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年譜(初稿)
天保二十一年,楚休紅十七,軍校畢業,初入軍營。
天保二十二年,蒼月公起兵反亂。時年楚休紅十八。
二十五年二月,武侯出師,十二月平共和軍。楚休紅十九。
二十六年一月初,高鷲城被破,十萬大軍全軍覆沒,楚休紅逃歸。二月中,楚休紅逃回帝都,受封下將軍。柳風舞入學,小王子十二歲,楚休紅二十。
二十七年五月十三日,帝國保衛戰勝利,楚休紅晉升偏將軍,張龍友升工部侍郎。九月,受命赴五羊城,談判合兵之議,重遇白薇紫蓼曾望穀虛心子等人。以攝心術控製鄭昭,解決談判最大危機,舌辯折服望海三皓,發現三皓中最後一個正是那幫助過他的老者。見日後共和軍第一智將丁亨利,兩人結下友誼。
二十八年,蛇人與帝國對峙,占優勢,楚休紅二十三,前線作戰。
二十九年九月,李堯天受命率水軍團攻倭島,海上遭颶風,全軍覆沒,水軍團元氣大傷,柳風舞、唐開入水軍團。是年楚休紅二十四,仍在前線與蛇人對持,爭奪東平東陽二城。
三十年六月,帝君病重,派水師出海尋藥。十二月,帝君病逝,太子繼位,改元自新。帝君死前賜江妃死,江妃不服,派家兵守宮門不令外人出入,被府兵攻入,全部斬殺,江妃自縊而亡。張龍友因功晉升吏部尚書。楚休紅二十五,文侯勸其納妾,楚不允。
自新元年二月,路翔與次子路慎行密謀發動帝都文校請願,反對帝君修整宮門。文侯派初成軍的地軍團鐵甲車上陣,碾殺數百文校學生,史稱帝都之亂,楚休紅堅決反對動用武力未果,對文侯產生厭惡。是年楚休紅在戰場取得重大勝利,打破與蛇人對峙的僵局,取得陸上優勢。是年楚休紅二十六。小王子軍校畢業,入伍,年十八。
自新二年,葉飛鵠發明螺舟,取得海上優勢。蛇人已呈敗象。十月,帝國軍水陸並進,大舉進攻,共和軍則在後背向蛇人發動進攻,前後夾擊,蛇人決戰失利,堅守高鷲城,十一月初,守城二十天後城破,城中兩萬蛇人殘部被斬盡殺絕。楚休紅得到蛇人根據地消息,決定發動毀滅打擊。楚休紅二十七。此役中白薇為共和軍女營統領,在軍中與楚休紅重燃情愫,白薇懷孕。
自新三年一月,地水火風四相軍團攻入大雪山,破蛇人最後防線,突入伏羲穀,發現蛇人的超科技孵化裝置,恍然大悟蛇人的生殖不是自然產生的。毀孵化裝置,蛇人徹底滅絕。二月,四相軍團統領受封副將軍,成為下一代將領之首。共和軍入帝都,商議立憲。楚休紅二十八。白薇生鄭司楚。鄭司楚一歲。
自新四年二月,天壽節,共和派提議設立議會,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分立,被文侯駁回。共和派駐帝都機構受到尊王派武士突襲,被搗毀,報社受查封。支持立憲之禮部尚書南宮聞禮被尊王派刺殺,立憲派與共和派元氣大傷。楚休紅為立憲事與文侯發生爭執。三月,共和軍退回五羊城,重新舉兵,建共和年號,是為共和元年。七月,張龍友聯合地風二軍團發動政變,奪去文侯兵權,畢煒被太子買通,鄧滄瀾被迫倒戈。文侯孤掌難鳴,隻得認輸,張龍友晉太師。楚休紅因功晉帥,拒受文侯之爵。是年楚休紅二十九,史上最年輕元帥。
自新五年,共和二年三月,文侯被迫逃亡,入北疆沙漠,張龍友調楚休紅返師突襲,一月平亂,捕文侯歸帝都。六月重返前線,以疑兵之計重創丁亨利重兵,破五羊城,共和軍被迫放棄,虛心子還俗,建造飛艇,攜蒼月公一子一女逃遁。楚休紅俘五羊城主歸帝都,仍有意和談,欲以其招降共和軍,是年楚休紅三十,從軍第十四年。破五羊城後,張龍友搜捕共和軍餘黨極殘酷,楚休紅失望。
自新六年,共和三年一月,蒼月公子設反間計,買通尊王派武士刺殺五羊城主,楚休紅手中已無人質,招降共和軍談判破裂,戰端重開。楚休紅是年三十一。鄭司楚四歲。
自新七年,共和四年,共和軍屢敗屢戰,堅決不降。虛心子改進火藥,發明硝化棉花,火炮首次超過帝國,丁亨利用新式火炮與楚休紅對決,地軍團初次受挫,損失甚重。楚休紅三十二,鄭司楚五歲。
自新八年,共和五年,楚休紅和蒼月公子同時發現背後的隱密力量。楚休紅為此驚心,與共和軍談判,要先行解決這股背後力量,蒼月公之子答應,合兵後猛攻,取得勝利,楚休紅聽老者說明前因後果。但共和軍背信棄義,立刻反戈一擊,欲將楚休紅與老者一網打盡。卻被楚休紅反擊,兩敗俱傷。是年楚休紅三十三,鄭司楚六歲。
自新九年,共和六年一月,丁亨利設埋伏,引楚休紅決戰,不料反落入楚休紅圈套,被圍,眼看共和軍即將全軍覆沒,蒼月公之女決定破釜沉舟,策反鄧滄瀾與畢煒,消滅風軍團,亡命突襲,一日三百裏,兩日衝入帝都,變裝破城,帝國投降。命楚休紅向丁亨利投降,地軍團五德營不從,請願自立,仍將丁亨利擊斬,楚休紅不允,降。戰爭結束。八月,帝國亡。
血和沙(上)
一片樹葉斜斜地飄下來,正落在簡仲嵐的肩頭。這輕輕的一擊讓他站住了,仰起頭看了看那株樹。
這株樹本是文侯手植,至今也已數十年了。數十年,足以讓一個年輕人變得老朽,也足以讓一個記憶淡忘。現在,這株樹仍是枝繁葉茂,但簡仲嵐也知道,不消幾天,這一枝蔥蘢都將化作黃葉,委於泥土。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他不禁有些感歎。幾年前,有誰會相信養士三千,門庭若市的相府今天會淒清如此。
帶他進來的家人見他站住了,也停住步子,小聲道:“簡參軍,請進去吧,太師已等候多時了。”
簡仲嵐轉過頭,看了看相府大廳的匾額。這匾額由以前的“文以載道”改成了“工利其器”,其它的,仍然一樣。他微微地歎了一口氣,道:“好吧。”
走進大廳,登時有一股寒意,他看見在屋子靠南一邊,太師正站在案前揮毫練字。以前文侯在的時候,大廳裏總是熱鬧得很,也從沒這樣冷清過。他躬身道:“太師,職行軍參軍簡仲嵐參見。”
太師是今年剛被帝君由工部尚書提升為太師的。以他這樣一個三十三歲的年輕人為太師,在整個帝國史上也是尚無先例的,但沒有人覺得有什麽不對,甚至有人覺得,以太師的才幹功勞,他實在早該當太師了。
太師沒有抬頭,手中的筆仍在紙上遊動,隻是道:“簡參軍,你來了,請坐吧,稍候。”
那個家人知趣地走了出去,出門時將門也掩上了。簡仲嵐坐在椅子上,隻覺得如坐針氈,人也渾身不自在,盡管這椅子寬大平整,椅麵上絕不會有一個毛刺。
太師仍是筆走龍蛇,在紙上練著字。遠遠望去,他寫的是“誌在千裏”四字,正寫到“裏”的最後一筆。自從太師發明了紙以後,書寫一下成了一件人人都能做的事,不象以前,隻能寫在絲帛上,除了一些王公富貴,誰才用不起。現在,書法也成了帝都最為人看重的技藝了。而這也是太師的一件德政,單為此事向太師感恩的,就何止千萬。簡仲嵐雖然不懂書法,但太師這幾個字他也覺得寫得好,隔著幾步,他似乎也能感到每個筆劃間透出的鋒刃之氣。
那是王者之氣啊。
帝國的王爵雖然隻封宗室,可是自從文侯逃走以後,已經兩三次有人上疏向帝君要求加封太師為王爵,隻是被太師拒絕了。但簡仲嵐也知道,太師並不是不想受王爵,隻是因為楚帥堅決反對而不得已拒絕。
太師已寫完了最後一筆,這“裏”字的最後一橫拖得長長的,卻因有力,並不讓人覺得累贅,反似一柄長刀,更增這幾個字的英銳。
太師將筆擱在硯上,笑道:“簡參軍,你看看我這幾個字可好?”
簡仲嵐站了起來,走到案前,道:“太師,卑職並不懂書法……”
“但說無妨,書法原無成法,你便說說你的看法吧。”
簡仲嵐咽了口唾沫,才道:“太師四字,英氣勃勃,如孤鶴決雲,長鯨吸海,氣象萬千。最後一橫尤其有力,直如鋼刀突出,令人望而生畏。”
太師笑了起來:“好一個望而生畏。”
他看了看簡仲嵐,簡仲嵐也被他看得發毛,垂下頭去,道:“卑職不過胡亂說說,太師請勿怪罪。”
“豈有怪罪之理,簡參軍深知我心,請坐吧。”
太師坐到了椅子上,抓過了邊上的一隻茶杯,道:“簡參軍令正可好?”
簡仲嵐本已坐好了,又站起來道:“拙荊在家照顧卑職起居,時常說起太師之德,萬分感念。”
太師將杯蓋在杯上輕輕敲了敲,看著窗欞,淡淡道:“你二人真是一對璧人,簡參軍少年有為,也讓人稱羨啊。”
簡仲嵐站直了彎下腰道:“這都靠太師的栽培,卑職當年犯了軍令,若非太師垂憐,哪有今日,早已為楚帥斬殺了。”
太師眯起眼,似是在想著什麽,簡仲嵐也不敢坐下,隻是這般站著。妝晌,太師才象回過神來,道:“坐吧,坐吧。”
簡仲嵐又坐了下來,心頭不由有些微不安。他實在不知太師命人秘密傳來,又屏去家人,不知到底有什麽事。隻是,他知道以太師之能,定是有重任相托。
果然,太師隻是頓了頓,又道:“楚帥北征,入大漠追殺叛賊甄匪,便是在後日啟程吧?”
