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脫身之計
臘月二十三,是民間祭灶的日子。這一天也是個節日,要煉糖烙餅,祭完灶後這些食物自然都給人吃了。這一天安樂王讓我去王府吃晚飯,隻是文侯所給的期限也沒幾天,衛宗政這些日子已大為焦急,仍然得不到半句口供。
這一天審完,那蛇人已被刑法弄得半死不活了,勢必無法再審。把它拖下去,衛宗政麵如死灰,看了看我,又看看一邊的鄭昭和丁亨利,歎道:“楚將軍,鄭大人,丁將軍,看來老朽是無計可施了。”
丁亨利沒說什麽,鄭昭道:“衛大人不必內疚,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離開時,我叫住了他們,道:“丁兄,鄭兄,還記得當初在五羊城時我答應的事麽?”
鄭昭還沒說什麽,丁亨利卻是眼中一閃,微笑道:“哈,楚兄看來終於肯讓我得償所願了。”
他一定是以為我說的是他招募我之事,大概覺得我答應投靠共和軍了。我心中暗笑,道:“終於不辱使命。馮奇,把我送給鄭先生和丁將軍的禮物拿過來吧。”
丁亨利和鄭昭都是一怔,馮奇已拿了兩個木盒過來了,道:“都督,在這裏。”
我把一個盒子交給丁亨利,一個交給鄭昭,道:“丁兄,鄭兄,這是小將的一點心意,以供清玩。”
丁亨利和鄭昭仍是莫名其妙,鄭昭道:“楚將軍,這是什麽?”
“小將平素頗喜雕刻,這是兩個木雕,見笑了。”我歎了口氣,道:“你們難得來一次,日後回五羊城,就天各一方,相見也難了。這兩個木雕早就動手,昨日方才完工,請鄭兄丁兄切莫見笑。”
我在五羊城時根本沒和他們說我學雕刻之事,隻是為了送出這兩個木雕才借這個話頭而已,因此故意說得含糊不清,鄭昭會以為我答應丁亨利的,而丁亨利又會覺得是我答應鄭昭,兩人都不會起疑心。送給鄭昭的木雕是一株荔枝樹,而送給丁亨利的是他的全身像。丁亨利的樣子十分奇異,我也經常在雕人像,雕出來不難,但那荔枝樹卻極為繁複精細,讓我雕的話大概得花個把月,那是請薛文亦幫我雕的。而這兩個木雕中,有一個暗藏著薛文亦改良過的天遁音。
所謂天遁音,乃是以兩片極薄銅片相互感應,從而發聲。那天聽薛文亦說起,令我大為驚歎。讓我更吃驚的事,想出這種奇異東西的,居然就是虛心子!我還記得小王子剛入伍時,講過鄭昭與一個法統之人前來拜會過安樂王,那法統的法師還認得我,隻是小王子忘了他叫什麽,當時我想不出是誰,直到這時才明白過來,那就是虛心子。虛心子在五羊城時就已經製成了天遁音,但他心思雖富機巧,工藝上卻較薛文亦遠遜,製出來的天遁音雖能傳音,但聲音極小,隻消周圍稍有喧嘩,便難以聽清了,他想來想去都想不出改進的辦法,這才來向薛文亦請教。隻是我仍然想不通虛心子為什麽會毫無保留,將這天遁音向薛文亦闔盤托出,回想起來,虛心子心無城府,恐怕根本沒想到共和軍和帝國有兵戎相見的一天吧。那天我就千叮嚀萬囑咐,要薛文亦千千萬萬不可對別人說起,隻當忘了這事。萬一文侯知道他有這東西,那帝君、張龍友他們就再也無法隱藏形跡了。豈獨如此,隻怕朝中人人自危,即使私底下都戰戰兢兢,不敢說什麽了。那天薛文亦聽我陳說利害,也被嚇慘了,連連點頭稱是。其實無獨有偶,薛文亦比虛心子胸中城府多得有限,他雖將天遁音又加改良,形製縮得更小,可謂精益求精,居然用在偷聽他老婆背後有沒有罵他。也虧他派這麽個用途,因此才秘不示人,誰也不知道他改良成這樣了。
薛文亦改良過後的天遁音在十丈以內可以聽到,鄭昭他們以天遁音竊聽文侯,我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聽聽他們背後究竟說什麽。那天在得意居聽到他們交談,其間疑問實在太多,鄭昭他們未必就對著這木雕說機密之事,但布下這個局,總多一些得知秘事的機會。
他們接在手中,連聲道謝。我知道丁亨利多半不疑有他,但以鄭昭的性子,定然在狐疑不定,可是他又沒辦法對我用讀心術,隻怕心癢難搔,難受之極。我雖然繃著個臉,心中卻不由好笑之至。
告辭後,我上了馬,卻不回營,到城南找了個小酒樓,叫了幾個菜自斟自飲。放天遁音之事,我誰也沒有告訴,卻已派了馮奇讓手下暗自跟蹤鄭昭和丁亨利。十劍斬馬上廝殺並不強,但這些隱跡跟蹤卻是他們所長。等了沒多久,馮奇急匆匆來見我,說是已查明鄭昭和丁亨利到了共和軍設在帝都的議事處。其實這也是不出所料的事,丁亨利一行隨我們北上後,謝絕了文侯給他們安排的鴻臚寺寓所,就一直住在議事處。
一探明了他們的去向,我在酒樓裏和馮奇互換了衣服,讓他先回營中,自己上了先前備好的馬車向共和軍議事處走去。馮奇他們已經實地看過,給我講過議事處周圍情形。那是一所大宅院,占地數畝,但房屋大多靠牆。我不知鄭昭他們到底是哪一間,現在也隻能賭一賭運氣,趁去安樂王府吃飯之前,看能不能聽到什麽有用的信息。這車是預先備下的,與軍中無關,隻是尋常的小座車。
馬車沿牆緩緩而行,趕車的是一個不常出麵的十劍斬中人,名叫周藝持。周藝持在十劍斬中劍術也不算強,不過這人就是長相普通,如果放到人叢中,隻怕轉眼便找不到了,我現在就要這樣的人。
走了半圈,我耳邊忽然傳來低低的一點聲音,我敲了敲車廂前壁,周藝持會意地停下了車。
車停下來的地方是一個拐角,正好有一塊空地。牆上原本開著幾扇窗,但窗子已用磚塊砌上了,多半是鄭昭不想讓閑雜人等窺視裏麵。這樣一來,車子停在這兒倒更不覺異樣了。
車子一停下,周藝持聽我的話,到街對麵一家酒店吃飯,這輛車便裝作是先放在這兒。等他一走,我就將手罩在聽簧上,仔細辨認著從中傳來的聲音。這天遁音雖經薛文亦改良,聲音仍是極輕,要仔細聽方能聽得見。我連大氣都不敢出,拚命聽著。
這時聽簧裏傳來的,居然是丁亨利的聲音。聽簧傳出的聲音雖有些變形,但語氣還是丁亨利的。他正道:“不會吧,天遁音是虛心真人的獨得之秘,帝國並沒有這個。”
“虛心子有點不識輕重,他不是在上半年到過帝都麽?萬一他將天遁音交給哪個人了該如何。”
這聲音不知是誰的,邊上又有一個人忽道:“應該不會吧。虛心真人對共和忠貞不二,絕不會做這事。”
這口氣,正是鄭昭。那麽方才說虛心子有可能將天遁音交給旁人的,就該是那個公子了。這人很有可能便是白薇說過的南武公子。我不由微笑起來。這人實在多疑,但猜得正中肯棨,實是不好對付的人。可是這人再多疑,再聰明,也不可能發現我所裝置的天遁音的。
天遁音是兩部份,一部份是聲簧,就裝在那木雕中,另一部份叫聽簧,放在耳朵邊聽的。薛文亦不愧妙手之名,他說過,虛心子的天遁音簧片是平的,這樣製成形狀就不能太小,否則無法傳得遠了。而薛文亦設想不落俗套,將聲簧和聽簧打成了蝸紋形,這樣形製大大縮小,竊聽距離卻更大了。送給鄭昭的那棵荔枝樹是他的得意之作,簧片被他巧妙地做成技頭的顆顆荔枝。虛心子所製簧片,都是暗藏在內,而薛文亦卻堂而皇之地就放在外麵,鄭昭心思再靈敏,也不會想到那就是簧片。那兩個木雕,送給丁亨利的人像腹中空空,大有暗藏機關的可能,但其實那人像倒毫無機關。我送那兩個木雕,人像是故布疑陣,讓他們疑神疑鬼去。聽他們說話,自是沒有發現我的圈套。
南武公子頓了頓,道:“你對虛心子用過讀心術麽?”
鄭昭也頓了頓,道:“這個不曾。其實問他的話,他一定會說實話的,隻是卑職根本沒想到這個。”
聽簧裏傳來“嘶”的一聲,想必是南武公子歎了口氣,道:“如果這木雕中真被藏了天遁音,那麽偷聽之人定然就在附近。鄭昭,你立刻到外麵看看,有沒有可疑人等。”
我渾身一涼,險些就要叫出聲來。我隻想到了他們發現不了我所安裝的天遁音,卻沒想到他們會這樣釜底抽薪。現在周藝持在那邊吃飯,照事先說定,他要見我扳下車項暗號再過來,不然得在飯館吃上一個時辰。我一欠身,幾乎馬上將車項的暗號扳下來,但又停住了。
不對。木雕畢竟在他們手上,那議事處占地龐大,隔了幾間屋說話,定然傳不到外麵。如果南武公子仔懷疑的話,不該對著木雕說這話,完全可以找個別的地方。
他這是在敲山震虎!刹那間,我已明白了南武公子的計策。他根本不是要讓鄭昭來看,而是現在就有人觀察周圍情形了。如果我貿然拉下記號,那才中了他的計。
想到此處,我頓時停了下來,索性躺在車板上,仔細聽著。但現在卻沒有聲音傳來了,過了好一陣,才聽得鄭昭道:“左牆外停了一輛空車,右牆邊有幾個小販,沒什麽可疑。”
聽得鄭昭的聲音,我不由得暗自長籲了口氣。要是我沉不住氣,就一下被他詐出來了。我正在得意,耳邊卻一下子聽不到聲音了,等了好一陣,仍是一點都聽不到。我正在想那天遁音是不是壞掉了,突然從聽簧裏傳來一個人的聲音:“這是什麽?”
聽簧裏傳來的聲音有點變形,我也聽不出那是誰,卻聽得有人道:“是個木雕,放回去吧。”
這正是鄭昭的聲音!我一呆,猛然間明白了鄭昭的意思。原來天遁音並沒有壞掉,而是被收在什麽密閉的地方了。看來南武公子雖然沒發覺有什麽異樣,但還是讓鄭昭將這個收好。這個南武公子當真是個極端小心的人物,太難對付了。
我正在驚歎,卻聽方才那人道:“是楚休紅做的?給你的還是給我的?”
聽到那人說我的名字,我不由一呆,也不明白這人跟鄭昭說話怎麽這樣隨便,還沒回過味來,鄭昭已道:“當然是給我的。阿薇,收好吧,我們出去吃飯。”
一聽到鄭昭說“阿薇”這兩個字,我的頭登時“嗡”了一下。是白薇!原來白薇也在帝都!小王子上回就說鄭昭曾攜眷前來拜會過安樂王,隻是在五羊城時我聽紫蓼說她們是共和軍女營的統領。我回帝都以後,她一回也沒沒來看過我,我隻道她早已回五羊城了,沒想到原來還在這兒。
在五羊城,白薇也曾經想利用過我,但最後還是告訴了我實情。我知道她對我有一種很微妙的感情,鄭昭也知道,在當時他就因為怕我給他戴綠帽子而險些對我下手。不過以他的讀心術,也該知道白薇和我是清白的,看來是鄭昭不讓她來看我。
現在我隻希望白薇能和鄭昭多說幾句話,從中多少可以透點消息出來。但頓了頓,我聽得白薇道:“阿昭,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
鄭昭也頓了頓,道:“我相信你。快把東西理好吧,明天公子就要回去,你把這木雕帶回五羊城好了。”
我心底一涼,鄭昭雖然沒有發現這木雕裏的奧妙,但一旦被白薇帶走,那我的布置就全盤落空,連一句有意義的話都沒能偷聽到。事已至此,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我又等了一陣,但聽簧裏再也沒有傳來聲音,大概被白薇打好包了。我仍不死心,拚命聽了一陣,但聽簧裏仍是一絲聲音都沒有。正豎起耳朵聽著,卻聽得大門邊有人道:“鄭先生鄭夫人要出門麽?”
那是共和軍議事處的司閣在說話。
“是啊,我和鄭先生出去赴宴,錢大哥你辛苦了。”
那正是白薇的聲音!
我抬起頭,從車廂的一條小縫裏向外望去。剛看出去,正好看見鄭昭和白薇兩人攜手過來,我隻看見白薇的身影一閃而過。這幾年,她倒沒什麽變化,雖是驚鴻一瞥,但我總覺得她的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色。
不知為什麽,我的心頭忽地一疼。我很少想起她姐妹二人,隻有偶爾穿上她給我的衣服時才想起她來。在這一瞬,我卻突然覺得她似乎時時都在想念著我。
在高鷲城,如果她們沒有出城的話,肯定也要被武侯殺了充作軍糧。生命,原本也就是決定於一個微不足道的選擇。現在已看不到她的身影,我眼裏卻不知不覺地濕潤了。
看來已經沒辦法再竊聽到鄭昭的事了,但我卻沒有失望。雖然不怎麽想起白薇,我也不知道我對她究竟有沒有感情,可是覺得能夠聽到白薇說話,見她一次也是好的。
我拉下了車項的暗號。周藝持一直都在注意,一看到我放出信號,他馬上過來趕著車離去。
將車帶到我先前吃喝的那小酒館前,我下了車,馮奇已迎了出來,道:“楚將軍,你怎麽來得這麽晚,我怕會誤了王爺的飯局。”
我道:“稍稍晚一點也沒事吧。”馮奇看了看左右,小聲道:“我方才才聽說,原來今天鄭昭夫妻也受王爺之邀了。”
這話像一個晴天霹靂,我道:“他們也要去?”
我終於明白了丁亨利燒那塊手帕的用意了。我自以為得計,恐怕我在得意居聽他們說話,早就被他們在外的眼線看在眼裏。在得意居,他是故意露出破綻,又故意說什麽天遁音,應該是在確認我有沒有天遁音,假如我真有天遁音,一定會就此送上去的。可笑我自以為得計,居然真的把天遁音送上門去。鄭昭今天去赴安樂王之約,一定是想確認我去做什麽了,我不知道他也會赴宴,有可能會讓安樂王幫我掩飾遲到之由,他就可以讀取安樂王的心思查探出來。但他想錯了一點,以為我是奉文候之命,一定各個步驟都安排妥當,其實我卻是臨時起意,文侯根本下知道,除了我自己以外沒旁人知情,薛文亦改良後的天遁音不是他們這些不通機關之學的人所想象得到的,陰差陽錯之下,他們這才勞而無功。如果真被他們發現了我藏的天遁音,那他們一定以為自己所謀盡為文侯知曉,那時帝國和共和軍表麵上的同盟也一定會馬上破裂。
在這一瞬間,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險些壞了大事。現在文侯和何從景之間都在互相猜測對方的心思,既互相利用,又互相忌憚,兩者之間隻有一層薄紗掩蓋,這才維持一個表麵上的合作。我差點把這層薄紗挑破,而現在同盟破裂的話,文侯一定不敢發兵遠征伏羲穀,同樣共和軍也不敢急著要搶先出兵了,那麽進攻蛇人巢穴,消滅蛇人的良機也會錯失。
有些事,雙方心知肚明,但沒人挑破時就行若無事。一旦挑破,後果不堪設想。
這正是現在的情形。
馮奇道:“如果他們先到就壞了。楚將軍,你快去吧,我把飛羽帶來了。”
飛羽腳力雖快,但如果在大街上全速飛奔,那反而欲蓋彌彰,可是現在也沒別的辦法了,我道:“快,快牽出來。”
等趕到安樂王府,王府的管家陳超航已迎了上來,行了個大禮道:“楚將軍,您來了,王爺方才還在說起你呢。”
我甩蹬離鞍,道:“鄭昭先生來了嗎?”
陳超航牽過我和馮奇的馬,道:“鄭先生還沒到,楚將軍請進吧。”
鄭昭沒來?我暗自舒了口氣,知道自己又逃過一劫,不必頭痛怎麽瞞過鄭昭了。我道:“小殿下呢?”
陳超航還沒回答,卻聽小王子高聲道:“楚將軍!”我扭頭一看,隻見小王子正從一邊過來。他今天穿著一件戰袍模樣的長袍,更顯得英武挺秀。看到他,我眼前仿佛又出現郡主的模樣,眼眶不由一下又濕潤了。
小王子並沒有發覺我的異樣,迎上來笑道:“楚將軍,我可等急了呢。今天鄭夫人也要來,聽說鄭夫人是女中豪傑,槍術很強,是不是你和她比一下?”
雖然心裏有些難受,但我還是被小王子逗得笑了。我道:“今天可不是時候。鄭夫人名叫段白薇,是共和名將段海若之女,我認識她。”
小王子吃了一驚,道:“啊,楚將軍,你什麽人都認識啊。”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小王子知道白薇在高鷲城時曾做過我的侍妾,隻怕更會大吃一驚了。我道:“小殿下,快帶我去給王爺請安吧。”
進了大堂,給安樂王跪下請了一安,站起身來時,見他看著我的目光裏分明有痛楚和憐惜。這幾年,安樂王長得更肥胖了些,人也老了許多。
我剛坐下來,安樂王忽道:“楚將軍,近來笛藝研習得如何了?”
他一說到笛藝,我的心頭不禁又是一疼。郡主生前給過我一支鐵笛,讓我學些笛藝,說文武二侯都是奏笛名家,我若能吹笛,對仕途大有輔助,可是我對吹笛實在缺乏興趣,偶爾吹兩下便扔在一邊,那支鐵笛也一直收好了不曾拿出來。但安樂王問我,我自然不能這樣說,低下頭道:“回王爺.末將屢次想要研習,但每見鐵笛,便不能成曲。”
安樂王歎一口氣,沒再說什麽。他自然覺得我說的是一見鐵笛,就會想起郡主,以至心痛不已,便也不再追問。看著他的樣子,我又有些過意不去。安樂王雖然顢頇無能,但還算個善良的老人,我對他也用些機變,實在有點不忍。
小王子顯然也見我們說不下去了,插嘴道:“父王,楚將軍現在軍務繁忙,戎馬倥傯,沒空吹笛了。不過他現在的木雕可是大大有名,軍中諸將都以得到楚將軍的賞賜為榮呢。”
安樂王笑了笑,道:“我也聽得了,帝都八郡馬,楚將軍的木雕可是排在前麵的。”
所謂“帝都八郡馬”,也是好事口頭流傳的一句話,說是八個頗有才藝的郡馬,我是排在第二位的,第一位是蒲安禮。另外六個郡馬都是各家王府的快婿,都是以詩書琴棋畫一類聞名,把我和他們並列,無非是布衣百姓對這些顯貴子弟的想象而已。我道:“那不過是旁人謬詞。木雕本小技,末將也借此打發時光而已。”
安樂王點了點頭,忽道:“那個人像你雕好了沒有?”
我一直在用一塊沉香木雕她的樣子,可是在我腦海中,她的模樣一天比一天模糊,幾不可辨,一直無法雕成。那一次安樂王見到這木雕,以為我雕的是郡主,所以才會這樣問。我沉吟了一下,道:“稟王爺,人像不必雕成,隻要未將心中有此,便已足夠。”
這也是滑頭話,安樂王倒也不再追問。正在這時,陳超航走到門口,道:“稟王爺,鄭先生到。”
鄭昭來了!我忍不住微微一笑。鄭昭想要抓到我的破綻,不過天也助我,居然讓我先來了。
聽得陳超航的話,安樂王站了起來。我進來時他根本不曾起身迎接,對鄭昭卻如此隆重,我倒不曾料到。鄭昭和白薇剛跨進門,安樂王道:“鄭先生賢伉儷大駕光臨,小王蓬蓽生輝。”
鄭昭躬身行了一禮,道:“王爺,晚生路上遇到些阻隔,來得晚了。”我本以為鄭昭見我先到,一定會大吃一驚,但他隻是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楚將軍原來先到了。”
安樂王道:“楚將軍已經來了有一會了。鄭先生路上出了什麽事?”
鄭昭道:“也無甚大事,不過被一些自稱尊王團的人攔住了半天,聽了些大道理。”
他說得甚是輕蔑。我對那夥尊王團也沒半分好感,倒是頗有同感。鄭昭忽地扭頭對我道:“楚將軍,內子當初受楚兄關照甚多,還不曾謝過。”
他突然間說這些話,我一怔,才發現白薇正對著我看。她的臉上有些潮紅,嘴唇也在微微抖動,欲語不語。我恍然大悟,心知鄭昭定然又在吃醋。鄭昭身懷奇術,但也勘不破情關,看來薛文亦用天遁音偷聽老婆的話,也並不如何可笑了。我欠身一禮,道:“鄭兄,鄭夫人,許久未見了。”
白薇的麵色一下子又平靜如常,還了一禮道:“楚將軍,很久沒見了。”
也許是我多心了吧,我總覺得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她在想什麽呢?坐下來時我又看了她一眼,但白薇似乎有意在躲避我的目光,倒是鄭昭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看,讓我如芒刺在背,大是難受。
吃喝了一陣,安樂王忽道:“鄭先生此番回五羊城,不知何時重來呢?”
鄭昭也要回去?我本要喝一杯酒,此時不禁停住了。鄭昭是共和軍議事處的負責人,如果連他都要回去,那麽說明共和軍已經對與帝國的同盟不抱希望了,這個同盟隨時都會破裂,而這也說明他們已經知道伏羲穀的方位了嗎?
我不禁望向鄭昭,鄭昭也在看著我,我們的目光一對,鄭昭忽地露齒一笑,道:“楚將軍大概也要遠行了吧?晚生此去,恐怕要過幾年放能重歸。”
他這話裏已帶有些挑釁的意味了。我知道他說的意思,冷笑了一聲,道:“那就祝鄭先生身體康健,有幸再來吧。”
白薇的臉一下子變白了。鄭昭的話中隱含著有奪取帝都的意思,而我回答他的話也並不是善意,白薇自然聽得出來。安樂王嗬嗬笑了笑道:“鄭先生這兩年在帝都也當真辛苦,比上次看到可清減了許多。鄭先生,回去好生將養將養吧。”
鄭昭有讀心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自然大得人歡心,安樂王看來也對他青眼有加。鄭昭對我的敵意越來越深,而且現在也馬上就要成為敵人了,我心頭突然起了殺意,手不自覺地要摸向腰刀。但還沒摸到,卻覺得兩道灼熱的目光直射過來。
那是白薇的目光。我說不出她看著我的眼神裏有些什麽,似乎有幾分乞求,也似乎有幾分哀婉。看著她的目光,我的心忽地一軟,想要幹掉鄭昭的心思一下就打消了。
鄭昭現在雖然讀不出我的心思,但我的性格也已經被他摸透了。有白薇在他身邊,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對他下手。我道:“是啊,鄭先生勞心太甚,還是休息一陣。”
鄭昭忽地笑了笑,道:“楚將軍也是啊。好在如今兩國團結一致,勝利指日可待。等到天下太平之日,晚生可要再來叨擾王爺一杯酒了。”
這一桌酒,我實在吃得不是滋味。好在這也是安樂王的一次不正式家宴,算是為鄭昭餞行的,時間並不太久,送走鄭昭夫妻時,白薇又看了我一眼,還是沒有說話。安樂王對鄭昭當真極其尊重,甚至要送他出門。
她終於還是走了。我跟在安樂王身後,看著她的背影,心裏茫然若失。幹掉鄭昭一定會引起同盟破裂,現在文侯也一定不會同意,帝國與共和軍的同盟就是鄭昭的護身符。現在同盟已經臨近盡頭,鄭昭這等人物自然也明白自己的處境,當然要準備離開,讓我失望的是白薇仍然跟著鄭昭走了。鄭昭並沒有對她如何管製,但她在帝都一直不來見我,說明在她心目中,鄭昭的分量還是要比我重得多。我現在擔心的倒是鄭昭走不走得成,在文侯心目中,鄭昭這等人若不能為己所用,便不能留在世上了。
“楚將軍,你好像和鄭先生不是太熟啊?”
小王子忽然在我身邊輕聲說道。我扭過頭,幹笑了笑道:“認識挺早的,不過他是共和軍的人,以前有過一點不愉快。”
小王子舒了口氣,道:“他可是對你讚不絕口啊,還是他特意提出要你作陪的。”
我苦笑了一下。鄭昭讓我作陪,無非就是要想確認我是不是在竊聽他的機密而已。但我心中卻不由一動,他在安樂王跟前對我讚不絕口,自是讀得安樂王心思,投其所好而已,那就說明安樂王對我已經視若家人了。我心中忽地一酸,看著這個老人的背影。對於我來說,他僅僅是帝國一個無能的王爺而已,而且郡主去世時,他曾遷怒於兩個家醫不得力,將他們砍了。我最痛恨這種草菅人命的行為,雖然表麵上從來不敢不尊重,但背地裏也從來沒有真個看得起他過。直到現在,我才覺得心中有愧,自己有些對不起這個老人。
他畢竟是郡主的父親啊。
鄭昭此時已經要上車了。他正在向安樂王行尊禮,說著客套話,我和小王子走過去時,鄭昭抬起頭,滿麵春風地道:“楚將軍,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方能重逢,楚將軍也請多多保重。”
我看著他,忽然道:“恐怕,馬上在高鷲城就能與鄭先生重逢了吧。”
小王子大吃一驚,插嘴道:“楚將軍,真的麽?”
我看著鄭昭,道:“鄭先生應該知道吧。”
我這樣說,其實是表示了我不想和文侯一樣瞞著他,另一方麵也是表示他們的行動同樣瞞不過我。鄭昭顯然沒料到我居然會說得那麽露骨,有點尷尬地道:“應該是吧。王爺,送君千裏,終有一別,晚生告辭了。”
安樂王道:“鄭先生這就要走啊?縱不能送君千裏,總要再送你一程的。”
安樂王也不是什麽禮賢下士的人,居然對鄭昭如此禮遇,當真讓我大感意外。他叫過自己的座車,與鄭昭同車而行,大概在送他回去的路上還想再聊一陣。等他們出了門,小王子歎了口氣,道:“父王真器重鄭先生,連人都變了個樣子。”
我心中忽地一動,小王子的話觸動了我心底什麽。我道:“王爺以前不這樣麽?”
“父王向來看不起這些文士的。”小王子咂了下嘴,“楚將軍,他對你也沒那麽器重。隻有以前可娜老師走時,父王才送她到大門口。”
我依稀還記得那可娜老師曾是郡主的西席,大概是個很讓安樂王心折的女子。安樂王自己沒什麽了不起,但是看來很能尊重有才能的人。隻是我總覺得小王子的話有些什麽地方不對,順口道:“那有什麽不對?”
小王子道:“父王以前出門,總要嘮叨個半天,這回一句也不說就走了。哈,楚將軍,我們來比槍吧。”
小王子本是無心之語,但我的心頭忽地像有根針刺了一下,猛然間想起了什麽。鄭昭現在不敢對我施術,但他對安樂王和小王子卻仍然可以的,安樂王的行徑與平常大為不同,很有可能是中了他的攝心術。隻是鄭昭的攝心術顯然又進了一層,以前中了他的攝心術,形如行屍走肉,大不一樣,但現在安樂王談吐舉動與平常沒有太大的不同,以至於我一直沒想到。
小王子大概見我麵色有異,奇道:“楚將軍,怎麽了?”
我道:“鄭昭會不會想綁架王爺?”
小王子“哧”一聲笑了起來,道:“他綁架父王有什麽用。再說陳超航帶著家兵跟著,真要綁架還不知是誰綁誰呢。”
小王子並不知道鄭昭的本領,但他所說也有道理。安樂王雖是宗室之首,但向來不幹涉軍政兩方之權,鄭昭綁架了他也毫無用處。我沉吟了一下,道:“鄭昭以前與王爺交往很多嗎?”
小王子道:“倒也不太多,隻是父王很是欣賞他。不過以前頂多送出書房,這回他走得那麽急,居然連夜回五羊城,父王才送他到城門吧。”
我腦海中像是有個炸雷炸響,失聲叫道:“他連夜回去?”
小王子道:“是啊。原來你不知道啊?”
我一直以為鄭昭總要過幾天才回去,不然今天也不會來赴宴了。直到現在才算明白,這一切都是鄭昭的欲擒故縱之計。他故意前來赴安樂王之宴,這等消息自然也在文侯的耳目之中,文侯多半也會有和我一樣的想法。即使文侯有所準備,但鄭昭拉上安樂王,除非文侯能請動帝君擋駕,否則誰都不敢阻攔。鄭昭這條脫身之計絲絲入扣,叫上我的真正目的也並不僅僅如我先前所想的是為了證實我在懷疑他們,更主要的是拴住我,不讓我向文侯告密。整個帝都,鄭昭唯一不能讀出的就是我的心思了。隻要保證我沒有受文侯之命來幹掉他,那麽不管是誰過來對鄭昭不利,他都能預先知道。而在鄭昭的想法中,文侯要攔住他,肯定會派我這個他讀不出心思的人出馬,綁住我的手腳,就足以保證文侯不會向他下手。
鄭昭雖然聰明,但這計策一石二鳥,我不相信他想得出來,更有可能是那個南武公子想出來的。當初丁亨利大讚南武公子是人中龍鳳,我心中很不服氣,現在卻不得不佩服此人。
我笑了笑,道:“是不知道。既然他要走了,那我也得去南門口看看,為他送行了。小殿下,你在家休息吧。不管鄭昭有什麽主意,反正隻要我在,就不會讓他輕易得逞。”
小王子搖了搖頭,道:“楚將軍,你想得也太多了。”他對我向來言聽計從,唯唯諾諾,但我說的話實在太不可思議,讓他也無法相信了。我叫過在一邊休息的馮奇,正要走,小王子忽道:“楚將軍,你和鄭先生說馬上要在高鷲城見麵,那我們地軍團又要出發遠征麽?
我已跳上了馬,道:“也許是吧。小殿下,你好好練槍,過些天有個狄人少年武士也要到地軍團來。”
小王子眼中一下子亮了起來,道:“狄人?他的槍法好不好?”
我順口道:“很好的。”扭頭對馮奇道,“馮兄,快去追上王爺的人馬。”
馮奇沒說什麽,與我並馬出門。現在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卻未到禁夜之時,街上人已經少了,鄭昭和安樂王的隊伍走得並不很遠,我們隻追了一會兒,便已看到前麵浩浩蕩蕩一片人。我道:“馮兄,你別靠近。”自己催了一下馬,追上前去,叫道:“王爺!王爺!”
那隊伍後麵有個人聞聲轉過頭來,一見我,叫道:“楚將軍!你怎麽也來了?”
那正是陳超航。我道:“我也來送送鄭先生。”
此時前麵的車也聞聲停了下來,最前一輛的車簾撩開了,安樂王探出頭來,道:“楚休紅麽?”
見到安樂王的樣子,我的心才算定了下來,但也證實了我的猜測。鄭昭並不是要綁架安樂王,隻是想讓安樂王送他出城。
我在車前下馬跪下,道:“王爺,末將也來為鄭先生送行。”
安樂王微微一笑,道:“難得你有心。上車來吧。”
安樂王推開車門,我跨了上去,安樂王對麵正是鄭昭坐著。我上來時,他眼中有些閃爍不定,準是我追上來讓他大吃一驚。隻是他讀不出我的心思,多半不知道我早就已在文侯跟前失寵了。我心中暗笑,拱了拱手道:“鄭先生。”
鄭昭眼裏閃過一絲驚懼,勉強笑了笑道:“多謝楚將軍厚愛。”我這般突如其來地追上來,縱然他智珠在握,也會擔心我是不是受文侯臨時之命緊急捉拿他回去。我道:“鄭先生原來要連夜趕回五羊城,小將先前不知,尚有與鄭兄盤桓數日之心,未曾想草草別過,實是不敬之至。”
鄭昭這時倒平靜下來,道:“在下在帝都頗招人忌,自不敢招搖,何況拙荊歸鄉心切,還望楚將軍見諒。”
他突然說起白薇,我心頭又是一痛。他這樣說,多半是認定我奉文侯之命不顧一切來對付他了,想讓我看在白薇麵上放過他一馬。隻是他對安樂王使了攝心術,讓我大為憤怒。我笑了笑道:“鄭兄學究天人,小將仰慕之極,實想再請教數日。”
鄭昭的臉一下白了。在他聽來,我說的這話已經是承認要對付他了。他低頭不語,安樂王在一邊忽然道:“鄭先生,楚休紅也是一片好意,不知是否可以再留數日?”
安樂王這樣一說,我已明白鄭昭並沒有對他用攝心術了。看來鄭昭確實是大得安樂王歡心,以至於肯送到城門口。想通這一點,我對鄭昭的憤怒一下子便消失了。鄭昭咬了咬牙,抬起頭道:“既蒙楚將軍錯愛,晚生不敢貿然相別。隻是拙荊急著回鄉,隻好讓她先走了。”
聽他願意留下來,隻是要讓白薇走,我心中更是一軟,道:“鄭兄伉儷情深,令人稱羨。小將不敢如此不通情理,令鄭兄受拆鸞之苦。”
鄭昭長舒一口氣,長長一躬身,道:“多謝楚兄。”
此時已經到了城門口了。門官高聲喝道:“是什麽人?城門已閉……”話未說完,陳超航已然喝道:“我家安樂王爺出城送客,快快開門!”
陳超航這人有點狗仗人勢,這兩句喝得中氣十足,比那門官更有威勢。果然那門官的聲音一下啞了,過了一陣,隻聽外麵有個人道:“末將康宗佐不知王爺大駕光臨,死罪死罪。”
帝都的王公國戚向來都是無法無天的,加上帝君兄弟多,即位後帝都更是多出一大批王爺。這些王爺別的用沒有,就會發威。這些王爺在天保年間作為皇子,不少受封為一字王,如今帝君即位,他們的一字王保不住,成了二字王。王號裏的字加多了,卻更不值錢,加上文侯的新政大大減少他們的俸祿,這些王爺的脾氣大多不好,前不久剛出了一件事,帝君的四弟靜海王,以前的信王,因為在一個酒樓裏跟人嘔氣,就叫了一幫家人把那酒樓砸了個精光,在金吾衛過來彈壓時,靜海王還大打出手,將金吾衛也打傷。這事鬧得民怨很大,文侯要對靜海王治罪,帝君則因為這個弟弟與他關係不錯,隻讓他閉門思過,奪祿一年,輕輕放過了。事後帝君下詔讓這些兄弟注意言行,不得再做出格的事。說來好笑,我名義上是安樂王府郡馬,帝君對王親國戚下的詔書居然也給我下了一份,我才得知這事,但在民間那些王爺名聲已壞,人人見了都怕,這個康宗佐大概已被嚇慘了,抱了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
看來,南宮聞禮現在改革吏製是自下而上,實在有點本末倒置。吏製清平,決不是汰去冗員,提拔能吏就能樹立起來的。上行下效,如果上麵盡是一些無恥之徒,那有什麽資格要求下麵的官吏清廉正直?
我不禁看了看鄭昭,心裏突然間極其悲哀。不論共和軍是不是說的一套做的一套,那些“以人為尚”、“以民為本”有沒有成為事實,至少共和軍還做一些表麵文章,而帝國卻連這種表麵文章都沒有,製造出來的隻有尊王團一類的愚民。
鄭昭這時倒沒有注意我,隻是向安樂王行了一禮,道:“王爺,晚生此去,不知何時複返。王爺大恩,晚生他日有緣再見王爺之時方能圖報。”
他向安樂王行了一禮,忽然轉過頭,道:“楚兄,在下也將告辭,多謝楚兄相送之情。”
現在到底該不該讓他走?我心裏又有些猶豫。讓他回去自是放虎歸山,但他一直在努力彌合帝國與共和軍之間的裂縫,兩方的盟約也是他全力支持才得以訂立。何況他的本事雖然神奇,在戰陣上卻毫無用處,對戰事根本沒有影響,如果文侯想殺了他,隻不過是因為在這個人麵前他不能保留自己的秘密吧。現在帝國與共和軍的同盟即將破裂,錯並不在他們這一方,我就算拿下他,無非是討得文侯的歡心,別的一點好處都沒有。
我歎了口氣,小聲道:“鄭兄,我再送你最後幾步。”
下了車,我與他都上了馬。向前走了一程,鄭昭微微一笑,道:“楚兄,多謝成全。”
我不再和他打機鋒了,將手按在刀上,小聲道:“鄭兄,你這般一走,是不是帝國與共和軍又要勢不兩立了?”
鄭昭怔了怔,忽然歎道:“楚兄,我再假裝不知,那是看不起你了。”他抬起頭,看著我,低低道:“共和軍與帝國的戰爭,已是迫在眉睫。”
我苦笑了一下,道:“難道沒有挽救的餘地麽?”
鄭昭微微一笑,道:“你也該知道,文侯大人隨時都會對我們下手。這同盟原本就是互相利用的,楚兄聰明人,難道真信有同舟共濟,坦蕩無私之事麽?”
他見我又要說什麽,笑了笑道:“鄭某定下這條脫身之計,雖然自信瞞得過文侯大人,隻怕瞞不過楚兄你。但楚兄看來也不曾想到,在下以身為餌,丁將軍他們早已出城了。文侯之網雖密,但未撒之前,猶是滄海一片。”
我又苦笑了一下,道:“確實。我該向文侯大人進言,說丁亨利才是該留下來的,你對戰事沒什麽影響。”
鄭昭的臉上更是笑得高深莫測,搖了搖頭道:“楚兄若是這等人物,我早就束手就擒了。隻是楚兄真是這等人物,恐怕楚兄自己早已身首異處。”
他的話雖然很有點玄妙,但我已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在五羊城丁亨利送我回來,就算我看破了鄭昭的脫身之計,現在仍然無法去對付丁亨利。而我如果真是這等不擇手段的人物,恐怕文侯就是第一個容不得我的人了。
我道:“鄭兄,你想過沒有,也許帝國與共和軍仍有修好的餘地。”
鄭昭想了想,道:“恐怕沒有了。”他長長歎了口氣,又道:“蒼生苦難,不知伊於胡底。”
“也許有的。”我想說,這時身後忽然響起了白薇的聲音:“楚休紅!”
我轉過頭。白薇也騎在一匹馬上,看來她與鄭昭準備輕身而退。她一臉驚愕,眼中卻不知是什麽神情。我的心頭又是一痛,在馬上行了一禮,道:“鄭夫人,一路走好。”
白薇想說什麽,便還是沒有說。看著他兩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暮色中,我不禁長歎了一聲。
鄭昭還是對安樂王用了攝心術。在他下車時,我突然提出要下車送他,照理安樂王肯定要說兩句的,但安樂王一聲不吭,顯然就是中了攝心術了。可是當初想到他對安樂王施攝心術時的憤怒已經蕩然無存,耳邊回響的總是他最後一句話:“蒼生苦難,不知伊於胡底。”
第三十一章 過河拆橋
鄭昭從帝都脫身的第二天是臘月二十四。天氣晴朗,正在化雪。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冷得手腳都有點發麻。我在營中操練了一陣,正覺得身上開始發熱,汪海忽然急吼吼地到營中傳令,說文侯緊急召見我。我知道定是鄭昭的事讓文侯極為惱怒,隻怕要痛罵我一通。
到了文侯府,仍是在那書房裏。請了安,讓我意外的是文侯倒沒有大發雷霆,隻是背若手看著掛在中堂的一幅字。這字應該是文侯剛寫的,鬥大的“文以載道”四個字。鄭昭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從帝都全身而退,對於算無遺策的文侯來說實在是個極大的失敗。而鄭昭走前赴安樂王之宴,我同在宴上,這消息文侯定然也已知道了,他讓我來多半便是要我說明此事。我雖然已經準備好了解釋,心裏終究有些不安。讓我更不安的是文侯居然讓我跪在地上遲遲不問,我知道他心裏一定已是怒到極點。
沉默了半晌,文侯忽道:“楚休紅,你近來可好?”
他的聲音極是溫和,甚至比往常更是溫和。我心中更是誌忑,道:“末將正在加緊訓練,隨時準備出發。”
文侯轉過頭,微微一笑道:“那就好,起來吧。”
他也坐到椅上,指了指邊上,道:“楚休紅,你也坐下吧。”
當初武侯行事,隻消看他的臉色便知是要賞還是罰了。文侯與武侯完全不同,朝中官員背地裏說,文侯的臉一定隻是張麵具,因為看他的臉色根本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做什麽。文侯不論要做什麽事都和顏悅色,即使他馬上要殺你。
我坐下,文侯道:“楚休紅,你過了年就是二十六了吧?”
“再過六天便有二十六了。”
先前操練時身上並沒有出汗,現在我的背上卻已冒出冷汗。文侯說得越是平和,恐怕他心中的惱怒就越甚。我暗自咬了咬牙,忽地起身又跪到文侯座前,道:“大人,末將死罪。”
文侯笑了笑,道:“你又犯了什麽死罪?”
“昨日末將赴安樂王之宴,不料共和軍鄭昭亦來赴宴,末將一時大意,又中了他的攝心術,以致此人脫逃成功。”
在赴宴之前我確是不知鄭昭也來赴宴,但這樣說的話文侯隻怕更會著惱。我說我是因為中了攝心術,反正死無對證,文侯自己也因為害怕鄭昭的異術而不敢和他見麵,自然不能怪我了。
文侯又笑了笑,道:“這事啊,錯不在你,我原本就要讓他回去的。”
我呆了呆,道:“大人,這人身懷秘術,為什麽要放他回去?”
“此人秘術隻能探聽旁人心思,戰場之上無甚大用。而這人在共和軍中地位甚高,若無端斬殺,雙方同盟便即刻破裂。楚休紅,你現在也是一軍統帥,難道連這點都沒想通麽?”
我心裏卻越發感到寒冷。這絕非文侯的真正心思,鄭昭這種秘術如能為他所用,對於他來說便如虎添翼。雖然不至於要殺了鄭昭,但文侯一定想要將他留下來。沒想到鄭昭從他手掌之中脫身,文侯現在一定怒不可遏,可是說出來的卻完全不是這麽回事,那些朝官說文侯的臉是張麵具,當真不假。隻是他自己將此事輕輕揭過,隻怕是不想多談自己的失敗吧。我當然樂得順竿爬,道:“大人明鑒。末將無知,實是不知輕重。”
文侯歎了口氣,道“這人走得如此之急,卻也說明他們已經知道了郎莫交代之事。我千方百計隱瞞,自覺天衣無縫,沒想到還是走漏了風聲,到底是什麽人告的密?”
我的心又是猛地一跳。文侯緊急召見我,難道並不是因為鄭昭脫身的事,而是在懷疑我把郎莫交代的事告訴了丁亨利他們麽?我本已起身,一下子又跪倒在地,道:“大人,莫將隻將此事和我營中五統領說過,再沒告訴過第六個。”
雖然我垂著頭,但也感到文侯看了看我。即使視線未曾相對,我也感到文侯那陰寒徹骨的眼神,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頓了頓,文侯才道:“我可不曾說過懷疑你的話。”
我的心頭越發寒冷。文侯越這樣說,就越說明他在懷疑我。我垂下頭,不敢看著他,道:“大人明鑒,此事萬分機密,末將身涉嫌疑,無以表白。”
過了好一陣,我仍然聽不到文侯的聲音。如果他認定是我走漏了消息,隻怕此番出征就沒有我的份了,連地軍團都督也得抹掉。丟不丟官無所謂,但這次遠征是與共和軍修好的最後機會,我絕不能讓來之不易的和平被人破壞。
即使那個人是文侯。
過了好一陣,我才聽得文侯歎了口氣,道:“楚休紅,起來吧,我相信你不會如此不明事理。”
我抬起頭,道:“大人,我們四相軍團應該不會走漏消息,難道是那鄭昭用秘術得知的麽?”
“審訊之時,從無一人與外界接觸,他本事再大也不應該會知道。”文侯的眼神變得有些茫然,喃喃地道,“我隻是奇怪,他到底用了什麽辦法察覺的?”
與共和軍得知這個消息本身相比,他們使用讓文侯都看不破的方法才更讓文侯惱怒吧。如果是鄭昭的秘術還好說一點,但如果是收買了文侯左右的話,這最讓文侯難以忍受。文侯慣於在旁人身邊安插眼線,越是這種人就越容不得別人在自己身邊施展這等伎倆。我當然不敢告訴文侯鄭昭他們用的是天遁音,隻能沉默不語。
文侯也許在等著我的回答,見我一直不說話,他也沒有出聲。過了好一陣,他才道:“楚休紅,此次遠征,你還有什麽想法?”
如果文侯說別的,我也沒什麽好回答。但這事是這些天來我日思夜想的,我道:“稟大人,遠征蛇人,此戰不同以往,勞師遠征,極為凶險,至關重要的一點是保證錙重給養補充。伏羲穀僻處西南雪山地帶,從天水省南下,雖然路途稍近,但要難走得多,運輸至為困難,一旦接濟不上,則大勢去矣。”
文侯點了點頭,道:“這也是我在想的。唉,若那伏羲穀在海邊,便好辦得多了。”
如果伏羲穀在海邊,那麽水軍團便可以一展所長,現在水軍團卻是無用武之地。我道:“大人,我也曾算過,以一個士兵一天的口糧為三張幹餅計算,每百張幹餅重二十三斤,則十萬人每天要消耗大約七萬斤。即使以萬斤大車運載,每天也得七輛大車方可。此去短則數月,長則數年,不說糧食,單是運輸用的大車便是個驚人的數字。就算途中可以補充一部分,曠日持久地打下去,如果要從帝都運送給養就實在太難了。”
文侯哼了一聲,道:“你是想說,想要攻打伏羲穀,非與五羊城聯手不可麽?”
我說的當然就是這個意思,但見文侯麵色不善,心頭不由一涼。文侯是堅決不肯與共和軍聯手攻打伏羲穀的,如果我堅持,他更會認為是我想與共和軍聯手,所以把這消息透給他們。我道:“當然還有一個辦法。”
文侯道:“是什麽?”
“既然給養不可能完全依靠補充,那麽就要自給自足,唯有軍屯一途了。”
軍屯,就是軍隊屯田,由軍隊在駐紮地開荒。這是長期作戰的好辦法,是第二代青月公在西北防禦狄人時開始這麽做的。軍隊自耕自種,富餘的還可以賣給地方。當初狄人勢力極盛,來去如風,帝國軍再怎麽訓練,總不是習慣於在沙漠中逐水草而居的狄人騎兵的對手。但曆代青月公就是用這一招穩紮穩打,逐步建立一係列堡寨,連成犄角之勢,使得狄人無法施展鐵騎突擊的故技。當初狄人五王合盟,共為邊患,被文侯兩月掃平,一方麵是文侯用兵有方,但青月公的屯邊軍積蓄的糧草讓文侯部隊無後顧之憂才是真正的取勝之本。此事我想了很多,如果文侯一定不肯與共和軍聯軍,那麽隻有實行屯田,慢慢攻打了。
文侯聽我這麽說,微微一領首,道:“如果想要穩妥,確實隻有這麽做了。但軍屯失之太緩,戰局瞬息萬變,還有共和軍在後。他們知道了伏羲穀的方位,這一手便難了。”
我不禁無語。文侯擔心的是共和軍在後方下手吧。如果我們與蛇人鬥個兩敗俱傷,共和軍突然殺出來奪取我們的陣地與糧田時,我們肯定不是對手。可是這也是文侯自找的,原本共和軍是同盟軍,雙方合作,從五羊城取得補給要方便得多,現在卻要防敵一般防備他們,當然他會覺得屯田失之太緩了。我道:“大人,那您說如何方是萬全之策?”
文侯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道:“四相軍團成軍已久,一直都是我直線指揮。我一直想在你們四個中選一個為帥,隻是一直說不好。你們四人銖兩悉稱,都是帥才,以前一直難以定奪。”
我心頭一動。四相軍團要有一個主帥,這消息早就有了。最早是屠方提出來的。元帥隻有一人,以前是太子。太子即位後,文侯就應該晉升為帥,但屠方奏疏稱文侯功勞太大,帥位已不足尊文侯,因此提出在四相軍團的四都督中提拔一個,另外三人晉升為上將軍。以前元帥與上將軍的軍銜都隻有一人,當文侯晉升為帥後,順理成章就應該是身為兵部尚書的屠方晉銜為上將軍,別的副將軍全是他那年紀的老將。屠方的意思,是大力提拔年輕將領,而他這奏折明著是晉升文侯,其實是削去文侯軍權,顯然是受到帝君暗示提出的。文侯居然也這麽說,那麽就是將計就計的意思,把他自己的私人抬上帥位,一文一武成犄角之勢,權勢就更大了。隻是他對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難道他屬意我麽?
想到這兒,我的心裏又有些不好受。文侯曾大力提拔我,也曾視我為股肱,現在雖然漸漸與他疏遠,也許他仍然當我是信得過的人,可是我卻已經暗地裏向帝君效忠了。
“楚休紅,此番遠征,地軍團將是主力,好好立功吧。”
我抬起頭,看著他,道:“大人……”
文侯笑了笑,將手搭在我肩上,道:“以寧死後,你就是我的兒子了。等你回來,我向陛下推舉你為元帥,也正式行過繼之禮。日後,文侯之爵,還要你來繼承。”
文侯的聲音如此和藹,讓我想起了早已去世的父母。我幾乎要落下淚來,一下子跪倒在地,磕了個頭,哽咽地道:“大人……”
我幾乎就要向他發誓,誓死效忠於他了,可是頭剛磕在地上,猛然間卻如有道閃電從頭頂打入。
文侯和我說話時,人站得很直,但我一跪下,便看到他的左腳腳尖是點在地上的!
“心有所思,縱強隱之,亦發於手足。”
這是真清子給我的《道德心經》中的話。一個掩飾功夫很好的人說出來的話讓人莫辨真偽,但他總是無意識地從手足的的小動作上暴露出來。文侯和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如果他是真誠的,絕對不會有一隻腳是腳尖點地!我像是沉入了冰水之中,周身一下子涼了下來,但嘴裏仍然誠惶誠恐地道:“大人之恩,楚休紅粉身難報。”
我不算一個擅長作偽的人,如果不是跪在地上,文侯一定看出我的臉色有變,因此索性把頭垂得更低,這樣也顯得我越發誠惶誠恐。果然文侯扶著我的雙肩,將我攙了起來,道:“起來吧,休紅。”
他的聲音也有些哽咽,我不知道他現在在想什麽,也許是覺得騙了我多少有點於心不忍吧。我知道文侯確實曾有封我為帥之意,但自從帝都之亂中我竭力反對他的決策後,這一天就永遠不會到來了。我估計在文侯心目中,元帥之位應該是鄧滄瀾的。可是現在他親口跟我說要晉我為帥,究竟是什麽意思?
我越想越怕。如果不是我在胡思亂想,那麽文侯一定是對我動了殺機了!雖然現在和文侯越來越疏遠,但我怎麽都不相信他會殺我。可是不這麽想,又無法解釋文侯為什麽要騙我了。
也許是我的臉色更加惶恐,文侯笑道:“休紅,你身經百戰,也已是一軍都督,若不是你們四人年紀尚輕,資曆不夠,早就起碼是副將軍了。縱然為帥,那也是你應得的。”
我扶住文侯的手站了起來,道:“大人,末將自覺才疏德薄,不堪當此重任,鄧將軍為帥,遠比末將適當。”
我說得平靜,但這其實是個試探。我扶著他的手,原本也很自然,但將食指指尖觸在文侯手腕的脈門上。《道德心經》中最基礎的是調勻呼吸和心跳,因此我打坐時都是雙手互搭脈,時刻注意心跳次數,對脈搏也敏感至極。雖然隻是指尖輕觸,卻立刻感覺到文侯的脈搏一下加快了。
如果先前隻是有所懷疑,當我說出這話時,終於確認無疑,心也徹底涼了。文侯確實在騙我,他根本無意拜我為帥。他現在給我下這種保證,也就證明他確有除掉我之心,否則將來鄧滄瀾為帥,我希望落空,肯定不會再跟隨他了。那時往好處想,他會明升暗降地解除我的兵權,往壞處想就是在那時之前除掉我,省得日後為患。
文侯卻不曾覺察,微笑道:“此事等你回來再說吧。你再說說,還有什麽辦法可以保證給養?”
我想了想,道:“既然不能從五羊城獲得補給,那麽補充的糧草就唯有從符敦城調了,天水省積糧極多,保障遠征軍原無問題,隻是路途雖較五羊城近一些,路況卻要難走百倍,而且天水省雖然富庶,比較五羊城還是遠遠不及,隻怕……”
文侯道:“隻怕什麽?怕陶守拙不肯麽?”
我咽了口唾沫,道:“正是。雖然西府軍擅長山中作戰,但從天水省到伏羲穀,需要穿過秉德省。這一省極為荒涼,人煙稀少,官道年久失修,極為難行。末將與陶守拙打過交道,此人視西府軍為私產,要他全力支援遠征軍,隻怕他口是心非,不肯真心出力。”
文侯臉上浮起一絲詭秘的笑意,道:“你說得正是。既然如此,那就將他除了,另選人手主持。如此西府軍兵員可編入後備,而陶守拙這守財奴的多年積蓄也正好拿來為國效力。”
我嚇了一跳,道:“除了他?可是他並無過錯。”
陶守拙雖然不是什麽善男信女,但這些年來他對帝國還是忠心耿耿,主持西府軍也甚是得力。蛇人也曾攻打過幾次天水省,但每一次都被陶守拙擊退,這條北上之路一直未能打通。如果除了他,雖然可以解決給養問題,但他無罪被誅,多年的屬下一定群情思變,隻怕天水省又會演變成一場叛亂。
文侯哼了一聲,道:“此人不思進取,隻知發展勢力,我屢次要征調西府軍,他都陽奉陰違,總說天水省防務重要,不能脫身。此時不除,日後必成大患。”
文侯曾經有兩次要調西府軍入京補充兵員,陶守拙說得好聽,但每一次都在派兵前夕突然稟報說遭到蛇人進攻,結果派出來的兵一次隻有兩千,一次索性隻有一千人。其實天水省雖然時有蛇人出沒,但數量並不太多,以西府軍之能,就算隻有現今的一半兵力,守禦也毫無問題。而兩次都是在文侯發出調令時有蛇人進攻,其中定然有詐。這種花招瞞得過別人,當然瞞不過文侯,但陶守拙的手腳幹淨至極,每次都毫無破綻,以至於讓人覺得西府軍的兵力的確不能再減,陶守拙實是為國出力甚多,不可苛責,文侯也對他沒辦法。他這樣對文侯耍手腕,無非是仗著西府軍孤處一隅,文侯對他鞭長莫及,無怪乎文侯要除掉他。可是不管怎麽說,陶守拙在天水省守衛總是有功無過,這般除了他,也難服人心。
我道:“陶守拙縱然該死,但除了他,如何向他手下交待?”
文侯又是一笑,道:“進屋說吧。”
第三十二章 箭在弦上
從文侯府出來時,天雖然冷,但我心底更冷了。
回到軍營,楊易他們五個統領都在等我。一見我便迎了上來。曹聞道大聲道:“統製,是不是該出發了?”
我點了點頭,道:“十日之內就要出發。”
曹聞道大吃一驚,道:“這麽快?”
我道:“這是軍機,到時再說吧。”
我看了看靜靜的營房,歎了口氣,道:“大家都好好休息吧,等一出發,就連睡個好覺都是奢望了。”
曹聞道還想再問,錢文義在一邊道:“曹兄,休息去吧,趁這三天裏要把輜重裝備都整頓好,有的忙呢。”
他比曹聞道要細心得多,已經看出我有什麽難言之隱。等他們行禮告辭,我也回到自己的營帳。一進門,便不由苦笑起來。
沒想到文侯會給我這樣一個任務,可是我也不得不去執行。
這次遠征,是地、火、風三軍團聯手,水軍團留守帝都。隻是由於路途太過遙遠,神龍炮無法攜帶,地軍團的鐵甲車也隻能帶去四輛而已。如今水軍團擴編到兩萬,火軍團仍然是七千。此次隨同地軍團出征的是風軍團的六百人和火軍團的三千人,以及臨時編入的常備軍一萬人,加上地軍團全軍五萬人,一共也不過六萬三千六百人。即使加上沙吉罕要帶來的幾百狄人騎軍,離預計的十萬遠征軍也還遠得很。
“到底是文侯大人豪爽,一誇口就把兵力虛增近一倍。”邵風觀一辦好交接手續,便到了我營中,屏退左右,低聲抱怨。武侯南征,那是不折不扣的十萬精兵,結果仍然全軍覆沒,現在這六萬餘人要攻打蛇人的老巢,困難更大。
我笑了笑,道:“說有十萬,壯壯你的膽不好嗎?何況現在雖然隻有六萬三四千,但不會遜於當初的十萬南征軍的。”
邵風觀看了看周圍,忽然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卷軸,小聲道:“楚休紅,你拿著這個,看過後燒掉。”
我詫道:“是什麽?”
“帝君密旨。”
他出門後我打量起這個卷軸來。卷軸用火漆封口,上麵還鈐著一個印章,裏麵用極難辨認的字體寫著“至音無聲”四個小字。這是帝君的私章,以前也說好,帝君向我下的命令都用這個私章封口,以示無虛。這種字體極難辨認,不知道的隻以為是些亂七八糟的花紋,根本不會注意。我拆開封口看了下去,等看完一遍,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帝君在密旨中隻說了一件事。此番地軍團出發,監軍不再是小王子,而是沙吉罕。監軍在名義上是全軍的最高指揮官,但其實隻是監視各軍主將,防備他們有異動。小王子做地軍團的監軍,從來不幹涉我,反而服從我的指揮,因此地軍團向無監軍掣肘之苦。但文侯卻向安樂王進言,說此番遠征極其危險,小王子金枝玉葉,還是不去的好。安樂王果然聽從了,而且還瞞著我。
“此人為甄某新近寵信者,年齒雖幼而勇毅果敢兼而有之。以其為監軍,當有非常之心,楚卿切切。”
帝君的密旨中這樣寫著。文侯應該會讓沙吉罕密切關注我的行徑,一旦我有什麽不符合文侯期望的舉動,他可能便會將我斬殺。帝君應該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我懷疑這是張龍友的判斷,帝君未必會關注沙吉罕此人,而表麵上仍是文侯親信的張龍友卻會看出這一點。現在張龍友也與我越來越疏遠,但我們畢竟算是同在帝君一方,他也不希望我輕易被文侯幹掉。
不管張龍友這人如何,他的判斷應該很有道理。沙吉罕這人年紀雖輕,卻非易與之輩,文侯現在視其為股肱,自然是想讓他逐步替代我。文侯似乎也沒有發現沙吉罕這人在謙和的外表下那顆桀驁之心。其實對於我來說,文侯能把我明升暗降,奪去我的兵權,讓我當一個閑職安度餘生倒更是得其所哉,當然這些話若是被曹聞道聽到了,私下裏肯定會指著我的鼻子臭罵我一通,說我沒有雄心壯誌雲雲。
我苦笑著,點燃蠟燭把密旨燒掉了。帝君的密旨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讓我決不能放棄兵權。一旦沙吉罕與我發生不可調和的衝突,可以除掉他。四相軍團的四都督,雖然帝君和文侯各得其二,以單一兵團的實力而言還是地軍團最強。如果地軍團被文侯掌握,那也是帝君絕對不能容忍的。可以除掉沙吉罕,那也表示我與文侯徹底決裂,帝君與文侯之間的矛盾也擺到了桌麵上來。
於公於私,我仍然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我看著密旨成為一團焦臭的黑灰,揉碎了撲散在地上。不知道將來會變得怎麽樣,現在,我也隻能努力讓帝國軍之間不起紛爭。
自新二年元月一日。帝君即位後第二個年頭的第一天,遠征軍終於出發了,但名義上卻是征討前來進攻石虎城的蛇人軍,加上冊封陶守拙。如同帝君密旨中所言,遠征軍監軍居然是沙吉罕。當沙吉罕上前從帝君手中接過佩刀時,前來送行的官吏都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監軍隻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原本並不受人關注,隻是一個狄人少年王子成為監軍,實是史無前例。狄人前幾年還爆發過反亂,沙吉罕本身就是屬於質子送到帝都來的,帝君讓他成為目前帝國軍最精銳部隊的監軍,大概預示著和狄人的關係變得如蜜裏調油了。
雖然聽不到,但我猜他們在這樣說著。也許客居帝都的狄人地位也一下子會升高許多吧,如果這使得狄人將來不再叛亂,也許倒是件好事。
諸軍開始出發了。六萬多人,加上輜重營,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洪流,自帝都西門出發。我正在西門外的臨時營帳中看著諸軍一路路出城,馮奇忽然來報:“楚將軍,南宮大人求見。”
昨天南宮聞禮陪我去祭了郡主之墓,已經算是送過行了,沒想到他還過來,不知會有什麽事說。我道:“快請他進來。”
他見過禮後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會意道:“馮奇,你們先出去吧。”
等馮奇他們一出去,南宮聞禮便將椅子湊近了些,低聲道:“楚將軍,下官今日隨陛下送行後,也不該再過來了,隻是文侯大人竟然給地軍團換了個監軍,下官思之再三,有句話不得不說。”
我道:“是什麽?”
南宮聞禮看了看左右,越發小聲地道:“此事大有蹊蹺,下官懇請將軍千萬小心此人。”
帝君和文侯都信任南宮聞禮,那隻是信任他的能力,他並不屬於這兩派之一,而他也努力保持著中立,因此帝君和文侯都不會把密事跟他說的。隻是他也看出其中不對,嗅覺當真敏銳。我點了點頭道:“是,文侯大人大概有意慢慢讓他替代我的位置。”
南宮聞禮舒了一口氣,道:“原來將軍已有覺察,聞禮實是多事,死罪死罪。”
我笑了笑,道:“南宮大人,我遠遠不及郡主,大概一直很讓你失望。其實你在政事上的能力比我強得太多,不必太過拘泥。有些事,你自己去做吧。”
南宮聞禮的臉上也亮了起來,低聲道:“多謝將軍謬讚,聞禮感激涕零。聞禮能學有所用,實沾將軍餘澤。”
因為我的緣故,帝君和文侯對南宮聞禮相當支持。正因為這樣,南宮聞禮對我也漸漸有了信心,不像當初發現我對政事一竅不通且毫無興趣時,大失所望的樣子。我重重拍了拍他的肩,道:“南宮兄,我們是郡主的羽翼,郡主在天之靈也看著我們呢。”
南宮聞禮也有些激動,低低道:“是,遵命。”他站起來,忽然有些扭捏地笑了笑:“還有一件小事,本來還要有勞楚將軍,隻是來不及了。”
我奇道:“什麽事?”
“我要結婚了。”南宮聞禮臉上浮起一層紅暈,似是有點不好意思,“本想請楚將軍做我的男儐,沒想到走得這麽急,來不及了。”
我吃了一驚,道:“是麽?你怎麽不早說,害我禮物都沒備好。是哪家小姐?”
南宮聞禮道:“她叫可娜,她父親是萬年縣令,也不算什麽大戶人家。”
縣令的確是個小官,和南宮聞禮不能比,看來南宮聞禮這個嶽父仕途不算順利。我道:“是早年定下的婚約吧?”南宮聞禮雖然比我大一些,但還算年輕,又已是高官,想和他結親的王公貴族一定大有人在。他娶一個縣令的女兒,多半是父母之命,早年就定下的婚約了。隻是“可娜”這名字,我似乎在哪裏聽說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南宮聞禮道:“稟報楚將軍,其實拙荊還是郡主做的媒,她以前做過郡主的西席。”
我猛然間想了起來,還是第一次在安樂王府見郡主時,她和我說起過她的西席叫可娜。那時我隻以為那是個年紀甚大的女先生,沒想到居然也是個年輕女子。我笑道:“那可恭喜你了。喜酒可要備好,等我回來再喝過。”
南宮聞禮也笑道:“自然自然。”看來,那個叫可娜的女子雖然不是出身豪門,但也是個才貌雙全的女子,得婦如此,南宮聞禮也大是滿意。
自新二年元月十七日正午,大軍抵達符敦城,同時鄧滄瀾的水軍也由大江下遊逆流而上,正時抵達。出發前文侯曾下過命令,要我正好在十七日正午抵達,不能提前也不能落後,給鄧滄瀾的命令當然也一樣,因此我們同時抵達,我隻是稍早一點。西府軍編製一直在五萬人,現在居然有如此龐大一支人馬突然不宣而至,一定讓西府軍也大吃一驚吧,我幾乎可以想象現在陶守拙在城中手忙腳亂的樣子。
由於符敦城北門是水軍,六萬大軍要進城並不容易,我讓諸軍在城外臨時紮營,正在臨時營帳中準備入城事宜,馮奇忽然過來道:“楚將軍,邵都督求見。”
這一路上邵風觀一反常態,一次也沒來見我,我不知他故意避開我是不是因為擔心文侯的耳目,忙道:“快請他進來。”
馮奇有些遲疑,道:“他還帶了個人……”
我笑了笑,道:“邵都督難道會害我不行?他帶來的人總是靠得住的,快請他進來吧,別失禮了。”
馮奇答應一聲,走了出去,沒一會兒,邵風觀撩開帳簾走了進來,笑道:“楚兄。”
我迎了上去,道:“邵兄,你……”話未說完,他身後忽地轉出一個人來。一見這個人,我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驚道:“小殿下!”
在他身後的,居然是小王子!
小王子上前來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末將前來報到,請置於麾下。”
我哼了一聲,道:“胡鬧,鄧將軍要回帝都,我讓他安排人手送你回去。”小王子這般出來,一定是瞞著安樂王的。安樂王不見了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哪裏還對得起郡主?
小王子聽我這麽說,不自覺地向後縮了縮,急道:“楚將軍,我有帝君哥哥的密旨,可不是自己隨便來的!”
我怔了怔,道“密旨?”帝君現在政績沒什麽,密旨倒是發了好幾道了。小王子這時從懷裏摸出一個卷軸,道:“帝君哥哥說,給你看了後馬上燒掉。”
又是這一套。我有點惱怒,接了過來,道“遵旨。”看了看封口的火漆印,果然是那個“至音無聲”的私章。我挑開火漆,打開卷軸看了看。這道密旨倒是不長,帝君在密旨中說,文侯以沙吉罕為監軍,自是有所圖謀,因此派小王子前來,要我好生照顧。萬一沙吉罕與我發生衝突,立刻將小王子抬出,可以宣稱小王子才是真正的監軍。
這條計策很陰損,但也正好克製住文侯的計謀。文侯將監軍換成沙吉罕,無非是想在地軍團裏安插下自己的勢力,而監軍作為遠征軍名義上的最高指揮官,他對我發號施令我也不得不從。但小王子是地軍團監軍已為人熟知,如果我和沙吉罕真的反目,就完全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幹掉他,軍心也不會動搖了。
這樣的計策,一定又是張龍友出的。文侯一直覺得張龍友是個書呆子,隻會造些奇器,有什麽圖謀多半也不瞞他,因此張龍友的計策招招打中文侯的軟肋。看了這密旨,我越來越覺得張龍友陌生,甚至有些害怕他了,但信心也更足了些。
將密旨燒了,小王子大概也見我臉上平和了些,道:“楚將軍,我可以留在風軍團麽?”
我道:“不成,帝君密旨是叫你留在地軍團中。”
小王子大是失望,咂了下嘴,也沒說什麽。其實帝君的密旨中並沒有說這種事,但我知道小王子留在風軍團一定想渾水摸魚,趁機嚐嚐坐飛行機的味道。安樂王以前就交代過我絕對不能讓他坐飛行機,他私自參加遠征軍還可以說有帝君支持,這一點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他了。我道:“此事王爺知道了麽?”
小王子道:“帝君哥哥說他會向父王解釋的。楚將軍,這回可要血戰了啊!”他的臉上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似乎巴不得戰爭越慘烈越好。我道:“你的任務是候補監軍,不能上前線。平時就編入我的親衛隊吧,馮奇!”
叫了一聲,馮奇走了進來,行了一禮,道:“楚將軍。”
“給小王子準備一套侍衛的軍服,平時讓他帶著護麵,小心別讓他暴露身份。”
十劍斬中因為隨時都要準備短兵搏鬥,因此有幾個人常年戴著皮製護麵。小王子來地軍團並不太久,但認識他的人不少,如果別人看到他,隻怕節外生枝。馮奇看了小王子一眼,大概還不明白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隻是行了一禮道:“末將明白。”
打發走了小王子,邵風觀仍無告辭的意思。我看了看他,道:“邵兄,你應該不隻是為了小殿下前來的吧。”
邵風觀淡淡一笑,坐了下來,道:“楚兄,你現在該準備一下如何入手指揮西府軍了。”
我也笑了笑,道:“果然也瞞不過你。”
邵風觀搖了搖頭,小聲道:“我現在倒是更想知道,大人如何兵不血刃就解決掉陶守拙這獨霸一方的諸侯。”
我看了看周圍,湊過去小聲道:“你覺得他會用什麽方法?”
邵風觀抬起頭,道:“屢試不爽的故技。”
“什麽?”
“反間計。”
我沉思了一下,道:“你覺得會是哪個?”
邵風觀小聲道:“西府軍五路指揮使,第一路陶百狐,那是陶守拙的親侄子,無疑招不動。二路夜摩天、三路尚師接,四路杜稟,五路盛昌,我想都會有可能。”
我想了想,道:“杜稟應該不會。”
邵風觀抬起頭,愕然道:“你怎麽能肯定”
我道:“我來過符敦城兩次,與那杜稟也有過一麵之交。此人心中存不住事,有什麽全掛在臉上。也許能力是有,但這種人肯定當不了反間。”
我第一次從高鷲城逃回來路過符敦城時,帶我回城的西府軍隊官就是杜稟。當時西府軍都督周諾正在整編第三路軍,準備從下屬中提拔一個指揮使,那杜稟原本甚有希望,因為聽得周諾有挽留我的意思,馬上對我變了臉。文侯所用之人。一定不會是這種心中藏不住事的人,這一點隻怕陶守拙也想到了,所以他解決掉周諾的親信穀寧後,替補上來的指揮使就是杜稟。
邵風觀道:“是,你來過符敦城。如果不是這兩人,那麽還有三個裏,你覺得誰最有可能?”
我搖了搖頭,道:“現在也猜不到。反正,”我抬起頭笑了笑,“馬上就會知道了。”
這時馮奇在外麵大聲道:“都督,西府軍陶都督求見。”
我和邵風觀同時站起身,相視一笑,走了出去。外麵,陶守拙領著幾個軍官站在一處,其中一個正是陶百狐,另幾個卻不認識,看衣著,也是親兵侍衛一類的人物。見我們出來,他們行了一禮道:“楚都督,邵都督,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我和邵風觀還了一禮,道:“陶都督請起。”
陶守拙抬起頭,道:“不知楚都督領兵前來,所為何事?”
我道:“陛下聖旨在此,陶都督接旨。”
陶守拙一下跪倒在地,道:“臣陶守拙接旨。”
陶守拙現在是司辰伯,西府軍都督,聖旨加封他為吏部尚書,要他速速進京供職。我念完了聖旨,看著陶守拙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站起身,道:“陛下隆恩,小臣粉身難報……”
他話未說完,身後的陶百狐忽地一個箭步,上前跪下道:“兩位都督,小人萬死,陶守拙他有不臣之心,蓄意謀反!”
誣以謀反,那是解決尾大不掉的屬下時屢試不爽的借口,隻是讓我大大吃驚的是這個人居然會是陶百狐!陶守拙顯然也如晴天霹靂,驚道:“百狐,你……”可能是他太過震驚,張口結舌地說不上來。
陶百狐翻身站起,喝道:“將反賊陶守拙拿下!”那幾個親兵已衝上前來,一把按住陶守拙。雖然陶守拙弓馬未必如何出色,但他畢竟也是武將,隻是那幾個親兵力量既大,動作也快,一個個都不遜於十劍斬,陶守拙被他們按住了根本動彈不得,隻是叫道:“要造反麽?”
陶百狐冷笑道:“大伯,你也知造反是死罪麽?”他又向我們行了一禮,道:“兩位都督,陶守拙意圖謀反,小人不敢同流合汙,唯有大義滅親,以獻赤心,望兩位都督體諒。”
地水兩軍團聚集符敦城時,由我向陶守拙宣示詔書,說陶守拙功勞極大,將升任帝都吏部尚書。前幾年南宮聞禮上疏要求恢複吏部,被文侯以事有輕重緩急,此事不必急在一時為理由駁回。因此這一次文侯重拾此議,要求重設吏部。但這尚書之位是給南宮聞禮留的,不管陶守拙識趣願意放棄兵權入都,還是戀棧不去,鋌而走險發動反亂或者想出什麽手段來推脫,文侯早已安排下人手,馬上有一個指揮使出來密告陶守拙謀反,遠征軍以雷霆手段將他格殺,將五萬西府軍分而治之,一半加入遠征軍,一半則由鄧滄瀾接掌。也就是說,照文侯的計劃,陶守拙必死無疑。
這是文侯交待的計策。這條計策太毒辣了,水軍團同來,徹底打消陶守拙倚城堅守之心,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拿下,也幾乎就是當年解決周諾的翻版。陶守拙解決周諾時,大概做夢也想不到自己也有這一天。為了蕭心玉的事,陶守拙在我心中根本沒什麽好印象,但他這樣下場,多少也讓我有兔死狐悲之感。我也沒想到發作得居然如此之快,勉強笑了笑,道:“陶百狐將軍果然忠義過人,隻是說陶都督意圖謀反,可有證據麽?”
陶百狐道:“陶守拙在家中暗藏軍器,僭用王禮,小人即刻前去搜檢出來,上報兩位都督。”
陶守拙驚得目瞪口呆,嘶聲叫道:“楚都督,邵都督,那是誣陷!百狐,你這畜生,我可從來不曾虧待過你……”
陶百狐冷笑一聲,打斷了他道:“大伯,你待我甚厚,但那總是私情,我陶百狐身為王臣,唯知忠於陛下。須知君為臣綱,忠孝不能兩全,恕侄兒不孝了。”
豈但陶守拙驚呆了,我也已經被驚得呆了。我怎麽都想不到文侯居然早就策反了陶百狐,有這樣一個內應伏在陶守拙身邊,陶守拙能活到今天都是奇跡了,以前隻是因為文侯尚無暇顧及吧。陶守拙還要破口大罵什麽,我歎了口氣,道:“來人,將陶都督暫且關押。”
陶守拙一下子被人拖了下去。陶百狐極是得意,上前行了一禮,道:“兩位都督,夜長夢多,請速速進城,以防諸營有變。”
他說起話來,已當陶守拙如死屍了。事實上陶守拙也已與死屍一般,他足智多謀,一定還在盤算如何應付文侯這條計策,但文侯發作得如此快速,根本由不得他反應。下棋時所謂“棋高一著,縛手縛腳”,陶守拙殊非弱者,當初解決周諾時我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現在卻簡直不能算是文侯的對手。
等陶百狐帶人回城,留下一個癱若死屍的陶守拙,邵風觀看了看我,苦笑了一下,道:“楚兄,我們也被大人擺了一道。”
文侯讓鄧滄瀾稍晚一些到,讓我們來宣讀聖旨,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陶守拙,忠於陶守拙的人就一定恨我們入骨,當我們是誓不兩立的仇敵。如果日後文侯在解決掉我們之後再為陶守拙平反,那麽西府軍一定視文侯為恩人,徹底為文侯所用了。這才是文侯計策的全部吧,可惜我和邵風觀直到現在才算明白,已是生米煮成熟飯了。
我低聲道:“至少,我們現在還沒有以謀反之罪將他下獄。”
邵風觀看著陶百狐的背影,有些厭惡地道:“你說,這陶百狐的命能比我們長多少?”
