,你跟我來。”

他領著我到了一間偏房前,小心地推開門,看了看裏麵。這大滌玄蓋觀雖然號稱三十六洞天之一,真的是窮,那偏房大概是虛心子師父的住房,裏麵也簡陋之極,不過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牆上掛著一幅竹簡,用狂放的草體寫著幾個字,我也看不懂寫的是什麽。

虛心子推開門,到牆邊一個很舊的木箱裏取出一包東西,味道有些刺鼻,正是很純的硫黃。他遞給我道:“這裏有四十兩吧,就那麽多了。”

四十兩?我一陣失望。我本以為能弄到個幾十斤呢,所以讓甄以寧弄幾十斤木炭。硫隻有四斤多點,加上四斤多硝,炭就隻能弄七兩左右,一共也才九斤火藥。那頂什麽用?可是有總比沒有,我歎了口氣道:“別的地方還有麽?”

虛心子道:“你來找我算找對了,東平城現在被圍,本來城外山上有個洞裏出硫黃,現在蛇人圍城,城裏大概什麽硫黃也沒了。”

我接過硫黃,掂了掂,仍然有些擔心:“你沒跟你師父說,不會被他打死麽?”

虛心子笑道:“那是說笑話的,師父才不打我,不過罵是會罵的。可誰叫我差點打死你,被師父罵總不會死,這算我向你賠罪吧。反正師父練出的丹吃又不能吃,用又不能用,也是白煉,要是被蛇人攻進城來,那裏連這點硫黃也保不住了。對了,將軍,你尊姓大名啊?”

我道:“我叫楚休紅,是前鋒營統製,官拜下將軍。”

他摸了摸頭道:“是楚將軍啊。你倒不象別的將軍那麽凶,我還以為你是個小隊官呢。”

我笑了笑,正要和他出來,這時大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虛心子驚慌失措,抓住我的肩膀道:“楚將軍,你快從邊上的破牆裏跳出去吧,我師父來了。”

我有些不悅,道:“虛心真人,你真當我是做賊麽?你師父來了正好,我跟他實說,想來他也會以大局為重,連你都不罵了。”

他急道:“不是啊,他要知道我差點打死你,非罵死我不可。”

我道:“我當然不會說,你師父怎麽知道?”

他還待說什麽,這時,從外門忽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虛心,有客人來麽?”

虛心子吐了吐舌頭:“完了完了。”他以一副被當場捉住的小偷的樣子走了出去,道:“師父,是一位前鋒營的楚將軍在這裏。”

我跟著他走了出去,道:“真人,末將前鋒營統製楚休紅。”

我一見虛心子的師父,不由大為心折。虛心子年紀輕輕,有些毛毛躁躁,我本以為他師父是個中年人,沒想到卻是個須眉皆白的老者,臉色卻光潤白淨,皺紋不太多。他身上的法統長衣也打了幾個補丁,不過洗得卻是幹幹淨淨,跟他房裏一樣。一看到他,不知道為什麽,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看了看我,笑道:“楚將軍啊,我這個不成材的徒弟多有冒犯,幸虧楚將軍不計較。”

我道:“虛心真人很客氣的。不知真人尊姓大名?”

他道:“楚將軍叫我真清子便是。”他轉向虛心子,臉色板了板,喝道:“虛心,說過你幾遍了,還是那麽毛躁,剛才要是傷了楚將軍怎麽是好。”

我不由一奇,道:“真清真人剛才看到了?那不怪虛心真人的。”

真清子對我一笑道:“楚將軍不計較,那是他的福份。虛心,你把我的蒲團拿開,下麵還有兩斤硫黃在裏麵,讓楚將軍一塊兒帶走。我們法統不事殺戮,但有力出力,煉丹是小事。”

虛心子臉上露出喜色,道:“遵命。”他對我道:“楚將軍,你等我一會。”過了一會,他又背了個小包出來,真清子道:“虛心,你給楚將軍送到馬上去,楚將軍很急。”

我先前聽虛心子說得那麽厲害,隻道他會很不好說話,沒想到真清子如此通情達理,我不由大感意外,道:“真清真人,多謝你了。”

真清子笑了笑道:“楚將軍,你快去吧,隻怕沒一個時辰便要出發了。”

我向真清子告辭後,他回房靜坐去了,虛心子背著個小包走在我身邊,一邊輕聲笑道:“楚將軍,沒想到師父也會藏私貨,大概他給邵將軍他們的家眷看病得來的賞賜也藏在下麵了。”

我道:“真清真人大概都看到了吧?”他知道我要硫黃,大概也是聞到我背著的硫黃氣味。沒想到他那麽大年輕,仍是耳聰目明,鼻子也好使。哪知虛心子撇了撇嘴道:“什麽樣,我師父會讀心……”

他話說了一半便嘎然而止,大概知道說漏嘴了。我象晴天一個霹靂,道:“什麽?讀心術?”

他急道:“楚將軍,這可是你說的,不是我說的,不然師父非打死我不可……”

沒等他說完,我把硫黃往地下一放,道:“你等等我!”轉身向裏衝去。鄭昭的讀心術如此神奇,而他的攝心術也可以輕鬆讓我失去知覺,我隻道天下隻有他一個人會,沒想到這個貌不驚人的真清子居然也會。虛心子在身後叫道:“喂,楚將軍……”但我理都不理他,三步並作兩步便衝到真清子房前。真清子的房門還開著,他正盤腿坐在蒲團上,我在門外一下跪倒,跑得太快了,上氣不接下氣,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我突然回來,真清子先是一怔,馬上皺起眉頭道:“虛心真是多嘴。”

我定了定神,道:“真人,不要怪他。真人,我想……”

我話沒說完,真清子又是皺了皺眉頭道:“楚將軍,這門奇技太過陰險,若是落到心術不正的人手中,隻怕會惹出翻天覆地的事來,我也是為了行醫才學的。……什麽?還有人也會?”

我現在正在想著鄭昭。鄭昭說這是天生的,不能學。剛這麽想,真清子又皺了皺眉,哼了一聲道:“這人心術不正,騙你的。什麽?他連攝心術也會?那……那真是個奇才,沒想到天下竟然真有人連攝心術也能學會的!”

他看上去極是震驚,我不由稍有些失望。聽真清子口氣,攝心術他也不會,不過他似乎說讀心術是可以修成的。我道:“真人,您能教給我麽?”

真清子看了看我,和聲道:“楚將軍,你宅心仁厚,但殺氣過重,習此技藝,有害無益。”

我有些失望,但仍不灰心,道:“真人,我若學會了,絕不會用到邪路上去。”

他笑了笑道:“何謂正?何謂邪?正者看邪是邪,邪者看正亦是邪。今日之正,明日未必不會是邪。”
第十八章 帳中之秘(暫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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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505417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46:21

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395512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5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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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426801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53:17

天行健外傳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545643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55:59

真是好文章 -pipi2009- 給 pipi2009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13/2009 postreply 09: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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