簡仲嵐又要站起來,太帥伸過左手道:“坐著說吧。”他才道:“稟太師,後日午時,全軍啟程。”
太師笑了笑,道:“楚帥率地風二軍北征,甄匪跳梁小醜,螳臂不足當車,自然一鼓而滅,一個月裏便能得勝還朝了。”
“楚帥用兵如神,想來如此。”
太師忽然歎了口氣,道:“簡參軍,我對你如何?”
說到正題了吧。簡仲嵐不知怎麽,渾身都是一顫,道:“太師恩重如山,卑職粉身難報。”
太師放下茶杯,盯著簡仲嵐。他的雙眼如同兩個深不可測的古潭,讓簡仲嵐遍體寒意,他也隻覺背上已滲出了冷汗,隻知一動不動,不敢再去麵對太師的眼睛。
“簡參軍,知此便好。”太師忽然笑了起來,“我們入內室相談。”
※※※
走出相府,簡仲嵐隻覺雙腳都麻了。時值新秋,天氣初肅,還不太冷,但也不熱了,可是他卻不知渾身是冷還是熱,既是遍體生寒,背上又汗出如漿。他在路上一步步走著,幾乎不知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推開門,一眼便看見小纖正坐在桌前縫製秋衣。小纖見他進來,咬斷了線頭道:“阿嵐,你來得正好,試試這件新衣服吧,飯菜在桌上,就等你吃了。”
他有點木木地道:“好吧。”
小纖給他解下外套,把新衣服披上。新製的衣服穿上身有種幹硬之感,隻是他也覺不出來。小纖試了度袖子、腰身等處,又給他脫下來道:“正好,那我可就縫起來了。”
他把舊衣服套上身,仍是有些魂不守舍的。小纖也不曾注意,一邊穿針引線,一邊道:“阿嵐,後天你便要隨大帥出征,北方好冷的,記著添衣服啊。”
簡仲嵐點了點頭,呆呆地坐在了桌前,等著小纖縫好衣服一起吃。小纖也仍沒抬頭,隻是道:“對了,太師的如夫人讓我在你出征時住在相府去,叫你不用擔心。”
不要去!簡仲嵐似乎聽得心底在這般叫著,但他嘴裏卻還是慢慢道:“好啊,太師對我們可真是恩重如山。”
“你有太師撐腰,回來隻怕也要升官了吧?”小纖抬起頭,抿著嘴向他一笑。簡仲嵐一驚,忙堆起笑道:“這個事可不能多想,聽其自然吧。”
“楚帥與太師是患難之交,有太師關照,楚帥哪會不照顧你的?你又文武雙全,自己也有本事,說不定啊,到太師這年紀,你也能和楚帥平起平坐了。”
簡仲嵐沒有說什麽,隻是往嘴裏扒著飯。小纖做的這兩個菜都相當入味,可是他吃到嘴裏,卻如同嚼著木屑,哪裏吃得出半分味道來?
吃完晚飯睡下後,簡仲嵐仍是輾轉反側,無法入睡。身邊,小纖的鼻息悠長恬靜,他坐了起來,在黑暗中,借著窗縫裏透進來的月光看了看小纖。她睡得很香,似乎什麽也不想。
她也什麽都不必想吧。
簡仲嵐披衣起來,從壁下取下了刀,推開院門,走到了井台邊。
井裏,一輪滿月映在水中,當水桶打破水麵時,月影也散作萬道銀絲。簡仲嵐用半桶水洗了洗磨刀石,坐在井欄上細細地磨了起來。
本就十分鋒利的刀刃,隨著他的磨製,更加發亮。他掬了一捧水,洗去磨出的石屑,又摸出塊絲巾細細擦淨,將刀舉起來,從正麵看了看刀鋒。
刀鋒一線,直如無物。以他的無形刀法,配以這把鋒利已極的快刀,也可以殺人於無形吧。
月色下,刀鋒象冰一樣閃亮。簡仲嵐揀起一根木頭,把它豎在井欄上,一閃身,人如同一抹輕煙般,輕輕巧巧,已到了井台的另一頭。
什麽變化也沒有。而這時,院子的門忽然“吱”一聲開了,他扭過頭,隻見小纖披著衣服,臉上帶著驚慌,小聲道:“阿嵐,你在麽?”
簡仲嵐把刀輕輕放入匣中,道:“我在。怎麽了?”
“我醒過來,不見你,還以為出什麽事了呢。”
小纖站在門口,身體顫抖得如一枝不勝夜風吹拂的蘆葦。簡仲嵐走過來,道:“要出征了,我睡不著,來磨了磨刀。”
小纖忽然抱住了他,哭道:“我做了個夢。”
“夢見什麽了?讓你這麽害怕。”
小纖沒有說話,眼裏隻是不停地流下淚來。半晌,她才抬起頭,低聲道:“阿嵐,答應我,你要回來。”
簡仲嵐有些不悅地道:“平了反賊,我當然馬上回來。”
小纖不再說話,隻是緊緊地抱著他。簡仲嵐想推開她,可是手剛碰到她肩頭,卻不由自住地攬住了她,柔聲道:“我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
月色淒迷,也象冰一樣。這是新秋第一次圓月。
也許,下一次月亮圓的時候,我就已經回來了吧。
簡仲嵐看著月色,淡淡地想。
“如果沒有戰爭,那我們一起快快活活地過日子,那有多好啊。”小纖抱著他,喃喃地說著。
是啊,沒有戰爭的話,四海之內的百姓都能休養生息,安度生涯,那該多好。他拍了拍小纖的肩頭,道:“會來的,這一天一定會來。”
他攬著小纖走進門。
門剛關上時,他剛才放在井台上的那根木頭忽然裂成了兩半。
※※※
楚帥部下最精銳的四相軍團中,水火二軍團因為以前從屬文侯,為避嫌,仍在帝都守衛。共和軍仍在南方出沒,楚帥南征半道被招回,一定讓共和軍有種死裏逃生之感,肯定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加緊發展,所以帝君在誓師會上,明令楚帥務必要在一個月內回來。因為要去的是大漠,水軍本來無用,火軍行動太緩,所以即使不用避嫌的話,仍是不用這二軍的。
楚休紅在帝君說完一番冗長的訓話後,與三軍齊聲山呼萬歲。他把盔戴回頭上,心頭卻有點啼笑皆非之感。
帝君的訓話中,說什麽“叛匪甄礪之,竊居相位十有餘年,屢犯天威,終幹天怒”。他也明明記得,當年帝君還是太子時,若非時任文侯的甄礪之鼎力扶持,文武雙全的二太子早已將太子的儲君之位奪走了。後來二太子煽動手中的禁軍發動宮門之變,又若無甄礪之的府兵力戰解圍,太子也已死在禁軍手裏了。這些事,在那時的太子,現在的帝君心裏,一定早已忘了,或是覺得那些都是甄礪之別具用心所為吧。
向帝君最後一次行禮,四千八百精兵離開北門,浩浩蕩蕩而去。
※※※
楚休紅在馬車上,覺得有些無聊,他從懷裏摸出一個木盒,打開了,裏麵是一把刻刀和一個木雕。這木雕雕的是一個女子,尚未完成,一張臉也模模糊糊地看不出來,但衣帶如仙,身材娟秀,依稀看得出那是個絕美的女子。
楚休紅把刻刀放在木雕的臉上,卻不曾用力。他看著這雕像,眼著,恍惚中仿似又出現了那個人。
他的木雕之技是向工部尚書薛文亦學的,這幾年來,戎馬倥傯,他卻一直抽空都雕一些蒼鷹、真虎,以及現在已經絕跡的蛇人。在軍中,無論是誰,也以能得賜楚帥所雕為榮,人人都覺得,楚帥雕的這些小東西樸質渾成,帶在身邊也能如他一般神武英勇。可是,誰也不知,楚休紅在沒人的時候,總是在雕著這個女子的像。
幾年來,每一根裙帶,每一條衣紋,甚至髻上的每一線發絲,他都已經雕成了,可是這張臉一直無法下刀。不是不會雕,楚帥偶爾所雕的人物也生機盎然,維妙維肖,隻是他搜遍記憶,卻再也記不清記憶中那張絕美的臉龐了。
他實在不願讓這件作品有半分不滿意的地方。璞玉渾金,天道本有不足,雕不完那也是天意吧。有時楚休紅也這般自我解嘲,可是,想雕出那個人的念頭卻永遠也揮不去。
十四年了。二十四歲的青年人,現在也已是三十八歲的帝國最高軍事統帥。那些無盡的廝殺和征戰,已洗褪了記憶,也許,也永遠都記不起她的樣子了吧,記得的,隻是那軍帳中,白如美玉的手指,碎珠交迸的琵琶聲。
車突然停了。因為有些突然,楚休紅的手一抖,他大驚失色,急忙將手抬起,但晚了,刻刀已在雕像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刀痕。雖然不深,這像的臉部也沒雕完,可是平添這一道刀痕,卻讓他的思緒也亂了。
從此,再不能在這混沌一片的麵目中依稀看到她的麵容了吧。
楚休紅心頭一疼,這時,聽得車外有人高聲道:“楚帥,前方發現駝馬之跡。”
他把雕像放回盒子裏,仍塞在懷中,拉開車簾道:“是甄礪之所部麽?”
他一直無法如旁人一般稱呼為“甄匪”、“叛賊”之類。不過,以他大帥之尊,也沒人敢挑他這個小小的錯處。
那個斥堠兵道:“痕跡極亂,大約總在千人以上,其中既有府兵落下的舊軍服,也有狄人扔掉的垃圾,痕跡尚新,隻怕隻在這兩三天裏留下的。”
西北大漠中,有狄人聚集,逐水草而居。甄礪之當年還是文侯時,曾數敗狄人,狄王對他極為尊崇,視之如神,甄礪之逃出帝都後,一定來投奔狄王了,狄王也因此不理帝君所下詔書,廢帝國都護府,算是正式與帝國決裂。
不管是誰,留下這痕跡的絕非善類,不可輕敵。楚休紅道:“叫全軍停下,請邵將軍過來。”
沒有多久,風軍團統領邵風觀騎馬來到中軍。楚休紅已下了車騎在戰馬上,邵風觀行了一禮道:“楚帥,聽說已找到痕跡了?”
“前方有駝馬之跡,按地圖,我們快到格勒綠洲了,隻怕狄人在那兒設伏,以逸待勞,還是有勞邵將軍辛苦一趟,探個究竟。”
邵風觀微微一笑道:“是。文侯足智多謀,這痕跡未必是真,我去看看,請楚帥放心。”
他打了個呼哨,叫道:“風軍團集合!”