陶百狐做下這種事,肯定也已經被文侯安排好死期了,但他卻完全不曾意識到。我苦笑一下,道:“隻有大人知道吧。”
邵風觀沒說什麽。陶百狐居然是文侯伏下的那個人,這件事本身就讓我吃驚,我現在都有點不敢相信邵風觀了。文侯一定在我身邊也伏下了人,這個人會是誰?楊易?錢文義?廉百策?甚至曹聞道和陳忠都有可能……自然,也有可能是邵風觀。
文侯的計劃像一台構造精密的機器,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運行。元月十八日,陶守拙被秘密處決,同時處決的還有尚師接、杜稟、盛昌三人。此事外有地風水火四相軍團的優勢軍力壓迫,內有知根知底的陶百狐主持,進行得極其順利。當初解決周諾時還惡鬥過一場,這一次隻以召集五路指揮使的名義將他們聚齊,逮捕三人時,他們連一絲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西府軍五個指揮使,一下子解決掉三個,當真是大換血。看到杜稟被處決時還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我心中也大是難受。杜稟很早就想著當這個指揮使,但如果他沒被提拔,就不會當這個莫名其妙的出頭鳥被除掉了。事後,西府軍有兩萬被編入遠征軍。如我所料,但出乎陶百狐意料的是,編入遠征軍的是陶百狐和夜摩天兩人的隊伍。這也是文侯的一石二鳥之計,遠征軍帶走了陶百狐的嫡係,留下三支被他解決掉指揮使的部隊讓他統領,單單是逐步替換那些懷疑在心的下級軍官就足以忙得陶百狐焦頭爛額,他就算心懷不軌也再沒有能力有異動了。想要保持西府軍的穩定,唯有一心一意地依靠鄧滄瀾。
文侯以此一計,兵不血刃,且一勞永逸地解決了西府軍。雖然西府軍的戰力從此一蹶不振,但換來的是他們毫無保留地支持遠征軍。隻要遠征軍能成功,西府軍存在的意義就不大了。這是文侯的心思吧,五萬精銳的西府軍在他眼裏,同樣隻是一個賭博的籌碼而已。
元月二十日,遠征軍再度出發。按照文侯的計劃,我們將直接向西南伏羲穀方向覓路而行。隻是與我們的構想大為不同的是原來的官道由於年久失修,已經湮沒。為了保證補給運輸暢通,遠征軍隻能采取邊修路邊前進的方式進行。由於那些路隻能是簡易路,每天行軍的速度隻有不到三十裏。也就是說,照文侯的原定計劃,抵達伏羲穀的時間將起碼是一年以後。以羽書向文侯稟報,文侯仍然要我們按原定計劃前進,據說因為共和軍仍然沒有察覺我們已經出發。他們也在整兵,計劃在五月底出師,因此我們還有時間。
時間到了三月,我們已經進行秉德省境內。秉德省可謂帝國十九省中僅次於朗月省的一個荒涼省份,總督廖載雄受命為我們補充給養,可謂費盡心思。廖載雄也算是個能吏,秉德省人口不多,又沒有大城,人民散居,加上蛇人時時出現,使得全省殘破不堪,唯一有利的就是交通不暢,才使蛇人未能長驅直入。要提供近十萬大軍的糧草補給,僅僅一個月就讓他一頭頭發白了一半。
更大的困難是南方的氣候。西南一帶悶熱,三月已進入雨季。當初在高鷲城時,就因為瘴氣,全軍一大半病倒,我也重病了一場。現在雖是有備而來,蔣一模以下的醫官也極是得力,但還是有數千人得病。我們采取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的策略,每向前行進一步,留下的就是一條休整過的大路。散居在秉德省的人民也漸漸聚攏來,沿路出現了不少村落,但讓這條路變得不平靜,那些沒飯吃的難民鋌而走險,襲擊運糧隊。有鑒於此,楊易提議招納民夫,讓他們為部隊運送補給,這樣一方麵可以安置那些難民,另一方麵也可以解決運輸問題。
隻是這樣隻不過解了燃眉之急,我知道並不能長久。如果照文侯的計劃,倒也並非不可能成功,但遠征伏羲穀,從根本上來說已經超過了帝國現在的能力,遠征軍一定損兵極重,不過兩敗俱傷的慘勝而已。這樣的結果在文侯看來並非不值得,但我卻無法容忍。
不是沒有更好的辦法,隻是我一直下不了決心。
直到三月九日,馮奇領著一個人來見我。
那是鄭昭。現在到了該下決斷的時候了。看到他時,我不禁這樣想著。
與他交談了大半天後,我讓馮奇他們立刻將五德營眾將召集到我帳中議事。看著楊易他們五人落座,我心底暗自苦笑。現在這陣勢,又隱隱讓我想起許多年前在高鷲城時的情景。那一次,欒鵬召集包括我在內的部下準備兵諫,反對武侯與蒼月公聯手,正與現在仿佛。不管這次遠征的結果如何,三月九日,這一天一定會作為改變帝國命運的一天載於史冊吧。
等他們坐下,我站起身,道:“五位將軍,今天請你們來,是想和你們商議一下,我們此番遠征的勝率有幾成。”
楊易、廉百策和錢文義都看著我,眼中有些憂色。曹聞道也站起來,道:“統製,你要說的是文侯大人的戰略有誤,是吧。”
曹聞道莽撞,但心思並不粗,他也約略猜到了我的心思,猜不到的大概隻有陳忠。我點了點頭,道:“如今我們這般遇山開路,遇水架橋,一路南行,恐怕起碼要花七八個月才能抵達伏羲穀。兵法有雲,百裏而趣利者蹶上將,何況共和軍也在捕捉蛇人的蹤跡,我們有可能要對付前後之敵,縱然而勝,也將損失慘重。”
與共和軍即將反目,這幾乎已是個公開的秘密,也不用瞞著他們。曹聞道沉思了一下,道:“統製你的意思呢?”
曹聞道的性子,向來有點顧頭不顧尾,但此時卻也躊躇起來。這事實在太過重大,他也不敢一下子決斷。我道:“我就是無法決定,所以才想問問大家。我的意思,是決不能讓兄弟們無謂犧牲。”
曹聞道道:“怎樣才能不無謂犧牲?”他話未說完,錢文義插嘴道:“謀求共和軍援助?”
他話一出口,楊易與廉百策都鬆了口氣。這個意思他們一定也同樣想到了,隻是誰都不敢先出口。曹聞道皺起眉,道:“如果共和軍有此誠意,我同意。”
我苦笑道:“就是不能保證他們有此誠意,大人才不想與他們聯手。隻是這一戰,無論我們還是共和軍,想要單方麵取勝都很難,隻有聯手,才能以最小的損失取得最大的戰果。何從景不是呆子,他不至於看不到。”
錢文義道:“隻是這樣一來,便與文侯大人的策略完全背道而馳,說不好聽點,那就是……”
他停住了話頭,曹聞道嘿嘿地笑了笑,道:“等如反叛麽?”
錢文義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必想到了陶守拙的下場。我心裏一陣亂,道:“錢將軍,你覺得這樣做不值得?”
錢文義張了張嘴,似要說什麽,但沒有發出聲音。以錢文義的性子,一定不會同意這樣做,但又不會第一個反對。我看了看楊易他們,楊易和廉百策都躲開了我的視線,當我看向陳忠時,半晌沒說話的陳忠忽然道:“楚將軍,末將也沒什麽話好說。不過我隻覺得,能讓弟兄們少一點無謂傷亡,總是好事,隻是這樣做的話,即使成功,都督您一定會被文侯大人革職,末將等人也定要受牽連。”
這些連陳忠都想到了,別人自然不會想不到,隻是沒人敢說而已。
我道:“我已打定主意,日後文侯大人怪罪,後果由我一人承擔,絕不牽連別人。”
陳忠笑了笑,道:“都督忒小看我了,我說的不是怕受牽連。地軍團全軍將士,生死與共,豈會在意這些,我是說,末將願與都督甘苦與共,一同表態。”
我暗自歎了口氣。陳忠到底是老實人,我被治罪,他們定受牽連,他的確不會在意,但我想別人一定會在意的,起碼錢文義就一定在意。固然他們一同表態說支持與共和軍聯手,有利於軍心統一,可是他們要承擔的後果卻比我重得多,我終不能和他們說要他們來幫我一同背黑鍋。但這些話隻會讓他們多心,自不好說出口,我道:“五位將軍都是國之棟梁,是地軍團的支柱,留下來比離開要有用得多。我已想好,此事你們隻說不知,等我與共和軍聯係上後,你們聯名向文侯大人報告,說我一意孤行,以示與此事無涉,日後文侯大人也不會怪罪你們。反正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生米做成熟飯,文侯大人也鞭長莫及。”
曹聞道忽地跳了起來,叫道:“統製你這是什麽話?我老曹可不是這種背後捅刀子的人。要告發,我曹聞道的名字絕不簽上去。”
我看見錢文義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心知他定然又想到當初之事。曹聞道對錢文義一直很看不起,這番話說出來,錢文義會覺得在諷刺他。我忙道:“這不是落井下石。如果連你們都走了,地軍團的五萬弟兄隻怕也要散了。為了地軍團,你們仍然得留下來。背黑鍋的事,有我一個人承擔就行了,你們不值得為此犧牲。何況,”我笑了笑,心裏多少有些苦澀,“我多少有些功勞,而且此事若成,定不會判死罪。如果讓我解甲歸田,整天吃喝玩樂,倒也得其所哉。”
他們都沒再說什麽。即使與共和軍聯手滅了蛇人,但完全與文侯計劃背道而馳,肯定要有一個人來承擔事後的責任的,而這個人非我莫屬。即使曹聞道再義氣,也不過無謂犧牲自己而已。
陳忠忽然道:“都督,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
曹聞道歎了口氣,道:“除非大人……”
隻有文侯不存在了,我才不至於落得這麽個下場吧。曹聞道沒說完,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但我不是文侯,搬掉文侯,自己取而代之的想法從來沒有過。文侯縱然跋扈,但他的能力讓我敬佩得五體投地,如果當初沒有文侯,我即使有帝君支持,也根本無法和江妃與路翔勢力抗衡,帝國恐怕早就分崩離析了。就算我代替了文侯,我也缺乏文侯的馭人之術,多半隻會讓國家徒增變亂。我道:“別的話都不用說了,此間也無外人,我隻想讓大家表明一下態度,究竟同不同意與共和軍聯手。”
這時楊易站了起來,道:“末將同意與共和軍聯手,但不願在秘報文侯的報告上署名,願與都督共進退。”
楊易話不多,此時卻出奇地堅決。曹聞道馬上接口道:“我與楊兄弟意思一般。”他對楊易一直心存芥蒂,現在楊易說地豪邁,他登時稱兄道弟。
他們兩人一表態,錢文義與陳忠同時站了起來,道:“我也如此,都督明察。”
現在沒有表態的隻有廉百策。廉百策這人心思細密,為人也很低調,從來不搶先,但也從來不落後,不知為什麽,現在卻似心事重重。我心中有些不悅,但還是盡量平靜地道:“廉將軍,你意下如何?”
廉百策抬起頭,道:“我……”剛說出一個字,見別人都站了起來,忙不迭也站起來,道:“末將也是如此想的。不過此事還要從長計議為是。”
曹聞道哼了一聲,道:“從長計議,現在非此即彼,哪由得你從長計議。”
廉百策似是沒聽到曹聞道的挖苦,仍是低低道:“楚將軍,此事你不與邵將軍商議麽?沙吉罕監軍那邊又該如何應付?”
沙吉罕是文侯派來的監軍,這事當然不能與他說。此次火軍團派來的三千人與地軍團一起行動,隻算是支偏師,領軍是個備將,叫丘神通。因為軍銜低,所以也不必多慮。不過風軍團是全軍出動,風軍團人員雖少,卻也是四相軍團之一,邵風觀與我平級,照理不該瞞著他。我想了想,道:“還是等事情辦成了再與邵將軍說吧。至於監軍麽,廉兄以為如何?”
曹聞道舔了舔嘴唇,插嘴道:“這小子不會和我們一條心的,不如借機做了他!反正小王子也在,我們……”
我淡淡一笑。帝君不惜瞞著安樂王讓小王子到前線來,打的正是這個主意,曹聞道倒是一語說破。我怕他說得太多,忙道:“這事觀其行,再作定奪也不遲。”
這時廉百策壓低了聲音,道:“曹將軍,有件事不知你想過沒有,與共和軍聯手的確事半功倍,但一旦大功告成,他們反戈一擊,又該如何?”
我的心裏猛地一震。現在我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與共和軍聯手,雖然也擔心共和軍會不會有反複,但一直未能慮及此事。的確,現在我們也不能全部依靠共和軍補充給養。否則真像廉百策說的,萬一共和軍在事成之後對我們下手,就算不正麵攻擊,隻消截斷補給,那我們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唯有冒死突圍一途了。真這樣的話,損失不見得會比獨力攻擊伏羲穀小。
文侯最擔心的,也就是這一點吧。我默默想著,曹聞道道:“老廉,那你覺得該怎麽辦?”
廉百策微笑了一下,道:“當初共和軍與我們聯手,為了表示誠意,大人開出的條件是什麽?”
楊易眼中忽地一亮,道:“廉將軍說的,是讓他們提供人質?”
廉百策道:“正是。現在該他們表示一下誠意了,這人質必須是共和軍中有相當地位的人。”
曹聞道喃喃道:“難道要何從景的兒子?不過聽說他的幾個兒子都隻是些小孩子呢,帶來可麻煩得很。”
不對,何從景現在名義上是共和軍領袖,但他的兒子卻談不上人質。我道:“不能是孩子,應該是另外一個人。”
楊易道:“都督你已有人選了?”
我道:“不錯。現在商量得差不多了,那麽要求共和軍提供人質為保證,我軍與共和軍聯手,一同攻打伏羲穀,事前由你們聯名向文侯大人密報,事後我再上書請求同意。如此,沒有人反對了吧?”我見他們還有反駁之意,道:“別的不用說了,我意已決,五德營還要保留下去。一旦我有不測,地軍團歸楊易將軍全權指揮,旁人不得違抗。曹兄,你也不必多說。隻要五德營堅如磐石,我就算被治罪,也不會有性命之憂。”
我說得很是堅定,他們互相看了看,終於站直了,齊齊向我行了個軍禮,道:“遵命。”
也許五統領之間也有矛盾,但這五個人都是識大體、顧大局的人。即使沒有我,五德營這輛戰車仍將滾滾向前,成為最不可忽視的力量,而隻要五德營在,就算文侯要除掉我,也要三思而後行。
文侯也許能一手遮天,但我有五德營,就足以與他對抗。
“需要人質?”鄭昭想了想,“可以,我會向何城主匯報此事。”
我笑了笑,道:“鄭先生,我要的人質不是旁人,正是你。”
“我?”鄭昭抬起頭看著我,我也迎著他的視線,微笑道:“正是。鄭先生既是何城主的三士之一,又是南武公子左膀右臂,在貴軍中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如果不是鄭先生為質,我對你們的誠意就要打折扣了。”
鄭昭想了想,站了起來,向我伸出手,道:“好,我同意。”
他答應得如此痛快,倒也讓我小小意外了一下。我道:“多謝鄭先生。此事事關重大,恕在下無禮,鄭先生來我軍中,還望你多多合作,不要令我誤解。”
鄭昭苦笑了一下,道:“我也知道讓你信任很難,隻是公子也說過,想要讓你們相信,隻有我當人質,所以事先早有準備了。”
我呆了呆,道:“南武……南武公子也早有預料?”
要共和軍提供人質,那是廉百策臨時想到的,我沒料到南武公子居然早有預料。丁亨利說南武公子是人中龍鳳,言談中神往不已,這人當真大不簡單。隻是這人算計起人來處處從最險惡處出發,定下的計策也全都陰毒險狠,實在讓我難以接受。我絕對不信這樣的人會真正做到“以民為本,以人為尚”的信條。
鄭昭道:“自然。公子已與我說過,要讓你們相信我們的誠意,必須提供一個人質,而此人非我莫屬。”
我也苦笑了一下,道:“鄭先生,你這般說倒顯得我們不厚道了,還請你諒解。”
鄭昭道:“自然,防人之心不可無,如果我們換一個立場,我也要這麽做的。何況,在帝都時楚將軍放走了我,此恩未報,鄭某也有愧於心。”
我看著他,道:“那麽,鄭先生,你以為我們這次合作會順利麽?”
我這話已有點咄咄逼人了。我要問的,是他們會不會另出陰謀。鄭昭毫不退縮,也看著我道:“楚將軍,世間萬事,皆有因果。誠以待人,他人方能以誠相待。楚將軍今之良將,此理當不會不知。”
我盯著他的雙眼。現在我實在有點惱怒自己為什麽沒能練成讀心術,否則就能知道他的真心想法了。鄭昭願意當人質,一定也擔心如果別人前來,可能會中我的攝心術。攝心術雖然不能讀出別人的心思,但可以命令別人說出真話來,隻是鄭昭卻不知道我的攝心術不過極偶然才會成功。
半晌,我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說著,握住了他的手。
我知道,我已經踏上了一條不歸路。從現在開始,我必須和文侯分道揚鑣了。雖然這一天早有準備,但我心裏卻有種異樣的難受,恍惚想到了曾幾何時,文侯對我如慈父一般親切。
“都督,廉將軍求見。”
我正坐在桌前看著一幅地圖,斟酌著寫一份以五德營統領的語氣告發我的信,馮奇忽然在門口稟報了一聲。我抬起頭,道:“快請他進來。”
他撩開帳簾,廉百策低頭走了進來。他到我案前,行了一禮,道:“楚將軍。”
我笑了笑,道:“廉兄,坐吧。”心裏卻有點不安。廉百策看了看案上的地圖,道:“楚將軍,你在看地圖啊。”
現在我已經決定與共和軍聯手,就不需要再按已定戰略行動了,馬上就要轉道向東西方向繞道而行,因此得馬上做出遣兵的新方略。廉百策嘴上說著,眼睛卻瞟著案上那份開了個頭的告發信,我見他如此,忙推了推,道:“廉將軍,你看看這般寫如何?你來得正好,還要借助你抄一份呢。”
廉百策拿起紙來細細地看著。看著他的樣子,我的心頭不禁一痛。五德營五統領,自成軍以來不知經曆了多少戰事,可以說與我生死與共,但顯然這些都靠不住。不說別人,廉百策就首先不會陪我送死的。讓他看看這份告發書,知道這黑鍋我全背了,也可以定定他的心吧。
廉百策看了一遍,抬起頭道:“楚將軍,有句話末將一直想說,還望楚將軍恕罪。”
我心頭正是刀絞一般,強笑道:“你說吧,言者無罪。”
他說的,大概是表示遺憾之類的話吧。我正想著,卻聽廉百策道:“楚將軍,你用我們的名義告發你自己,實屬不智。末將等人雖位屬下僚,但也知人倫大義。楚將軍,你定下這議,實是為兄弟們著想,末將願與楚將軍共進退。何況,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將軍既然已定下此議,當雷厲風行,等事成之後再行稟報,文侯大人縱然不悅,也無能為力了。但現在稟報,文侯大人必然會發命令要你收回命令,如此一來,隻有讓弟兄們心懷疑慮,無所適從。”
他這麽說,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道:“天下事,隻要無愧於心便是了。廉兄,我已經有所準備,不是要陷你們於不義之地。至於文侯大人降命要我收回成議,那是不可能了,等這份東西傳到帝都,五德營早已開拔,到時生米煮成熟飯,大人想叫我們回頭也已不可能。”我見他還要說什麽,便指著地圖道,“郎莫所稱的大雪山是在西南一帶。我在想這一帶氣候濕熱,居然會有萬年不化的雪山,當真奇特。”
廉百策道:“楚將軍,末將這些日與秉德土人聊過,他們說西南朗月省一帶確有雪山。因為此地地勢高峻,山巒插入雲霄,因此積雪亙古不化。這一帶雪山分布在與香虎國接壤之處,兩百餘年曾有商隊為求利,冒死探道,想越過大雪山入香虎國,結果百餘人商隊出發,隻有兩人生還。末將記得,此事好像天機法師也記載過。”
這事我也聽說過,在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中也記載此事始末。自古以來,與香虎國的交通有兩條,一是從高鷲城往南,沿海岸而行,再折向西方;另一條道則是先從西方出發,越過瀚海,再折向南邊。這兩條路線都有萬裏之遙,從路線上看都是繞過朗月省。按理朗月省與香虎國接壤,應該從此出發最近,但朗月省地勢太高,人煙罕見,走這條路實在太危險,數百年來隻有那支商隊試過一次。朗月省僻處一隅,當時卻出了個大富豪叫寶木措。這個寶木措與香虎國做生意致富,但每次商隊出發,少則一年,多則兩年方能回還,權衡之下,決定冒險穿過朗月省南部的無人區。應該說寶木措事先準備極其充分,他準備了三百匹馬,一百多人的商隊,帶足一年份的糧草,挑選的人手也是當時朗月省有名的獵戶。一年後,卻隻有寶木措和一個貼身傭人回到朗月省首府。據他說,本來他對開辟這條路的艱辛也有準備,但不曾料到此間艱辛居然到了這等程度,崇山峻嶺不斷,凶猛的異獸層出不窮,其中最可怕的,便是蛇人。
這就是世人第一次聽到蛇人的情形。當時人們隻覺得那是寶木措誇大其辭,也沒人真信。天機法師看到蛇人時,才想起寶木措這件事,將此事記載下來。讀過《皇輿周行記》的人並不太多,秉德省的鄉民連字也不識,當然不會看過,這事看來仍然流傳在這一帶人的口中。我道:“是啊,我也看過,原來你也看過《皇輿周行記》。”
廉百策向四周看了看,忽然壓低了聲音,道:“楚將軍,末將今天過來,其實是有件要事稟報。”
我見他說得如此神秘,怔了怔,道:“什麽事?”
廉百策道:“末將找到了那寶木措的後人。”
他的話像是把刀子刺了我一下,我一下站起來,道:“什麽?”
寶木措是第一次見到蛇人的人,但由於他是朗月省的土著,又事隔兩百年,我根本沒想過居然能找到他的後人。我道:“那個後人手上有沒有什麽寶木措的遺物?”
這也是順口一說。那麽多年過去了,他的後人未必能多知道些什麽,而保留遺物的可能也很小。可是廉百策臉上卻浮起一絲笑意,從懷裏摸出一個卷軸,道:“寶木措寫了一份筆記,他的後人代代相傳,一直保留。”
我大喜過望,幾乎是一把奪過他手上的東西。抓住那卷軸時,我的手也在發抖。居然有這種東西從天而降,不啻是上天開眼。我展開來看著,那卷軸已經十分陳舊,但保存得卻很好,劈頭便是一幅地圖,後麵是一些古怪的文字。我呆了呆,道:“是用朗月省文字寫的啊……”
朗月省土著是異族,語言文字都與帝國通用的有些不同。廉百策又從懷裏取出個卷軸道:“楚將軍放心,末將已命人將這卷軸譯成帝國語了,地圖也照樣繪成。”
我打開那卷軸,隻見這卷軸的樣子與那個一模一樣,但文字卻全成了帝國語。我欣喜若狂,道:“太好了!有了這個,我們的勝算更多了五分。廉兄,你真是有心人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廉兄,你已立下第一奇功,那個尋訪到這個的弟兄在嗎?好好賞賜他,怎麽賞都不過分,寶木措的後人也要好好賞賜。”
廉百策微微笑著,道:“楚將軍放心,末將自會辦理。”
廉百策走後,我讓馮奇在門口守著,誰也不見,一個人拚命研究那份筆記。廉百策找來翻譯的人看來手段甚高,譯筆非常流暢。當年寶木措從郎月省首府哲都出發,組成的是一百人的大商團。他擔心馬車不穩,因此牛馬各帶了三百匹,已是準備萬一糧草不繼,可以殺牛取食,而且牛車雖然慢一點,卻要穩當許多。
寶木措出發時就準備開出一條近路來,因此從哲都城出發,一直到大雪山下,這一段他講得甚為詳細,地圖上也畫得很清楚。雖然一路艱辛,倒也沒什麽大不了,快到大雪山下時,隻有一個隨從因為疾病去世,牛馬一共也隻損失了七頭,都還算順利。但要翻過大雪山卻遇到了難題,那一道雪山綿延不知有幾千裏,高聳雲天,即使空著身子想要翻山而過都幾乎不可能,更不用說趕著個車隊。但寶木措堅信雪山中定然有相同的峽穀,隻消找到這些峽穀,就一定能穿過雪山。
他尋找峽穀的依據是大雪山一帶的樹木分布。事實上,大雪山的確並不是鐵板一塊。發源於秉德省的一條大河流入南寧省以西,就是穿過大雪山流入香虎國。隻是這條河的河水實在太湍急了,根本無法行舟,不能充當與香虎國的交通要道。寶木措在販運貨物時曾經過河口,發現河口的樹木很明顯比北邊年輕。
寶木措不但是個行商有術的富豪,還是個相當有見識的人物。他說樹種大多由風力傳播,每到秋天樹木結種,刮的多是西風,種子大多被吹向東邊,所以一片樹林東南邊的樹木多半比西北邊年輕。大雪山山勢由西北向東南,山脈擋住了從香虎國吹來的南風,而這一帶的樹木大多由風傳種。隻是在大雪山中段,由於樹林分布非常密,西風吹不進來,所以每一片樹林間往往是中間的樹木衰老,四周的樹木年輕,看不出明顯的方向。那道峽穀雖則不能行人,但寶木措堅信峽穀不止這一個,如果能找到一片與此相近的樹林,就能找到另一個可以行人的峽穀了。他正是基於這樣的想法,這才孤注一擲,集結了這麽多人探險。事實上,如果他找到了這條通道,那麽運費就遠較他人便宜,可以壟斷香虎國與帝國之間的商務了。
寶木措沿大雪山行進了兩個月,在一個叫“十三道”的村落以東三百餘裏的地方,他發現了一片樹林特別年輕,有些樹幾乎才長了一兩年。而這片樹林南邊部分,古木參天,明顯要老得多,加上附近並沒有大河,顯然這個峽穀是可以行人的。
寶木措很高興,覺得自己運氣實在太好了,終於找到了這個地方。隻是,他的運氣就到此為止。
他們向這片樹林走去。越往南走,樹木就越是高大,甚至有十個人都合抱不過來的巨樹。路雖然越來越難走,但寶木措每走一步,都覺得離目標更近了一步。他堅信在這片樹林的盡頭,一定是一個可以穿過大雪山的峽穀。他甚至已經算好了,以後走這條路,基本上一次可以節約三個月時間,這樣每年便起碼可以走兩次,等如獲利翻倍。
可是路越來越不好走了。樹木太過茂密,有的地方他們隻能沿路將樹伐倒,才能讓牛車過去。這樣一來,時間越拖越長。到了第十一天上,出來一件事。
雖然讀著翻譯過來的寶木措筆記,但我也感到了當時他心頭的恐懼。
那是第十一天晚上。因為趕路實在太累,他們睡得很死,但寶木措起早摸黑慣了,而且他自己也不用去砍樹,所以睡得還算警醒。半夜裏,他突然被愛馬“真珠”碰醒了。真珠不時蹭著他,樣子很是驚恐。寶木措看了看四周,火塘已經滅了,隱約中牛馬群都似乎有些躁動不安。他正想著會出什麽事,慘叫聲忽起,見邊上的一個隨從被一個什麽東西猛地拖向黑暗,那人慘叫連連,拚命抓著能抓的東西,寶木措還沒回過神來,那人已一把抓住了他的雙腿。寶木措隻覺得自己也被拖了過去,登時嚇得慘叫。
寶木措有個貼身保鏢名叫紮西。這人是個啞巴,力氣極大,對寶木措也忠心之至,聽得寶木措的慘叫,立時跳了起來,正好看見寶木措被那人拖著滑入黑暗中。紮西猛地拔出刀來,一刀將那人的雙臂斬斷,才算把寶木措搶了下來。可是不等寶木措慶幸,周圍的人幾乎同時慘叫起來。
那天篝火已經熄了。寶木措在筆記中說,也許這就是那些怪物攻擊的緣故。每一天他們都讓人守著火塘,不讓火種熄滅,但那天也許是看守火塘的隨從太累了,竟然睡死過去,所以火塘也已滅了。周圍淨是人的慘叫,百來號人也登時陷入一片混亂,有些人在慌亂地解著馬的韁繩想要逃命,但混亂中哪裏還來得及,他們還沒解開繩子,就被一道道黑影卷住拖入黑暗。
寶木措眼睛很尖,雖然周圍一片黑暗,隻有一些星光,他仍然看到了那些黑影的大致樣子。“上身猶人,下體則如巨蛇。”這是寶木措筆記中所說。
那些怪物幾乎無窮無盡地從黑暗中衝出,寶木措已嚇得魂飛魄散,翻身跳上真珠,打馬向外衝去。
真珠是匹極馴良的馬,未得寶木措命令,從來不會自行跑開,因此寶木措從來不將它栓起來。寶木措得以逃生,也正虧了這一點。
真珠不愧是一匹價值萬金的寶馬,在黑暗中樹林裏奔馳,竟然如履平地。寶木措聽得身後的慘叫越來越微弱,他死死抱住馬頭,隻顧向前狂奔,直到暈死過去。等他醒過來時,發現紮西在他身邊,給他包紮傷口。紮西與旁人不同,據說此人自幼由猿猴養大,平地奔走快逾奔馬,而且能在樹梢上行走。他有這等本事,這才逃得一命,而寶木措帶來的一百來人全部死在樹林中了。紮西也如寶木措一般拚命逃生,一直到第二天中午聽得真珠的嘶吼,這才發現寶木措暈倒在地上。
這一趟損失慘重,不過對於寶木措來說還不算什麽,隻是寶木措遇到這等禍事,僥幸撿回一條命,雄心頓消,回到哲都城,他連平時走路都怕了,從此坐吃山空,再也不外出行商。這些就是題外話了,寶木措在筆記結尾感慨地寫道:“世間之大,無奇不有。餘少日堅信人力可勝天,老來再不作如是想。”他因為後來再不行商,家產隻出不進,到他臨死前已經不算什麽了,連郎月省首富都已算不上,幾個兒子又很不長進,因為爭奪家產鬧了個不可開交,把剩下來一點也敗得幹幹淨淨。廉百策找到的那個大概是其中分到寶木措筆記的那一支吧,這人若不是窮極無聊,大概也不會把這筆記賣掉的。
寶木措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一篇筆記寫得繪聲繪色。我看得入神,天都快亮了,竟然全無倦意,還繼續研究寶木措繪下的地圖。可惜他是從哲都城出發的,所以地圖上從哲都城到大雪山這一段路畫得很詳細,另外的地方卻不那麽仔細了。我們要找到伏羲穀,當然不能繞遠道去哲都城逛一圈。好在寶木措的地圖上還畫了幾條可以行走的路線,其中一條正是通向秉德省的。如果這條路能打通,大約二十天就可以抵達大雪山下了。
正看著,馮奇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楚將軍。”
我抬起頭,道:“馮奇,什麽事?”
“有位先生求見楚將軍。”
我呆了呆,一時還不明白他的話。現在天還剛有些發亮,這時候能有什麽人來見我?我道:“讓他進來吧。”順手將那卷軸卷好了放進懷裏。剛放好,門簾已撩開了,馮奇和魏風兩人走了進來,他們身後跟了一個人,那人身背一柄兩尺許的劍,後麵又跟著兩個十劍斬中人。現在十劍斬隻剩了九人,隻是這個名字仍然保留著。
馮奇與魏風兩人走進來,便一左一右站在我身邊,道:“楚將軍在此,郭先生有什麽話便說吧。”
那人抬起頭,向我行了一禮,道:“楚都督,卑職郭安敏有禮。”
我也不認識這郭安敏是誰,道:“恕我眼拙,請問閣下是……”
郭安敏笑了笑,道:“楚都督,卑職是張尚書府中從事,以前曾見過楚都督一次,隻是都督想必忘了我。”
張龍友的人?我不由大感詫異,道:“是麽?張尚書讓卑職來時,給卑職這柄劍,說都督看過便知道了。”他解下了背後的劍,連鞘交給馮奇,馮奇略略抽了抽,看看沒有異樣,這才遞給我。我將這劍接到手裏,不由呆住了。
這劍的劍鞘極其簡單,隻是兩塊木頭,但做得卻頗為細致。那柄劍也不是軍中用的雙手劍,而是一柄細劍,劍柄上畫著一個太極圖。
這把劍正是當初我們一同逃出高鷲城,在符敦城外我遇到的那個奇醜無比、自稱是“神”的神秘劍士的佩劍。我還記得那時張龍友跟我詳細說過上清丹鼎與清虛吐納兩派所用太極圖的不同,這劍鞘正是薛文亦的手筆。我握著劍鞘,隻覺手也有些微微顫抖。
多久了呢?很久了吧,我幾乎要忘了。張龍友把這柄劍給我看到底是什麽意思?隻是他將這把劍保留了那麽多年,現在我們雖已疏遠,但在他心裏,也在懷念當初的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吧。我抬起頭,道:“郭從事,這是何意?”
郭安敏又行了一禮,道:“張尚書說,隻消向楚都督說一句,當年高鷲城中的兩片黑籌,都督便知道了。”
我的心裏猛地一動,許多久遠的記憶刹那間奔湧而來。當初我還在武侯麾下為將時,被蛇人困死在高鷲城中,絕糧之時,殺生王柴生相提出要殺工匠女子為食,武侯讓我們一些將領投籌碼決定,結果隻有我和張龍友投了黑籌反對。知道這件事的,現在也隻有我和張龍友兩個人了。我暗自歎了口氣,道:“是了,我知道。郭從事,你有什麽話要轉達?”
郭安敏道:“請都督屏退左右,卑職方可直言。”
我看了看馮奇,道:“馮兄,你們先出去吧。”馮奇猶豫了一下,道:“是。”他轉向郭安敏,道:“郭先生,恕在下無禮,要搜檢一下郭先生身上。”
這種舉動十分無禮,郭安敏倒很大度,攤開雙手,道:“將軍請。”我見馮奇真有要搜檢之意,忙道:“不必擔心,郭從事不是外人。”
馮奇看了看我,這才行了一禮,道:“那麽,楚將軍,我就在門口,有事便喚我一聲。”
等他們出去,我道:“郭從事,坐吧。”
郭安敏坐了下來,笑了笑道:“楚都督這位侍衛可忠心得很。”
我道:“郭從事,此間已無六耳,有什麽話便請快說吧。”
郭安敏正了正色,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低低道:“楚修紅將軍接旨。”
我吃了一驚,跪下道:“臣接旨。”
郭安敏卻沒有宣讀,隻是將那小包遞給我道:“楚將軍,請你自行一閱。”
我有些狐疑,道:“你來打開。”
郭安敏打開包,裏麵是一個小小的牛角,還有一封帛書。帛書定然是密詔了,隻是看到那牛角,卻讓我大吃了一驚,失聲道:“通天犀角!”
這不是尋常牛角,是大內密藏的通天犀角。通天犀角吹起來響徹雲霄,樣子卻是個小小牛角,向來是帝君出巡時開道之物,也是奉帝君之命誅殺違法文臣武將的信物。
郭安敏道:“正是。楚都督,請看帝君密旨。”
帝君現在似乎很喜歡發密旨,我出發時他便發了一份,現在又發一份。我看了看,密旨上是催我盡快討伐蛇人,務必要在年內回返帝都,其間有什麽事皆可自行裁決,萬不得已,可將通天犀角宣示,以此為令,軍中不論何人,皆可由我誅殺。“諸事皆可自便,年底之前必返帝都。”另外就是攻破蛇人大營後的善後事宜。字不多,我馬上便看完了,最後這幾個字如同鐵石一般,讓我看了都有些心跳。將密旨收好,我抬起頭,道:“帝君為何如此著急?”
郭安敏歎了口氣,道:“楚都督,你可知文侯大人現在在帝都更是飛揚跋扈了麽?”
我道:“怎麽了?大人如此,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郭安敏道:“前些天,又有蛇人來犯東平城,與鄧將軍的水軍團交了一回手。隻是這回那上萬蛇人連一個都不曾逃走,全部被斬殺。”
現在東平城以鍾禺穀為將。此人當初以軍校第一名畢業,我還參加了他畢業的儀式,他也是文侯一手提拔起來的。我道:“東平城還有蛇人嗎?”當初我們消滅了駐守南安城的蛇人,隻以為東南一帶從此太平,沒想到又有了蛇人。
郭安敏點了點頭,道:“蛇人神出鬼沒,這一次也是突然出現,而且想水攻東平城。”
我道:“蛇人在水中雖然能遊很長時間,不過隻要注意保護船隻,應該不必太過擔心。隻是這些蛇人難道吃一塹不長一智麽?”蛇人在水中固然厲害,但我們當然不會也跳到水裏與蛇人水戰,而坐在船上,便能占盡上風。當初我在畢煒麾下任先鋒增援東平城時,就曾與一支蛇人隊伍狹路相逢,結果將那上千蛇人斬盡,自己損失極少。
郭安敏道:“這一次有些不同,它們居然也組成了一個船隊,是正規水戰了。”
我呆了呆,道:“蛇人也坐船?”
郭安敏道:“是。它們駕船也已熟練,若不是水軍團有螺舟,險些便敗在這些怪獸手下。”
郭安敏倒是個健談的人,跟我細細講了一下。原來螺舟是工部員外郎葉飛鵠設計出來的一種小舟。葉飛鵠此人造船之術極其高妙,他設計出一種能在水底潛行的小舟,取名為螺舟,水軍團已配置了十餘艘。當鄧滄瀾看到蛇人居然以船隊進攻,便先發製人,命令螺舟出動,從水底布下水雷,將那些蛇人船隊困在江心。這一支蛇人多達萬餘,應該是蛇人留在我們後方的殘部全體了。它們此番進攻,也是孤注一擲,結果費盡心機建起船隊,連用都沒來得及使用,便被水雷困住,陷入進退兩難的絕境,終於被鄧滄瀾一舉殲滅。這一戰一方麵讓我們這支遠征軍解除了後顧之憂,另一方麵也使得文侯的聲望更上層樓,以至於民間竟然隱隱有謠言說敵軍自覺無能,有將帝位禪於文侯之意。帝君因為此事更添憂慮,遠征之事也由他首肯,但四相軍團中支持帝君的兩個都督偏偏遠離帝都,這讓他更覺得不安,因此再發密詔催我。
在帝君心裏,一定認為這些謠言都是文侯造的,預示著文侯要對他下手吧。帝君是文侯一手扶起來的,現在帝君最猜疑的卻是文侯了。如果將來我取代了文侯的位置,帝君猜疑的對象,就該是我了吧。鄧滄瀾一舉殲滅蛇人餘部,使文侯的威望更增,在帝君看來,文侯謀反的日期也更近了一天。現在帝君給我誅殺之權,那是要我不惜一切代價,盡快剿滅蛇人後返回帝都勤王的意思。當初郡主也和我說過,文侯非池中之物,遲早會有不臣之心,也許,指的就是這一天?“諸事皆可自便”,那麽我與共和軍聯手的事,也並不必先向帝君請示了吧。我用五德營五統領的名義告發自己,現在看來是沒有必要了。
“楚都督,辦得到麽?”
郭安敏看我好一陣不說話,大概心裏也有些擔心。我抬起頭,道:“請帝君放心,十二月前必能返回。”
郭安敏送了口氣,向我行了個大禮,道:“都督今之名將,既有此言,帝君也可放心了。都督,那我馬上回去,帝君在帝都靜候將軍凱旋佳音。”
第三十三章 違命不從
“怎麽,要轉向東南?”邵風觀一把撩開我的營帳帳簾,還沒等坐下便問道,“楚兄,你在想些什麽?”
“邵兄,從此間開路而行,極為艱難。你也看到過,要開出一條路來,今年已是根本不可能了。”
邵風觀眼珠轉了轉,小聲道:“是帝君下令,今年必要回返?”
他的心思果然靈敏,隻是一句話便猜到了。我苦笑道:“邵兄,我一直在慶幸不是你的敵人。做你的敵人,真是睡覺都睡不好了。”
他打了個哈哈,道:“豈敢豈敢,強中自有強中手,現在睡不好的是我自己。隻是這些大人物都是這個模樣,橋還沒過,就在準備抽橋板了。”他眼裏有些頹唐,重重坐了下來,道:“隻是你這般公然違背文侯之令,如何向你的監軍交待?”
現在要出發了。雖然先前商議時沒有和邵風觀說過,現在卻不能隱瞞他了。得到了寶木措的地圖,我已經想好了一個戰略。昨天想了一夜,覺得甚是可行。而這個戰略,必須得到邵風觀的大力協助。
我道:“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想好了對付他的辦法了。”
“楚兄,我勸你別小看這狄人少年。這小子是長尖牙利爪的,別看他年紀不大,可不是好對付的人。”邵風觀的眼裏閃過一絲疑慮,“而且,我們從東南走的話,就是繞過高鷲城了。從那兒走就瞞不過共和軍的耳目,你與他們聯係過了麽?”
我點了點頭,道:“已有密約。”
邵風觀一陣愕然,咋了咋舌,道:“你這麽相信共和軍麽?萬一他們到時翻臉,該如何對付?”
我笑了笑,道:“此事正要邵兄協助了,請你過來,便為此事。”
我將我的策略向他說了一遍,邵風觀聽得入神,半晌說不出話來。聽我說完,他想了想,歎了口氣,道:“楚兄,你越來越陰險了。”
我沒想到他居然說出這麽句話來,不禁有些尷尬,道:“何出此言?這計謀不好麽?”
他搖了搖頭,道:“計謀天衣無縫。隻是這種計策,我一直以為隻有文侯才想得出來。”
我的心裏一凜。我所設想的這條計策固然很是周到,但想來確實有些像文侯所設計的。也許,我不知不覺地成了第二個文侯?
我背後的汗水涔涔而下,歎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就算陰險,我也認了,隻要無愧於心就行了。”
邵風觀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頭,道:“我知道。楚兄,還記得我以前說過一句話麽?我說你是不能當敵人的。”
我道:“是啊。那時我還為你說的是文侯。”
邵風觀笑了:“你能忍。不論是怎樣的生死關頭,你總不肯放棄。這種堅忍是最可怕的。我就沒你這種堅忍,說實話,當時帝君來招攬我時,我就決定了。如果那時你不原意倒向帝君的話,我就立刻向文侯密報一切,就算做卑鄙小人也在所不惜。”
我沒想到邵風觀居然說得如此直率,詫道:“為什麽你非要把我也拉進來?”
“文侯是我曾見過的最能忍的人,他可以在武侯的光芒下韜光隱晦那麽多年,隻是他終究沒有經曆過生死關。所以我覺得,能夠對付文侯的,隻有你了。”邵風觀看著我,又拍了拍我的肩,道:“所以你陰險也不是件壞事。”
我不知道自己該笑一笑還是怎麽,訕訕地道:“那你就不怕我對你陰險了?”
“當然不怕。”他眼裏露出一絲狡黠,又帶著洞察一切的睿智,“你與文侯不同,你是個講情義的人。所以,隻要我不害你,你就不會害我。”
“沙吉罕監軍來了。”
馮奇小聲地說著,看得出他有些不安。當他聽說我要請沙吉罕過來商議轉向東南時,他大吃一驚,可能覺得我太過大膽了。
我道:“他來了?快快請他進來。”我見馮奇眼裏淨是擔憂之色,不由笑了笑,道:“馮兄,別擔心。”
馮奇打了個立正,小聲道:“楚將軍,他帶了幾十個親兵,要不要我們守在裏麵?”
沙吉罕也一定嗅到情形不對了吧。隻是他再聰明,也逃不過我這條計。我道:“不用了。你們在裏麵,他反而會起疑心。”我見他還要說什麽,道:“你放心吧,他不會對我下手的,請他進來吧。記得我交代的話。”
馮奇道:“是,屬下記得。”轉身出去了。
門簾一開,沙吉罕進來了。一見我,他便躬身施了一禮,道:“楚都督,沙吉罕有禮。”
他的話很客氣,但他身後的四個保鏢已經說明他對我根本就不信任。他是遠征軍名義上的最高指揮官,照理我該去謁見他的,所以我假說突染疾病,請他過來商議軍機大事。
沙吉罕表現得倒是十分殷勤,搶到我的床前,道:“都督,您怎麽了?”
我咳嗽了兩聲,裝得有氣無力地道:“監軍大人,末將突染沉屙,隻好有勞監軍大人移玉。”
沙吉罕道:“都督大人得的什麽病?這可怎生是好?”說得很是關切。
“隻怕是中了瘴氣了。”我歎了口氣,“現在我已沒辦法再指揮諸軍,隻能有勞監軍大人全權代理。”
他一下子被我吸引住了,湊過來道:“都督大人,你這病這麽嚴重?”
我心中暗笑。文侯給他的密令自是一旦我不聽從命令,就將我拿下,現在他一定料不到我居然要把軍權全部交給他。這條以退為進,誘敵深入之計,就算比沙吉罕老到也逃不了。我歎了口,道:“此次染病,我都不知還會不會好。”
沙吉罕頓了頓,忽然低低道:“那麽,楚將軍,你去死吧。”
他話音剛落,那四個保鏢忽地衝了過來,拔刀站在我四周。我一怔,道:“監軍大人,這時何意?”手在被子裏卻已握住了百辟刀。沙吉罕這一手卻是大出我的意外,我隻以為我這樣說,他表麵上的客套總會有的。
沙吉罕的嘴角忽然浮起一絲笑意。看到他這種笑,我的心不由一震。這種笑容我太熟悉了,分明與文侯一般無二。這個少年雖然是個狄人,長大了隻怕又是一個文侯。他無聲地笑道:“都督大人,臨來之時文侯大人有命,隻消你有異心,便讓我將你當場格殺。楚將軍,你縱然身染重病,但前一陣調兵遣將,與共和軍暗中勾結,此罪即是當誅!”
文侯居然要馬上誅殺我!我不禁愣住了。雖然現在與文侯越來越疏遠,但臨來時他還曾經叫我過去麵授機宜,我心中一直覺得無論如何,文侯都不會如此對我。難道我暗中投靠帝君的事已被他知道了?我心裏一陣刀絞似的痛苦。我雖然投靠了帝君,但我也發誓,隻要文侯不曾真正有不臣之舉,我就絕不反叛文侯。可是,顯然文侯並不這麽想。
我看著沙吉罕,道:“監軍大人,你殺了我,如何向諸軍交代?”
沙吉罕看了看身邊一人,微笑道:“塔卜裏,你與楚將軍說說你有什麽本事。”
這塔卜裏也是個狄人,看長相卻與一般狄人的粗壯大為不同。他向我行了一禮,道:“稟都督大人,在下塔卜裏,我的本事是製作人皮麵具。”
他說到“人皮麵具”四字,我不由得渾身都抖了抖,一瞬間已然明白了沙吉罕的用意。塔卜裏與我的身形很是相近,沙吉罕是想殺了我後讓這塔卜裏扮成我。因為我自稱身染重病,扮成我後旁人多半發現不了。這樣一切就真正由他掌握,到時他再放出消息說我因重病而死也沒人懷疑了。如果我用的不是這種計策,而是尋常的想賺他過來,隻怕反要弄巧成拙,被他將計就計了。
我看著沙吉罕,慢慢道:“沙吉罕,你真個要殺我?”
我盯著他,他一開始也在看著我,過了一會,終於擋不住我的視線,扭頭道:“我……”才說了一個字,他渾身都是一震,雙手也在發抖,像是痛苦之極。
成了!我按捺不住的欣喜。我病榻後麵有一個小小空間,鄭昭坐在裏麵。把沙吉罕叫過來,再用攝心術控製住他,這便是我的計劃。鄭昭告訴我,要用攝心術必須讓對方心情不定,因此我緊盯著他,趁他目光一閃爍,鄭昭一舉成功。
他那四個保鏢卻不知道沙吉罕出了什麽事,那個塔卜裏道:“王子,怎麽了?”
沙吉罕神情甚是痛苦,我知道他這是在與鄭昭的攝心術相抗。但這攝心術來無蹤去無影,隻怕他根本不知如何相抗法,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正看著他,沙吉罕忽然伸手去拔腰刀,隻是這小小腰刀像是有千鈞之重,他拔出來時慢得異乎尋常。
他是要殺我?我怔了怔,腦中忽地靈光一閃,喝道:“別讓王子自殺!”
那四個保鏢已是六神無主,恐怕覺得沙吉罕受命要殺我,卻又於心不忍,聽我一說,更要以為沙吉罕天人交戰之下,想要自殺。那塔卜裏倒是忠心耿耿,一把搶掉沙吉罕的腰刀,道:“王子,您別想不開啊。”
沙吉罕是想自刺一刀,以此來打破鄭昭的攝心術。他的腰刀一被搶掉,渾身一震,忽地平靜下來。我心知鄭昭的攝心術已完全控製住了沙吉罕,心頭竊喜,道:“沙吉罕王子,你還要殺我麽?”
沙吉罕搖了搖頭,道:“你們,以後聽楚將軍的命令吧。”
塔卜裏急道:“王子,你要做什麽?”沙吉罕方才還叫他們來殺我,轉眼就要他們聽從我的命令,一定讓他們都無所適從。
沙吉罕的喉嚨裏咕嚕了兩聲,喝道:“聽從楚將軍吩咐!”
他一聲厲喝,嘴裏忽地噴出一道血柱,人已向前倒下。塔卜裏一下扶住他,又看了看我,一張臉自然是迷惑不解。
鄭昭的攝心術居然能隔空殺人!我也大吃一驚。我這副驚愕的樣子在塔卜裏他們看來,自然毫無可疑之處。我道:“快,快去叫蔣醫官過來!”我故意不說把沙吉罕送到醫營,生怕將沙吉罕送出後,他居然沒死,反倒蘇醒過來。剛說完,耳邊聽得鄭昭低低道:“將他們拿下!”
鄭昭的聲音也極是虛弱。我不由得又吃了一驚,見塔卜裏要走,忙道:“這樣隻怕來不及,等等,我叫人進來,馮奇!”
塔卜裏向我行了個大禮,臉上已滿是羞愧。方才他們還拿刀逼著我,現在我如此為沙吉罕著想,這等以德報怨之舉,便是狄人也大為感動吧。我突然間中氣十足地叫人,他也顧不上懷疑。
馮奇原本就守在門口,聽得我的叫聲,十劍斬的幾人同時搶了進來。他生怕沙吉罕會對我不利,進來時手還按在腰刀上,一進來見居然是沙吉罕胸前沾滿了血倒在一邊,不由詫異,我招了招手,道:“馮奇,動手!”
這是我事先交代好的。隻消一叫他們進來,便突然動手將沙吉罕他們捉住。他們動手極快,塔卜裏他們還在準備我讓馮奇他們幫忙抬人,毫無防備,十劍斬的九人突然動手,兩個服侍一個,這四個狄人縱然強壯,近身格鬥卻遠遠不是馮奇他們的對手,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四人同時被打暈了。馮奇原本還要對付沙吉罕,但還不曾動手,見沙吉罕已摔倒在地,不由一怔。
等這四人被打翻,我翻身從床上起來,道:“好,先將這四人和沙吉罕的屍首帶到後帳。小心,不能讓旁人察覺。”
沙吉罕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四個保鏢也毫無防備,馮奇定然一肚子疑惑。隻是他什麽也不說,行了一禮,將這四人抬到了後帳。等他們一走,我撩開隔簾,道:“鄭兄!”
鄭昭的臉色極為蒼白。他坐在一張椅子上,雙手抓著胸前,見到我,道:“拿下了麽?”
我道:“都拿下了。”他的樣子太過虛弱,我將他扶到床上讓他躺下,道:“鄭兄,怎麽讓沙吉罕死了?”
鄭昭喘息了一陣,道:“這狄人少年意誌當真堅強,我險些便控製不住他,沒辦法,隻好殺了他。”他抬眼看著我,道,“楚兄,有一件事我要求你。”
我道:“什麽?”
“馬上將那四個狄人殺了。”
我怔了怔,馬上明白過來,道:“是因為你的攝心術能殺人?”
鄭昭的臉更加蒼白了,苦笑道:“是啊,我又給了你一個把柄。”
鄭昭的攝心術居然有了這等威力,任誰都會害怕,隻怕那個南武公子知道鄭昭有這種本領,第一個念頭也會是除掉他,以絕後患。
看來,共和軍遠非自己所標榜的那樣是一片無憂樂土,一樣有勾心鬥角,明爭暗鬥。殺了那四個保鏢,世界上就隻有我知道鄭昭有這種本領,所以鄭昭說又給了我一個把柄吧。
我的臉大概也有些蒼白了,喃喃道:“鄭兄,承蒙你不殺,高誼可感。”他隻是不能對我用讀心術,攝心術依然可用的。如果他要殺我,一樣也殺得掉。
鄭昭苦笑一下,咳了幾聲道:“別以為這種殺心術是易用的,這是種借刀殺人之術,你若不動殺機,我根本殺不了你。方才這狄人少年殺機已然極盛,我不殺掉他,他馬上就要砍落你的頭了。”他咳了兩聲,道:“別說了,馬上將那四個狄人殺了斬草除根!”
現在鄭昭最害怕的,就是自己會殺心術的事傳出去吧。隻是沙吉罕手頭有一支三百人的狄人騎兵。雖然不多,不過狄人騎兵以悍勇聞名,也須小心從事。我本來想控製住沙吉罕,讓他發布命令,逐步解除這三百狄人騎兵的武裝,可是現在沙吉罕已死,這條計便行不通了。我想了想,道:“等一下再殺,有個人還有用,仍要倚仗鄭兄你。”
鄭昭猶豫了一下,他使出殺心術已極其疲憊,要他再用這種術法一定是勉為其難。但他也知道現在我們已是騎虎難下,無論如何都要拚一拚了。他點點頭,道:“好吧,我知道你想利用那會做人皮麵具的塔卜裏。這人意誌遠不及那沙吉罕,我還撐得住。”他從懷裏摸出一個瓶子,喝了一口,長籲一口氣,道:“該怎麽做?”
他打開瓶子時,我聞到一股忘憂果汁的味道。忘憂果汁服下立竿見影,能馬上止痛提神,但這種果汁治標不治本,事後對人身體有損,因此隻是權宜之計,給士兵在戰場上受傷後服一口。我道:“好,你先歇一歇,等一下我會將那塔卜裏帶到這裏,聽我說‘動手’兩字,你便控製住他。”
我將我的計劃跟他說了一遍,鄭昭點點頭,道:“我記得了。”
我道:“你再休息一下吧,有勞了。”讓他坐回隔簾後,我讓馮奇將邵風觀五德營統領還有小王子他們找來。
他們來得很快,邵風觀進來時還想說兩句笑話,但看我一臉凝重,便沒說什麽。我讓他們坐下,道:“諸位,現在已是我們遠征軍的生死關頭了。方才,監軍沙吉罕與數人來行刺我。”
如何對付沙吉罕,我隻約略向邵風觀說了一點,五德營五統領都還不知道,但他們一定也猜到我遲早會解決沙吉罕。聽我這樣說,曹聞道“忽”地站了起來,道:“什麽?統製,我去殺了他!”
我道:“不必了,沙吉罕已死。”
這話一出,不但是五統領,便是邵風觀也變了臉色。曹聞道說是要去殺了沙吉罕,但誰也不會當真。可是如果我殺了沙吉罕,那就是公然反叛。我對邵風觀所說的計劃,也並不是要殺沙吉罕的。
楊易道:“都督,沙吉罕雖然最該萬死,隻是該如何向文侯大人交代?”
我道:“這是以後的事了,現在的關鍵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對付他那三百個親兵。”
官場上這種事,用得最多的口吻就是“暴病身亡”,但說沙吉罕在我帳中突然暴病而亡,隻怕是火上澆油。楊易躊躇了一下,道:“一不作,二不休,幹脆……”
楊易的意思是趁消息尚未走漏,將那三百人一同殺了吧。這種時候本由不得我發善心,可要將那三百個無辜狄人一同殺了,這事我實在做不出來。我道:“全都殺了,太殘忍了。我倒有個主意,那沙吉罕有個手下擅能製作人皮麵具,沙吉罕方才便準備將我殺了,易容為我,讓你們不起疑心。我們不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這人來騙過那三百人。”
楊易道:“這人會聽麽?縱然威逼他,萬一到時他變卦,豈不是弄巧成拙?”
楊易還不知道鄭昭有攝心術的事。我微笑道:“他不會變卦的。”
曹聞道忽然道:“統製,那位鄭昭先生是不是在這裏?”
他的話讓我大吃一驚。鄭昭前來商議,此事極其機密,鄭昭也瞞得極好。我不知道曹聞道是怎麽猜到的,馬上又想起當初曹聞道與我奉命捉拿鄭昭時,都中過他的攝心術。事後曹聞道最上不說,但對鄭昭一定耿耿於懷,現在想到能控製那塔卜裏的最佳人手,便是這個能控製他人心神的人了。我不知該怎麽回答好,身後忽然傳來鄭昭的聲音:“曹將軍果然神目如電。”
我扭過頭,隻見鄭昭撩起隔簾走了出來。他的臉色此時已恢複常態,倒是曹聞道的臉色有點不好看。邵風觀他們也沒想到鄭昭居然在我帳中,邵風觀已吃驚道:“鄭先生!”
鄭昭微微一笑,向我道:“楚將軍,這位楊將軍所定之計才是上上之策。那三百狄人軍不是易與之輩,留著總是禍害,不如解決了便是。”
你當然覺得殺了他們最好。我心底想著,還沒說話,邵風觀忽道:“鄭先生所言有理,我覺得也是徹底消滅了為是。”
我心頭一亂,道:“怎麽消滅?”
廉百策在一邊插嘴道:“讓那人假扮沙吉罕監軍,隻消放出風說小王子奉命前來,諸軍緊急檢閱。再讓小王子命沙吉罕交出監軍大印,讓那假沙吉罕假裝不肯,起兵謀反,便可名正言順地殺了他們。”
這計策很是毒辣,廉百策雖然沒說支持哪一邊,但他出了主意,顯然也是支持將狄人軍全滅的。軍中成軍,而且這三百人還是屬於監軍的,這實是兵家大忌,廉百策心裏肯定也很想將他們解決掉了。
現在邵風觀和兩個統領都同意了全殲狄人軍的事,我的心頭一陣亂,道:“隻是,這樣太不講信義了……”
邵風觀道:“兵行詭道,哪有信義可言。”他抬眼看了看曹聞道、陳忠與錢文義,道:“三位統領意下如何?”
曹聞道敲了敲桌案,道:“統製,末將也覺得還是一舉解決了為上策,不然便是塊心病。”
陳忠看了看我,沒說什麽,錢文義卻道:“都督不願多有殺傷,自是仁者之心。”
我不由一陣苦笑。錢文義不願得罪我,他雖然沒有明白支持全滅狄人軍之議,但這話裏顯然也有這樣的意思。我還在猶豫,曹聞道低低喝道:“統製,現在已勢成騎虎,縱然不殺這三百人,我們叛逆之名也逃不了的。唯一的辦法,便是先封了口,隻消能一舉消滅蛇人,有了此功,回到帝都後縱然文侯大人想怪罪,也不會說什麽話了。”
我腦海中一亮。曹聞道雖然有些莽撞,但他這話實是至理。我違背文侯意圖與共和軍聯手,那已經形同叛逆,殺不殺這三百狄人軍都改變不了叛逆之實。隻是,那畢竟是三百條人命啊,要我這樣毫無理由的一律斬殺,這樣的命令我當真開不了口。我正想著,曹聞道又在桌上一拍,道:“統製,當機立斷,殺了吧!”
我還沒說話,楊易也已站起身,道:“統製,若不殺這三百人,勢必釀起大禍。當機立斷,此時不能由惻隱之心。”
如果我還是當初前鋒營的那個小小百夫長,我一定會厲聲斥責,說他胡言亂語吧。隻是,現在我說不出來。殺了那些無辜狄人,我做不到。可是因為不殺他們,日後文侯清洗,我就要連累五德營中層以上的軍官,這樣的事我更不敢想象。
我的心裏亂成一片,隱隱約約地,也有些能夠理解當初武侯的決斷了,到了現在這樣的位置,許多事都已經由不得自己了吧。我暗自歎息。假如我仍然是個隻知衝鋒陷陣的小軍官,恐怕會更好一些。
陳忠道:“隻是那三百人根本沒有罪過,殺了他們,如何服眾?”
曹聞道低低道:“他們屬於沙吉罕的親兵,這就是死罪了。一旦這三百人作亂,那要死的就遠遠不止三百人了。”
陳忠道:“可是他們未必作亂……”話未說完,便打住了,垂下了頭。
邵風觀道:“楚兄,現在該你下決心了。”
我看了看他們。現在代表五德營的五統領大半,還有代表風軍團的邵風觀,代表共和軍的鄭昭,都同意全殲狄人軍了,我要做什麽決策已是不言而喻。我點了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發出顫抖,道:“好吧,就按楊統領的計策辦。”
這正如鄭昭所說是一條上上之計,但我的心頭依然疼痛不堪。我驀然又想到了百辟刀上的那八字銘文。“唯刀百辟,唯心不易。”當初覺得這八個字平平無奇,現在才越來越覺得其中的痛苦與悔恨。有時候,隻能做違背自己意願的事。
當年的李思進老來,隻怕活在自責中,而我也會如此麽?
有鄭昭的主持,一切都依照計劃運行。塔卜裏被鄭昭控製著改扮成沙吉罕的樣子,沙吉罕因為長了一嘴胡子,年紀雖小,身材卻相當高大,與我相差無幾,塔卜裏扮他比扮我更容易。加上是夜間,以小王子奉命前來接替監軍之位為由閱兵,鄭昭控製著塔卜裏當眾表示反抗。那些狄人軍果然忠誠,根本無暇分辨這是真的沙吉罕還是假的沙吉罕,便當眾作亂。隻是五德營已嚴陣以待,狄人軍還沒來得及衝到我跟前,幾乎是看瓜切菜一般被五德營料理了。三百狄人軍,包括塔卜裏在內,一個都沒留下,首級全部斬落。
我與小王子並轡站在觀禮台上,看著那些狄人軍在五德營的攻擊下潰不成軍。狄人都是騎軍,可閱兵時都沒騎馬,他們不能一展所長,更不是五德營的對手。看著滿地的殘臂斷肢,我突然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在戰場上更血腥的場麵都看到過,可是現在這種屠殺卻讓我極其不舒服。
“楚將軍,你看那人,本領不錯啊。”
小王子突然叫了起來,指著場中的一個狄人。此時狄人已經隻剩下三四十個了,扔在垂死掙紮,其中一個持槍的狄人槍法大是高明,左右擋格,五德營結陣而行的士兵居然一直拿不下他。不過以那人的本領之強,仍然無法對抗結成陣勢的五德營,正步步後退。而這時五德營圍成的圈子已越來越小,再近得幾步,那人便退無可退,隻能死在刀槍之下了。
我道:“是啊,這人槍法不錯。狄人槍法大多不佳,這人倒是個異數。”
小王子抓耳撓腮,道:“楚將軍,我想……這個……那人本領很好,是不是讓他死得體麵一點?”
我道:“你想與他比槍?”
小王子點了點頭。他嗜槍法如命,見那狄人槍法如此出色,難免技癢難忍。
我沉下臉來,道:“不行。現在你與他比槍,那才是看不起他,在他臨死前還要戲弄他一番。還是讓他死在刀槍之下吧,死得像個漢子。”
那人果然像條漢子,此時他已退無可退,四麵皆是壓上來的五德營,終於大吼一聲,猛地向東邊衝去。這拚死一擊當真淩厲,他剛衝上兩步,兩支長槍已然刺穿了他的身體。但這狄人渾若不覺,仍然向前衝去,一槍刺向一個士兵。這種一命搏一命的拚死戰法誰也擋不住,那個運氣不好的五德營士兵被這一槍刺了個對穿。不等那狄人拔出槍來,前後左右同時有十幾支槍刺過來,這一次他再想搏命也不成了,渾身上下皆是血洞,整個人都像浸在血裏。
看到那狄人的搏命一擊,小王子失聲“啊”了一聲。那狄人的槍法出色,但最後一槍卻已不是槍法了,可偏偏是這一槍誰也擋不了。小王子的身體都有些發抖,大概想想方才如果真的去比槍,那人搏命殺來,他也未必能擋住。他喃喃道:“這算什麽槍法。”
我道:“小殿下,戰場上,槍術其實並不能決定對決的勝負。”
戰場上你死我活,誰也不會來與你一招一式地比槍。武昭老師號稱天下第一槍,假如他上了戰陣,一對一時別人大概奈何不了他,但隻消三四個士兵上前圍攻,他就根本難逃性命了。戰場上,決定勝負的其實是一股悍不畏死的勇銳之氣。隻是小王子養尊處優,他可以將槍術練到精益求精,卻少了這股氣勢。
小王子默然不語。半晌,他道:“楚將軍,那麽難道為將之道,別的幾乎可以不用說,就是要心狠手辣麽?”
我垂下頭,道:“兵者凶器,終是不祥之物。雖然戰場上要心狠手辣,但如果一味心狠手辣,你這人的本身也要成為一件凶器。為將之道,最重要的,該是仁者之心。”
“仁者之心?”
“是啊。仁者愛人,視天下人皆如己身,如此方可為將。”
我這樣說著,心口又是一陣絞痛。這些話我能做到麽?以前我還對丁亨利說他們共和軍說的一套,做的一套,可即使是我,豈不也是如此?仁者愛人,我能做到多少?
原諒我吧。如果你們化為厲鬼找人抵命,我願隨你們入地獄擔荷此罪孽。
看著那最後一個狄人成為一具屍體,我默默地說著。那狄人雖死仍然不倒,站立在正中,血已將他周身都濕透了,眼裏仍然透出憤怒與不解。
解決了狄人軍後,我馬上就調集諸軍緊急出發,轉道向東南方向。
我與鄭昭走在隊伍前麵,鄭昭騎術倒也不差,騎在馬上十分靈便。我們一路聊著各地風物,倒更似兩個多年未見的老友在寒暄。但鄭昭從來不對我說共和軍內部情形,有幾次我旁敲側擊想問他海老的事,他總是把話題岔開,我知道他一定對我抱有戒心。
我也一樣。
從秉德省向東南繞過高鷲城,需要四到五天。我們是三月十一日出發,到了三月十五日傍晚,前麵探路的斥候來報,我軍前鋒離高鷲城已經隻有三十裏了。
高鷲城。這個噩夢一般的城池的名字又出現在耳中時,我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一個夢,一個長長的噩夢。
負責開路的曹聞道這時帶馬過來,到了我馬前兩丈開外便行了一禮道:“統製,共和軍押糧使者來到。”
鄭昭給我的條件就是由共和軍提供糧草,本來說好是在高鷲城會合,沒想到居然變卦了。我不知曹聞道為什麽要離那麽遠,道:“讓他過來。”
曹聞道遲疑了一下,道:“統製,糧草的事最好你自己去看一下。”
曹聞道向來心直口快,現在這麽吞吞吐吐的樣子實在有點叫我懷疑。我扭頭看了看鄭昭,見他也正看著曹聞道,眼神有些異樣,心頭一凜,道:“鄭先生,失陪一下。”
鄭昭被我一叫,渾身都是一顫,又笑道:“楚將軍請便。”
鄭昭一定要對曹聞道施展讀心術了,隻是被我一下打斷,他現在多半還讀不到什麽。我生怕夜長夢多,將胯下飛羽夾了夾,道:“曹將軍,快隨我來。”等離鄭昭有了一二十丈,確認他現在已經用不出讀心術了,我小聲道:“有什麽事?”
曹聞道低聲道:“共和軍丁亨利也來了,他說有話要告訴你。”
丁亨利?我略微呆了呆,道:“走吧。”
押糧使者名叫孫叔全,是五羊城關稅司主簿孔人英的副手,這次給我們帶來了三十萬斤糧草補給。五羊城一直以來就以富庶著稱,現在後方已經穩定,與海外的貿易十分頻繁,已完全恢複舊觀,因此雖然五羊城人口眾多,但他們的存糧極其豐足,三十萬斤糧草對他們來說等如九牛一毛。遠征軍從秉德省出發以來,雖然糧草還夠,到了這裏時也已吃得七七八八,所剩無幾了,孫叔全的這批補給來得極為及時。
我讓曹聞道通知錢文義過來負責接收這批糧草,然後帶馬向丁亨利走去。到他跟前,我拱拱手道:“丁將軍,真是有緣啊,別來無恙?”
丁亨利正站在糧車前,兩個親兵牽著他的馬。見我過來,他也拱拱手道:“楚將軍,好久沒見了。”
我跳下馬,向丁亨利走去,道:“丁將軍命我前來,有何指教?”
丁亨利道:“楚將軍,有件事必要向楚將軍稟報。”
他說得很是鄭重,我道:“什麽事?”
丁亨利遲疑了一下,道:“我們本來打算是將糧草運到高鷲城囤積,開戰時再運送就不至於接濟不上了。隻是……”
高鷲城位於伏羲穀與五羊城的中間,將此地設為中轉站,的確可以事半功倍。我道:“是啊,現在為什麽要這樣運?”
丁亨利道:“原本進行順利,隻是我們來到此處,才發現高鷲城中不知何時竟然盤踞了一批蛇人。我帶來的隻是一支運糧隊,正想要向後方請援,正好你們來了。”
我怔了怔,道:“有這等事?”
丁亨利苦笑了一下,道:“這也是我情敵過甚,沒有先行查看,弄得現在進退兩難。楚將軍,你來得正巧,此事隻能倚仗楚將軍你了。”
“混蛋,什麽來得正巧,明明是下了個圈套!”曹聞道在案上重重一拍,“楚將軍,他們明擺著是要我們先和蛇人惡鬥一場。”
我苦笑了一下。我不相信以丁亨利的本領,居然會連高鷲城中有蛇人都不事先查探明白。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僅僅是讓我們露一手嗎?還是像在南安城那樣,想要對我們偷襲?
我看了看楊易和廉百策,道:“楊將軍,你意下如何?”
楊易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道:“都督,共和軍也許就埋伏在附近,他們想要的,隻怕是看看我軍真正的實力。”
我沉默了一下,道:“廉將軍,你說呢?”
廉百策沒有抬頭,皺起眉,半晌才道:“楚將軍,上一次和共和軍聯手合攻南安城,我軍的實力,丁亨利應該已經知道了。”
那一次明士貞逃到營中,當時正是奉了海老之命要與我們火拚,結果何從景權衡之下,不再聽信海老提議,反要將海老拿下。那時海老讓共和軍與帝國軍火拚的理由是帝國軍的諸多武器,但明士貞告訴我共和軍已有了一種神威炮,與帝國軍火軍團的神龍炮相埒。何從景大概覺得帝國軍的武器並不大占上風,所以才會對海老起疑吧。我點了點頭,道:“是。”
“方才那丁亨利過來,我在他身上沒聞到有火藥之味。恐怕,”廉百策抬起頭,有些憂慮地看著我,“楚將軍,恐怕共和軍已經發明了一種比我們的火藥更有效的東西了。”
比火藥更有效?我呆了呆,一時還想不通是什麽意思。回過神來,我道:“真會如此?”
廉百策道:“方才丁亨利與楚將軍你交談時,末將有意與那些共和軍押糧隊搭話。他們雖然不知底細,但隱約也聽說,何從景手下有個叫虛心子的人發明了一種白色火藥。”
火藥是硫黃、硝石、炭合並而成,現在的配方約略是七硝一硫二炭。硝石雖是白色,但因為摻有硫黃與炭粉,所以拌勻後顏色是灰黑色的。聽廉百策說什麽白色火藥,我道:“難道用的是純硝石麽?”
廉百策道:“是不是純硝石我們現在也探聽不到。不過共和軍用了這種白火藥,末將以為他們一定是想在實戰中測試一下。”
曹聞道在一邊道:“他們若要測試,趁我們沒來時自行攻擊蛇人,豈不是更好?”
共和軍測試的並不是炮火的威力,而是與帝國軍神龍炮的比較吧。我還沒說話,廉百策已冷笑道:“他們要測試與我們的神龍炮相比,哪個威力更大。”
曹聞道詫道:“他們測這個做……”剛說了半句,他一下睜大了眼,道:“是要對我們下手!”
廉百策點了點頭,道:“如果他們的火炮射程、威力不及我們,到時一旦雙方開戰,吃虧的是他們。需要這等臨陣磨槍的測試,顯然他們馬上就要用炮火來對付我們了。”
曹聞道呆住了。共和軍遲早會對我們下手,大家心中都有準備。隻是現在對蛇人巢穴的遠征還不曾開始,共和軍就在準備對付我們,廉百策這等說法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可是,丁亨利手下有相當強的武裝,他要攻破盤踞在高鷲城的蛇人殘軍,可以說不費吹灰之力。現在他要如此做作,我也隻能承認廉百策的想法極有道理。
陳忠忽然道:“隻是,那位丁將軍看上去是個正直的人,他會這麽做嗎?”
廉百策冷笑道:“正直?也許他是個正直的人。隻是在正直的共和軍眼裏,我們都是些帝國鷹犬,都是需要斬盡殺絕的。”
陳忠沒有再說什麽。其實,在他們眼裏,現在共和軍雖然是同盟,同樣也是遲早要消滅的一支叛軍而已。我想說丁亨利不會這麽做,但卻說不出口。換了我,會這樣麽?我想說不會,但也知道這隻是一句謊言。
我道:“廉將軍,你雖然這樣認為,可是有證據麽?”
廉百策站起身,向我行了個大禮,道:“都督,末將若無十分把握,決不敢如此囂張。末將在共和軍中布有一個眼線,這消息是他舍命得來,請都督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眼線?我不由怔住了,馬上又點了點頭,道:“好。”我想了想,看了他們一眼,道:“現在神龍炮的有效距離是兩百步左右,明日攻打高鷲城,我自有辦法。隻消瞞過丁亨利,他們就不敢對我們輕易下手了。”
他們幾個都站了起來,道:“遵命。”
開完這個戰前會議,我突然覺得疲倦之極。我走出營帳,向操練場走去。
這個操練場隻是臨時踩出來的,並不如何平整。南疆的氣候濕熱,草木繁盛,現在更是生得鬱鬱蔥蔥。為了紮營,輜重營曾將草皮略微割了一道,但留下的雜草還是深可沒膝。我走在草叢中,揀了塊石頭坐下,呆呆地看著漸漸沉下去的夕陽。
“統製。”
曹聞道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後想起。我轉過頭,卻見他站在我身後五尺遠的地方。我笑了笑,道:“曹兄,你不休息麽?坐一會吧。怎麽了,板著個臉?”
曹聞道坐到我身邊。如果是平時私底下,他對我向來嘻嘻哈哈的,現在臉色卻很凝重。他看了看四周,小聲道:“統製,我覺得我不認識老廉了。”
我道:“怎麽了?”
“老廉平時從不出頭,有什麽話也總是在最後說。現在他好像變了個人一樣。而且,他在共和軍中放眼線,誰讓他這麽幹的?”
我忽地一震。曹聞道的話提醒了我,廉百策作為五德營的一個統領,居然瞞著我在共和軍中布眼線,這完全不像他的性格啊。如果說他暗中有推翻我之心,以他這種謹慎小心的性子,一定要瞞住我的,為什麽今天如此鋒芒畢露?現在為了丁亨利這件事我搞得焦頭爛額,這些事都沒想到,聽曹聞道一提醒,我才覺得其中大有不尋常之處。我道:“你覺得呢?”
曹聞道搖了搖頭,道:“我怕老廉也會和老錢當初在東平城時一樣。統製,我覺得你對他們都未免太相信了,錢文義到底出賣過你一次,你還把這麽重要的事交給他。”
我心頭一陣亂,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的決策對不對。
不,我應該相信他們。楊易,錢文義,陳忠,廉百策,曹聞道,雖然他們性子各不相同,但都與我出生入死那麽多年了,我如果不信任他們,那麽這場仗也不用打了。
我拍拍他的肩,道:“曹兄,我們一同作戰,也有六七年了吧,地軍團正式成軍也有幾年了。這幾年五德營百戰百勝,還不曾打過敗仗,靠的不正是上下一心嗎?”
曹聞道沒說什麽。我們與蛇人交手已有幾十次了,戰鬥中廉字營與勇字營配合也相當默契,曹聞道是個天生的軍人,他自然知道戰爭中團結一致的重要性。
我道:“廉將軍不管做什麽,不管他是什麽身份,首先我們就要相信他。我相信五德營的每一個弟兄,首先是五德營的一員,相信他絕對不會做出有損五德營的事。”
曹聞道大概被我一席話說得蒙了,點了點頭,道:“是。”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不由暗自苦笑。方才說得慷慨激昂,但曹聞道的話也不無道理,廉百策的身份實在有些微妙。他說起“眼線”這兩個字時,我就不自覺地想到了……文侯。
第三十四章 決戰前夕
當五德營浩浩蕩蕩地離開高鷲城時,我不禁又回頭看了一眼。
這座名城,現在已經徹底成為一片廢墟了。雖然被共和軍當作儲糧基地,但城中仍然彌漫著一片死氣。當初的那個國民廣場上,蛇人的屍首堆積如山,正在焚燒。
曾幾何時,被焚燒的卻是我們人類的屍首。我突然感到一陣暈眩,險些摔下馬來。
昨天,我們發動了猛攻。高鷲城中的蛇人雖然不多,但它們仍有相當強的戰鬥力。隻是在五德營的猛攻下,這些蛇人的抵抗顯得如此脆弱。為了瞞過丁亨利,我有意讓神龍炮放些空炮,而讓曹聞道的先鋒軍在前方四百步外配合點燃平地雷,這樣共和軍一定以為神龍炮威力足以打過四百步。張龍友一直在改良神龍炮,當初剛製造成功的神龍炮隻能打出五六十步,現在能打到兩百步左右。我把這距離又擴大一倍,丁亨利發現他的神威炮的射程並不能比神龍炮遠,應該會打消伏擊我們的心思吧,何況昨天我有意請邵風觀的風軍團全軍出動,那個五羊城的押糧使者孫叔全看得目瞪口呆,這也會讓何從景再考慮一下與我們翻臉的可行性了。
隻是,我仍然覺得心頭隱隱作痛。
高鷲城,這個留著太多記憶的地方。當初乘著飛行機逃出來時,我曾發誓我會回來。在許多個夢中,我都夢見自己身先士卒,重新殺入這座滿是蛇人的城池,戰甲上沾滿了鮮血。隻是今天確實回來了,卻沒有像夢中那樣經曆惡戰,過於順利的一邊倒戰事,讓我幾乎有種失望。
死在這座城中的南征軍將士,有整整十萬啊。加上以前共和軍守城時死的,這座城裏在那一年中死了幾十萬人,白骨幾乎可以蓋滿城中每一寸土地了。直到幾年後的今天,我仍然可以看到城中到處都有的人骨。
那些骨骼中,有武侯的、祈烈的、金千石的嗎?也許,蘇紋月的骨頭也在吧。我不敢再去看了,那些慘白的人骨,像無數隻在我背後盯著我的眼睛,讓我不自覺地冷汗直流。
我正入神地看著城中,曹聞道騎著馬從下跑了上來。蛇人不適應台階,原來上城頭層層台階被它們填平了,現在可以直接騎馬跑上城頭來。曹聞道到了我跟前,在馬上行了一禮,道:“統製,勇字營已到齊,準備出發。”
勇字營是五德營中的最後一營。我點了點頭,道:“共和軍有什麽反應?”
曹聞道笑了笑,道:“他們嚇慘了。”
丁亨利才不會嚇慘,不過,五德營展示的戰力也一定令他大吃一驚。隻是我也沒有想笑的心思,低聲道:“曹兄,還記得當初在城中的事麽?”
曹聞道那時是陸經漁的部下,他也經曆了高鷲城的先圍城,再被圍之戰。他歎了口氣,道:“統製,哪裏忘得掉。”
我對著城中,閉上眼,喃喃道:“曹兄,聽吧,當初陣亡在城中的十萬袍澤在為我們壯行呢。”
閉上了眼,夾雜著出城時的轔轔車聲、蕭蕭馬鳴,以及行軍的步履聲,沉重而悲涼,耳邊的風聲中恍惚便似有千軍萬馬奔馳而來。在那種隆隆的聲響中,我忽然聽到了有人高亢而蒼涼地唱了起來: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那是勇字營的老兵在唱。到現在,當初參加過南征的老兵已經不多了,隻有幾十個,全編在勇字營裏,他們重新回到這個地方,也深有感觸吧。開始時歌聲還稀稀落落,很不整齊,慢慢地的就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整齊了。我的眼裏一下子濕潤了,幾乎無法再看清眼前的一切。
“歸葬山陽”。無數人連這樣的願望都無法滿足,他們的骨頭仍然像枯枝朽木一樣扔在城中各處。我擦了一下眼,道:“走吧!”
曹聞道帶轉馬,向城下奔去,我也帶著馮奇他們九人跑下了城頭。當離開城有一段距離時,我又回頭看了看。高鷲城上空彌漫著一股黑煙。
那是焚燒蛇人的黑煙。
小烈,金千石,王東,還有死在蛇人營中,連屍骨都已無存的譚青,你們英靈若在,就跟隨我去吧。
我在馬上直了直身子,向高鷲城行了個軍禮,默默地想著。
仿佛聽到了我的心聲,一陣風吹過,那股黑煙被一下子吹散了。恍惚中,我的眼前又出現了許多年前那個前鋒營百人隊的弟兄們的音容笑貌。
“山有木兮國有殤,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我默默地念著,淚水再一次飛迸。
日行夜宿,這一日已是四月二十日。
在帝都,四月二十日還是初夏,但在南疆卻已又悶又熱,離伏羲穀越來越近了。這一天我與楊易、廉百策、曹聞道和陳忠在商議下一步該如何應對。
這一次帝國軍與共和軍聯軍也已超過了十萬之眾,後勤補給大為不易,但共和軍調派得井井有條。雖然越往裏走,路就越難,天也越熱,但共和軍提供的糧草一直能夠源源不斷地接濟上來。對於五羊城這種可怕的後勤補給能力,楊易也大表憂慮。如果我們全然不作防備,而共和軍也未曾被我們在高鷲城的一番表現嚇倒的話,一旦他們對我們下手,甚至不必下麵衝突,隻消與我們對峙一個月,那我們必定會因為糧草接濟不上而徹底崩潰。楊易與曹聞道都經曆過高鷲城絕糧之苦,現在雖然置身於這一片茂密的森林中,如果絕糧的話也並不能比在城中多支撐多久。
正在商議,馮奇忽然進來報道:“楚將軍,共和軍丁亨利將軍求見。”
丁亨利單獨求見?我呆了呆,他突然私底下來求見,我一時想不通他有什麽主意,道:“好吧,你們先從後門出去,我看看他的來意。”
等楊易他們出去後,帳中也收拾幹淨了,我這才出門去,高聲道:“是丁將軍麽?”
丁亨利正站在外麵。讓我吃驚的是,他連一個隨從都沒有帶,身上穿的也是便衣,腋下夾了一個卷軸。看見我,丁亨利點點頭道:“楚將軍,好。”
我帶他進去,等他坐下,我道:“丁將軍前來,不知有何見教?”
丁亨利將那卷軸放在案頭,頓了頓,道:“楚將軍,此間距離伏羲穀的路程,應該不超過三百裏了。”
他的臉色十分凝重,甚至可以說,帶著一些懼意。急行軍每日百裏,這樣的距離三天便可到,普通行軍每日六十裏,四五天也能走完。隻是這三百裏不是尋常的三百裏行軍,可以說人類的命運就寄托在這三百裏行軍上了。
我看了看手裏的地圖,笑道:“丁將軍,你難道還會怕嗎?”
丁亨利苦笑了一下,道:“不怕楚將軍見笑。當初我們曾經派過三十個斥候前去查探,結果回來的隻有兩個,其餘二十八人聲息皆無。以這兩個斥候探查所得畫成了這份地圖,誤差應該不會很大,但也不會很準確。”
他手按住卷軸一端,剛要打開,忽然又有些猶豫地道:“楚兄,我想最後求你一次。”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詫道:“什麽?”
“你到我們這邊來吧,我願做你的副手。”
我心裏一動,勉強笑了笑道:“丁將軍,現在我們可是同盟軍,我當然是與你站在一邊的,怎麽還叫到你們這邊?”
丁亨利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打開卷軸,道:“楚將軍,請看。”
丁亨利的意思我很明白。何從景要他暗中對付我,他內心一定極不願意。剛才他說那種話,已經冒著被我懷疑的危險了。以他的性格與能力,照理不會如此不智和衝動,但他還是說了出來。
丁亨利不是等閑之輩,一旦動手也肯定不會手下容情。隻是他也不願意走到這一步吧,所以也在做最後一次消弭雙方危機的努力。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頭不禁有些黯然。如果換個位置,我想我也會和他一樣做吧。隻是,這一場火拚真的避免不了嗎?
“……楚將軍以為如何?”
丁亨利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直到這時,我才省悟到方才自己走神了。我裝作聽得仔細的樣子,看著地圖,道:“這伏羲穀有多大?”
丁亨利的圖上,伏羲穀是一個深陷在大雪山山坳中的山穀。四麵環山,樣子約略是個葫蘆形,隻有一道峽穀與外界相通。
“伏羲穀麵積不小,足可屯兵十萬,隻是,”丁亨利指著那葫蘆形的伏羲穀上麵那塊小一些的空地道,“伏羲穀有兩道關口,上麵那塊空地叫外匏原,要小許多,裏麵的內匏原要大三倍有餘。楚將軍,我們突破第一道後,可以在這外匏原紮營,隻是這樣一來蛇人便被封在裏麵了,若它們困獸猶鬥,不顧一切反攻,也難辦得很啊。”
我道:“丁將軍可是有了主意了?”
丁亨利猶豫了一下,道:“楚將軍所領,誠天下精銳,兵鋒所指,無人能擋。伏羲穀天生險地,易守難攻,但貴軍若以火炮與鐵甲車開道,蛇人的防線當不難攻破。最難辦的,倒是運送補給。” 他指著伏羲穀出口處那道峽穀,道:“此處土人稱為風刀峽,長達三裏,每日狂風從峽中穿過,隻有兩個時辰停歇,每天也隻有這兩個時辰可以通行。正因為地勢如此險要,所以蛇人在這道峽穀裏根本沒有設防,我們要攻破蛇人的第一道關卡並不甚難,難的便是這第二道。”
我沉吟了一下,道:“但如果糧草接濟不上,那蛇人在第二道關卡反擊便可以逸待勞,收事半功倍之效。”
丁亨利點點頭,道:“丁某正有此慮。蛇人雖是妖獸,看樣子也神通兵法,布陣大有道理。而伏羲穀天生險要,隻有強攻一途,隻是,一旦發動強攻,我們的損失也會大得無法忍受。”
所以想要帝國軍打頭陣吧。我心中暗笑,道:“丁將軍,如此看來……”
丁亨利忽然搶過我的話頭道:“伏羲穀隻有這風刀峽與外間相通。如果攻入外匏原,一旦歸路被截,則陷入腹背受敵的絕地。楚將軍,此事當從長計議。”
我道:“那丁將軍以為如何?”
“兩軍合力,一共進退。”
丁亨利究竟是想什麽主意?如果兩軍混編在一處,等如我軍被共和軍穿插分割了,一旦共和軍對我們下手,就會引起極大騷動,結果多半是兩敗俱傷。難道,他是準備在食物中下毒?
我覺得心頭像被針刺了一下。如果兩軍混編,要下毒的話就太容易了,隻是丁亨利會這麽做麽?我沉吟道:“現在不是兵力不足,而是外匏原之地不足以屯這許多兵。而且,兩軍混編的話,隻怕磨合困難,反而不如一軍單獨進攻得力。”
丁亨利道:“那楚將軍之意是……”
直到此時我才恍然大悟。丁亨利所謂的兩軍混編,其實就是做買賣的漫天要價,等我來坐地還錢。我笑了笑,道:“我軍遠來,地形不熟,還是由貴軍做先鋒開路吧。”
他要漫天開價,我幹脆把價錢還到地底。當初與鄭昭商議聯手之事,就是由帝國軍開路,共和軍提供糧草,他們絕不會同意這種提議的。果然,丁亨利笑了起來:“楚將軍太謙了,此事還是從長計議,下午請楚將軍來我營中碰個頭商議一下吧。”
是要公事公辦,在場麵上與我還價了吧,那麽今天是來探我的口風的。我暗自歎息。丁亨利為人誠懇,但現在也這樣玩弄手腕了。可是,我豈不也與他一樣?
當丁亨利告辭離去,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知心裏是什麽滋味。曾幾何時,我還想過有朝一日與丁亨利一同與蛇人交戰,現在是這樣了,但完全沒有那時想象的肝膽相照。
丁亨利說要一塊兒碰個頭,天知道背後打什麽主意。我當然不敢將諸將全部帶去,除了邵風觀以外,隻帶了馮奇他們四個和楊易。
我們進入共和軍的營地,於謹、方若水這七天將中兩位親自前來,將我們迎入丁亨利的營帳。
丁亨利的營帳與普通士兵的營帳一般無二,連大小都差不多。我們走的營帳前,他已站在門口等候了,滿麵春風地道:“楚都督,邵都督,兩位大駕光臨,蓬蓽生輝,請進。”他看著我,微笑道:“楚將軍,不知您雕刻之技是不是更有進益?”
我笑了笑,道:“雕蟲小技,何足掛齒。”
“楚將軍過謙了。如斯神技,當年魯晰子大師亦不能過。亨利每次讀書倦時,一觀楚將軍在霧雲城中所賜的木雕,佳果累累,便覺倦意頓消。”
他這話毫無溜須拍馬之意,看來丁亨利最佩服我的恐怕還是這一手雕刻之技。我笑了笑,道:“豈敢豈敢。”
我們分賓主落座,我見一個個座位上除了一大杯茶外,還放了個碗和小銀匙,但碗中卻是空的,不由詫異。也許商議軍機時會有點東西吃,但不知為何還不拿上來。
我還沒問,丁亨利拍了拍手,幾個士兵端著一口熱氣騰騰的湯鍋過來放在當中。這湯鍋樣子很古怪,下麵是一個槽,裏麵淨是赤紅的火炭,鍋中的湯汁也在微微作響,散發出一股異香。丁亨利道:“列位將軍,在下無以為敬,倒是剛打了幾個野味,請幾位品嚐。”
楊易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示意不會有毒,丁亨利就算再出花樣,但我相信他的人品絕不會做這事。何況他拿了這麽一個大鍋出來,自是示意不會有毒了。我道:“丁將軍太客氣了。”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將軍可知這鍋中所煮是何物?”
我還沒說,邵風觀忽然抽了抽鼻子,笑道:“丁將軍原來煮的是五毒羹啊。”
一聽“五毒羹”這名字,我嚇了一跳,但看邵風觀樣子笑眯眯的並沒有異樣,心知這湯隻是名字凶,不會有什麽大礙,道:“在下倒是聞所未聞,邵兄不妨明示,以廣我見聞。”
邵風觀道:“有丁將軍在此,末將豈敢僭越。”
丁亨利笑道:“南疆多瘴氣,頗多毒物,其中有龜、蛤、雉、鼠、狸五種,號稱五毒。五物毒性並不厲害,生就之肉卻肥美嫩脆,端的是天下至味。這五物毒性雖低,單一食之終究無益,唯有五物一同調和,五毒自相克製,便無毒性。隻是五物需活殺方可,五羊城一帶已然絕跡,昔年楚將軍出使敝國,也未得染指此等異味。如今行軍山中,這五物便又多了起來,在下便煮得一器。隻是邵都督果然博學,在下本欲炫其獨到,原來邵都督早就知曉了。”
邵風觀道:“聽說五毒羹為大補熾熱之物,夏日食之會引發鼻血,不知丁將軍何以解之?”
丁亨利道:“這便要請兩位都督猜上一猜了,先請。”
一個士兵拉開了鍋蓋。鍋蓋剛開,一股熱騰騰的異香撲鼻而來。
那士兵拿了把長柄銅勺,將鍋中之羹舀在一排銅碗中。端到我跟前時,我才發現這五毒羹完全不像平時吃過的肉羹,竟是金黃色的膠凍之物,隻是還散著熱氣。那些金色膠凍全無雜質,盛在碗中還微微顫動。
銅碗邊還放了一把小小骨匙。我因為聽得邵風觀說是叫“五毒羹”,總有些不敢下手。但見邵風觀已將一匙放在嘴裏抿了一下,一副享受之極的樣子,就大著膽子也舀了一勺。剛放進嘴,就覺一陣奇異的鮮甜沾上舌尖,一下子炸開,登時浸透渾身毛髓,身體裏也霎時充滿了力量。
看來邵風觀說得並不錯,這五毒羹確是大補熾熱之物,現在我周身也熱得直冒汗,口幹舌燥,拿起杯子來喝了口茶。茶水滾燙,不像一般的茶,但氣味芬芳,喝下去時卻又有種極為清涼之意,登時將胸口的燥熱解了。我怔了怔,卻聽得丁亨利道:“楚將軍,你可知這是什麽茶嗎?”
我苦笑了一下,平時我喝茶純粹為了解渴,根本不知道各種茶之間的區別。我看了看杯中,杯中不見綠葉,茶水卻是碧綠,我正要老老實實說不知道,腦海中突然一亮。這種茶涼得出人意表,與尋常茶水完全不同,我在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中曾見到一條,說南疆有種鬆蘿茶,其性極寒,土人攀岩采得,是醫治中暑的聖藥,也可以當茶飲,便是滾水衝泡也有寒意。我心中一動,道:“這茶叫鬆蘿茶嗎?”
丁亨利頷首道:“鬆蘿茶生於山巔,其性極寒,便是在五羊城也隻能在夏天方能飲用。這種鬆蘿茶是從雪山上采摘而來,較尋常鬆蘿茶更為清冽,平時若是飲得多了甚至會引發寒症,卻正好可以中和五毒羹的燥熱之氣。楚將軍連鬆蘿茶都知道,當真博聞。”
我苦笑了一下。現在丁亨利的談吐,分明就與當初我來五羊城談判,何從景請我飲用沁碧蘭漿時一般無二了。我道:“五羊城不也有種沁碧蘭漿嗎?那種酒也是其寒無比,隻宜夏天飲用的吧。”
我隻是順口一說,眼角卻突然看到陪坐在丁亨利一側的方若水臉色極快地一變。我不由一呆,丁亨利卻笑了起來,道:“楚將軍原來還對那沁碧蘭漿念念不忘啊。沁碧蘭漿確是極寒之物,但此寒非彼寒,鬆蘿茶之寒乃王道之寒,沁碧蘭漿卻是霸道之寒。鬆蘿茶可解五毒羹燥熱,但五毒羹若與沁碧蘭漿相遇,則會產生奇毒,足以令人當場斃命,因些有‘五不見沁’之說。”
我大吃一驚,道:“竟有此事?”
丁亨利點點頭,道:“因為此二物非常人所能享,故知者甚寡。”
這當然應該是何從景說的吧。也隻有何從景這一族,曆代貴為城主,才能夠享用這些極為難得的異味。五毒羹與沁碧蘭漿相遇會有劇毒,我實在不知道,如果有人要暗殺我,隻消在酒宴上同時上這兩種酒菜,我定然會著了他的道。
隻是,丁亨利告訴我這些是什麽意思?我知道從丁亨利的臉上看不出異樣,借著喝茶,眼角餘光掃了方若水一眼。方若水這人在七天將中最沉不住氣,方才他變了臉色也讓我懷疑。我看過去時,隻見方若水正看向丁亨利,眼中分明寫著為丁亨利所說這番話的疑惑。
丁亨利是在告誡我!我腦中忽地一亮。隻怕,何從景曾經向他們說過這種計謀,我懷疑就會在消滅蛇人的慶功宴上實施此計,到時五德營的中高級將領杯酒談笑間便全都上了當。我越想越怕,心中也充滿了對丁亨利的感激。
不管丁亨利如何對我隱藏,他終究還是個光明磊落的好漢子。他是寧可與我堂堂正正地決一雌雄,也不願用陰謀來害我啊,甚至不惜點破何從景的陰謀。我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既感激丁亨利,又痛恨他。
如果他願意投降帝國軍,那該免去多少刀兵。隻是,我知道丁亨利想的多半也是如此。他這樣告誡我,是因為對我惺惺相惜,不忍讓我白白送死,還是向我市恩,為了將來招降我做打算?我看了看丁亨利,卻見他正啜飲著一杯茶,臉上什麽神情都沒有。
不對。丁亨利的確是個很重情義的人,但他更不是因為私交而放水的人,他告誡我一定有他的理由。但不管怎麽說,他把這個秘密告訴我,是讓我能夠防備這種防不勝防的暗殺手段,我看不出有什麽壞處。
今日丁亨利的談鋒甚健,天南海北,風土人情,說得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我以前從不知道他還有這麽好的口才。我的口才遠不及他,倒是邵風觀,不論丁亨利說什麽,他都接得上來。我自幼就在軍校讀書,那時看的淨是些兵書戰冊,直到後來文侯勸我多讀書,這才讀得雜了些,但與他們根本不能相比,隻能聽他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著,偶爾才接兩句。隻是讓我奇怪的是,丁亨利今天說是叫我們來商議軍情,直到現在卻連一語都不及軍務,隻是閑聊。
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我正在沉思,卻聽邵風觀放下杯子,道:“丁將軍,多謝款待。隻是,今日我等前來,應該不是隻為了飲宴吧?”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將軍,邵將軍,直到今日方才請諸位過來商議,還請兩位將軍海涵,隻因我軍主將今日方才能陣前。隻是主將路上恐怕耽擱了,原本中午便能到,卻直到現在還不曾來。”
他的話很平靜,但我和邵風觀都不由吃一驚。共和軍的主將是丁亨利,連帝國軍上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些年來丁亨利率共和軍也打了不少勝仗,他的名聲連句羅國都有所耳聞。可是他居然說他不是主將,邵風觀道:“丁將軍,可是何城主到陣前了麽?”
丁亨利微笑著搖了搖頭,道:“城主千金之體,且要經營五羊城,豈能親至軍前。我軍主將,乃是南武公子。”
丁亨利這話一出,我就算一直想不動聲色,臉色也不由變了變。我斜眼打了一眼邵風觀,隻見他的臉色也極快地沉了沉,看來他也聽說過南武公子這名字。我正想再問一問,有個親兵忽然過來,在丁亨利耳邊耳語了兩句,丁亨利臉上登時露出霽色,笑道:“兩位將軍久等了,南武公子已到,請兩位稍等,亨利失陪片刻。”
他站了起來,陪席的於謹和方若水也站起來行禮告退。這讓我更為吃驚。南武公子這個人,其實我也和他接觸過了,隻是還不曾照過麵,實在很想知道這人長什麽樣。隻是以前他十分神秘,外間甚至很少有人知道還有這一號人物,這一次的派頭卻大得驚人,一來便讓丁亨利以下終將一同迎接。看了,這個共和軍背後的頭號人物也終於要浮出水麵了。
他來究竟是什麽用意?現在丁亨利前去,一定是在緊急商議什麽,如果能知道他們的交談,我的勝算又大了幾分。但現在是在共和軍軍營中,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眼裏,根本不可能去偷聽的。我苦笑了一下,又吃了一勺五毒羹,再喝一杯鬆蘿茶。一冷一熱間,身上倒是有種說不出的舒服。猛然間,卻想起剛才丁亨利迎接我時說的客套話。
他說他讀書倦了,看看我送他的木雕,用的是“佳果累累”!
我送給他的,是他的半身像啊!我的手都不禁有些顫抖。我送給鄭昭的禮物才是一株荔枝樹,正裝著天遁音。那一次想偷聽鄭昭私底下的密謀,結果南武公子雖沒看出破綻,還是懷疑裏麵有什麽玄虛,讓他們收好別拿出來。鄭昭小心至極,一定一直隨身帶著,他到我軍營中後,隻怕交給了丁亨利保管。那兩個木雕我故布疑陣,給丁亨利的是個空心的,大有安裝天遁音的可能,卻毫無古怪,而給鄭昭的荔枝樹上那一顆顆荔枝正是天遁音。我想,丁亨利雖然足智多謀,卻不像鄭昭那樣多疑,那個木雕更是薛文亦的傑作,精致至極,讓他愛不釋手,連他也終於大意了。而我為了有備無患,一直將那個天遁音的聽簧帶在身邊。更巧的是,南武公子一直不在營中。如果他在營中,以他的多疑,一定不會讓丁亨利將那個木雕拿出來擺設的。
沒想到我竟會有這麽好的運氣。不論南武公子和丁亨利現在設了多麽精密的計策,現在這計策已經有了一條裂縫,我必須要抓住。想到這裏,我裝作有些難受的樣子,道:“邵將軍,我腹中難受,先失陪一下。”伸手向侍立在邊上的一個共和軍親兵招了招手,那人迎上來道:“楚將軍,請問有何吩咐?”
我道:“我腹中疼痛,想要如廁。”
那親兵道:“那楚將軍隨我來。”
丁亨利是從帳後出去的,但那親兵卻是從帳前領我出去。我招呼了馮奇他們四個緊隨著我。現在在共和軍軍營中,他們要隨時護衛我,倒也並不奇怪,隻是那個親兵大概會覺得我的架子太大,連上廁所還要親兵侍立。我最怕的便是廁所太遠,便聽不到丁亨利與南武公子的交談,沒想到出去稍走幾步,便是另一個營帳。丁亨利的軍營中果然清潔,這個廁所顯然是中高級軍官用的,打掃得幹幹淨淨,一點臭味都沒有。我本來還想找機會到外麵靠近了聽,現在顯然用不著冒這個險了。薛文亦的天遁音即使有房屋阻隔,也能傳播十丈之遠,現在全是營帳,傳得一定更遠一些。廁所裏既安靜又沒人打擾,比到外麵要好得多了。
我讓馮奇他們守在門口不讓外人進來。我身為帝國軍的遠征軍主帥,這點派頭自然不讓人生疑。一到裏麵,我便取出聽簧,凝神聽去。
剛開始隻有一點雜音。我細細調著聽簧上的一個螺絲,雜音漸漸變小了,但說話聲仍然不太清楚。軍營中人太多了,實在不能聽得很清楚。我努力辨認著,猛然間我聽得有個人道:“是邵風觀先問的。”
雖然從聽簧中聽來聲調都變了,但我想多半是丁亨利在說。他說邵風觀先問是什麽意思?我怔了怔,卻聽得另一個道:“看來邵風觀還不如楚休紅能沉住氣。”
這人就是南武公子?我的心頭猛地一跳,從天遁音裏傳來的口音已經變調,實在聽不出和當初聽到的那聲音有什麽相似之處。卻聽得那人接道:“公子說過,如果是這樣,那就照計劃先幹掉楚休紅。”
這話並不響,但在我耳邊直如一個霹靂。這人居然並不是南武公子,而南武公子果然對我們不懷好意!隻是我不知道他定的是什麽計策,帝國遠征軍兵力現在比同來的共和軍還多,他能有什麽辦法來幹掉我?
我很希望能聽到那人能詳細說一遍這計劃,但隻聽得他在說:“該走了。等得太久,他們要起疑心。”
我也得回去了。上個廁所上得太久,恐怕他們也會起疑心。我收好聽簧,走了出去。馮奇他們仍然守在門口,見我出來,馮奇馬上端了一盆水過來,道:“都督,請淨手。”
“那南武公子要幹掉我們?”
邵風觀雙眉一揚,放下了酒杯看著我。的確,現在大反攻還沒開始,勝負未卜,說共和軍已經準備幹掉我們,實在有些令人難以相信。
我點了點頭,道:“正是。”
“他們有什麽實力幹掉我們?”邵風觀仍然有些疑惑。“兵力他們不占上風,戰具他們也不占上風。縱然共和軍也有火炮,對轟之下,他們占不了便宜。”
我道:“確實如此。但我懷疑,他們擁有我們不知道的實力。”
邵風觀低頭沉思,沒再說話。好半天,他才道:“我倒覺得,那南武公子可能是要給我們一個下馬威。《行軍七要》中所說‘三軍奪帥尚可,匹夫奪氣則殆’,應該就是那南武公子所用的計策了。不過,若真個要對我們不利,在這節骨眼上他親自來到軍中,膽子可當真不小。”
剛才那南武公子出來,氣派極大,在前線的共和軍七天將中的五個都來作陪了,除了前先已經見過的丁亨利、於謹和方若水,還有魏仁圖和巴文彥兩人。出來的這個南武公子俊朗英武,當真光彩照人,邵風觀大為吃驚,大概想不到這個向來隱藏在背後的人物會如此高調。我笑了笑,道:“邵兄,你被他騙了,這是個替身。”我頓了頓,又道:“這人一直藏頭露尾,我懷疑當初大人所讚那個隨丁亨利來帝都的下人才是真正的南武。”
邵風觀更是大吃一驚,道:“什麽?”當初文侯稱丁亨利身後一個隨從有王者之相,隻是隨丁亨利來的四個隨從全都貌不驚人,平平常常,混在下人堆裏根本看不出來,絕非今天見到的這個俊朗英武的年輕公子。
我道:“隻是我有點奇怪,南武想要做掉我們,到底憑的是什麽?那可不是一句簡單的‘奪氣’就說得過去的。”
邵風觀沉吟了一下,道:“楚兄,我覺得你想什麽都已先入為主,先認定共和軍要對我們不利。你有證據麽?”
我頓了頓,道:“有。我聽到他們的交談。”
邵風觀道:“難道丁亨利和那個假南武到你那個廁所裏議事?”
他這話已是在挖苦了。我並不在意,頓了頓,心知不告訴他實情是不行了。風軍團編製雖小,但因為特殊,向來是諸軍耳目。如果邵風觀不信我的話,萬一風軍團先行被共和軍消滅,那地軍團幾乎就成了瞎子。我耐住性子,道:“你知道有句話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麽?”
“當然知道,張尚書常說這話。”
我從懷裏摸出了聽簧,道:“這個東西是一種叫‘天遁音’的偷聽工具的聽簧。拿這個,可以聽到十餘丈內人的說話聲。”
邵風觀呆住了,接過聽簧看著,半晌不說話。我道:“邵兄,我手頭也沒有天遁音好讓你試試……”
我話未說完,邵風觀打斷了我的話道:“楚兄,我不是不信你。”他抬起頭,有些猶豫地道:“你有沒有在風軍團中裝上這種天遁音?”
我笑了笑,道:“這東西你以為是樹上結的,年年可以采一大筐。一共沒幾個,手頭一個都沒有了。”說完覺得這話尚未足說服人,正色道:“邵兄,請你放心,我絕不會用這東西去刺探你的隱情。”
邵風觀道:“那麽,張尚書和文侯也不知道這東西吧?”
我點了點頭,道:“是。我當然不能讓他們知道。”
邵風觀剛才臉色很不好,現在才紅潤起來。他將聽簧放在桌上,打了個哈哈,道:“不用在我身上就好了。楚兄,不滿您說,文侯若聽得了我背後罵他的話,我邵風觀隻怕死一千次都不夠。”
如果文侯知道有這種奇妙的工具的話,滿朝文武,包括我在內,恐怕連一個都不能安心。
我道:“邵兄,我也知道。別忘了,現在我們是在同一條船上。”
邵風觀頓了頓,歎道:“楚兄,我自命有識人之明,可真的看不透你。你有時聰明得讓我心悸,有時又似乎愚不可及。像這個天遁音,你完全可以用在丁亨利身邊安插耳目來搪塞過去,卻偏偏跟我說實話。不怕我因此對你生了戒心嗎?”
我也歎了口氣,道:“兵者詭道,但既然我們已是同舟共濟,就必須開誠布公。或是連我們都要互相猜疑,那這仗已先輸了一半。”我看著他,慢慢道,“邵兄,我們相識時間也不算短了,你是怎樣一個人,我自認看得清。你愛算計人,但你絕不是那種背後下刀的小人。”
邵風觀幹笑了一聲,道:“楚兄謬讚。”他端起杯子一飲而盡,道,“男兒在世,總要轟轟烈烈做一場。楚兄,我聽你的吧,你有什麽打算?”
我淡淡一笑,道:“南武公子當然對我們不懷好意。好在我早就有了準備。伏羲穀中定然有個大秘密,我們本就想要先衝進去,現在共和軍也希望我們打頭陣,這自然不用再說了,我們要做的,便是把損失降到最小,此事便要有勞邵兄。”
邵風觀道:“伏羲穀地形險要,共和軍如果封住穀口,即使我們攻下了伏羲穀,最終還不是要被他們餓死?伏羲穀這種地方隻進不出,乃是絕地,實是兵家大忌。”
我道:“所以我才說攻打伏羲穀要有勞邵兄。我準備將甘隆放在隊伍尾部,由風軍團來打頭陣。”
邵風觀嘿嘿一笑,道:“這姓甘的幾乎是半個地軍團的人了。你是防備共和軍從背後下手?”甘隆是火軍團都尉。畢煒與我不睦,這是軍中上下公開的秘密,所以凡是火軍團與地軍團合作時,都是由這甘隆出麵,這次也不例外。
我點了點頭,道:“正是。伏羲穀是絕地,他們封住穀口,我們要殺出去便很難,但他們殺進來更難。把火軍團放在穀口,以炮火轟擊,南武公子要攻擊的話,就得準備拿屍體來堵住出口了。”
邵風觀皺起眉頭道:“可是他們如果封住穀口,要把我們餓死的話,該怎麽辦?”
我笑了起來:“這個你放心。他們封住穀口,我們隻消固守兩天就行了。”
軍中一般自帶三天之糧。伏羲穀易守難攻,要守兩天可以說輕鬆之極。邵風觀一怔,道:“你想留一支部隊在外接應?”
我道:“這是行不通的。這樣一來,反而招共和軍疑心,而且我們分兵勢力不足,隻怕連裏麵都攻不下了。你放心吧,到時就知道了。”
邵風觀眼中一閃,笑了笑道:“原來你早就有打算了,真是老奸巨猾。隻要外麵有接應,共和軍敢這樣做的話,到時首尾受敵,吃虧的隻怕是他們。”
我也笑了起來。還沒說什麽,他眼裏突然又閃過一絲不安,輕聲道:“楚兄,我覺得你似乎把那南武公子看小了,我怕他還有別的計策。”
我道:“有可能,隻是現在也不知道。不過隻消我們隨機應變,任他有千變之計,也無能為力。”
邵風觀點點頭道:“這倒也是。”他站起身,道:“好,就這麽辦吧,攻打伏羲穀便由我來打頭陣。”他看了看放在桌上的那聽簧,又道,“另外,這個東西你現在沒用了吧?給我吧。”
邵風觀還是怕我用這個來偷聽他吧。我暗自苦笑,道:“好吧。”現在聽簧也沒什麽用了,給他也沒什麽。
送走了邵風觀,我又把楊易、廉百策、陳忠和曹聞道都叫了過來,商議了一下進攻的計劃。與蛇人打了這許多年仗,蛇人的習性也摸得透了,這一仗隻怕是有史以來最艱苦的一仗,也恐怕是與蛇人的最後一仗了。
與共和軍兵戎相見,已是近在眉睫了吧。我想著。
商議完後,我也已覺得有了倦意,讓諸將各自回去動員準備。我和衣躺在床上,默默想著心事。遠征軍的任務已到了尾聲,全身而退應該不會有意外,但回去後文侯如何對我,卻該準備一下了。羅殺了沙吉罕讓小王子做監軍,雖然有帝君撐腰,但文侯是何等人,決不會善罷甘休,一定要早作準備。
正想著,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嘈雜。
我皺了皺眉,坐了起來,想喚過一個親兵讓他去看一下出什麽事。剛坐起來,身上忽然有種沉入冰水中的感覺,不由打了個寒戰。還不等我回過神,耳邊裂帛一聲,一陣厲風當頭壓來。
有刺客!我吃了一驚,手握住了腰間的百辟刀。在地軍團的中軍居然出現了刺客!這是地軍團成軍以來從未有過的。
我剛握住百辟刀,隻覺頭頂已有一種利針刺入的刺痛。刺客是從營帳頂上割破帳頂跳下來的,這人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我的頭頂,這身本領實在駭人聽聞。如果我還要拔刀的話,隻怕百辟刀還未出鞘,他就已一刀刺入我的頭頂了。
我原本是坐著的,腳猛地在床尾一蹬,連席子一同向床頭滑去。幾乎是同時,一個黑影已直直落下,“啪”一聲,一柄劍從我身前刺入了床板。
這人用的是一柄細劍。如果我稍慢片刻,這柄劍刺入的就是我的頭了。我驚出了一身冷汗,叫道:“來人!”話音剛落,那人的手一振,長劍被壓得彎成弧形,但這一彈之力,他已翻身落到了床尾,一把拔出劍來,刺向我的前心。
這人的行動快如閃電,我本來還想出刀砍斷這人的利劍,但沒想他會快到這等地步。我左手在床板上一按,人已一躍而起,百辟刀趁勢出鞘,“啪”一聲壓住了他的劍尖。
如果是平常人,這樣一壓,他的劍定然被我壓得彎下去,鋼口差一點的話,被壓斷也大有可能。但這人的劍術竟是高明得出乎意料,百辟刀上剛覺察到一點重量,他將長劍一抽一送,已然反客為主,反而壓住了我的刀。
好本事!我心中暗讚。隻是我沒說出話,那人卻也讚了一句:“好本領!”
我本來要用刀去封,聽得這個聲音,不由一怔。這個聲音非常熟悉,可是,這個人是絕對不可能出現在這裏的。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這麽一怔,百辟刀已慢了一拍,那人如影隨形,已經搶了上來。我的帳中隻點了一盞小燈,借著燈火,我已看清了他的相貌。如當頭一個霹靂,我大吃一驚,連逃都忘了。
這人真的是張龍友!
如果要閃,已經來不及了。我猛地一腳踢向床頭,床板被我踢了起來,簾子一般擋在我麵前。
床板一豎起,隻聽得“嚓”的一聲,劍尖透過木板。那人出劍極快,也有點太快了,大概想收手都來不及,這一劍居然連木板都紮透了。我趁他還沒有拔出劍來,身形一晃,已閃到一邊,正要拔刀砍去,卻見他頭一晃,額上突然有鮮血迸流,他呻吟了一聲,人軟了下來。不等我奇怪,就聽得馮奇驚叫道:“楚將軍,你沒事吧?”
馮奇站在門口,臉上滿是驚恐,手上還拿著那把彈弓。我道:“我沒事。”
馮奇快步過來,踢了一腳那人,道:“還好,我總算趕上了。沒想到這刺客居然能到這裏來,該死的,軍中戒備太鬆了。”
我道:“不是戒備太鬆,是這人本事太強了。他死了嗎?”這人身法如電,我自覺也趕不上他的動作。這人的劍術,總讓我想起遇到過的那些奇醜無比的劍客。還記得當初在回帝都途中遇到那個自稱是“神”的劍客時,張龍友跟我說過那是一種法統的劍術,在馬上雖沒什麽大用處,但步下相爭,威力卻極大。也幸虧馮奇能及時過來,不然還真不一定鬥得過他。
馮奇蹲下身,試了試他的鼻息,道:“死了。”他翻過那人的身體,那人後腦上嵌了一顆鐵丸。馮奇的彈弓與這人的劍術倒是異曲同工,在馬上沒多大用處,步下時卻傷人立死。
我道:“可惜這人已死,問不出他的來曆來了。”這人雖然乍一看極像張龍友,但細看便知不是了。這人膚色比張龍友黑得多,也要瘦一些。
馮奇道:“楚將軍放心,還有一個,那人我已讓他們定要捉活的了。”
這時外麵忽地傳來一陣歡呼,馮奇眼中一亮,道:“楚將軍,捉住了!那人捉住了!”
我道:“去看看吧。”
馮奇答應一聲。走出門口,他讓幾個親兵把我的營帳中收拾幹淨,跟上來道:“楚將軍,今天要多加小心。雖然現在有兩個刺客,我怕還會有第三個出現。”
我點了點頭。此時一些人已迎了過來,當頭的是提著兵器的楊易與陳忠。他們兩人的營盤靠近中軍,離我最近,聞聲已趕了過來。
看到我,兩人同時跪下。我忙迎上去,道:“請起。刺客捉到了麽?”
楊易點了點頭,道:“此人好生厲害,傷了我們十幾個弟兄,還是陳將軍以巨盾合圍逼住了他,方才打落他的兵器,將他擊昏了。”他說著,把身邊一柄斷劍雙手捧著遞過來。我接了過來,一眼便看見那斷劍劍柄上嵌著一個太極圖,道:“人呢?”
楊易道:“便在後麵。”他站起身,道:“抬上來!”
兩個士兵抬著一個人過來了。這人身材瘦小,頭上還蒙著布。馮奇在我身後小聲道:“這人蒙麵,進軍營時受到盤問,結果拔劍傷人,另一個想必是趁亂進來的。”
我走過去,冷笑道:“好狡猾的刺客。隻是想到地軍團來,當然討不了好。楊將軍,快將受傷的弟兄送醫營醫治。”
我一邊說著,到了那刺客身邊。刺客四馬攢蹄地被綁在一根槍杆上,這種姿勢被綁著,有天大的本事也拿不出來了。這人的劍很細,隻利於擊刺,陳忠用巨盾困住他,正是以長擊短。以陳忠那等神力,沒打爆他的頭也肯定是想留活口,手下留情了。馮奇看樣子很為刺客侵入我的營帳而不安,我說這話是安安他的心。我伸手揭開這人的蒙麵,本想笑著說幾句,好讓馮奇更寬心一點,哪知才揭開一角,卻如遭電殛,渾身都僵住了。
這人竟是海老!
海老這人太神秘了。以前何從景對他言聽計從,但在與共和軍共同攻擊南安城時,我聽明士貞說何從景要對付海老,一直想不出究竟是什麽原因,隻是我再會胡思亂想,也想不到這個睿智的老者居然會充當刺客,並且現在被我們四馬攢蹄地綁起來。
馮奇看我半晌不說話,過來道:“楚將軍……”
我不等他說完,搶道:“將這刺客裝入囚籠,放到我帳中來,我要馬上審問。”
馮奇答應一聲,楊易在一邊道:“都督。”
他還沒說什麽,我道:“楊將軍,陳將軍,你們休息去吧,讓軍中弟兄加強戒備,隻怕刺客還有同黨。再通知廉曹兩將軍,讓他們堅守本陣,多加小心。”
如果照慣例,我總會讓五德營統領與我一同審訊的,楊易想必也要請示一下,卻沒想到我會這麽說。隻是他沒有多說什麽,麵色肅然,與陳忠兩個向我行了一禮。刺客居然侵入了中軍,這還是地軍團成軍以來的頭一次,他們也很是不安。
我小聲道:“楊兄,鄭昭先生現在如何?”
“他被軟禁著,我派了幾十個兄弟輪番看過,每個時辰一換,十二個時辰從不間斷,楚將軍放心。”
我點點頭道:“千萬小心,不能出亂子。”
我回到帳中,裏麵已經收拾幹淨了。海老被關在一個囚籠裏。囚籠是關押犯了軍紀的士兵的,就是以前的坐籠,隻是我把坐籠周圍的那些尖棒全都去掉了。海老身上被搜過,利器都已搜走。他被綁在囚籠的欄上,就算醒了也動彈不得。
我查看了一下,確認海老不會掙脫,向一邊的馮奇點點頭。馮奇會意,拿起桌上的一碗水,含了一口,走到籠邊向海老麵上噴去。海老似乎也有鄭昭那樣的攝心術,單獨麵對他我還當真不敢,因此讓十劍斬中的今晚輪值的四人都陪在我身邊。
馮奇一口水噴出。剛噴到海老臉上,馮奇臉上就露出詫異之色。海老長相奇醜無比,有布蒙著還看不出來,但這布一濕便貼在了臉上,馮奇看來定是大吃一驚。他倒也沒說什麽,走過來小聲道:“他醒了。”
我走到海老身邊,看著他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看到我,他眼裏卻沒有驚異,隻是苦笑了一下,道:“楚將軍,果然殺不了你。”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道:“海老,請原諒我的無禮。”
海老道:“我來行刺,自當如此,楚將軍不必自責。”
我們一問一答間,馮奇臉上已露出了詫意。現在我哪裏像是在審問刺客,倒似與故交拉家常一樣,如果是曹聞道,一定按捺不住好奇心要問我是怎麽回事了。
我拖過一張凳子坐了下來,道:“海老,我有句話要問你。”頓了頓,我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海老也看著我,道:“楚將軍,你當真想知道?”他看了看馮奇,道:“你讓他們退下。”
海老要對我用攝心術?我的心中一動,但如果不聽他的,海老一定不肯說。我站起身道:“馮兄,你與弟兄們先到外麵等著。如果我說要帶此人出去,你不要聽我的命令,立刻用冷水澆到我頭上,將此人拿下。”
馮奇睜大了眼,可能他覺得我有點糊塗了。隻是他再莫名其妙,也不多說什麽,行了一禮道:“遵命。”
他帶著三個十劍斬中人一塊兒出去,我重新坐下來,道:“海老,假如你要用攝心術,我勸你還是算了。”
海老眼中閃過一絲驚詫,道:“原來你也知道攝心術。你也真的越來越厲害了,現在我就算對你用攝心術,也逃不出去。”
我道:“我也不信海老你會用這種手段。隻是今天實在也太亂了,我本來更相信海老你決不會充當刺客,可是你仍然當了刺客。”
海老看著我,眼中灼灼放光。我知道那並不是施攝心術的意思,看著他的眼睛,也不避讓。半晌,海老道:“豈但是你,我也不相信自己會來行刺,但還是來了。”
我道:“那麽,請問究竟有什麽原因?”
海老歎了口氣,道:“原因很簡單。你那四個保鏢為什麽會出去?”
我呆了呆,道:“海老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說呢?”
我皺起眉,過了好一會,才不確定地道:“我想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了,是有人給你下了命令。”
海老氣概極大,如果說有人能命令海老,我實在不敢相信。但我話剛出口,卻見海老點了點頭,眼中有嘉許之色。我更是詫異,道:“那麽,到底是什麽人能命令海老你?”
海老道:“楚休紅,直到現在你似乎還很尊敬我。我想問問你,這是什麽原因?”
我道:“當初在五羊城聆聽海老你的教誨,你曾說過,天下萬物皆是平等。此理我從來沒想過,聽海老你一言,方才茅塞頓開。更何況以前數次受過海老恩惠,楚某念茲在茲,絕不敢忘。因此,”我頓了頓,接道,“海老你居然前來行刺,便更讓我奇怪了。”
海老歎了口氣,道:“你既然也認為天下眾生平等,不論是什麽,都有活下去的權利,那你為何仍然提兵來此?”
“受命於上,不敢有違。”
海老看著我,道:“我與你也是一般。”
第三十五章 伏羲穀
我說不出話來。在我的印象中,總以為海老不會聽任何人的命令,可是我想錯了。我皺起眉頭,道:“當初帝國軍南征途中的高鐵衝,還有我在符敦城外碰到過的一個,曾與鄭昭一同來帝都的海老你的孫子,加上海老你,似乎是另一種人,我說的對嗎?”
海老怔了怔,道:“孫子?”他想了想,這才道:“原來你是說那個啊。其實他不是我孫子,也許有點親屬關係,但我也不知道。”
我詫道:“你自己都不知道?”
海老歎息了一聲,道:“你顯然沒有讀心術,不然早來讀我的心了。有過女人了吧?”
我的心微微一痛,又想起了蘇紋月。我道:“這和女人有什麽關係?”
“讀心術需要童身。一旦練成,也就成了天閹。”海老苦笑了一下,“我怎麽還能有孫子?”
我呆了呆,道“還有這等異事!”
“你見過蛇人前,相信世上有這種人麽?”
我道:“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中曾有記載,但我那時候根本沒有看過這部書,當時也實在不敢相信,所以曾拖了個蛇人的屍首去見
高鐵衝,他才告訴我的。海老你和蛇人有什麽關係?”
海老道:“這樣說說不清楚,我還是從頭說起吧,不知道楚將軍有無興致?”
我耳朵都要豎起來了,道:“當然有,海老請說。”
海老道:“那你不放開我嗎?”
我猶豫了下,道:“海老,請原諒,你實在太讓我害怕,所以不能釋縛。請說吧。”
海老也沒有堅持,頓了頓,道:“很久以前,這世界是另一個樣子,當時的人能借助工具在天上飛得比鳥還高,在地上跑得比奔馬還快。”
我道:“是。我當初還找到兩部書,講的就是那時的事,隻是不太看得懂,而且書頁的材料我至今也搞不懂是什麽做的。”
“你覺得這些都是真事嗎?”
我想了想,道:“雖不敢信,但不敢說那是假的,畢竟年代太過久遠,已經沒什麽證明。”
海老道:“那都是真的,我們這個世界,其實是上一個世界的殘餘。”
我詫道:“上一個世界?”
“是。上一個世界,就是你們這些人的祖先。你想必也聽說過,他們神通廣大,幾乎無所不能,結果遭了天譴。”
我幹笑了一下,道:“我一向以為這隻是傳說而已,畢竟太不可信了。”
海老道:“當初我也覺得那隻是胡扯,直到我看到蛇人。”
“蛇人?”
海老點了點頭,道:“你覺得,蛇人是怎麽來的?”
我皺起眉頭,道:“聽說蛇是生蛋的,蛇人想必也是如此。”
“你見過蛇人的蛋麽?”
我呆了呆。與蛇人交戰這麽多年,我還真的從來沒有見過蛇人的蛋,隻能見到蛇人源源不斷地出現。別說蛇人蛋了,連母的蛇人,這許多年來我也隻見過那百卉公主一個。我道:“蛇人的蛋應該都在伏羲穀中吧?”
海老點了點頭,道:“不錯。隻是與你想的不同,蛇人的蛋並不是公母相交生出來的。”
我呆了呆,道:“那這些蛋是怎麽來的?”
海老看著我,慢慢地道:“是我們造出來的。”
我怔住了。半響,幹笑了一下,道:“難道蛇人都是你們造出來的麽?”
海老點了點頭,道:“可以這麽說,蛇人以前隻有零星幾個,隻是這幾十年我們大力製造,蛇人這才一下子多了起來。”
我的頭像是被攪成一團糊一般。海老的話實在讓我難以理解,我冷笑道:“你們怎麽造?拿個蛋念幾句咒,鑽出蛇人來了?”
我這已是在挖苦了,海老卻道:“相去也不遠吧。”
“你們造出蛇人來做什麽?”我突然覺得有些煩躁。雖然我告訴自己,海老應該不會騙我,但他的話實在太難以置信了。我道:“別忘了,蛇人是要吃人的。你們並不是蛇人,總不會嫌命長了,造些蛇人來吃掉自己?”
海老歎了口氣,道:“信不信由你了。我們原先住在一個極偏僻的地方。也許說那裏偏僻還不夠,其實那個地方是一個地穴,沒有出口。”
我道:“你們在地穴裏?既然沒有出口,那是怎麽進去的?”
“也許,是很久以前就封住了吧。”海老的目光有些迷惘,他的聲音也低了許多,“我們不知道在那裏住了多久,隻知道有許多代了。雖然在地底,但一樣有陽光,有食物,我們過的很好,都覺得自己應該永遠生存在地底下。”
我怒道:“這怎麽可能?地底下怎麽可能住上許多代?海老,我敬你為人,才聽你說話,你若說些不著邊際的話來騙我,別怪我沒有耐心了。”
海老看著我,半響才道:“好吧,那你就當我在說一個異想天開的故事吧。這些人無數代都在地底下繁衍生息,從來沒有看過一眼外麵的
世界。直到幾十年前的一天,突然發生了地震。”
我突然覺得自己幾乎透不過氣來。這並不是因為海老對我用攝心術一類,而是我本能地覺得,海老雖然改用了說故事的口吻,但是他說的這個故事卻更像真的。我什麽話都沒有再說,隻是聚精會神地聽著海老的話。
“地麵打開了,這些人才發現原來外麵還有一個世界。本來他們已經在地底下住慣了,沒有人想過要出去,隻是,災難接踵而至,本來他們在地底有的一切,光亮,食物……地震後卻一下子變得短缺起來。更可怕的是,地震後,連繁殖都已中止,這些人已麵臨滅絕的危險。”
我雖然仍不敢信,可是海老的話卻似有種魔力,讓我不得不聽,我道:“於是就出來了?”
海老點了點頭,道:“當生存都成了問題,誰都知道留在地底是死路一條,於是這些人到外麵來了。外麵有光亮,有食物,更主要的是,他們希望能在外麵找到繁殖下去的辦法。可是到了外麵,他們才發現與他們熟知的世界全然不同,外麵竟然是個蠻荒世界。還好他們有一幅上古流下來的圖,按照這圖指示,類似他們住的地方應該還有五個,分布於各處,以大江為界,南方四個,北方一個。可是他們費盡心機去尋找時,卻發現南方有兩個因為年代久遠,已經完全湮滅了。於是他們就找到南方的最後一個,也就是位於伏羲穀的那個”。
我睜大了眼,心知海老要說到正題了。蛇人來曆的秘密,大概馬上就要從他嘴裏說出來了吧。我大氣也不敢出,看著他。海老蒙麵的布還沒拿掉,他也被綁著,可是他的樣子卻顯得如此的睿智,似乎能夠洞察一切。
“他們到了伏羲穀,發現這裏竟然沒有遭到破壞,一切都完好無損,登時大喜過望。但細細查看,才發現了其中的不同。”
我剛想問:“什麽不同?”猛然間想起海老方才說的蛇人是下蛋來繁殖的,搶道:“那裏隻適用於蛇人麽?”
海老點了點頭,道:“正是。蛇人與我們完全不同,伏羲穀中的設施保存雖然完好,卻隻能適用於蛇人,對我們來說毫無用處。這種絕處逢生的驚喜轉而失望的感覺,楚將軍你想必也知道吧。”
我知道。我默默地想著。不止一次,我還沒來得及從逃出生天的欣慰中清醒過來,馬上就陷入了絕望。我道:“你們仍然不死心?不是還
有最後一個麽?”
海老歎了口氣,道:“如果這最後一個是在荒野中,那自然沒有什麽問題。”
我忽地倒吸了口氣,道:“在我們的城裏?”剛說出,見海老點了點頭,我接道:“是霧雲城?”
海老道:“楚將軍,你的洞察力當真越來越強了。”
蛇人當初北上圍攻帝都,在兵法上不免有點稍嫌急躁。後方尚未平定,就急著遠攻帝都,結果失敗後蛇人就再也沒有能力發起大規模的遠征
了。我道:“可是,如果蛇人是你們繁殖出來的,為什麽在圍攻帝都失利後,你們沒有加緊製造蛇人,蛇人的兵力反有減退之勢?”
海老又歎了口氣,道:“楚將軍,你聽說過一句話,叫‘玩火自焚’麽?”
我睜大了眼,努力理解著海老這話的意思。半響,我道:“難道,蛇人也明白過來了?”
“不能說完全明白過來,但它們雖然曾經是生番一類,卻畢竟不僅僅是一件武器。”海老眼裏帶著憂慮,“當初天法師決定用蛇人來對抗你們。當蛇人一舉攻破高鷲城時,我就已經對蛇人的戰力擔心了。剛發現蛇人時,它們全是些半人半獸的東西,但很快就有人學會了說話,而且說得越來越好。當我發現蛇人在自己訓練自己不怕明火時,我便擔心有一天無法製住蛇人了。可是那時天法師隻說我是多慮。”
我道:“天法師?是你們的首領嗎?”
海老點了點頭,道:“我們一共有二十多個,一半留守伏羲穀,一半分派各地。”
我沉吟了一下,道:“海老你被分配到五羊城吧?以前那高鐵衝就到了武侯軍中。隻是符敦城裏你們派了誰?”
海老低低笑了笑,道:“楚將軍,這些你就不必問了。其實你也該知道,我們的長相雖然與你們有些相似,畢竟大為不同,你看到了便猜得出來。”
在符敦城外我遇見過那個自稱為“神”的劍手,應該就是符敦城的海老那一類人吧。我道:“後來呢?”
“當蛇人勢如破竹,一舉將大江以南的人類一掃而光時,天法師也終於害怕起來。再這樣下去,蛇人在數量已占了優勢,加上它們可怖的戰力,蛇人消滅你們之後,就要反客為主,我們根本無法控製它們了。”
海老搖了搖頭,苦笑道:“真是夠諷刺。天法師覺得你們是一些可怖的敵人,所以用蛇人對付你們。可是你們終究還可以對付,我們卻造出了另一個自己無法對付的敵人出來。於是,天法師決定改變策略。”
我聽得心裏發毛,道:“你們又用了什麽策略?”
“牽製蛇人,讓你們能夠各個擊破。”
我一怔,但馬上也就恍然。帝都之圍後,蛇人一直沒能再組織起一次大規模的進攻,現在才知道原來那是天法師有意消耗蛇人的實力。我
道:“蛇人被你們分派著送死,它們沒有察覺嗎?”
“天法師嚴令它們不得與你們談判。雖然也有蛇人曾經懷疑,但不等它們發覺,便被勒令送死,它們也來不及有什麽舉動了。”海老歎了口氣,道,“天法師雖然能力出眾,但他剛愎自用,一意孤行,錯誤的估計了蛇人的能力,已犯下了第一個錯誤,隨之又犯了第二個,他低估了你們的能力。你們不但頂住了蛇人的攻擊,而且還進行了反攻。此時天法師已經陷入了泥潭不能自拔,蛇人中的精銳已經對它們的這個神產生懷疑,天法師必須把這些蛇人早早送死。但產生懷疑的蛇人都是能力甚強之輩,這些蛇人一死,此消彼長之下,更擋不住你們的
攻擊,結果終於到了如今這地步。”
下棋有謂“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話,天法師連下了兩步壞棋,這局棋已是注定要一敗塗地了。我道:“海老,你既然洞若觀火,為什麽不勸告他一句?”
海老歎道:“我們之中,也分為兩派,其中大部分追隨天法師,打算利用蛇人消滅你們後再消滅蛇人。我建議與你們取得聯係,以我們所能掌握的知識來交換想要的,但是被天法師駁回。”他頓了頓,道:“他要的,是你們與蛇人兩敗俱傷。”
我道:“海老,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海老抬起了頭,道:“這並不重要。楚將軍,此番老朽受命前來,原來就沒有打算成功,隻想求楚將軍一件事。”
我道:“是什麽?”
“蛇人已經勢在必亡,你們也絕不會饒過它們的。我隻想請你下手之時,能放過我的同族。”海老頓了頓,“還有,阿麟他定然也失手了,請你也放過他吧。”
也許,這才是海老真正的目的吧,他也知道行刺是不可能的。我道:“阿麟?是那個與你一同來行刺的人麽?他好像不是你的同族。”
海老道:“他們兄弟兩人是被人遺棄的孤兒,我到五羊城時收養了他們。”
我的心猛地一跳,道:“兄弟?他還有個兄弟?”
“是啊。隻是他們兄弟倆性情大不一樣,阿麟隻學會了劍術,阿龍不喜劍術,雜七雜八倒學了很多,不過十多年前阿龍便走失了。”海老歎了口氣,“他是你們同類,與我們不同,雖然阿麟來行刺你,還請楚將軍饒了他吧。”
那個阿麟已被馮奇一彈子打死了。隻是我現在心裏卻如翻江倒海一般,想的都是張友龍的事。那個阿麟與張友龍如此相似,一定就是張友龍的孿生兄弟了。當初在國殤碑下我們各自說起父親對自己的期許,隻有張友龍說自己沒有父親。那時他的表情有些古怪,我隻是覺得張友龍的父親早死,他不願提起吧,沒有想到居然還有這樣的內情。也怪不得,張友龍知道那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原來他是海老的弟子。
我正想著,海老忽然道:“阿龍原來人在帝都了?真令人想不到。”
我隻覺得毛骨悚然,不自覺地向後一跳,這一句話讓我動了殺機。
海老也會讀心術……
有一個鄭昭在身邊,已讓我如坐針氈。鄭昭著了我的道,不能再對我讀心,我都忘了海老仍然能夠!心裏百感交集,海老的眼裏也由驚愕而轉為失望。半響,我才低低道:“海老,對不起……”
海老沒有再說什麽。他既然能讀我的心,自然知道我在想什麽。他看著我,低聲道:“好吧,楚將軍,我隻求你一件事吧。”
“不行。”
我怕自己會再心軟,又退後了一步,道:“海老,您的恩情在下時刻銘記在心,但也請海老您記住,我們都是異類,不要再指望我會發善
心。”
我拚命想著那一次在南安城下海老要何從景發兵攻殺前來增援的帝國軍的事。如果那一次不是何從景突然覺悟,帝國軍與共和軍的同盟就會徹底破裂,以前的戰果也前功盡棄了。即使海老心裏想的真的是與我們和平共處,我也決不能信,就像他說他不願前來,但仍然前來行刺我一樣。
海老看著我,雙眼灼灼放光。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喝道:“馮奇!”
馮奇與三個十劍斬一同走了進來。他想必還在想著我剛才交代他的事,進來時一臉警惕。我道:“馮奇,拿一杯毒酒來。”
馮奇呆了呆,道:“都督,你要毒酒做什麽?”
我隻覺海老的目光像錐子一樣刺在我後背上。我拚命直起身子,道:“給那位海老一杯毒酒,讓他服下去。”
毒酒隻用來處置犯了死罪的中上級軍官的,不至於讓他們身首異處,死也死得好受些。馮奇一定大為驚異,但他也沒有多說什麽,行了一禮便走了出去。過了沒多久,他已拿著一壺酒和一個杯子,放在我跟前後又摸出一個用腸衣包著的毒藥塊,小聲道:“都督,都在這裏了。”
我剝開腸衣,將裏麵的毒藥灑在杯中,倒滿了一杯,小聲道:“走到他背後,讓他喝下去。”
馮奇仍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沒有多說,拿起杯子向海老的身後走去。
我看著海老,道:“海老,如果你要罵我,盡請隨便。”
海老苦笑了一下,道:“人各有誌,各為其主,我罵你做什麽?”他抬起頭,眼裏不再有那種奇異的神采,倒是滿溢著悲傷,道,“楚將
軍,原來你也一樣。所謂萬物平等,果然隻是一句騙人的空話。”
不管他是什麽異類,他現在的眼神與一個人一般無二,那麽失望,更確切地說是絕望。我垂下頭,小聲道:“對不住了,海老。”
我轉身走了出去。海老沒有再對我用攝心術,現在也是我下令毒死他,可是卻不知為什麽,那杯毒酒仿佛是我喝下的,那麽苦。所謂萬物平
等,真是一句空話麽?海老自己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也許,隻有遙遠的將來的人才能做到吧。我想著,可是心裏覺得,更可能是永遠都做不到。
“統製,你沒事吧?”
曹聞道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我抬起頭,卻見他與廉百策兩人急匆匆過來。中軍遇刺,他們雖然紮營在外圍,聽到後仍然趕了過來。看到
他們,我的心裏一陣溫暖,道:“沒事了。”
曹聞道打量了我周身上下,湊上前低聲道:“統製,是不是共和軍那些人做的?”
我看了看一邊的廉百策,道:“不是,是蛇人派出來的。你們隊伍整頓得如何了?明天就該發動進攻。”
一說起軍情,曹聞道精神也來了,道:“請統製放心,我與老廉操練過一次了,弟兄們士氣也正旺。倒是你要加倍小心了,那些怪物居然會派人來行刺,這些長蟲怎麽殺到中軍來的?”
我道:“行刺的不是蛇人。”
曹聞道一怔,還要說什麽,馮奇一挑帳簾走了出來,見他們都在,先行了一禮,道:“曹將軍,廉將軍。”這才對我道:“都督,那人已死了。”
曹聞道又是一怔,道:“統製,你將刺客殺了?都問完了麽?”
我道:“別問了,你們先回去吧。”
曹聞道沒再說什麽,雙足一並,與廉百策一同行了一禮,道:“遵命。”
隻是他們轉過身時,曹聞道還扭頭補了一句:“馮奇,加倍小心,不能有失。”
馮奇是我的親兵,照理輪不到曹聞道來下令,但他說得如此誠懇,馮奇也行了一禮道:“曹將軍放心。”
等曹聞道與廉百策一走,馮奇低聲道:“都督,那人的屍首怎麽辦?”
“還有一具呢?”
“現在還堆在後麵呢。”
我歎了口氣,道:“弄兩副棺木裝殮了,將他們埋了吧。”
軍中棺槨一直都帶著幾具,其實那都是為我和五德營五統領預備的,其中我的棺材最大最厚,中級以下的軍官與士兵死後便就地掩埋,要
帶回去也隻能帶骨灰。馮奇答應一聲,正要下去,我道:“那老人的棺材就用我的吧。讓工正刻塊墓碑,寫‘海馬之墓’四個字。大海的海,老人的老。”
馮奇也沒有多想,道:“遵命。”叫了幾個親兵從我營中抬出那囚籠。
我站在門口,看著囚籠裏那個已經失去生機的瘦小身影,心裏卻忽然有一種刺痛。
海老終於死了。也許,下一個就輪到我了吧。
我苦笑著。夜風凜冽,風中偶爾傳來一兩句站崗士兵換崗時的口令聲,被風撕扯得支離破碎,聽不清楚。
遠遠的,傳來兩聲巨響。幾乎所有嚴陣以待的地軍團士兵都精神一振,簡仲嵐小聲道:“楚將軍,風軍團進攻了。”
我道:“甘隆將軍如何?”
“方才我已讓人傳令,讓他注意。”
我點了點頭。為了防備共和軍從我們背後下手,我下令攻擊提前一天,讓甘隆加倍小心,並且讓廉百策將廉字營分出一半協助他。海老前來
行刺,說明那個天法師已經知道我們即將發動攻擊了,他會不會有別的計策?
這時一匹快馬向中軍奔來,到了我跟前,騎者滾鞍下馬,道:“稟都督,風軍團已轟開敵軍防禦工事,楊將軍已開始攻擊。”
我站了起來,道:“好。傳令下去,諸軍隨時跟上,一個時辰之內,必須奪下外匏原!”
伏羲穀成葫蘆形,靠外麵的一塊空地叫外匏原,比裏麵的內匏原要小許多。原本打衝鋒的常是曹聞道,但這次是最後的決戰,絕對不能有任何閃失,曹聞道固然是將才,但他到底不如楊易。為了一舉衝垮蛇人防線,我把所有的鐵甲車都調到仁字營中,由楊易調遣。傳令官夏禮年大聲喝道:“諸軍兄弟,都督有命,全軍出擊,一個時辰之內奪下外匏原!”
那傳令兵答應一聲,翻身上馬而去,他剛走,身後突然傳出一陣喧嘩。我回頭看了看,小聲道:“簡參軍,那準是共和軍前來交涉了,依計
行事。”
簡仲嵐點了點頭。我讓他去穩住來使,借口蛇人突然從伏羲穀中衝出。讓他以為這隻是一次突發的遭遇戰。丁亨利不是等閑之輩,如果他確認我已提前進攻,他的行動也一定會加快。現在盡管肯定瞞不了他多久,但我隻需要爭取到一個時辰的時間。隻要我們在外匏原紮下營來,那麽丁亨利即便要對我們不利,也唯有封住風刀峽口一途,無法將我們斷為兩截了。
而現在,我就希望他這樣做。
早在我決定放棄文侯所定之計,轉道高鷲城之前,我已經將義字營的大部都留在原地,讓錢文義沿著那條寶木措開出的小道潛行。錢文義所領隊伍不到地軍團五分之一,廖載雄為他們提供糧草便不在話下。由於我們出發時,還帶著兩萬西府軍,所以丁亨利根本發現不了前來的地軍團已經少了近五分之一。算來,錢文義應該就在這兩天裏趕到,要對付共和軍背後下手,靠的便是這一支奇兵,也正因為有這條計策,我才必須將鄭昭留在身邊。
風刀峽每天都有狂風呼嘯,除了風息的兩個時辰,根本無法穿行,所以我下了死令,必須在一個時辰內奪下外匏原,還有一個時辰可以讓後續諸軍通過。在這兩個時辰內紮下營後,丁亨利縱有通天的本領也殺不過來了。
時間一點點流逝,我心裏像是被火燒著一般,越來越焦急,臉上卻不敢露出分毫。現在全軍將士都在關注著我,一旦有哪個步驟失算,遠征軍即使不是全軍覆沒,也是元氣大傷,共和軍坐山觀虎鬥的計劃倒是全盤實現了。我騎在馬上,隻覺背後汗水涔涔而下,內衣也已濕透了,連掌心都不知何時濕成一片。我伸手往戰袍上擦了擦,馮奇在一邊遞過一個口袋來道:“都督,擦把手。”
那是滑石粉。現在我很少衝鋒上陣了,以前身邊必帶的滑石粉也歸馮奇帶著。我將手伸進口袋裏,用力捏了兩下,細膩的石粉將掌手的汗水全都吸幹了。我把口袋還給馮奇,道:“簡參軍還沒回來?”
馮奇看了看,道:“大概還在交涉。都督……”
他欲言又止,臉上隱隱有些憂色。楊易仍然沒有發出信號來,他心中一定也十分焦急。我笑了笑道:“不要著急,相信楊將軍。”
正是這時,突然有兩點紅色的亮光直衝雲霄。周圍的士兵全都不約而同地一個立正,發出“嘩”一聲響。馮奇又驚又喜,叫道:“楊將軍得手了!”
楊易奪下外匏原了!我精神一振,高聲喝道:“兄弟們,出發!”
這信號丁亨利一定也看得到,但現在他知道也已晚了。我扭頭對夏禮年道:“讓甘將軍跟上,不要亂了陣腳。”
夏禮年臉上也露出喜色,重重點了點頭,轉過馬頭向後跑去。
全軍出發了。楊易果然不負所托,在一個時辰之內奪下了外匏原,這使得諸軍士兵也大為振奮。雖然中軍還混編著兩萬西府軍,但五德諸將帶兵有方,西府軍也非弱者,這些客軍的軍紀幾乎不比地軍團遜色,縱然全軍出動,仍然井然有序,交錯穿插,直如流水。
我看著諸軍一路路進入風刀峽,馮奇忽然小聲道:“楚將軍,那個鄭昭來了。”
隊伍中過來了一輛馬車。這正是鄭昭的車子,周圍還有十幾個士兵守著。馬車到了我跟前,車簾忽然挑開,鄭昭探出頭來叫道:“楚將軍!”
我向他點了點頭,道:“鄭先生,委屈你了。”
鄭昭臉色很不好看。雖然我下令要瞞住他,但人多口雜,他又身懷讀心術,多半已經知道我的計策了。他歎了口氣,道:“楚將軍,你好狠。”
我微微一笑,道:“彼此彼此。”
鄭昭自然知道我的意思。他垂下頭,忽然又道:“楚將軍,你要小心腹背受敵。”
一旦丁亨利真對我下手,那就是說要犧牲掉鄭昭了。我突然有些同情起他來,大聲道:“不論戰事如何,好生保護好鄭先生,不得有誤。”
各為其主,我不好說鄭昭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他願意擔任人質,說明他也並不希望我們同室操戈,可是我也敢說鄭昭一定已經打好了趁我們突擊時脫身的計策,隻是我提前進攻,打亂了他的計劃,到了這時候他也怕了起來。
如果丁亨利真的對我們下手的話,地軍團憤怒之下,肯定首先拿他這個人質開刀,雖然我現在這樣說,可是真要出了這種事,也肯定保不住他。不過我這樣說,他的臉色還是要好了一些,道:“多謝你了。”
這時小王子也已隨眾過來了。因為我嚴令不讓他隨楊易衝鋒,他仍然大為不滿,過來時故意板著個臉不理我。我笑了笑,對馮奇道:“我們也走吧。”拍馬到了小王子身邊,在馬上行了一禮,道:“小殿下。”
小王子哼了一聲,道:“楚將軍,我現在是監軍不是?”
我道:“自然是了。監軍雲者,即是監督諸軍,小殿下請放心,血戰還在後麵,到時我們說不定都要與蛇人短兵相接。”
小王子道:“還要打仗?不是已經勝了麽?”
我歎了口氣,道:“哪有這麽容易,風刀峽太窄,鐵甲車衝鋒之下,它們沒有絲毫勝算。裏麵有個內匏原,卻是一大塊平地,到那裏才會
有真正的大戰。”
小王子登時提起精神來,道:“是麽?”他伸手要去摘槍,我止住他道:“小殿下,當務之急是快速穿過風刀峽。楊將軍已經開出路來了,現在不用急。有你動手的時候。”
小王子臉上露出笑道,道:“好,這回我要試試交牙十二金槍術的厲害了。”
交牙十二金槍術我也沒有學到,我不由有點悻悻,道:“好,我要看看小殿下大展神威。”
小王子道:“楚將軍放心,回去後我就全教給你,嘿嘿。”
如果有命回去的話。我心中想著,臉上仍是滿麵春風,道:“一言為定。隻是小殿下,你教會了我交牙十二金槍術,想再超過我就更難了。”
小王子爽朗地一笑,道:“武昭老師說過,槍法運用之妙,在乎一心,槍法隻是餘事。隻消我加倍努力,超過你一定不在話下。”
我也笑了,道:“走吧。”
中軍已經有大半進入風刀峽了,現在隻剩甘隆的後軍還在後麵。風刀峽有三裏之長,按一般行軍速度,半個時辰就能走完,應該不會有差錯,何況楊易提前完成任務,我們的時間更充裕了些,到現在為止,我的計策一步步都成為現實,現在就看後半段了。
錢文義,現在就要看你的了。雖然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我仍然希望丁亨利能夠知難而退,錢文義這支奇兵即使白走一趟,仍然值得。
風刀峽兩邊都是萬仞高山,山頂還蒙著厚厚積雪。如果在山頂伏有奇兵的話,那麽峽中的軍隊定然會死無噍類。隻是這隻是兵法上的看法而已,兩邊都是絕壁,要到山頂上設伏,不是人類所能,所以不必擔心。隻是看著兩邊刀削似的峭壁,我仍然一陣心悸。
戰事勝負,有時僅僅是一線之隔,冥冥中也有運氣在。假如風刀峽地勢不是如此險要的話,蛇人守住風刀峽兩邊的山頭,我們就插翅難越。蛇人自恃這個大本營是個絕險之地,卻正是這個天塹使得他們這一回幾乎無還手之力。
“楚將軍。”
小王子忽然在我身邊小聲說道。我扭過頭,道:“怎麽?”