四相軍中,風軍團人數最少,隻有八百人,但也是最為特異的一個軍團,裝備有五百架飛行機。飛行機在這場已綿延十餘年的大戰中,可以說是比張龍友發明的神龍炮更為特異的武器,當飛行機第一次在反攻蛇人的戰役中使用時,那些蛇人乍見滿天飛鳥一般的飛行機,全都驚得呆了,以至於忘了戰鬥。狄人也不曾見過飛行機,一定更不懂這是什麽東西。
因為並不是戰鬥,邵風觀隻調出了五十架飛行機。五十架飛行機被安在發射架上,整整齊齊地排成一長排,邵風觀又檢查了遍,自己坐到當頭一架上,喝道:“弟兄們,這回是讓你們搜索前麵的動靜,你們可把招子放亮些,別漏掉什麽,看到什麽馬上回來。”
每架飛行機上都坐了兩個風軍團的士兵,他們齊齊向邵風觀行了一禮,一個個被發射出去。
沙漠中風太大,風向也太亂,實不適合發射飛行機,但邵風觀的風軍團一個個都身經百戰,對駕駛飛行機相當熟練了。五十架飛行機放在地上時,是長長的一排,一上空中便散作了星星點點一片,也不覺得大。
不論天下有多大,終究是在天之下,隻有天,才是無窮無盡的吧。簡仲嵐眯著眼,看著飛入空中的飛行機,不禁有一陣茫然。小時候,他也曾立誌要握天下權柄,做一個指揮萬軍的大將軍,現在想想,即使是千萬人的大軍,聚集在地上時是威風凜凜地一大片,一旦和天放在一起,依然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黑點而已。何況,又安知天外是不是還有一天,比這個天空又大上無限倍。
“簡參軍。”
楚休紅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簡仲嵐在馬上行了一禮道:“楚帥。”
“你是通狄人之語的吧?”
簡仲嵐道:“稟楚帥,末將自幼住在大漠上,七歲前隨家人與狄人共同遊牧,狄人的話至今還會說。”
“會寫麽?”
簡仲嵐不知楚休紅問這些是什麽用意。這個大帥當年要斬自己,若不是太師說情,隻怕今天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後來楚休紅倒沒有什麽對他異樣的地方,自己也仍是帥府參軍,但簡仲嵐每次見到他,總有些內心湧起的不安。
“會寫。”
“你去準備一些紙,用狄人的話寫上,若是他們交出甄礪之,帝國軍兵威雖盛,亦不加其分毫。再說些諸如狄人也有家室,家中定有妻子倚門盼望,希望他們安全回家,但刀槍無眼,為旁人枉送性命,大為不值之類的話,說得動情些。”
這是攻心策啊。簡仲嵐點點頭:“遵命,隻是狄人不住房子,他們住帳篷,大概不懂倚門盼望的話。”
“那就說有老母妻子在帳篷中盼望兒子丈夫歸家。多備一些,越多越好。”
簡仲嵐道:“是,我馬上就去。”
狄人的文字都是些字母,要寫下來也不難,他一天足以寫個幾百張。正要走時,楚休紅忽然又叫住他道:“對了,我剛想到一個辦法,你不必一張張寫,隻消寫在一塊平整的木板上,讓工正把每個字刻上,然後塗上墨印下來便可。隻不過,板上的字得反著刻。”
簡仲嵐也幾乎呆住了。他也根本沒想到還有這等方法,的確,刻一塊木板固然比寫一張要麻煩多了,但一旦刻出,這一塊板印個幾百張就輕輕易易。他不禁有些激動,道:“楚帥,這可真是個好辦法,其實……其實要是花點力氣,把書也這麽辦……”
楚休紅大笑道:“哈哈,我剛才也在想這個主意,看來我們想到一起去了。自從紙出來後,人人都能寫得起字,再把書這麽印出來,那人人都買得起書,可是前人做夢也想不到的。”
以前的書都是用羊皮做的,一本書非要用十幾頭羊的皮才行,一本書不是尋常人家買得起的。紙發明後,書的價格一下降了下來,但雇人抄寫費用也不便宜,貧家子弟兄能自己抄書,苦不堪言。若這個主意真能大行於世,那書就不成為貴重的東西,人人都能夠看書識字,帝國必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簡仲嵐也沒想到,這簡簡單單的兩句話,竟然會有這般遠景。他喜道:“楚帥,此事能行的話,那真是造福蒼生的大事啊。”
楚休紅苦笑了一下道:“沒這麽容易吧,不過這的確是個好想法,日後天下太平,我必將著手辦成此事。”
簡仲嵐向輜重車走去。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看了看,風沙中,隻見楚休紅的身影立在沙丘上,說不出的孤寂,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想起剛才楚休紅說:“日後天下太平,我必將著手辦成此事”這句話時,他心一疼,不敢再看,顧自走去。
這的確是個好辦法,他寫下那段話後,將紙反過來,讓工正很快把木板上反著的字刻好,再塗上墨,一張張印下去。開始還有些生澀,後來越來越快,幾乎已是神速,木板本是吸水的,吸飽了墨後,紙覆上去後,用刷子一刷便是一張。隻是印到一千張上,字跡漸漸模糊,隻怕再印下去便要看不清了。工正見他這般神速,不由嘖嘖稱奇,說回去要用石板來試試。石板比木頭不知要硬多少,印個幾萬張準也不在話下。
印好了一疊勸降書,也沒過多久。簡仲書跳上馬,回到中軍。這時天尚未黑,中軍升起了一堆篝火,那是給還沒回來的飛行機指路用的。遠遠望去,楚休紅正坐在那火堆邊,戰馬飛羽便拴在身邊。火光映出一人一馬的影子,也象石像一般。他此時正入神於手中的事,如果在這時……簡仲嵐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太師的聲音,他背上一寒,努力讓自己不去想,催了催馬上前。
楚休紅正在雕著什麽,聽得簡仲嵐的馬蹄聲,他把手裏的雕像和刻刀收好,道:“簡參軍,辦好了?”
簡仲嵐將手中的一疊紙遞過去道:“楚帥,印了一千多張,若要的話還可以加印。”
楚休紅接過來看了看:“印好了?好快。很不錯,一千張現在也夠了。一旦邵將軍發現狄人的營地,馬上便讓他派人從空中投下去。”
大漠上,因為沒有阻擋,落日直到地平線上也能看到。夕陽如血,映得黃沙也似燃燒,而頭頂的星空卻已亮了起來。這景色極是雄奇,也是在另外地方看不到的。楚休紅站起身,看著落日,淡淡道:“簡參軍,你看,這世界多麽遼闊壯麗。”
簡仲嵐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楚帥,我們定要肅清反賊,中興帝國。”
楚休紅回過頭,象要說什麽話,卻也沒有說。這時,周圍的士兵忽然紛紛發出了呼喝,他兩人也扭頭看去。
從北邊,飛過來了片黑點。
那是邵風觀回來了。飛行機雖然裝著張龍友發明的噴射器,但噴射器隻能用一次,不到萬不得已是不用的,風軍團僅借駕駛技術能將飛行機編隊飛行,他們駕駛飛行機的技術實已神乎其技。
到了營前,一架架飛行機按順序降落,風軍團剩下的人員已在下麵準備好,每降下一架便火速讓裏麵的人出來,把飛機器拆開收好,讓出地方給另外的飛行機降落。楚休紅目不轉睛地看著,等飛行機盡數降落,他忽然道:“咦,隻有四十九架!”
飛行機畢竟是在空中飛的,很容易出事,在沙漠上飛行,損失一架也是常事,簡仲嵐正想說這沒什麽大不了,楚休紅已將那一疊紙交到他手裏,飛身上馬,向風軍團那兒奔去。
他還不曾到,已見邵風觀當先向這兒走來,身邊有兩人背後各背著一個士兵,恐怕就是出事的人。楚休紅跳下馬,迎上去道:“邵將軍,發現什麽了麽?”
邵風觀的臉繃得緊緊的,慢慢道:“沒有。隻是,我們折了兩個兄弟。”
“是飛行機出事麽?”
邵風觀揮揮手道:“給楚帥看看。”
他身邊那兩個背著人的士兵把背上的人放下,楚休紅走上前。卻見那兩個士兵渾身都是沙粒,身上也是血跡,脖子上,赫然是一道傷口。
邵風觀道:“傷口是利刀所致,肯定不會是摔死的,雖然他們的佩刀已拔出在外,刀上也有血跡,但我看,絕不會是自殺。”
風軍團是帝國軍精銳中的精銳,如果說兩個士兵因為飛行機失事,便絕望自殺,那是絕無可能的。楚休紅掩上了死者的眼瞼,道:“有人見到事情經過麽?”
邵風觀道:“他兩人的飛行機落在最後,等我們要返程時才發現他們不見了。剛才地上也起了一陣風,根本不知道發生過什麽事。我找到他們時,發現飛行機也沒什麽大損傷,連噴射器也沒用過,完全可以再飛的,他們卻死在一邊。所以,他們是被殺的。而且,”他頓了頓,又道:“我們也不曾見到格勒綠洲。”
楚休紅站起身,看著前麵的沙漠。現在落日已有一半沒在地平線下,看過去,隻有連綿起伏的沙丘。他道:“看來,甄礪之應該就在前麵了。”
邵風觀道:“狄人生活在大漠中,極擅沙漠作戰,加上有文侯指揮,楚帥,我們這一趟差事可不好辦啊。”
楚休紅笑了笑道:“邵將軍,你也沒滅了自己的銳氣。今天我們就此紮營,明天由我的地軍團開路,我不信狄人的騎軍還能敵得過我的鐵甲戰車。”
邵風觀正色道:“楚帥,我覺得你現在有些輕敵了。文侯足智多謀,用兵如神,狄人的騎軍也慣於在大漠作戰。”
楚休紅麵容一肅,點了點頭道:“邵將軍,你說得極是。我們還是先回去,和眾將商量一下吧。”
這時,有一個衣甲非常華麗的騎士迎麵奔來,這是北征軍的監軍安樂王世子。安樂王世子和現在的帝君是堂兄弟,帝君雖然兄弟眾多,偏偏和這個堂弟極是投緣,以前帝國上下都稱他為小王子,現在這小王子也已是個英氣勃勃的青年了。人們傳說,宗室子弟,多半是些豚犬之輩,唯有這小王子可稱一龍。
小王子在他們跟前帶住馬道:“楚帥,邵將軍,出什麽事了?”
楚休紅和邵風觀立定了,向小王子行了一禮道:“世子殿下,我們正要請世子殿下來開個前敵會議,商議敵情。”
小王子道:“好,我馬上去準備,你們來我營帳吧。”
他來得快也走得快,一騎絕塵,已循來路回去了。看著他的背影,邵風觀歎道:“楚帥,幸好帝君派了小王子來做監軍。要是派個別的宗室,嘖嘖。”他搖了搖頭,舌頭打了個響。
楚休紅看著小王子的身影道:“小王子大概是為了武昭老師的事吧。他是武昭老師最喜愛的弟子,唉,真不知武昭老師怎麽想的,偌大年紀,竟然會隨甄礪之叛亂。”
此時周圍的人已走開了,邵風觀看了看邊上,一個人也沒有,他壓低聲音道:“楚帥,你覺得文侯真的要叛亂麽?”
楚休紅道:“甄礪之兵權被奪,手中能指揮的,無非是不到兩千的府兵,要我處於他的位置,也實在不是叛亂的時機,他足智多謀,這點總想得到。隻是,被太師逼到了絕路,他不反也不行了。”
邵風歎長歎了一聲,道:“我知道你與太師是患難之交,我和你的交情遠不及你與他的交情,但我覺得,太師有些事做得太過份了,文侯已願將兵權交出,實在不該逼得他如此緊。”
楚休紅沒有說話。他對甄礪之與太師間的恩怨也不太清楚,當年太師也是甄礪之一手提拔,太師固然功勞極大,但若無甄礪之引薦支持,他也不會有今日的地位。到最後,太師反戈一擊,令風燭殘年的甄礪之遠避大漠,仍不依不饒地調回南征軍來討伐,實在有點趕盡殺絕的味道。他也歎了口氣道:“我們都是軍人,這些話不必說了,甄礪之反出帝都總是事實,將他生擒後,我願以功名換他的安全,也算聊盡人事了。”
邵風觀看了看他,伸出手來與他握了握道:“楚帥,你有此心,我便深為感謝。雖然我與文侯嫌隙太深,但他終是識我用的恩人,到時我和你一起上疏求帝君寬恕,讓文侯找個安靜的地方安渡晚年吧。”
他們本是出生入死的戰友,雖不能心意相通,卻也肝膽相照。兩人對視了一下,又無言地向前走去。
※※※
“沙漠之中,多有綠洲,然綠洲多不固定,時有變化,故此圖並不足以為據。”
簡仲嵐指著一張軍用地圖侃侃而談,軍中的高級將領聽得專心致誌。他剛說完,楚休紅道:“簡參軍,那麽你說這附近這綠洲現在已經堙沒了?”
“有這可能,此地多風,象今天這樣的風沙不過是小而又小的,綠洲被堙沒也是常事。隻是這圖不過是兩年前的地圖,原先這兒的綠洲相當大,兩年裏似乎很難完全被流沙湮沒,最多縮小。”
邵風觀茫茫然地道:“可我在空中根本不見半棵樹,百裏以內全是茫茫一片,哪有綠洲的影子。”
風軍團的副統領解瑄也道:“邵將軍說得是,剛才我統帶的一隊人馬也根本不見有綠洲的影子。”
小王子道:“可是,邵將軍,你說你那兩個弟兄被發現的位置,就該在這綠洲應有位置的附近?”
邵風觀道:“正是。世子殿下,這事極是奇怪,我們根本不曾見附近有人,可那兩人明明是被刀砍死的。難道,狄人竟然能厲害到伏到沙下麽?”
楚休紅忽然站了起來,道:“邵將軍,我想請你明日再去一次那綠洲的位置。”
他一言出口,小王子和邵風觀也都站起身來,小王子道:“楚帥,你想通了內中關節了?”
楚休紅指著地圖道:“你們看,綠洲在此地,我問過簡參軍,綠洲縱然被流沙堙沒,那些死樹一定還不會全被掩埋,我們一路過來,路過的那死綠洲,豈不也見到一片死樹?”
小王子和邵風觀點了點頭。在沙漠上行走,最怕的就是把這些死綠洲當作還活著的。遠遠望去,隻能見一些樹,隻道那是有水的地方,萬一趕到跟前發現那綠洲早已死了,這等失望之情足以將人的精神擊垮。
楚休紅道:“可是,邵將軍說看過去茫茫一片,竟然連一棵樹也不見,豈不是怪事?”
邵風觀點頭道:“難道,楚帥你是說……”
楚休紅指著地圖上的綠洲道:“這綠洲隻怕還在原位,隻是狄王設了什麽機關,令我們看不到。”
小王子道:“可萬一是因為過來的流沙較大,將綠洲全部埋在沙下呢?”
楚休紅道:“此地多風,流沙再大,不用太久,表麵的浮沙也會被刮掉的,所以這裏才會有這麽多沙丘。兩年前這綠洲還有,就算綠洲被埋,那些死樹總不會已被風化,不至於連一點痕跡也沒有。若是甄礪之命人將綠洲盡數遮蓋一天,那頂上就被吹來的沙子蓋住,外麵一點也看不出來了。甄礪之設這圈套,設得太過,將痕跡全都消除,在這兒便露了馬腳。”
小王子道:“綠洲那麽大,能遮得住麽?”
簡仲嵐點頭道:“楚帥說得有理。風沙大的地方,有些駝隊被流沙掩沒後,過上一兩年又會被吹開的,不會連一點痕跡也沒有。而這個綠洲在最大的時候也不過生活一千許人,如果狄王有四五千人聚在此地,一人一件駝皮襖便能遮住了。綠洲裏的樹都不高,駝皮襖又和沙土顏色相差無幾,遠處根本看不出來的。”
小王沉吟道:“若他們這般躲著,拒不出戰,那我們該如何是好?我們帶的糧草食水,頂多也隻能堅持一個月。”
邵風觀道:“這個好辦,讓一些兄弟分組搜索,風軍團在空中支援,我們逐步推進,文侯要伏擊我們,最多也隻能伏擊到這幾個搜索隊。”
楚休紅低下頭,想了想道:“這樣不好。一來搜索的弟兄太過危險,二來他們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層層推進,隻怕效率也不高,一天能進個一裏地,那便是了不得的成就了,要搜遍這一帶,那要何年何月?”
楚休紅這般一說,眾人都無語。這沙漠太大了,大得幾乎無邊無際,雖然知道格勒綠洲就在這一帶,但要搜遍這兒方圓百裏,非得派出數十支搜索隊,搜上二三十天不可。在沙漠裏駐守二三十天,帝國軍縱然鋒銳如刀,那這刀刃也要鈍了。師老厭戰,糧草食水的儲量不說,士氣必定大大低落。
沉默了一會,一個地軍團的將領道:“楚帥,那是不是先派人搜捕近處狄人部落,從中問出底細來?”
楚休紅這時正走到那張地圖前仔細看著,他轉過身道:“臨出征時,我在想,甄礪之以敗逃之兵,遁入大漠,而狄王手下多半是些烏合之眾,實是勝之不武。現在看來,甄礪之雖是狼狽逃竄,卻依然未亂,他仍在隨時準備對我們還擊。看來,此次用兵,也將有些波折。當今之計,還是以風軍團在空中偵察為主。簡參軍,狄王能調動多少兵力?”
簡仲嵐沉吟了一下道:“狄人總數不過十萬,且散居在大漠各處,逐水草而居,雖然都奉狄王號令,但格勒綠洲一帶,充其量也隻有四五萬狄人。而我們追得又緊,這麽短的時間,狄王能調來的狄兵,最多不會超過一萬。”
楚休紅道:“狄兵慣於野戰,很有點象初起時的蛇人,單兵雖強,但以軍團相爭,我們五千精兵打他們兩萬都不在話下,何況我們還有鐵甲戰車和飛行機。甄礪之雖然現在能調動狄兵,但狄兵久伏之下,定會露出馬腳,我們每日行軍一裏,步步為營,由風軍團用轟天雷開路,時刻注意他們的動靜。隻消一發現格勒綠洲所在,那就是甄礪之的末日到了。”
邵風觀笑道:“楚帥,狄人大概見都沒見過轟天雷,聽得爆炸之聲,定會亂了陣腳。隻消他們一出現,我便將所有的轟天雷擲下,把那綠洲炸上一遍,讓狄人作法自斃,炸得他陣腳大亂,而後地軍團便全線出擊,將他們一鼓殲滅。”
小王子忽然道:“這樣殺傷太大,有傷上天好生之德吧……”
邵風觀道:“殿下,你是擔心武昭老師吧?不要緊,轟天雷威力雖大,卻不是傷人的,隻是為了讓那批躲起來的狄人炸出來。可惜這趟是來沙漠作戰,那些威力巨大的平地雷、八角雷都太過沉重,沒能帶來,不然,文侯就算躲在地下,也非炸得他粉身碎骨。”
小王子心事被人說中,臉不由一紅,卻仍是憂心忡忡,道:“武昭老師年紀老邁,若能將他生擒,那是最好的。”
小王子雖然貴為宗室,卻從來沒有一點宗室子弟的驕橫之氣,他對這四相軍團的四個指揮官,自幼便近乎崇拜,邵風觀這麽說他也不以為忤。他是武昭的關門弟子,據說武昭的交牙十二金槍術已盡數傳給他了,如果單從槍術而論,他可與楚休紅並稱為軍中雙璧。武昭一年無妻無子,對小王子也視若己出,小王子對他的感情,似乎比與自己的父親安樂王的感情還要好,自是怪不得他這般說。
邵風觀道:“殿下,請你放心,武昭老師也是我們的老師,自然盡量不會傷了他。”
小王子沉吟了片刻後道:“那好吧。明天天一亮,便照此辦理。楚帥,我們帶來幾輛鐵甲車?”
楚休紅道:“鐵甲車太過沉重,我隻帶了五輛大號的,想來也夠了。以鐵甲車開路,便是甄礪之有埋伏……”
他剛說到這兒,忽然外麵傳來一陣喧嘩,聽聲音,竟是全軍都在鼓噪。邵風觀臉色一變,打斷了楚休紅的話道:“出什麽事了?”
象是回答他的話,一個士兵跌跌撞撞地衝進來。一進帳中便嘶聲叫道:“不好了!全軍都嘩變了!”
小王子臉色也一下變得煞白。他經曆過的實戰最少,聽這這士兵這般說,猛地站了起來,叫道:“什麽?怎麽會嘩變的?”
這時帳外的聲音已傳了進來,果然夾雜著“打到霧雲城”之類的喊話。邵風觀也吃了一驚,道:“定是文侯派人來策反了地風兩軍!天啊,怎麽會有這等事?”他這般一說,帳中別的將領也都驚惶失措。此時高級將領都在小王子帳中,諸營無人彈壓,一旦有人嘩變,隻怕會越卷越大,本來不想嘩變的人也卷進去了。
楚休紅也站了起來,沉聲道:“豈有全軍都嘩變之理。”他大踏步走出營帳,道:“諸將聽令,不得出聲,有出聲者,立斬不赦!有聽到此令的,速將此令傳下!”