“回去之後,你還是結婚吧。”小王子板著臉,似乎有些不樂意,但還是說著,“爹說了,你為了姐姐守了那麽多年,心意已到,也不能耽誤你一輩子。”
他說的必是帝君的妹妹,我苦笑道:“怎麽說這個了?”
“大哥說,他的十九妹溫柔嫻淑,是你良配。”
我道:“我恐怕無福消受了。我誤了郡主一生,哪還有這個心思。”
小王子籲了口氣,道:“自然,十九公主一張臉長長的,膽子又小,難看得要命,我也說配不上你。”
我暗暗一笑。其實先帝雖然身體孱弱,但是相貌堂堂,後宮嬪妃又都是絕色,那十九公主定然不醜,隻是在小王子看來,他姐姐天下第一,旁人哪裏比得上。而帝君要招我為駙馬。自然也是拉攏我的意思,如果不是這個帝君大哥有命。小王子恐怕死都不會說,不然也不會拖到現在才說了。我道:“郡主雖已故去,但她仿佛一直在陪伴我。小殿下,我這一生,有了她,就足夠了。”
小王子眼裏突然湧出淚水來,哽咽道:“姐姐……姐姐要是還在,那有多好。”
看著他落淚,我心頭突然一陣疼痛。這些話其實我也隻是說給小王子聽聽而已,我平時想過郡主麽?我不想再說,道:“快走吧,別落下了。”我回頭看了看,現在風刀峽已過其半,甘隆他們想必也進入峽中。有火軍團在最後震懾,丁亨利要動手的話,就唯有封住穀口一途。
又走了一程,突然前麵軍隊慢了下來。風刀峽甚窄,頂多隻有四馬並行,前麵一慢,後麵的又源源不斷跟上,峽中登時顯得擁擠。我皺起眉頭,道:“馮奇,去看看出了什麽事。”
馮奇答應一聲,剛向前去,後麵忽然傳來一陣巨響。這是神龍炮的聲音。我渾身一震,轉過頭去。剛轉過身,隻見一騎快馬如飛而來。
第三十六章 勢如破竹
那是簡仲嵐。等他離得近了,我喝道:“出什麽事了?”
簡仲嵐跑得急了,上氣不接下氣。他到我馬前,大口喘息著,道:“都督,是……是蛇人!”
我本以為是丁亨利終於孤注一擲,向我們發動進攻了,根本想不到是蛇人。我大吃一驚,道:“怎麽可能是蛇人!它們是從哪裏來的?”
簡仲嵐張了張嘴,又喘息著,馮奇從身邊解下水袋遞過去,簡仲嵐喝了兩口,順了順氣,這才道:“它們是從地底出來的。原來這裏有條暗河,這些蛇人竟然潛行地底,突然掘土出來。我們與共和軍也相隔甚遠。被它們打了個措手不及,甘將軍的火軍團損失慘重,有三分之一被滅,神龍炮也丟了一門。”他頓了頓,又道:“丁將軍的部隊正在整頓,也被打了個出其不意,損失不小。”
我隻覺一股寒氣從頭頂灌下,嘴裏也一陣發苦。千算萬算,還是漏算了一著,那個天法師果然不是甘心受戮的,而我到底也是輕敵了。地下有暗河,這並不是什麽無人知曉的秘密,但以人類的能力,是根本不可能從暗河裏行進的,所以我們根本沒往這地方想。豈止是我,丁亨利顯然也沒有料到這事,以至於失手。假如我們與共和軍精誠合作的話,甘隆與丁亨利肯定也是隊伍相接,不會有空隙被蛇人所乘,現在偏生留下這麽大一個空隙,以至於兩方麵都吃了個大虧。我道:“有多少蛇人?”
簡仲嵐道:“大約在三千以上。”
那條暗河看來不小,居然會有那麽多蛇人衝出來!如果是平地,地軍團兵力戰優,又有神龍炮與鐵甲車,自然穩操勝券。可是現在已被蛇人搶入風刀峽,我們縱有優勢兵力也發揮不出來。就算丁亨利現在幫我們,但蛇人在風刀峽中守禦,卻事半功倍。
怪不得楊易如此輕易得手,這一切都是那天法師的計謀!我隻覺手足一陣發涼,幾乎要栽下馬來。前麵已被蛇人反擊堵住,後麵又有蛇人衝擊,我不禁想起方才鄭昭所說的話。鄭昭要我要當心腹背受敵,指的還是丁亨利,沒想到現在真的腹背受敵了,隻是背後是蛇人。
小王子也吃了一驚,驚道:“楚將軍,現在該怎麽辦?”
沉住氣。我暗暗道。天法師這一手也已是最後的手段了,我不相信他還能再派出隊伍來。從暗河潛行,就算是蛇人,那也不是件好玩的事。
我道:“我們本要擔心共和軍在背後下手,現在既然有蛇人塞在當中,那反倒不必擔心了。簡參軍,你速速傳令。讓火軍團加速前進。”我見簡仲嵐有點擔心地看著前麵,又喝道:“不必擔心前方,讓火軍團不要戀戰,風刀峽中馬上就要起風了!”
現在前麵已堵成一團,雖然我說要加速,但速度仍然快不了多少。好在地軍團軍紀嚴明,到現在仍然沒有亂,可是如果前麵擠的人太多,到時後麵的人不斷過來,前麵出不去,不亂也要亂了。我心急如焚,道:“小殿下,隨我上前去!”
小王子精神一振,道:“得令!”提起長槍緊跟著我過來。隨著上前,隻見前麵的士兵越擠越多,幾乎已擠成一團。看番號,那是勇字營和一些西府軍。我高聲道:“曹聞道!曹聞道在哪裏!”
曹聞道沒出來,倒是馮奇又奔了回來。他一見我已上前,忙過來道:“楚將軍,是蛇人在反撲!”
我道:“戰事如何?”
“楊將軍正在守禦,隻是蛇人已築起工事,一時間也上不去。”他頓了頓,有些猶豫道:“楚將軍,楊將軍正在征集敢死軍,準備以死相拚。”
我的心又是一震。由於我將火軍團放在了隊伍最後,楊易的前鋒軍沒有重炮支持,鐵甲車隻能當活動的工事用了吧,而後軍正源源不斷前來,到了這時候也隻能征集敢死軍了。
小王子忽道:“敢死軍?楊將軍要肉搏麽?”他的聲音倒躍躍欲試,一點也沒有害怕的意思,似乎巴不得自己也加入敢死軍去和蛇人肉搏。我哼了一聲,還沒說話,馮奇道:“回小殿下,楊將軍是要讓敢死軍身背平地雷,去轟掉蛇人工事。”
小王子臉色一下變了,道:“這……這怎麽可以,不是讓他們去送死麽?”他看向我,眼中已帶著些驚恐。
要他自己上前線與蛇人拚殺,大概也不會怕成這樣。我歎道:“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如果不犧牲掉一些人,那麽恐怕所有人都活不下去。”
小王子點點頭,道:“也是。隻是……”他的話沒有說完,身上卻打了一個寒戰。大概想到一個活人身背平地雷與蛇人同歸於盡,終究還是害怕的。
我不再與他多說,一拎絲韁,高聲道:“曹聞道!曹聞道!”那些勇字營士兵忽地一開,曹聞道在幾個親兵簇擁下乘馬過來。雖然勇字營現在擠得很緊,但一分一合,直如水波,曹聞道帶兵也有他的一套,不是庸手。他到了我馬前,行了一禮道:“統製,仁字營吃緊,信字營正在助攻,廉字營也已上前,曹聞道請命,請統製恩準。”
我道:“不必了,外匏原不夠大,八陣圖活動不靈。再說有仁信兩營,不會出大亂子。曹聞道,你讓諸軍依序加快前進,在風刀峽口布陣,迎接甘將軍到來。”
曹聞道眼中一亮,道“統領,你是要讓蛇人去吃峽中狂風?”
我點了點頭,道:“蛇人在此突擊,本身便是死拚之舉。如果我們在峽中與蛇人膠著,正墮其計。現在唯有將計就計,不與他們戀戰。既然風刀峽有這名字,就讓利如快刀的狂風去收拾它們吧。”
曹聞道回頭看了看,似乎還有些擔心,我喝道:“曹將軍,你難道還不信楊將軍與陳將軍的能力麽?”
曹聞道身子一震,在馬上直了直身子,又行了一禮道:“得令!”
分派好曹聞道,我對小王子道:“小殿下,我們上前去看看吧。”
小王子倒是精神十足,道:“楚將軍,我們要去鬥了?”
我暗自苦笑。如果我和小王子也要短兵相接的話,那麽就是我們全軍覆沒之際了。小王子雖然槍術高強,卻似乎把心思全用到精修槍法上去了,兵法卻很粗疏。我道:“小殿下,為將之道,不在好勇鬥狠。我希望你能成為獨當一麵的大將,而不是一個隻會拿搶拚殺的莽夫。”
以小王子的身份,我跟他這樣說不免有些僭越了,但小王子沒半點不快,喃喃道:“那,楚將軍,我們幹什麽?”
“讓兄弟們都看到我們。”
小王子詫道:“看到我們?就擺這個樣子?”
我微微一笑,道:“正是。將者軍之膽。戰事瞬息萬變,一旦分派下去,就不能隨心所欲地改變。作為主將,我們要相信將領的能力,自己要做的首先是讓正在廝殺的兄弟們知道,我們也不曾臨陣脫逃,二就是觀察戰事變化,好隨機應變。”
小王子道:“這個就是為將之道吧?當初蛇人圍攻,大哥跟文侯大人都走上城頭,也是這個道理。”
我道:“正是。不要小看你站在前線,這會讓兄弟們增加百倍的信心。走吧,這裏有曹將軍,不會出差錯。”
曹聞道做事也許有些莽撞,但他也同樣有個最大的優點,就是能夠不折不扣地執行我的命令。現在他麾下除了自己本營的士兵,還有許多西府軍的成員,讓曹聞道衝鋒隻怕會手忙腳亂,但讓他防禦,卻大為可信。我高聲道:“曹將軍,這裏一切都有勞你了。”
曹聞道還沒什麽,前方突然又傳來連串炮響。這陣炮聲幾乎和文侯當時在帝都外布下的地雷陣差不多了,大地被震得顫動,兩邊高山上也有些積雪被震得落下來。幸好風刀峽兩邊都是峭壁,積不起雪來,不然這一陣震動足以引發雪崩,將整條風刀峽都埋了。這陣巨響讓我胯下的飛羽也晃動了兩下,小王子的坐騎更是打了個滑,險些便要摔倒。我正要過去扶他,小王子卻忽地將長槍往地上一撐,一下站定,道:“楚將軍,是楊將軍把蛇人的工事轟掉了麽?”
我沒想到小王子的膂力也居然如此了得了。不由有些吃驚。小王子當真是可造之材,不愧身上有大帝的血脈。我道:“走,我們過去看看。”
我們催馬上前,馮奇領著我和小王子的親兵隊緊隨在後。外匏原其實也並不算小,安頓下六七萬人綽綽有餘,隻是現在蛇人的反擊已奪走了外匏原的三分之一,這才顯得擁擠了。我和小王子剛上前去,卻聽得一陣歡呼,士兵們已蜂擁向前,這裏一下子顯得開闊起來,一眼看見“仁”字大旗下,楊易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著前方。
我和小王子走了過去。楊易看到我們,忙站了起來,行了一禮道:“監軍,都督。”
我道:“攻破了麽?”
楊易點點頭,道:“損失甚重,蛇人防禦十分嚴密。”五德營中,楊易是對屬下最為和藹的一個,稱得上愛兵如子,居然要出動敢死軍來死拚,楊易心裏一定也十分不好受。
我道:“乘勝追擊,擴大戰果,必須立刻將外匏原奪下。”
現在外匏原人數太多,八陣圖無法布成,已成混戰之勢,這個局麵,我們都不曾想到。事已至此,唯有將計就計,決一死戰了。我抬頭看了看天空,不時有飛行機掠過。風軍團威力雖大,但飛行機上畢竟裝不了多少轟天雷,而且升空太多的話,飛行機十分危險,因此邵風觀本是讓屬下輪番上陣,然而此際空中的飛行機竟有數十駕之多,看來邵風觀也已豁出性命,不顧一切地冒險了。
我和小王子找了個高處,讓馮奇將兩杆大旗插下,看著正步步推進的地軍團士兵們。小王子有些坐立不安,我知道他一心想著要殺到前線去,但地軍團雖然擁擠,進退間卻一絲不亂,如果他要上前隻怕會打亂進攻的步驟,他不敢輕動,我也故意不去看他。蛇人的反擊仍然超乎我們的想象,顯然楊易也沒有料到蛇人到了此時居然還會有如此強大的戰鬥力。由於部隊犬牙交錯,風軍團已經不能發揮太大的效用,轟天雷的爆炸聲已漸漸稀疏了起來,顯得身後的炮聲更密。聽起來曹聞道已陷入苦戰。我心中越來越急,風刀峽起風的時間已經漸近,如果曹聞道未能守住,被那批從地底河道殺出的蛇人突破,我們就要陷入前後夾擊的絕境了。隻是越是這時候,就越要沉住氣。我繃緊了臉,讓自己臉上不露出焦急的神色,隻是看著前方。
小王子在一邊不時抓耳撓腮,又想說,又不敢說。終於,他再憋不住了,小聲道:“楚將軍……”
他話還沒說出口,前麵突然傳來一陣驚呼,林立的笙旗也有一片紛紛倒下。小王子嚇了一跳,閉上了嘴再不敢說話,我也吃了一驚,在馬上一長身,伸手在眼前搭了個涼篷看去。
是一支蛇人突破了仁字營的防線!
馮奇也在一邊驚道:“楊將軍把這些蛇人放了進來!”
我道:“楊將軍正在苦戰,他是要我們來解決這些妖獸。馮奇,小心了。”
轉瞬間仁字營從中分開,給這批蛇人讓出了一條道。那些蛇人充其量不會超過百來個,它們的目的自然是要衝亂我們的陣腳。仁字營雖然仍在混戰,卻保持著混而不亂之勢。這些蛇人,自然是楊易故意放它們過來的。
我提起槍,喝道:“小殿下,你等的惡戰來了!”
小王子精神一振,手一揚,長槍已架在馬鞍前。他高聲道:“楚將軍放心,管叫這些妖獸有來無回。”
那些蛇人顯然也沒料到楊易會來這一手,它們就像夾在削開的木頭裂縫中的楔子,本想將這木頭劈開,卻沒料到被仁字營給擠了出來。當它們殺到我們近前時,已經隻剩三十餘個,衝在最前麵的幾個蛇人眼裏還帶著茫然。
我和小王子身邊的親兵加起來足足有兩百餘人。這兩百多個都是從各營中精挑出來的槍術好手,小王子道:“楚將軍,現在可以殺上去了麽?”
我正想說讓他守在後頭,但轉念一想,道:“好吧,我們一同上去。”
小王子的鬥誌很是可貴,所有的監軍中,大概隻有他一個能夠在前線廝殺。如果一味不讓他廝殺,他這種銳氣隻怕會越磨越鈍。
小王子聽得這話,麵上露出喜色,喝道:“上啊!”他一帶馬,已頭一個衝了上去。我怕他有什麽閃失,一催馬,緊隨在他身邊。現在蛇人就在我們跟前,戰馬隻一個衝鋒便到了那些蛇人麵前了。小王子對著一個最近的蛇人喝道:“看槍!”手一送,長槍已刺向那蛇人麵門。
一見他刺那蛇人的麵門,我就知道要糟。蛇人與人不同,他們沒有坐騎,平時高度還不到馬鞍處,但一昂起頭來,可以比我們坐在馬上更高。而蛇人由於身體細長,頭部更加靈活,要刺中蛇人的頭部相當困難。果然,那蛇人頭一側,已閃過小王子的槍尖,左手一抬,已將小王子的長槍夾住,它右手也握著一杆長槍,此時猛地刺向小王子的坐騎。我生怕小王子有什麽閃失,正要衝過去,卻見小王子雙手將長槍一扳,槍尖極快地一伸一縮,電閃雷鳴一般已抽出那蛇人腋下,一瞬間那蛇人兩臂都出現了一個血洞。蛇人固然強悍,但也經不起這等重創,那蛇人的長槍一下摔落在地,還不等它再動,小王子的長槍已在它前心重重劃了一道。小王子的槍尖鋼口極好,磨得也鋒利至極,這一槍更是使得如行雲流水,在那蛇人前心開了一道尺許長的大口子。蛇人再厲害,此時也一下仆倒在地,動彈不得了。
小王子這幾招槍法使得大為高明,邊上幾個親兵齊聲喝了一聲彩。小王子大為得意,道:“楚將軍,我這路交牙十二金……”他話未說完,一個蛇人忽地躥了過來。這蛇人原本盤成一堆,離小王子也有個五六尺遠,突然躥過來,速度快得驚人。它用的是一把短斧,劈向小王子腰部。小王子話都沒說完,哪想到斜刺裏會衝出這麽個蛇人,臉一下變得煞白。我離他較近,眼見不好,伸手將長槍硬生生擠到那蛇人斧下。那蛇人的大斧正劈在我的槍杆上,因為是斜著劈上,沒能劈斷,隻是刮下了一條木屑,斧刃沿著槍杆滑下,砍到了小王子坐騎的脖子上。那匹馬很是雄駿,卻被這一斧砍得半條脖子都幾乎要斷了,連叫都叫不出來,便已向一邊倒去。我不等那蛇人把巨斧拔出來,左手往腰間一按,已取出流星錘向它右臂擲去。
流星錘足以將人的顱骨打裂,但蛇人的顱骨與我們不同,要硬得多,如果打這蛇人的頭上,隻怕隻會讓它疼一疼而已,因此我打的是那蛇人的手臂。現在我和那蛇人隔得甚近,這一錘又已用盡渾身之力,流星錘如飛而至,打了個正著,我也聽得耳中傳來骨骼碎裂的聲音,想是那蛇人的臂骨已被我打斷。
不等我高興,那蛇人左手忽地伸出,一把抓住了流星錘。這蛇人動作靈便快捷,比一般蛇人的動作起碼快了一倍。它一把抓住流星錘,已在腕上纏了幾圈,猛地往回拽去。我隻覺得一股大力湧來,套著皮繩的左手仿佛隨時會被拉出來。但這流星錘是李堯天給我的,無論如何不能失去。我也顧不得一切,伸手向回一縮,想要不顧一切拉回來。手剛一動,一邊忽地有一槍斜斜刺出,那蛇人正在與我拚力,這一槍來得突然,紮了個正著。那正是小王子,他的馬被那蛇人一斧砍斷馬脖子,此時正倒在地上,小王子卻一絲不亂,脫蹬跳下馬來,站在地上挺槍反擊。他這一槍剛紮中,邊上幾支槍同時刺來,一瞬間那蛇人已被刺得千瘡百孔。
那正是小王子的親兵。小王子衝得太快,親兵隊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衝了出去。但小王子平時沒什麽事,有空就帶著親兵練槍,他的親兵隊個個槍法高強,出槍利落至極,僅僅是慢了一點點而已。五六隻槍同時紮入,那蛇人力量再大也頂不住,登時氣絕。我抖了抖手腕,收回流星錘,喝了聲彩道:“好槍法!”
小王子大為得意,叫道:“楚將軍,我的槍法怎麽樣了?”
他的槍法是很高明,但畢竟經驗太過不足,如果不是他的親兵隊及時趕上,與那蛇人步下相爭,隻怕他會難逃此劫。隻是現在我也不好說他,隻是道:“為將者,戰馬與人當是一體。”
小王子臉沉了下來。他的坐騎被那蛇人一斧砍死,他也知道方才實是死裏逃生。我也不再和他多說,對馮奇喝道:“布陣。”
我的親兵人數不過百餘人,馮奇從腰間摸出一杆號旗,在空中一揚,幾乎一瞬間,百餘人布成了一個八陣圖。他們原本都是騎兵,現在由於地形所限,全都已經下馬,但動作卻快得如同一個人。
小王子正跳上邊上一個親兵讓出的馬。他本來還有點不服氣,見此情形,大為震驚。我道:“小殿下,你和我站在一邊不要妄動。”
小王子點了點頭,帶馬靠過來一點。他的騎術也可圈可點,這馬雖然不是平時騎慣的,但他掌控自如。本來我與陳忠聯手,一以力,一以巧,可謂天衣無縫,二對一地殺起蛇人來當真如砍瓜切菜,現在小王子和我是一個路子的,和他聯手,恐怕發揮不出當時的威力。
小王子倒一點也不擔心。他的坐騎被蛇人劈死,此時鬥誌更盛,將長槍在馬上舞了個花,道:“楚將軍,我還是先上吧。”他見我要說什麽,
忙道,“我會小心了,不會再隨便衝上去。”
我點了點頭,道:“好吧,上去。”說著,一催馬,已到了親兵組成的八陣圖後麵。本來我們要五六個人才能抵住一個蛇人,但八陣圖布成後,一百人應付五十個蛇人已綽綽有餘,何況這支蛇人已經不到四十個了。小王子再忍不住,帶著一隊親兵一下衝過來。這一次他小心多了,不敢貿然衝上,隻在外圍與落單的蛇人交戰。他槍法高強,那些蛇人衝不進八陣圖,原本就已驚慌失措,更不是他們的對手。
戰事已成定局。我看了看戰場,楊易的仁字營已經占盡上風,另一邊陳忠的信字營在廉字營的協助下,更是勢如破竹,不用多久定然能將蛇人徹底逐出外匏原,隻是身後的廝殺聲仍然不斷。我扭頭對馮奇小聲道:“馮奇,你去看看,曹將軍那邊戰事如何了。”
馮奇點了點頭,拔馬向後跑去。蛇人的前後夾擊之策固然凶險,但計策畢竟不能決定一切,在仁字營與信字營的力戰之下,蛇人的主力已
被壓了下去,現在要擔心的也僅僅是曹聞道那一邊了。我正看著,邊上一個親兵過來道:“都督,邵都督求見。”
我抬頭看去,隻見邵風觀帶了兩個親兵騎馬過來。我迎了上去,道:“邵將軍。”
邵風觀眼裏布滿血絲,臉上卻帶著些笑意,道:“楚兄,看來我們這一戰是贏了。”
我也笑了:“邵兄,幸虧有你協助。”
風軍團在戰事開始時起了很大作用。如果沒有他們的空中支持,主攻的楊易和陳忠兩營一定沒那麽順利就占了上風。現在戰事已經膠著,風軍團也不能無限製地停留在空中,他們也可以休息了。
邵風觀從腰間拿下一個小葫蘆,扔了給我,道:“來,喝口酒提提神。”
我接過葫蘆,道:“風軍團損失如何?”
“我是派風軍團四子輪番出擊,每隊出擊兩次,隻有一架飛行機失事,落入內匏原去了。”和任何軍隊一樣,戰爭中總有將才脫穎而出。風軍團現在有四個最為出色的將領,恰好名字中都有一個“子”字,其中一個就是原來隸屬西府軍的趙子能,另外三個不知是誰。現在內匏原仍是蛇人控製,落到那裏,自然再無生還之望。我不禁有些黯然。邵風觀對士兵也很愛惜,但他卻從來不和我一樣為士兵的喪生而傷心,在他看來,上了戰場就隻能自求多福,誰都有可能戰死。活下來,是運氣,戰死了,也是命裏注定。
邵風觀大概也看到了我的表情,他帶了帶馬,靠到我跟前,道:“楚兄,你那監軍小子可當真了得,嗬嗬,我也算開了眼了。”
小王子正與幾個親兵圍攻一個蛇人,他已不敢冒進,現在進退越來越顯得沉穩。他的親兵個個都是好手,以眾擊寡,那些蛇人更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們已殺了五六個,自己毫無損傷。現在楊易放出的那些蛇人已經大部被殺,剩下幾個隻在做困獸之鬥,垂死掙紮而已。邵風觀喝了口酒,道:“總算有這一天了。當初可是我們被它們追得四處逃竄,幾乎不知道生路在哪裏。”
我道:“是啊,希望這一戰結束,天下就能太平。”
邵風觀鼻子裏“哼”了一聲,沒說什麽。我明白他的意思,蛇人即使被消滅了,戰爭卻仍然結束不了。與蛇人的戰爭像一層迷霧掩蓋了我
們內部的重重矛盾,當迷霧散去時,帝國軍與共和軍,甚至帝國軍內部的帝君與文侯這兩派勢力,隻怕也會有衝突了。
邵風觀像是自語一般,喃喃道:“戰爭結束了,不知蒲武侯這一次能不能回來。”
我心中一動。蒲安禮夫婦和一個親王作為帝國軍的人質,在五羊城已經呆了好些年頭了,我幾乎忘了這麽個人。對蛇人的戰事結束,他們
回帝都的日程也就臨近了。那個親王也罷了,蒲安禮資曆雖淺,但他畢竟是與文侯平級的侯爵,妻子是前任武侯的獨女,父親又是現任戶
部尚書,掌握財政大權,可以說是現在朝中表麵上勢力最強的一對父子。這對父子一定是帝君竭力拉攏的對象,文侯也不會放過他們。可
是,帝君縱然已經今非昔比,但我還是覺得他的能力遠遠不及文侯。
正想著,忽地一邊的大旗發出一陣“嘩嘩”的響動,邵風觀臉色一變,道:“不好,起風了。”
風說起就起,居然全無預兆,天空中還有幾架飛行機,原本組成編隊,此時一下亂了陣勢。我道:“快讓幾個弟兄回來。”
邵風觀看著天空,道:“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了,讓他們自求多福,看他們的造化吧。好在是蕭子彥這小子領隊,希望他能鬥得過這陣大
風。”
風軍團四子中,其中有一個叫蕭子彥吧。我看著空中,風勢越來越大,那幾架飛行機就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亂飛,看得出正在努力降落,隻
是極為困難。但那幾個人技巧純熟,有幾次我幾乎以為會相撞,卻在千鈞一發之際擦身而過,化險為夷。
正看著那幾架飛行機,小王子跑了過來,叫道:“楚將軍,那幾個蛇人我們殺光了。”
他說得興高采烈,馬鞍前居然還掛了個蛇人的頭顱。我看著他道:“好,不要衝動諸軍陣腳,在此掠陣吧。”
現在地軍團的攻勢極有章法,已經漸漸組織起地軍團最為擅長的“層濤擊”了。所謂層濤擊,就是將全軍分為幾組,如同海濤一般交錯攻擊,楊易最為精擅。可以說到目前為止沒有哪種勢力能經受得住地軍團的這種攻擊。小王子殺了幾個蛇人,興致大高,見邵風觀抬頭看著天,也仰頭看去,道:“楚將軍,起風了,這幾個風軍團的弟兄怎麽還不下來?”
我道:“要降落也是很危險,所以王爺嚴令我不得讓你坐飛行機。”
邵風觀忽然“啊”了一聲,我忙抬頭看去,卻見一架機翼下塗了鮫頭的飛行機已失去平衡,多半就是那個蕭子彥的座機,歪歪斜斜地向一
邊的絕壁撞去。一旦撞上,不撞死也要摔死,邵風觀平時鎮定自若,此時卻也亂了方寸,大概蕭子彥是他麾下愛將,縱然邵風觀嘴上說讓
他自求多福,事到危急仍然關心。
小王子也驚叫道:“不好……哎呀,還好!”卻是那架飛行機眼看要撞上絕壁,忽地一折,竟然在空中一個急轉,擦著石壁轉了過去。
我手心捏了一把冷汗,一顆心剛放下來,邵風觀在一邊重重喘了口粗氣,喝道:“好小子。”
小王子忽然道:“邵將軍,你的手!”
我循聲看去,卻見邵風觀的手掌裏正有鮮血滴下。我吃了一驚,還沒說話,邵風觀已苦笑了一下,道:“楚兄,關心則亂,讓你見笑了。”
他竟然是在不知不覺中,指甲掐破了掌心皮膚。我道:“來人,給邵將軍包紮一下。”
邵風觀擦了一下手,道:“不礙事。楚兄,我得回去讓下麵清出點地方來。蕭子彥這小子死裏逃生,若是降落時出個亂子,那才劃不來。”
我道:“邵兄請便。”
風已越來越大,旗幟幾乎都要被吹得直了,呼啦啦地作響。身後又傳來一陣馬蹄聲,卻是馮奇疾馳而來。我見他的臉色也有些異樣,心頭
一沉,道:“曹將軍如何了?”
馮奇到了我跟前,道:“稟楚將軍,曹將軍將那支地底冒出的蛇人消滅幹淨了。”
我鬆了口氣。馮奇看來也明白他的樣子讓我誤會,道:“這個地方真個匪夷所思,外麵的風還能撐得住,一入風刀峽,居然大得驚人。甘將軍走得算快了,可是最後還要十來個人沒有趕上,一門神龍炮也沒來得及拖出來,起風時居然連這神龍炮都被卷得飛了起來,沒來得及出穀的弟兄更是被……”
他已說不下去了。小王子追問道:“怎麽了?”
“連同那些被逼住的蛇人一起,被一下子撕扯成血沫了。”
我心頭也是一涼。如果不是楊易的進攻卓有成效,我們會有大半被封在風刀峽裏進退不得,這一陣大風便會令我們損失大半。這也是蛇人一直龜縮穀中不敢外出攻擊的原因吧。
天命有歸,非戰之罪。我又想起當初路恭行死前說過的這八個字。有時,勝負並不決定在指揮官的能力上,更決定於一點點不可捉摸的運氣。不管怎麽說,現在已經起風,我們沒有了後顧之憂,更可以全力向前了。
我在馬上長了長身,道:“好,吹號,發動總攻!”
這個命令說說容易,要做卻難。我一直等待著的這個機會,現在終於來了。現在,才是決定勝負的最後一戰,如果我們敗了,外麵的丁亨利無法趁機攻進來,也就失去了坐收漁人之利的機會,而共和軍並沒有獨立攻擊蛇人的實力。這一次遠征伏羲穀,也可以說是人類與蛇人血戰多年才獲得的勝機,失去了這個機會,這麽多年取得的成果都將毀於一旦。丁亨利不是平庸之輩,一定看得到這個後果。要破解他對我們的異心,這也是唯一一個方法。
我實在不願意再有戰爭了。從違背文侯的命令開始,我一直有種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帝國與共和軍要麽一塊兒一敗塗地,要麽就隻能合作。而我總覺得,丁亨利一定也有這樣的想法。何從景一定命令他向我們下手,而他千方百計避免這個後果。現在有這樣的戰果,我倒覺得那是我和丁亨利默契的成果。
總攻號吹響後,原本就已占了上風的各營都為之精神一振。也許,每一個人都已看到了勝利的前景吧,現在的攻勢幾乎可以用“瘋狂”來形容。地軍團各營像潮水一樣一波又一波地攻擊,先前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現在卻一舉突破了內匏原和外匏原的交界口,前鋒一舉殺入內匏原了。
小王子看得心癢難熬,不時看看我,準是要讓我下命令讓他領軍殺進去。隻是現在軍心已然振奮到了最高點,他上去隻是徒勞冒險而已,並沒有太大的用處。我故意不看他,隻是帶著馬看著諸軍衝殺。
這時一個親兵道:“都督,曹將軍來了。”
曹聞道和幾個親兵隨眾過來。在他的邊上的,是一隻手打著繃帶的甘隆。我忙迎過去道:“甘將軍,辛苦你了。”
這一波攻擊火軍團損失最為慘重,追究起來,我讓火軍團擔任後衛,難辭其咎。甘隆卻沒有半分怨恨我的意思,在馬上單手行了一禮,道:
“楚將軍,末將無能,令都督失望了。”
我道:“甘將軍,你們為國犧牲,豈是無能。火軍團的弟兄損失如何?”
甘隆苦笑了一下,道:“損失近了一半。這一戰,末將實在無顏麵對畢都督。”
火軍團來了三千人,這一戰大概損兵一千二三百,回去後畢煒一定會借機彈劾我救援不力。隻是我現在不願多去想這些,我與畢煒不睦是我們兩人的事,火軍團的士兵一樣是同甘共苦的帝國軍兄弟,甘隆為了這一戰做出了這麽大的犧牲,一樣令我感激。如果沒有火軍團的殿後震懾,恐怕丁亨利在我們進入一半時就會發動攻擊,讓我們腹背受敵吧。我道:“甘將軍,死者已矣,現在你們好好休息一下吧。”
甘隆精神一振,道:“楚將軍,甘隆尚有一戰之力。現在還有四門神龍炮,還不曾好好開過火,讓我們上吧。”
內匏原比外匏原大得多,蛇人恐怕在裏麵建築有工事。這種攻堅戰有火軍團助陣,能夠事半功倍。我想了想,道:“好吧。隻是這一戰,恐怕不決出勝負就不會結束了。”
甘隆爽朗地一笑,道:“男子漢大丈夫,死則死耳。能死在對蛇人的最後一戰裏,那是做一個戰士的光榮,請都督成全。”
他並不屬於地軍團,但現在他也稱我為“都督”,那是把自己也納入地軍團裏的意思了。我看著他,心裏一陣激動。不管怎麽說,畢煒雖然與我不睦,但兩軍合作時他仍然全心全意。助攻的火軍團由這個與地軍團關係最好的甘隆指揮,就已表明他沒有掣肘之意。我點點頭道:“好,大家小心點,曹聞道!”
“末將在。”
“你協助火軍團的弟兄進攻,盡保護之責。”
曹聞道在馬上直了直身子,行了一禮道:“得令。”
兵鋒如刀,一往無前。外匏原已是喧天的呼吼,即使是風刀峽裏尖厲的風聲也壓不下去。身邊不時有掛彩的士兵走過,但一個個意氣風發,仿佛這點傷根本不在話下,不知是什麽人又唱起了那支《國之殤》: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低沉而渾厚的歌聲在山穀回蕩,悲壯豪邁,可是聽來又帶著一股森嚴的殺氣。平時聽到戰士唱這首歌,總覺得有種視死如歸的激越,讓人熱血沸騰,現在卻聽得渾身冰涼。
在他們心目中,一定都覺得這是最後一戰了吧。打完這場仗,隻要還能保住性命,就能安享太平歲月了。如果帝國馬上就與共和軍兵戎相見的話,他們發現渴望著的太平仍然遙遙未及,還能有這麽高的士氣麽?
我不知道。明明勝利在望,我卻感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與迷惘。
明天,對於我來說已是一個猜不破的謎語,我幾乎不敢麵對這些英勇無畏的戰士。很多時候,我總想著,假如我戰死在疆場之上,也許會是個更好的結局吧……
“都督。”
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沉思。我定了定神,隻見簡仲嵐騎馬立在我身前。
我道:“簡參軍,火軍團都車完了麽?”
簡仲嵐跑得急了,喘息也有些粗。他道:“都督,楊將軍的前鋒進展極速,隻是身後要不要守禦?”
現在風刀峽中狂風大起,根本不可能有人穿行的,簡仲嵐擔心的是明天共和軍趁風停時衝進來,打我們個措手不及吧。我笑了笑,道:“不必了。”
簡仲嵐有些遲疑,道:“錢將軍他……要是他不能及時趕到的話……”
我道:“放心吧,錢將軍非等閑之輩。”
現在我們已經攻入內匏原,駐軍不是個問題,如果丁亨利要動手,那麽他動手越早就越為有利。義字營的實力不如共和軍,但丁亨利派兵掩殺我們後方,留在外麵的就不是擁有一萬兵力,並且有鐵甲車的義字營的對手。到時共和軍的背信棄義就隻會自食其果,反是他們腹背受敵了。
我提前一天發動進攻,也正是為了配合錢文義的進程。按照約定,明天就是錢文義抵達的日期。
簡仲嵐沒再說什麽,隻是道:“都督,有一件事。”
我不知道到了這時候他還要說什麽,道:“什麽?”
簡仲嵐咬了咬牙,道:“共和軍的炮火射程,似乎能夠達到七百餘步。”
他的話如同石破天驚,我不由驚叫道:“什麽?”神龍炮能打到兩百步左右,先前我設計故意誇張神龍炮的射程,讓丁亨利誤以為神龍炮
有四百步射程,因為我覺得共和軍的神威炮出現得比我們晚,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比我們更遠。就算萬一共和軍有奇才異能之士殫精竭慮地研製,他們的神威炮頂多也就與我們相等吧,我誇張到四百步射程,本以為足以威懾住丁亨利了,可是簡仲嵐居然說他們能打到七百步遠,實在讓我震驚。
簡仲嵐道:“我在甘將軍營中時,蛇人正在風刀峽與我們纏鬥,我們邊走邊退,大炮無暇發射,發的隻是一些小炮。但其中我曾見山壁中了一炮,擊得山石粉碎,隻有巨炮才有這等威力。這炮子是從穀外射來的,當時我們已入風刀峽有一程了,約摸距穀口六七百步,這一炮隻可能是共和軍放的。”
我遲疑了一下。如果簡仲嵐的話屬實,那麽共和軍的神威炮竟然比帝國的神龍炮威力大了三倍有餘。一旦開戰,神龍炮幾同一堆廢鐵。我想了想,道:“你沒看錯麽?”
簡仲嵐道:“這一炮絕對沒錯。隻是奇怪的是,共和軍隻放了這一炮,大概見我們與蛇人糾結在一起,後來就沒有放炮助攻了,所以我也有點不敢肯定。”
不,那並不是助攻,而是示威吧。我的心底一陣涼,也許丁亨利是被我的誇張騙過了,但他也用這一炮告訴我,神龍炮並不足以阻擋他們的神威炮。而他們有了這麽大威力的巨炮,仍然堅持由我們主攻,不言而喻,就是擺明了他們早就準備在我們背後動手的意思。可是,這樣一來丁亨利發這一炮的用意又顯得模糊了……
我的心頭突然一疼。丁亨利的用意很明白,他並不想與我交戰,這一炮是給我一個信號,希望我能攝於他的武力而投降吧。他並不是嗜殺成性的人,但迫於命令,不得不要對我們動手,所以用這信號來告誡我。
我搖了搖頭,喝道:“別想這些了。船到橋頭自然直,等到了那時候再想對策不遲,現在是趁熱打鐵,一舉攻破蛇人的巢穴!”
像是應驗我的話,前麵陡然發出一陣震天也似的歡呼,想必楊易的前鋒又已得手。我看了看周圍,已沒有多少人,道:“走吧。”
外匏原呈一個狹長的橢圓形,前後有二裏許,我們本就已在中間,再加一鞭,片刻就已衝到外匏原與內匏原交界處的關口處。這裏滿地都是死屍,不少帝國軍與蛇人是纏在一起死去的。即使死了,我耳中似乎仍然聽得到這些戰死的士兵死前的怒吼。此時我也顧不得這一切了,又加了一鞭,飛羽真個如飛一般向前衝去,幾乎一瞬間便已到了那關卡前。
剛一過關卡,眼前豁然開朗。現在已近黃昏,外匏原開始昏暗起來,內匏原卻還沐著夕陽的餘暉,要明亮許多。以至於過關口的瞬間我眼前有短時間的模糊。我把手搭在眼前,剛仔細一看,隻覺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前額也“嗡”的一下。
第三十七章 犁庭掃穴
小王子隻比我稍慢片刻,我剛停住,他也已到了。在我身後勒住馬,小王子忽然驚叫道:“天啊!”隻是兩個字。除了這兩個字也無法表達出他的感慨了吧。遠遠地看去,
地軍團與蛇人正在激烈交戰,隻是靠近了才知道竟然激烈到這等地步。蛇人在內匏原靠近關口近百步處挖了一道壕溝,它們則將挖出的土在壕溝後側堆起一道工事,自己躲在工事後防禦。內匏原雖比外匏原要大一些,但這個交界處卻相對特別狹窄,那道壕溝足足有丈許寬,也不知有多深,因為帝國軍的,蛇人的,一具具屍體交錯枕藉,竟然已將這壕溝都塞滿了,此時正在交戰的雙方竟是站在那些屍首上的!
帝國軍知道最後勝利即將到來,攻擊再不留餘地,而蛇人也一定知道末日就要來臨,已是死戰到底。也幾乎分清哪是蛇人,哪是地軍團了,我眼前隻能看到那些身體交纏在一處的。至於那些受傷倒地的,連被救回去的可能都被沒有了,一旦倒地,後麵的人馬上就衝上來踏在他身上。士兵的靴子和蛇人的下半身全都被鮮血染作紅色,而屍堆中不時有噴泉一般的鮮血直直噴起。
那是地上那一層尚未死透的人和蛇人在垂死掙紮時從傷口裏噴出的血啊。
我的心裏冰冷一片,小王子更是嚇得目瞪口呆,喉嚨裏隻是發出幹啞的“嘶嘶”聲。我親身經曆過的慘烈戰事不算少,但這樣的惡戰連我都已驚呆了,更不要說沒上過幾次陣的小王子了。在小王子心目中,躍馬橫槍,衝陣廝殺,那都是令他向往的故事中的形象,瀟灑英武,可以在王公的飲宴間向那些嬌弱的小姐們炫耀。但現在他眼前的,就是一片地獄中的景象,所有人都已經如野獸,如惡鬼,如噩夢中逃出的邪靈,隻知拚命揮動武器。有的人甚至誤傷了同伴,但揮刀的和受傷的都似毫無感覺,拔出刀來繼續向前砍去。屍體越堆越高,已經幾乎與蛇人的工事持平,現在已經可以攻擊工事後的蛇人了。真是地獄中的場景。如果我不是地軍團的都督,現在一定也是衝在最前麵的一個吧。也許,不等殺到這裏就成了一具屍體了。我隻覺眼中一熱,淚水已湧出眼眶。進攻時,我還意氣風發,計算著每一個步驟的得失,看到眼前的一切,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所計劃的所謂上上之策,其實一樣要犧牲掉那麽多士兵的生命。曾幾何時,我豈不也是這些士兵中的一員?如果當時別人要犧牲掉我的性命去換取勝利,我也一樣感到憤怒。隻是,眼前這些死去的將士們,在無休止的進攻中,他們還有憤怒的閑暇麽?
我隻覺一顆心也在震顫,似乎每一具死屍都要站起來,無言地看著我,甚至,還包括蛇人的。當初那個叫木昆的蛇人跟我說起過,假如蛇人與我們互相了解了,和平共處未必就不可能。而那個一直想看看我們如何生活的叫米惹的蛇人,與地軍團裏那些純樸的新丁又有什麽不同?隻是和解的機會一次次錯過了,剩下的就隻有你死我活的死鬥。
我隻覺眼前茫茫一片,心裏也空蕩蕩地極是不好受。與蛇人的對壘走到了這一步,已經不可能有回頭的機會了。但帝國和共和軍有朝一日也會走到這個地步麽?我突然痛恨起自己來。直到此時,我才發現,丁亨利要動手的話,其實他已經錯過了好幾次機會了。他並不想與我們兵戎相見啊!而我卻滿腦子地想著如何防備他,根本沒去想想他的想法。
我想著,任由淚水流著,再也顧不得別人會對我指指點點了。這裏每一個戰死的人,包括蛇人,他們都有活著的權力。海老說過,天下眾生,皆是平等,都有活著的權力。但那時在我看來,這僅僅是一句騙人的空話,甚至海老也死在我手裏,可現在海老的這句話卻如驚雷一般地我腦海中響著。不,我絕不能讓帝國與共和軍也走到這個地步。我伸出手來看了看。我的手多少也有一份力量,隻是有這份力量在,我就一定要謀求帝國與共和軍的和解。我已經做錯了一次,決不能再錯第二次。
“陳將軍要做什麽!”
小王子的尖叫把我拉回了現實。我定睛看去,卻見右前方有一陣人正大踏步向前衝去。
那是陳忠的斧營!走在最前麵的,就是頂盔貫甲的陳忠。隻是他手上拿的不是尋常戰斧,而是兩柄大斧,看樣子是把戰斧折斷了一半,當成短斧用。
知道自己已麵臨絕境,那些蛇人結成了一道長堤,死也不退,仁字營的鐵甲車雖然曾撕開了幾道口子,但那些蛇人幾乎是以血肉又把缺口補上了,那幾輛鐵甲車像是被鮮血焊在地上一般動彈不得。到了這等地步,縱然楊易再會用兵,任何陣勢戰法都已沒有用了,隻能以勇氣決一生死。陳忠定然準備拚死一搏,以性命來衝開蛇人這最後的防線。
我心頭一熱,翻身下馬,哼道:“馮奇,拿著!”
伏羲穀中因地形所限,騎兵並不適用,所以騎兵最多的勇字營被我拉到了最後,進攻諸營中幾乎沒有騎兵了。何況腳下盡是些屍首,騎馬更不安全。隻是飛羽萬萬不能出差錯,我將韁繩向身後的馮奇一扔,飛步向前奔去。
陳忠,我來了。我決不讓你孤身作戰!
熱血像在胸中燃燒。即使我做錯了這一次,那也隻能錯下去。當初與陳忠並肩作戰的情形又出現在眼前。踩著地上亂七八糟的屍首,我快步衝上,身後傳來紛紛下馬之聲,定是那些親兵學我的樣也殺上來。陳忠距我原本不過幾十步而已,等我快步到他身後時,他帶著的這三四十個巨斧武士已經倒下了十來個。
幾個蛇人合力砍翻了他身邊的一個巨斧武士,又猛地長身向他撲來,卻見他雙斧一錯,兩柄巨斧如同蝶翅般一展,衝在最前的兩個蛇人同時被他攔腰砍成三段,鮮血澆了他一身。大概迷了他的雙眼,陳忠伸手去抹,這一瞬間,有個蛇人又已撲了上來,挺槍刺向他的前心。我驚叫道:“陳忠,小心!”挺槍猛地向那蛇人的槍尖撲去。武昭老師以前教我們槍法時有謂:攻不及門,守不進門。所謂進門,就是對方身在槍尖以內。一旦敵人進門,想要再攻就必須先抽回來,而抽槍再快,花費的時間也是出槍的四倍以上。兩人不相上下的話,這一段時間的差異就已決定勝負了。所以出槍時槍勢萬萬不能用老,守時也要讓槍尖保持與對方的距離,不能讓對方進門。要救下陳忠,我就得搶在那蛇人刺中陳忠之前進門。
雖然現在已經很少親身上陣廝殺了,但我從來沒有放鬆過練槍。所以小王子的槍法雖說進步一日千裏,但與我比試,一直都占不了上風。現在我已經用出了渾身的力量,速度更比平時快了許多,那蛇人的長槍刺來雖快,我的動作竟比它出槍更快,到了它的槍前,人一晃,已閃過了槍尖,身體幾乎貼在那蛇人的槍杆上,我的槍也幾乎與它的槍粘在一處,刺向那蛇人的前心。這一槍已經超出了我的極限,何況我已進門,我敢說即使對陣的是武昭老師,麵對這一槍也毫無辦法了。那蛇人力量雖大,速度卻並不算太快,當我撲上去時,它竟然還在將長槍抽回去,準備再次刺出,但哪裏來得及,它的槍剛抽回半截,我的槍已刺入了它的心口。那蛇人負痛之下,一把扔了武器,兩隻手同時抓住槍杆。這一下卻要快得多,我隻覺掌心一陣火辣辣的疼痛,槍杆在我掌心磨動,想必連皮膚都磨破了。我咬緊牙,正待奮力奪回,陳忠在一邊忽地將左手斧飛砍而出。
那個蛇人正在奪槍,哪裏閃得開,巨斧一下切入它的脖子,把它的頭也砍了下來,我趁機奪回了槍,閃到陳忠身邊,道:“陳忠,你沒事吧?”
陳忠聲音哽咽地道:“楚……楚……都督!”他也不是第一次與我並肩作戰,但現在我衝到了他身邊,自是令他感動至極。我見他似乎要感激涕零的樣子,怕他真個不顧一切跪到地上謝恩,喝道:“有什麽話留著命回去再說!”
陳忠一凜,道:“是!”此時又有一個蛇人撲過來,他右手斧也猛地直直甩出,正劈中那蛇人前心。不等那蛇人反撲,陳忠已彎腰揀起地上一個戰死的巨斧武士的大斧,踏上一步,喝道:“殺!”
這一斧之威,真如一個當頭霹靂。那蛇人前心中了一斧,原本已是半死,哪裏還閃得過陳忠這一斧,斧影中,它的半個頭被劈了下來。這一斧威力實在太大了,那些蛇人隻怕從來沒想到人類也會有這等力量,一時間被威懾得不敢動。我見是個機會,正待招呼旁人攻下,身後忽地傳來夏禮年那大嗓門的聲音:“都督親自衝鋒,帝國的好男兒們,上啊!”
夏禮年的聲音未落,馮奇與幾個十劍斬扛著我的號旗已衝到我的身後,小王子與幾個親兵夾在他們中間。小王子現在已沒有了方才的驚恐,滿臉都是興奮之色。他三步並作兩步已衝到了我跟前,道:“楚將軍,我讓他們把你的旗也扛上來了。”
這裏的風雖然沒有峽穀裏那麽大,仍然把旗幟吹得嘩嘩作響。我的號旗是地軍團的中心,以前一直是在隊伍的中後麵,但這次卻插到了最
前線。我一把抓住了旗杆,道:“好。馮奇,你們守住大旗。”號旗插入了地下的屍堆之中,也不知紮上的是蛇人的屍體還是帝國軍的屍體。隨著我的號旗一定,諸軍同時發出了一聲歡呼,有人高叫道:“萬歲!”這個口號在命在旦夕的士兵們聽來本應更似一個嘲諷,卻又更多的人應合著歡呼起來,一時間“萬歲”聲直衝雲霄。
在歡呼聲中,地軍團的攻勢陡然間又能增強了許多。那些士兵幾乎像是入魔了,再也不顧危險,爭先恐後地衝著,即使身前的戰友被蛇人一槍刺穿,一刀砍作兩段,後麵的人像根本沒看到一般仍然衝上。這攻勢豈但嚇住了小王子,我和陳忠也驚得呆了。人的力量一旦爆發出來,竟會有如斯天崩地裂之威!蛇人原來死守防線,還占有一些優勢,但這一波攻勢竟將它們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有的蛇人竟然扔下武器開始轉身逃跑了。而防線一旦出現破綻,這口子就越撕越大,如同一道被洪水衝垮的堤壩,剛才還是固若金湯,一轉眼就被衝得七零八落。
兵敗如山倒。蛇人這一路敗退,更是不可收拾。現在帝國軍全都殺紅了眼,隻消被追上的蛇人,幾乎一眨眼就成了幾段屍身,而有些被蛇人反擊受傷的士兵也根本沒有人照顧,所有人都在拚命向前,隻有一個念頭:殺!
我看到有個受傷的士兵,連忙跑了過來扶起他來。馮奇和另外兩個十劍斬跟了過來,幫著我扶他回來。那士兵受傷甚重,受傷後還被後麵的士兵踩了幾腳,已是奄奄一息,話都說不上來了,但臉上卻仍然帶著些笑意。
在這樣一個傷兵臉上,居然看得到笑意,實在顯得有些詭秘。我哼了一聲,還沒說什麽,卻聽左邊有人高聲喝道:“仁字營聽令,結陣!”那是楊易的聲音。仁字營雖然在進攻途中,但當中一片士兵卻應聲忽地結成了一個八陣圖。
結成陣勢後,行進雖然沒有亂軍那麽快,但前進時威力更大,也不至於讓我們自己人之間誤傷。好個楊易。我暗自讚歎,扭過頭道:“陳忠,你也快讓信字營結陣。”
陳忠原本憑著血氣之勇衝殺,此時被我叫住他,他反倒顯得有些疲憊了,正在喘著粗氣。聽得我的話,陳忠點點頭,先長長吐了兩口氣,揚聲道:“信字營聽令,結陣!”
信字營的士兵有不少在方才衝破蛇人防線時已殺到前麵去了,但陳忠一聲令下,那些信字營的士兵也一下結成了個八陣圖,不比楊易慢多少。陳忠是個一勇之夫,兵法並不精通,但他有個好處,能禮賢下士,對那些中下級軍官和士兵全都極為親切,上了戰場又喜歡身先士卒,因此很得下級死力。他見陣勢已成,提了提精神,道:“都督,末將歸隊了。”
我道:“陳忠,你不要歸隊了,在我左右吧。”
陳忠沒說什麽,隻是道:“遵命。”
陳忠一旦鬥發了性,就會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方才他親率巨斧武士強攻,若非我們趕到,隻怕他會大大不利。平時他有參軍輔助,不至於出亂子,但現在已是總攻,並不需要陳忠統率太多,而他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對軍心卻是打擊甚大,所以我幹脆讓陳忠留在身邊。
剛叫下陳忠,身後忽地想起了曹聞道的聲音:“統製。”
曹聞道與火軍團過來了。曹聞道到了我身邊,高聲道:“統製,讓勇字營衝鋒吧。”
我想也沒想,隻是道:“不要妄動,勇字營協助火軍團加快速度。”
曹聞道怔了怔,道:“還要用到神龍炮麽?”
“蛇人的防線絕對不止這一條。”
現在仁字營作為前鋒猛攻,廉字營協助,信字營則掃蕩那些漏網之魚,等曹聞道趕過來時,地上橫七豎八全是些屍首了。在那防線處還是帝國軍士兵的屍首居多,這裏放眼望去,基本上都是蛇人的屍首。敗到如此淒慘,已不可能是那天法師的誘敵之計了,但我仍然有些擔心,害怕又會出什麽事。天法師讓一支蛇人從地底偷襲我們後軍,若不是我為防備共和軍加強了殿後的力量,隻怕真會被天法師得手。曹聞道卻大為不滿,嘴裏嘀咕著,大致是抱怨沒能立功雲雲。內匏原很大,不下於一個小鎮。越往裏走,地上的屍首就越少,顯然蛇人已被消滅得差不多。隻是前麵的帝國軍聚集得也越來越多,隊伍後麵的人已相當閑了,有些人甚至找了塊石頭坐著休息,都在就著飲水啃著幹糧,看見我們過來才站起來行禮。小王子詫道:“怎麽了,蛇人已經消滅光了?”一個士兵聽到了,道:“回監軍大人,仁字營的弟兄在前麵攻堅,我們上不去,楊將軍讓我們暫且修整,吃點東西。”
我道:“蛇人在前麵又修了工事?”
那士兵道:“聽說,這回是個山洞,人太多了反而縛手縛腳。”
是個山洞!我的心像被什麽抓了一下。海老說過,他們原本就住在山洞裏,難道就是這裏麽?我道:“馮奇,跟我過來。曹聞道,讓火軍團再加快一點。”如果蛇人把洞口封住了,憑借這山洞,還能堅持一些時候。但它們已經退守山洞了,那神龍炮就能發揮出最大的威力。我向前跑去,前麵的士兵紛紛讓開,看到我的號旗又大聲歡呼。跑了一程,看那些士兵的號衣已是仁字營的,我扭頭道:“馮奇,問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馮奇搶上前去,高聲道:“仁字營的弟兄,前麵是怎麽一回事?”
一個士兵高聲道:“都督,蛇人用巨石把山洞堵住了。”
用巨石堵住山洞?我呆了呆,那麽說來,那天法師根本一開始就準備放棄外麵的蛇人了。他封住洞口到底要幹什麽?
我正想著,簡仲嵐忽然跑上前來,小聲道:“楚將軍,蛇人是要鑿山而逃吧”
我剛想說不可能,心頭卻又是一驚。天法師手下指揮的,可是蛇人啊,並不是人類。如果是人類的話,想鑿山而逃那實在是句笑話,但對於力大無窮的蛇人來說,這完全是有可能的。我心頭一凜,還沒說什麽,這時卻見前麵的仁字營旗下有一騎馬跑過來,正是楊易。他渾身都是血跡,到了我近前,行了一禮道:“都督,末將迎接。”我也沒工夫和他說這些客套話,道:“楊易,蛇人用石塊封住了洞口麽?”
楊易點點頭道:“正是。”他臉上也像寫著詫異,道“楚將軍,蛇人難道不把同類當兄弟看待麽?”
前方的蛇人在與我們浴血奮戰,而後方的蛇人居然把退路都封死了。當初在東平城下,我率騎兵前去偷營,結果回來後卻發現城門緊閉,不讓我們入城時,絕望之餘,刹那間整支軍隊都已喪失了鬥誌。現在這些蛇人一定也發現了這個結果吧,洞口一封,它們敗退,就是死路一條了。知道被天法師背棄,恐怕也是這些堅守防線的蛇人突然間崩潰的原因之一。我也不好對楊易說那個天法師其實並不是蛇人,隻是道:“楊兄,神龍炮馬上就要運來。”
楊易臉上露出喜色,道:“好極了。我正擔心甘隆會拖拖拉拉走到什麽時候,他來了就好。對著那些石塊轟上幾炮,不倒也要轟出條縫。”
我道:“仁字營損失如何?”
楊易剛才還一臉喜氣,此時臉一下拉長了,道:“稟都督,末將該死,此戰開始以來,仁字營減員已達一半以上。”
楊易向來沉穩至極,喜怒從不形於色,但現在也有些衝動了。這一波攻擊,對他的震動實在太大了,戰果從來沒有如此輝煌,而損失也從來沒有如此之大。仁字營向來以減員少著稱,楊易在軍中挑選幾十個伶俐的士兵學了些包紮急救之類,在營中成立一個急救營,隨時救助受傷的同袍,效果極好。這一點我在諸軍中推廣,但實行得最好的還是仁字營。但即使這樣,仁字營還是損失了一半的弟兄,他心裏定然不好受。
我道:“楊兄不要自責了,戰爭就是如此。隻有流過鮮血,才真正懂得和平的可貴。”
楊易苦笑道:“我寧可永遠不懂,也不希望留那麽多血。”
我被他說得噎住了。他說得沒有錯,隻是現在說來似乎是在有意反駁我,以楊易平日的性格是絕對不會這樣說的。我不再說這些,回頭看了看道:“火軍團呢?請他們再快一點。”
楊易道:“甘將軍應該馬上就要來了。”
我本來是扯開話題,沒想到楊易反來安慰我了。我暗自苦笑,道:“楊將軍,你聽過洞裏麵有什麽異響麽?”
楊易臉上有些詫異,行了個禮道:“都督,末將確實聽過裏麵傳來隱隱錘鑿之聲,想必它們是在鑿下石塊來堵住洞口。”
這一點我倒沒有想到。看來,若再不快些打破這道門,隻怕會越來越難了。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話,那我下半生也不必睡個安穩覺了。我心裏一陣焦躁,道:“去看看那洞口吧。”
那個洞口並不算甚大,約莫是個徑可丈許的圓洞,隻是現在堆了很多石塊,將洞口堵得嚴嚴實實。想鑿開這洞口,沒有一兩天是辦不到的。
小王子咂舌道:“蛇人力氣好大!這片刻就把洞口堵這麽死。”
我見洞口的士兵居然並不在挖那些碎石,反倒往地下挖去。我一怔,腦中一亮,叫道:“楊兄,好計!”
楊易定然發現強行挖出石塊已近乎不可能,但這洞底卻仍有泥土,他將洞口的底部挖空,隻留一層厚土,再用炸雷將土層炸開,那些堵住洞口的石塊就會自行掉落地底的洞中。與直接挖石塊相比,這樣要容易得多。楊易臉上卻沒有多少喜色,道:“這山體都是堅石,雖然洞口一塊還
是泥土,但挖入三尺就碰到石骨。加入蛇人不停地從裏麵補上石塊,甘將軍晚一刻到,這條計失敗的可能就大一分。”
我道:“軍中炸雷都已用完了?”
楊易點點頭道:“一點不剩。”諸軍中原本都帶有一些炸雷,但這一戰從早打到晚,已經用得幹幹淨淨。因為知道這是最後一仗了,全都不再節約火器,但沒想到蛇人最後卻來了這麽個最笨又最有效的計策,讓我們居然毫無辦法。
我突然想起了什麽,道:“你問過邵將軍麽?”
邵風觀的風軍團用的是轟天雷。轟天雷因為要攜帶上天,不能過重,所以和平地雷相比,轟天雷的聲響和濃煙要大得多,但爆炸威力卻要小一些。隻是不管如何,轟天雷也能爆炸,多放幾個一樣可以把泥層炸開。
楊易怔了怔,道:“末將該死,尚不曾請教邵將軍……”
他話音未落,邊上我的一個親兵忽然過來道:“都督,邵將軍到。”
邵風觀說到就到,我又驚又喜,道:“快讓他過來!”情急之下,連客套禮貌都沒有了。好在邵風觀與我相知甚深,他並不會介意的。
那親兵答應一聲,剛要回頭,人群中忽然讓開一條道,三匹馬已疾馳而來,正是邵風觀。我迎了上去,高聲叫道:“邵將軍!”
邵風觀馬騎得很快。到了我近前,他翻身下馬,從馬鞍後掏出兩個圓球道:“楚兄,我這兒還剩兩個轟天雷,我想你定然要用。”
我笑道:“邵兄,你真是雪中送炭啊。”接過那兩個轟天雷,遞給楊易,道:“先用這個吧。”
此時在洞口挖洞的士兵已將那洞挖得甚深,楊易上前將挖洞的士兵都叫了出來,讓他們把那兩個轟天雷放好。過了一陣,從洞中奔出兩個士兵,楊易也帶馬向我們過來,叫道:“小心了!”楊易剛過來,隻聽得天崩地裂一聲響,從那洞口的地穴裏噴出一道兩三尺許長的火舌,隻是堵住洞口的石塊卻紋絲不動。我呆了呆,道:“失敗了?”
楊易翻身下馬,伏在地上聽了聽,叫道:“大家小心!備好刀槍!”
他話剛說完,卻聽得又是一聲巨響。這聲響雖然不如轟天雷炸開時那麽響,卻連地麵都震了一下,一股灰塵猛地揚起,卻是洞口那塊地麵塌陷了一大塊,堵在洞口的石塊一下子掉下去,又將那地穴填平。洞口露出來了。洞口往外噴著灰塵,卻看得出內麵已經堆了數尺高的石塊。再緩得一時片刻,蛇人就能在裏麵又堵上一層。
諸軍先是怔了怔,忽然齊齊爆出一聲“萬歲”,人潮已猛地向裏衝去。雖然知道裏麵仍有蛇人,先衝進去的多半九死一生,但這些士兵似乎根本沒有想過自己的安危,爭先恐後地衝進去。
我怕小王子又要衝進去,喝道:“仁、信、廉三營,不得妄動!”地軍團加上補充的西府軍,現在這三營總數仍然起碼有兩萬人。如果兩萬人全衝進去,隻怕要把那山洞都塞足了。但現在各營根本聽不到我的命令,他們仍在嘶吼著往裏衝。隻是他們衝進去後,後麵的人衝進去時也並不顯得局促,顯然這洞穴大得超乎我的想像。我見製止不了他們,扭頭對楊易道:“楊將軍,速速命人準備火把。”
蛇人的眼睛雖不能視遠,但晝夜都能看到。山洞裏一定十分陰暗,靠近門口時還好,但一往裏走,定然要眼睛昏花,看不清楚。我已阻止不了諸軍的進攻,那就盡量讓他們少一些傷亡。
火把剛點起來,小王子道:“楚將軍,我們也進去吧。”
洞中傳出的殺聲已輕了一些,但這顯然並不是裏麵戰事已近尾聲,而是蛇人正往裏逃竄,而地軍團士兵正在追擊。我取過一個沒點著的火把扔了過去,道:“小殿下,拿著這個。”他殺得興起,我怕他又要落單。在外麵隨時能注意到他,如果在洞裏迷路,那就完蛋了。我給他一個火把,省得他老是動心想要廝殺。
小王子接過火把,卻又道:“楚將軍請。”
經過剛才這一場血戰,小王子也終於開始成熟起來。
“後來呢?”
帝君已聽得津津有味。豈但是他,連那些服侍的內侍也一個個支棱著耳朵聽著。我還沒再開口,小王子在一邊搶道:“帝君大哥,我跟著楚將軍殺了進去,一到裏麵才知道裏麵居然別有洞天,大得超乎我們想象,那個洞起碼可以屯一萬人。”
那一場驚天動地的惡戰結束已經有兩個多月了,但小王子一說起來仍是眉飛色舞。他說得興起,幹脆走到前麵指手劃腳地說著。若是旁人,左右早該喝斥他“藐視帝君”了。但帝君自己毫不在意,旁人也都知道帝君與小王子這對堂兄弟的交情。有小王子來交待,我也省了不少心。從進入那洞穴後小王子一直就與我形影不離,一切他全都知曉。我不由偷偷看了看一邊的文侯,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在凱旋班師之際,我一路上都在擔心回帝都後該如何麵對文侯的責罵。這次出征的後半截,我與文侯的交待完全是背道而馳了,而他命令我掌握的蛇人繁衍地也被我毀於神龍炮的炮火之中,我想他一定已恨死我了。隻是回到帝都,讓我吃驚的是文侯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倒是張龍友意氣風發,說了不少。
文侯被架空了。這是我回帝都得到的第一個情報。文侯被帝君以“披肝瀝膽,為國操營”為名,加封為文信公,卻明升暗降,收回了他的節製諸軍之權,以及帝國軍校副祭酒之位。文侯被人在背後擺布,恐怕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但這一次擺布他的是帝君,文侯也毫無辦法。而為帝君出謀劃策的,一定是現在意氣風發的張龍友了。
看著文侯,我突然有種同情。才年餘不見,文侯一下老了許多。不論文侯後來有多麽跋扈,終究是這個人領導了帝都保衛戰。與蛇人的戰爭,正是以這一戰為轉折點的。而現在帝君明顯是在故意冷落他,酒宴上文侯雖然坐在他身邊,到現在為止他卻一句話都沒與文侯說過。當我看到文侯那有些頹唐的眼神,心頭像被針刺了一下。文侯不是那種一受打擊就一蹶不振的人,他現在這樣子,是心也死了吧?我和張龍友都是他一手提拔的,而我在外完全違背了他的計劃,張龍友更是步步緊逼,迫得他不住退讓。在文侯眼裏,我與張龍友無疑就是背叛了他。他原本就已與我漸漸疏遠,但一直視張龍友為股肱,當張龍友露出真正的麵目時,他心中所受打擊一定比張龍友背叛這件事更甚。小王子正指手劃腳地說到我們步步為營,向洞中殺去,蛇人則節節後退。那山洞大得異乎尋常,等退了近一裏的路,那些蛇人再也不退了,忽地立在道中攔住我們的去路。這裏已完全沒有陽光,火把的光也隻是照亮了一小片地方,隱隱看到這裏地方並不大,蛇人到了這裏,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再也不退了,一個個手持兵刃等著我們。小王子說到這裏,對蛇人的嚴陣以待多少有點添油加醋。我知道他用的是欲揚先抑,先把蛇人的勢力大大誇張一番,因為接下來便是火軍團大展神威了。而這塊地方因為狹窄異常,易守難攻,我們若是強攻的話很難攻下,於是幹脆也嚴陣以待,由火軍團以神龍袍開道。第一炮轟過,那些攔路的蛇人被轟得支離破碎,哪知他們竟然仍然死守不退,以戰死者為工事。“從未見過這等惡戰。”小王子說到這裏也咋舌歎了一句。雖然他見過的惡戰原本就沒幾場,隻是聽他的語氣,也讓人感到當時這一場惡戰的驚心動魄。
安樂王插嘴道:“後來呢?”
小王子正說得起興,道:“後來……”張龍友忽道:“後來自是小殿下與楚將軍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陛下有此忠勇將領,誠我帝國之福,我為小殿下與楚將軍敬一杯。”
剛抵達帝都,我和小王子就都收到帝君密旨,要我們不得公開蛇人最後的情景。小王子說得興起,張龍友定是怕他說得口滑,把這些秘事都說出來了。我看著張龍友向我端起杯子,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當初郭安敏帶來帝君密旨,要我不惜一切代價攻破蛇人大營後,務必要攜帶一對蛇人俘虜前來帝都。定是張龍友想要馴養蛇人,以其作戰。接風宴過後,帝君下旨,說我與小王子勞苦功高,賜禦書房安歇。向那些王公大臣告辭時,安樂王因為小王子安然無恙,且立下大功,高興得眼睛都沒縫了,重重拍了我兩下肩。而向文侯告辭時,我想向他說兩句什麽,但文侯卻十分淡漠,隻是向我拱了拱手,說幾句客套話,形同路人。雖然早就預料到有這一天,但我心裏仍然很不好受。
那些王公大臣散後,我與小王子坐在書房裏烤火飲茶等候。小王子一邊在火爐上烤著小牛肉吃,一邊興致勃勃地問道:“楚將軍,大哥會
封我們個什麽?”
我笑了笑,道:“小殿下,你大概可以封帥了,而我恐怕可以加封副將軍。”
副將軍現在沒有幾個了,全是些兒孫滿堂的宿將,上將軍隻有文侯一人。而帝君在太子時是元帥,他即位後一直沒卸此職,所以副將軍是實際上軍中的最高軍銜。我已當了好些年的偏將軍,礙於資曆,一直沒能升上副將軍。但這次一舉解決了蛇人,無論如何也該成為副將軍了。
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外麵傳來一個人聲:“妹夫,小弟,你們久等了,哈哈。”
正是帝君的聲音。我和小王子一起跪下,道:“陛下在上,末將有禮。”
帝君穿著便裝走了進來。一進門,他回身將門掩上,過來一手拉一個,道:“現在還生分什麽,裏麵說,裏麵說。”
禦書房裏書倒有不少,隻是很多都是簇新的,大概上架後從來沒看過。
帝君坐了下來,滿麵春風地道:“妹夫,小弟,坐吧。現在不必拘束,該說什麽就說什麽,我們本是至親,退了朝就不是君臣了,哈哈。”
我們坐下後,帝君便拉拉雜雜說些官中佚事。他的談吐溫文爾雅,聲音清朗,聽聲音也聽不出有什麽異樣。
正說著,外麵忽然傳來一個小孩的聲音:“阿爹,阿爹你在麽?”這聲音有些奶聲奶氣,帝君臉上露出喜色,叫道:“阿虎,爹在這兒。”門開了,一個細碎的腳步跑了進來。我的心猛地一震,心頭猶如翻江倒海。帝君不算太好色,現在有一子一女。由於皇後無出,而這個太子是最受帝君寵愛的楓妃生的,一直傳說即使將來皇後有嗣,仍然可能立這個太子為儲。我當然不管皇儲不皇儲,想到的隻是如果太子過來的話,那麽她也會來吧。
一想到她,就想起在高鷲城時,在武侯宴上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太久了,久得已恍如隔世,她的黃衫與琵琶,那細碎崩玉般的聲音,漸漸也如一個舊夢般模糊,但現在一刹那間又變得清晰起來。
我不由得站起身。剛站起來,一個宮女已追著一個小孩子跑了進來。一見帝君和我們都在裏麵,那宮女嚇得麵色煞白,跪倒在地,道:“陛下,奴婢萬死。”
帝君已一把抱住了那孩子,手指摸著孩子圓滾滾的下巴,那孩子也咯咯笑著。見這宮女跪下,帝君笑道:“不用了,先出去候著吧,等一會再帶太子出去。”
那宮女磕了個頭,退了出去。小王子見這孩子好玩,湊上去道:“陛下大哥,太子叫阿虎麽?真好玩。”
帝君笑道:“楓妃生他之前,說是夢見有人手格鼠虎,我才給他取了這名。”
“手格鼠虎”。這四個字像四把尖刀,我幾乎要暈過去。在逃出高鷲城途中,不就是我與一頭鼠虎惡鬥,救下她麽?她一直沒有忘了我!
我心裏已不知道什麽滋味,隻是盯著這小太子,想在他臉上看出她的樣子來。隻是這小太子更像帝君,並不太像她,而她的樣子,在我記憶裏也已模糊得多了。
帝君忽道:“妹夫,你過來聽封。”
我呆了呆,跪了下來。帝君拉著太子的手,笑道:“阿虎,這位是楚休紅將軍,你要記得了,他是你姑父。叫一聲,明天讓姑父帶你去騎馬。”
太子看著我,有點怯生生地道:“姑父。”雖然有點不情願,顯然騎馬的誘惑力還很大。
帝君哈哈笑道:“妹夫,別的官明天上朝時再封你,今天我先封你個太子少師,阿虎將來騎馬打仗,就歸你教了。”
小王子在一邊道:“陛下大哥,那你封我什麽?”
帝君笑道:“小弟,我就封你太子禦前走馬。以後你這小侄要騎馬,就騎你頭上了,哈哈。”
小王子怔了怔,怒道:“大哥,你也太欺負人了!”不等他說完,帝君又笑道:“笑話笑話,小弟,你也是太子少師,以後就教阿虎槍法。”
小王子這才轉嗔為喜,道:“行,我一定全教他。我的槍法,嘿嘿,連楚將軍都說好。”
帝君隻是打了個哈哈,多半不信。其實他真個沒想到,單以槍法而論,小王子的確已經超越我了。帝君將太子放下來,道:“阿虎,你先跟
小叔叔去玩,我後書房有一套水鍾,你讓小叔叔教你玩。”
小王子一怔,道:“什麽水鍾?”
“那是工部呈上來的,以土木金石製成,是將禦花園縮成兩丈見方,當中引水。十二個時辰中,每到整點,都會有木人自動出來報時,平時則由水流帶動,會自行運動。”
這一定是薛文亦想出來的東西了。薛文亦號稱妙手,手工之巧,直追當年的大匠魯晰子。小王子被一下吊起了好奇心,伸手道:“太子,來,我帶你去玩。”
等小王子帶著太子進了書房後廳,帝君忽然正色道:“妹夫,現在沒人了,你也好說,為什麽沒按我的話把一對蛇人帶來。”
他眼中射出逼人的寒光,隱約就是當初那個跋扈的文侯。我心頭一寒,離座跪下道:“陛下,末將該死。隻因蛇人實在太強,全都寧死不降,
而且,在那裏我沒能再發現有一個母的蛇人。”說蛇人寧死不降,那隻是推諉之言,要抓兩個俘虜不是辦不到的。隻是聽到蛇人中沒有母的,帝君一下皺起了眉,道:“這怎麽可能!那許多蛇人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麽?”
我道:“因為蛇人繁衍,大異尋常。末將攻入蛇人巢穴,發現了一件異事。”
帝君提起精神,道:“什麽異事?”
“巢穴中,竟是一台金鐵所製機械在製造蛇人之蛋。”
帝君眼中一片茫然,道:“造出來的?真有此事?”
“末將不敢謊報。此事實在太過奇異,末將乍見也不敢相信。那巢穴中蛇人之卵不知有幾,蛇人從中孵化而出,源源不斷,故而能不斷兵源。”
帝君臉上已露出喜色,道“那你將那台機械帶來了麽?”
我頓了頓,先磕了個頭道:“末將萬死。這機械極為沉重,而且一旦拆開,末將也不知道該如何組裝,何況當時外有共和軍窺測,末將無法瞞過他們耳目。權衡之下,末將下令將其炸毀。”
帝君像被針刺了一下,忽地站起來,叫道:“炸毀了?渾蛋!”他一直對我“妹夫妹夫”地叫個不停,十分親熱,此時卻是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隻怕怒頭上要殺我也不一定。我心知自己的生死已在此頃刻之間,又磕了個頭道:“此物狼犺難運,而若將此物留在原處,隻怕共和軍會用此物孵化蛇人,故末將思量再三,還是毀去此物方為上策。”
帝君頹然坐倒,喃喃道:“毀了,毀了……”他忽然眼中寒光一閃,道,“共和軍後來怎麽會不下手?”