他的聲音很大,守在小王子帳外的也是地軍團的人,聽到此令,登時有人四處散去。幾乎是霎那間,聲音一下小了下來,隻聽得後營還有些聲音。楚休紅道:“定是甄礪之的人混入後營!帶馬!”
有人將座騎帶了過來,楚休紅轉過頭道:“殿下,你與邵將軍留在此處,護住糧草,其他人隨我去後營。”
他的命令幹脆利落,營中諸將紛紛上馬,簡仲嵐也跳上馬跟在楚休紅身後,一行人向後營飛奔而去。
四千八百人,連營大約有一裏多長,從中軍趕到後營,不過是轉瞬間的事。一到後營,隻見人頭攢動,馬嘶頻起,正亂成一片。楚休紅喝道:“楚休紅在此,全體噤聲入列!若再有人多言,立斬不赦!”
後營隻有一千人,楚休紅的命令一下,將士紛紛帶馬向兩邊跑去,一下排成整整齊齊的兩個方陣,卻在當中留下了幾十人沒動。楚休紅嘴角抽動了一下,喝道:“將當中的人擒下!”
這些人本來趁亂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時不時將兵器胡亂照人捅去,使得秩序更加混亂,後營的人誰也不知道當中已夾了外人在內,更兼天色已黑,看不清對麵到底是什麽人,後營更是混亂不堪。隻是這些人沒想到楚休紅一到,本來亂得不可收拾的帝國軍一下恢複秩序,他們無所遁其形,登時露在外麵了,此時反而輪到他們不知所措,後營士兵登時衝上,將這數十人或擒或斬,轉眼間便收拾了。
等這些人一擒下,楚休紅道:“諸位將軍,馬上回本部彈壓,若有出聲叫嚷者,定是內奸無疑。”
那些將領答應一聲,紛紛散去。一座大營本來象開了鍋似的吵鬧不休,此時又馬上恢複平靜。在一片寂靜中,卻聽得有一陣輕輕的蹄聲。楚休紅微微一笑,大聲道:“速開營門,把敵人放進來,準備迎敵。”
營門打開了,楚休紅已帶著一隊人到了營門處,來犯的敵人正全速衝來,見營門大開,隻道內應已經成功,一下衝了進來。這批人足有七八百,以疾風之勢衝入,又無阻擋,衝入的速度極快。等敵軍衝到一半時,楚休紅喝道:“動手!”
來犯的敵人本來以為營門邊是派來的內應,反沒料到竟會在這時遭到伏擊。此時營門口的帝國軍也不過數百人,但敵人被切成兩半,當先數騎馬上被亂槍刺倒,馬上的騎士掉下來後還待反抗,已被士兵砍死,後麵進來的人心知不好,扭頭要走,反而將營門堵得死死的,進也進不得,退又退不得,秩序登時大亂。在一片混亂中,隻聽得有個蒼老的聲音喝道:“不要亂!不要亂!”但他喊得響,那些騎兵一大半都是狄人,根本聽不懂他的號令,仍是亂作一團,而帝國軍已是早有準備,此消彼長,敵人落馬的越來越多。
這時楚休紅揚聲道:“文侯府軍的弟兄,你們大多有家室在京都,難道你們不怕自己家人受牽連麽?”
夜襲的敵軍大多是些高鼻深目的狄人,當中也有不少是甄礪之帶出的府兵。在火把光下,隻見他們麵上驚疑不定。來時甄礪之告訴他們,這條計萬無一失,定能讓帝國軍一片混亂,到時衝進來,隻是為接應先前混在這裏的人而已。哪知帝國軍亂是亂過一陣,卻轉眼間複歸平靜,中圈套的反而成了他們自己。
這時,那個老將忽然厲聲喝道:“楚帥,事已如此,那你就來與我決一死戰吧。”
這人挺槍出來,白發白須,赫然正是有“軍中第一槍”之稱的武昭!
看到武昭,楚休紅不禁有些遲疑。他本來可下令,若來犯者不降,就將這衝進來的數百人盡數射死,可現在來夜襲的人居然是武昭領頭,他不由下不了這條命令。
武昭本來穿的便是帝國軍的甲胄,他手握長槍,一頭白發白須也隨風飄動,更是顯得英武。他騎著一匹高大的宛馬,威風凜凜。
楚休紅催馬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武昭老師,您好。”
武昭的槍在頭頂舞了個圈,道:“楚帥,十幾年前我們比試過一次,那次你就能看破我的幻變槍,但也擊不敗我。這十幾年來,不知你有沒有進步。”
楚休紅摘下槍來,仍是很恭敬地道:“武昭老師,末將這些年戎馬倥傯,也無暇與人比試,但在戰場上尚無人能在槍術上擊敗我,這都是老師你教導有方,末將至今深感於心。”
武昭大笑道:“楚帥,你還是跟十幾年前一樣,彬彬有禮,卻又不肯吃半點虧。好吧,今天我們就以真槍來決一勝負!”
楚休紅把槍舉了起來,剛要說什麽,簡仲嵐拍馬上前道:“楚帥,你不可中了他的下駟對上駟之計,敵人已是俎上魚肉,楚帥與他比試,勝亦無益,敗則誤事,還是命人以火槍將他擊落……”
他還沒說完,楚休紅已厲聲道:“簡參軍,你讓開!”簡仲嵐心知勸不住,隻得將馬牽開,心中卻有些詫異自己為什麽要去勸阻。
營門口並不大,兩騎都無法用助跑來加大槍力,隻能以腕力和臂力發槍。雙槍相交時,發出了一聲響,槍頭撞擊出一抹火花,卻聽得武昭悶喝了一聲,也不知吃了什麽虧。兩騎分開時,隻見武昭的一條手臂有些發抖。
楚休紅在自己一邊勒住馬道:“武昭老師,甄礪之夜襲之計已然破產,你若不降,隻怕要玉石俱焚,請老師三思。”
武昭把一條手臂甩了甩,大聲道:“楚帥,老朽庸碌一生,雖然得享大名,卻從未上過戰陣。今日,請楚帥成全我做一個武將的夢想吧。”
楚休紅的臉也沉了下來,低聲道:“武昭老師,僅僅為了這一個夢想,你便願捐生赴死麽?”
武昭笑道:“楚帥小氣了。”
他將槍舉到頭頂,厲聲道:“楚帥,我有交牙十二金槍術,你大概也知道。隻是你恐怕不知,這交牙十二金槍術,本身是一路槍法,並不是指我會十二門槍術。這路槍法平常不能用,今天,請楚帥指正。”
楚休紅沒說話。武昭的交牙十二金槍術傳說的很多,但沒人知道是怎麽回事,他也舉起槍道:“好吧,請老師指教。”
他正要挺槍出擊,突然從身後疾衝過來一隊人馬,隻聽得小王子的聲音叫道:“停!停手!”
小王子一馬當先,已風馳電掣般衝來,這時武昭已催馬攻了過來,正好被小王子接過。兩匹馬卷住一團,槍竿相撞之聲不絕於耳。楚休紅對這時跑過來的邵風觀道:“邵兄,你怎麽讓小王子過來了?”
邵風觀道:“有人報告說武昭老師在此,正與你決一死戰,你讓小王子過去啊。”
楚休紅麵色大變,也不對邵風觀說了,轉頭對簡仲嵐喝道:“簡參軍,馬上調集人馬,護住中軍!”
邵風觀也情知情況有變,拍馬過來道:“楚帥,楚帥!”
楚休紅頭也不回,隻是叫道:“邵兄,你給殿下掠陣,不能再出差錯。”
他話音剛落,中軍處已是一聲巨響,一道火光直衝雲霄。邵風觀麵如死灰,驚叫道:“轟天雷!我的轟天雷!”
楚休紅已飛馬衝出,身後跟了十餘騎,直向中軍撲去。
此時,營門口的帝國軍發出了一陣歡呼,小王子來勢極猛,武昭兩個回合之後,被小王子一槍挑去了頭盔,一頭白發都隨風飄起。
※※※
中軍很是平靜。中軍本是重地,士兵本身不多,這回邵風觀和小王子一走,隻留了十來個地軍團的士兵守衛。等楚休紅趕回來時,隻見這十餘個士兵都身首異處,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原先堆放轟天雷的營帳已成為一片焦地。
此番出征,因為要在沙漠作戰,輜重很成問題,火器都太過沉重,神龍炮也無法運來,隻得帶些輕便火器,能發出巨響和著物燃燒的轟天雷便成了首選。但轟天雷雖然不是太重,也隻能帶四十個。這四十個轟天雷本放在中軍帳邊的一個帳篷裏,現在這帳篷已什麽也不剩了。
還好是轟天雷,炸掉的隻是兩丈方圓,連中軍帳也沒有波及。若是有四十個平地雷被甄礪之派人來舍身炸掉的話,隻怕半個軍營都要被炸上天。轟天雷聲響雖大,威力卻很小,距人一丈外炸開,便不能傷人,倒是可以將人的耳朵震聾。
一時大意啊,竟然被甄礪之得手!楚休紅看著這一地狼籍,不禁切齒。
簡仲嵐已隨著楚休紅回來了,見到這副景象,他也大吃一驚道:“楚帥,被偷襲了!”
楚休紅盯著這一片空地,慢慢地道:“簡參軍,你可知道,當年工部木府有兩個員外郎,以手工精巧無倫而齊名。”
簡仲嵐道:“知道,其中一個便是如今的薛尚書。”
“另一個人名叫葉飛鵠。他技藝不減薛工部,是他第一個發明的螺舟,但他心性殘忍歹毒,不為帝君所喜,後來被逐出工部,聽說,一直跟著甄礪之。聽說此人當初還想發明地螺舟,隻是木頭無法承受泥土重量而作罷。”
簡仲嵐也聽說過這件事。這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時對蛇人的戰爭正如火如荼,陸地上,楚休紅的地軍、邵風觀的風軍和畢煒的火軍聯合,節節勝利,壓得蛇人不斷敗退,但鄧滄瀾的水軍雖有天下第一水軍之稱,卻也仍然無法對蛇人發動有效攻勢。這情形直至帝國軍發明了螺舟而一舉扭轉,鄧滄瀾的水軍用螺舟一舉擊破蛇人與倭島聯合水軍,使蛇人失去了最後一項優勢,最終將蛇人一舉全殲。隻是葉飛鵠因在請現在的帝君,當時的太子來觀看試驗時,因為口出不遜,且毫不在意試驗將士的性命,很為帝君不喜,勝利後反而被趕出工部。聽說此人被甄礪之所用,那時給文侯府做了不少精巧的機關之器,但也不見再有什麽大作為。這件事他聽了也就算,隻是不知楚休紅提這做什麽。
楚休紅還在盯著地上,冷冷道:“木製的螺舟潛地不行,但潛沙卻是行的。葉飛鵠,不要走!”
他突然間大吼一聲,人從馬上一躍而起,跳起足有七八尺高。他的宛馬本來便極高大,這般跳走,竟然有近兩丈,在空中,楚休紅手中槍直直豎起,一下刺入地中。
難道有人竟然能在沙下行進麽?簡仲嵐吃了一驚,這時他才發現,這一片沙地上,有一道直直的痕跡,象是有人拖著重物走過一般。本來在中軍一帶人來人往得很多,重要物品也放在中軍帳周圍,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可仔細看來,隻見這首痕跡中有一塊地方微微高起,正自顫動,象是沙下伏著什麽異獸,楚休紅此時以槍攻擊的正是這塊地方。他腦中一亮,喝道:“快去幫助楚帥!”
這時,簡仲嵐已心中雪亮,楚休紅所說的那人定正在甄礪之身邊,他們以螺舟潛行至中軍,讓別人製造混亂,又派人佯攻,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營中。等用計將駐守中軍的小王子和邵風觀調開後,他們便引爆了存放中軍的轟天雷,現在隻怕正要出去。若是白天,這般一條長長的痕跡很是明顯,但現在是晚上,更加上另外數營一片混亂,竟然沒人注意地上有異。
楚休紅人在空中轉了兩個圈,一槍已刺入沙中,直入五尺,忽聽得“托”一聲,地麵那塊微微高起的地方登時象開鍋的水一樣動了起來,有沙子直甩出來,真似有什麽沙中的巨獸受傷,正在負痛掙紮。
楚休紅落在了地上,喝道:“大家快讓開!”他從腰間拔出了刀,眼仍是緊緊盯著這塊地方。
地上,沙土翻滾得越發厲害,一些沙子竟然被甩到了丈許開外的地方。突然,隻聽得“嘶”一聲響,從沙子裏一下鑽出一個黑黝黝的長形物,這長形物足有兩丈多長,頭上是一個錐形的螺紋,仍在不停轉動,發出了“嘶嘶”的響聲。
真的是地螺舟!簡仲嵐隻覺心也抽緊了,叫道:“楚帥,當心!”
這地螺舟背上被楚休紅的槍刺入,無法再潛行,所以隻能鑽出來了吧。裏麵會是什麽呢?看這螺舟大小,隻怕可以呆十來個人。簡仲嵐看看周圍,周圍已有三十幾人,而且馬上會有人增援過來,看來,不會有什麽大礙。他心下定了定,叫道:“護著楚帥,其餘人上前!”
幾個士兵催馬向前,長槍對著螺舟。螺舟頭上的螺紋此時已不再轉動,整個螺舟卻仍在發出“吱吱”的輕微聲響,倒象是一隻裝死的巨大蟲子。那幾個士兵催馬向前,已靠得很近,其中一個用槍碰了碰螺舟的壁。
壁是用木頭做的,雖然打磨得並不很光滑,但也看得出做得相當精致,合榫處連一道縫隙也沒有,也不知道是從哪裏進出的。
一個士兵轉過頭,道:“楚帥……”
話音未落,螺舟一邊的壁上忽然掉落了一塊板,一道刀光激射而出,那士兵本湊得最近,刀光一光,他的頭顱也直飛起來,螺舟中已有一個人一躍而出,將他踢落馬下,奪馬而逃。
這人的一連串動作幹脆利落,出舟,殺人,奪馬,隻是一眨眼的功夫,連楚休紅也隻覺眼前一花,但見這人催馬向營邊衝去。
大營的棚欄隻有五尺高,馬本身也已有五尺了,到了柵欄邊,這人一提韁,馬一躍而起,他隻道馬上便能脫困而去,正在高興,卻覺得身子忽然一震,馬登時落下。
一支長槍飛來,從馬後胯射入,刺穿了馬身,這馬也立時斃命,摔了下來。
這人一落地,在沙子上打了個滾,心中不由大駭。他已計算得沒一點遺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奪馬,然後躍牆而走,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定能成功,萬沒料到有人反應如此快法,投出的投槍快如閃電,又力愈千鈞,他的如意算盤根本打不響。
從地上一翻而起,他手握短刀,不住地喘息,眼角往回看了看,螺舟中還有幾個人,他們沒有他這般本事,已經束手就擒,他心知失去這個機會,此番定已無幸。
絕望以後,人反而鎮定起來,慢慢站起身道:“我是葉飛鵠。能以一槍留下我的,定是帝國軍第一大將楚帥吧。”
楚休紅道:“我是楚休紅,不過算不得第一大將。葉飛鵠,你文武全才,為何執意跟隨甄礪之錯到底?”
葉飛鵠看了看楚休紅,歎道:“國士遇我,國士報之。楚帥,葉飛鵠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請楚帥成全。”
圍住他的地軍團士兵已越來越多,現在葉飛鵠有天大的本領也逃不掉了,就算還能有一艘螺舟能遁地而行,隻怕也會被立刻挖出來。楚休紅歎道:“葉先生,你刀鋸斧鑿,不在薛尚書之下,上陣殺人,也罕有其匹。這一身本領來之不易,葉先生,你何不投降我軍,以盡其才。”
葉飛鵠笑道:“楚帥,你名震宇內,原來也是個俗人。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我身受甄侯大恩,帝君卻視我無物,我豈能再回頭為人所笑。楚帥,你要殺便殺吧。”
楚休紅一陣啞然。葉飛鵠名聲很壞,以前在工部時人人視他為小人,可是現在看看,葉飛鵠縱然不明事理,卻不失為是個敢作敢當的男子漢。
也許,他會有這般差的風評,隻是因為帝君對他不喜,所以旁人自是人雲亦雲,葉飛鵠才會搞得處處碰壁吧。
他低了低頭,正要再出言相勸,忽然隻覺一股厲風撲麵而來,耳中隻聽得旁人的驚呼。
不好!楚休紅頭也不曾抬起,按在刀鞘上的手一抬,“嗆”一聲,百辟刀脫鞘而出。他出手快極,已迎上了擊來的刀鋒,“當”地一聲響,兩把刀就在他眉毛前一尺處相交,火星四濺,射到了楚休紅臉上,楚休紅也不禁心頭一寒。
葉飛鵠此出仍要出手,那自是已萌死誌,準備死中求活了。不知為什麽,他反而有一陣傷心和惋惜。
葉飛鵠這突如其來的一刀被楚休紅架住,便知這千載難逢的偷襲良機已然失去。但他卻不退去,刀急轉而下,刺向楚休紅胸口,但剛才楚休紅全無防備之下仍能架住他的刀,現在已是全神貫注,他哪裏還能得手?兩人一個出手快,一個招架快,兩人不停轉著,將沙子踢起,身形已看不清了,隻聽得雙刀相交之聲不絕,其間有火星不斷射出,旁人縱想幫手,也哪裏幫得上忙。簡仲嵐摸了摸袖子裏的無形刀,本已準備衝出去,卻又站住了。
這時,突然間雙刀相擊的聲音一啞,這一連串聲響也嘎然而止,兩人登時分開了五六步。葉飛鵠本自視極高,經過這番偷襲,對楚休紅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看了看刀,慢慢道:“楚帥,死在你手裏,真是人生快事。”
楚休紅道:“葉飛鵠,我不殺你,你還是為我所用吧。你這一身本領,若不能為國出力,實在太可惜了。”
葉飛鵠搖搖頭,慘然一笑道:“楚帥,你還要說這些辱我的讕言。”
他將左手的刀舉起,邊上的士兵隻道他又要偷襲,舉起槍來。葉飛鵠一笑,此時,隻聽得營門處也傳來一片歡呼,有人高叫:“小王子勝了!小王子勝了!”聲音意氣昂揚,葉飛鵠淡淡一笑道:“武昭也敗了?真是慘勝啊。”
他們已炸光了帝國軍的轟天雷,此行目的已經達到,但來的人卻幾乎全部被擒殺,傷亡遠在帝國軍上,便是勝,那也是慘勝。他看了看手中的刀,他的刀原本亮得象冰,現在卻暗淡一片,旁人都看得到,那把刀象被打碎的銅鏡一般,都是裂紋。
楚休紅道:“葉飛鵠,你的刀也已毀了,還不肯投降麽?”
葉飛鵠道:“刀已毀,不能傷人,卻能傷已。”
他將刀回轉來,刀尖對準了自己心口。楚休紅驚道:“快製止他!”但哪裏還來得及?葉飛鵠的刀雖然裂紋密如蛛網,但直刺之下,刀已入體。這刀本已與楚休紅的百辟刀相擊了數百次,裂成了幾十片小片,刺入體內後登時裂開,幾十個碎片每一片都象一把小小的利刃,盡沒入體內,他手上隻剩了個刀柄,血象箭一般射出來。
楚休紅不禁失色,他衝到葉飛鵠身前,但葉飛鵠這一刀用力極大,哪裏還救得活?葉飛鵠一見楚休紅過來,嘴角抽了抽,慢慢道:“可惜,我沒有……第二把刀……”
血和沙(下)
邊上人都圍了上來。葉飛鵠如此力戰,實是讓人心驚,想起剛才他偷襲楚休紅時,更是令人心生懼意。楚休紅歎了口氣,道:“將他好好安葬吧,可惜。”他說著,將百辟刀收入鞘中。
隻有他自己知道,百辟刀也已裂成了十幾個小塊了。
這時小王子與邵風觀已帶馬回來,小王子象是大病一場,在馬上似乎搖搖欲墜。楚休紅走上前,向小王子行了一禮,道:“殿下,事已如何?”
小王子看著楚休紅,眼圈也有些紅紅的。他雖則比楚休紅年紀小不了多少,但從認識楚休紅那一天起,便對他視若長輩。他哽咽著道:“武昭老師……他……”
他的聲音已是斷斷續續,語不成聲。楚休紅知道小王子雖然也已經是一軍統帥,槍術也隱隱有超越自己之勢,但內心仍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孩子,還不曾被戰火煉得如鐵如石。他又深施一禮道:“殿下,萬事自有天注定,請不必多想了。來人,請殿下回帳歇息。”
小王子中了調虎離山之計,那自是甄礪之利用他對武昭的關切之情,楚休紅也不忍去責備他。等小王子走後,他小聲對邵風觀道:“邵兄,中軍重地,你怎麽能那麽大意,任由殿下出來?”