我猶豫了一下道:“陛下,此事實全賴共和軍主將丁亨利居間調停。丁亨利此人雖然身在共和,但心向帝國,不願與末將兵戎相見,故末將得以全身而返。”假如說丁亨利不願兩軍無謂交戰,帝君恐怕不會理解。假如我與丁亨利易地而處,帝君的第一個命令就會要我趁丁亨利交戰之際攻打。現在我說幾句瞎話,帝君反而更能相信,反正丁亨利也不在跟前,不會冒出頭來說他根本沒有心向帝國的意思。
帝君哼了一聲,道:“心向帝國?沒那麽簡單,此人隻怕也有點冬烘而已。”他歎了口氣,又道,“這人也到帝都來了吧?”
我道:“是。此番遠征,若無共和軍提供糧草補給,我軍不可能得勝。末將以為,共和軍頗有誠意,不妨與其周旋一番。”
帝君歎了口氣,道:“楚將軍,你既然沒把那東西帶來,便隻能如此了。周旋一陣,嘿嘿其實甄礪之倒是此道高手。”
我沒有說,那台孵化機體積並不算大,如果拆下來應該不見得太難。隻是一旦拆了下來,那麽丁亨利再想回避戰爭,伏羲穀外一場惡戰也已難免不了了。當時錢文義已然趕到,而丁亨利守住了風刀峽,一旦動手,錢文義部固然可以重創他,但丁亨利如果豁出去的話,他拚著損失半數兵員,也足以將我封死在伏羲穀裏,直到最後兩敗俱傷。以何從景的意思,一定是覺得我絕對不會放棄蛇人繁殖之秘,所以才會讓丁亨利在當時動手吧。隻是他沒想到我最終毀去了蛇人的孵化機,再這樣兩敗俱傷就有點不值得了。當時共和軍幾乎已將全軍都開到了伏羲穀前,而帝國軍還有水火兩軍以及一些常規軍,總體實力強弱不言而喻。所以最終丁亨利笑臉相迎,皆大歡喜,仍是南武公子的意思。現在這樣,也是雙方都能接受的唯一結果。隻是聽帝君這麽說,我道:“陛下,將來該如何應對五羊城提出的要求?”
帝君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你起來吧,說說,五羊城戰力如何?”
我站起來坐好,道:“丁亨利稱得上世之名將。以他為首的共和七天將,每個都是不俗之才,大為可畏。”
帝君道:“兵來將擋,這倒不用擔心。共和叛反,終是逆賊,總有一天要解決他們的。”
他眼裏又閃過了一絲殺氣。我越來越覺得他和張龍友兩個就像兩個小號的文侯,心頭不禁有點忐忑,道:“陛下,鄧將軍與畢將軍兩人現在如何?”
帝君笑了笑,道:“不必擔心他們。現在他們已經不是甄礪之的人了。”
我怔了怔。水火二將是文侯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若非當初文侯想做掉邵風觀,我想邵風觀也不會離心的。說他們會背棄文侯,簡直讓我難以相信。當初帝君下旨,命我務必要在自新二年十二月底趕回來。我緊趕慢趕,總算在十二月二十三日抵達帝都。當時覺得他這麽急,多半是擔心水火二將會奉文侯之命反叛,但我們回帝都時,二將都鎮守在外,並沒有什麽異常。聽帝君說這水火二將已經不是文侯的人了,我才恍然大悟,但也大感意外。文侯在接風宴上如此落寞,最讓他失望的恐怕就是鄧滄瀾和畢煒這水火二將與他決裂吧。文侯倚仗的,就是地、水、火、風這帝國最為精銳的四相軍團,但讓他想不到的是,一夜之間四相軍團居然都不再聽他指揮了。我與邵風觀原本就已不受文侯信任,但他視水火二將為私人,這兩人居然也會背棄他,對文侯的打擊遠在這兩人的反水這件事本身之上。我道:“鄧將軍和畢將軍也會不聽文侯的話?”
“畢胡子有奶便是娘,鄧滄瀾受他裹脅,不得不然。何況,”帝君浮起了一絲狡黠的笑意,“鄧滄瀾滿腦子都想著南宮聞禮的老婆,隻要可娜夫人對他說一句,他全都言聽計從。”
南宮聞禮的妻子名叫可娜,曾經做過郡主和小王子的老師,和南宮聞禮結婚並不太久,南宮聞禮說她隻是萬年縣縣令的女兒,連鄧滄瀾是
後起一代名將的佼佼者,與畢煒不同,人也長得清雅瀟灑,沒想到居然會喜歡她。隻是帝君連這些都知道,我心底不由有些隱隱的不安。
帝君真的像個小號的文侯,文侯便是這樣,對手下人的喜怒哀樂,生活起居也全都了若指掌。假如方才小太子過來也是帝君安排的話……
帝君忽地站起來,慢慢道:“妹夫,蛇人已滅,百廢待興,接下來你卻任重而道遠啊。”
我也站起來,道:“陛下,末將願為國出力,不惜肝腦塗地。”
“說不定,真會有這一天吧。”
他喃喃地說著,手背到身後,隻看著窗外的暮色。暮色沉沉,夜風凜冽,吹得窗紙也瑟瑟作響。
第三十八章 尊王攘夷
帝君說帝國百廢待興,這話卻也說得恰如其分。蛇人被消滅,舉國歡慶,加上快要過年,更是隆重之極。帝君大赦天下,百姓歡聲雷動,雖然帝都還顯得元氣未複,卻已有了些太平盛世的景象了。
我在路上匆匆走著,把風衣的衣領拉高了,遮住我的臉。今天薛文亦請我過去吃飯,說是過年了,也讓他那個叫薛庭軒的兒子見見我。過了年,他兒子有六歲了。與薛文亦大不相同,他這兒子酷愛使槍,還沒發蒙,槍倒已經開始學起來了。薛文亦讓他拜在我門下,但我平常也沒功夫去教,隻能說抽空去指點一下。薛文亦望子成龍,他自己在軍中呆過不短時間,但從來沒學過刀槍,更盼望兒子能夠允文允武,成為名將,所以多次催著我過去。
因為快過年了,街頭很是熱鬧,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過一塊空地時,裏麵擠滿了人,當中拉了一條橫幅,有個頭上紮了塊紅布條的人站在臨時搭起來的台上正高聲說著什麽,淨是些什麽“誓死報國”、“為國盡忠”一類的話。他說一句,邊上圍著的人便一陣歡呼。
我站著看了一眼,邊上一個拿著一疊紙的少年馬上跑過來,道:“先生,你要加入尊王團麽?”說著把一張紙遞到我手上。尊王團?我不由稍覺詫異。這個組織出來也有幾年了,當初也曾派代表來勞軍,雖然覺得他們整天叫囂忠君愛國有些無聊,動不動又上街遊行,強要路人和店鋪捐錢。但他們全說些大道理,也不好說什麽,沒想到居然壯大到這等程度了。我接過來看了看,上麵寫著“尊王團報名表”,下麵是些小欄目,甚是詳細,什麽名字,性別,籍貫,年齡,還有出身雲雲。我道:“這是什麽?”
“這是尊王團的報名表。”少年大概覺得我有可能加入這個尊王團,興致也上來了,指點著道:“填好這張表,便發給一張尊王團證書,先生你就尊王團員了。先生,作為帝國子民,我們每個人都有義務為國出力,隻有加入尊王團,才是真正的英雄。”那張紙甚是平整。工部造出樹皮紙以來,因為紙張成本便宜得不能與牛羊皮相比,發展極快,現在用破布木屑都能造紙,以前這些廢物都成了有用之物,因此帝都已有十幾個造紙作坊了。隻是紙張縱然多,我也沒想到居然會這樣浪費,何況還要費抄工。尊王團有這個財力,假如抄寫一些識字課本一類,那也是一件實事。加上他說什麽隻有加入尊王團才是真正的英雄,我心裏不禁有些厭惡,道:“蛇人可不是用嘴說死的。”
少年道:“先生,話可不能這般說。軍人血戰固然有功,但他們很多都是為了混口飯吃才當兵的,心裏並不是真正忠君愛國。我們尊王團開啟民智,讓帝國百姓知道人倫大義,那才是不世之功,奠定帝國萬世基業。”
這少年相貌端正,原本並不讓人討厭,但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他可厭。
我把紙還給他,道:“算了,我沒興趣。”
這少年不死心,在我身後道:“先生,你這等想法大是危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若無帝君,我們還有這等太平日子好過麽?”
我沒有理他。如果要反駁,隻消跟他說五羊城沒有帝君就行了。隻是這樣一說,恐怕會引得他再大發一番議論,而我總還是地軍團的都督。我顧自走去,耳邊卻傳來身後的喧囂,有人哭叫道帝君萬歲之類,想必是剛加入了那尊王團。進了薛文亦家內院,便聞到一股香味,隻見薛文亦正在廊下,薛庭軒則拿著把小木槍舞動。我笑道:“薛兄,好自在。”
薛文亦一見我,笑道:“楚兄,你來了啊,正等著你呢。庭軒,快叫楚叔叔。”
薛庭軒提著槍,過來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叔叔。”上次見他時口齒還不太清楚,現在說話已經很流利了。我一把抱起他,道:“哈,又長高了不少啊。”
薛文亦轉動輪椅,過來道:“來,裏麵坐吧。”
我正要隨他進去,身後忽然傳來邵風觀的聲音:“薛侍郎,在下叨擾了。”
薛文亦和邵風觀交情並不深厚,他約了邵風觀,自是為了讓他來陪陪我了。我轉過頭,笑道:“邵兄,你也來了啊。”
邵風觀手上還拎著一個稻草紮就的包。他淡淡一笑,道:“巧得很,阿方家裏帶來一隻毛醃風雞,正好嚐嚐。”他把那稻草包交給邊上一個下人,見我有些詫異,道:“毛醃風雞是阿方他們的家鄉風味,每年霜降時殺一隻肥雞,將肚裏收拾幹淨,擦上鹽,塞入香草,用稻草紮緊懸掛風幹,等過年時就可以吃了,這東西做醒酒湯最好,極是鮮美。”
邵風觀甚是講究口腹之事,他吃的東西總是稀奇古怪。我笑道:“邵兄,一說到吃,你便眉飛色舞。”
邵風觀笑道:“日求三餐,夜求一宿。世上別的都是假的,能吃能睡才是真的。”
邵風觀說得輕鬆,但在他話裏我總覺得有一種蒼涼之意。這個絕世名將,越來越是頹唐。他離棄文侯投靠帝君,並不是為了功名利祿,隻是本能地不願靠攏文侯吧。即使成為帝君的心腹,他心裏也未必就此平靜。邵風觀倒也沒在意什麽,伸手從我懷裏接過薛庭軒,掂了掂道:“好個胖小子,哈哈,薛大人,更像令正,與你的尊容不太像。”
薛文亦現在肥頭大耳,薛庭軒年紀雖稚,卻頗有英氣。薛文亦幹笑一下,道:“來,進去坐吧,正好可以開席。”
我道:“沒旁人了麽?”
薛文亦道:“今天就你們兩位了。見笑,我在朝為官,隻是脾氣太糟,也沒什麽朋友。”
薛文亦性情恬淡,從不結黨營私,大概與旁人都保持一定的距離,談得上朋友的,恐怕就是我們當初一同從高鷲城逃出來的四人了。隻是現在我們四個人也已變得太多,我的心裏微微一痛,道:“吳萬齡呢?他在帝都麽?”
薛文亦的嘴角略略一抽,道:“他現在是畢將軍的紅人,一直駐守前線,沒有回來。”
他說得平淡,但話中多少有些不滿,想必吳萬齡與他也越來越是疏遠。現在邵風觀在這裏,我也不好多說什麽,道:“好吧,開吃。薛兄,你在燒什麽菜,這麽香。”
薛文亦還沒說什麽,邵風觀已叫道:“我猜,薛大人定是搞到了些飛龍吧!”
薛文亦笑道:“邵將軍果然了得!”他轉向我,道:“楚兄,你大概沒聽說過飛龍吧?”
我確實沒聽說過這種東西,道:“這是什麽?”
“那是句羅島雪山上的一種飛禽。居說是海中龍涎化生,本是小魚,八九月間月圓之夜,出海生出雙翅,變成一種飛鳥,不是很大,極為難得,滋味也極是鮮美。”薛文亦說著,臉上忽地有些黯然,道:“這是今年前來朝貢的句羅使團送給我的。那使團中有一個本是李堯天將軍舊部,說是當初李堯天將軍為感謝我給他的船配備器械,早就準備送我一對嚐嚐鮮。隻是這飛龍鳥極是難捕,平常捕得的全是貢品,要不也是句羅王宴臣所用,今年才多捕到幾對。”
一說到李堯天,我也不禁有些黯然。李堯天才高名顯,性情溫和,在帝國口碑也極好,可是這個才華絕世的水軍名將,卻沒有與他才能相配的運氣,在征倭時殉職。我道:“李堯天將軍去世,也有三年了吧。”
“現在已是自新三年,那就是四年了。”邵風觀忽然加了一句。邵風觀一直有些落落寡合,但與李堯天合作時相處得甚是融洽,他們也算是接近的朋友。他歎了口氣,道:“想想死去的老朋友,我們這幾條爛命可真硬啊。”
薛文亦道:“盡在外麵說什麽,快進去吧。那句羅使臣還給我送了一壇子什錦泡菜,和這邊的泡菜味道大不一樣,先來點嚐嚐鮮,清清口吧。”
我們坐了下來。薛文亦的家裏打掃得很是整潔,他妻子雖是小家碧玉,卻也持家有道。我挾了點泡菜,道:“有命回來,想想也實在該滿足了。”
以前曾聽李堯天說起過,句羅人家家都吃泡菜。帝國各地也出產泡菜,不過各地的製法頗有不同,滋味也大相徑庭,句羅泡菜約略與天水省的泡菜有些類似,不過味道也頗有獨到之處,這泡菜裏雜七雜八的什麽都有,雖不中看,味道卻還好。邵風觀也吃了一口,道:“哪一仗不是把頭別在褲帶上,能完整回來便已該拜謝天君了。”
薛文亦端起杯子,道:“現在好了,戰爭終於結束了。祝兩位以後一帆風順,身體康健。”
戰爭結束了麽?我暗自苦笑,看了看邵風觀,他也有點哭笑不得。一場戰爭結束了,另一場戰爭卻已迫在眉睫。隻是在薛文亦這些遠離戰爭的人看來,和平已經到了,再也不用擔心今晚睡下去,明天醒來便是在一片火海中了。可是,不管怎麽說,和平如果真的到來,那該多好。
這一頓吃得甚是開懷,連最講究口腹之欲的邵風觀也吃得興致勃勃,一張嘴更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天南地北,飲食男女,他說發了興,聽得我們目瞪口呆。邵風觀學識既博,口才又佳,即使不為將,做文臣亦當是個名臣。
到最後,上了那道毛醃風雞做的湯。邵風觀說得沒錯,那醃雞看上去並不起眼,但做成湯後滋味鮮美異常,連後來爬上桌來的薛庭軒都喝了兩大碗,把兩個雞腿全都啃光了。吃完飯,與薛文亦一家告辭後,我與邵風觀一同回去。邵風觀是騎馬來的,因為我是步行,他牽著馬陪我走一段。
快過年了。現在起到正月十五,執金吾都不再禁夜,街上逛夜市的人摩肩接踵,一個個喜氣洋洋。我和邵風觀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走過先前那塊空地時,聽得有人正叫道:“快來加入尊王團吧,以為國捐軀為榮。”邵風觀轉過頭來,做了個苦相道:“楚兄,以後要組織敢死隊,不用招人了,那就叫他們去吧。”
我也苦笑道:“隻怕到時這敢死隊是往後衝的。”
邵風觀歎道:“那也不一定,底下那些人會真以為戰死是件幸福的事,而這些叫別人去死的人,你殺了他也不會加入敢死隊的。”
我道:“不管怎麽說,他們還知道忠君愛國,總有可取之處吧。”
邵風觀撇了撇嘴,道:“嘴上功夫,有什麽可取。”
邵風觀雖然說得刻薄,但我也覺得他說得沒錯。一時間無話,我們悶著頭走過那群人,身後他們還在慷慨激昂地說著什麽,不時有人在歡呼,想必非要弄到半夜不可,也不知他們哪來這麽旺盛的精力。正走著,邵風觀忽然道:“楚兄,畢胡子居然會背棄大人,我實在沒想到。”
我淡淡一笑,道:“雖然有點意外,不過鄧滄瀾也轉了向,才更讓我想不到。雖說識時務者為俊傑,但文侯大人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不知這一場惡鬥誰才會最後贏。”
“大人應該勝算不大了。”邵風觀嘴角浮起一絲冷笑,“此番遠征,大人機關算盡,讓我們動手。勝了固然好,敗了也是我們的罪過,不關畢胡子和鄧滄瀾罪過。隻是帝君手段更狠,居然來個釜底抽薪。鄧滄瀾不是輕易倒向之人,會受畢胡子裹脅,大概大人也沒料到吧。”
我道:“聽說南宮大人的夫人給他寫了一封信,聲明其中利害。”
邵風觀打了個哈哈,道:“英雄難過美人關。鄧滄瀾自命是癡情種,當初就看中了可娜,那時大獻殷勤,人家不理他,他還不死心。現在人家嫁為人婦,居然還是一封信就轉得回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也真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我不好隨著邵風觀去挖苦南宮聞禮的夫人,隻是打了個哈哈,道:“也該回去了,邵兄過了年去哪裏?”
邵風觀道:“陛下命我前去鎮守東平城,多半是負責監視畢胡子和鄧滄瀾的意思。”
我道:“是麽?我倒沒接到。”
“你當然不會接到這種命令。”邵風觀嘴角浮起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
“當初二太子趁帝都空虛起事,雖是墮入文侯計中,陛下現在可不會重蹈覆轍,你這個宗室大將要在帝都鎮守的。”說到這兒,他的臉忽然沉了下來,看了看四周,小聲道:“當心點,大人隻怕命不久矣。”
我的心猛地一動,道:“真的?”見邵風觀隻是微微點點頭,沒說話。
他的眼力比我要高明,看事深中肯綮,想來也是,帝君和張龍友定然料定文侯不會甘心,現在文侯越低調,他們越會防備。遠征軍回到帝都,帝君和張龍友一定都鬆了口氣吧。而我們回來後,對文侯的打擊一定也會更深一步。現在看似平靜,但已暗流湧動,隨時都會奔湧而出。我不知道這個大潮過來,自已還能不能有命幸存。
太多的激浪,吞噬了多少性命啊……
暮色中,突然傳來一個高亢的聲音:“天崩地裂蒲牢吼,日奔月逐吞星鬥,雲中妖龍食人首。風吹鬼雨灑空街,樓頭遊鼠窺屍骸,骷髏猶插七寶釵。”
這聲音頗顯蒼老,很是突兀,相必是什麽人喝醉了酒在胡唱,隻是這歌詞太駭人了,根本不像是在大過年的時候該唱的。我和邵風觀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立住了聽那人高唱。卻聽得那人接著唱道:“殘簷聲聲響鐵馬,碧血紅染鴛鴦瓦,來年白骨蔽四野。可憐歲歲起刀兵,不知何時得太平,如此人間不欲生。鳶飛戾天力猶乏,魚潛於淵無深峽,終是蒼生多罪業,無端應此茫茫劫。”
當那老人唱到“可憐歲歲起刀兵,不知何時得太平,如此人間不欲生”三句時,我心裏一陣絞痛,聽到最後“終是蒼生多罪業,無端應此茫茫劫”那兩句,眼中不禁又有淚水要落下來。這老人想必是個詩人,我雖然不知這詩寫得好不好,但其中悲天憫人之情懷卻能感覺得出來。在與蛇人曠日持久的戰爭中,不知有多少百姓無辜喪生了,難道現在還要再來第二次麽?
我看了看一邊的邵風觀,他眼中隱隱也有些淚光,手中緊握馬韁,似是若有所思。暮色中,那老人的歌聲已經停了,唯有寒風吹過,淒厲如刀。
邵風觀在年初三便率風軍團與一萬新編入常規軍的西府軍前往東平城。蛇人消滅後,當初與共和軍商議的勢力範圍就該一步步落實。根據當時協議,閩榕省該劃歸共和軍,這樣之江省就成為帝國與共和軍勢力的交界,一旦有戰事,東平城就是最前沿的重鎮了。現在雖然一片和睦的景象,但我也知道這一切都是假象。可是,即使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我也不能放棄。年初一,晉升命令下達,四相軍團全律晉升一級,我、鄧滄瀾、畢煒、邵風觀同時升為副將軍。雖然同是副將軍,按排名我在第一,第二則是邵風觀,畢煒第三,鄧滄瀾在第四,所以邵風說他是派去監視水火二軍團的,完全不假。
按照軍功,四相軍團的四都督早就可以晉升為副將軍。但由於副將軍很少,一直被當成一個類似榮譽的軍銜,現在隻有一些退伍致仕的老將才得封副將軍,我們這四個年紀都在四十以下的副將軍也是帝都一個不大不小的新聞。不過小王子由於是監軍,未封軍銜,我說他要拜帥的預言落了空,元帥一銜到了文侯頭上,隻是誰也知道那是個空架子。同樣,屠方晉升為上將軍,那也是個虛職了,隻不過屠方沒有野心,倒是自得其樂,但文侯明升暗降,他心裏一定不高興。
年初五,共和軍派來的使者團開始正式與帝國談判商討共同治國之方。共和軍提出了兩個建議,一個是劃江分治,大江以南歸共和軍,以北是帝國,共和軍作為帝國的一部分每年上交稅收。這相當於把以前五羊城的權限擴大了上百倍,大江以南帝國再無權力插手,帝君肯定不會同意,因此共和軍的另一個提議是建立聯合政府,將兵、刑、吏、戶、工五部官以七三分成的比例,分別由帝國與共和軍委派官吏,國策由五部尚書率官員組成內閣共同商討,閣臣有提交國策之權,同樣以七三分成的比例由帝國與共和國委派,而帝君擁有最終否決權,但一切事務都以國家律法為準,所以內閣第一件事便是製定新的律法,稱為立憲。因為立憲相當於將帝君的權力分給內閣,所以這個提議倒是得到不少帝國官員讚同,覺得大為可行,可商議的僅僅是一些細節問題。
從個人的方麵來看,我很支持立憲製。內閣並非終身製,五年一屆,名單按比例由兩方推舉,閣臣連任不得超過兩屆,一旦有重大決策失誤,內閣必須立刻引咎解散,重新組閣。不論怎麽說,這樣子可以很好地彌補以前帝君一手遮天,為所欲為之弊。如果是明君,決策也未必全能英明,如果是個昏君,那他胡作非為便沒人能製約。如果采用內閣製,至少不再是某個人一人說了算,任何決策都必須由內閣討論才能提出,而即使帝君有什麽決策,同樣必須由內閣討論,一旦內閣通不過,帝君即使有否決權也沒用。內閣製既維護了帝君的權威,又在最大程度上避免了帝君的獨斷,現在看來,比共和軍以前堅持的“以人為尚,以民為本,一切權力歸於民眾”這種空話更具可行性。南宮聞禮就極為讚同這個主意,說這是取帝國與共和製二者之長,雙方都能夠接受。
可是,帝國中反對這提議的聲音也有不少,尤以兵部尚書屠方、刑部尚書丁西銘反對最力。屠方上疏說此議對帝君大為不恭,而丁西銘在奏疏中說得更厲害,說什麽“此議名立憲而實共和,久而久之,百姓當以陛下為贅癰”,因此“臣以為切切不可行此下策”。正月十五,共和軍與帝國的文臣唇槍舌劍越來越激烈,一整天幾乎是在爭吵中度過的。丁亨利作為共和軍使臣的首席代表,我也看得出他已是身心疲憊,一邊的鄭昭更是心力交瘁。蛇人被滅後,因為丁亨利沒有對我們動手,我沒理由再扣著鄭昭,便將他送了回去。這次鄭昭加入使團,自是因為他能知道帝國軍重臣的底線在何處,可是一旦真的談判了,恐怕帝國文臣的固執讓他也大為意外。縱然他能讀出對手的心思又有何用?像丁西銘這樣寸步不讓的,在帝國可謂占了主流。假如全部是屠方丁西銘這樣的,大概這談判早就破裂了。
談判中,我隻作為列席旁聽,也不多說什麽,但耳中塞滿了爭吵聲,我也覺得頭痛欲裂,會後的宴席根本沒心思參加了,隻想回家好好洗個澡。我的宅子仍是當初那套小宅院,馮奇他們九人現在也住到我家裏來,我在宅子隔壁買了一套房,將兩個宅子打通,仍然隻與帝都的一般富戶相埒而已。不過小歸小,畢竟還有一些下人為我灑掃做飯,
隻消回家,便可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每天洗個熱水澡的生活。
這一天是正月十五,一年之中的上元節,有觀燈的習俗,街上張燈結彩,極是熱鬧。我回家讓下人燒熱了水,就放假讓他們早早上街看燈去,家裏沒留幾個人。反正馮奇他們因為當初路恭行的事,仍然很少出門,今天也呆在家裏,有他們在,自然出不了事。我脫了衣服,泡進了澡池裏。當初在符敦城洗那個溫泉,至今難忘。帝都雖然沒有溫泉,但我現在手頭有了點錢,在家裏請高手匠人設了這麽個澡池,底下鋪了一層白色卵石,接入熱水,便與符敦城來儀館裏那個溫泉一般無二了。澡池裏每天清洗,十分幹淨,躺進去時當真舒服得骨頭都要酥掉。
正泡覺得水有點冷了,剛想叫人換水,門上忽然響起兩聲敲叩,看門的老周在外麵道:“將軍,來客人了。”
這時候還來客人?我不禁有些不快。在這種時候過來做不速之客的,實在想不出會是誰。我道:“讓他稍等一會,我穿一下衣服。”
老周道:“是。”
我懶洋洋地擦幹了身上,正在穿著外套,門上忽然又被敲了兩下。我有些不快,道:“老周,你沒讓他等一會麽?”
“是我。”
這個聲音輕柔溫婉,我卻如同被當頭打了一棒,驚道:“白薇!”
這的確是白薇的聲音。我怎麽也想不到白薇會在這麽個夜裏到我家來,甚至,我都不知道她與鄭昭一同來帝都了。我搶步上前,一把拉開浴室的門。
門外,正是白薇。她穿著一件大大的披風,隻露出一張臉。昏暗的燈光下,她的臉頰如玉一般白。我下意識地想要去扶她的雙肩,但手還沒碰到她的衣服,不禁又收了回來,道:“對不起,鄭夫人,沒想到是你。”
白薇的臉白皙而光潤,甚至沒什麽血色。她呆呆地看著我,我不禁詫道:“怎麽了?”低頭一看,心裏卻是一陣刺痛。
我身上穿的這件衣服,正是當初白薇送我的那件。我幹笑道:“鄭夫人,你先到正堂坐一會吧,我穿好衣服就出來。”
白薇輕聲道:“不必了。”
我呆了呆,還不明白她的意思,白薇像是一個踉蹌,人向我懷中倒來。
我隻道她沒站穩,伸手想去扶她,心中卻忽地一緊。
白薇的手中,出現了一把雪亮的短刀,正刺向我的前心。
白薇的刀法相當不錯,如果我全神貫注的話,這一刀我還能閃開,但現在根本沒想到白薇會對我動手,想要閃開已來不及,本能地要去腰間拔刀,手才一動,才省得自己衣衫不整。自從武侯把百辟刀給我,我就從來沒有解下來過,連睡覺的時候百辟刀都在我的腰間,剛才因為在洗澡,百辟刀就放在一邊的架子上。我手趁勢一伸,已探到了架子上。而此時,白薇的刀已刺出一半。
拔刀的動作熟極而流。假如我立刻反擊,雖然仍舊躲不開白薇這一刀,但至少可以兩敗俱傷。可是手指剛碰到刀把的一刹那,我卻怎麽都拔不出刀來。當初與曾望穀相鬥時,我發誓這一生一世永遠不殺婦孺。
可是現在拔刀的話,我根本無法拿捏得穩,隻能出刀殺人了。
不,我不能殺她,即使她要殺我。
我眼睜睜地看著白薇的刀直刺過來,手卻怎麽都揮不出去。即使那隻是一句誓言,可是我心裏卻如橫貫著一根粗大的鐵條,怎麽都闖不過去。我曾想過自己會怎麽死,被蛇人砍死,捅死,纏死,那都有可能,可是再也不會想到我會死在白薇刀下。
我不禁閉上了眼。
但預料中的死卻沒有來。甚至,連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睜開了眼,這才發現白薇手正顫抖著,刀子幾乎要碰到我的身體了,卻不曾刺下去。見我睜開了眼,她罵道:“膽小鬼!為什麽不還手?”
我手忽地一揮,百辟刀“鏘”一聲抽出,喝道:“現在也一樣!”
現在已是有備而發,刀光一閃,正從白薇麵前掠過,砍在白薇那把短刀的刀身上,一下將白薇的刀砍成兩半。這一刀斬得太過輕易,百辟刀雖然鋒利,卻也不能如削朽木一般斬斷別的快刀,而白薇的刀頭落到地上,發出的更是木頭的沉悶聲音。我一怔,左手一把探出,擰住白薇的手腕一把奪過那半截刀,伸百辟刀在剩下的刀身上一敲,聲音黯啞,果然是木製的。我怒道:“你開什麽玩笑?你要知道我驚慌之下出手是不分輕重的,說不定真會一刀斬了你。”
白薇的刀術雖然不錯,但與我仍然不能相比。她那把木刀被我奪過,卻恍若不覺,隻是呆呆地看著我,眼裏忽然流出了淚水,哽咽地道:“我就想死,就想死你刀下,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我被她嚇住了,道:“你怎麽了?到底出什麽事了?是不是和鄭先生吵嘴了?”白薇雖然不是使小性子的人,但如果她與鄭昭有什麽別扭,我也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麽來。白薇搖了搖頭,道:“你真是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我都不敢相信你也能活到現在。”
我被她罵得有點哭笑不得,道:“是啊,我也不相信自己居然活了這麽久,現在才知道,原來傻瓜總能活久一點。”
白薇卻根本沒理會我的打趣話,隻是不住地流淚。看著她落淚,我越來越不自在,幹笑道:“好了好了,你要是再哭,我都要為了沒被你殺掉而感到內疚了。”
白薇終於笑了一下,但她眼裏仍然滿是淚水。白薇不會特意來與我開玩笑的,一定有什麽事。我拍了拍她的肩,道:“說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白薇擦去了淚水,抬起頭道:“你為什麽一定不肯殺我?”
我道:“我當然不會殺你。我發過誓,這一輩子絕不殺女人和孩子。”
“如果女人要殺你呢?你也不殺她?”
“當然不殺。”我笑了笑,“不過我也不會乖乖讓你殺掉。”
白薇歎了口氣,道:“不,你這個傻瓜,到時你想還手都來不及的。”我被她說中了。假如剛才白薇用的是一把真刀,而且她真的要殺我的話,我有九條命都不夠丟的。我道:“那因為是你。我相信你不會殺我。”
白薇抬起頭,道:“為什麽?”
“因為……”我斟酌著自己的辭句。白薇雖然並不是真的要殺我,但她畢竟算是行刺,我怕自己說得不對,會讓她多心。我道:“她來殺我自有她的理由,我卻沒有殺女人的狠心。”
她扭過頭,看著屋角道:“楚休紅,你也變了很多。我記得在高鷲城裏,你不願殺降,但眼裏一樣有殺氣,隻是眼神卻要清澈得多。現在你手握重兵,動輒伏屍千裏,可你眼裏的殺氣淡了,眼神卻也渾濁了許多。”
我不知她說這些做什麽,幹笑了一下道:“人總是要變的,你不也變了許多。當初你和紫蓼在高鷲時,我可真以為你們隻是兩個弱不禁風的閨秀。”
白薇輕輕咬了咬嘴唇,她雪白的牙齒在黑暗中倒顯得特別明亮。她道:“人為了求生,往往會不擇手段,你說是麽?”
我想說,在高鷲城絕糧時,帝國軍和共和軍都為了活下去而吃過人肉。連人肉都能吃,還有什麽事做不出來?那時我極其厭惡武侯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達吃人的命令,可是隨著這些年的征戰廝殺,我卻似乎又能理解武侯了。
為了活下去。為了活下去,人可以變成多麽可怕的東西!我歎了口氣道:“那也是難免的。”
我剛說出口,白薇忽然撲上來,一把抱住我道:“不,我不要。我隻要那時的你。”
她的身體火燙。我的頭“嗡”的一聲,心道:“這也是她的手段麽?”
但懷中這個女子顯得如此柔弱無助,假如她是一件武器,那一定是一件根本傷不了人的武器吧。我用左手攬住了她,她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哽咽著,把頭埋在我的懷裏。在黑暗中,我嗅到她幽幽的發香,恍惚中似乎又回到那個被蛇人圍住的高鷲城裏。我的左手撫摸著白薇濕潤的頭發,喃喃道:“白薇,我們都已經回不去了。過去的事,都已經成為過去。”
夜漸深,寒意也漸增,但屋子裏卻如春日一般和暖。我抱著懷裏的女子,心中百感交集。
從送她出高鷲城時的那一吻起,我對白薇,白薇對我,都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隻是我也知道,白薇是不可能和我走在一起的。她是共和軍宿將之女,又是共和軍的重臣之妻,而我呢?現在總是帝國軍的首要將領。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可能走到一起。
白薇想一隻受了傷的小獸一般蜷縮在我的胸前,道:“是啊,都已經過去了。我知道我殺不了你,但至少我可以傷你的心。”
我笑了:“這種行刺法倒是求之不得。下一次你準備什麽時候再來行刺?”
我覺得懷裏這個柔軟的身體突然熱了起來,正想說什麽,白薇忽然掙脫了我的擁抱,道:“不會有了。”
剛才她的聲音柔膩入骨,現在卻突然變得冰冷。我的心頭忽地起了一陣寒意,還沒等我再想什麽,白薇突然又輕輕吻了我一下,道:“楚休紅,今晚隻是一個夢,夢醒後就忘了吧。”
我道:“隻怕,我永遠都忘不了。”
“忘不了也得忘。”黑暗中,她坐了起來,默默地穿著衣服。雖然看不清,但我感到手背上濺了幾點滾燙的水。我也坐了起來,道:“不對,你有什麽事瞞著我!”
白薇的話一直吞吞吐吐,似乎有什麽事難以啟齒。我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今天你過來,不會隻是嚇嚇我,再跟我說幾句莫名其妙的話的。到底出了什麽事?”
我拉得有點重,白薇甩了兩下仍然沒甩掉,反倒被我拉得靠到我身上。
她嗔道:“你把我弄疼了!”
“這不是你說的話。”我逼視著她,“白薇,你有什麽話,就實說吧,不要再瞞著我。”
白薇抬起頭。黑暗中,我看到她的眼裏已滿是淚水,嘴唇也哆嗦著。“要殺你。”
白薇像是用盡了渾身力氣,才說出這三個字來。我本以為她會說出什麽驚天秘密,一聽這三個字,倒鬆了口氣,苦笑道:“要殺我的人多了吧。”
“丁亨利。”
白薇的頭垂了下去。她像是用盡了渾身力量,這時又虛脫一般靠在我胸前。我淡淡一笑,道:“丁兄真看得起我。”大概我並不太驚奇,白薇倒有些詫異,道:“你知道了?”
“猜也猜得到。”我喃喃道,“聯合政府的事,顯然已經走到了絕路,多半行不通。到了這時,不管哪一方都要準備著打仗了。丁亨利不是等閑之輩,蒙他看得起,他也當我是一個好對手。這時候趁早把我消滅了,那將來他的勝算就要大得多。”
我感到懷中的白薇顫抖了一下,她輕聲道:“那你會對他動手麽?”
我歎了口氣,道:“我早就有這種想法,可是怎麽都下不了手。丁亨利兄是當世人傑,我也不想殺他,何況他提出的立憲製,我覺得很有道理。”
白薇道:“你說,這個提議通得過麽?帝君的態度如何?”
我沉吟道:“陛下的意思模棱兩可。但今天我謁見陛下,向陛下竭力說明立憲製的好處,陛下已有首肯之意。所以丁亨利兄若是殺了我,那這個提議隻怕定要破裂了。”說到這兒,我腦海中忽地一亮,看著白薇道,“你問這些做什麽?”
今天我聽南宮聞禮說丁西銘又上了份密疏,其中獻了一計,說趁共和軍的名臣宿將皆在帝都,可密發禁軍一鼓盡殲,共和叛軍當如湯潑雪,不征自滅。聽到這種餿主意,我不由大驚失色。假如文侯當權,他一定不會出這種不顧後果的主意。但現在帝君親政,信任的已是張龍友。說實話,張龍友對扳倒文侯,玩權謀確實很有一套,但他對大局的把握卻不能與文侯相比。回到帝都時,為了當初海老那個與他長得極為相像的弟子阿麟,當時我曾私下隱約問了張龍友一句,結果他一口否認,事後卻似乎在刻意回避我了,現在這事更是不與我這個駐帝國軍的實際最高將領商量。我與南宮聞禮緊急聯名謁見帝君,向他陳說其中利害。現在共和軍來的隻是幾個將領,而共和軍軍紀嚴明,故事裏說的那樣主將落馬,餘眾一哄而散的事在共和軍裏不可能發生,所以即使突發奇兵殺了使者,一樣達不到消滅共和軍的目的,反倒使得共和軍死了與帝國合作之心。現在帝國軍雖說剛得勝而歸,但那一戰幾乎全是我們打的,共和軍以逸待勞,一旦交手,帝國軍占不到上風。帝君聽我們說了許久,這才有動容之意。隻怕,共和軍中也隱約聽到了這種消息,假如帝國軍真要如此行動,勢必會動用我這個帝國軍最高指揮官,所以白薇才會受命來問吧。
白薇的眼裏忽然閃過一絲慌亂,雖沒說話,我隻覺心頭一下陰寒徹骨。白薇這樣做,我還以為她其實一直愛著我,所以冒險來提醒我,但現在我也斷定這是共和軍的計策了。我鬆開了她,冷笑道:“原來是這麽回事啊。鄭夫人,這是何城主還是南武公子的意思?我想不會是鄭先生的意思了,你還得瞞著他呢,隻是很難。”
白薇的臉一下漲得通紅。我還想再說幾句重話,卻見她抬起頭,看著我道:“楚休紅,你看不起我吧,是,是我淫賤!”淚水已淌過她的臉頰,她的眼神傷心欲絕。我不由一怔,心道:“想錯了麽?”何從景和那個南武公子都是不擇手段的人,可是鄭昭也是共和軍中的有數人物,他也白薇琴瑟甚合,當初在五羊城因為白薇偷偷見了我一次,鄭昭就醋意大發,險些與我鬧翻。假如知道白薇與我做了這樣的事,隻怕他火頭一上來,什麽都做得出,何從景與南武公子再不擇手段,也不可能出這種餿主意。難道是我想錯了?白薇已經掙脫我的懷抱,穿好衣服向門口退去。我急道:“白薇……”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卻又覺得無話可說,隻是抓過衣服胡亂穿著。
白薇已退到了門口,卻又有些猶豫。我跳下床,走過去一把拉住她的手,道:“白薇,別怪我,我現在最會疑神疑鬼。”
我本以為她會犯脾氣掙脫我,但她卻沒有,任由我握住她的手,抬起頭輕聲道:“沒有,你不是疑神疑鬼。”
我氣為之結。這真是何從景或南武公子的計策麽?我都不敢想象鄭昭知道了會有什麽反應。可是白薇竟然會直承此事,也讓我沒想到。白薇畢竟不想騙我。我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百感交集。她原本不該陷入這一類陰謀詭計之中,可她還是陷進來了。我覺得自已實在太對不起她,假如在高鷲城裏沒有認識她姐妹二人,她也不會接到這種命令吧。我看著她,柔聲道:“是何城主要你來探聽我的立場?”
白薇的臉漲得通紅,半晌才點了點頭。雖然知道她是有目的而來,我心裏卻是一陣狂喜。白薇對我,畢竟不能無情,何從景固然不擇手段,卻低估了白薇對我的感情。我伸出雙臂猛地抱住了她,一語不發。白薇也沒有說話,伸手也抱住了我的腰。“別擔心,隻要我有三寸氣在,就定不讓帝國軍首開戰端。”我在她耳邊低低說著。
白薇抬起頭,她的眼裏有些發亮,道:“你能保證?”
“可以。”我點了點頭。現在我是帝國兵權最大的人,帝君要下命令調度軍隊的話,已不可能繞過我。我已打定主意,無論如何,我都要竭力完成立憲製的達成,即使動用最後的兵諫手段。而何從景,大概也正盼著這個結果吧。
白薇閉上了眼,嘴角卻帶著一絲笑意,道:“謝謝你,不然我真不知該如何回複公子。”
我哼了一聲,道:“是南武公子出這種主意?真無恥。白薇,要是鄭先生……”
白薇有點狡黠地一笑,道:“不要說公子,那也是我自願的。公子雖然讓我來探你的口風,但今晚的事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公子並不知道。”
我心頭卻有點發寒,白薇說得輕鬆,南武公子也許沒讓她和我做這種事,但她瞞過旁人容易,要瞞過鄭昭那是不可能的。而他們是夫妻,白薇也不可能不去見鄭昭。我道:“萬一鄭先生會知道,那你怎麽辦?”
她笑了笑,道:“你到底擔心些什麽?擔心阿昭上門來揍你麽?”也許是得到了我的承諾,她的心情已好了許多,可是我卻不禁擔心。海老和我說過,要練讀心術必要童身,練成後也成了天閹,怪不得當初白薇說到鄭昭時吞吞吐吐的,而我也怎麽都練不成讀心術。白薇顯然不知道鄭昭有這種秘術,而鄭昭即使已是天閹,仍要娶白薇,看來他對白薇確是一片癡心,在白薇麵前會當作不知道,隻會恨到我身上。不管怎麽樣,恨就讓他恨我吧,誰叫我對不起他。我笑了笑,道:“白薇,假如共和軍與帝國開戰了,你的女營也要上前線麽?”
白薇道:“是的。”她遲疑了一下,忽然道:“還有一件事。”
“什麽?”
白薇的聲音變得很輕,耳語一般道:“不要以為你們那支會在天上飛的部隊是獨得之秘,如果真有開戰的一天,你要小心。”
我吃了一驚,風軍團的秘密,共和軍早就想知道了,邵風觀說起過,風軍團一年能抓到十來個前來刺探之人,那些人當然都是共和軍。可是我沒想到,共和軍居然也已經有了足以匹敵飛行機的武器。我道:“是什麽?”
白薇搖了搖頭,道:“我是聽公子偶爾說起,已經試驗成功,別的也不太清楚。你也不要多問了,我對你說這些已是泄密。隻希望,永遠不要有這一天。”
白薇的眼裏似有一絲痛苦。她輕輕把我攬住她的手拿開,道:“我也該走了。今天的事,你全都忘了吧。”
現在是上元,雖是午夜,街上仍是人頭攢動,熱鬧非凡,看來會鬧個通宵,外麵的聲響不時傳進來。我道:“那麽,你什麽時候再來?”
白薇退後了幾步,道:“恐怕,永遠都不會有了。”
我的心突然如針刺一般痛,道:“永遠?”
她重重點了點頭,突然轉過身,推開門,人閃了出去。我快步追上去,卻聽得門外一陣喧嘩,才走到門邊,便見有一道人流正走過我屋前的,
有人在隊伍中高吼著“為國盡忠,死得其所”一類的口號,白薇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茫茫人流中去了。
我站在門邊,看著那些人走去。這些人定然又是尊王團,平時對他們討厭,現在簡直是痛恨了。我伸出手來,看了看掌心。掌心裏仍然留著方才白薇的體溫,而她那甜美的嘴唇也似乎剛離開我的嘴。
“永遠。”我嘟囔著白薇說的這兩個字,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第一次,即使白薇是在利用我,在騙我,我仍然想著她。可是,不知為什麽,我的心裏又有些不安,總是想著白薇說的那個共和軍也有飛行武器的事。白薇說是南武公子偶然說起,但我怎麽都覺得有些不對。南武公子是不會不小心的。當初我把暗藏天遁音的木雕送給鄭昭,即使他沒發現破綻,仍然要鄭昭把這些收好不拿出來。一個如此精細的人,在要白薇來向我施美人計打探消息時,會漏出這等機密事的口風?隻會有兩個原因,一是白薇仍在騙我,二就是這也是南武公子計策中的一環。可是我不相信白薇會有意騙我,更有可能的就是南武公子有意要借她的口來告訴我了。他是要告訴我,共和軍的實力比我想象的更強,讓我鐵下心來為和談出力吧。雖然不用他說我也有這個心思,但是現在卻總覺得不安。南武公子這樣的人,恐怕才是最危險的人……假如聯合政府的事告吹,那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不去取丁亨利的性命,而是取下他的。我站在門口,看著那夥尊王團的人嘶吼著走遠,又站立了許久。
第三十九章 和平之年
也許是帝君被我和南宮聞禮說動了,立憲的事很順利,已推上了日程 表。丁西銘此時如同變了個人,不再竭力反對,有時倒還為立憲出謀劃策。
五月,憲律編成。這份憲律名義上由帝君掛銜,經過帝國與共和軍的一些重要官員聯合商討,南宮聞禮執筆起草的。雖然保留了國號不變,也承認帝君為帝國最高統治者,但其中加入了不少共和軍的理念,像土地占有量不得分化過大,賦稅一律由國家製定,削減官員特權之類。由於帝國宗室和功臣後裔眾多,他們每個人都有俸田,所以這份憲律加入的幾條對他們的利益損害很大,他們反對之聲也最響。好在安樂王竭力支持,主動退出一部份俸田。他是宗室領袖,有他帶頭,旁人無話可說,總算沒有鬧出什麽不可收拾之事。
立憲的路上,困難重重,這隻是第一個難關。第二個難關是改革吏製。共和軍要求兵刑戶工四部中,他們起碼要占有一個尚書的名額,這一條帝君卻很難答應。經過一番談判,最後變通後,在刑部和吏部給他們兩個侍郎的官職。隻是帝君同時還發了一條詔書,帝國四部尚書府擴為六部,在增加了一個吏部的同時,還加設了一個禮部。吏部管轄官員政績考核一類的事,禮部則主要接待外國使臣以及主持國家大典。共和軍名義上屬於帝國一部份,但由於占據地國四分之一最富饒地區,所以比照句羅、西狄之類的地位,由禮部接待。令我再吃一驚的是,吏部尚書原本是屬意南宮聞禮的,但最終頒布時,卻是張龍友調任吏部尚書,南宮聞禮升任禮部尚書,薛文亦則提拔為工部尚書。
本來這兩部的事基本上由刑部負責,現在增設這兩部尚書府,等如將共和軍的那兩個侍郎的權限又分化了一些。此詔一出,我也不禁有些吃驚。何從景吃了這個暗虧,卻又沒處申冤,帝君現在居然想出了這麽高明的策略,當真要刮目相看了。
磕磕絆絆,時間到了自新三年的七月。從那一天起,白薇就再沒出現過,我暗中叫人前去打探,卻說白薇早已經回了五羊城。想必是鄭昭知道了她和我的事吧,隻是我現在雖然常能看到鄭昭,卻見不到他有什麽異樣。我恍惚了一陣,也隻得死了這條心,一心參與和共和軍磨嘴皮子的事了。此時聯合政府的事已呼之欲出,現在在談論中下層官吏的比例問題。因為有鄭昭參加談判,談得異乎尋常的順利。我自然知道其中原因,文侯也知道,但他現在什麽事都不管,我也不願去提醒張龍友他們。不管怎麽說,能談成才是我的目的。我每隔一陣去軍營察看,五德營經此一戰,損失慘重,現在正在補充兵員,加緊訓練。
隻是,我真的希望以後不再動用這些無畏的戰士了。如果聯合政府順利成立,他們應該有大部份都能解甲歸田,與家人團聚,娶妻生子,過完平淡而充實的一生吧,所以很多老兵既顯得興奮,又有些迷惘。到老來,他們會坐在廊下和兒孫吹牛,談起當年的血戰時,會感到恍若前塵,更多的卻會是幸運,慶幸自己從死屍堆中逃脫了性命。自新三年十二月,談判已進入尾聲。共和軍與帝國在各個方麵都已達成共識,隻等開年實行了,這個自從戰爭暴發以來少有的和平年份也就這樣過去了。一年沒有戰事,每個人都覺得太平盛世已經到來,過年時人們的臉上笑容也多了。吏部成立後,帝國上下經過一番裁減冗員,懲劣賞優的大整治,現在也越發顯得有盛世的跡象。每年過年我都是在軍中與士兵們共同渡過的,今年也不例外。地軍團五萬人現在作為拱衛帝都的常規軍,今年過得尤其輕鬆。在地軍團的年終宴席上,帝君還發下了慰問令,更讓士兵們覺得現在這個帝君稱得上明君。
大年初一,帝君在陽和苑梅園召集開宴,我帶著五德營的五統領隨行赴宴,陽和苑是帝君圍狩的園林,大帝得國後,希望子孫後代不失尚武之心,因此在城外辟了這個占地數百畝的陽和苑,讓帝君和宗室每年來此圍獵。上代帝君因為興趣全在女人身上,十幾年沒有到陽和苑來了,而這一代帝君喜好也是音律文字,陽和苑荒廢已久。不過正因為荒廢得久了,倒更有野趣。現在正是冬春之際,陽和苑裏雖然木葉盡脫,卻可以看到那些樹木都已長出新芽,梅園裏更是梅花初開,空氣中似乎都有一股清雅的香氣。我與五德營五統領入了梅園,已聽到裏麵的談笑之聲,夾雜著檀板絲弦歌吹之音。黃門過去稟報告,過來道:“宣楚休紅將軍與五德營統領覲見。”
我們走了過去,卻見梅園深處已整整齊齊地排了幾列桌椅,帝君則站在一角的一株梅花前與幾個人談笑,一組樂人且在一邊彈奏。我們上前跪倒在地,道:“臣等叩見陛下。”
帝君擺了擺手,道:“列位將軍請起。今日之宴,大家不必拘禮,必要盡歡而散。現在人還沒齊,大家隨便走走吧,哈哈。 ”
帝君一直喜歡這一類雅集。但他即位以來戰事不斷,他又有當一個中興之帝的心思,所以十分勤政。現在一切都告一段落,共和軍也終於承認了帝君的統治,直到現在才可以輕鬆一下吧。楊易和廉百策還喜歡觀賞景物,錢文義、曹聞道和陳忠卻沒這種心思,好在座位上有消閑小食,還放著輕易不飲的黃封禦酒。這種美酒據說是大內珍藏之物,尋常不易喝到,曹聞道有點貪杯,早就迫不及待了,何況還有唱曲的在一邊助興。我雖不貪杯,也想嚐嚐這種酒。 我們叩謝後,正待落座, 帝君忽然道:“楚將軍,過去看看這本點碧如何。”
我對花卉本來也沒多大興趣,但帝君叫我,不得不過去。那株梅花長在園角,離宴席有幾十步,也不甚高大,鐵幹焦枝,點綴著幾朵稀疏的綠色梅花,道:“陛下,這花倒是稀見。”
帝君道:“點碧是《梅品》中所列三神品之一,據說隻長在極北姑射山,隻在冰雪之中方能生長,別處種不活。句羅王前年搜羅了一本, 進貢來的,陽和苑的花匠手段倒是高明,居然被他養活了。”他撚了撚新留的一點短髭,歎道:“‘琪園曾種玉, 蝶夢未歸人。誰知冰雪裏, 偷得一枝春。’閔維丘先生此詩雖隻廿字,倒也有點意思。 ” 聽得“閔維丘”三字,我怔了怔,道: “陛下說的那位閔先生,可是當今那個有名的詩人?”
帝君眼中登時放出光來,道: “是啊是啊,楚將軍原來也讀過閔先生的詩麽?可惜先帝因他寫詩語涉狹邪,將他發配出都,此後就連年戰爭,不知所蹤,隻怕已經沒於亂軍,可惜啊。 ”
我想說我在五羊城曾見過他一麵,那時他精神十足。而前一陣我和邵風觀聽到的那個在深夜狂吟的老者,聲音很像他,很可能現在已經回到帝都了。可是話到嘴邊又止住了。閔維丘詩名滿天下,如果他想現身,早就出來了,現在仍是聲息全無,那麽他多半是不想再見人。做一個隱士,也許那才是閔維丘的願望吧,現在的他大概心裏更平和喜悅一些,我也不必多事。我道: “是啊,不過如今天下太平,詩人輩出,總會有別的詩人出現的。”
以前文侯常陪著帝君談笑。文侯才學過人,說出的話來也大對帝君胃口,但現在帝君與文侯已經決裂了,想必也不會召見他。而張龍友對詩文一道沒什麽興趣,帝君平常忙於國事,更找不到一個可以閑談的人,現在我說了這兩句,大是投其所好。他笑道: “果然果然,現在文校中有個少年,叫什麽錢蓴客的,詩詞極是高明,大有出藍之勢, 過幾年聲名定然遠超閔維丘。詩詞雖小道,實由天份,非凡人力,天才果然還是有的,我學了那麽多年仍然不成話。”
我也不知那錢蓴客是什麽人,對詩詞興趣也不大,但帝君這話卻大得我心。他貴為國主,卻清楚知道自己的不足,說不定,帝君真的會是一個明君吧。我的心情也登時好了許多,道:“陛下奏笛之技,亦是絕世無二,誠天人之資。臣亦學笛,這許多年卻無寸進,實是汗顏。 ”
一聽到吹笛,帝君的興頭更足了,道:“果然,茵妹當初還給過你一支鐵笛,你不常練麽?”
“臣鈍於此道,實無天份,今生恐不能及陛下之萬一。 ”
帝君笑了笑,道:“嗬嗬,楚將軍,你是個老實人,也會拍馬了。”
我道:“臣不敢。”
他雖說我拍馬,心情卻顯然更好了些。其實這話也不是拍馬,帝君別的頂多是個中人之資,他的吹笛之技卻著實了得, 當世縱然不是第一, 前十位我想總排得到,文武二侯都是笛技名人,但此道似乎較他有所不及,我吹笛頂多吹個響,較起真來,隻怕連他的兩萬分之一都及不上。假如帝君治國之力能有他吹笛技術的一半,也該是古往今來少有的英明之帝吧。
帝君看著我,忽然揮手讓邊上的人讓開,歎了口氣,道: “茵妹說得果然沒錯。你是個不知道自己實力的人,務必要旁人鞭策,方能一展所長。如果茵妹活著,她逼著你練笛,恐怕今*****便能與我合奏一曲了。”
我呆了呆,道:“郡主說過這些麽?”
帝君輕聲道:“想必你一直都不知道,茵妹生前曾給我留過一份密奏, 對如何用你講得最多。她說你與那個南宮聞禮, 一文一武,足為羽翼。
隻是你生性疏懶,必要時須讓你當機立斷,不能首鼠兩端。茵妹真是絕世人物,洞若觀火,即使身故,一切都在她預料之中,便是對甄礪之下手,畢胡子會轉向,鄧滄瀾因可娜而讚同,都已盡在她估計裏了。” 我的心裏突然一陣冰涼。郡主身死多年,但現在這一切變化其實早在她的計算之中了!帝君拉攏我,也許正是郡主的遺命吧,假如當時我反對,郡主會不會告誡帝君及早除掉我?這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一直覺得自己有愧於她,但如果她一直無恙,漸漸地,我會不會成為她手中的一枚棋子?那難道是一件幸事麽?我會不會與她也有決裂的一天?
隻是,那已經沒有可能了。郡主算計了一切,卻仍然漏算了路恭行會行刺。她縱然在利用我,但我對於她來說,到底不僅僅是一枚棋子而已。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評價郡主,妻子?老師?上司?似乎都有一點。我不知道長久相伴,我和她會不會出現不可調和的衝突,她那麽早就死去,也許也是一件好事吧。不管怎麽說,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不再有可能。
正想著,帝君突然又小聲道:“楚休紅,甄礪之定然不會安於受貶。現在立憲將要實現,茵妹當初就說他很有可能會有異動。一旦發生什麽事,你該怎麽辦?”
我怔了怔。帝君突然向我說如此重大的事,實在沒想到。現在梅園中人雖多,但那邊正鬧得歡,一隊黃門當中阻隔,那邊的人聽不到我們的談話,他們定然以為我和帝君正在閑聊。我小聲道: “臣為陛下之臣,一切聽從陛下吩咐。”
帝君臉上露出笑意,道:“甚好。”他看了看後麵,道:“甄礪之也該來了,過去吧。張卿很多事都是聽我的指派,你也不要對他有成見了。”
我與張龍友已是越來越疏遠,回帝都後,更因為我問了海老的事,他和我幹脆再不來往,帝君也許以為我一直在為當初他向我下毒而耿耿於懷吧。
我道: “臣不敢。”在這一瞬間,我突然發現帝君眼角閃過一絲殺氣,心裏不由一動。
這種殺氣,當初剛回到帝都時,在他的眼裏看到過一次。那次他是準備殺我,這次他要殺誰?難道,是文侯麽?
此時來的人已有不少,六部尚書都已到齊。更讓我意外的是除了文臣,四相軍團中的另外三個都督也都來了。邵風觀和畢煒駐守東平城,鄧滄瀾沿大江巡防,此次隻怕是帝君下詔讓他們赴帝都而來。雖說現在沒有戰事,但對於共和軍不可不防,帝君居然如此冒失,我不由有些不安。我看了看張龍友,張龍友卻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倒是新任禮部尚書南宮聞禮向我頜首示意。他現在已成為尚書,官職不在我之下,當眾自不能再向我行大禮。在前代帝君時,法統在朝中也頗有勢力,但帝君還是太子時就對法統觀感不好。雖然張龍友和禦醫正葉台都屬於上清丹鼎派,帝君對這一派還算客氣,但也客氣得有限,兩派宗主都已沒資格參與這一類將相的飲宴了,與前朝視兩派若天人已判若霄壤。薛文亦倒是更胖了點,坐在輪椅上快要推都堆不動。我與他們正在寒喧著,邊上一個黃門過來稟報道:“陛下,甄文公大人到。”
我吃了一驚,卻見文侯正帶著兩個人過來。他現在已經升為公了,隻是在我心中仍是習慣地稱他為文侯。我迎上前去,道: “大人,末將楚休紅有禮。”
文侯臉上沒什麽異樣,滿麵春風地道: “楚將軍請起。經年不見,楚將軍更是英姿颯爽,俊朗不凡。 ”
雖然他說的是好話,但我依稀聽得出他話中的嘲弄之意。我不由有些訕訕,但仍然畢恭畢敬地道: “大人,末將公務繁冗,未能常至府上拜見,還望大人恕罪。”
文侯自然聽得出我話中針鋒相對之意,但他眼中毫無意外,隻是打了個哈哈,走到帝君跟前,一躬到地,道: “陛下,臣甄礪之見駕來遲, 望恕死罪。”
帝君也是滿麵春風,道: “甄卿晚來,當罰三杯了。哈哈,甄卿,聽說你最近新譜一曲,不知可否一聆?”
文侯當初輔佐太子與二太子爭位時,是以一個弄臣的形象出現的。那時在飲宴時,湊趣為太子吹個曲,是常事。自從二太子被扳倒,文侯就不再有這種舉動了。但現在誰都明白帝君與文侯已經決裂,帝君卻又如當初一般要他吹笛,那已與當初太子要文侯吹笛的性質不同了。
帝君是要折辱文侯!
文侯略略一怔,卻隻是一笑,道:“陛下有命,臣不敢辭。隻是臣技拙劣,有汙陛下天聽,臣之罪也。”
帝君道:“甄卿太謙了。還是先落座吧,聯當一聞甄卿妙曲。”
文侯一到座前,邵風觀他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齊齊過來向文侯請安。文侯對這幾個先後背叛了自己的心腹之將卻也看不出有什麽異樣,仍是談笑風生,但我卻能依稀覺察他眼裏那一絲痛恨。我剛坐下, 楊易忽然在身後輕聲道:“都督,小心大人背後那人。”
文侯背後那人?我呆了呆,不由抬眼看去。剛抬起眼,卻與一個怨毒的眼神相撞。那人一見我看過來,馬上便掉過眼神,但那一瞬間我也已經認出他來。那人正是當初那個叫葉飛鵠的工部小吏,此人因為為水軍團設計出螺舟,破格提拔,從工部調入水軍團為隨軍工正,不知什麽時候成了文侯的隨從。這人技藝高明,卻因為脾氣很壞,在工部一直沉淪下僚,是文侯一手提拔他的,他對文侯也定然感恩戴德,對於我這個曾名列文侯門下四將之首, 卻率先背反文侯的人一定痛恨之極。
帝君招了招手,一個黃門捧著一個開了蓋的銀盒走到文侯跟前,裏麵放著一枝竹笛。事已至此,文侯不吹也不行了。他撚起那支竹笛,忽然一怔,呆呆地打量著。帝君微笑道: “甄卿,此笛為句羅王所供,名謂‘萬波息笛’。此笛一響,相傳可息海上波濤。甄卿妙技,朕當洗耳恭聽。”
文侯道:“陛下,此笛乃是國寶,臣不敢冒瀆。 ”
帝君哈哈一笑,道: “此笛旁人不敢吹動。但甄卿乃絕世人物,豈有不可,但吹無妨。”
文侯又怔了怔,道: “那微臣有僭了。”
他拿起笛來,卻極是怪異,隻用右手兩根手指捏住一端,走到了座位一側的一株梅花之下。那株梅花開得甚是繁茂,文侯其貌不揚,身材也不高,但一站在樹下,竟是淵停嶽峙,隱隱有帝王之姿。他用兩根手指撚著笛子舉起來, 手指也不按在笛孔上, 人離笛子尚有一尺多遙, 便鼓氣吹去,那支笛子忽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嘯聲。
他竟是隔空吹響了笛子! 這等本事,便是帝君這個吹笛聖手也不由動容。平時吹笛都要按動笛孔方能發出不同音色,但文侯的手指碰也不碰,隻將氣息凝成一線, 單以氣息強弱就發出了不同聲響。他吹的這支曲調雖然簡單,但音色變化極多。笛聲向以清麗見長,但文侯這支曲子卻如風起雲湧,悲壯激昂,一瞬間,恍如天風海雨逼人。
帝君的麵色越來越難看。大概他要折辱文侯,沒想到卻被文侯折辱了。現在我雖與文侯分道揚鑣,但聽著這支笛曲,不禁心生神往。文侯縱
然有千般不是,他終究是一個絕世人物。我的心裏亂成了一片,眼前仿佛又出現了當初在文侯麾下與蛇人在帝都城外血戰的情景,一時間覺得離開文侯,實是一步大錯。假如文侯才是帝君,那麽這個帝國一定比現在要好得多了。
笛聲越吹越高,忽然發出“喀”的一聲。這聲音極為刺耳,我隻覺心裏忽地一空,翻江倒海般極是難受。定睛看去,卻見文侯手裏的笛子已裂成兩半,而帝君那邊席上的一樹的梅花已有大半吹落,空中盡是血點也似的花瓣,像有一隻無形的巨手掃過。帝君身邊的一個黃門忽地張開一把黃羅蓋,將帝君遮在下麵。這黃羅蓋是為避風雪而設,今日天氣晴朗,先前隻是收在一邊,那黃門動作極快,手勢也極穩,竟是個長年練習拳腳的好手。他出手及時,花瓣紛落如雨,盡灑在黃羅蓋上,帝君身上卻未沾得一片。
文侯踏上一步。帝君見他走近,麵色大變,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退,身後兩個黃門忽地搶上,擋在他身前。此時的文侯眼裏,竟然也有了殺氣!
我大吃一驚,萬料不到還有這等變故,站起來道: “大人笛技,當真妙絕天下。”
被我一叫,邵風觀他們與五部尚書也全都站了起來。丁西銘尤其讚不絕口,他甚有才學, 引經據典地誇讚。帝君此時麵色已然平複,笑道: “甄卿,你這支曲子當真厲害,小邦敝物,竟然抵受不住。 ”
花瓣已然落盡,文侯此時麵色倒已平複,微笑道: “陛下見笑了。臣此曲,名謂《龍吟謠》 ,可惜這萬波息笛竟當不得臣一吹之力,竟致碎裂,實臣之罪。”
帝君又笑了笑,道: “隻是此間已亂,來人收拾了,去竹園重開吧。” 他的笑容有些勉強。
鬆竹梅號稱歲寒三友,陽和苑也有歲寒三園。在竹園裏重開宴席,倒沒出什麽事,但我也發現事態有些不對。
胡亂吃完了,各自回去。這幾天我都在軍中歇息,到了軍中,讓人燙了點酒,上了些可口菜肴,叫齊了諸將同樂。帝君之宴雖然清雅,實在食不甘味,而且也吃不飽,倒是回到軍中,與眾將胡吃海塞,吹牛聊天,更讓我自在。
剛喝了幾口,卻聽得有人笑道: “楚兄好興致啊。”正是邵風觀帶著個從人挑簾進來。我又驚又喜,站起來道: “邵兄,你也來了,請坐。”
邵風觀拿起桌上一支牙簽,紮了塊牛肉嚼著,道: “白天吃得不飽, 知道你這兒有得吃,我來做個不速之客。這牛肉不壞。雖然上不得台麵,我輩武人,還是吃這個好。”
我笑道:“行了,你這個人食不厭精,也會說這話。 ”
他為人精細深沉,照理和我性子完全兩樣,但我與他總是最為投緣。
邵風觀咽下了肉,笑道: “其實也沒什麽事,我馬上就要回去了,現在來向你辭行。”
我呆了呆,道:“這麽快麽?”
邵風觀道:“是啊。”他向周圍諸將團團作了個揖,道: “眾位兄弟, 邵某失禮,還請海涵,先自罰三杯。 ”
邵風觀酒量甚宏,談吐也風雅有趣,在席上談笑風生。隻是大概白天黃封禦酒喝多了,現在喝了幾杯便醉態可掬。我見此有些擔心,道: “邵兄,你還是別喝了,小心點。”
邵風觀頭轉了轉,苦笑道: “真是歲月不饒人啊。楚兄,冒昧請你領我到你的營房躺一躺去。”
邵風觀大概真的醉了,不過叫他親兵扶他去未免失禮,我扶起他道: “小心點。”
在軍中別的事我都能與士兵同甘共苦,唯有這住宿,我實在受不了與士兵們雜處,因此我的營房設在輜重營處,鬧中取靜,現在軍中吃犒勞,人都在聚餐,這裏更是冷冷清清,聲息全無。到了我的營房,我剛要扶他躺下,邵風觀忽地站直了,微笑道: “楚兄。”
他現在哪有半點醉意。我有點莫名其妙,道: “邵兄,你弄這些玄虛做什麽?”
邵風觀從懷裏摸出一個卷軸,扔給我道: “帝君密旨,你看看吧。”
邵風觀對什麽事都無可無不可,居然如此傳達密旨。我一怔,打開來看了看。字也不多,三兩眼便看完了。待看到最後一個字,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帝君要我嚴陣以待,緊密注意,近期將要對禁軍三營整治,所以要嚴防帝都出現騷動。現在兵員不足,禁軍三營經過整頓,現在近衛軍、五大營和執金吾的戰力雖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但兵力有所下降,近衛軍和五大營都縮編為五千,執金吾則為三千。我道: “陛下對禁軍也要下手了?”
邵風觀點點頭,道: “禁軍中有不少是大人提拔起來的,屬於他的心腹之人也不知有多少。大人還在,陛下不敢對禁軍動太多,但臥榻之旁有這麽個大患, 終究寢食難安。陛下讓我過來,本來是為主持此事, 可惜今日未能得手,我再呆下去,大人隻怕會鋌而走險,所以他要動用你這支兵力。”
我大吃一驚,道:“今天陛下對大人動手了?”
邵風觀眼裏閃過一絲嘲弄之意,道: “楚兄,你也真是厚道人。”
我遲疑著道:“是那支萬波息笛?”
“正是。”邵風觀冷冷一笑,“那笛子裏裝著玄冰魄,這種東西沾熱即化。大人若是尋常吹奏,熱氣一入笛腹,毒氣立即散發出來,神不知鬼不覺便幹掉他了。可惜大人終究不是尋常人,我早就說過這種詭道是行不通的,大人自己便是詭道大行家, 何況是這種情形。計是好計, 可惜用遲了一年。”
我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麽今天文侯吹完笛,帝君頭頂的梅花會紛紛飄落了,而帝君也麵色大變。假如當初帝君未曾下手便用此計,文侯隻怕真會上當,但現在文侯已是加意提防, 再使這等詭計便會弄巧成拙。幸好今天文侯反擊也失了手,不然中招的反是帝君自己。我沉吟了一下,道:“那一年前為什麽不這般下手?”
邵風觀笑了笑,道: “陛下和張龍友的事,我們怎麽知道。何況畢胡子不是輕易上鉤的人,那時我們又正豁出命去與蛇人死戰,帝都全是大人的天下,那時大人要下手,倒是手到擒來,大人也錯失了良機,哈哈,各輸一招。”
我心下釋然。這一類陰險的計謀要實現原本就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的,時過境遷,終究難成。我歎道: “其實大人也應該沒有反叛之心吧。不然,他早該動手了。 ”
邵風觀鼻子裏又是哼了一聲,我道: “怎麽了?”
“時也,運也。大人不是池中物,他被陛下和張龍友整得那麽慘,哪會不起二心的。 ”邵風觀長歎了一聲,拍拍我的肩道:“楚兄,你的運氣實在太好。看你現在的樣子,我幾乎不敢相信你居然活到了現在這位置。”
我不由苦笑,道: “也許,因為旁人都不會防我吧。”
邵風觀臉色突然一變。我的心也一沉,道: “怎麽了?”
邵風觀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 “楚兄,我收回剛才的話,你將來一定活得比我長,活到這位置是實至名歸。 ”
我笑道: “行了行了,何前倨後恭如此。”
“不是拍你的馬屁, ”邵風觀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你不蠢,人也夠精細,何況你還有個最大的武器,就是讓旁人以為你這人忠厚老實,卻
不知你對旁人總是防備萬端。說到底,我是把刀子拿在手上,你卻在袖子裏藏著一把吹毛立斷的利刃。 ”
我笑罵道: “你把我也說得太陰險了吧,我哪有這樣子。”
邵風觀正色道: “也許你自己都不知道你自己的實力。就像我們同時離棄了大人,但大人恨的卻是我,對你他仍然懷有希望。 ”他突然湊
近了,低聲道:“說實話,楚兄,現在你有沒有心思重回大人帳下?”
我吃了一驚。帝君把他當成與張龍友不相上下的心腹, 這次對付文侯,便連我都不知道,可是邵風觀內心居然仍然有二心。 我也低聲道: “你
怎麽說出這等話來?”
邵風觀耳語似地道:“陛下與大人已經馬上就要公然決裂了。如果此時幫大人一把,那是雪中送炭,事成後必然得益不小。 我真的想問你, 你有沒有做好選擇?”
我歎了口氣,道:“這條路走得太遠了,我走不了回頭路。 ”
我也知道文侯的能力遠遠超過帝君。現在雖然中了計,但文侯現在如此隱忍,定然在謀求大事。帝君不算如何聖明,但他至少有一點遠遠勝過文侯,他能夠接受共和軍的要求,成立立憲製。如果文侯坐上了帝位,我敢說他必定大權獨攬,定要消滅共和軍, 那時烽煙又將燃起, 生靈又要遭到一回塗炭。邵風觀考慮的隻是哪一方更有利,但我與他不同,所以現在我其實已經沒得選擇了,隻能走下去。
邵風觀道:“那就好。”他抬起頭,看著我道:“你可別騙我,我的性命現在可都掌握在你手上。”
即使我選錯了,邵兄,你也不要怪我。我想著,重重點點頭,心頭突然又是一陣疼痛。邵風觀是今世奇才,我也不想與他成為敵人。即使我選錯了,也隻能走下去。
邵風觀鬆了口氣,正色道:“那麽依計行事吧。大人雖強,不過張龍友這小子心計不弱,不見得比大人差多少。再有你們協助,大人一招不慎,再想翻身已經難了。”
我道: “這件事還有誰協助?南宮聞禮也在麽?”
邵風觀遲疑了一下,道:“有些事我也不清楚,不過他想必並不在內, 陛下給他的職守是全力促成立憲。楚兄,立憲若能成,共和軍真的就滿足了麽?”
我道: “立憲是他們提出來的,怎麽還有不滿足的?”
邵風觀冷笑一聲,道:“漫天起價,坐地還錢。我怕就怕他們另有打算,所謂立憲,不要是他們漫天起價就是了。”
我沉吟了一下, 道:“假如大人真要下手, 陛下為什麽不趁早對付他?”
邵風觀道:“大人也不是輕易就能拔除了。他在朝中掌權這許多年, 勢力盤根錯節,貿然動手,隻怕會引發種種不測。所以我真佩服陛下和張龍友,他們居然能與大人鬥,還大占上風,當真稱得上強中自有強中手。
”
與文侯相鬥,我以前想都不敢想。若不是為了郡主,我大概根本不會投靠帝君的。我苦笑了一下,道: “你也並非弱者。對了,你剛才為什麽要裝醉?”
邵風觀忽然壓低了聲音道: “這可不是無事生非。大人平時豢養了一大批耳目,我們以前做什麽都似乎瞞不過他,恐怕,你軍中也有。 ”
我一怔,道:“什麽?”
邵風觀道:“肯定有。”他看了看四周,聲音又壓低了些,道:“我懷疑是姓廉的。”
廉百策!我的心裏猛的一動。的確,在與共和軍一同攻打高鷲城時, 廉百策曾力排眾議,說共和軍是想測試我軍火炮的威力,為將來反目做準備。當時曹聞道便說他有點讓人不認得了, 但後來也沒什麽異樣, 廉百策作為五德營五大統領之一,仍然出生入死,與另四個一般,讓我覺得懷疑他都有點過意不去。 沒想到邵風觀居然會說地軍團中最有可能的文侯耳目就是他,回想起來,廉百策也曾說他在共和軍中有耳目。可是以他的身份,似乎不應該有這種舉動,假如說那耳目是文侯的,隻是把消息傳給他的話......
也許,應該找個機會與廉百策談談吧。我不相信廉百策會是文侯的耳目,也不希望他是。廉百策作為五德營的一員,他以前的功績足以讓我信任,邵風觀說這話未必沒有私心在,可能還在為了當初他被文侯貶職,廉百策卻未相隨而懷恨。他與我關係雖好,但不妨礙廉百策的提升,大概更讓邵風觀惱怒。可是我也不相信邵風觀是那種惡意中傷人的小人,他心思細密嚴謹,言必有中,我同樣不可不信。
邵風觀這時又拍了拍我的肩,道:“此事就要倚仗你了。楚兄,如果真動上了手,你絕對不要心軟,該殺就殺。好了,楚兄,我的任務已經完了,也該回去了,以後就得看你的。”
我道:“盡力而為吧。”
邵風觀走後,我回到席中。曹聞道見我一個人回來,道:“統製,邵都督呢?”
我道:“他有事先回去了。大家慢慢喝吧,我也得先休息一陣。”
我盤算著該如何不動聲色地把廉百策叫出來。 外麵忽然傳來一陣震天般的鑼鼓之聲。我們都嚇了一大跳,曹聞道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喝道: “出什麽事了?”
我第一個念頭就是帝都發生叛亂了,文侯已經開始動手,但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可能。地軍團全軍在此,文侯縱然把禁軍全拉出來,也不會是地軍團的對手,何況那陣鑼鼓敲打得居然甚有節奏,似乎叛亂時不會有這種閑情逸致。我道:“不要慌,立刻讓諸營準備。”
此時在一邊喝酒的馮奇他們也已衝了過來。我道: “馮奇,我們出去看看。”
一走出營房,我不由怔住了。來的是一夥穿得奇形怪狀的人物,頭上一律紮著紅色布帶,上麵還寫著字。現在天色已經昏暗下來,看不清寫的是什麽。我按住刀柄,喝道:“是什麽人?”
從人群中走出幾個人,當先是個胖大漢子,走到我跟前道: “我們是尊王團的請願人士,我們要見楚休紅都督。”
尊王團?我又聽到了這個讓我不舒服的名字。我微微皺了皺眉,道:“我就是楚休紅。你們要請什麽願?”
那漢子從懷裏摸出一卷長軸,喝道:“楚都督,我代表尊王團二十萬赤膽忠心的成員,向都督請命為前鋒,撲殺共和叛賊。共和叛賊,其心可誅。亂我帝國,犯我疆域。尊王義士,忠心報國......”
這份請願書也不知是哪個冬烘先生起草的,後麵全是四個字一句,我聽得不耐煩,但也不敢多說什麽。這尊王團在帝都的勢力越來越大,去年還隻是個在街頭宣講,拉人入夥的組織,今年就說有二十萬成員了,得罪了他們肯定沒好果子吃。我道: “好吧好吧,尊王團的義士們,你們的意思我也明白了,隻是現在國家承平,共和軍正與我們談判聯合組成政府,不能說他們是叛賊。” 那漢子“撲通”一聲跪倒,身後那夥人也一個個跪下地來。這漢子聲嘶力竭地道:“都督,您千萬不要為共和叛賊蠱惑啊。他們雖然號稱受帝國統治,卻是心懷叵測。若是聯合政府組成, 勢必成為帝國末日,我二十萬忠勇尊王團員決不答應!都督,這是我們二十萬團員的血書, 請過目。”
這漢子的嗓門居然不下於夏禮年,雖說軍營地處偏僻,我真怕鄭昭和丁亨利他們會聽到,忙道:“好,好,請你給我吧。 ”
我隻想把他們打發了便是,哪知這漢子不依不饒,嘶聲道: “都督, 容忍共和叛賊入都,實是極大失策,若不當機立斷,齧臍已晚。我等不才,願為地軍團前鋒,掃蕩叛賊,還我南疆河山! ”
我心中暗罵,臉上隻能陪笑道:“這位先生,今日我軍正值休息,若是諸位在此不去,地軍團將士連休息都休息不好,那隻能被別人掃蕩。先生之意,末將已經了然,還請先生暫且回去,待末將向陛下轉達。”
我說到“陛下”時,這漢子忽地一個頭磕在地上,他身後那些人也全都在地上磕了個響頭。我先是吃了一驚,馬上有點惡作劇地道: “末
將將此事告知陛下,陛下聞聽此言,定然為尊王團義士心懷陛下之心所感動。等陛下下詔,必請先生為陛下前驅,為陛下分憂。 ”
我一口氣說了六個“陛下”,那夥人也梆梆梆地磕了六個響頭。我還要再說,他卻站了起來,把那血書交給我道:“那就有勞楚都督了。”
大概他頭也磕得暈了,實在怕我再說出十七八個“陛下”來。我心中竊笑,道:“好吧,請義士回去,為陛下擔荷重責。”
我說到陛下時,他又跪下磕了個頭,馬上爬起來道: “都督,小人告辭。”這回走得倒是忙不迭。
等他們一走,曹聞道和錢文義同時憋不住,在我身後笑了起來,便是楊易他們臉上也有了笑意。曹聞道過來道:“統製,他們給的這個血糊糊的東西寫了點什麽?”
我借著外麵的火把光看了一眼,道: “無非是要把共和軍全都殺光的意思。 ”
曹聞道吐了口唾沫,道: “該死,打仗時他們躲在後麵,現在太平了,他們又變著花樣要打仗。這麽想打,下回組織一個二十萬尊王團肉盾軍,拿他們當盾牌,打個過癮。那兩個哨兵也真是吃幹飯的,怎麽把他們放進來。 ”
他們都笑了起來。然而,我看到有個人沒有笑意,正是廉百策。我笑了笑,道: “回去接著喝吧。 ”我見廉百策也要進去,忙道:“廉兄, 你的字寫得好,來幫我認一下這封血書,重新謄一個,明天好交給陛下。”
廉百策不疑有他,應聲過來。現在紙張大行,價格一天便宜過一天, 書籍的成本一下便宜了許多,我的營房裏紙也很多。不管怎麽說,這是張龍友的實在功績, 倒也令我佩服。 進了我的營房,我抽出一張紙,道:“廉兄,請抄吧。 ”
廉百策拿起笑, 正要寫,我忽然道: “廉兄, 是文侯大人派你來的麽?”
廉百策手一動,那支筆也掉在了桌麵上,他扭過頭道: “都督,你這是何意?”
以前為修讀心術,我把那本《道德心經》讀得滾瓜爛熟。等知道修讀心術要童身,修成後又成天閹,我知道我既沒可能修成讀心術了,也不想變成天閹,便不再修習,書上的經文也忘了大半,不過總還記得有一句,說是要判斷某人是否說謊,隻消突然間單刀直入地問話,那人下意識會回答的。但廉百策卻沒有上這個圈套,反倒反問我起來。
我笑了笑,道:“我問你,你是不是文侯大人在地軍團伏下的暗樁。”
廉百策忽地筆直站起來,道:“都督,廉百策自認從未做過一件對不起地軍團的事。若廉百策是文侯大人安排的耳目,末將願受萬刀刺體之苦,永不後悔。”
他居然發這等毒誓,我倒吃了一驚。雖然說有人發誓等如放屁,但廉百策不是這種人。我皺了皺眉,道:“你真不是麽?”
廉百策一把抽出刀來,刀刃向裏,手捧著送到我跟前,道: “都督, 您若不信,廉百策願受都督一刀。這定是邵將軍所言,邵將軍對末將有偏見,原本也是末將不是,故末將死而無怨。”
廉百策真是個精明人。我看著他,心中卻有些疼痛。要麽廉百策真的不是,要麽他的演技高明之極, 我把手背到身後緊緊握了握,微笑道: “廉兄,不要那麽緊張,我隻是開個玩笑。來,把刀收好。 ”
廉百策正色道:“是,都督。”這才收回了刀。看他這樣子,我不禁後悔得要死。廉百策平常雖然有些沉默寡言, 但在我麵前卻還算放得開, 時不時會說兩句笑話。但現在這樣子,他已經完全把我當成一個上司了。也許,當初那個與我有兄弟之情的廉字營統領,再也不會出現了吧。
我在肚裏拚命罵著邵風觀。 假如真如俗言說所鼻子癢是有人在背後罵你,那邵風觀現在的鼻子一定癢得恨不得割下來。 我也拚命罵著自己, 這事做得實在太蠢,蠢到連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我道: “廉兄,別往心裏去,抄這血書吧。”
廉百策仍是一臉僵硬,道: “是。”
看著他,我更覺得過意不去。廉百策這人精細過人,他說不定真會用安排耳目一類的計策。我不喜歡安排耳目,因為我覺得那些耳目也是人,讓他們到敵人跟前,一來太過殘忍,二來這些耳目也知道我們自己底細,若被敵人破獲後反是我方情報被敵人得知,因此從來不用。可是我不用,不能以此來要求別人,廉百策做的一切同樣是為了地軍團,我實在沒理由亂懷疑他。
想到此處,我走了過去,道:“廉兄。”
廉百策把筆墨放好,站起來道:“末將在。”
我歎了口氣,道:“廉兄,對不起。”
我說得不響,但營房裏隻有我們兩人,這裏也很清靜,他一定聽到了。
但廉百策卻沒說什麽,隻是鞠了一躬,這才重新開始抄寫。
不是廉百策的話,那會是誰?我不禁又要苦笑一下了。地軍團整編五萬人,一有戰爭就會有傷亡,一有傷亡就要補充,文侯想要埋進個暗樁,實在太輕易不過。
不管他了。隻希望,這個暗樁作為地軍團的一份子,也會把地軍團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我想著,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
第四十章 前功盡棄
自新四年的春天來得很早。二月天壽節,便已春暖花開,人們都說這是個好兆頭。天壽節這天, 帝君下立憲詔, 宣示天下,帝國進入立憲。 一般民眾並不知立憲是個什麽東西, 但也知道以前的反叛蒼月公不再是反叛,從現在開始,減免徭役賦稅, 帝國所有地方的學校全部開放, 任何人,隻消能負擔學費,不論身份貴賤,隻要能通過入學考試,便可就讀,讀出後可以按部就班地踏上仕途,另外開墾無主荒地則三年不納稅。這些關係到切身利益的措施使得百姓們歡聲雷動,稱帝君為帝國開國以來第一明君。聽著這些論調,我不禁有種哭笑不得之感。其實這些提議大多是共和軍提出來的, 倒是因為觸動了那些達官貴人的利益,帝國權貴頗加阻撓,駁回了好幾條。
這一天,我正在家裏讀書,老周又進來道: “將軍,外麵有個怪客人求見。”
我放下書,道:“是誰啊?”
“一個頭發黃黃的,眼睛跟碧琉璃一樣的男人,連胡子都是黃的。 ”
我笑了起來。那是丁亨利。 丁亨利來自極西, 相貌與通常帝國人甚遠, 老周看來自然覺得怪。 我站起來, 道 :“快請他進來。” 老周答應一聲, 正要出去,我叫住他道:“等等,還是我出去迎接。”
作為敵人,丁亨利讓我感到如芒刺在背,坐臥不安;但作為朋友,他卻是個讓人如沐春風的良朋。我快步迎了出去,卻見丁亨利站在門口, 忙道:“丁兄,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這一年裏,丁亨利作為與帝國談判的首席使臣,為了避嫌,從來沒來看我。現在大事已成,他這才過來吧。他一見我,也笑道:“楚兄,一直未來拜見,還請吾兄海涵。”
我道:“豈敢,其實我也一直想來看看你,隻是怕人多嘴,快請進。”
他笑了起來。現在他嘴上的胡子留得更長些,與旁人不同,他的胡子都是金光燦燦,很是耀眼,老周在一邊不住打量他,似乎看什麽稀奇。
我與他進了正廳,叫過廚子讓他開一桌好菜,那廚子麵有難色,道: “將軍,家裏就是些尋常菜肴,隻怕......”
我不像邵風觀那樣好口腹之欲,又是個單身漢,家裏吃的也總是些家常菜。那廚子這麽不知趣,實在有些尷尬,生怕他說出什麽米裏也生了蟲之類的話,忙道:“那算了,丁兄,我們去外麵小酌吧,我知道有一家酒樓不壞,又幹淨又清靜,菜也很是鮮美。”
丁亨利微笑道:“還是我來請吧,我也快要回去了。”
我道: “這怎麽成,下回我來五羊城你再請我吧,嗬嗬。”丁亨利也笑了笑,沒有再堅持。
帝國已經有了一整年的和平,現在帝都的商旅又開始多了起來,酒樓的生意也好了許多,天南地北的佳肴異味雲集。我把丁亨利領到距我住處不遠的一家聚友樓去,這家酒樓門麵不算很大,但裝飾得甚是清雅幹淨,菜也是大江以南的風味。要了壺好酒,叫了幾個炒菜,在等菜時先上了四個冷盤,兩葷兩素,分別是鴨舌頭、糟肚和手剝筍、烤菜心。雖然都不是什麽名貴稀有的品色,但每一道都做得甚是精致鮮美。五羊城向來以精於飲食聞名,丁亨利嚐了嚐,卻也讚了幾句。那酒也是今年的新釀,帶著點清甜,不是太烈。
吃了兩口,我道:“丁兄,你說快要回去了,是回五羊城麽?”
丁亨利道:“是啊。大功告成,我也該回去歇息一陣了。 ”
我微笑道:“對了,現在我倒想問你一句,那時在伏羲穀口,你為什麽最終沒有下手?”
丁亨利狡黠地一笑,道:“地軍團戰力驚人,亨利自知不敵,哪敢起二心,楚兄取笑了。”
我暗自歎氣。丁亨利雖然與我私底下交情不錯,但到底是兩方之人, 他不會對我和盤托出的。他說自知不敵自是托辭,但他一定不無這種顧慮。當時伏羲穀外的共和軍已幾乎是他們的全部力量了,但因為我伏下一個錢文義的義字營,共和軍失去了以逸待勞,封住我們出路的優勢,如果開戰的話隻能硬拚,丁亨利權衡之下定然覺得得不償失, 勝算渺茫,這才讓我們全身而退吧。可不管怎麽說,也隻有丁亨利能這樣,換個位置想想,假如共和軍的統帥換成文侯,那麽文侯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將我們斬盡殺絕的。說到底,我仍然要感謝丁亨利不是 那種不擇手段的人。他雖然沒有正麵回答,但這不答之答也已經告訴我他放過我的理由了。
我端起杯子來,道: “丁兄太謙了。為了丁兄 不殺之恩,我先敬你一杯。”
丁亨利微笑道:“楚兄,說這些做什麽,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已經是新時代的開始,還是為這個新時代幹一杯。”
當初郡主臨終前,也說過會有一個新的時代來臨吧。其實不管是誰, 在這個痛苦的年代呆久了,都盼望著一個新時代能夠到來。我站起來, 道:“是,為了這個新時代,我敬丁兄。正是丁兄的努力,天下百姓方能享受太平歲月。”
丁亨利也站起來,道:“楚兄,立憲能成,多虧你與南宮大人的竭力支持。沙場之上,亨利不會認輸,但政事上,亨利對楚兄你唯有敬服得五體投地。”
我有些想苦笑了。雖說我竭力主張與共和軍達成和解,共和完成立憲, 但在政事上我所見淺陋,也說不出什麽好的見解。立憲能成,為此竭盡心力的非南宮聞禮莫屬。南宮聞禮不愧是郡主親自挑選出來的人才,即使郡主去世已久,他仍然把郡主的構想一步步變為現實。也許,與郡主留給帝君遺計一樣,郡主生前大概也給南宮聞禮留下了長遠構想吧。雖然我不相信郡主能事事料中,但最終帝國與共和軍達成協議,組成立憲政府,一定早在郡主的構想之中。
我把酒一飲而盡,重又坐下來。丁亨利也已坐下了,抹了抹胡子上的酒漬,道:“我也有一件事想問楚兄,請楚兄坦承相告。”
我道:“請說。”
“在伏羲穀中,你為何要將東西炸毀?”
我眉頭一揚,正想抵賴,卻見丁亨利目光炯炯,心知賴不過去。顯然, 共和軍也知道伏羲穀中蛇人繁衍生殖之秘,我道:“天下一切生物, 都有生老病死。如果有哪一種會源源不斷地出生,那是逆天而行,本不該在世上出現。如果戰爭靠這些取勝,等如以利刃自盡,還是讓它從世上消失吧。”
我雖然也沒正麵回答,但說得比丁亨利還要直接。丁亨利低頭沉吟不語,我舉起杯道: “丁兄,還是願天下生生世世,再無戰爭,幹了。 ”
丁亨利道:“楚兄那麽厭惡戰爭麽?”
我歎了口氣,道:“我隻盼永遠都不要有戰爭。 ”
丁亨利放下酒杯, 若有所思地看著麵前出神。 我道: “丁兄,怎麽了?”
丁亨利又抹了一下胡子,道: “噢,我走神了。楚兄,在軍人中,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有這種話。 ”
我苦笑道:“敗者固然伏屍千裏,勝者同樣屍橫遍地。當初入伍,我也想靠軍功一步步往上爬,但戰場上經得多了,我隻覺得,我這每一步下,都有著萬千軍人的屍骨。不怕丁兄見笑,有時我做夢都會嚇醒。”
丁亨利有點不以為然,隻是笑了笑,道: “其實不能一概而論。不義之戰,自然越少越好,但正義之戰,豈能逃避。 ”
我道:“隻消是戰爭,不管為了保家衛國,還是開疆拓土,都是血腥的,背後也隻是野心家在操縱,哪有什麽正義可言。不仁者,天誅之。所謂為正義而戰,往往就是野心家在背後操縱,讓人送死的借口。 ” 我說到這兒,見丁亨利麵色有些不悅,心知這話觸到了他心裏。共和軍當初向民眾宣揚,他們是正義之師,進行戰爭是為了解救萬民,而我說正義是野心家的借口,在他聽來大概覺得有點指桑罵槐。我道: “丁兄,大概我有點醉意了,隻是你問問那些家裏有戰死者的百姓, 他們會喜歡奪去親人的戰爭麽?即使這戰爭號稱正義。”
丁亨利道:“可是,當敵人逼到你家門口,要把你全家都殺盡了,此時的反擊難道還不是正義麽?蛇人當初圍住帝都,你們發動反擊,那場戰事裏的死者家屬會說這一戰不是正義的麽?”
我長歎了一口氣,道:“可是,這敵人是什麽?他的意圖是什麽?是不是隻有拿起刀槍反擊一途?可不可以通過和平手段達成諒解?正是野心家為了一己私欲,把和平之路全部堵死,讓無辜將士送死,卻說這戰事是正義的。丁兄,別忘了,當別人拿著刀來殺你,你當然會反抗,但別人僅是在威脅時,你硬要一戰,那也能叫做正義?”
也許是喝酒猛了點,我說話也有些大。丁亨利“噓”了一聲,道: “小聲些。楚兄,你醉了。”
我也覺得自己有點失態,忙拿起邊上的茶杯來喝了一口。丁亨利看著我喝茶,道:“楚兄,我也承認你說得沒錯,不過,很多事都是由不得我們。像蛇人進逼,難道也能與它們達成諒解麽?”
丁亨利大概覺得我是在指責他,不無辯解之意。其實,我現在想到的倒不是他,而是文侯。當日在東平城木昆告訴我,帝都圍城之際,蛇人曾經有意求和。然而文侯收到蛇人的求和信,卻騙帝都軍民說是要我們投降。
文侯的確為帝國立下了極大的功勞,帝都破圍戰至今在民眾口中傳播,所以帝君與文侯鬧翻,仍然不敢明著對文侯下手。可是,帝都破圍戰真的就是非戰不可麽?我仍然不相信。木昆雖是蛇人,但他比我見過的很多人都要睿智寬厚仁義。可是他最終也死在我麵前,他設想的蛇人與人類和平相處最終落空,說到底仍然是帝都破圍戰結下的苦果。那一戰是勝了,可是也讓帝國多了無數個新鬼。正是這無數枉死鬼,才成就了文侯的聲名。
我雖然知道他誤解了,也不去多說。就算他不誤解,恐怕仍然會覺得我是借題發揮。與丁亨利算是惺惺相惜,交戰時隻能作為敵人,但沒想到和平來臨,我們仍然話不投機。
這時跑堂的端上炒菜,我們悶著頭又喝了幾杯。我也不知道怎麽會變成這等局麵,丁亨利也發現了場麵的尷尬,不時與我說幾句笑話,說了點各地的風土人情,隻是我們都知道,那不過是沒話找話了。 話說得少,酒菜吃得便快了。沒一會兒,幾個菜都已見底,我正想叫跑堂的過來加幾個菜,門外忽然傳來響動,那跑堂的在外麵道: “丁亨利先生可是在此地?”
丁亨利站了起來,道:“我在這裏。”
“有位程敬唐先生來找您。”
我不知道這程敬唐是什麽人,看向丁亨利,丁亨利輕聲道: “程敬唐是我共和軍中的金槍班首領。他是護衛公子的。 ”
所謂金槍班,最早是大帝的親兵護衛的俗稱。 那個金槍班隻有二百人, 卻個個都是了不起的槍術名手,而且個個年輕英俊,使用的又是整齊
劃一的金黃色長槍,以至於帝國傳說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一個,以至於越傳越神。十二名將終是開國功臣, 不好胡編,金槍班隻是些侍衛, 關於他們的故事自然可以天馬行空, 什麽殺怪獸,破反賊,什麽都有,在傳說中甚至有地位超過了十二名將的, 也使得後來不少封疆大吏不無僭越地把自己的衛隊稱為金槍班。 南武公子信奉的共和,以人為尚, 以民為本,隻是從他將侍衛命名為金槍班看出, 他追慕的居然是大帝。 大帝固然是名君,但這不是與他信奉共和製背道而馳?
我還沒說什麽,門一下被推開了,一個人闖了進來。一見丁亨利,他鞠了一躬,道:“丁將軍,該出發了,末將找了你半天呢。 ”
這程敬唐身材也不算高, 也不魁梧,但體格健壯之極,身上肌肉累累, 連衣服都似乎會被肌肉撐破。丁亨利怔了怔,道: “不是要明天才走麽?”
程敬唐道: “公子提前了。 ”他這時才看到我,道:“這位是......”
丁亨利道: “這位是地軍團的楚都督, 程將軍,你不是一直想見他麽?”
程敬唐眼裏突然有一種奇異的光彩,我說不出那是仰慕,還是痛恨。他到我跟前,深深一鞠躬,道: “原來是楚將軍,敬唐失敬了。”
這程敬唐定然是個槍術高手,如果小王子遇到他,一定歡喜之極。我笑了笑,還了一禮道:“程將軍,請稍坐片刻,一起喝一杯吧。 ”
丁亨利道:“楚兄,程將軍從不喝酒......”他還沒說完,程敬唐卻已拿過一個空杯子倒酒。壺中的酒已然不多,他倒空了也隻剩半杯。他拿起杯子一飲而盡,道:“多謝楚將軍。 ”
丁亨利臉上有些驚異之色。大概程敬唐從不喝酒,今天破例喝了半杯, 著實讓他吃驚。我心裏有種莫名的感動,對這個爽快的年輕漢子大生
好感,也端起杯子道:“丁兄,程兄,你們要回去了,祝你們一路順風。”
丁亨利也站了起來,道:“願這個國家,永遠都不要再有戰爭。”
他雖然說永遠都不要有戰爭,話裏卻透著一股哀傷。永遠不要有戰爭, 誰都知道不可能。即使是眼前這來之不易的和平,到底能持續多久, 又有誰知道?
付了帳,我陪著丁亨利和程敬唐下樓。剛走出聚友樓的門,一個拿著一疊紙的少年跑過來,叫道:“三位先生,可要看今天的快報?陛下天壽,與民同樂,今日立憲,都是大事啊。”
我略略一怔。南宮聞禮曾提議建立邸報,招幕抄手每天抄寫國家大事, 分發給各級大臣,讓他們能更快了解國事,沒想到居然這麽快就付諸實施,並且與原先的打算不同,讓這些少年上街賣了。我道: “多少一張?”
那少年道:“一個銅子一張,先生,也就小半個燒餅的價。 ”
燒餅也要三個銅子一個。現在識字的人雖然多了些,到底並不算多, 大概這少年生意也不算好。南宮聞禮也設想過另發一份,抄寫後由人每天貼到通都大衢之中,隻是過路的人未必有心去看,到酒樓茶肆一帶來賣,這裏的人有閑,隻消有一個人識字,旁人感興趣,不識字也一定會過來問,效果倒是更好些。我笑了笑,道: “給我一張吧。” 那少年給了我一張,我還沒掏出錢來,丁亨利卻已摸出了四五個銅子道:“不用找了。 ”他微笑道:“楚兄,沒想到抄手這麽麻利,現在就抄好了。”
我一呆,道: “是你們做的?”
丁亨利道: “是啊,鄭先生的主意。立憲是國之大事,要盡快讓人知道立憲是什麽。 ”他抬頭看看天,道:“楚兄,千裏相送,終有一別。期盼楚兄能早日來五羊城做客。”
我笑了笑。立憲已成,在五羊城做人質的蒲安禮和那個親王也該回來了,前去迎接的任務很有可能便落在我的肩上。 我雖然不喜歡蒲安禮, 但蒲安禮在五羊城呆了這幾年,也是為今天立下大功,何況再去五羊城看看,也是心之所願。我道: “好吧,到時我來五羊城,丁兄可要做東。”
丁亨利開懷一笑,道:“自然。”
他的馬已牽了出來。道別後,我騎著飛羽信馬而行。飛羽識得回去的路途,不用我帶,自己能走,我便在馬上看著那張快報。快報上字數並不多,言簡意賅,辭句也很通俗,大略說了立憲的幾種措施。因為是共和軍發的,所以其中說共和軍的事要多得多。
回家後,又仔細看了看那張快報。書法雖然不算好,字跡卻很清晰, 看來不是倉猝做成的。我不由歎息共和軍中的人才濟濟。正在這時, 有人給我送來一個包裹, 打開來一看卻是邵風觀從東平城給我寄來的一大塊江豚肉。江豚肉易腐,不過現在正值冬天,凍得硬梆梆的,邵風觀又是讓運送加急文書的人帶來,看上去還很新鮮。想起邵風觀那時跟我說要再請我一頓江豚肉,卻一直沒兌現,現在終於寄來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我還在睡覺,老周便來敲門道: “將軍, 南宮大人前來拜訪。”
是南宮聞禮?我忙道: “好,我這就出去。”
穿好衣服一進正廳,隻見南宮聞禮正坐在昏暗的燈光裏。見我進來, 南宮聞禮抖了抖衣服,便要向我行大禮,我忙扶住他道: “南宮大人,你現在可是一部尚書,我可擔當不起。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
南宮聞禮看上去有些驚恐,道: “楚將軍,請你馬上與我一同麵見陛下。”
他居然在淩晨找我麵見帝君,我心頭一沉,小聲道: “出大事了?”
南宮聞禮點點頭, 道:“不小。我們現在去城北回春堂,有事路上說。”
和南宮聞禮上了車,我迫不及待地道: “到底出了什麽事了?”
南宮聞禮道:“昨夜......其實是今天淩晨,回春堂突然發生地陷,出現一個大洞。”
地震是大事,關係到國家命脈,所以預測地震向來是欽天監的一項重要工作。不管預測得準不準,隻消發生地震,帝君無一例外要下罪己詔,大赦天下。平時下個罪己詔還無關緊要,可是今天是天壽節,又是頒布立憲的日子,今天地震,對民眾的影響不可謂不大,有可能會讓人覺得立憲違背天意,怪不得南宮聞禮如此驚恐。我道: “剛才地震了?我一點都沒感覺到。”
南宮聞禮道:“是啊,欽天監也稟報說並沒有觀測到地震,隻是回春堂那個大洞又是實實在在的,而且,”他頓了頓,從懷裏摸出個東西道:“在附近發現了這個東西,似是鑽石,但天下又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鑽石。”
他摸出來一個小包,裏麵包著一塊手掌大小,厚也有半寸許的冰樣的東西。我吃了一驚,道:“這東西我見過! ”
南宮聞禮眉頭一揚,道:“你見過?在哪裏?”
我道:“就在伏羲穀。別多說了,快去吧。”
這種東西無色透明,極為堅硬,確實很像鑽石。但我在伏羲穀見過, 在那具古怪的機器上,有不少這一類透明的容器,被炸毀後碎裂開的樣子確實與這一模一樣。我的心一下提了起來。海老與我說過,蛇人是用孵化機製造出來的,我也親眼看到過那台機器。海老也說過,伏羲穀那台隻能製造蛇人,另一台在霧雲城裏,可以製造人類。正因為想得到這一台,所以當初天法師驅使蛇人不惜一切代價遠征帝都。現在在回春堂發現這種東西,我敢說,八成就是那另一台製造人類的孵化機了。
因為震驚和害怕,我的渾身都在發抖。天法師原本可以源源不斷地製造蛇人,根本不必顧慮它們的損失,我們其實毫無勝算,隻是天法師是海老那樣的人,並不是蛇人,蛇人的戰力連他自己都害怕,所以才有意壓製蛇人,讓我們得能消滅它們。攻破伏羲穀後,我也沒見到再有海老這樣的人,隻以為天法師定然也死在亂軍之中,說不定是絕望的蛇人最終發現天法師其實是在害它們,把它們全都吃了。可是,現在這種情形,我有一種不詳的預感,似乎隱約看到黑暗中天法師的樣子。
天法師沒有死,也許,他仍然在繼續他的計劃,隻不過,這一次他手中的武器不再是蛇人,而是另一類吧。回春堂是個很大的藥鋪,設在城北,門口彌漫著濃濃的藥材味,已有士兵封門,竟然是地軍團的人。我們進去時,隻見回春堂的主人和仆傭全被看管在一邊,裏麵肅立的盡是地軍團士兵,夾雜著一些近衛軍。
我和南宮聞禮跳下車,陳忠與曹聞道同時迎上來,道:“楚將軍,你來了。”
我道:“你們也來了?”
曹聞道行了個禮道:“統製,陛下在裏麵,你趕緊進去。陳忠,你陪著楚將軍。”
曹聞道和陳忠定然是被帝君直接下令調過來的。曹聞道讓陳忠跟著我,大概擔心帝君又和當初的二太子一樣要對我不利,讓陳忠當我護衛。其實他也沒想到,如果帝君真要殺我,也不會調地軍團了。我也不多說,對南宮聞禮道:“南宮大人,進去吧。”
裏麵是回春堂的曬場。回春堂生意很大,這曬場也著實不小,占地足足有五六十丈見方。在曬場的西北角上,聚集了一批人,正中的正是帝君的黃羅蓋,張龍友便站在他身邊。我和南宮聞禮上前,跪下道: “陛下。”
帝君坐在一張椅子上,見我們過來,他站起身道: “請起。楚卿,你都知道了吧?”
我道:“臣已聽南宮大人約略說過。這個洞穴是剛才出現的麽?”
張龍友搶道:“楚將軍,這洞穴是三個時辰前出現的。回春堂的人說,這裏原是他們養水生藥材的池子。今晨他們正在起早熬製滋膏時,突聞異聲,地麵大動,這曬場裏便陷出這般一個大坑。”
他的麵色有些憂慮。帝君在一邊道:“楚卿,難道是上天怒朕無德麽? 你一定要想個辦法啊。”
帝君想的,大概是上天示警吧。我想了想,道: “陛下不必憂慮,微臣下去看個仔細。 ”
“下去! ”帝君有些驚愕。這個地穴深不可測,他大概會覺得下達九泉,裏麵會有什麽妖異怪獸,我要下去把他都嚇著了。他驚道: “楚
卿,還是叫個別人下去吧。 ”
我心中暗笑,道: “臣有陛下宏福庇佑,定能無恙,請陛下放心。 ”這個地穴裏我幾乎敢肯定就是海老說的那第二台孵化器的所在, 我已迫
不及待地想下去看個清楚。我對邊上道: “備下繩索,套個大筐,我下去。”
帝君還要攔阻,張龍友忽道: “陛下,楚將軍忠勇過人,定能化險為夷,請陛下讓他下去吧。 ”
帝君此時真的甚是不安,大概,直到現在他才真正信任我吧。張龍友跟左右說了兩句什麽,過了一會兒,幾個人拿著一大卷繩子一個大筐過來。張龍友過來道: “楚將軍,我在筐裏放了一瓶水和有一塊毛巾, 還有一包焰火箭。你下去後,如果聞到有硝硫氣味,就把毛巾打濕後蒙在嘴上。實在不行,就點燃火箭,馬上拉你上來。如果有什麽要緊的東西,就用這把鐵鍬吧。 ”
我心中忽地一亮。張龍友準備得如此周到詳細,分明已經知道這並非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地穴了,很有可能是炸開的。想到我回來時帝君急著問我蛇人繁衍之秘,我現在可以肯定,他就是海老所說的那個私自逃離的“阿龍”。我都沒想到這些,如果真是炸開的,裏麵硝黃氣息足以把人嗆死,假如我貿然下去,說不定會被憋死在裏麵。從與他反目以來,我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很久以前那個溫和而純樸的張龍友的影子。我拍了拍他的肩,道:“張大人,放心吧,我沒事的。 ”
張龍友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道:“小心。”
我剛跨進那大筐裏,陳忠忽然道:“楚將軍,我也下去。”
雖說我敢斷定下麵就是安放孵化器的所在,但心裏還是有些害怕。有陳忠這個神力之士在身邊,我可以放心許多。反正這筐也大,坐兩個人綽綽有餘,我點點頭,道:“好吧。”
上麵士兵眾多,個個身強力壯,拉兩個人不在話下。我和陳忠坐在下麵,手裏握著火把,也不知有多深。現在天都沒亮,裏麵黑得異樣, 火把隻能照亮身邊一小塊地方。越往下放,便覺得氣味有些重,但與火藥爆炸後那種嗆鼻的硫黃硝石味道大為不同,我聞不出有硫黃味。
我把毛巾一撕為二,倒了些水,把一塊遞給陳忠道:“捂住嘴。” 有濕毛巾擋著,連那一點硝石味都聞不出來了。可是我的心裏反倒忐忑起來,難道這裏不是用火藥炸開的?正想著,隻覺身下一晃,竟是到底了。我一怔,卻聽得上麵有人叫道:“都督,是不是到了?”
這聲音倒是異乎尋常的清晰。我抬頭看去,隻見上麵是一個圓圓的洞口,這裏就如一口深井。放下來,約摸有二十丈左右,並不算太高, 當初高鷲城的一麵城牆建得異乎尋常的高大,也有近二十丈了。我叫道: “是的。我們先下去。 ”
現在說話可以聽到,就不必用張龍友準備的那種焰火箭。我和陳忠跳出筐子,雖然看不清周圍,但感覺得到地麵很是鬆軟。我拿過一個火把,從陳忠手上那火把引著了火,照了照四周。這個洞穴底大上小,上麵不過丈許,下麵卻有三丈方圓。繞著四壁走了一圈,隻覺壁上的土也不是很潮濕,似乎不是因為塌陷形成的。正看著,陳忠忽道: “將軍,這裏好像有扇門!”
我走了過去。那邊確是有扇門,已經被土半埋了,並沒有掩上,露出一半。我心頭猛地一跳,心知猜的不錯。陳忠在一邊道:“將軍,地底下怎麽會有門?”
我沒有回答他,隻是道:“來,推開它。”
門被土埋住了大半,但門上沒沾什麽泥,顯然是上麵的土塌下來才壓住的。我心中既是激動,又是不安,不知上去怎麽和帝君說。這裏真的有孵化人類的機器的話,帝君肯定視其為至寶,因為兵力再不用擔心了。可是我想的卻更遠,真能孵化出人來,那些人還叫人麽?陳忠隻有一個,如果有成千上萬個陳忠,那這支部隊的戰力想想都叫人毛骨悚然。可是這裏的聲音都能傳到上麵,我要是把那機器打破,上麵肯定聽得到,現在到底該怎麽辦?
不管怎麽說,現在是我在下麵。假如叫個別人下來,那我也無計可施了。我越想越是不安,看著陳忠正奮力挖土,那扇門大半露出來了。
忽然,上麵傳來一個人聲道:“楚將軍,下麵有什麽?”
下麵比上麵要大,他們現在多半已看不見我們手裏的火把光。我大聲道: “正在看。”在底下大叫,回聲嗡嗡不絕。剛說完,我小聲道: “陳忠。”
陳忠抬起頭,看著我。我咬了咬牙,卻還是沒說什麽。
已經準備不顧一切,也要破壞這個孵化器了,即使帝君怪罪也顧不得。帝君未必會因此治我死罪,但陳忠與我一同下來,他卻定然難逃一死。
陳忠,別怪我,我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保住你的性命。 陳忠心性平和,功名利祿他並不看重,但他為了我一同下來,我卻要害他丟盡前程, 甚至可能丟命,我心裏已是內疚得疼痛。可到了這時候,已經沒別的好主意。
土已挖光了,陳忠看了看我,道:“將軍,我拉開它了。 ”
我點了點頭,陳忠扳住門框,猛地一用力,門“吱吱”的響動,我忙把火把插在壁上,伸手去幫忙。兩人合力,終於把門拉開了。這門沉重異樣,打開和關上都十分困難。一拉開,裏麵忽地傳來一股很重的硝石氣息,我被嗆得咳嗽連連,連忙把那濕毛巾捂在臉上。
陳忠也用濕毛巾捂住了臉,道:“將軍,裏麵有什麽?”
我還沒說,忽然聽得身後傳來張龍友的叫聲: “楚將軍, 發現什麽了?”
張龍友也來了!我暗自叫苦,原先的設想已全盤落空了。我還沒說什麽,張龍友已快步跑了過來。他身材比我們都要小,也更為靈便,又有我們的火把引路,三兩步便跑了過來,叫道: “這裏有扇門!”
黑暗中,他的眼裏灼灼放光。我心中焦急,攔住他道: “張大人,等一等,我們進去,你在外麵等著吧。”
張龍友卻不知哪來的勇氣,道:“我要進去看!陳忠,把毛巾給我,你在外麵等著。”
我心裏不住叫苦,張龍友卻已捂著陳忠的毛巾率先鑽了進去。我摸了摸腰間的百辟刀,道:“陳忠,你在外麵等著。”
陳忠顯然也看到了我摸刀,眼裏閃過一絲驚恐。我不再管他,閃身走了進去。
一進門,我不由大吃一驚。裏麵的地麵簡直就是伏羲穀裏的翻版,地麵平整之極,連接縫都看不出來。 這裏,肯定有那個孵化器! 我左手拿著火把,右手按住了百辟刀,正要過去,借著火把光,眼角忽然閃過一絲亮光。
那真的是一絲。我怔了怔,低下頭看去。借著火把光,我看到地麵上有一根頭發。如果是黑發,那在這裏肯定看不出來。但這根頭發卻是金發的,地麵卻是深褐色,那就要清晰許多。我彎腰揀起來,看了看,心裏卻又是一陣刺痛。
這時突然傳來張龍友的咳嗽聲。我把那根頭發往衣袋裏一塞,抬頭看去。裏麵的煙要濃得多,雖然用濕毛巾捂住嘴,仍然聞得到重重的硝味,但總算還不至於呼吸不上來。張龍友手舉火把,呆呆地看著,在他四周,卻是無數晶亮的冰樣的碎塊,在他身前,卻是一些破碎的金鐵架子。
我突然間如釋重負, 又驚又喜, 但臉上卻絲毫不敢露出來, 走過去道: “張大人,裏麵有什麽?”
張龍友喃喃道:“完了, 完了。” 他的聲音顯得如此疲憊, 也追悔莫及。
我知道他早就知道有這個地方,卻不知道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我心中竊喜,卻隻是道:“這裏與伏羲穀很像啊。”
張龍友點了點頭,道: “這些都是上一代人類留下的遺跡。楚兄,隻怕真有天命吧,就在我麵前,我卻把這個機會放走了。 ”
我淡淡一笑,低聲道: “海老也這麽說,阿麟與你長得也真像。”
張龍友像是被紮了一刀一樣,一張臉都扭屈起來,顯得如此可怖。但我記得海老說過,他並不精於劍術,我自然不怕他。我喃喃道: “天命有歸,非戰之罪。張兄, 這個新時代到來了, 這些東西也不需要了。”
張龍友憤憤道:“我知道伏羲穀那個定是你做了手腳,這裏是不是你弄的?他媽的,你這是犯下了大罪啊!如果有這個,我們哪裏用得著害怕共和叛賊!”
他氣急之下,終於承認他的來曆了。聽著他罵我,我卻突然對他產生了同情。這個人才華絕世,為了隱瞞他的身份,這許多年來他也經受了多少折磨啊。他在海老身邊學到了很多東西,才能也足以改變這個世界,隻是在宦海中,他卻被權勢蒙蔽了雙眼。我伸手從口袋裏摸出那根頭發,道:“你看看這個。”
張龍友不知我拿出些什麽,一根頭發在地上顯眼些,拿在手上卻看不出來了。我把頭發湊到火把邊上,道: “看到了麽?”
張龍友睜大了眼,突然道:“丁亨利! ” 那種金發碧眼的人並不多,現在雖然也沒有丁亨利拿根頭發來比較, 但也可以斷定這就是丁亨利的。我點點頭,道: “我們晚了一步。 ”
丁兄,謝謝你。看著那七零八落的孵化器殘骸,我心裏暗自說著。孵化器並不很大,要搬走也不是太困難。丁亨利一定受命找到孵化器, 但他還是把這孵化器炸毀了。雖然他與我政見不同,立場不同,但我們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我直到這時才明白昨天丁亨利那個奇怪問題的深意了,以及最後那句話。 願這個國家,永遠都不再有戰爭。
張龍友又是惱怒,又是失望,道:“該怎麽向陛下交待?該怎麽說?”
我歎了口氣,道:“還是把這裏填了吧。我們快走,這裏快透不過氣來了。”
裏麵雖然沒有硫黃味,但硝石的味道卻很濃。張龍友眉頭一豎,道: “是啊,丁亨利是用什麽東西炸的?怎麽沒有硫黃?”
我歎了口氣。張龍友如果和薛文亦一樣把心思全放在手藝上,他也會過得更快活一些吧。其實我比他好得有限,一樣也在這個汙濁的泥坑裏隨波逐流,漸漸染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來。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大概,隻能讓自己的心保持原樣,才是解脫之道吧。知道那個造人的孵化器也已毀了,我心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現在,聯合政府間最後一個障礙也已消除,兩邊都該一心一意了。
我的心境從未有過的好,叫出了五德營五統領,一塊兒到我家吃飯。 吃的是久違了的石板烤江豚肉。江豚肉油脂很多,烤過後就沒那麽膩。在燒得滾燙的石板上澆點美酒,酒香騰起,把連瘦帶肥的肉片鋪在上麵,看著肉片“滋滋”作響,再往蘸料裏蘸一蘸吃下去,這等美味當真難以言說。五德營五統領又不是外人,一個個聊得口沫橫飛,連向
來沉默的陳忠也被曹聞道逼著唱了個小曲。隻是我總覺得廉百策有些異樣,也許那天我突然說他是文侯的暗樁,讓他心中有了顧忌吧。
正吃到興頭,外麵突然傳來一陣高呼。我嚇了一跳,曹聞道也跳了起來,叫道:“出什麽事了?誰敢胡亂喧嘩?” 地軍團軍紀極佳,營中從來不會有喧嘩之事。曹聞道已有了三分酒意, 想必以為是在軍中了。我道:“坐吧,沒事的。”這聲音我聽得出,正是尊王團那種如歌如泣的大聲疾呼,什麽“為國捐軀,為君分憂” , 還有什麽“帝國榮耀,不容玷汙”什麽的。我笑了笑,道: “是尊王團。對了,他們那份血糊糊的血書我一直沒交上去,會不會找我算帳來了?”
這當然是句笑話。我雖然不喜歡尊王團,但我現在是帝國首席軍官, 他們似乎挺喜歡我。我剛說完,他們還沒來及笑,卻聽得一聲慘叫。這聲慘叫聲嘶力竭,讓我心驚肉跳。我正想讓老周出去看看,卻見老周衝了進來,叫道:“將軍,外麵在殺人!”
我嚇了一大跳,楊易他們也一下站了起來。曹聞道驚叫道:“什麽? 沒王法了麽?執金吾在哪裏?”
我們全都衝了出去。一出門,卻見前麵有一群人正在走過來。那些人頭上全都紮著紅色的布條,有個人走在最前,正在振臂高呼。他喊一 句,邊上的人跟著吼一句。而在人群中間,樹著一根旗杆,在旗杆上竟吊著一個被扒光衣服的人。這人遍體是血,也不知是死是活,身上還紮了一支箭。這些人走過,路人紛紛變色躲避。我嚇了一跳,道: “這是怎麽回事?”
我迎了上去。此時那夥人已經走過來了,他們看來倒不是來拜見我的, 隻是路過而已。我攔住他們去路,領頭那人也嚇了一跳,叫道: “是什麽人?”
我看了看那個吊在旗杆上的人,道:“他是誰?”
那人道:“此人是共和叛賊!這些叛賊蠱惑人心,意圖巔覆帝國,我等身為帝國忠貞子民,定不允許他們陰謀得逞!”
他說得理直氣壯,我卻莫名其妙,道: “現在不是立憲,共和軍與帝國聯合麽。他犯了什麽罪了?”
我隻道那個共和軍的人犯了什麽事,結果被這些人動用私刑抓了。就算那人十惡不赦,但法律就是法律,私刑是不允許的。那人卻喝道:“什麽共和軍,那是叛賊!你難道也是共和叛賊一員麽?”說著,也不知從哪裏取過一支長槍,直直對著我。看槍尖,這人臂力不小,也練過兩年,居然不弱。
我怒道:“難道就因為他是共和軍的人,你們就這般折磨他?”
那人叫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共和叛賊妖言惑眾,意圖亂我朝綱,我等義民誓與叛賊不兩立!”
他說著,舉槍便向我刺來。我心中不由升起怒火,厲喝一聲,拔出百辟刀來,腳下一個錯步,已閃過他的槍尖,接連砍到他槍杆上。百辟刀雖然鋒利,要一刀砍斷槍杆也不可能。但我出刀極快,一瞬間已有十幾刀砍出,砍的又都在同一個地方。那人見我閃過了槍尖,正待抽回,
“嚓”一聲,槍杆已被我從中砍斷。 砍斷他的槍是為立威。我哪容得他再還手,一刀砍斷,右腳在地上一點,左腳轉了個圈,腳背重重踢在他的左臉上。 那人被我踢了這一腳, 人一下摔倒。我搶上前去,把刀壓在他喉嚨口,喝道: “他們到底是什麽人?”
尊王團隻不過會喊些口號遊行,從來沒有這等公然在大街上殺人的。那人雖然被我製住,卻倔強之極,喝道: “不要管我,這共和叛賊還
敢動粗,殺了他!”
我還沒說話,身邊響起了曹聞道的聲音: “這是地軍團都督楚休紅, 你們狗膽包天,哪個敢動?砍了你們! ”
那人聽了忽然叫道: “原來是楚都督。楚都督,你是國家棟梁,可不能不分皂白啊。共和叛賊蠱惑君心,妄圖以立憲為名,行共和之實。長此以往,必將國之不國,要國破家亡的! ”
他這樣說,我倒沒辦法反駁了。立憲製原本就與君權至高無尚的帝製背道而馳,所以他說的話其實並不錯。隻是帝製難道就好麽?這帝國不成為帝國,並不是一件壞事。國破了,家卻不會亡。可是他說得這麽冠冕堂皇,我也不能公然說帝國亡了是好事。我罵道: “胡說八道什麽,你惡言詛咒陛下,妄殺平人,該當死罪。 ”
現在我說“陛下”兩字,他們倒沒有磕頭了,反倒有一大批人呼啦一下站上前來,挺槍對準我們,又有個人喝道: “與叛賊同流合汙者, 也是叛賊!楚休紅,你不要自恃對帝國有功,我們千百萬帝國義民絕不答應!”
他喊完,身後那些人齊聲喝道: “尊王義民,忠君愛國。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聲勢甚是駭人。他們的吼聲整齊劃一,我想說什麽連自己都聽不到了。我心裏一陣茫然,身後楊易上前小聲道: “將軍,立刻把五德營調來吧。 ”
我搖了搖頭,心裏不知有多麽空虛。當初離開軍校時,有個叫柳風舞的學生問過我什麽叫名將,我說軍隊是為了保國安民,如果用來對付民眾,那這軍隊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尊王團的人縱然不可理喻, 他們還是帝國子民,我怎麽能調用軍隊,過來大殺一陣?那又與當初文侯在帝都之亂時有什麽兩樣。昨天,我還滿心歡喜,覺得這個新時代已經到來,沒想到僅僅過了一天就變成這樣子了。不知道這個被殺的共和軍成員地位高不高,假如是鄭昭那一級,聯合政府立刻就要壽終正寢。
這時那些尊王團一陣呼喝,已挺槍向我衝來。我拖著那人,一時間也走不開,卻聽得曹聞道怒喝道: “王八蛋!”他身形一晃,如旋風一般直衝上去。那些人見有人上來,挺槍便刺,槍還未中,當先一人忽然 “啊”了一聲,仰天摔倒在地,曹聞道趁勢一把奪過他的槍,倒握著以槍纂一掃,將那些槍擋開,他手裏的槍已順了過來,便要刺去。我驚叫道:“不要殺人!”
那個要刺曹聞道的人是被一個彈丸擊倒的,自然是馮奇出手。馮奇他們九個人住在我宅子隔壁的一個小宅裏,我和五德營統領飲酒,他們自然放假,聽到外麵有聲音, 這時也衝了出來。馮奇衝到我跟前, 道: “楚將軍,要不要動手?”
我道: “不要殺人。殺了人就難辦了。 ”
馮奇露齒一笑,道: “楚將軍放心,我用的是泥丸,他不會死,就見點紅。”馮奇平時用的不是鐵丸就是石丸,那兩種傷人立死,練習用的卻是泥丸。雖然打上去頗為疼痛,但還不會死人。
那個被他打倒的漢子此時果然正暈乎乎地爬起來,額角已流出血來。 他一起身,就叫道:“你們......你們竟敢打尊王團義民! ”
馮奇不等他說完,手起彈落,又一個泥彈正打在他嘴裏。泥彈雖然著物即散,但這一彈也打得他滿嘴是血,隻怕牙齒都打掉了幾個。那人唔唔叫著,口齒已是不清,快步向後退去。曹聞道還要追,我道: “曹聞道,不要追了!”
這時有人忽然叫道: “執金吾來了!”那些尊王團的人忽然一陣騷亂,向後退去。掛著人的旗杆原本由幾個人扶著,此時失了扶持,登時倒下來。曹聞道見勢不妙,搶上前去一把扶住。但他力量雖大,這旗杆上還掛著個人,要扳回來,他力有未逮,僅僅稍稍減弱了些下墜之勢。
這時楊易陳忠他們齊齊衝了上去,五個同時扶住,旗杆立時止住倒下之勢。他們將旗杆慢慢放倒,把那人放了下來。我抬起頭道: “那人怎麽樣了?”
楊易彎下腰試了試那人的鼻息,向我搖了搖頭。我心頭怒起,百辟刀向下壓了壓,對那個被我製住的人罵道: “混蛋! 你們竟然隨意殺人!”
那人卻也死硬,我的刀已架在他脖子上,他仍然梗著脖子道: “叛國反賊,死不足惜!你不識好歹,算得上身為帝國軍官麽。 ”
我恨不得一刀把他砍了,但仍然留住了手。這時前麵有人喝道: “我們是執金吾,這裏出什麽事了?”
那是一小隊執金吾,當先是個少年軍官。我正待說話,當先那執金吾軍官驚叫道:“曹將軍!天啊,真是曹將軍!”
曹聞道收好了槍,道:“你是......”
“我是林武啊,曹將軍,當初你還訓練過我們,前兩年在送一個難婦去卑田院時還碰到過你一次。”
曹聞道定然忘了這林武是什麽人了,唔唔了兩聲,那林武忽然又驚叫道: 楚將軍!”
一聽到那林武說送難婦去卑田院,我已想起了前兩年的那事。這林武給我留下的印象甚好,忠厚善良。我收好刀,站起來道: “是林武將軍麽?我是楚休紅。”
林武三步兩步衝到我跟前,一並腳,行了個禮,道: “小將金吾衛驍騎林武,見過楚都督。 ”
上一次他還是百夫長, 現在看來已升了一級。 我指著地上那人道: “此人蓄意殺人,將他收監,送刑部審判。”
林武道:“遵命。”
他從懷裏掏出法繩,正要去捆那人,忽地怔住了, 抬起頭道:“楚都督,他是尊王團的人啊。 ”
林武大概是從那人圍著頭的紅布看出來的。我道: “尊王團怎麽了?”
林武有些局促不安,小聲道: “楚都督,陛下有命,說尊王團都是忠貞愛國的義民,民心可用,所以命令我們讓尊王團便宜行事。都督, 隻怕就算抓去了,刑部也不收啊。 ”
我怔了怔。從沒想到帝君還有這種聖旨,這一年來我心思都在與共和軍的談判上,為立憲奔走,幾乎毫不關心街頭巷尾的事。我道: “陛下說讓他們便宜行事,難道說了他們可以隨便殺人麽?”
林武道:“這倒沒有。”
“這人蓄意殺了一個人,以殺人罪拘捕他!”
林武眼中也有了光彩,一個立正,道:“遵命!”
林武將那人反綁起來,那人卻麵無懼意,隻是看著我嘿嘿冷笑。曹聞道見他那樣子,怒不可遏,揮拳又待上前,我一把拉住他,道: “曹兄,讓執金吾處理此事吧。”
曹聞道臉上滿是怒色,道:“太囂張了,居然有這等不法之徒,像什麽樣子。”
我心裏也極是沉重。沒想到尊王團在不知不覺間竟然發展到這個程度,而他們幾乎是病態地反對共和軍的一切,又病態地宣稱支持帝君。 假如是一兩個人也就罷了,可他們正如自己說的,是千百萬人。那天那個上血書的人更說了,尊王團足足有二十萬之眾。 先前我心裏的喜樂已經蕩然無存,一片陰霾沉重地壓在我心上。帝國, 到底怎麽了?
第四十一章 陰謀詭計
當黃門出來告訴我,帝君不見我時,我驚得呆了。我道:“為什麽陛 下不見我?”
黃門苦著臉,道:“陛下現在不願見人。楚將軍,請您先回去吧。”
那一天,我趕散了一批舉著綁了個共和軍的旗杆遊行的尊王團,把領 頭的送到執金吾,沒想到第二天傍晚,一大批尊王團就來我門外聚會遊行。他們打出橫幅,罵我吃裏扒外,是“共和叛匪”潛於帝都的內奸,似乎全然忘了原先他們稱我為帝國棟梁的事。更讓我惱怒的是, 我居然在在那夥人當中看到了那個被我送到刑部去的漢子,連那個被馮奇打了一泥丸的漢子也在。他們得意洋洋地笑著,似是有意前來示 威。馮奇氣惱無比,向我要求給他一鐵彈,我還是把他拉住了。等那些尊王團從早吵到天黑時走了,我立刻起草了一個奏折,準備麵見帝 君交給他,要他收回允許尊王團便宜行事的詔令。這等便宜行事必將事態鬧到不可收拾,尊王團已經開始衝擊共和軍設在帝都的議事處, 再這樣下去定會讓聯合政府的事徹底破產。我要求帝君立刻下詔,緝捕鬧事首領,取締尊王團,向共和軍賠禮道歉。可是奏折剛遞進去,我還沒等到帝君召見,便退了回來。上麵批著幾個字:“尊王團朕之赤子,忠貞可嘉,不得阻撓。”
看到這等批語,我差點氣死。我剛以為帝君有點明君的樣,居然就批 出這等話來。而帝君現在也不知對我有了什麽成見,我三次求見,都被駁了回來,說讓我回營候命。等第三次被駁,我知道已帝君已鐵了心不願見我,更害怕那個共和軍議事處有什麽閃失,隻得先去那邊看看。自從我聽說尊王團衝擊那裏的事,心急如焚,立刻調動五德營的兩輛鐵甲車前去守衛,防止尊王團再幹出什麽事來。現在共和軍議事處裏雖然沒有太重要的人物,到底都是共和軍派駐帝都的官員,假如他們出了什麽事,那真個不可收拾。
我到了議事處前,還隔得兩條街,便見人山人海,很多人都興高采烈地向那邊衝去,而議事處的所在竟有黑煙升起。我心頭一沉,向那兒走去,剛走了一段,便見地上有一灘血跡,心更是沉了下去。再走過一條街,已能見到議事處了。一見,我心中便徹底涼透了。我派來的兩輛鐵甲車被拖到了一邊,上麵還被大大地寫了幾個字,有罵我是國賊的,也有誓死保衛帝君的,連在一起看似乎我有行刺帝君之意。幸好鐵甲車牢固,沒什麽事。可是議事處門口已稀稀落落沒幾個人了,其實連門都已經沒有,早燒作焦炭,正一團團地散出黑煙。
我快步上前,敲了敲鐵甲車的門。鐵甲車的窗子拉開了一條,裏麵的士兵見是我,這才開門跳了出來,一臉的沮喪。我罵道:“飯桶!這是誰幹的?”
一個士兵委屈地道:“都督,人太多了,總有好幾萬。他們瘋一樣過來,把我們推到一邊,我們又不能真個動手碾壓他們。他們一下衝了進去,把裏麵的人全抓了出來。”
這士兵說到這裏,聲音有點哽咽。另一個接道:“他們把那些共和軍的官員拖出來,便活活地在地上打死,連屍首都拖了走了。將軍,我在戰場上不怕,可是看到他們的樣子,當真怕了。”
他們說得簡略,可是我卻有如目睹,心頭像被撕裂了一樣痛。我隻以為尊王團隻是衝擊辦事處,不敢真個如何,沒想到他們真的瘋了,居然做出這種事。我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四周,頹然道:“回營。”
我拉開門,跳上了鐵甲車。士兵也跳上了車,駕駛者見我進來,道: “都督,若是那些尊王團再攔著我們怎麽辦?”
我恨恨地道:“碾死勿論! ”
我心裏已真的痛恨之極。尊王團把議事處徹底毀壞,他們也就是把立憲製毀了。現在共和軍大概未曾接到消息,等一知道此事,我敢說戰火立刻就要燃起。這些尊王團真的瘋了麽?可帝君居然還支持他們, 難道帝君也瘋了? 鐵甲車在路上橫衝直撞。這回那些尊王團想必也知道了我的決心,一個都不敢在車前晃,兩輛鐵甲車一路直接開軍營。一回軍營,簡仲嵐過來想要匯報什麽,我咆哮道:“現在不要說了, 誰也不準來打擾我,違者格殺勿論!”
這種命令無理之極,我也知道,可是我現在實在想靜一靜。到今天為止,這一年來的和平結束了,我與南宮聞禮這一年來為立憲的奔忙也全數成為畫餅。我千方百計想要避免戰爭,但戰爭還是迫在眉睫。我現在恨不得立刻下令,把地軍團開出去,見一個尊王團就殺一個。可是現在把二十萬尊王團殺光也無濟於事,何況我真有這種命令,肯定會在曆史上留下一個“殺人狂魔楚休紅”之名。更何況尊王團成員大多是帝都居民,有不少與那些士兵有著親屬關係,我讓他們殺人,他們多半不肯的。
我該怎麽辦?即使在與蛇人交戰的最危急關頭,我也不曾像現在那樣無助。我現在實在想和人商量一下,可是在地軍團裏隻怕商量不出什麽。即使是楊易和廉百策,定也感到茫然。假如是曹聞道,可能會嚷著要血洗帝都了。
現在該怎麽邊?我想著。帝君突然間變臉,他是受到了誰的遊說?多半是張龍友。張龍友發現孵化器是被丁亨利炸毀,原先的計劃全部化為泡影,惱羞成怒之下,要與共和軍決裂。一定是這樣的。本來我對張龍友已經回複了一點好感,但現在又恨他入骨。帝君偏生信任他還在信任我之上,我什麽話都說不上,唯一能做的,就是打仗。可是,我能和帝都的百姓開戰麽? 我發現自己以前把一切想得太簡單了。我總以為君為輕,民為貴,民意是不會錯的。可是,民意有時也全然不是那麽一回事,當一個人瘋狂時,跟著瘋狂的人往往會有幾百、幾千、幾萬。
帝國瘋了。我躺在床上,默默地想著。
門上突然響起了敲叩。我吼道:“現在我誰也不見,快滾!”
可是門外那人仍在敲。我怒不可遏,站起來衝到門邊,拉開門,正想 再咆哮幾句,命令他滾蛋,門一開,卻見是曹聞道站在門口,後麵楊易他們四個也直直站著。我冷冷道:“你們要做什麽?”
曹聞道大聲道:“統製,我有事稟報。”
“不見,等過後再來。”
我正想關門,曹聞道一把抵住門,道: “你太衝動了。”
曹聞道自己很衝動,現在倒說我衝動了,我冷笑道: “曹將軍,你別忘了你的身份。”
曹聞道平時雖然與我不拘小節,嘻嘻哈哈個沒完,但我一旦正色對他說話,他立刻恭敬之極。可是現在他卻毫不退縮,直了直腰道: “統製,你平時向來冷靜鎮定,現在卻大為失常。老廉有件極要緊的事要稟報,你一定要聽。”
他反倒像在命令我一樣。我心頭又是一陣怒火升起,正待發作,但看 到他身後的楊易他們四個,心裏卻像有一盆冷水澆過。這一席話不僅僅是曹聞道的意思,隻不過隻有曹聞道才敢說。我抹了一下額頭,點點頭道:“好吧,讓廉將軍進來。”
曹聞道舒了口氣,回頭向廉百策頜首示意。我轉身進了屋子,坐在了椅子上。廉百策進來後,把門掩上了,我道:“廉將軍,你有什麽事?”
廉百策看著我,忽然一下跪倒在地,重重給我磕了個頭。他這等舉動我不曾想到,吃了一驚,但腦海中如電光一閃,道: “你......你真是大人的人?”
廉百策抬起頭。他眼裏已帶有淚光,卻也有三分苦笑,道: “百策是大人的人,也是張大人的人。”
他這一句話,我已明白了一切。邵風觀說得完全正確,他當真估計得百發百中,隻是他也漏算了一點。我站起身,道:“當初張龍友是在掌握大人的耳目吧?”
廉百策點點頭,道:“甄文公當初將耳目刺探的統領權交給了張大人, 百策那時也是張大人有意安排。張大人說你認識我,隻消我能顯露本領,他要殺我時你定會求情,以後就會把我納入你的麾下。”
我的心裏如同有一塊寒冰。早在那麽久以前,文侯和張龍友就已經在我身邊埋下了耳目,我居然毫無覺察。文侯一時失察,把耳目統領權交給了張龍友,這也是後來被帝君和張龍友反克的關鍵吧。我點點頭, 道: “那你為什麽要跟我說?”
廉百策又重重磕了個頭,道:“可百策首先是地軍團廉字營的統領。將軍,那天你問我時,我便知瞞不過將軍了。現在末將寧可一死,也不願再隱瞞將軍。”
我沉吟了片刻,扶起他來, “廉兄, 起來吧。這事你還向誰說過?”
廉百策道: “我隻與楊將軍他們四個說起。 ”
“讓他們都進來。” 廉百策答應一聲,出去將楊易他們叫了進來。等他們到齊,我看了他 們一眼,道:“首先,我想對大家說,廉將軍永遠都是我們地軍團的一員,生死與共。”
廉百策的呼吸急促起來,楊易他們看了看廉百策,都點了點頭。他們自然明白我的意思,楊易道:“都督,廉兄永遠都是我們的兄弟。”
我伸出手來,道:“過去我總覺得,軍人以身許國,不該以私交籠絡。但如今形勢急轉直下,國家已無法讓我們信任,我現在隻能要求你們無條件服從我,即使付出性命。”
他們都吃了一驚。我以前一直反對將軍隊私人化,所以在五德營中, 我沒有與哪個營特別親近,全部一視同仁。我見他們也有些猶豫,道: “你們也可以不同意,不要有顧慮。隻是我現在要做的事,必須得到 你們無條件的支持。 ”
廉百策道:“楚將軍,也許末將沒這個資格,但末將願無條件服從。 ”
他伸出手來,拔出腰刀要刺破指尖,曹聞道忽地伸出手攔住他,抬頭 看著我道:“統製,你先說你要做什麽事。假如有違我本心,末將堅決反對。”
五德營中,在旁人眼裏曹聞道是與我最接近的一個,我也從來沒懷疑過他和陳忠兩人的忠心,沒想到他現在卻是第一個反對。我的心裏一動,還不曾說話,楊易忽然道:“都督,你是要兵諫陛下?”
這話一出,幾個人全都麵色大變。兵諫帝君,如果不成功的話就會被視成反叛,誅滅九族。即使成功,恐怕我們也逃不了後世的罵名。我點了點頭,道:“因為這不僅僅是我一人的事,所以我想求得諸位支持。”
陳忠忽然道:“我同意。
”
他一直沒說話,此時說得斬鐵截鐵。曹聞道嘴唇哆嗦了幾下,左手往右掌中一擊,道:“好,幹就幹!統製,我也跟著你。
”
錢文義看了看楊易,正待說話,楊易忽然上前一步,道:“都督,這是下下之策,萬萬不可。 ”
曹聞道眉頭一豎,道:“你說......”楊易忽然一伸手,止住了他,低聲道:“帝君出爾反爾,已失人君之望。末將以為,要做就做徹底, 廢了他!”
他最後三個字說得輕,但卻是石破天驚,連我都嚇了一大跳,看著楊易。他現在說的話已夠得上大逆之罪,足夠淩遲碎剮了,我都沒想到一向持重的楊易居然會有這等提議。我正要讓他閉嘴,楊易已接道: “帝國數百年,氣數已盡,共和軍也是口蜜腹劍,說的和做的完全兩 樣。都督,現在帝都根本沒有能與地軍團對抗的勢力,隻有你自立為帝,才能建立一個真正的新時代!”
楊易的眼中炯炯有神。他是當初兵部尚書路翔的遠親,結果路翔被文侯扳倒,他無罪被拘。從那時起,他對帝國已經徹底失望了吧。曹聞道看著他,又看著我,頭上汗水已流了下來,忽然伸手到桌上一拍, 道:“楊兄說得極是!我讚成!老陳,你呢?”
陳忠似乎也被楊易的話嚇了一跳,但他沒有多想,隻是道:“楚將軍 為帝,我同意。”
我見錢文義和廉百策也要開口,不管他們是附議還是要反對,搶道: “此話再不用說,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曹聞道看著我,道:“統製,我知道你覺得共和軍說的那些更有道理。你不做帝君,做共和軍的統領也是一樣,你肯定是個明君。 ”
我搖了搖頭,道:“不管我會不會是明君,我以軍隊牟私利,便是給後人做了個極壞的樣子,縱然有再冠冕堂皇的借口也不行。這事不許再提,絕無可能。”
曹聞道低低一笑道: “起兵自立為帝是以軍隊牟私利,兵諫難道就不是了麽?統製,要做就做徹底,楊兄這話我讚成! ”
曹聞道和楊易以前一直不太和睦,但這時兩人似乎說到一塊兒去了。我的額頭已盡是冷汗,背後也有寒氣爬過。我本來隻想讓他們支持我 兵諫。現在在帝都以地軍團實力最強,兵諫很有可能成功,可是我沒想到他們竟然會說到這個上去。那些野心家,在開始時何嚐不是打著為國為民的旗號。即使在起初這是真話,但後來還是變了。就算我永世不會變,但我一定要堵死以軍隊的力量來實現自己目的這種路子。
可曹聞道的話一語破的,我覺得兵諫可以表明我沒有私心,自立為帝才是有私心,可兩者其實有什麽兩樣, 都是用武力來實現自己的目的。 今天我可以兵諫來強迫帝君放棄決議, 明天就有人可以用同樣的理由起兵造反,不論我是否有私心,都是為將來的無恥做了個榜樣。
不,絕不允許。我直了直身子,大聲道: “不要說了。從現在起,任何人,包括我在內,如果想要地軍團起兵,不論口號有多麽正義,地軍團必不可聽,當視若國賊,立時格殺!”
他們臉色又是一變。剛才我還要讓他全部無條件聽我的命令,現在這條命令就像是跟自己作對了。他們怔怔地不說話,我哼了一聲,道: “聽到了麽?”
“遵命。”
他們同時說了一句。剛說完,曹聞道急道: “那麽,統製,你該怎麽辦?”
我的頭亂成一團。帝君不再見我,共和軍的議事處已被亂民搗毀。現 在共和軍自然不會得到這個消息,但再晚,過一兩天這消息也該傳到五羊城了。我不知道帝君敢任由尊王團胡作非為到底有什麽預防措施,方才熱血上頭,根本顧不得考慮太多,現在倒冷靜下來。我看了他們一眼,道:“大家先坐下來吧。你們說,現在事態已經如此,共和軍聽到變化定會起兵,到底該如何避免?”
他們都坐了下來。廉百策一坐下,便道:“楚將軍,有一件事,甄文侯問過我好幾次你的態度,他應該仍想把你召回麾下。楚將軍,有沒有可能把兵力交給文侯,讓他處理?”
文侯的才能,我們全都清楚。廉百策其實是張龍友安排進來的,他現在有這種提議,顯然已經把立場完全轉到地軍團上來了。我還沒說話, 楊易已搖了搖頭,道:“文侯大人如果能控製地軍團,定然能夠扭轉乾坤。但他一旦手上有了權力,便更不可收拾,等如飲鴆止渴。 ”
我也正是顧慮及此。如果我現在投靠文侯,那麽文侯起死回生,固然 可以一舉扭轉局勢,但他不是我所能駕馭的人物,演變成的局勢恐怕是我更不願看到的。我點了點頭,道:“楊兄說得極是。”
陳忠忽道: “其實說來說去,這件事到底本身有沒有人在指使?”
楊易看了看廉百策,廉百策臉騰地紅了,道:“楚將軍,尊王團背後其實是張尚書......”
曹聞道聞聽,猛地站了起來,道:“老廉,你怎麽不早說!”
我也有些怒氣,但看著廉百策的樣子,卻又釋然。廉百策作為張龍友派來監視我的人,這些年來他心裏一定猶豫困苦之極。現在他終於下定決心背棄張龍友,哪裏有時間把他知道的都說出來。我道: “這事是張龍友指使的?”
廉百策道: “末將也不知。但那尊王團的首領受張尚書籠絡,那是肯定的。”
陳忠道: “都督,末將也不知道太多,隻是末將覺得既然張尚書早就預謀此事,那麽他定然對共和軍的反撲做好準備了,都督,你不想與共和軍交戰,恐怕不行。”
楊易道: “陳兄以為,張尚書其實早就派人趁虛遠征五羊城了?從兵法上說,此舉愚不可及,如果他真有這種心思,根本不必多此一舉地 去搗毀議事處。一個議事處又不是什麽重鎮,裏麵也沒什麽共和軍的重臣。如果我要偷襲五羊城,第一件事便是留著他們,這樣才可以迷惑共和軍,同時出動奇兵,收到出奇不意之效。搗毀議事處,隻是打草驚蛇。 ”
陳忠對兵法並不擅長,楊易說得正是。張龍友最擅長的就是權謀。他的權謀術連文侯都要敗下陣來,肯定會想到這一點,不會走出這等臭棋。錢文義這時沉吟道: “ 假如搗毀議事處, 並不是張尚書的主意呢?”
楊易道:“帝君就算想出這等主意,還要張龍友去辦的。”
錢文義不再說話。但我隻覺腦海中閃動了一下,想到一個念頭。我們現在都覺得搗毀共和軍議事處與偷襲共和軍應當是同一件事的兩個步驟,但楊易和錢文義的話卻給了我一個提示,假如搗毀議事處並不是要與共和軍開戰,而是為了提醒共和軍? 能做這一件事的,隻有一個人......文侯!
我被這個念頭驚呆了。但唯有這樣想才講得通。顯然,張龍友並沒有完全掌握文侯的耳目,仍然有一部份歸文侯親自掌握。恐怕,尊王團真正聽從的,實際上是文侯!隻有這麽想,才想得通尊王團為什麽要三番兩次來地軍團勞軍,我本來就屬於帝君一方的人,帝君根本不必借助尊王團來籠絡我。 我越想越是悲哀。文侯的確是個不擇手段的人,用張龍友自己的武器 擺了他一道,根本不把那些人的性命放在眼裏。不管是被殺死的共和軍駐帝都人等,還是那些一心以為自己做的是忠君愛國之事的尊王團員,在文侯眼裏,同樣等若螻蟻。
我猛地站了起來。他們都被我嚇了一跳,跟著站起來,楊易小心地道: “都督......”
我道:“不要緊。你們在營中嚴陣以待,除了我親自來到,不要接受任何命令,包括帝君和我的手令在內。”
楊易急道:“你要做什麽?”
“見文侯大人。”
“楚將軍,你真是難得。” 當我到了文侯府,文侯正在伏案寫著一幅字。文侯的書法向來出色, 現在有了紙,練習得更多。我看著他,道:“大人,我想知道尊王團是不是聽您的指揮。”
文侯忽地抬起頭,眼裏帶著一絲嘲諷,道:“沒想到,你居然隻比張龍友晚看出半天,嗬嗬。不過,他搞的這個尊王團原本就是個鬆散的組織,我也不能全部控製。 ”
我沒想到文侯居然直承,心裏更覺得涼了。假如文侯矢口否認,那就說明他仍在暗中活動,應該有挽回的餘地。可現在卻說明他把一切都擺在了台麵上,再無法改變了。我道:“大人,你可曾想過,這樣做雖然將了張龍友一軍,但將立憲徹底破壞了。”
文侯道:“楚將軍,你可知道什麽是這世上最難用,也是最易用,最有威力,也最無力的東西麽?就是民心。所謂民心,當發動起來時威 力無比。要是挑撥起來,有時可能隻需一句話,他們就會義無反顧, 萬丈深淵也會爭先恐後地跳。可是一旦挑撥起來,也就如一隻出柙的怪獸,再不受控製了。 ”這時他寫完了最後一筆,將筆往筆筒裏一扔, 抬起頭看著我道: “民心是最容易擺布的。張龍友用這個將我推倒, 我認輸。但現在我把這些還給了他。 ”
我已驚得呆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 事實上還有我根本沒想到的內幕。 我道:“那麽,張龍友讓陛下不幹涉尊王團,並不是因為尊王團受他指揮?”
文侯哈哈笑了笑,道: “楚將軍,假如你是姓張的對手,恐怕早就被他大卸八塊了。他真是天縱奇才,把我手中的武器全部奪走了。我用手頭僅剩的這件武器,也是威力最大的武器來與他決一死戰,他也應對得全無破綻。”
我像被凍僵了一般,人無法動彈,話都說不上來。遠遠不止我所猜想的,隻是兩個權謀家在指使手下, 而是一場用權謀來爭奪民心的對決。得民心者得天下,這話不知聽過多少遍,在這些權謀家手下,民心也隻是一件可以隨意玩弄的東西。更讓我震驚的是,我發現即使我自認自己真正以民為本,一切都從民眾的利益出發,還是有可能遭到民心背棄。所以,共和軍盡管說的和做的並不一致,仍然可以獲得很多人支持。同樣,帝國橫征暴斂,一樣沒到天怒人怨的地步。這一切,都是因為民心是可以由著人擺布的,即使你告訴他們太陽從西邊升起, 從東邊落下,一樣有很多人不願看一眼事實,跟著你這樣說。
文侯走到我跟前,輕聲道:“楚休紅,你今天到我這裏來,那麽我再給你最後一個選擇,你跟我,還是站在那邊?”
他看著我,眼裏灼灼有光。我隻覺頭暈目眩,囁嚅地道: “我...... 我......”
“實話告訴你。假如你不站在我這一邊,我勝利的可能最多隻有兩成。 但隻要你站過來,我就有七成的把握打垮他們。所以我非常需要你的力量,楚休紅,我老了,隻要你跟隨我,將來的一切都是你的。那時, 你想要立下什麽法令,建立怎麽一個國家,都可以任由你的意思了。 ”
文侯的話中似有一種魔力,我幾乎就要點頭了。然而,我心裏似乎有一個倔強的聲音在怒吼著:“不,不要。”聽從了文侯,也許會真的和他說的一樣,但這豈不是借助軍隊來達成自己的目的?而我剛發過毒誓,決不讓任何人利用軍隊來幹涉政局。軍隊,隻能用來保護人民, 與任何政派無涉。
我重重地搖了搖頭,道:“大人,我不會幫你。”
文侯的眼裏一下極其失望,我甚至看到了他眼神背後隱隱的殺氣。我顧不得一切,道:“大人,末將有一個理想,軍隊不能屬於任何人, 軍隊這把利刃,隻能以之示外敵,不能用來對付自身。所以請恕我無知,地軍團哪一方都不會幫。”
文侯的眼中又開始發亮: 你是說,“ 帝君要你捉拿我, 你也不會從命?”