小王子和邵風觀若守在中軍,葉飛鵠的地螺舟就算再神奇也無從施展,那些轟天雷也絕不會盡數被炸。邵風觀看著在整理火藥庫的士兵,臉也一陣陣發白,道:“楚帥,末將知罪,請楚帥責罰。不過小王子因為手刺武昭老師落馬,他心中極是悲痛,楚帥請你不要責怪他。”
小王子對楚休紅一向極為服膺,雖然他其實是北征軍職位最高的軍官,但自知領兵方略不能與楚休紅相比,因此事無巨細都聽從楚休紅的,見楚休紅也有三分敬畏。楚休紅歎了口氣道:“軍法也不是絲毫不通情麵的,我也有過錯,不曾仔細關照你,以至於中計,此事便算了吧。不過,邵兄,你的轟天雷已沒有了,那我們商議的戰術可就行不通了。”
邵風觀看著北邊。黑夜中,茫茫一片,黑暗中也沒半點亮光,放眼望去,隻是高高低低的沙丘,明知甄礪之就在前方,可就是不知到底在何處。沙漠上的地圖與尋常的大為不同,標注地點也隻是個大概,若要找到那個綠洲,仍是得靠全軍在地麵搜尋。可有甄礪之在一邊虎視眈眈,誰知道會再發生什麽事。邵風觀道:“唉,若是文侯死不出戰,一味隱藏,那他據有水源,我們可不能支持多久了。”
楚休紅看著遠處,輕聲道:“邵兄,你放心吧,甄礪之一定馬上就會找我們決戰的。”
邵風觀眉毛一揚,道:“楚帥,這話何以見得?”
“邵將軍,你可曾注意到,甄礪之此番夜襲,首先並不曾破壞軍中食水,反而將我們的轟天雷盡數引爆。”
邵風觀道:“是啊,這怎麽說?”
“那就是說,甄礪之有狄王騎軍相助,並不怕與我們決戰。隻怕他一心想的,是要將我們全軍擊潰,說不定連收服我們為他所用的心也有。他怕的隻是我們以轟天雷攻擊,所以首要是炸毀我們的轟天雷。”
邵風觀低下頭想了想道:“楚帥,你說得有理。可是,如今我們已沒了轟天雷,風軍團便如折了一翼,威力大減了。”
楚休紅道:“邵兄,你一向無所畏懼,難道現在怕了麽?我們地風軍團當初被數萬蛇人包圍時,你也不曾怕,何況這次甄礪之夜襲,連葉飛鵠和武昭老師也折了,我們也擒了兩三百狄人騎軍,給他們的打擊也不算小。”
這時簡仲嵐過來道:“稟楚帥,此役我軍陣亡三十三人,傷十九人,斬級一百十七,擒獲兩百零五人。問那些狄人甄礪之下落,他們都說不知。請問,該如何處置?”
俘虜正被押過來,邵風觀道:“還問什麽,立刻拷問,要他們說出文侯躲在哪裏。楚帥,我來吧,便是塊生鐵,我也要讓他開口。”
楚休紅道:“甄侯行事,小心之極,你看他用的隻是少量府兵,大多是狄人,大概是借狄王的權杖從別處調來的遊騎,隻怕那些狄人並不知道甄礪之下落。”
邵風觀道:“那就拷問府兵。可惜武昭老師竟然寧死不降,不然他一定知道文侯躲在哪兒的。”
楚休紅看了看那些俘虜。這些俘虜中,隻有十來個府兵,其餘全是狄人。他走到一個府兵跟前道:“甄礪之在何處,你們知道麽?”
他說得象是平常寒喧一般,哪如拷問。那個府兵臉上有一道長長的刀痕,血將胡子也糊住了。他抬起眼看了看楚休紅,猛地站起來厲喝道:“楚帥,請你不要辱天下奇士!弟兄們,我們生為大人生,死為大人死,可是如此?”
另外那些府兵本也抱著頭蹲在地上,聽得這人的話,齊齊站起道:“正是!我等正為不能捐軀沙場為憾,楚帥,請你成全!”這批人雖然是俘虜,卻說得聲色俱厲,似是凜然不可侵犯。
楚休紅呆了呆,又看看那些茫然的狄人俘虜,忽道:“簡參軍,繳了他們的衣甲軍器馬匹後,讓他們逃生去吧。”
他剛出口,邵風觀在一邊道:“楚帥,你又要動惻隱之心了。”
整個帝國軍中,也隻有上將軍邵風觀敢這麽對大帥楚休紅說話。還在四相軍指揮官都是文侯部將的那個年代裏,邵風觀的年紀、資曆都要比楚休紅高,兩人並肩作戰得時間也最久,現在雖然楚休紅的官職後來居上,比邵風觀高了一級,但邵風觀仍然可以當麵反駁楚休紅的命令。
楚休紅咬了咬嘴唇,看著眼前這的兩百多個戰俘。這些戰俘雙手抱頭,蹲在沙地裏,被風沙刮得睜不開眼,臉上也帶著驚恐之色,大多是狄人,也有一些是以前文侯府的府兵。半晌,楚休紅才道:“邵將軍,還是放了他們吧。”
邵風觀道:“楚帥,請你三思,此時文侯與狄王尚未就擒,將他們放回,等如平添他們的實力。放回去,難道讓他們再來攻擊我們的弟兄麽?”
楚休紅看了看天空。暗夜沉沉,秋季的大漠上,時常要起風,風一起時便四野皆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清了。他長歎一口氣道:“昔年大帝得國,曾下令不殺降人,故十二名將開疆拓土,一統宇內,百姓紛紛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軍聖那庭天也說過,得地易,得民心難。我們遠征漠北,人生地不熟,狄人又隻在沙漠上逐水草而居,若狄人一味相助甄礪之,那我們要找到他就更難了。將他們放回後,縱有少數人會重歸狄王麾下,但狄人定會心慕王師正道而起厭戰之心,所以權衡之下,仍是放了他們為上策。”
邵風觀沉默不語。他雖然知道楚休紅說這麽多,主要還是希望能不殺降虜,但也知他說的甚有道理。他想了想,長歎一口氣,道:“楚帥,我說不過你,你一開口就是王師正道什麽的,就照你說的辦吧。”
楚休紅微笑了一笑,轉過身道:“簡參軍,你對那些俘虜說,將他們的刀槍盔甲收繳後,盡數釋放,不得重回狄王軍中與我們交戰。”
簡仲嵐漠然地拍拍馬,走上前去,用狄人語說了一遍。那些俘虜聽得他說完,一個個都露出又驚又喜的表情,有幾個伏在地下親吻沙地,一邊大聲念頌著,弄著眉毛胡子上也全是沙粒。這些狄人軍大概也有經曆過十年前的文侯北征之役的,那時親眼見過帝國軍殺人如草,本已自料無幸,沒想到竟然能夠死裏逃生,都喜出望外,不如如何才能表達。
狄人俘虜紛紛逃散,一個個卻是向南邊走的,剩下那十幾個府兵卻仍不走。楚休紅道:“你們還不走麽?”
那臉上有刀痕的府兵道:“楚帥,我知道你放我們,是為循我們的蹤跡找到大人。請楚帥不必多想了,我們寧可一死,不願逃生。”
楚休紅臉上露出一絲殺氣,道:“好吧,我成全你。來人,將這幾位壯士一個個砍去首級號令,成全他們天下奇士之名。”
那府兵笑道:“多謝楚帥。我文侯三千劍士,當借楚帥而揚名。”他大踏步向前走去,其餘幾人也跟著他走去。其中一個腳步一踉蹌,站直後仍半步不緩,跟著便走。
等他們走後,楚休紅小聲道:“簡參軍,你監斬時,注意那最後失足之人,留他到最後斬首。”
簡仲嵐點點頭,便帶著中軍士兵走去。等他們走後,邵風觀長歎一聲道:“楚帥,以前我多少對你有些不服氣,如今我算佩服個十足了。”
楚休紅卻根本沒半分自得之色,臉上反有一絲痛苦。營中已靜了下來,隻聽得刀刃入膚之聲,那些府兵被斬首時竟一聲不吭,到最後才聽得有人一聲慘叫。這慘叫拖得長長,尾聲嫋嫋不絕。片刻,簡仲嵐回來道:“楚帥,末將監斬完畢,十二首級在此。”
這十二個人頭個個都還帶著血跡。楚休紅看了一眼,眼中也露出迷惘之色,馬上道:“將首級號令,屍身安葬了吧。”
他一拍馬,上了一個沙丘,大聲道:“全軍聽令,甄礪之與狄王就在眼前,明日天明,三軍出發,我們定要掃穴犁庭,擒獲叛賊……”
這一場仗雖然帝國軍火器庫被炸,但傷亡甚小,軍中士氣也正盛,聽得楚休紅的將令,全軍發出一聲歡呼。
地風兩軍團的士兵雖然遭襲,但不愧為帝國最頂尖的精兵,仍是秩序井然,絲毫不亂。楚休紅在沙丘上看著所有士兵散去,心頭又是一陣茫然。
邵風觀也回去安歇了,現在這裏隻是一片狼籍,原來平整的沙地也踩得凹凸不平,不少地方還殘留著血跡,將沙粒也凝成一塊塊。
人過處,隻把這些殺戮和血腥還給天地,讓天地又將這些痕跡化作無形。楚休紅摸出了那個雕像,默默無言。
這時,在鞘中傳來了輕輕的“啪”一聲。
百辟刀終於斷裂了。
這把刀還是當年的武侯送給自己的。這些年來,刀下也已不知斬斷了多少神兵利器,斬殺了多少名將勇士。如果刀也有心的話,那麽今天,這把刀的心也碎了。
不仁者,天誅之。楚休紅還記得武侯決心以身殉國前的這句話。他抬起頭看著天空,風沙漸止,一鉤殘月掛在空中,淒冷如冰。他看著雕像,眼前依稀浮上了那張梨花般的麵容。
簡仲嵐自士兵們走後,一直沒有離開。他站在沙丘下看著楚休紅的身影,咬了咬牙。
他已經放過了好多機會,但這一次機會卻是好得無可比擬。如果以他的無形刀術,可以以一陣風一般閃過,楚休紅定會連半聲也哼不出便中刀斃命。
不能再放過這個機會了。他似乎又看到太師在密室中的那張臉。現在小纖也在太師府中,如果事情辦不成,隻怕自己和小纖就隻有同穴的福份了。
他把手弓起來,右手已摸到了袖管中的無形刀。帝國軍中,大概隻有太師知道他簡仲嵐除了深通兵法以外,自幼隨上清丹鼎派旁支學過這一手無形刀法。
指尖觸到了刀環,無形刀隨時都可摸出。一刀揮出,刀氣隱於風中,無跡可尋,也無人能見。
他慢慢地走上沙丘。此時楚休紅正自出神,不曾發現他正在欺近,但隻消近得楚休紅十步以內,那他便是知覺,也沒有反應的時間了。
簡仲嵐走得極輕。現在士兵都守在中軍外圍,防備狄人發動另外的攻擊,中軍一帶,反而寧靜得死寂,沒有人看見,簡仲嵐走的每一步,在沙上隻留下一個極淺的腳印,不注意看都看不出來。
十五步了。
楚休紅仍在入神地看著那雕像,不遠處傳來一些士兵走動的聲音,把簡仲嵐本已很輕的腳步聲也掩去了。
十二步。
楚休紅仍是一動不動,簡仲嵐卻不由得一個遲疑,他茫然地看了看楚休紅。
楚休紅擋住了葉飛鵠那疾愈閃電的偷襲,他也看得清楚。他心知楚休紅的速度不會比自己慢,一旦失手,隻怕便再沒機會了。
不知為什麽,他眼前也浮上了小纖的笑意。
隻是這麽慢得一慢,他的腳下一沉,一腳已深深地踏入沙中,“嚓”一聲,沙子發出了一聲響。楚休紅轉過頭,看見是簡仲嵐,笑道:“簡參軍,你還不去歇息麽?明天可能就要大戰了。”
簡仲嵐的手仍插在袖子裏,也不拿出來,隻是道:“楚帥,我見你沒歇息,有些擔心。”
楚休紅笑了笑道:“沒事,隻是心裏有些悶。”
簡仲嵐試探地道:“是因為那幾個府兵麽?他們不說,也不能挽回甄賊的敗勢的。”
楚休紅道:“不是因為這個。隻是,當然,我曾立下一個誓言,說有生之年,定要讓這天地間不再有戰爭,讓每個人都能安居樂業。可是,”他搖了搖頭,苦笑了笑:“這些年來,我不知又發起了多少次戰爭,讓多少人家破人亡了。”
簡仲嵐心口象被巨錘重重地錘了一下,幾乎要驚叫起來。他強忍著心頭的痛楚,道:“楚帥,你也不必自責,這個年代,若不能以暴製暴,那天下,不知還要怎樣的亂法。”
楚休紅長歎一聲,道:“有時也想想這天下,若無我,當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但造殺孳如此,我心終不能安。不仁者,天誅之,我也是個不仁者。”
簡仲嵐不知該說什麽好,他嚅嚅地道:“楚帥,您真是位英雄。”
楚休紅淡淡一笑道:“英雄麽?我不想做一個英雄。英雄隻是一些隻會讓百姓受苦的人,這個世界,寧可多一些工匠醫士,還是少一些英雄為好,沒有就更好了。”
楚休紅這番話讓簡仲嵐不禁一怔。誰不願做一個英雄?手握重兵,去征服天下,這是每個男兒心中的最高誌向。可是楚休紅卻說英雄越少越好。他道:“楚帥,這話怎麽說?”