我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索性直著脖子,道: “不論帝都發生什麽事,地軍團隻能用來抵抗外敵。即使帝都出現無法控製的騷亂,地軍團也隻會幫助維持治安。大人,末將告辭了。 ”
文侯要爭奪民心,不會動手弑君的。他肯定還能控製一部份禁軍,加上府兵還有一些,帝君沒有地軍團可調,便同樣不會用極端手段。也 許,這樣選擇才是最好的,索性讓他們去爭吧,看誰爭到了民心,我便倒向誰。
我看著天空,不由微笑起來。來時我茫然不知所措, 現在打定了主意, 人也鎮定了許多。我現在所做的,豈不同樣是一種權謀?隻是這樣做 可以免除許多殺戮,讓流血隻局限於這些達官貴人之間吧。 隻是,第四天我就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這幾天裏,尊王團如火如荼地壯大,現在幾乎把整個帝都的居民全都 卷起去了。由於文侯的煸動和帝君、張龍友的放任,尊王團幾乎控製了朝政,甚至一些宗室都開始頭上綁條紅布上街,自稱尊王團一員。 尊王團發動了整個帝都居民搜捕共和軍的殘黨, 現在已經發展到搜捕同情共和的人。僅僅過了幾天,立憲製已沒人提起,甚至有人在茶館裏說了一句立憲的事,立刻被尊王團捉去用私刑拷打致死。在人們眼 裏,共和軍已是一切不幸的根源,賦稅增加是因為共和軍,天災人禍也是因為共和軍。在他們眼裏,隻要摧毀共和軍,一切都會變得美好 無比,人人都能過上富裕的生活。 等到了第四天,楊易帶著人驚恐萬狀地來我住處告訴我,尊王團已然失控,開始闖入私宅,強行將人帶走,因此他要暫時住到軍中不要出來。我見他麵色有異,心知不對,追問之下,楊易終於吞吞吐吐地說, 今天出了一件大事,尊王團一大早便開始了一個“清君側”運動。被他們列入要從帝君身側清除的奸臣名單的,有十幾個,我排在最後, 而排在最前的則是為立憲奔走最力的南宮聞禮。
淩晨,十幾個尊王團成員趁天還黑,執械闖入南宮聞禮的宅,當場將南宮聞禮刺殺。帝君聞聽南宮聞禮被殺,也吃了一驚,命令執金吾捉拿首要人犯,結果尊王團在皇城下聚集十萬人,迫使帝君宣布南宮聞禮有罪,殺人者有功。也正因為出了這件事, “清君側”運動到現在才殺了三個人。廉百策現在還與尊王團一些首腦人物有聯係,他聽到這個消息,立刻與眾人商議,決定先分頭把那份尊王團要除掉的文臣武將名單上的人等先接到地軍團裏避難,楊易正是來接我的。
聽到這個消息,我隻覺心都凍成了冰。張龍友和文侯以民心的對決, 現在已經超出他們的控製範圍了。民心已如出柙的怪物,橫衝直撞, 我知道他們兩個當中,肯定要有一個身敗名裂,把一切都輸光。 帝都陷入了有史以來最大的混亂之中。而更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件事 發生在一個少有的沒有戰爭、和平的年份裏。僅僅幾天前,人人都認為一個太平盛世拉開了序幕,可是幕布拉起,才發現那是一個萬劫不複的年代。
二月十七,帝都的混亂到了頂點。幾乎所有帝都居民都上街了,不論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一個個都頭纏紅布條,在大街小巷上走 著。不時有人高呼著口號,說是誓死保衛帝國,誓死忠於帝君。其間有人打出了橫幅,又提起帝都破圍戰中文侯的功績,歌頌文侯對帝國子民有再生之德。另一些人也打出橫幅,讚揚陛下英明神武,領導了帝都破圍戰。兩派人唇槍舌劍,各說各的。正當要從口頭相爭轉變到動手時,突然有一騎快馬疾馳入宮。
特使來報,水火兩軍團偷襲五羊城成功。水軍團與火軍團原本駐守東平城,鄧滄瀾設空城計,暗中出海遠征。當時五羊城城防空虛,水軍團恃戰船得力,大破五羊城船隊。五羊城以水軍起家,水軍實力極強,但鄧滄瀾得蒲安禮做內應,將五羊城水軍打得片甲不留,殺入城中,取珍寶無算,共和七天將中留守城池的何步天、巴文彥二將戰死,何從景自己也做了俘虜。現在水火二軍正在北上,一月後就能將何從景押解入京。
這個消息讓我也吃了一驚。我吃驚的不是張龍友有這種後手,而是共和軍居然大意了。可能持續一年多的談判把何從景也麻痹了,以至於他認為帝國肯花那麽多力氣來談立憲之事,定不會發動奇襲。水軍團駐守東平城,從東平城海路入五羊城,大概要一個月左右,計算日子,鄧滄瀾最遲也要在一月中出發,而當時還沒有談判完成。這個消息一傳來,帝國上下歡聲雷動,帝君偉大論頓時壓倒了文侯英明論。我不由歎息,文侯自己估計自己頂多隻有兩成的勝算,但這兩成勝算他也估得多了,張龍友用手裏的權力把八成把握變成了十成。
現在帝君的聲譽比帝都破圍戰後的文侯,即使文侯在尊王團中還有人,到了現在那些人也不會再支持他了。而讓我又吃了一驚的是,這個頗顯陰險,卻又恢宏的計劃,居然是身在火軍團裏的吳萬齡製定的。 我沒想到隻擅長整軍的吳萬齡這幾年成長如此之快,這個計劃雖然有些背信棄義,但每一步都計劃得無比周詳嚴密,沒有半點踏空。 勝負已定,然而我沒有一絲高興。 南宮聞禮死了。這個將會成為帝國有史以來最賢明的人,就這樣倒在半路上,倒下得全無價值,甚至滿載罵名,連凶手都找不到。那些殺他的人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正是南宮聞禮堅持,不久前剛發布過一個減免賦稅,將土城分配給赤貧戶的立憲法律。 我偷偷見了南宮聞禮的遺孀可娜一次。可娜年紀並不大,其實與我相去無幾,但這個女子出乎意料的沉穩。她拒絕了我要她暫向軍中躲避的建議,仍要住在家裏。不過我看那些尊王團成員對她相當尊敬,加上帝君得勝,肯定會為南宮聞禮平反昭雪,便沒再堅持。
三月中,消息傳來,五羊城殘部在高鷲城一帶舉旗,重立共和國,正式宣布反叛,並奪回五羊城。同月,尊王團的清君側運動結束,有幾 個尊王團領袖被刑部以“受共和軍唆使陰謀顛覆帝國”的罪名拘捕斬首,那自然是聽從文侯的幾個。南宮聞禮正式平反,追授文侯之爵, 可娜作為南宮聞禮遺孀,受封清節縣君,並破例接任禮部尚書之職。帝國開國以來,曾經出過幾個女官,但出現女尚書還是第一位。可娜成為禮部尚書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民間兵器管製,收繳散落民間的武器。尊王團掌握許多武器,可娜的這條命令自然是對付他們的,收繳武器後,那些人頂多就是在街上晃晃了。
四月,帝都平靜,地軍團則受命征討共和軍,因為共和軍開始準備北伐。短暫的和平正式結束,戰火重新燃起。從帝都出發時,我看到一路上那些剛安定下來的難民再一次收拾東西準備逃難,那些剛被開墾出來的荒地也一片片地重新拋荒,痛苦依舊攫住人們的心。 從帝都抵達五羊城,需要兩個月的路程。地軍團在近一個月後抵達東平城,共和軍的前鋒已抵達東平城下,攔住了我們的去路。當時東平城已齊聚地火水風四軍團,本以為手到擒來,但出乎我的意料,這一戰艱苦之極,地軍團險些被擊潰。因為共和軍的炮火威力遠遠超過了火軍團。火軍團的火炮射程大約一百多步,共和軍的火炮竟然遠達七百餘步。我記得在攻入伏羲穀時, 簡仲嵐曾提醒過我,但當時我覺得這太不可能,一直在懷疑。在東平城下第一次確認,就更加驚心。我們的戰法一直是火軍團先用火炮轟擊,當敵軍發生混亂後再由地軍團突擊。這種戰法屢試不爽,可是這一次徹底失敗,火軍團的炮火根本還沒碰到共和軍的影子,就被共和軍的炮火掃滅了近一半。這一戰打得畢煒痛哭失聲,幾乎要自盡,幸好當我冒險命地軍團突擊時,共和軍軍中突然發出一聲巨響,似乎是發生了什麽事故,結果共和軍敗退下去,但他們在敗退前仍然將地軍團的一架鐵甲車也擊毀了。鐵甲車一直被看成是陸戰無敵,連蛇人對之都毫無辦法,可是共和軍的炮火竟然能摧毀鐵甲車,讓我們驚心不已。
這一戰共和軍雖退,損失卻是我們更大,所以其實地軍團是敗北的。從地軍團成軍以來,這是第一次失敗,五德營群情激昂,誓要雪恥。 然而我另有打算,在出發前,我向帝君上過奏折,要求以何從景為籌碼,建議停戰,恢複當初談定的立憲製,說好的共和軍享有權利一律不變。帝君雖然有些不肯,但我向他陳說利害,帝君最終還是同意了。趁現在隻是交戰過一次,不至於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向共和軍派出使者,要求和談。
共和軍回應了。可是,與我想的不同,雖然何從景被帝國活捉,共和軍反倒提出更苛刻的要求,甚至要求修改國號,去帝號,帝君隻能作為特殊人物在國家享有優待。 共和軍的強硬出乎我的意料。然而我仍然希望不要再有戰爭,所以不論共和軍提出的條件有多麽苛刻,我仍然一步步談判,該還的還,隻希望達成一個共和軍和帝君都能同意的條件。
隻是,變化還是來得太快。談判從五月談到七月,突然傳來一個消息,尊王團又在帝都發動一次運動,刺殺了何從景。
消息傳來,最後一線和談的希望破滅,戰火重開。這是帝國自新四年、共和元年七月的事,這一年,張龍友晉升為太師,正式成為帝國最有權勢的人,而文侯重新被貶為侯爵,文公的爵位給了蒲安禮。同時,我終於在二十九歲的最後一個月裏被封為帥,成為帝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元帥。同時,邵風觀、畢煒、鄧滄瀾三人同時升為上將軍。這時帝君也正式提出要我迎娶十九公主的事,但我以郡主為理由而拒絕。
自新五年、共和二年三月,我正在抵禦共和軍的新一輪攻勢,傳來一個消息,文侯逃亡入狄,地軍團與風軍團立刻返回征討。
回到帝國後,整編了部隊,我和邵風觀率地風聯軍五千人進入沙漠, 經過激戰,活捉了文侯。然而,在這一戰中發生了很多事:我的百辟刀在與葉飛鵠對刀時碎裂,小王子則在與隨文侯出逃的武昭老師對槍時槍挑武昭老師,而地軍團參軍簡仲嵐竟然要殺我。
帝君現在正倚仗我,他不會殺我。要殺我的,隻有因為我拜帥後權位逼近他的張龍友。張龍友要做的,是加強帝君對帝國的控製權,然而我作為帝國元帥,率先反對任何人獨斷,在張龍友眼裏,我就是他控製地軍團的最大障礙了。
然而,我隻有一步步地做下去。至少,現在隻有我才能製約張龍友, 不讓他成為第二個文侯。文侯被捉拿回來後,我與邵風觀、鄧滄瀾聯名請求赦免他的死罪。不管怎麽說,文侯為帝國立下了極大的功勞,他也確實有治國的能力, 就算讓他成為一個幕僚,也能夠向他請教許多治國之策。畢煒雖然沒有與我們聯命,但他也沒有提議要殺文侯。堅決要殺文侯的,卻是晉升為文公的蒲安禮。蒲安禮上疏,說文侯跋扈難製,不臣之心永無寧日,因此必須斬殺, 張龍友也附和他的建議。張龍友和蒲安禮,這兩個帝國目前地位最高的人都堅持如此,雖然有我們四相軍團三統領聯命保奏,仍然無濟於事。不過好在我們也不算毫無地位,帝君決定,賜文侯一死,給他留一個全屍,不至於身首異處。
自新五年七月,文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當時,我正奉命抵禦丁亨利的共和軍北上。
丁亨利非同凡響。共和軍重新舉旗以來,雖然仍遭四相軍團壓製,無法渡強北上,但他們的實力越來越強,而且每次挫折都無法給他們實質打擊,往往過了幾個月共和軍就恢複元氣。我幾乎要以為共和軍真的擁有那種能造出人類的孵化機了,可是經過詳細調查,共和軍根本沒有這種東西,他們的法寶就是征兵。
與帝國軍征兵時不同,共和軍征兵完全憑自願,隻是承諾會把土地按軍功分發給他們。與帝國的土地私有不同,共和軍宣稱土地國有,人人皆可擁有。這一點對於流離失所的難民極有吸引力,而且大江以南的土地要比大江以北肥沃得多,不要說帝國那些擁有廣袤封地宗室王和功臣們不願把自己的土地分給難民,就算他們肯,這些土地的吸引力也不及共和軍控製區。更何況隨著戰火蔓延,勞力下降,當初立憲時定下的減免賦稅已成了一句空話,實際賦稅反而增加起來。而越是 這樣,逃離帝國控製區的難民就越多,共和軍的兵源也更充份。當我發現被我們占領的地方的民眾也開始傳說有一個地方沒有貴族壓迫, 不必繳納苛捐雜稅,土地也歸自己所有時,我明白,帝製先天上比共和製就有著致命的缺陷。我不相信共和軍能永遠把土地分給民眾,可是在當今,共和製再華而不實,帝國再有明君賢臣出現,對於民眾來說,共和製仍然要好得多。 隻是,我現在已經踏上了不歸路,無法再回頭了。唯一的辦法就是走下去,把另一條路截斷,這才這條路才會是一條康莊大道。
自新五年十一月,四相軍團齊聚,經過商討,決定對五羊城發動一次水陸攻勢。由於共和軍的水軍被鄧滄瀾擊敗後,實力大不如前,所以我們的水軍占了絕對優勢,共和軍也幹脆放棄水麵決勝之心,把精力全部放在了陸軍上。雖然地軍團的兵力較丁亨利稍占優勢,但這優勢遠未到必勝的地步。共和軍的七天將都在,而且他們還有那種威力遠遠超過我們的火炮,陸戰實力之比最多隻是五五之數。我定下的是聲東擊西之計。表麵上,由地軍團發動首攻,似乎為了掩飾水軍團從海上的進攻,其實鄧滄瀾才真正是佯攻,地軍團最終發動的是主攻。以這種看似不合理的戰術來打擊共和軍出現的空隙,也是丁亨利露出的唯一破綻。丁亨利深通兵法,我與他也交手多年,知道尋常的計謀瞞不過他,但也正因為對兵法太熟悉了,他一貫不做冒險之事。丁亨利與我惺惺相惜, 可我們也都知道對方在戰場上決不會留情,戰爭對於我們都不是一件兒戲,我以地軍團孤軍深入,隨時會遭到重創,他一定會認為我是在故意引誘他,直正的殺手是以水軍團從海麵攻擊。隻是當他把兵力移到水門時,地軍團將不顧一切突然發動最後的攻勢,一舉破城。這個計策太過冒險,如果是平時,我決不會用這種手段。一來可行性太低,二來即使成功,損失也會大得超出預計。可是我還是實行了。帝國軍第二次攻破五羊城。
這一次本應給共和軍帶來滅頂之災,可是最終卻令我失望,丁亨利仍然率領三分之二的士兵逃遁。這個人不愧今世數一數二的名將,即使處於絕境,仍然能如遊魚一般脫身。攻破五羊城,本應是一個轉機。我建議對五羊城采取懷柔政策,讓這些共和軍控製地的民眾知道,帝製並非如共和軍說得那麽可怕,他們仍然可以生活得安祥幸福。然而讓我始料未及的是張龍友突然蒞臨五羊城,他親自在城中搜捕共和軍殘部,隨即斬首示眾。我知道他是想用雷霆手段震懾共和軍民眾,讓他們不敢再依附共和軍,使共和軍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然而,他所做的這一切適得其反,毫無效果,反倒映證了共和軍宣傳的“帝製邪惡”,我在攻破五羊城初期采取的一些懷柔手段相應成了兩麵三刀,前功盡棄。攻下共和軍的大本營,豈但沒有消滅共和軍,反倒讓他們的生存餘地更大了。
我現在的希望,隻能寄托在能揭示出天法師的真麵目。伏羲穀一戰後, 因為天法師不知所蹤,我一直在追蹤這個人的下落,不知他躲在共和 軍還是帝國的背後。經過數年的追查,我終於發現了天法師是躲在共和軍的南武公子處。我將這個消息通知丁亨利。我告訴他,這一切其實都是天法師搗的鬼,包括最開始的尊王團搗毀共和軍帝都議事處, 以及水火兩軍團偷襲五羊城。天法師是把我們當成了他手中的武器, 他想要做的是消滅我們人類。 丁亨利答應了。他同意停戰,先去南武公子處追查此事下落。然而,這時南武公子卻到了軍前,帶來的卻是天法師那風幹已久的首級。 早在幾年前,天法師就已經被南武公子看出破綻殺死了。隻是天法師讓我們火並的計劃,卻經過南武公子修改後,一步步成為現實。最後一線和解的希望也破滅了,戰火重新開始。此時,共和軍的實力已經占了上風,而屋漏偏逢連宵雨,孤懸海中的海靖省都督,海靖伯孫琢之宣告獨立,不再聽從帝國命令。與之相應,西府軍都督、司辰伯陶百狐宣布天水省獨立。海靖省是海上門戶。孫琢之獨立後,水軍團已無法再從海上長驅直入,
進攻五羊城了。天水省則是西北門戶,陶百狐一獨立,西北諸省從此與帝國失去聯係。
自新八年,也就是共和五年的五月,最後一擊來臨了。狄人以為文侯和沙吉罕報仇為名大舉入關,實力大不如前的青月公再不能守,被狄人全線突破,防線徹底崩潰,青月公闔家自焚而死。同月,句羅島宣布與帝國絕交,改奉共和國為正朔。句羅是帝國最為忠實的藩屬,每當句羅有難,帝國也不惜一切代價援助。連句羅都背棄了帝國,我也似乎看到了帝國的末日。隻是,我仍然不願就此放棄,我仍想做最後一搏。
自新八年年底,我率地軍團裝作不支共和軍進攻之勢,將共和軍引入大江中遊的對馬山和屏風山一帶的墜星原。當初帝國與共和軍第一次同盟,陸經漁因為不願回歸帝國,於是率舊部盤踞此地,屢次偷襲帝國補給,就是在此地被我帶領首次上陣的地軍團鐵甲車隊擊敗。我還記得那一次陸經漁引以為傲的鐵騎軍被鐵甲車追殺殆盡時,他嗒然若死的樣子。那一次,他告訴我,屬於他的時代過去了,接下來將是屬於我的時代。現在就是在這個地方,我與陸經漁最得意的弟子又開始了一次決戰,這也將決定接下來的時代屬於誰的問題。
戰爭就是如此。我定下最後一個細節時,想著。可是我沒有一絲欣喜, 卻隻有失望乃至絕望。我的眼前看不到一絲光明,當初武侯陣亡前所說的“不仁者天誅之”六個字,時時在我耳邊回響。我一直引以為戒, 可是漸漸的,我自己也成為一個自己不願的“不仁者”。
自新九年、共和六年的一月,帝國與共和軍決定最後命運的一戰開始了。丁亨利率領的共和軍主力陷入了地軍團的包圍,可是,共和軍的實力卻隻有在地軍團之上。盡管將丁亨利包圍,我仍然不知道這一次是魚死還是網破。
第四十二章 天翻地覆
對馬山和屏風山,是兩座極為相似的山峰。在大江中遊,這兩座山並不是什麽有名的大山,一般人都不知道有這兩座山。這兩座山位於大江中遊的交通要道旁,地形險要,因為當中的墜星原隻有一頭相通,是個死地,所以是兵家大忌。隻是這地方十分偏僻,少有人知,如果我不是因為當初與陸經漁在此地有過一戰,一樣不知道還有這麽個地方。
當初,曹聞道被陸經漁困在了墜星原,這一次,卻輪到了丁亨利。
幾個人都在看著地圖。當初墜星原一戰,我們大多參與過,此時故地重遊,定然又想到了當時的情景。那一次我們兵力戰優,戰具也遠遠超過陸經漁,但開始時卻被陸經漁牽著鼻子走。若非陸經漁一直對曹聞道這個舊部心存希望,不願將他斬盡殺絕,那我們多半會被他各個擊破了。
曹聞道看著地圖,臉色有些難看,想必又想起了當初的事。小王子倒是默然不語,隻是手指輕敲著桌麵。自從在追殺文侯一戰中手刺武昭老師落馬,小王子像是一下變了個人,越來越沉默寡言,人也顯得老成了許多,有空便攻讀兵書,現在已是我的一個得力臂膀,也越來有大將風度。
楊易忽然道:“楚帥,照常理,這一次共和軍已是無路可逃了,隻是……”
楊易沒再說話,曹聞道在一邊道:“隻是這個人用兵奇妙,總是令人猜測不到,是吧。那一次在五羊城裏,原本也該打他們一個全軍覆沒的。”
我暗自歎了口氣。楊易這麽說,雖然有點長他人威風,但我也當真有這個顧慮。丁亨利,這個金發碧眼的漢子用起兵來,仿佛有種奇異的魔力,總也捉不住他。現在我把他逼入絕境,已是第二次了,可是我仍然不知道這一次他會不會再出奇計逃脫。
那一次在五羊城,他命人向我聲稱要投降。我自然不信丁亨利會投降,然而他這樣說了,我也不能不顧一切進攻。在我內心裏,我也真心希望共和軍能夠投降,隻是我清楚地知道,丁亨利決非這種人。
那一次,我就上了丁亨利這個當。他猜出我不會相信他的投降,但對他的求降仍然要敷衍,所以暗中將士兵化整為零,而營中仍然保持原樣,自己則與我討價還價,拚命要求投降後的待遇,讓我誤以為他要發動反擊。等我發現他真正的目的,被困城中的共和軍已經有多半夾雜在逃難的城民中出城去了。兵行詭道,這個道理我也爛熟於胸,但那一次丁亨利就是用我所熟知的道理來擺了我一道,讓我一直耿耿於懷,以至於現在我仍然吃不準他到底是真個被我引入圈套了,還是又給我設了個圈套。商討了一陣,我們決定,到目前為止還是靜觀其變。至少共和軍的主力已被我們堵在墜星原裏,他們另外不會有太多的兵力可用。即使他們不顧一切殺開血路逃走,也得付出一筆極大的代價。我們隻需以逸待勞,多多防備丁亨利那不按常理的奇計便是。
商議完畢,五德營諸將各自前去準備。為了將丁亨利引到墜星原,我們的損失也不少,將來已不可能再有同樣的機會了,我們就如同一個走到了絕路的賭徒,這一次是僅存的翻本機會。
等他們走走了,小王子忽然站起來道:“楚帥……”
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我道:“殿下,怎麽了?”
小王子吞吞吐吐地道:“父王現在身體又不太好。”
安樂王最近身體很不好。年紀大了,又向來肥胖,現在他的病很多。小王子頗有孝心,平時一回帝都便去陪著父親,我作為名義上的女婿,也不時去陪陪他。以前安樂王在我眼中一直是個顢頇無能的人,但接觸得多了,也覺得安樂王雖然無能,本質上卻是個善良的老人。宗室子弟向來跋扈驕橫,但安樂王府的人與旁人大不相同。看著病臥在床的安樂王,我仿佛又見到自己早已過世的父親。聽小王子這般說,我道:“小殿下,你還是先行回去,這裏有我們在。”
小王子搖了搖頭,歎道:“忠孝不能兩全,我說的倒是你。父王一直希望你能多去陪陪他,看到你,他就像看到姐姐一樣。”
我的心頭像被刺了一下,道:“好吧,等這一戰結束,我就陪王爺多說說話。”
小王子抬站了起來。這幾年他已經長開了,比我還高出半個頭。他道:“楚帥,你覺得丁亨利這回還能有什麽辦法脫身?”
我道:“看起來已是很難,隻是丁亨利足智多謀,現在實在猜不出他會想出什麽辦法。”
小王子看了看四周,小聲道:“可是,楚帥,除掉共和軍,難道是最好的辦法麽?”
一霎時我不知道小王子說這話的真意,看著他道:“小殿下,你還有什麽別的好辦法?”
“我覺得,共和製在民眾中根基已成。這一路而來,我偷偷問過很多人,表麵上他們說帝國好,可私底下,一個個都說共和製要好得多,因為共和製沒有帝君,沒有宗室,人人平等。帝國縱然現在開放文武校之禁,可是在民眾看來,要開禁,首先仍然要有禁可開,所以帝國仍然視百姓為下等人。共和軍宣稱人人平等,土地也全部歸自己所有,不再繳納賦稅。總之,在百姓眼裏,共和製才是應該的。楚帥,我覺得我們是在逆天而行啊。”
我歎了口氣,輕聲道:“小殿下,這事我何嚐不曾察覺。地軍團在百姓中口碑還好,可當初每次出師,當地百姓都會自發前來勞軍,可現在勞軍的事越來越少。固然是連年戰火使得百姓越來越窮了,可是他們心底未嚐不會有對我們的怨言。不管怎麽說,他們已經把我們看作引起戰爭的禍首,即使嘴上不說,心裏也已這麽想。可是,我們又能怎麽辦?投降共和軍麽?”
小王子沒再說什麽。這個問題實在沒辦法回答,如果真的說下去,的確隻剩了投降共和軍一途。他舔了舔嘴唇,道:“可是,楚帥,你即使殺了丁亨利,恐怕仍然滅不了共和軍。過不了多久,他們又會死灰複燃,那時就更難辦了。”
小王子說得沒錯。現在共和製已深入人心,南武公子又神出鬼沒,這些年來我都不知道他真正的行蹤。雖然現在共和軍最大的一支武裝被我困住,但丁亨利隻是共和軍的武器,南武公子才是共和軍的心髒。南武不死,再過幾年,他肯定會招兵買馬,重新舉旗的。我屢次想要捉拿南武公子,可到現在為止卻連南武公子的真身都沒碰到過一次。更何況就算捉住了南武公子,可是民心已經向著共和一方了,沒有南武公子,也會有人舉著立和製的旗幟站出來的。
隻是,這些現在已無暇考慮了。即使我走錯了路,卻也沒有再選擇的餘地,隻能走下去。我拍了拍小王子的肩,道:“不要多想了,現在一心對付丁亨利吧。”
這時,門口忽然響起了馮奇的聲音:“楚帥,共和軍有使者要出來。”
墜星岩隻有一條出口,我以三台鐵甲車封住出口,再以軍中的炮火從死角處轟擊。雖然我們的炮火威力遠不及共和軍的,但占據地形之利,共和軍縱然有威力比我們大好幾倍的火器也無濟於事。而丁亨利身邊不會有多少補給,我們隻消封半個月,足以讓他全軍餓得半死,除非他們也開始以人為食。不過,我知道丁亨利是絕對不可能實行這種策略的。所以一把他們封死,我立刻派了使者進去遞交勸降書。現在,大概是丁亨利的答複吧。
我走到門邊,道:“有幾個人?”
“一個。”馮奇的聲音有些猶豫,“似乎……似乎是丁亨利。”
我大吃一驚,道:“是丁亨利自己?”
戰時派出使者談判,那也是常事,但極少有主帥充當使者的。丁亨利即使認定我不會趁機對他下手,自己前來談判,膽子也實在大得過份了。馮奇點了點頭道:“應該是。他自稱是共和軍丁亨利,要求麵見楚帥。”
我看了一眼小王子,小王子也有些震驚,道:“他現在出來了麽?”
“楊將軍不敢自專,請楚帥和監軍大人定奪。”
我道:“走,去看看吧。”
小王子道:“楚帥,你不要忘了羅須陀之事。”
戰史上曾經有過一個先例。大帝起兵時曾為先朝名將羅須陀圍困,無法脫身。羅須陀與大帝曾是好友,愛惜大帝才能,於是要他前來投降。結果大帝派了替身前來談判,趁羅須陀自認與大帝有交情,不加防備之機,那替身舍身刺殺羅須陀,大帝則率軍趁亂衝出,結果反敗為勝。這一戰雖然成功,但未免對大帝聲譽有損,所以隻作為詭道中的極致,記載在野史之中,正史中隻說大帝趁亂陣斬羅須陀。不過,帝國那些有了一定資曆的將領,一般都知道這個戰例,所以後來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使者都派遣無關緊要的人物,若是重要的,反倒令對方疑慮。丁亨利是陸經漁在五羊城收的弟子,他肯定聽說過這件事,小王子因此來提醒我。
我笑了笑,道:“丁亨利豈是這種人。小殿下,走吧。”
我整了整衣服,帶著馮奇他們向前走去。雖說我不信丁亨利會充當刺客,但終究不敢太過大意,到了墜星原穀口,命馮奇守在我身邊,親兵隊也嚴陣以待。丁亨利槍術甚佳,真個不顧一切時也不易對付,必須先做防備,所以給丁亨利準備的位置放在了十幾餘以外。這個距離,有馮奇的彈弓保護,丁亨利稍有異動便可以製住他了。
安排妥當,我向楊易點了點頭,楊易會意,下去道:“讓共和軍使者過來。”
一個傳令兵得令,騎馬向穀口跑去。墜星原的穀口不像伏羲穀口那樣有條長長的風刀峽,不過是兩山夾出的一個缺口而已,隻過了不久,我便見那傳令兵騎馬回來,身後跟著一個杠著白旗的人。雖說隔得遠了看不清,但那人頭盔下金色的頭發還是很耀眼。丁亨利身具異像,他要找替身恐怕也找不到,這個人多半便是丁亨利的正身了。我站起來,道:“請丁亨利將軍過來。”
到了近前,我的親兵讓丁亨利下馬,搜檢過身上,才放他過來。他到了我給他準備的那張椅子前,將手中白旗往地上一插,抬頭道:“楚兄,別來無恙。”
雖然身邊盡是手握明晃晃刀槍的地軍團士兵,丁亨利的態度仍然從容不迫。我暗自讚歎,道:“丁兄,你近來也好?”
丁亨利看了看眼前,微微一笑,道:“與楚兄相識已然不短,不過現在這樣見麵,似乎還是第一次。”
與共和軍交戰以來,我就從來沒見過他。現在在虎視眈眈的士兵中與他相對,確實還是第一次。我道:“天下事,今日不知明日。丁兄,當初我們杯酒言歡,今日刀兵相見,隻是想不到而已。”
丁亨利嘴角仍是帶著點淡淡的笑意,道:“那麽,楚兄,今日亨利前來,你連杯水酒都不預備,未免有失待客之道。”
我沒想到丁亨利居然會討酒喝,不由一怔,馮奇在一邊喝道:“大膽!”我止住了他的叫罵,道:“給丁兄倒杯酒。”
酒倒了上來。丁亨利舉起杯子呷了一口,緩緩道:“楚兄,你覺得你勝券在握,我已如魚肉在俎,是不是?”
我道:“丁兄難道覺得不是?”
丁亨利歎了口氣,道:“當初與楚兄初見,我便想最好不要與你為敵。沒想到,我們仍然成為死敵了。事已至此,你覺得當初可能避免麽?”
我不知道丁亨利不說些實在的,倒扯些不著邊際的話做什麽。我道:“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當初也許會有機會避免,但木已成舟,丁兄你以為還有什麽辦法麽?”
丁亨利把杯子放了下來,道:“雖說世間並非事事如人意,但我們終究可以改變一些什麽。楚兄,若非當初你與南宮大人的努力,那時的立憲連談都談不了。”
聽他說起南宮聞禮,我心裏一陣痛楚,歎道:“立憲最終還是失敗了。”
丁亨利淡淡一笑,道:“也不能說失敗,帝國子民正是通過立憲,知道了共和的好處。不是麽?當初我們在帝國人的眼裏,盡是些妖魔鬼怪,正是立憲後,他們開始知道了共和製並非要把人斬盡殺絕,並不是殺人不眨眼。”
我哼了一聲,道:“其實,這早就在你們的計劃中了,是不是?”
丁亨利嘴角的笑意消失了。他又喝了口酒,長歎一聲:“雖然這計劃極見成效,但我一直有所保留。楚兄,縱然兵行詭道,但這等做法,實際上已經是在利用民心了。”
我的心頭一動。丁亨利的看法與我也相差無幾,隻是我倒沒什麽保留,兵法有雲:“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得民心者得天下,失去民心當然也失去了執政的資格,文侯當初就說過,民心其實是這世上最難用,也是最易用,最有威力,也最無力的東西。共和軍能夠左右民意,在我看來,不過是在一場不見殺戮的戰場上占了上風,無可厚非。我道:“民心為何,原本也隻是受人擺布的。你們能爭取到民心,但並不是永遠保留民心所向。”
丁亨利苦笑了一下,道:“楚兄,你真覺得把民心當成一件隨意擺布的東西是無所謂的事麽?這可不是一幢高樓,一堵城牆,倒塌了就可以蓋一個更高更大的。拿民心當武器,換來的隻是一人的榮耀,付出的代價卻是無數蒼生的性命。”
我默然不語。丁亨利說的,其實也是我心裏所想的。隻是正如文侯所說,民心是最易受人擺布的東西,也許他們被源源不斷地送死,心裏隻覺得這樣做是值得的。即使我自認做的一切都是為國為民,可在他們眼裏或許這一切一文不值。
我突然感到一陣煩躁,道:“丁兄,你今天來便是跟我說這些?”
丁亨利又倒了杯酒喝下,道:“差不多。楚兄,我隻想對你說,縱然我對左右民心之舉有所保留,但現在民心向背,不言而喻。楚兄今日縱然殺了我,隻會使民心更倒向共和軍一方。帝國大勢已去,縱然是你,也回天乏力。”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丁亨利沒有說錯,到了今天,民心已經全部在共和軍一邊。不管這是共和軍的宣傳,還是別的原因,帝國已經得不到民眾支持,最直接的後果便是帝國軍征兵越來越難。地軍團在諸軍口碑中最好,百姓說起地軍團,有“餓死不擾民”的風評。可即使是地軍團,現在同樣已召不到新兵了,一直都無法整裝滿員。再這樣下去,地軍團長久樹立起來的好名聲,肯定會慢慢被磨掉吧。
丁亨利看著我,慢慢道:“楚兄,我知道你不會對我容情,不過仍要感謝你給我這個機會。我想再講個故事給你聽吧。”
我心中更是不快,道:“丁兄,你到底搞什麽鬼?我也知道你定然不肯投降,所以還是請回吧,這次我的確不會再留情了。”
丁亨利卻像沒聽到我的話,喝了口酒道:“夏天的一棵大樹上,枝繁葉茂,一隻蟬正在高唱。隻是這蟬沒想到,有一隻螳螂正躲在它身後,隨時準備著捉住它。”
丁亨利居然真的講開故事了!但這個故事似乎隱涵深意,我沒有再說話,隻是聽著他。丁亨利又把杯子倒滿,呷了一口,道:“螳螂隻以為自己要得到一頓美餐了,可是它同樣沒想到,有一隻小鳥看到了這蟲子,正停在它身後,馬上就要啄上來。而這小鳥的心思全在螳螂身上,它與螳螂一般,沒看到有個孩子手持彈弓,已經瞄準了它。”
他說著,放下酒杯,臉上露出微笑道:“螳螂、小鳥,都已經要捕捉獵物了,可是它們自己不知道自己同樣是獵物。這個故事是不是很奇妙?哈哈。”
我的心頭一動,道:“丁兄說這故事,可是有什麽深意麽?”
丁亨利抬起頭,看著我道:“楚兄,這世上並非隻有勝負那麽簡單。螳螂對於蟬來說,那是勝者,但它在小鳥眼裏,卻是個獵物。”
如果是別人說的,我一定會覺得那隻是嘴硬而已。但丁亨利的語氣十分誠懇,我的心突然感到空落落的,不由道:“難道丁兄還伏下一支伏兵?”
丁亨利道:“假如我說沒有,楚兄一定不信。假如我說有,楚兄隻怕同樣不會信。說也好笑,伏兵雖有,能不能成功,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告訴楚兄,當我被逼上絕路的那一天起,這支伏兵就該發動了。”
我猛地站起來,喝道:“丁兄,我當你是肝膽相照的朋友,所以聽你說了那麽多。若是你一味說些不著邊際的話,那不要怪我無情了。我隻問你一句,丁兄,你降不降?”丁亨利被我圍入墜星原的兵力足足有七萬之眾。以共和軍的實力,現在頂多還有一兩萬兵力。即使能緊急征兵,恐怕也不會太多。我在與丁亨利決戰前,就得到可靠密報,那些兵力盡數在東平城與帝國相持,根本不可能趕到此處。等他們趕到,丁亨利這支隊伍早就餓成肉幹了。
丁亨利看了看我,道:“楚兄,假如我真的降了,你以為你能挽狂瀾之既倒,帝國不再崩潰麽?”
我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我現在是帝國之臣,隻能為這個國家盡忠。”
丁亨利的眼神一下銳利起來,道:“你不知道這是愚忠麽?”
我暗自歎息,但臉上仍然板得鐵一樣,道:“說我愚忠也罷,我現在已是代表了帝國。當初我選擇了這個國家,在這個國家裏有我的愛的一切,我便要為守護這個國家付出一切。”
丁亨利的眼神越來越銳利,手按在案上,看樣子似乎隨時會一躍而起。我對視著他,毫不避讓。半晌,他搖了搖頭,歎道:“愚哉,愚哉,愚不可及。楚兄,你一直堅持要消滅戰爭,但你這樣做,隻會讓戰爭曠日持久,不可收拾。”
我道:“丁兄,你也沒想到,這世上,假如我不戰,不知會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戰火更將連綿不絕,蒼生也更加痛楚不堪。便如你一般,即使你願降,你手下那些人願降麽?野心家遍地都是,你沒有野心,隻能成為別人的犧牲。當初大帝得國,假如得到國家的不是他,一樣會有別人上來,說不定戰火綿延得更久。”
這回輪到丁亨利默然不語了。他肯定想到,即使他投降了,這六七萬人中肯定會有一大批人不願投降帝國軍,會要求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的。當初我們被困高鷲城,並不知道蒼月公與武侯聯手是別有用心,表麵上兩方聯手,勝麵多了不少,但欒鵬不惜兵諫,也要求與共和軍決裂,殺盡他們。現在也是一般,共和軍被我困住了,假如他們不戰而降,定會有些人要求戰到最後。假如沒有丁亨利從中節製,這股桀傲不馴的力量一旦暴發出來,就會引起一場大動亂。帝國軍也是如此,一旦我放棄了,即使是軍紀最好的地軍團,多半也會成為一支燒殺擄掠無所不為的亂軍。我與丁亨利的決戰,隻是把戰火壓在最小的程度,倒可以說那是一種幸運。
過了好一會,丁亨利又倒了杯酒,道:“楚兄,我想你說得也沒錯。錯的,便是我們不該生在這個痛苦的年代吧。”
我也歎了口氣,道:“生為亂世人,原本就沒有自己的選擇了。此番戰爭,不管誰勝誰敗,將來天下太平,定要多建學校,以開啟民智為第一要務。隻有哪一天,民心不再成為政客的武器,戰爭才會不存在。”
丁亨利點點頭,道:“楚兄,這個新時代,隻怕真的要在血與火的洗禮中才能孕育而出。”他端起杯子,忽然將杯中的酒灑在地上,神色有些黯然地道:“老師就是在這兒被你擊敗的吧。楚兄,也許我的血會與老師的血流在一處。”
他又說起陸經漁,我的心裏也有些不好受。陸經漁也是我的兵法老師,但他可以說是死在我的手上的。我道:“也許,會是我的血。”
丁亨利沒再說什麽,轉身跳上馬去,再不回頭,揚長而去。
丁兄,一路走好。看著他的背影,我在心中喃喃說著。不知何時,眼中又已濕潤了。
這個新時代真的要經過血與火的洗禮才能孕育出來麽?到現在,流的血夠多了,難道還不曾流夠?我不禁茫然。以民心為武器,這種做法雖是我萬萬不能認同的,但不知不覺,我卻同樣走上了以民心為武器的道路。不,更確切地說,我被民心推到了前台,盡管不自願,也成了一個能左右民心的人。
楊易這時走了過來,道:“楚帥,丁亨利最後說了什麽沒有?”他方才一直在我身邊,先前的話都聽得了,但最後丁亨利與我幾乎是在耳語,他也聽不真。
我搖了搖頭,道:“他不願降,看來唯有一戰了。”
楊易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楊易與丁亨利雖然並不熟,但丁亨利那種颯爽英武之氣大大令人心折,看著丁亨利走向末路,楊易心中也大為不忍吧。
我冷笑道:“楊兄,你不要大意了,不要把他的為人與用兵混為一談。丁亨利兄為人很好,但用起兵來,可是詭計百出的,小心今晚他會來偷營。”
楊易點了點頭,道:“末將領會的。隻是,”他沉吟了一下,道:“末將覺得,對他該速戰速決,不能再拖下去。”
我道:“你急什麽,再拖個三四天,他們便熬不住了,到時進攻事半功倍。”
敵軍乏糧,相對而言,我軍糧草較豐,又占了地形優勢,圍而不攻實是上策。等丁亨利一軍因饑喪失戰鬥力,再發動進攻,就可避免有太多殺傷。但楊易麵有憂色,低低道:“楚帥,我怕……怕朝中有異動啊。”
我詫道:“朝中?你指的是什麽?”
楊易道:“末將倒不是看出什麽,隻是楚帥你想,丁亨利為什麽要講那樣一個故事?”
我的心頭一動,道:“難道,共和軍會一舉拿下帝都?”想了想又搖搖頭,道:“東平有鍾禺穀守城,東陽更有水火二將。這三人聯手,便是地軍團都拿不下來的,可以說是固若金湯。”
楊易道:“從外攻確實很難攻破,但萬一變從內起,又該如何?”
我的心又是一動,但楊易的話未免太過聳人聽聞,鍾禺穀、鄧滄瀾都是忠勇之士,畢煒雖說不見得如何忠,但他為帝國征戰多年,現在共和軍也不曾占到絕對優勢,更何況丁亨利主力被我所圍的消息他肯定也能聽到,這個時候不會有變化的。我道:“也不必太過多慮了,豈會有事。”
楊易臉上的憂色卻絲毫未解,他小聲道:“楚帥,我們為了引共和軍入伏,一直不與外界通消息,末將覺得還是盡快派細作去探明東平東陽二城現實為好。”
丁亨利講那個故事,楊易在一邊定也聽到了。我笑了笑,道:“即使那支共和軍從東平轉道過來,也需十餘日才能抵達。楊兄,你覺得丁亨利還能堅持十餘日麽?”其實東平城有鍾禺穀鎮守,還有水軍團助攻。水軍團有螺舟施放水雷,可以說是無敵,就算共和軍能破了東平城,定也渡不過江去。
楊易仍然憂心忡忡地道:“看起來丁亨利有恃無恐,他到底倚仗的是什麽?楚帥,夜長夢多,末將還是覺得及早進攻為上策。”
我沉思了一下,道:“另幾位統領的意思呢?”
“他們與我想的差不多。楚帥,犧牲再所難免,你想要不戰屈人之兵,現在已不可能了。眼下以雷霆手段震懾敵軍,才是避免更大傷亡的最好手段。”
現在帝國今非昔比,實際控製疆域越來越小,國庫也因為連年征戰而越發空虛。現在,我背後已經不再有一個巨大的力量支持,所以隻能靠地軍團本身的實力去震懾敵人。楊易這一點說得沒錯,隻是這樣一來,殺傷越來越大,我們自己的傷亡也越來越大。我越想越是茫然,現在這種情形,與我的信念離得更遠了。我一直堅信,軍隊的存在,殺戮不是目的,為的是消滅戰爭。可是我現在所做的一切,哪裏是消滅戰爭,而是在挑起戰火了。
也許,真要和丁亨利所說的那樣識時務為俊傑,投靠共和軍,才能達成我的理想吧。可是我又無法讓自己相信,這樣並不是見風使舵。共和軍所說的雖然與我的信念更接近,但共和軍的虛偽也令我心寒。郡主當初對我說過,並非隻有共和製才能做到以人為尚,以人為本。帝君雖然不是個理想中的明君,但他至少也在努力往這條路上走,現在帝都附近的帝國實際控製區已經做得相當好了。當帝國重新和平,假以時日,我堅信帝國會煥然一新的。
我敲了敲椅子的靠手,道:“好吧,餓他們三天。三天後,發動總攻,不必留情。”
被封死在墜星原的共和軍士兵固然唯有一死,但他們的死卻可以換來和平,他們的死也是值得的。我在心裏這樣想著,但仍然痛苦之極。七萬共和軍,雖然被圍入絕地,但我們想要徹底擊潰他們,付出的代價也不小。以殺戮樹立起威嚴,終究會在殺戮中失去。當初的武侯大概到了臨死才悟出這個道理吧,可是我即使早就知道,仍然一步步地重複著武侯的腳印。
雖然我說三天後總攻,結果當天夜間丁亨利果然就發動了一次突圍。隻是他所處的地形太過不利了,他們雖然擁有比我們更強大的火器,但帝國軍全在死角裏,他們從裏麵根本打不中我們。而他們一旦突出對馬山與屏風山之間的山穀,就立刻遭到五德營的迎頭痛擊。我們的火炮威力固然不及他們,可是占據了有利地形後,發揮出來的實際威力遠遠比他們大得多。後半夜開始的戰鬥,到淩晨天放亮時結束,共和軍在穀口留下了兩三千具死屍,鮮血也流得遍地都是。
小王子一直站在我身邊。看著遍地屍體,他的臉極是難看。當共和軍終於放棄了突圍,重新退回墜星原時,他突然扭過臉,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
小王子從軍時間已經不短,死人也見得多了,比這更血腥的場景他不知看過了多少,但這一次他也忍不住。我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背道:“小殿下,怎麽了?”
小王子抹了下嘴角,道:“楚帥,我……我真看不下去了。”
我歎了口氣,道:“我也不想殺他們。可是一旦他們突圍出來,丁亨利也不會對我們留情。誰叫這是戰爭。”
小王子沒說什麽話。暮色中,他的麵色蒼白,眼神也虛浮。我暗自歎息,知道這個少年已到了崩潰的邊緣。小王子還沒長成時,在他心目中,上陣殺敵是件值得興奮的事,當時他也盼著能衝鋒在前。可是經曆得多了,尤其是在追殺文侯一役中,他親手將追隨文侯的武昭老師挑下馬來以後,小王子一下子像變了一個人,每到征戰再也不奮勇上前了,時不時地倒流露出對戰爭的厭惡,以至於他與五德營諸將越來越疏遠,連以前和他關係最好的曹聞道,現在也對他頗有微詞,說他膽小懦弱無能。
其實小王子那種想法我何嚐沒有,每個經曆過戰陣的人都會有。隻是有些人能夠挺過這一段,在以後的戰事中越來越有凶性,而有些人卻無法承受那種壓力,以至於崩潰。小王子自幼養尊處優,沒經過什麽挫折,他不像我那樣能忍。到了現在,隻怕已經到了他的極限了,所以幹脆盡量逃避。
我沒有去逼他。小王子做不了他理想中的名將,說不定並不是一件壞事。所謂名將又算什麽?武侯是名將,文侯也算名將,但他們不是橫死,就是身敗名裂。而我的結局又會是什麽?我猜不出來,隻怕好不到哪裏去。讓小王子能平安地度過餘生,對於他來說,未始不是幸運。
我正想再說幾句寬慰他的話,馮奇忽道:“楚帥,有人過來了!”
曙色中,有一騎從紮下的營盤中如飛而來。我吃了一驚,道:“是誰?”
馮奇道:“是從廉字營裏過來的。”他伸手從腰間摸出了彈弓,取下彈丸扣下。不管來者是誰,這樣子如飛而至,隻怕是出了意外,他自然要先做好準備。
那騎馬來得極快,一下子便已到了近前。原本二十步外該下馬而行,但那一騎衝得太快,竟然衝到了距我十步左右才滾鞍下馬。他衝得太近了,左右親兵隊登時嘩然,全都挺槍上前,馮奇也把彈弓對著了他。我卻已經借著曙色看清了來人,正是廉百策,忙止住了他道:“不要動手,扶廉將軍上來。” 廉百策足智多謀,也向來鎮定,但現在卻驚慌成這樣子。我的心登時提了起來,看了看四周。可是,四周並無異樣,並沒有中了別人埋伏的跡像。我定了定神,迎上前去道:“廉兄,出什麽事了?”
廉百策上氣不接下氣,扭頭看了看身後,道:“楚……楚帥,出大事了,我們找個地方說。”
廉字營紮下的營盤離這兒很近,可是廉百策卻像趕了上百裏路一般,臉上也全無血色。我心中一動,道:“要叫諸統領過來麽?”
廉百策道:“我已派人去通知了,他們馬上過來。楚帥,快進去說吧。”
他說得驚慌失措,全然沒有平時的鎮定。現在五德營都正在麵對敵人,丁亨利不知何時又會再次衝鋒,實在不該把五統領都叫出來。但廉百策如此驚慌,並且不無僭越地召集五德營統領,隻怕真出了天大的事。我心中也有些驚恐了,對馮奇道:“馮奇,扶廉將軍進我的營帳。”
一進營帳,我把諸人都遣了出去,隻留下我和小王子兩人。我道:“廉兄,到底出了什麽事?”
廉百策看著我,又看著小王子,似乎鼓足勇氣,這才道:“楚帥,帝國覆滅了。”
“什麽!”我和小王子都失聲叫了出來。我一把抓住他的肩頭,道:“到底出了什麽事?你在做夢不成?”
廉百策搖了搖頭,道:“楚帥,你知道,我與張太師還有聯係。”
小王子驚道:“廉將軍,你怎麽和太師有聯係?”
廉百策原是張龍友安插在五德營的耳目,但他最終背棄了張龍友,把張龍友吩咐的一切全部都先稟報過我。這件事隻有我和五德營五統領知道,連小王子都不知道。這也是這些年我與張龍友一直能夠和睦相處的原因,張龍友通過廉百策得到的情報,所了解到的都是我如何不折不扣地執行帝君的命令,從來不自行其事,包括他要求我斬殺跟隨共和軍的村落的命令。我顧不得與小王子解釋,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廉百策咽了口唾沫,突然放慢了語速,也更低地道:“東平東陽兩城同時被共和軍策反。共和軍與水火兩軍團聯合,昨日突入帝都,解除禁軍武裝,帝君與太師以下百官全部成為階下囚,帝國已亡。”
這個消息像是個晴天霹靂,我被震得耳中似乎“嗡嗡”直響,半晌都說不出話來。小王子急道:“那我父王呢?”
廉百策道:“小殿下,真是報歉,我收到的羽書密報中沒提到安樂王爺的事。”他頓了頓,又道:“楚帥,使臣已發,大約明天便能趕到此地,命令我等就地向共和軍投降。”
“王八蛋!降個屁!老子不降!”
曹聞道一下蹦了起來。他在我麵前一直很收斂,但這回再也不收斂了,帝君和張龍友也被他罵得狗血噴頭。他大聲道:“豈有此理,這夥王八蛋連一天都守不住。鄧滄瀾和畢煒這兩個王八蛋也真是王八蛋,三姓家奴!”
畢煒會投降共和軍,雖然意外,但總還可以想像,畢竟他曾經被帝君策反過一次,背叛了文侯。可是鄧滄瀾和鍾禺穀也被策反,簡直無法理解了。而廉百策得來的消息更讓我震驚,這一次竟然是鄧滄瀾裹脅畢煒反叛,畢煒將錯就錯才降了共和軍。我止住了曹聞道的破口大罵,道:“曹將軍,稍安忽躁,我們還不知內情,先不要罵人了。諸位,明日使臣便到,要命令我們就地投降,你們以為五德營該如何行事?”
曹聞道忽地又站起來,向我一躬身,道:“楚帥,兵法有雲:亂命有所不從。這是條不折不扣的亂命,絕不能聽。末將以為,如今當行楊將軍那日的建議。”
楊易那天建議我廢了帝君,自立為帝,結果被我駁回。我心中惱怒,剛要罵他,陳忠忽然站起來道:“末將見識淺薄,不過那日楚帥你說帝君尚在,臣下自立是開了一個以武力奪權的壞頭。現在帝君已廢,那麽自立為帝便不是以武力奪權。”
陳忠話不多,但這話說出來很有份量。錢文義和廉百策登時站了起來,道:“末將等願奉楚帥為帝。”
他們的聲音不高,但十分堅決。五德營的五統領,有四個同意我自立為帝,而楊易更是那天提出這建議來的人,他的立場不言而喻。我心頭一亂,還沒說話,小王子忽然“哇”一聲罵了起來,道:“可是,父王……父王他……”
他們沒有再說話。帝君現在在共和軍手裏,正如當初我希望以何從景為人質逼迫共和軍投降一樣。假如五德營現在舉旗自立,他們也就失去了人質的效用,隻怕會被滅口。五統領裏隻有陳忠的女兒平時都跟在營中,其餘諸人的家室都在帝都,一旦我們起事,他們的家眷肯定難逃罪責。隻是他們毫不猶豫就站了起來,小王子卻做不到這一點。安樂王是帝國宗室領袖,目標很大,小王子被定為叛逆的話,安樂王定然難逃一劫。小王子雖然已在軍中拚殺多年,可他到底隻是個虛齡剛到二十五的青年,心頭一亂,也哭出聲來。
我的心裏也亂成一團,道:“大家都不要再說了。此事至今尚無確切消息,全軍嚴陣以待,靜候消息。”
楊易忽然道:“若是共和軍再要突圍呢?”
我道:“共和軍現在突圍,仍然依前例攻擊。”我看了他一眼,忽然從袖中拔出無形刀來,一刀斬在案角,喝道:“另外,楊將軍,任何人不得自行攻擊共和軍,違者視若叛逆,當場格殺,有如此案!”
百辟刀在征討文侯一役我與葉飛鵠的對刀中碎裂了,現在這把刀是簡仲嵐用的無形刀,這把刀雖然較百辟刀小一點,鋒利卻大有過之。一刀斬下,案角立時斬落,缺口光滑無比。楊易渾身一震,看向我,眼神卻帶著震驚和悲哀。
嚴令之下,他們凜然起立,道:“末將遵命。”
我生怕楊易還要自行其是,把曹聞道調到楊易營中,陳忠調到了錢文義營中。仁字營和義字營原本各距對馬山和屏風山一邊,呈犄角之勢牢牢鉗住丁亨利突圍的必經之路,現在多了兩個軍團,實力更強。但我的意思並非是要加強實力,而是看好楊易和錢文義兩人。曹聞道說得雖響,但他對我的命令向來不折不扣地執行,絕無違背,陳忠也一樣。錢文義曾經背叛過我一次,現在雖然可以信賴,仍然不得不防。最要擔心的,倒是楊易。楊易是個帥才,即使他統禦地軍團,我相信也能勝任,因此我總有些不放心。
分派已定,讓五德營自行調度,我坐在高處看著地形。從這裏看不清墜星原的情景,但我也猜得到那裏嚴密的陣形。不準楊易出擊,固然是怕他違背我的意思,逼我自立,另一方麵也害怕丁亨利。丁亨利盡管已入絕地,但爪牙猶在,假如楊易以仁字營單方出擊,縱然得地形之利,肯定也討不了好。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靜觀其變吧,看誰能掌握這個變局。
“楚帥,謝謝你。”
小王子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我轉過頭,道:“小殿下,坐吧,別哭了,我不會讓王爺落到險地的。”
小王子抹了下眼淚,道:“不是為了這個。楚帥,帝國真的氣數已盡吧,你能夠拯救這世界的話,還是把帝國拋在一邊為好。”
我苦笑了一下,道:“拯救這世界?小殿下,假如你聽得某個人這樣說,他是為了拯救國家,解民倒懸而起兵,那我可以告訴你,他隻是個野心家,為的僅僅是一己私利。這個世界根本不需要人去拯救,我們隻消順應變化,那就夠了。”
小王子怔了怔,道:“包括大帝?”
“包括大帝。有哪個人,成功後會功成身退,真正履行他‘拯救國家,解民倒懸’的夙願的?有史記載,至今兩千年,已曆十幾皇朝,每一朝的末世,總會天下大亂,於是有人站出來,說是為了拯救蒼生黎民,不得不以暴製暴。可是過後,僅僅是換了一個國號而已,百姓仍然要經曆一次輪回。”
我這話已是直斥大帝之非,小王子有些茫然,道:“可是,照你這麽說,難道大變來時,隻能袖手旁觀了?”
我歎了口氣,道:“小殿下,我也不知道。不過我隻知道一點,就是盡量減少戰爭,能避免戰爭就避免吧,隻消敵人不是那種窮凶極惡,毫無道理可講的野獸。”
小王子沉默了一陣,道:“那麽,楚帥,你是決定投降了?”
我默然不語。五德營統領大概隻看到我的茫然,小王子卻看到了我內心的決定。我點了點頭,道:“共和軍建立的也許並非是一個理想中的國家,但他們至少可以讓百姓知道,這個國家並非是一家一姓的天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天下。小殿下,戰爭持續得夠久了,我一直盼望能有這一天。盡管與我構想的不同,這個新時代並不是在我手中建立起來的,但這個新時代還是快要來了。我能做的,就是順應這個時代,不要逆勢而行。”
小王子沒再說什麽,隻是向我行了一禮,轉身走去。他現在已經鎮定多了, 郡主,請原諒我,我失敗了。看著小王子的背影,我眼前仿佛又見到了郡主的身影。假如郡主不死,她所構想的新時代一定會一步步成為現實吧,也應該比現在好得多。可是一切都已過去了,在這道洪流麵前,我的力量太渺小了。盡管我也努力想讓它沿著郡主劃定的方向奔湧,但它仍然越出了疆域,奔向一個全新的天地。
天暗了下去。暮色中,遠遠的卻有野火燒起,忽明忽滅,似要燎原。
第四十三章 背信棄義
第二天,因為趕路太急,上氣不接下氣的使臣終於來到了軍中。這使臣名叫寧春岩,官拜禮部侍郎,正式向我宣讀了帝君的退位詔,取消國號,宣布今年為共和六年,要地軍團就地向共和軍投降。
所謂就地的共和軍,就是被我們圍入墜星原,已無逃生之機的丁亨利軍了。當使臣一宣讀完畢,接詔的軍官從五德營統領以降,全都嘩然,再不顧地軍團的森嚴軍令,一個個七嘴八舌地說著。以得勝之命向敗北之軍投降,自古以來無此先例,曹聞道更是罵了帝君的祖宗十八代,罵得小王子臉一陣白一陣紅。
罵歸罵,等勢頭過去,我宣布全軍聽令,向共和軍投降。隻是我也加了自己的一句,不願降者放下武器,自行離去。結果此令一下,有五千餘整編自西府軍的五德營士兵要求離去。我不加留難,讓輜重營分發遣散費用。地軍團成軍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有士兵自行離開之事發生,看著他們,我心裏不禁一陣痛楚。好在軍官相對穩定,離開的隻有一些下級軍官,中級軍官,甚至包括從西府軍提拔上來的,一樣沒有離去。
忙完了這些事,我正準備與使臣一同前去麵見丁亨利,商量投降事宜。正待上馬,忽然聽得邊上有人在吵鬧。我皺了皺眉,道:“馮奇,出什麽事了?”
地軍團向來以軍紀嚴明著稱,從來沒出過這種士兵喧嘩之事。沒想到僅僅一道退位詔,這支堅如磐石的隊伍也一下變得如一盤散沙了。馮奇過去看了看,過來道:“楚帥,是那些離去的士兵想最後來向楚帥辭別。”
我歎了口氣,道:“讓他們過來吧。”本來那些士兵也沒資格來跟我辭別什麽的,但今天我的心境頹喪已極,倒也想看看他們。一個時代開始了,也就是一個時代的結束。西府軍變化過好幾次,這些西府軍出身的士兵也是輾轉才來到地軍團的,有始有終,也該見見他們。
馮奇答應一聲,帶了幾個人。他們仍然穿著號衣,隻是現在離開地軍團,把號衣上的標號都拆掉了。一到我馬前,那幾人一下跪倒在地,道:“楚帥!”
我道:“起來吧,幾位兄弟。楚休紅無能,讓兄弟們失望了。”
當先一個抬起頭來,滿臉都是淚水,道:“楚帥,我董良年從軍二十年,隻有在地軍團這幾年才有回家之感。今日離去,小人永世不忘楚帥之德,隻願能在楚帥麾下為將。”
我歎道:“董兄弟,一個人的德是無濟於事的,德者唯有國家才能配之。國家有德,黎民才有太平日子。現在新的國家成立了,從現在開始,就為這個新國家出一份力吧。希望生生世世,再不要有戰爭了。”
那董良年點了點頭,又向我磕了個頭,方才站起身。邊上的寧春岩忽然歎道:“久聞楚帥愛兵如子,果真不假。有楚帥這等深明大義之人,誠共和之幸。”
我隻是淡淡一笑。寧春岩在朝中為官久了,沒聽出董良年的言外之意。董良年分明是在勸我自立,但我拒絕了。我道:“請問大人,如今帝都形勢如何?”
“鄧畢兩位將軍領軍前來,太師全無防備,因此禁軍幾乎未曾出動。不過後來近衛軍曾要阻擾,畢將軍以火炮炮轟宮門,擊散後便沒人再敢頑抗了。”
寧春岩雖然口吻平靜,但我隱隱聽得到他話中的惋惜。他的心裏大概仍然向著帝國吧,畢竟做了帝國的官那麽多年。假如近衛軍能夠多抵禦畢煒幾日,我將丁亨利擊潰後回師北上勤王,水火兩軍團多半無法阻擋的,事態便能挽回。我笑了笑,道:“對了,邵將軍呢?”
寧春岩的身子忽然一動,有點局促地道:“這個……楚帥,邵將軍他……”
我一把勒住馬,喝道:“邵將軍怎麽樣?”
寧春岩抬起頭,慢慢道:“畢將軍起兵時,也曾向邵將軍通氣,但邵將軍不願,結果風軍團被盡數斬殺。”
我在馬上晃了晃,險些摔下來。飛羽也感到了我的異樣,長嘶一聲停住了腳步。我勒住馬,讓自己坐穩些,道:“邵將軍死了?”
寧春岩沒有說話,隻是點點頭。我也沒有再說話,隻是道:“走吧。”
假如是昨晚曹聞道他們叫著要自立時我聽到邵風觀被斬殺的消息,一時氣急,說不定真會同意他們的建議吧。隻是現在已經過去了,我也已經打定了主意要結束這場戰爭,再不願節外生枝。
邵兄,你也是為了這個新時代而作出犧牲吧,我一定會為你討回公道。
在馬上,我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邵風觀那張玩世不恭的臉。在邵風觀看來,投靠哪一方都已經無所謂了,但畢煒卻殺了他,大概是那時我堅持要為帝國盡忠,他答應與我保持一致的結果吧。四相軍團中,風軍團編製最小,實力也相對最弱,但邵風觀作為帝君的親信,有權節製水火兩軍,這也埋下了他被畢煒殺害的隱患。畢煒與我一向不睦,但現在我對這個人卻已恨之入骨。
當我和小王子、寧春岩三人進入墜星原,麵見丁亨利時,丁亨利卻沒有一點驚異之色,隻是當我要向他跪下時,他一把扶住我,道:“楚兄,共和國沒有這種跪禮,而楚兄你也不是敗將,亨利絕不敢當。”
我苦笑道:“丁兄,攻城略地,一刀一槍之爭,大概我不曾敗。但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戰,楚休紅卻一敗塗地。丁兄,其實你早有預料,是故意在此牽製我吧。”
丁亨利也苦笑了了一下,道:“原本是有此意,隻是我哪裏料到竟然被你牽著鼻子走,七萬大軍居然被你不到五萬人圍住。雖說為了引你決戰,我沒有動用飛艇隊,隻是用兵之道,亨利還是遜於楚兄一籌,若不是可娜小姐終於得手,亨利已經在給自己準備墓誌銘了。”
我驚道:“可娜?”不由看向寧春岩。南宮聞禮遭尊王團刺殺後,可娜以其遣孀接任了禮部尚書之職。原本我對這種餘蔭大不以為然,但可娜的表現說明她雖是女子,才能卻不讓須眉,我也不再有什麽想法。但我做夢也想不到,可娜居然會是共和軍的人。寧春岩麵色也有些尷尬,話都不說。他是禮部官員,禮部長官居然會是共和軍派進來的人,在他看來,自然不是件榮耀的事情。
丁亨利道:“楚兄想必還不知道吧,可娜小姐即是蒼月公之女。嗬嗬,你敗在她手上,大概不算如何冤枉。南武公子與可娜小姐,誠當世人傑,楚兄雖然也是出眾的人物,比他們尚略有遜色。”
我喃喃道:“我哪敢與他們相比。隻是,這可娜小姐為什麽一直都在帝國?”
丁亨利道:“現在跟你說也沒什麽了。蒼月公當初教育子女,不願他們受己蔭蔽,因此自幼托付給他人培養,除了蒼月公自己,旁人根本不知道。可娜小姐托付給一個縣令,隻是後來出了種種事端,她未能回返。可娜小姐果然了得,說要留在帝國,沒想到居然做上了尚書的高位,真了不起啊。”
“的確了不起。”我隨聲附和著。不知為什麽,我功虧一簣,失敗在可娜身上,可是我總是對她恨不起來。不僅令因為她是南宮聞禮的妻子,還因為她是郡主的老師吧。在我的內心深處,郡主已是一個路標,一個指引,偏偏不是一個妻子的形像。而可娜的身上,有著太多郡主的影子,幾乎就是一個人的兩個化身。我道:“丁兄,你說的飛艇隊是什麽?”
丁亨利道:“這是我軍的秘密武器,與你們的風軍團一般,也是空中作戰,隻是威力比你們的飛行機大得多。如果我用了飛艇隊,你肯定會避而不戰的,所以這次我沒有用,結果才會被你引入絕地。”他微微一笑,道:“我也是屬鴨子的,肉爛嘴不爛吧。不過假如我用了飛艇隊,應該不會敗得如此難看。東平東陽二城,雖然水火兩軍團早有密約,那個鍾禺穀卻仍在搖擺。定然靠了飛艇隊,他知道無法抵禦,這才開城投降了吧。”
我突然想起最後一次見到白薇時,她對我說的話。我一直沒把她的話當成一回事,可其實她已經透露了共和軍一個極大的秘密了。一時間,我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談妥了第二天受降之事,本來該丁亨利設宴款待我們。但共和軍被我們圍在墜星原中,什麽東西都沒有,暫時也免了。我與寧春岩、小王子一同回來,一路無語。昨天這條路上還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今天卻已顯得祥和之極。戰爭結束了,連早出的小蟲子都似叫得歡快了許多。雖說二月的天還很冷,但料峭中也已有了暖意。
走過一程,寧春岩忽然歎道:“天意,天意啊,楚帥。”
他突然感歎起天意來,我也不去多說,隻是道:“是啊,天意如此。”
小王子在一邊道:“楚帥,五統領那邊,到底會不會出亂子?”
我笑了笑,道:“他們當然不願意,但事已至此,他們也不會做什麽事了。小殿下,對於五德營的兄弟,我是絕對信任,隻消是他們做的,就和我決定的一樣。正是有這樣的信任,地軍團才被稱為天下第一強兵。”
小王子詫異地道:“那麽,那些要離開地軍團的,你也不怪?”
“當然不怪,那都是他們自己的選擇。”
小王子低下頭,過了好一陣,他忽道:“楚帥,我也要對不起你了,我也想走,行不行?”
我一怔,道:“你要走?”
小王子呆呆地看著前麵,道:“有件事我也一直沒和你說,父王前一陣給我來了封信,說他病體加劇,要我速速回去。楚帥,前一陣我怕亂了軍心,不敢對你說,現在說了想必不妨。”
我歎道:“王爺的病又重了?唉,你先回去吧,等我回去,馬上就去看望他老人家。現在,畢竟已是另一個世界了,夜長夢多。”
小王子眼裏流下了淚水,道:“我看過父王,馬上回來。”
我笑道:“回來做什麽,這裏向丁亨利交割完畢,我也要回帝都了。以後,我們就安心做共和國的子民吧,盡自己的心力讓這個國家更美好。對了,”我說著跳下馬來,道:“我這匹飛羽腳程極快,你先騎回去,用不了一兩天就能到帝都。”
安樂王一定命不久矣,希望小王子能夠趕到。隻是這話我也不說了,不然小王子更要淚流滿麵。他想必也知道我的意思,沒有推辭,跳下馬向我行了個軍禮,來我換過了馬匹,道:“那我連夜就走了。”
路上小心。我想說,但沒有說出來。小王子自從從軍以來,一直就跟隨在我身邊。名義上他一直是監軍,屬於地軍團的最高指揮官,但實際上他一直是我的屬下。諸軍的監軍能與眾將如此融洽的,他還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即使不考慮郡主的關係,小王子也是個相當出色的將領。可是,現在與他分手,大概是我們作為軍人的最後一次了。將來會怎麽樣,又有誰能預料?
“的的”的馬蹄聲漸漸遠去。看著小王子的背影消失,我仿佛看到了一個時代的遠去。我長歎了一聲,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盒子,往山澗中一扔。山澗不管太高,但很陡,那盒子掉落下去,跌得粉碎。
寧春岩見我扔掉了什麽,詫道:“楚帥,你丟了什麽了?”
“一點過去罷了。”我笑了笑,“寧大人,好在還有將來。”
地軍團現在的兵力大約還有三萬五六千。經過兩天的清點,連同清單一起,在墜星原的受降儀式上由我交給丁亨利。丁亨利倒是十分客氣,允許地軍團保留武器裝備,一同返回帝都。路上,他真個已經當我是同僚了,不時來陪我說話解悶。開始楊易他們見他仍然心懷戒備,但過不了多久,他與曹聞道已混得很熟。丁亨利談吐不俗,又從來不擺架子,曹聞道大概都已忘了眼前這人是身居共和軍統帥的將領。
與丁亨利相比,共和軍另外兩個名列七天將之列的莫登符和於謹要拘束得多。尤其是莫登符,當初他與七天將中另一個成員方若水一同與曹聞道對抗,結果被曹聞道的衝鋒摧垮防線,自己也被曹聞道刺了一槍,現在見到曹聞道時總是死板著臉。好在有丁亨利,我相信這莫登符不至於做出什麽借機報仇的事來。
現在共和軍與地軍團合兵一處,已達十萬人。十萬人行軍,不是容易的事。一路饑餐渴飲,曉行夜宿,回到帝都已是三月出頭的事了。三月已是春暮,細雨如絲,繁花似錦,帝都顯然煥然一新,頗有幾分新時代的新氣像。看著郊天塔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已近黃昏,走在我身邊的丁亨利忽然歎道:“楚兄,雖是舊景,但看時的心境不同,看出來也大為不同了。”
我笑了笑,道:“丁兄現在才放下心來?”
丁亨利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你讓小王子走時,就明白你沒有二心。不過你手下那些將領個個都是桀傲不馴之輩,一旦起事,隻怕會前功盡棄。”
我道:“你也太多疑了吧。地軍團既然已經投降,你的擔心就是多餘的。”
丁亨利看著我,半晌,這才歎道:“楚兄,你真是個老實人啊。難道你真沒看出來,他們有奉小王子為主,繼續與我們對抗之心麽?小王子不願違背你的意思,所以故意避開了。”
即使坐在馬上,我也吃了一驚。我其實也隱約知道,小王子突然提出要走,定然是楊易他們向他提出了這個計劃。小王子沒有和我說,我也不再過問,隻讓他連夜離開。可是我沒想到丁亨利原來早就知道,假如當時真個執行,而天時地利盡已錯過,失敗在所難免。現在想想,那個計劃失敗,倒是一件好事了。我歎道:“也真瞞不過你。丁兄,你要向上稟報麽?”
丁亨利眼裏一陣茫然,道:“楚兄,假如你能保證讓他們放下武器,就此解散,那我就不知此事。”
我道:“好吧。反正我也厭了戰爭,以後我就在共和國裏做個小官吧,希望能夠分管學校,我識字,還能教教人。”
丁亨利怔了怔,道:“好吧,我盡力而為。我也不想再從軍,我們一塊兒當教席算了,沒事了就一塊兒喝兩盅。”
可惜邵風觀不在了。我想說,但喉嚨口像有什麽哽著。
每次回到帝都,我都是作為勝利者凱旋而歸,但這一次卻不同。寧春岩已經先行進去回稟,我們到了城門口,仍然見城門處冷冷清清的,城外卻已紮了不少營帳。見我們過來,有幾騎馬冒雨跑了過來,當先一人喝道:“丁亨利將軍在麽?”
丁亨利迎上前去,道:“是敬唐麽?是我。”
那人正是共和軍金槍班的首領程敬唐。他打馬到我們跟前,向我們行了個共和軍的軍禮,道:“末將奉公子之命,在此迎接楚帥和丁將軍。請丁將軍率部駐向華表山麓,地軍團就地紮營。”
原來那些營帳是給我們準備的。南武公子一定是害怕我們駐回城中,他難以控製吧,要丁亨利軍在華表山麓紮營也一定是防備我們。我看了看丁亨利,丁亨利臉上也有些局促,道:“楚帥,我也得走了。不用多心,你們也是共和國和平的有功之臣,這隻是暫時的。”
我不由苦笑。坐擁雄兵,不戰而降,在共和軍看來,我的確是有功之人,但是在支持帝國的人看來,我實在是個背主求榮的無恥小人,不知在背後我會被罵成什麽樣。不管我自己將留下怎樣的罵名,五德營的將士們毫無過錯,他們不該背上這種罵名,要罵,就罵我一個人好了。
南武公子考慮得倒也周倒,營帳中臥具什麽的全都已經備好了,連吃的也已煮好,甚至每個帳中都放了一壇酒。那種大帳每個足足要住五十多人,近四萬人進完,也得好半天。我看著五德營進入營帳,楊易走了過來,小聲道:“楚帥,酒菜試了幾個,都沒問題。不過,最好讓弟兄們吃前再試試。”
我看了看一邊,丁亨利正在那邊與程敬唐說著什麽,我小聲道:“也別太多心了。”
楊易還待說什麽,程敬唐已打馬過來。到了我跟前,他又行了個軍禮,道:“楚帥,請您入城,公子將與您商議善後事宜。”
地軍團一直是共和軍最主要的對手,突然間全軍投降,南武公子也覺得膽戰心驚吧。南武公子是文侯、張龍友那一類人,他是很難了解我的想法的,大概覺得我投降肯定會以地軍團有籌碼提要求。不過日久見人心,他再難以理解,總也會明白過來的。我點了點頭,道:“好,我馬上去。”
“請楚帥即刻出發,接您的馬車立刻就到。”
居然急成這樣,我不由呆了呆。但現在我是降將,如果不聽他們的,南武公子更要多心。我道:“好吧”
楊易忽然在一邊道:“楚帥,讓馮奇他們陪您去吧。”
馮奇他們九人擅長劍術,馬上擊刺不見得如何,步下相鬥,這九人個個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我去見南武公子,他肯定不允許我帶幾百個親兵一塊兒去的,隻帶九個就沒什麽理由拒絕了。程敬唐果然沒說什麽,楊易跟馮奇他們交待了幾句,向我行了個禮道:“楚帥請放心,末將等在此待命。”他把“待命”兩字說得甚重,我點了點頭,道:“有勞楊兄了。”
這時,一輛十分華貴的馬車駛了過來,這車隻怕是宗室用的。我坐了上去,道:“走吧。”
馮奇他們九人穿好蓑衣,騎馬跟在我的身後。馬車進了城,細雨蒙蒙,帝都的大街也被洗得幹幹淨淨。雖然下雨,街上仍是人頭攢動,與以前沒什麽兩樣。對於百姓來說,帝國也好,共和國也好,僅僅是名稱的不同罷了,對於他們來說沒什麽區別。做生意的仍然要做,幹活的也一如往常,每個人都在忙碌自己的事情。霧雲城的街頭沒有了橫行霸道的宗室貴族,倒顯得更加清靜了。也許是我的錯覺吧,我總覺得帝都的人臉上笑意多了許多。
馬車拐了幾個彎,馮奇忽然追上來,喝道:“停車!這是去哪裏?”
我撩開車簾,道:“怎麽了?”
“楚帥,這不是去家裏的路。”
難道直接去見南武公子麽?我怔了怔,看向程敬唐。程敬唐麵色不變,道:“楚帥,公子的意思,府上地處喧嘩,所以請楚帥到前朝的東宮暫時駐蹕。”
他居然用了“駐蹕”一詞,我不免有點尷尬。不過我也猜得到南武公子的意思,我家不算大,邊上居是一些店鋪,不太好監視吧。帝君即位後搬出了東宮,而現在太子還太小,尚不能入住東宮,這座宮殿一直都空著,把我安排在那兒,自是軟禁的意思。到了這時候,也沒什麽話可說了,我道:“好吧,就去東宮。”
到了東宮,馬車駛進大門,停在寢宮前。不出所料,寢宮外殿已駐了兩三百個共和軍士兵,程敬唐倒像沒事一樣推開車門,道:“楚帥,請下車。”
我走下車,看了看從後院挑出屋脊的觀景台,道:“南武公子今天不見我?”
程敬唐道:“今天太晚了,請楚帥暫且安歇,明日再談。有位楚帥的舊友想來看看你,別處多有不便,此處就要方便許多。”
他一說到“舊友”,我的心裏就猛的一動,想起了白薇。但程敬唐隻怕並不知道白薇是我的“舊友”,我登時有了好奇心,道:“是誰?”
“等一會就來了。楚帥,請先沐浴更衣。您是今世英雄,總該有應有的威儀。”
程敬唐的話裏似乎有著些諷刺之意,我看了看他,但見他的模樣盡是崇敬,看來這是他的真心話。想起當初丁亨利離開帝都,與我在酒樓飲酒時,程敬唐奉命來叫他,一聽到我的名字,從不飲酒的他也飲了一杯敬我。也許,我雖然是帝國的人,但在他隻有軍人,沒有敵人的眼裏,我一樣值得尊敬吧。
東宮的侍女和黃門仍然在裏麵。我走進去時,他們紛紛低頭迎接。程敬唐領著我進了寢宮,道:“楚帥,請休息,等一會會有人求見的。”
他一走,馮奇他們幾個立即四處查看。他們手腳利索,有的攀到高處,有的則在床底下掃一遍。待他們靜下來,我道:“發現什麽了沒有?”
馮奇道:“看來沒有,藻井處都鋪了一層銅皮,根本安不了什麽機關,也埋伏不了什麽人。楚帥,你說南武公子會有好心麽?”
東宮建造得十分牢固,隻是我也不知道居然在東宮裏還貼過一層銅皮,大概是那一次二太子發動變亂後添上的,以防有外敵從屋頂攻入。
我歎道:“你也不要太多疑,戰爭畢竟已經結束了。隻是,不知薛尚書他們怎麽樣。”張龍友和帝君作為帝國首腦人物,投降後定然會被軟禁起來,我可能也會受到這個待遇。薛文亦是工部尚書,不過他身帶殘疾,又與世無爭,既然可娜就是南武公子的妹妹,應該明白薛文亦這個人是怎麽樣的,不會難為他吧。
他躺倒在床上,道:“馮奇,你們也去歇息吧,我沒事。”
馮奇搖了搖頭,道:“楊將軍關照過我們,萬萬不可離開楚帥你的身邊。”
我猶豫道:“要是共和軍看到你們戒心如此之重,多心了該怎麽辦?”
馮奇道:“那也由他了,小人不敢有絲毫大意。”
馮奇居然如此執拗。在帝國,他們的命運可以說是依附在我身上,我死了的話,他們曾經是二太子手下的舊帳就會被翻出來。可現在帝國也已經亡了,他們仍然如此忠心耿耿,我都不好說他們,想想也隻好隨他們去了,何況馮奇他們這幾年保護我不餘遺力,我官職越做越高,想殺我的人也越來越多,要沒有他們貼身保護,好幾次我就沒命了。這樣一想,馮奇這種執拗到不識時務也並不讓我無法忍受。
這時門口響起了腳步聲,我翻身坐起,正想看看是誰來了,馮奇和另一個已閃出門去,喝道:“做什麽?”他們剛問完,卻聽一個女子怯生生地道:“我們……我們奉命侍候楚帥更衣沐浴,將軍。”馮奇喝道:“不必了,你們把東西放下,我們會侍候楚帥的。”
說完,馮奇已拎著一籃衣物進來了。我笑道:“馮兄,你難道要侍候我沐浴麽?”
馮奇正色道:“楚帥,防人之心不可無。你若真要人伏侍,那我給你擦背好了。”
我笑罵道:“行了,我自己來吧。”
馮奇道:“等一等,小殷是下毒的好手,讓他來看看這些東西有沒有古怪。”
那個小殷名叫殷鳴揚,也是十劍斬中的一個。十劍斬除了擅長劍術,各人還會一門特異的本領,像馮奇的彈弓,那個叫魏風的會卸骨術,而那個周藝持的擅長各地方言,學哪樣就像哪樣,殷鳴揚最擅長的就是下毒和試毒了。隻不過在我麾下,我從來沒讓他去下人的毒,他這本事倒從來沒用出來過。
殷鳴揚試了試,抬起頭,道:“都沒事。”馮奇還不放心,又道:“真的沒事麽?”確切了方才將水倒入內室的大桶裏,道:“楚帥,我來燒火,你慢慢洗。”
我道:“你怕我會被煮熟了不成?哈哈。”
東宮的設施十分齊全,連這澡池也修得十分完備。本來可以把熱水放進地上挖的池中,不過馮奇說那種澡堂水是從上遊流入,無法隨時檢測,隻讓我用澡桶洗。那澡桶下麵生火將水燒熱,人在裏麵洗澡,馮奇他們在四周守著,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辦法在裏麵下毒。不過我洗澡時有九個大男人圍著,實在讓我有點難受。我胡亂洗了洗,擦幹淨身上,便爬出來穿衣服。給我預備的衣服十分齊全,從內到外都有,很是合身。
我穿好衣服,道:“你們也洗個澡吧。”這話他們倒聽進去了,一路來帝都,別的還好,就是沒地方洗澡。隻是馮奇仍然不敢大意,仍然和我洗時一樣,每次換一桶水,讓殷鳴揚查看一番,確認沒有毒了這才搓洗一陣。我躺在床上,聽著他們搓洗的水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正在閉目養神,忽然聽得有個人道:“楚休紅將軍在麽?”這聲音有點陌生,但又似乎曾經聽到過。我怔了怔,一時想不起這是什麽人,大聲道:“我在。”
我還沒有再說,馮奇他們八個一下衝了出去,連正浸在澡桶裏的魏風也停止了搓洗,手忙腳亂地擦著身上。我走出去,卻見他們圍著一個身著長袍的青年人。這人一臉驚恐,似是被馮奇他們嚇著了。一見到我,他又驚又喜,道:“楚將軍,是我啊!”
這人實在有點陌生。我道:“對不住,恕我眼拙,請問你是哪位啊?”
這人道:“虛心子!你還記得麽?東平城裏,你來找我師父要硫黃的。”
是虛心子!我猛然間想了起來,搶上前去,笑道:“是你啊,真認不出來了。”虛心子那時還是個少年人,梳著發髻,穿著法統的袍子,現在卻隻是穿著士人的服飾,確實看不出來。
馮奇卻仍然毫不客氣,上前道:“虛心先生,請抱歉,讓我查查你身上有無暗器。”
虛心子倒並不在意,攤開雙手道:“查吧。”馮奇在他周身上下查了查,對我道:“楚帥,他身上沒有武器。”我心中暗笑,假如南武公子真要派人來刺殺我,派誰也不會派到虛心子頭上。我道:“沒事的,虛心真人,來,裏麵坐吧。”
虛心子臉上卻有點尷尬,道:“楚將軍,你也別叫我虛心子了,我已經還俗,現在叫陳虛心。”
我怔了怔,道:“那真清真人呢?”他師父真清子曾經給我一部《道德心經》,並且教給我修習讀心術的方法。雖然我沒能練成讀心術,但偶爾一次成功的攝心術卻救過我兩次命了。我一直都想謝謝他,但隻聽說真清子到了五羊城,後來便沒有下落,倒是虛心子又聽過幾次。
虛心子臉有點紅,道:“師父羽化了。他是被我氣死的,唉,我一直對法統的修習沒什麽興趣,盡搞些奇技淫巧,真對不起師父。”
真清子很是大度,當然不會被虛心子氣死。聽得真清子去世了,我不禁有些黯然,道:“你做什麽了讓真清真人這麽生氣?”
虛心子的臉更紅了,支支唔唔道:“我……我隻是不想學讀心術,其實也沒什麽的……”
我恍然大悟,道:“你愛上哪家姑娘了是吧,真清真人一定為這氣死了。”練讀心術會不能人道,在真清子這種一心皈依法統的人看來這是個優點,但虛心子不一樣。看他現在已經還俗,多半是愛上個什麽人。
虛心子的臉脹得通紅,道:“楚將軍,這不能算錯吧,紫蓼她也說,讀心術有什麽好。”
我吃了一驚,道:“紫蓼?”虛心子點了點頭,道:“是啊,我就是受她托付來看楚將軍的。她說,謝謝你當初對她姐妹兩人的照顧。”
其實托他的是白薇吧。我心頭暗自歎息。當初聽得白薇說,紫蓼喜歡的是丁亨利,沒想到過了幾年,成了喜歡虛心子了。丁亨利人英武不凡,談吐也比虛心子好得多,但在紫蓼的眼裏看來,最終仍是選了虛心子。與白薇真的很像,白薇對我隻是不能忘情,她真心愛著的,仍然是鄭昭吧,即使鄭昭因練讀心術而不能人道。太多的事,都與我們的預料大大不同。
虛心子跟著我進了屋,我笑道:“剛才程敬唐將軍說有舊友來訪,原來指的就是你啊。”
虛心子臉色又一一變,道:“程將軍知道我來了?糟了糟了!”他剛才還滿心歡喜,馬上就變成一臉驚恐。我心頭一動,道:“怎麽了?”
虛心子看了看四周,道:“我得走了。”
我莫名其妙,道:“到底出什麽事了?”
虛心子咬了咬牙,道:“鄭夫人要我……”
他還沒說話,門口突然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原來是陳先生在此,真是幸會啊,哈哈。”
是鄭昭的聲音!虛心子的臉變得煞白,登時閉緊了嘴。我看向前麵,大殿中黑漆漆一片,從黑暗中,正看見鄭昭背著手施施然走了過來。
鄭昭滿麵春風,但他的眼裏卻充滿了怨毒。我從來也沒想過會見到一個人有如此刻毒的眼神,心頭猛地一沉,道:“鄭先生。”
鄭昭掃了虛心子一眼,道:“陳先生,此間沒你的事了,你還是先回去吧。”
虛心子似乎很怕鄭昭,道:“這個……”我心頭一動,正想說讓虛心子在這裏坐一會,但一看鄭昭那怨毒的目光,心頭也涼了下來。
鄭昭一定是來對我不利的。他並不願傷害虛心子,但假如虛心子堅持在這裏,恐怕他也不會有什麽顧忌。把虛心子留下來,恐怕隻會讓他受池魚之災。何況鄭昭隻有一個人,我並不害怕。我歎了口氣,道:“陳兄,你還是先回去吧,代我問紫蓼好。”
虛心子諾諾了兩聲,轉身向門外走去。他走過鄭昭身邊時,鄭昭仍是背著手看著他,連招呼也不打。等虛心子離去,鄭昭這才哈哈一笑,道:“楚兄,別來無恙。”
因為白薇的事,我看見鄭昭總有點覺得對不起他。鄭昭一定也知道這件事,但他肯定一直裝作不知道。雖然他因為練讀心術而不能人道,但仍然是個男人,他恨我也是應該的。聽他這麽招呼,我隻是淡淡道:“鄭兄,你是來問罪的麽?”
鄭昭哈哈一笑,道:“當然不是。”他掃了我一眼,馮奇他們排在我左右,一個個如臨大敵。鄭昭踱了兩步,道:“楚兄,你也真是小心,是不是虧心事做多了,睡覺都要靠手下保護?”
馮奇喝道:“大膽!”正待叫罵,我揚了揚手,不讓他多說。我自然知道鄭昭說的是什麽意思,但我不覺得那是什麽虧心事。我道:“鄭兄看來真是問罪的。”
鄭昭搖了搖頭,道:“賤內與你之事,我也不想聽你分辯。何況今*****是避免了刀兵的功臣,鄭某不過是共和國裏一個小吏,更難以與你爭鋒。隻是,奪妻之恨,隻消是人便難以咽下,所以楚兄能隱忍至今,鄭昭當真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他中了我的攝心術之前,我的心思都已被他讀過,他自然知道我對太子奪走了她而一直心懷不忿。隻是,隨著時間過去,這恨意也漸漸減淡了。她成為帝君的寵妃,比當一個朝不保夕的將領的妻子總要好得多。這樣一想,我也覺得沒什麽好恨帝君。盡管悲哀,那也是現實,何況在她心中,大概早就將我忘了。畢竟,我與她隻有一同回到帝都那一段而已。可是,對她的思念原本已如雲煙消散,鄭昭這一句話卻像是挑開了我的心中的重簾,又讓我窺到了在高鷲城武侯宴席上,那一襲黃衫,雪白的手指,以及碎珠崩玉的琵琶聲……
“楚兄,你難道真的無動於衷麽?也不想知道一下她的下落?嘿嘿,現在,縱然是金枝玉葉,也都成了階下之囚,楚將軍,你就不想著救她出來麽?”
鄭昭的話像是越來越遠,仿佛從一個極高的地方傳來的,帶著一層迷霧般的渺茫。我覺得自己的前額也越來越沉,似乎正陷入一個泥潭之中,慢慢地就已不能自拔。我喃喃道:“不要說了,你不要說了。”
這是鄭昭的攝心術!我清楚地知道。可是現在他的攝心術像是增大了千百倍的威力,我已根本無法阻擋,腦子深處隻覺得嗡嗡作響,似乎肯個蟲子不停叫著。我的額頭盡是冷汗,伸手想去拔袖中的刀,卻又拔不出來。想要也用攝心術反製,可是腦海中如同翻江倒海,根本靜不下心來。
鄭昭仍然站在那裏,慢慢地道:“楚兄,你是不是已經動不了了?也許是想拔刀吧,如果自己拔不出來,為什麽不讓你那些手下幹掉我?嗬嗬。”
雖然頭痛欲裂,我還是抬起頭。但剛一抬頭,卻見馮奇他們一個個張口結舌,泥塑木雕般動也不動。我心中一陣驚慌,怒道:“你……你真卑鄙!”沒想到鄭昭的攝心術竟然一強至此,以前他頂多隻能控製一個人,現在控製了那麽多卻還是行有餘力。我一著失算,現在也隻能保持腦海深處的一線清明。
鄭昭皺了皺眉,道:“這兩個字,還是原樣奉還吧。楚兄,你還能堅持,真是佩服。”
我突然覺得背後像突然又有千鈞重物壓上來,登時站不直了,神智也在慢慢流失。半蹲在地上,我突然有些想笑。這一趟總算是小心謹慎了,可沒想到鄭昭根本沒有用什麽計謀,隻是明明白白地用攝心術殺上來。白薇讓虛心子傳的那句話,大概就是鄭昭要對我不利吧,可是虛心子卻說晚了一步。可就算虛心子及時說出口,我又有什麽本領來對抗鄭昭這種排山倒海一般的攝心術?
正當要摔倒在地的時候,地上突然發出“叮”一聲響。
那是袖子裏的無形刀落在地上的聲音。我一直想拔刀,但苦於拔不出來,現在這個聲音本身就像是一柄利刀,一下在我腦海中的迷霧裏砍出一條裂縫,我長舒一口氣,隻覺心頭有了一線清明,手指一撥,一把握住了無形刀刀柄,腳一蹬,猛地撲到鄭昭身前。鄭昭的臉色也猛地一變,我不等他再有什麽舉動,左手一扣,已扳住他的肩頭,右手刀便橫到了他的頸間。
隻消再加一絲力量,銳利無比的無形刀便可割開鄭昭的喉管。可是無形刀已經逼近鄭昭喉嚨口的皮膚,他的臉已然血色全無,我卻覺得再沒有了一絲力氣。
對鄭昭的那一絲內疚讓我出不了手。
正是這裏,腦後突然一痛,我隻覺眼前刹那間變得模糊一片,像是全被塞進一個桶裏,被不住地攪動,攪成了一團漿糊,再也沒有知覺了。
等我醒過來,隻覺身體極是沉重,眼前仍是一片漆黑。身下,硬梆梆的很是粗糙,顯然不是東宮那張柔軟的床鋪。
“你醒了。”
鄭昭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吃了一驚,一躍而起,但身上發出一陣嘩啦啦的聲音,卻是上著重鐐。我呆了呆,道:“這裏是天牢?”
我麵前是一些粗如兒臂的鐵欄隔開。在鐵欄那一麵,鄭昭正看著我。見我醒了,他道:“楚兄,你果然比別人能多撐許多時候。”
我喃喃道:“原來你的攝心術到了這等程度了。”
鄭昭微笑道:“楚兄,其實說破了也不值一文。我的攝心術固然強了許多,但也不至於強到你無法抵擋的程度。其實,你住到這座履著銅皮的屋子裏,就已經到了末路了。”
我怔了怔,不知是什麽意思。鄭昭上前一步,小聲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我也是偶爾發現,這座屋子頂上全覆了一層銅皮,我站在某一點上,攝心術居然千百倍增強。我發現了這個秘密,誰也沒有告訴,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用來對付你,哈哈,很意外吧。”
我歎道:“原來,我最終還是敗在你手上。你要殺我麽?”
鄭昭歎了口氣,道:“我是很想殺你,不過楚兄你也饒過我幾次,好壞我也不能這般殺你。隻是要放你的話,我想我也沒這般大度。”
我道:“你這般對付我,南武公子會怎麽樣?”
鄭昭搖了搖頭,道:“楚兄,你身為帝國第一名將,看來隻會行軍打仗啊。你現在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將領,而是帝國的最後希望了。公子早就說了,為了共和國的長治久安,決不能留你在世上。可惜,丁亨利如此了得,居然也不是你的對手,真的令公子十分失望。”
我喝道:“你們到底要怎麽做?”我想跟他們說,我本來就準備交出兵權,聽候共和軍的安排,隻希望能讓我去學校當個老師,教教孩子認識幾個字便已足夠。但現在說這種話,無異於搖尾乞憐,我也說不出來。
鄭昭道:“其實也簡單,楚兄,你現在可正在宮中與南武公子談判地軍團的投降事宜呢,你那些將領也正在等消息。隻是,他們等到的會是你以狼子野心在霧雲城縱兵擄掠的消息,哈哈。”
我隻覺身上一涼,怒道:“胡說,五德營絕不會擄掠民眾!”
鄭昭道:“楚兄真是天真。假如有些身著帝國軍軍服的人在城中擄掠,一個人說是你指使的,十個人會信,十個人說百人信,百人說了,便是千人信。以此類推,多叫幾個人散布消息,楚兄你就是縱兵擄掠平民,妄圖叛亂的禍首了。你那五個屬下,叫他們擄掠不會聽,叫他們動手,可是求之不得,更何況聽得你已被收入天牢的消息,哈哈。你以為我們坐等著你回來投降,共建新國家麽?現在霧雲城裏已經有不下十萬的兵力,加上丁亨利的部隊,內外夾攻之下,楚兄,地軍團馬上就要成了曆史了。”
他越說越是興奮,我也隻覺身上越是寒冷。共和軍竟然早就打好了將地軍消滅的主意,所謂的要我投降,不過是一個幌子而已。我怒道:“這是你的主意麽?”
鄭昭微笑道:“豈敢,我還想不出這等妙計,這種一石數鳥的主意唯有公子想得出來。楚兄,你已難逃一死,讓你死前看到自己如何被人唾罵,我想想就要笑出聲來,哈哈哈哈。”
他一開始還隻是微笑,到後來已成了狂笑。我心裏倒平靜下來,冷冷道:“瘋子!”本來總覺得有幾分對他不住,但現在我卻後悔沒有趁那時殺了他。
鄭昭仍是麵帶笑容,道:“瘋子也好。楚兄,日後賤內為你初一十五燒香,我倒不會反對,這樣可算對得你了吧?哈哈。”
他不再理我,背著手向外走去。咣咣連聲,也不知關了幾扇門。看著他離去,我心裏越來越沉,也頹唐已極。
五德營現在大概還以為我正在與南武公子唇槍舌劍吧。可是即使到了現在,我仍然不後悔自己的選擇。我沒有聽從楊易他們說的自立為帝,總是對的。不管怎麽說,戰爭還是結束了,即使我死了又有何妨?就當是戰死在沙場上了。甄以寧,李堯天,邵風觀,他們無一不是一等一的人才,但死了也就死了,連個聲響都不留。
我坐在那張榻上,默默地想著,又不知不覺地睡去。睡夢中,仿佛回到了五德營,帶他們舉兵反叛,結果共和軍調集重兵前來鎮壓,連丁亨利也死在我的槍下。
這個夢長而又長,也不知斷在了哪裏。隻知道一睜眼,隻覺寒意逼人,眼前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清。我大聲道:“有人沒有?”
然而沒有人回答。我隻覺越來越冷,抱著雙肩想要起來,身上又帶著重鐐,根本站不起來,隻能坐在榻上動動。我費力地挪動著,盡量讓自己暖和一點,正在這裏,聽到了有一個聲音。
一連串的腳步聲。
我突然又有了希望。把我關在天牢,可能隻是鄭昭自己的意思,南武公子大概隻想確認我沒有重新舉兵的野心吧。我坐得端正了些,看著外麵。
現在有人在開門了。坐在這裏,也可以看到外麵映進來的一閃一閃的火把光。
第四十四章 旭日初升
門開了,進來的卻是程敬唐。跟在他身後進來的是十幾個金槍班士兵。
看到他進來,我精神略略一振。金槍班是南武公子的親隨士兵,現在進來的,多半就是南武公子了。雖然我肯定見過改裝後的南武公子,但正式見麵還是第一次。這個一手毀滅了帝國的共和軍最高領袖前來看我,究竟有什麽用意?我猜想可能是與我談談五德營繳械的條件。他雖然扣住了我,但五德營就在霧雲城外,隨時都會攻城。縱然五德營現在隻有不到四萬人的兵力,而集結的共和軍前後卻已超過十萬,但以五德營這些年來百戰百勝的威名,我想南武公子絕對不敢輕啟戰端,還是要來與我談判的。
也許,這是個契機。我索性躺到床上,雙手枕在腦後,腿也架起來,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架勢,以示我縱然身陷囹圄,仍然有平常心。
金槍班士兵一進來,便兩邊排開,站得整整齊齊,有個人走了進來。
一看到這人,我再也裝不了鎮定,翻身坐起,驚叫道:“吳萬齡!”
進來的居然是吳萬齡!
實話說,即使金槍班排開架勢,進來的是個蛇人或鼠人我都不會那麽驚奇。我做夢都想不到會是吳萬齡。吳萬齡進入火軍團後,一直在做一個中級軍官。等他在火軍團做了中軍,畢煒與我的關係也越來越僵,我就再也沒機會再看到他了。偶爾想起,也隻是為他擔心。但戎馬倥傯,想到他的機會已是絕無僅有,等畢煒被鄧滄瀾迫降共和軍時,我都已經忘了吳萬齡也在火軍團裏。現在看他進來,相貌沒什麽變化,卻是氣度非凡,頗有指揮千軍的氣魄,就像變成了另一個人。
吳萬齡走了過來,臉上也沒有表情,隔著囚籠的鐵欄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兄,別來無恙。”
我看著他,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隻是淡淡道:“吳兄,你究竟是什麽人?”
吳萬齡微微一笑,道:“有件事一直瞞著楚兄您,萬齡在此深表歉意。隻是兩國相爭,兵行詭道,無所不用其極,楚兄應該也能理解。”
我道:“你是共和軍伏下的暗樁?”
吳萬齡搖了搖頭,道:“家父便是蒼月公。”
這話又像一個晴天霹靂,把我打得悶了。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隻是道:“什……什麽?那麽那個南武公子是誰?”
“家父有二子一女,義子名南,親子名武。家父不願我們借他的餘蔭欺淩他人,因此從來不帶我們外出,我兄弟三人一直以平民子弟的身份生活。”吳萬齡的聲音仍是平和如常,似乎說的隻是一件家常而已,“我就是武。當唐侯渡江擊敗家父,我受傷未能隨眾南歸,被一戶人家收留,結果唐侯南征時,將我征編進了部隊。”
我喃喃道:“怪不得,那時逃歸路上經過符敦城,你會寧可留在符敦城也不願意回帝都。”
當時吳萬齡為了留在符敦城,向陶守拙說明了與我們一同北上的四個女子的身份,使得陶守拙定計把她們也當成供品獻給帝君,使得我和楓再也無法在一起。那時我恨得險些就要把吳萬齡殺了,現在想想,也許當時殺了他,可能更好一點。鄧滄瀾反叛文侯是受畢煒脅迫,而最後畢煒投降共和軍,雖是受鄧滄瀾脅迫,吳萬齡在其中起的作用肯定也不小。我心裏一陣煩亂,也不知是該表示欽佩還是憤怒。以前我總覺得吳萬齡雖然整頓軍務有一手,但這個人能力終究不太強,所以放到哪裏都是泯然眾人。回頭想想,吳萬齡在帝國軍中呆了那麽長時間,這種堅忍就已經令人生畏了。
吳萬齡道:“不怕楚兄見笑,以前家父就說我懦弱無用,當時我還不服氣。高鷲城一戰,我才真正知道自己懦弱無用。父親在城中,我卻在敵軍中攻打城池。那時也起過入城後與父親共存亡之心,但一來沒這個本事,二來當時唐侯合圍之勢已成,最終我居然是作為戰勝者才得以入城。等後來在蛇人齒牙間僥幸逃得一命,更是覺得天下之大,茫茫然卻無我容身之地。”
我沉默不語。雖然認識他這個蒼月公公子的人很少,可是到了帝都,萬一被認出來,那就是死路一條了。盡管對他語帶譏嘲,但將心比心,假如我處在他的位置,我恐怕也會這樣做吧。我道:“後來你為什麽仍然一直留在帝國軍中?當時聯手共抗蛇人軍,你有的是機會回去。”
吳萬齡行了一禮,道:“當時南哥已將家父留下的部隊帶得有聲有色,他也已在軍中建立起了威信,如果我回去,就會影響到他的地位。而且我自覺不是南哥和你那樣的能力超群之輩,回去後充其量也隻能當個小軍官。與其如此,不如就留在帝國軍中伺機而動。”
我冷笑道:“你不要說你沒能力。帝國軍有一半便毀在你的這份堅忍和自知之明裏。隻是你把你父親的家底拱手相讓,不怕九泉之下難以麵對你父親麽?”當初吳萬齡獻計突襲五羊城,捉拿了何從景,我隻是覺得這計策有點不講信義。回過頭來想想,那其實是南武公子授意吧,借我們的手除掉了何從景,南武公子就此徹底掌握共和軍的領導權。
吳萬齡臉上也沒有異樣之神色,隻是行了一禮,道:“楚兄謬讚。天下非一人的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萬齡自覺比不上南哥,共和的大旗,隻有南哥才扛得起來,我願意把南武這個名號讓給他。”
我這樣說他,已是不無挑撥之心。但吳萬齡根本不受激,他的話也很坦然。我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雖然知覺得應該恨麵前這個人,如果不是他們兄妹二人,鄧滄瀾縱然對張龍友不滿,也不至於裹脅畢煒反叛了。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沒有能力,但帝國確實可以說有一半毀在他的手上。我歎了口氣,道:“閑話少敘吧。吳兄,你既然來了,就把來意說清楚點。”
吳萬齡拍了拍手,有個親兵提著一個葫蘆過來。吳萬齡拿出一個木杯倒了杯酒,從囚籠縫隙裏遞進來道:“楚兄,今天萬齡隻是來陪你喝幾杯,敘敘舊情。這一杯,是謝你高鷲城中的相救之情。”
我接過杯子裏,心裏百感交集。吳萬齡用木杯,也是怕我用這個傷人吧。我接過杯子來一飲而盡,道:“不必了,那時即使不是你,我一樣要救。何況,那時有個伍克清,還有個女子,可以說是被我害死的。”
吳萬齡也把一杯酒一飲而盡,道:“那是沒辦法的事,楚兄也不必自責。上天有好生之德。楚兄,你講仁義,與家父所說的以人為尚,以民為本實是一理。”
我心中突然又充滿了希望,道:“吳兄,現在你們已經贏了,那也是天數吧。你來是讓我為這新的國家出力麽?”
吳萬齡看著我,半晌沒有說話。我的心沉了下來,道:“怎麽了?”
吳萬齡道:“楚兄,還記得大帝殺伽洛王故事麽?”
大帝得國,滅伽洛國,伽洛王請降,但大帝卻以“王者如草,縱之則狐兔囷集”為由,將伽洛國王族盡數斬殺。雖然當時看來凶殘,但伽洛國殘黨因為再找不到直係宗室,勉強弄了幾個旁支宗室,結果連伽洛國故地的民眾都不支持。聽吳萬齡說起這件事,我的心頭一動,道:“那麽,是要殺我了?”
吳萬齡的眼裏閃過一絲痛楚,默然不語。過了好一陣,才抬起頭道:“楚兄,我知道我也對不住你。世間萬物,有生有滅,有得有失,這個新時代的創立,也必要有人以血為祭。楚兄,你就是這個新時代的祭品。”
我幹笑了一下,道:“祭品?也是。我帶領帝國軍與你們交戰多年,已是身不由己了。如果我活著,恐怕南武公子寢食難安,日夜都會擔心有朝一日重整地軍團,揭竿而起吧。”
可是,政客做事不擇手段。當初我會背叛文侯,正是因為我看不慣文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作風,可是南武公子和文侯顯然是同一類人,甚至比文侯更不擇手段,本來我還以為,我命令地軍團放棄抵抗接收收編,即使南武公子不會用我,至少也能讓我歸隱山林吧,可是現在覺得,即使他們願意用我,恐怕最後也是一場悲劇。我苦笑著,看著杯子裏的酒,道:“那麽,你現在就是要殺我的麽?這杯子裏是什麽毒?”
吳萬齡道:“不是現在。楚兄,請放心,這酒是安國王府裏窖藏的木穀子酒,沒有毒。”
這酒是木穀子酒麽?我鼻端也聞到了一絲幽幽的酒香,隱約正是當初攻入高鷲城時聞到的。隻是我向來並不喜歡飲酒,所以一直都沒發現。我道:“真是生受你了。”
吳萬齡放下杯子,道:“還有一件事。”他招了招手,另一個士兵捧了個包裹過來,他放在外麵的桌案上解開了,道:“楚兄,這是你隨身的幾件兵器。我知道你很喜歡這幾件東西,一直貼身帶著,所以我請南哥準許,為你殉葬。”
他解開了刀裹,裏麵是我進入帝都談判時身上帶的無形刀、手弩和流星錘。這幾件東西我一直都帶在身邊,也都有了感情。隻是吳萬齡當然不會在我活著時給我,現在就想摸一摸都不行了。我看著這幾件東西,喃喃道:“手弩是薛文亦給我做的,為我陪葬吧。流星錘是李堯天給我的,原本是他家傳之物,吳兄,請你趁句羅使者來時交還給他們。”
李堯天因為力抗倭島入侵,在句羅名望極高。但他死在暴風之中,屍骨無存,在句羅留下的遺物一定很少。吳萬齡點了點頭,抽出無形刀來,道:“那這把刀呢?”
我歎了口氣,道:“這刀是以前我的參軍簡仲嵐所用,他死後就歸了我。此刀乃是神物,我死後,就給你吧,那柄手弩為我殉葬就夠了。”
吳萬齡抬起頭,道:“那多謝了。”他頓了頓,又道:“對了,你的馬被鄭昭夫人要去了,不要緊吧?”
白薇?我的心頭一疼,道:“那是最好的結果了,謝謝她。”
他收好刀,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舉起來道:“楚兄,今天恐怕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喝酒了,請吧。”
我抿了一口,道:“吳兄,新朝建立後,你想做什麽?”
他苦笑了一下,道:“不怕楚兄見笑,我唯一的長處就是整兵。小時候,我就喜歡看士兵操練,看他們走得整齊劃一,心裏有說不出的高興,所以去軍中做個中軍倒是得其所哉。隻是南哥肯定不會讓我做這個,可能也就是吃吃喝喝,渡過餘生了。”
我道:“太平了,到時肯定要裁軍。其實吃吃喝喝有什麽不好,就算你是絕世名將,到了太平年代一樣會無所事事。”
吳萬齡道:“也是。我還記得你曾說過,天下最寶貴的就是人。你說過,珍寶易失,山河永在,但如果沒有人,一切都沒有意義。隻要百姓能過安穩日子,兵器入庫,馬放南山,那是最好的事。”
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木穀子酒上口甘甜綿軟,但後勁很足,我這一口喝得急了,頭也有點暈,身體有些發熱。我伸出杯子,吳萬齡又給我倒了一杯,我道:“這樣的太平日子本來早就可以到來,隻是當初你們不願解甲,才讓蒼生又多受了這許多苦難。現在這共和國建立了,可是你說,共和軍和帝國有什麽不同麽?那時叫帝君,現在你們叫大統製,南武這個大統製和帝君隻不過是名稱上的不同而已。”
吳萬齡道:“楚兄此言差矣。也許現在你是看不出不同來,但共和軍與帝國有一個最大的不同。帝國是一家一姓的天下,共和國卻是天下人共有的天下。帝國如果出現明君,可以讓百姓過上好日子,但一旦出現暴虐昏庸之帝,縱有能臣亦是無能為力。共和國卻是不同,天下人共主國家,隻要有誰做得不好,議府便可彈劾大統製,另選賢能上台。這就像一輛大車,駕車之人如果隻有一人,一旦方向出現偏差,車入深淵,旁人唯有陪葬的份;可是如果有乘車之人都有駕車之權,那麽隨時都可更正方向,大車縱然出軌也無大礙,隨時都可以回到正道上來。眼下國家初創,製度必定不甚完善,不少地方仍要沿用帝國之製,可是十年百年後,這天下人共有天下的想法已深入人心,縱然大統製想要複辟帝製也已不可能了。”
我說不上話來。即使我再痛恨共和軍,再痛恨南武公子,也不得不承認吳萬齡說得沒錯。本來我的心裏滿是憤慨,但現在卻平靜了許多,又大大喝了口酒,道:“帝國也許是氣數已盡。好吧,要殺我,我也認了,隻是我還有一句話,請吳兄轉告南武公子,請他成全。”
吳萬齡道:“楚兄放心,你要吃什麽,我一定滿足你。”
我笑了笑,道:“五德營與共和軍交戰多年,但都是聽我的指揮。要定罪,就定我一個人吧。”
吳萬齡點了點頭,道:“五德營乃天下第一的強兵,誰也不會不承認,能夠和平解決,自然是最好的事了。”
聽他的話,開始時我還放下了心,但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不對。我道:“什麽叫‘自然是最好的事’?”
吳萬齡抬起頭,道:“與你一般,五德營已經是一個傳說了。如果讓他們留下來,即使再拆編改製,都像是一把懸在床頭的利刃。楚兄,此事恕我無能為力。”
我驚呆了,心也一下涼到了極點。五德營的戰力顯然讓他們都害怕,所以不把五德營消滅掉,他們是不會罷休的。我喝道:“吳萬齡,你們不能背信棄義!是你們說要與我軍談判,我才命他們不再抵抗的!”
吳萬齡端起杯子,道:“楚兄,兵行詭道,這話你也說過不少次了。五德營幾乎占了當初帝國軍的一半戰力,如果保留他們的編製,不啻養虎為患。隻有讓五德營徹底消滅,新生的共和國才能長治久安。”
我把酒杯一扔,冷笑道:“長治久安?你們罵帝國專製暴虐,可你們現在的這種做法,與帝國又有什麽兩樣。五德營是人,是五萬活生生的人,放下武器後也是共和國的子民了。你們說以人為本,以民為尚,這難道是放屁麽?”
我心頭火起,越罵越凶,吳萬齡卻隻是微笑著看我。等我罵累了,他道:“楚兄,現在是非常時期,不使霹靂手段,難樹雷霆之威。隻要共和國能得到民眾承認支持,縱然現在像帝國又有何妨?這顆種子已經播下,終究會長成參天大樹。你問問共和軍的百姓看,如果現在有人再自稱帝君會怎麽樣。我也知道這樣對五德營太殘忍。但就像一個身染重病的人,隻有把病變之處切除,這個人才能重新健康起來。”
這個問題其實我已經問過了。正是聽到百姓幾乎一邊倒地不支持帝製,使得我心中也有些動搖,不知道自己矢誌為帝國盡忠究竟對不對。吳萬齡說得也許不錯,五德營對於新生的共和國來說,的確是一個威脅,可是我怎麽也不敢相信,信誓旦旦要與五德營談判的南武公子,一開始就已經打下這個主意。我撲到囚籠邊,抓住鐵欄道:“吳萬齡,我求你了,你讓我寫一封手書吧,我讓五德營就地解散,讓他們分散四處,永遠不能再聚集好了,不要這樣做!”
吳萬齡看著我,他的眼裏也帶著一絲痛苦,慢慢搖搖頭道:“不可能了。現在雖在談判,但諸軍集合已畢,進攻隨時都會發起。”
我看著他,罵道:“背信棄義!”
吳萬齡迎向我的目光,道:“何為信?何為義?為了大事,一點小信小義又算什麽。楚兄,你統兵之能,丁將軍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你輸就輸在太講信義了。”
我大口喘息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許,真的應該聽從楊易和曹聞道的勸告吧……我閉上了眼。有人說,哀莫大於心死,我想我的心現在已經死了。
突然,耳邊傳來一聲巨響,正是我聽慣了的火炮的聲音。聽到炮聲,我睜開了眼睛,道:“開始了?” 吳萬齡行了一禮,道:“楚兄,五德營對你倒是忠心耿耿,不願放下武器。現在炮聲已響,那就說明談判已經徹底破裂,進攻開始了。”
我冷笑道:“這不就是你們想要的麽?”
吳萬齡眼裏也有些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也許,太平歲月,是要用無數人的鮮血才能換來吧。”
我頹然坐倒在床上,道:“既然已經開戰了,你還陪我坐什麽?想看我痛苦的樣子?”
“對不起,楚兄,”吳萬齡把酒杯放下了,低低說道,“五德營的戰力有目共睹。雖然他們已到絕境,但仍然不能大意。我要在這裏守著你,以防萬一。”
防備五德營攻到這裏來?我不禁苦笑起來。南武公子看來也並不是真的運籌帷幄,穩操勝券了,他也在擔心萬一我被五德營救出,會引起勝負易手吧。他未必太看得起我了,五德營根本不知道我被關在這裏。即使五德營真能衝入大牢,把我救出來,結局肯定也是全軍覆沒。隻是我心裏總存了萬一的僥幸,以五德營之能,說不定真能救我出來吧。金槍班雖強,畢竟人手不太多,如果能殺到這裏,也許真會出現奇跡……
炮聲越來越響了。五德營中隻有一些小炮,重炮都在火軍團處,現在的炮聲這麽響,肯定都是共和軍的火力。我抬頭看著大牢的天窗,窗子很小,又被鐵欄分隔著,現在看不出什麽。隻是我仍然睜大眼看著,想看到五德營的戰旗突然出現在窗子裏——雖然我也知道那隻是妄想。
炮聲隆隆,越來越響。吳萬齡也在看著那天窗,忽然皺起眉頭,歎道:“五德營當真厲害,果然反向城裏殺來,在神威炮之下還逼近了這麽多,飛艇隊看來馬上要出動了。”
共和軍有了那種白色火藥,炮火已經在帝國軍之上了,更何況五德營的都是小炮。五德營力戰不屈,戰線居然還能逼近城池,我知道楊易他們一定是想不惜一切代價救我出來。聽吳萬齡說到飛艇,我心頭一動,道:“飛艇隊?”
吳萬齡微微一笑,道:“楚兄,你大概以為以前帝國軍的風軍團是獨得之秘吧?你看!”
他指了指外麵。由於炮火,天空也已暗了許多,在硝煙中我看到天空中有幾個橢球形的東西正緩緩飛過。我道:“這就是飛艇?”
“正是。飛艇雖然不如風軍團那樣靈活,但攜帶的炸雷卻要多得多了。東平城獻城投降,便是被飛艇所迫。楚將軍,所以說五德營雖強,卻毫無勝算。”
飛艇在空中遊曳,從中不時有東西落下,隨即又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之聲。這一聲聲爆炸像是炸在我的心上,我緊緊握著拳頭,指甲已刺破皮膚,刺入了掌心,鮮血滴瀝而下。如果不是吳萬齡在,我想我一定會痛哭失聲的。每一聲爆炸,會有多少五德營的弟兄喪命?他們在與蛇人的惡戰中幸存下來,最終卻命喪在曾經並肩作戰的友軍手裏。如果他們聽得到的話,我會聲嘶力竭地叫喊,讓他們趕緊逃生,逃得遠遠的,永遠也不要再想報仇的事了。
可是,連這些都是妄想。
炮聲越來越響了。吳萬齡站在窗邊看著,身體也有些發抖。突然,他轉過頭,微笑著道:“楚兄,說句真心話,雖然是必死,我幾乎願意做你的部下,正向這裏衝殺過來。”
他雖然說得平靜,但我看得出他眼裏已有了一絲恐懼。我精神一振,冷笑道:“想拿五德營的命,恐怕你們要付出十倍的代價。”
吳萬齡搖了搖頭,道:“沒那麽誇張。五德營雖強,但這一戰是不可能贏的。現在,南門外大概已經躺了一萬多五德營士兵的屍體了吧,我們的人損失很少,隻是我也實在想不到,他們雖然知道必死,居然仍舊踏著屍體一波波地向城門衝來。”他頓了頓,又道:“如果五德營滿員的話,我真不知道最終哪邊會贏。”
五德營連番征戰,兵員補充也越來越困難,現在已不滿四萬了。吳萬齡說又城下就倒下一萬多,恐怕現在實際損失已超過一半。我一聲不吭,淚水卻不由自主地淌下來。
滾燙的淚水,也許,是眼中流出的鮮血?
爆炸聲沒有減弱的跡像,煙塵越來越濃,現在把窗子都遮掩起來了。喊殺聲中,我隱約聽到一個歌聲。
是那支《國之殤》。雖然帝國軍有軍歌,但這首歌似乎才是地軍團真正的軍歌。歌聲被炮聲震得支離破碎,我隻能聽到零星幾個字。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他們也知道,現在戰死了,隻會背上罵名,連“國殤”兩個字也不會加到他們身上吧。
我直直地站著,掌心的鮮血一滴滴流下,落在地上,與淚水夾雜在一起。戰爭中,有幾次也曾陷入險境,但隻有現在,我才體味道“絕望”兩個字的意義。
歌聲時斷時續,嫋嫋不絕,但越來越清晰了。吳萬齡臉上越來越凝重,終於,他已鎮定不下來,喝道:“鎖門!加緊戒備!”
大牢就在城南。如果五德營突破南門,衝到大牢來並不很遠。隻是即使能衝到這裏又能如何?牢門是一道天塹,殺回去又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壕溝。但吳萬齡也已著慌,說明五德營的攻勢超出了他們的想像,讓他們都始料未及。讓我奇怪的是,五德營居然像是確認我被關在這裏一樣,根本沒有猶豫,直接就過來了。
我默然看著他們。到時這時,反倒平靜下來。南武公子把我關在這個大牢,顯然就是把我當成誘餌,五德營即使能突破南門,也肯定是殺不回去的。如果一開始就殺開一條血路往西邊突圍的話,多少會有些人逃出去。楊易深通兵法,不會不知,可是他們明明知道這是個陷阱,仍然不顧一切地衝來,我實在不忍他們為了我而丟掉性命。現在我既盼著五德營能殺進來,但又怕他們真能殺入。
喊殺聲越來越近了,但炮火卻稀疏了不少,有可能已經短兵相接,所以炮火無法逞威了。吳萬齡已經站不住,拖過一張椅子來端坐著,看著外麵。現在外麵硝煙彌漫,遠處已看不到了,隻能看到外麵的空地。我也想不通五德營居然真能衝過來,雖然現在看不到,但聽聲音已是越來越近,隻怕不超過一裏地。
時間像是流逝得越來越慢。吳萬齡端坐在椅子上,直如泥偶木雕,耳邊的廝殺聲卻越來越響,歌聲已聽不到,隻有一聲聲嘶吼和慘叫。我閉上了眼,眼前仿佛出現在刀槍下掙紮的軀體,那些士兵前仆後繼,鮮血都流成一個個水窪,不時有人倒下。
還有多久?這廝殺聲,就是戰無不勝的五德營落幕的伴奏麽?我想著,心也疼得像在滴血。從五德營前身的前鋒營成軍,到後來的橫野軍,一直到極盛時的地軍團,也不過十幾年時間。這十幾年在經曆時仿佛長得永恒,但回首時卻短暫如一彈指。就像一場奢華的盛宴,曾經有過無數才智傑出之士登場,有些匆匆走過,有些走到了最後。不論停留的時間有多久,終究還是曲終人散,剩一地狼藉。小烈、譚青、金千石、甄以寧、李堯天、邵風觀,這些曾經與我生死與共的人,一個個都死了,連他們的名字也不會有人記得吧?
我默默地聽著。
喊聲越來越響。即使身處大牢最深處,我也能感到大地的震動。突然,遠遠地傳來一聲悶悶的聲音,像是一聲巨鑼。吳萬齡猛地站起來,喝道:“怎麽回事?”
有個獄卒衝了過來,高聲道:“將軍,是帝國叛逆殺進來了!他們剛推翻鐵門!”
真的來了!我精神為之一振,人也站直了些。吳萬齡顯然也已發現,冷笑道:“楚兄,你還不要高興。下石門!”
除了大牢出口的鐵門,牢房還有一扇大門。因為大門要行車,不能太小,這牢門卻要小得多,也更難推翻。我被關在最裏麵,要通過那裏,還有一扇石門。隻是這扇石門一旦下了,再想弄開就極難。程敬唐猶豫道:“公子,現在……”
吳萬齡打斷了他的話,道:“程將軍,你不知道五德營的戰力。他們破了大門,我都怕現在放石門都來不及。”
他一聲令下,我隻聽得一陣令人牙酸的絞盤絞動之聲,定是那些獄卒在放石門。
沒有用的。我想這樣說,但也沒有開口。放下了門,外麵傳來的聲音一下子又小了一些。這個天窗很小,即使沒有極粗的鐵棍,人也不能從這裏出去。可是五德營既然已經殺到了這裏,肯定已經不顧一切,我敢說,就算用火藥炸,他們也要把石門炸爛。
這時,遠遠地又傳來一聲響。這一聲比方才輕了許多,也沉悶許多,多半是牢房的大門被推倒了。大牢裏獄卒不少,雖然不是正規軍,但他們也屬於軍人,可是在五德營的衝擊下,竟然不堪一擊,大門被推倒後僅僅隻隔了如此短的一刻便被推翻了。
吳萬齡身子一震,已坐不住了,站起身來,喝道:“程敬唐,準備了!”
金槍班同時除去槍尖的皮套。一般的士兵從來不在槍尖套皮套的,但金槍班所用長槍都特別長,一個槍尖竟達一尺多,而程敬唐的金槍槍尖尤其長,足足有一尺半長,簡直就是一柄短劍。他們挺槍對著門口,聲息皆無。
又是“砰砰”兩聲,有人在敲石門。這石門極厚,根本非人力能夠敲開的。吳萬齡臉色卻是一變,喃喃道:“糟了,他們要用火藥!”
這的確是在石門上鑿眼放火藥了。我不由得暗自苦笑,楊易他們當真是孤注一擲,不顧一切了。用火藥將石門炸得粉碎,我雖然被關在最裏麵,也難逃危險。隻是到了這時候也由不得我做主,隻能看他們怎麽做。
平時用火藥炸山取石,鑿眼並不用很大,但外麵鑿個不停。吳萬齡心神不定,道:“程敬唐,去聽一下,來了有多少人。”
程敬唐答應一聲,走到石門邊將耳朵貼住石門細聽了一會兒,扭過頭道:“回公子,應該有百十來人。”
“百十來人?”吳萬齡怔了怔,怒道:“城頭守禦的一萬多人是吃屎的麽,居然百十來號人也殺進來了,這半天也不來增援!”
如果共和軍前來增援,現在正在鑿擊石門的那些五德營士兵一個都逃不掉。是因為五德營的攻擊實在太強,城頭的共和軍根本過不來吧。我走到床邊坐了下來,靜靜聽著外麵的響動。
敲擊聲停了,這時才聽得外間的廝殺聲。看來那些守禦大牢的獄卒還沒有被五德營殺光,五德營一邊在與獄卒交戰,一邊在門上鑿眼的。敲擊聲一停,程敬唐麵色一變,飛步衝了過來,叫道:“快躲好!要炸了!”
真的來了麽?我已按捺不住心裏的激動。原本對五德營攻入大牢根本沒有抱什麽希望,沒想到他們真的做到了,這真是一個奇跡!
程敬唐話音剛落,隻聽得“轟”的一聲,卻並不甚響。隨著爆炸聲,那扇門沿對角裂成四片,一股灼熱的風撲麵吹來,裏麵帶著些飛迸的小石子,連關我的囚籠鐵欄上也被碎石打得叮咚亂響。我伸手護住臉,還沒拿下來,隻聽得有人叫道:“楚帥!你在哪兒?”
是廉百策的聲音!他雖然是張龍友安插在我身邊的細作,但又是忠貞不二的五德營統領,隻是我怎麽也沒想到居然會是他第一個。也許他是覺得曾經把我的事情報告給張龍友,有點對不住我,想要將功折罪吧。這時硝煙尚未散去,廉百策剛跳進來,被硝煙嗆得淚流滿麵。他伸手去擦眼,我已看見兩個金槍班士兵悄沒聲地衝上,驚道:“小心!”
廉百策的手還沒從眼睛上拿下來,兩柄金槍已一左一右紮進了他的身體。我一陣氣結,心如刀絞,叫道:“廉百策!”可是廉百策卻已軟軟地跪了下來,嘴角是流出血來。金槍班槍術極強,這兩人又是全力施為,廉百策的槍術又不見得太高,雖然第一個衝進,卻連還手都來不及,就死在那兩個金槍班槍下。
那兩個金槍班一槍刺死了廉百策,槍還沒從他身體中抽出,從那破洞中忽地探出一支槍來。這一槍神出鬼沒,刺的是右手邊那金槍班。左手那金槍班伸槍去挑,卻連槍都不曾碰到,那一槍已紮入了右手那金槍班前心。那人的槍還沒拔出廉百策的身體,便已死去,隻比廉百策晚死片刻而已。
這是楊易!隻有楊易有這麽高強的槍法!五德營中,單以槍法論,除了小王子和我,是楊易最強。楊易的槍法與我在伯仲之間,那金槍班槍法雖高,卻也不是他的對手。
這一槍刺死右手的金槍班,左手那人驚叫一聲,探槍一下壓住了楊易的槍杆,趁勢一絞。這一槍十分高明,楊易一槍用老,除非是陳忠以力硬碰硬才有反敗之勝之機,否則根本沒辦法反擊了。哪知他的槍剛絞住楊易的槍,卻“砰”一聲,把楊易的槍絞得飛了起來。那人一怔,就在這一刹那,一個人影一掠而入,一道刀光閃過那金槍班喉頭。
正是楊易。他竟然棄槍用刀,趁那金槍全神貫注於槍上,一下衝了進來,揮刀斬開那人喉管。那個金槍班嘴裏發出幾聲怪異的叫聲,喉頭處冒出血紅的泡沫,一下倒了下來。
楊易這一出手,如電光石火連斬兩個金槍班,吳萬齡也驚得呆了。他突然喝道:“劉國濤,左上三步,宗南,右上兩步,施文琥,中央攻上,其餘人立在空隙間!”
他口齒靈便,聲音也響亮,幾個金槍班立時照他所說立好。我的心頭一沉,叫道:“楊易,小心,這是堅壁陣!”
堅壁陣是過去軍中愛用的一種步戰陣法,靠的是各部天衣無縫的配合與信任。因為練這種陣勢對單兵戰鬥力要求很高,如果有哪個士兵稍弱一點,堅壁陣有了突破口,反倒更易衝破,當我從符敦城學會了更易於布陣,防禦力同樣不俗的八陣圖後,就一直以八陣圖為主戰陣勢了,堅壁陣幾乎沒有用過。隻是金槍班個個都是一流的好手,不存在哪個稍弱一點,吳萬齡布得也嚴謹之極,雖然僅僅十幾個金槍班,布成這陣勢卻真有銅牆鐵壁之意。
楊易揮槍擋開最個叫劉國濤的金槍班的攻擊,一邊叫道:“楚帥果然在這裏!快進來!”
楊易,你為什麽這麽笨!我心中又是急,又是感動。楊易不會不知道這是個陷阱,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了進來,讓我都不知說什麽好。我也不敢分他的心,隻是默默道:“楊易,撐住!”
然而楊易顯然有些撐不住。從五德營駐地衝殺到這裏,他的體力消耗得已經差不多了。雖然先發製人擊殺了兩個金槍班,但那兩人的性命也可以說是廉百策一條命換回來的,現在幾個金槍班以堅壁陣衝上,楊易連衝了兩次都沒能衝過來。他也已看到我了,可是在這時也不敢分心。我正在擔心,他身後又鑽進了幾個人,都是五德營的戰士。可楊易雖然有了幫手,在金槍班的抵禦下卻仍然沒法上前一步,反倒是剛衝進來的幾個五德營士兵被輪番擊倒。楊易他們要殺進來,必須經過一條甬道。這甬道很窄,長槍隻能刺擊,槍法中的砸掄之類手法根本用不上來,楊易他們要殺進來,簡直比登天還難。
又是幾輪衝擊,五德營的士兵已死了十來個了,幾乎要把石門上炸開的那缺口都堵上,楊易自己也掛了幾處花,鮮血染紅了戰袍。我見他出槍已是越來越慢,心中疼痛,叫道:“楊易,你快走吧,別管我了,不然你會死的!”
楊易擋開一個金槍班的進攻,豪笑道:“楚帥,幸虧小魏回來傳信,我們方才知道有這等變故。放心吧,人固有一死。楊易早就該死了,死在今天也已值得。”他忽地收槍一抱,兩手在槍杆上靠得極近,一個金槍班隻道是便宜,急衝上前,哪知楊易的槍忽地點出,正中他的咽喉,那金槍班被這一槍頂得倒翻在地。這是二段寸手槍。這路槍是當初武昭老師教我們的頂級槍法,最終學會的人並不多,是借助二段發力來加強威力的。可是楊易在步下也使出這路槍來,我知道他已近油枯燈燼了,隻能借二段寸手槍來增強威力,否則恐怕長槍連人都刺不進去。
楊易又幹掉一個金槍班,衝在最前的幾個都有點害怕,退了兩步。我驚喜交加,道:“馮奇他們呢?”那個小魏那天正在澡桶裏洗澡,鄭昭以攝心術製住了眾人,卻肯定沒料到那個澡桶裏還有一個,這才讓他逃脫了吧。楊易又踏上一步,道:“楚帥請放心,他們都已救出去了,現在陳忠和曹聞道還在外間抵擋,但錢文義兄已然戰死。”
錢文義戰死了?我心頭隻覺一空。錢文義曾經出賣過我,雖然我原諒了他,但我和他之間終究疏遠了許多,不像當初在南征軍前鋒營為百夫長時那樣推心置腹,無話不談了。在他心裏,也許永遠都在後悔,可細細想想,這豈不是我一直對他心存芥蒂的證明麽?如果錢文義現在站在我麵前,我想告訴他,我們是生死與共的兄弟,可是這已經永遠來不及了。
我隻怔了一怔,耳畔忽然響起了楊易的呻*吟,兩個金槍班已透過他的槍招,一起刺入他的小腹,他的戰袍也登時染得紅紅一片。這裏有個五德營士兵正探頭要鑽進來,見此情景已驚得呆了。這人我也記得,是廉百策麾下一個都尉,名叫文士成的。我大叫道:“文士成,叫大家快逃吧,不要來了!”
文士成呆了呆,道:“楚帥……”我見有個金槍班已踏上前去,心中更急,一把抓住鐵欄,叫道:“讓大家都走!不然隻是送死。依令執行,不得有誤!”
這時以前在五德營分派任務時說的套話,文士成忽地挺了挺身子,行了個軍禮道:“得令!”鑽了回去。我見他縮回去的臉上已滿是淚水,應該也知道我說的不是假話。關我的囚籠即使用最快的銼刀來銼,隻怕兩三天都銼不斷,更何況裏麵還有十來個以逸待勞,虎視眈眈的金槍班了。他們如果再進攻的話,隻能是最終被斬盡殺絕。
而這,正是南武公子的計策。
文士成一走,外間一下安靜了許多,也許是衝進來的五德營開始退走,也有可能是文士成以下全部戰死了。我惴惴不安,不知該怎麽辦。文士成即使向還在苦戰的陳忠與曹聞道傳達我的命令,他們兩人會聽麽?陳忠力大忠厚,但智謀弱了點。曹聞道雖然可圈可點,卻頂多是個猛將之材,靠他兩人統率,五德營還能殺出重圍麽?
“楚帥,請原諒。”
楊易上氣不接下氣的話讓我一下回到了現實。我看著他,也許是淚水已經枯竭了,流也流不下來。我道:“楊兄,你根本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害了你們。”
楊易笑了笑,道:“不要說了。”他肚子中了兩槍,五髒六腑隻怕都已受傷。即使那些傷不至命,現在這樣子流血也肯定活不下去了。我看著他,這個難得的將才現在也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麽?這許多年來,他雖然一直還對帝國有所保留,時不時有棄官歸隱之心,但最終還是聽我的勸告留了下來。如果他第一次要出奔到五羊城時我沒有攔他,現在他起碼是共和軍的中層將領了吧,也不會落到這樣的地步。他雖然叫我不要說,但這話讓我更加心痛。廉百策和錢文義戰死,在他們看來大概也是死得其所,是為國捐軀。可楊易不同,楊易一直不滿帝國,最終卻還是為帝國殉葬了。
楊易忽然皺了皺眉,手捂住的傷口裏又是許多血流出來。他吼道:“你們,上來一個,補我一槍,讓我少受這些罪了!”
金槍班本來補上一槍就可以要他的命,但楊易踞坐在甬道中,竟是沒有一個人上前隻是呆呆地看著。
吳萬齡忽然上前,向楊易行了一禮,道:“楊將軍誠當世人傑,請受我一拜。”
楊易也不知他是誰,微微笑了笑,道:“多謝了。給我個痛快吧。”
吳萬齡拔出了無形刀,道:“楊將軍,此刀是楚將軍所用。楚將軍刀下所斬,盡是英雄豪傑,楊將軍雄姿英發,不可死於尋常刀劍,縱然死也要死在這神器之下。”
他揮向楊易砍去。我嘶聲道:“不要!”但刀光一閃,我看到楊易那沒有頭的身體晃了晃,倒了下來。
楊易也死了。陳忠和曹聞道還能活多久麽?我茫然地看著。甬道裏橫七豎八堆滿了屍體,最先戰死的廉百策已被別的屍體掩埋起來,都看不出來。吳萬齡看著這一地屍首,忽地臉上也流下了兩行淚水。半晌,他才道:“程敬唐,將這些屍身好生掩埋了吧,他們都是當世傑出的英雄豪傑。”
程敬唐持槍走了過來,卻不說話,忽地單腿跪倒,哽因地道:“公子……”
他為什麽要跪?我一怔,吳萬齡顯然也有些莫明其妙。他怔了怔,忽然苦笑道:“原來,南哥還是容不得我啊。果然,斬草要除根,這才是他做的事。”
程敬唐要殺吳萬齡!一刹那,我才恍然大悟。南武公子讓吳萬齡來看守我,一開始就已經打了要除掉他的心思吧。楊易他們多半也是南武公子故意放進來的,否則地軍團再強,也衝不破共和軍的重重包圍。吳萬齡是蒼月公嫡子,如果與南武公子爭位,南武公子是爭不過他的。雖然吳萬齡自願讓出南武這個名字,可是在南武公子看來,他仍是一個極大的威脅。在這時殺了他,可以毫無破綻地嫁禍給地軍團。隻是程敬唐顯然還有點良心,不忍殺了這個真正的主人。
程敬唐淚流滿麵,道:“公子,你走吧。敬唐身受公爺大恩,沒齒難忘。”雖然共和軍號稱人人平等,也沒有公侯伯一類的爵位了,他情急之下說起蒼月公時還是說“公爺”兩字。
吳萬齡淡淡笑了笑,道:“走到哪裏去?走到天邊,南哥也是找得到我的,他總是不信我。敬唐,你轉告南哥一句,以人為尚,以民為本,這八個字是共和國立國之本,一定要落到實處。”
他扭頭看了看我,苦笑道:“楚兄,沒想到我還走在你之前。九泉之下,你要找我報仇就報吧,隻是鬼死了又是什麽?”
我也不知鬼死了是什麽,程敬唐痛哭失聲,不再抬頭。我也不忍心去看吳萬齡。他一向認為自己做的是對的,為了父親的信念,生命也可以付出。也許,直到現在,他還是認為自己所做的是正確的吧。
刀已落下。幾個金槍班也有不忍之色,扭過頭去。
“楚帥,好好上路吧。”
天還沒亮,但斷頭台前已圍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斬殺帝君,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肯定誰都想看一看。我看了看邊上的帝君,他的臉色蒼白,比身上的白袍子還要白,隻怕已是傻了。張龍友背著手站在一邊,卻看都不看我。
第一個上斷頭台的,就是帝君。當帝君被推上台去,一個讚禮大聲宣讀判詞,說他“驕奢淫逸,獨斷不仁”,還說了許多條罪狀。平心而論,帝君並不算驕橫,後來那些年也算勤政。如果是太平朝代,他最起碼也會是個守成之主,等老病死後得個美諡吧。可是現在,話是由別人說的了。
上斷頭台的還有不少人,盡是帝國的宗室高爵。今天是共和國的流血之日,大概要殺一整天吧。這時我聽得有個孩子輕聲道:“媽,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我扭過頭,看著坐在角落裏的她,她穿著一領土布的裙袍,一手攬著太子。太子神色木然,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其實也有十四五歲了,可是自幼生長在深宮,隻知讀書習字,現在這樣的變故一定讓他暈頭轉向。我看見她在太子耳邊說著什麽,臉上也和平常一樣木無表情。也許,對於她來說,生與死,早在高鷲城破的那一天就已經一樣了吧。今天,也許隻是一場解脫。
我看著她,看著這個曾經朝思暮想的人。有人說得不到的東西才最美好,也許是。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叫什麽,眼前晃動的,隻是那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
淡黃的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的琵琶聲。這一切,永遠都不會再來了。
這時外麵一聲炮響,圍觀的人們也是一陣震天也似的歡呼,有人在叫著:“打倒帝君!”還有人在喊:“共和國萬歲!”當初啟用斷頭台斬殺共和軍駐帝都代表時,台下喊的無非是把打倒和萬歲的對像換過來而已。現在聽到這種聲音,倒似一場嘲弄。
劊子手已經過來帶她了。她作為最得帝君寵愛的妃子,又是太子的母親,盡管她什麽都沒做過,她的一生隻是被人傷害,被人玩弄,到頭來也要作為罪魁禍首被斬殺。我看著她站起來,整了整衣裙,挽著太子的手走去。我想說句話,喉嚨口卻哽咽著,什麽都說不出來。
她走過我身邊時,我再也忍不住,道:“楓!”
她轉過臉,看了看,忽然微笑道:“楚休紅。”
她知道我的名字!我想要說太多的話,卻突然間又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心裏百感交集,隻是道:“如果能回到以前,那有多好啊。”
她微笑著道:“是啊。”
她的笑容如春花一般明媚,雖然她的眼角也略略有些細紋了。太子好奇地看著她,也許為第一次看到母親的笑容而奇怪。我強忍著淚水,點了點頭,道:“是的,那時真好。”
那時並沒有什麽好。可是,在我的回憶中,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卻顯得如此溫馨。至少,在那時我們都還活著。
有個宗室忽然痛哭起來,叫道:“我不想死啊!來人!快把我放了!”雖然被綁得死死的,那人居然還站了起來,便要向外衝去。兩個獄卒衝上前去,手持木棒向他頭上打去,打得錚錚有聲,那人口鼻流血,還在掙紮。
她向是沒有看到一般,向我輕輕點了點頭,道:“楚休紅,永別了。”
“永別了。”我喃喃地說著。為她刻的那個沉香木雕像也已失落在最後一場戰役中,如果將來有人找到的話,也許就是她僅留下來的一點東西了吧。我目送著她一步步向外走去,在淩晨前最後,也是最黑暗的暮色中走上斷頭台。我也沒心思去聽讚禮在編排她的什麽罪狀了,隻是默默地想著從前。
“第三個被殺,該是我了。”
張龍友突然輕聲道。他原本就坐在我對麵,一直都沒理我。雖然做了幾年太師,養尊處優,人也稍稍胖了點,但他的臉上卻還依稀有著那個從海老處逃出來時的青澀少年的影子。他見我沒理他,苦笑了一下,道:“楚兄,你到這時還在恨我麽?”
我歎了口氣,道:“人之將死,恩怨已盡。”
張龍友也笑了笑,道:“也是啊。以前我就想著殺你,現在看看,真是可笑。”
這時獄卒又已下來了。看著他的身影,我的心裏一沉。不是懼怕死亡,隻是知道了她已經走了。
獄卒走過來,卻沒有和張龍友所說的一般到他跟前,反倒走到我麵前,行了一禮道:“請吧。”
我站起身來,道:“龍友兄,原來還是我先走一步。”
獄卒摸出一個黑紗頭罩,輕聲道:“楚帥,請海涵。”
我不知道為什麽到我這兒就要戴頭罩了,所以隻有帝君一家才能享受不蒙麵處斬的待遇吧。我任由他把黑布罩到我臉上,一步步跟著他出去,上了斷頭台。
斷頭台的利刃已經拉起,上麵雖然擦了一下,還沾著血跡。這些血是她的吧?我看著,隻是呆呆地向前走吧。與前麵被處斬的不同,讚禮也根本沒有讀我的罪狀,下麵的看客倒是群情激昂地喊叫著。
我看著他們,心裏充滿了憐憫。
突然,我呆住了。在人群的前列,我看到了白薇!
她清瘦了許多。更讓我震驚的是,她手上拉著一個男孩子。這男孩隻有六七歲吧,靠在白薇身邊,根本不敢看我。
白薇有孩子了!我隻覺一陣暈眩。這個孩子,肯定不是鄭昭的,那就是我的了?
我想再看一眼白薇,那劊子手卻湊到我耳邊,小聲道:“楚帥,請稍快一些。”
別再看了吧。也許,再看下去會讓他覺得我這個帝國軍元帥也會貪生怕死。其實,我真的很貪生怕死,直到現在,我也害怕會死。隻是當死真的來臨時,我也會去勇敢地麵對。
我站到了斷頭台前,劊子手幫我將頭放到刀下,小聲道:“楚帥,請放心。”
放心麽?我苦笑著。下麵的看客又是一陣歡呼,我聽得一陣輕響。從頭罩下看出去,眼前的一切都如血染就一樣紅。
這一個新時代,終於來臨了。
尾聲
正是清晨。幾個趕早市回來的人們聚集在霧雲城的一個茶館裏,一邊喝著之江省新運來的茉莉花茶,一邊說著昨晚戲園子上演的一出新排大戲。那戲說的是一場結束還並不很久的戰爭,共和軍英勇無畏的戰士與凶殘的蛇人對抗,苦戰七年,終於得勝的故事。那些人談論著戲中的人物,一個個神采飛揚,仿佛自己剛從戰場上歸來——其實他們隻是些市井之徒,可能回去後還要為了今天買賣虧本的事和老婆大吵一架。但現在,他們的心思都在那出戲上。
他們說得高興,邊上另幾個茶客聽得熱鬧,也插上一兩句。俗話說茶館無尊卑,泡茶館的人什麽話都說得,什麽玩笑都開得,誰都不會當真,不要說是在這個以人為尚,以民為本的時代了。
這些人說得興高采烈,有個坐在角落裏的老者卻默然不語。這老者穿的是一件法統的袍子,雖然打滿了補丁,倒還幹淨。因為前朝帝君十分尊崇法統,所以共和軍成立,法統被狠狠打擊了一番,法統兩個支派的宗主一個被流放,一個甚至被斬首,所以這些法統的徒眾一時間都灰溜溜的。這老者一口口啜飲著茶水,眼中似有醉意,一聲不吭。
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喧嘩,一個正說得口沫飛濺的漢子聞聲探了探頭,叫道:“小二哥,外麵出什麽事了?”
那茶博士正抱著一把大銅壺在給一個新來的客人沏茶,聽得招呼,忙給麵前的客人倒完水,走到門口看了看,道:“回爺的話,是執金吾在抓人。”
執金吾是前朝負責城市治安的組織。現在改朝換代了,這個組織仍然保留下來。那漢子聽得,吐了口唾沫道:“又抓到前朝餘孽了麽?這些王八蛋,過去吃香的,喝辣的,也有這一天啊。”
那茶博士聞言,走過來賠笑道:“爺,您這話可別說啊。”他指了指柱子上貼著的紙條道:“隻談風月,莫談國事。”
那漢子似乎也知道厲害,一縮脖子,不再說什麽,一時間,有了個冷場。幸好這時那些執金吾已經過來了。他們押著的人十分年輕,一張臉很是俊秀,身上穿雖是件粗布衣服,卻掩不去他的華貴之氣。但這個年輕人神色張惶,目光中也透著恐懼。不少孩子又蹦又跳地跟著他們,有幾個淘氣的還揀起石塊往那年輕人身上扔去,那些執金吾士兵也不管,年輕人的頭都被打破了一個口子,有血流出來,在額邊凝成一條。
執金吾士兵們走過了。在走過門口時,茶館裏一片死寂,誰都沒說話。等士兵們走過,茶館裏仍然靜悄悄的。突然,有個人長歎了一聲。
打破沉寂的是那個穿著法統袍子的老者。他從懷裏摸出幾個錢,叫道:“店家!”
茶博士迎上來,道:“客官,您會帳麽?”
“店家,你把筆拿來吧。”
來喝茶的不乏文人雅士,那些人有時詩興上來,便想要題字,因此茶館的牆上是任由人塗寫的,店主東會按時粉刷一遍。茶博士沒想到這老者居然也會要筆,但他做了多年茶博士,知道來的都是客的道理,端著筆墨過來賠笑道:“客官也要題詩麽?”
老者拿起筆看了看。這筆也不是什麽好筆,筆尖都已開岔。他也不管這些,蘸飽了墨,往牆上寫去。
這個衣衫襤褸的法統老者要題壁,一下勾起了眾人的興趣。他們也不談戲了,一個個都圍過來看著。才見他寫下第一個字,有懂行的便讚道:“好字!”茶館裏的筆不是什麽好東西,但這老者用這種筆寫出的字一般酣暢淋漓,筆劃遒勁。他寫的是草書,一個個字越發顯得夭矯不凡,幾欲飛去。
正因為是草書,大多數人都看不懂。先前那好事的漢子捅了捅邊上一個仕人打扮的,小聲道:“李先生,這老頭兒寫的是什麽?”
這李先生想必讀過幾年書,眯起眼來辨認著,念道:“巍巍宮闕接天長,九閽帝子欲開疆。唔,就這幾個字。”
漢子道:“怪好聽的,是道情吧?嘿嘿,這老頭兒也怪,道情不唱,卻寫在牆上。”
道情是法統中專有的一種曲調,那漢子也聽過。李先生也不理他,隻是接著念道:“東城健兒備鞍馬,西城健兒市刀槍,家家裁征衣,戶戶舂軍糧。稚兒猶在抱,漫語阿爺早還鄉。”
這幾句一念,圍在一邊的人都靜了下來。戰爭剛結束,幾乎沒有哪家是沒有親人死在戰場上的。能活到今天,他們都感到幸運,也隻想早點忘掉這場戰爭。可是這幾句,卻又勾起了他們並不久遠的記憶,他們都想起了戰火仍熾時的情景。
老者還在寫著,越寫越快,字跡也越發潦草。中間一段那個李先生已看不懂了,正在心慌,見後麵幾句又清楚些,忙接著念道:“君不見白骨蔽野紛如雪,高樹悲風聲颯颯。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念到這兒,他又看不懂了,湊起眉頭辨認著。
老者已落下最後一個字。他將筆一扔,高聲道:“又是蒼生十年劫!”
最後那幾個字龍飛鳳舞,筆劃也如利斧鑿出,一筆筆似乎要透過牆去。老者的聲音也很響,他拎起放在長凳上的包,揚長而去。
茶館中所有人都驚呆了,但誰也不敢說話。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這兩句話中,似乎蘊涵著無限悲涼傷痛,又有著無限憤慨。
成功了,那就是英雄。但出了一個英雄,天下蒼生又要經曆一番劫難吧?他們想著,冷汗涔涔,誰也不說話,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慶幸。半晌,才回過神來,抬頭望去,那個老者已不知消失在哪個街角巷尾了。
後記
天行健正傳完成
公元2007年11月7日22點正,我正好打下了最後一個字。全篇四十四章,加一個尾聲,共五十九萬六千餘字的《天行健8226;創世紀》終於結束了。回想六年前打下第一個字時,也不曾想到自己會走出一個時間跨度長達六年,共達一百五十萬字的長征。
很難表達自己對這個故事的感歎。楚休紅這個名字,還是我十幾歲時學著寫武俠,塗塗抹抹出的一個人名。武俠最終未成,但這個名字卻又在我指端活了下來,生命力也著實旺盛。我也希望,楚休紅這個人物能活得比我更長,當我死時,讀我這些不成樣子的東西的人會說,某年某月,有個某人寫下了一個叫楚休紅的人物,平生之願足矣。原本也不能煮字療饑,六年的時間全都是靠興趣支撐下來,結果寫出來的縱然是個地攤故事,卻越來越多地填進了不該有的東西,大概,作為地攤讀物來說,這個故事是很失敗的吧?
失敗也就失敗吧。至少,我們活過。
謝謝讀我這個不成樣子故事的朋友們。不論是褒是貶,沒有你們的支持,我也無法走完如此漫長的旅途吧。
謝謝大家。
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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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行健外傳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 (545643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55:59
• 真是好文章 -pipi2009- ♀ (0 bytes) () 09/13/2009 postreply 09:1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