“每一個英雄都想要成就自己的霸業,都不願讓別人搶奪自己的位置。在英雄看來,殺人盈野,攻城略地,那是實現自己理想而不得不然。可是,蒼生何辜,為了英雄的理想,他們難道就該成為英雄霸業的基石麽?”
楚休紅抬起頭望著天空,眼中也是一片迷茫。簡仲嵐長歎了一口氣,手抽出袖子,垂手行了一禮道:“楚帥,還是回去吧。”
※※※
“這定是楚休紅親自帶兵追來了。”
甄礪之將望遠鏡收好。因為怕被帝國軍發現,駝城中不許點燭,仍是一片黑暗。經過這些天逃亡,甄礪之仍是衣著整潔,看上去,仍是在帝都中的打扮。
狄王咬著一棒羊腿肉,喝了口酒,打了個飽嗝。隔了幾步,甄礪之仍聞到一股膻臭味。他微微皺了皺眉,好在現在昏暗一片,狄王也看不到。
狄王道:“甄君侯,你的人真能寧死不肯吐實麽?”
甄礪之道:“我養士三千,知道每個人的情性,這三千人個個願為我效死。如今敵軍的轟天雷已盡數被毀,這次行動,我們大獲全勝,以後,便是在沙漠上決戰,不必怕他了。”
狄王在駝城的縫隙中向外張望了一下,又咬了口羊肉道:“如果他們圍而不戰,那我們怎麽堅持下去?圍個十來天,餓也餓死了。”
甄礪之笑道:“王爺,這你不必擔心,帝國軍不擅沙漠作戰,現在他們士氣正盛,但十來天後,他們定會戰力大減。何況我們據有水源,他們卻是自帶水袋的,隻怕,他們比我們更急著要速戰速決。此時上策,便是等他們踏入我們的伏陣之中。”
狄王想了想,半天才道:“中原人詭計太多,我們狄人可不會這一套。”
狄王又坐回他的胡床上,一口馬奶酒,一口羊肉地吃去了,飄過來的一陣陣膻臭讓甄礪之有些作嘔。他把頭湊到外麵,吸了口外麵的空氣,喃喃道:“如果真是楚休紅統兵,那我要看看你到底能有什麽本事。”
※※※
天亮了。沙漠上的太陽一跳出地平線,登時將萬裏黃沙映得通紅,似乎到處都在燃燒。
楚休紅站在沙丘高處,將望遠鏡收回來,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
邵風觀的飛行機正在回來,他隻怕也已經發現了甄礪之的行蹤。昨夜的一夜風將大漠上的浮沙吹掉一層,楚休紅一大早便用望遠鏡四處察看,在旭日中,看到五裏外,掩在沙丘中的一片地方顏色有異,馬上讓邵風觀飛近了細看。他已猜得到,那片顏色有異的沙地,定是一片駝皮。
那肯定是格勒綠洲的所在。甄礪之將駝皮張成平頂,上麵覆蓋一層沙土,駝毛顏色本與沙子相近,覆了這一層薄沙,更是看不出來了。可人算不如天算,昨天風不大,卻吹得久,將駝皮平頂的沙子吹掉許多,駝皮不象沙子能反光,若是正午,陽光太烈時也看不出來,但現在正值日出,望遠鏡中看去,那一片黃褐色明顯較邊上為深,相當明顯。
邵風觀的飛行機一落地,興衝衝地過來道:“我發現格勒綠洲了!真沒想到,文侯竟然用駝皮將整個格勒綠洲覆了起來!”
楚休紅默默地算了算,按這片綠洲大小,甄礪之與狄王聯軍隻怕有四千餘人。甄礪之的府兵經過在北逃途中,隻怕剩了一千上下,狄人來去如風,但能聚集的也不多,一般連上婦孺也隻是兩三千一股,狄王能聚起三千多精壯騎軍,已不愧是大漠之豪。
他收起望遠鏡,冷笑道:“甄礪之縱然神機妙算,終於現形了。”
邵風觀接過楚休紅的望遠鏡看了看,道:“我們該如何進攻?”
楚休紅道:“駝皮受烈日曝曬,定是幹燥非常,見火即燃。邵將軍,要是火軍團在此,在這裏一陣神龍炮,便可將甄礪之連根拔起,可惜啊可惜。”
邵風觀笑道:“不過我們還有火箭,是吧?哈哈,楚帥這條計好是好,可也太毒了,一把火要燒盡四千人。”
楚休紅笑了笑道:“以甄礪之之能,隻怕我們欺近到弓箭射程,他便能猜到我們的計劃了。”
邵風觀道:“那該怎麽邊?”
“你風隊再辛苦一趟,每人帶兩個火把上去。”
邵風觀叫道:“火把能行麽?沙漠上風大,就算擲到駝皮隻怕也燒不起來。”
楚休紅將左手在右掌一擊,道:“不用它燒,隻讓甄礪之看到。甄礪之足智多謀,但多謀之人往往想得太多,麵麵俱到,為防萬一,一定會將駝皮頂蓋撤去。我已命五輛鐵甲車待命,隻消甄礪之忙著撤去駝皮,無法疾攻時,鐵甲車就立刻發動衝鋒,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地軍的鐵甲戰車是陸戰威力最大的利器,攻蛇人時,曾發揮極大效用。但鐵甲車也有個致命缺點,就是轉動不靈,速度太慢,在沙漠上行進,速度就更慢了,若貿然攻擊,甄礪之以逸待勞,鐵甲車威力不能發揮。邵風觀聽到此處,笑道:“好!這趟由我全軍出動,隻消看到文侯現形,便降落左翼,從他側翼攻擊!這回,文侯本領再大,看他可有回天之力。”
他伸過手來,與楚休紅擊了一掌。小王子在一邊道:“楚帥,可要我帶兵隨鐵甲車衝鋒?”
楚休紅道:“殿下,你是千金之體,坐鎮中軍,指揮諸軍接應,我帶地軍團輪番衝鋒,定要一鼓戰勝。”
小王子看了看前麵,道:“小心啊,甄賊連武昭老師也能對他死心塌地,不惜生命,他的府軍定會死戰。”
楚休紅道:“殿下放心,末將定要奏凱而歸,請殿下自己小心。”
甄礪之看到帝國軍正不斷逼近,心中也不禁稍有些惴惴。
楚休紅領兵,向來“幻化無方”之譽,調度時總是中規中矩,滴水不漏,攻擊卻從不依正軌,分進合擊,讓人難以預料。但他不相信,楚休紅竟會如此大膽,一味向自己的埋伏圈進衝來。
難道其中有詐?
狄王還在咬著一根羊骨,風到帝國軍攻來,麵露喜色道:“他們人不多啊,早知道我以我的旋風軍突擊,隻怕他們早就丟盔卸甲,逃得遠遠了。來人,快準備,馬上發動攻擊!”
笨蛋!
甄礪之暗暗罵著,但他臉上卻仍是不露聲色,道:“王爺,敵軍機變極多,要防他有詐。他們有種鐵甲戰車,最能克製騎兵,遠近威力都大,我們若衝上前去,正好被他們的鐵甲車發揮威力。”
狄王將肉骨一扔,道:“甄君侯,那怎麽辦?”
“再看看他們的動靜。”
甄礪之將望遠鏡拉開,看著逐漸逼近的帝國軍。現在已到了一裏地外,再走一程,便能進入弓箭射程。
“看看狄人的箭術吧。”甄礪之嘴角抽了抽。這駝城堅若磐石,楚休紅用兵再強,也不會想到在沙漠中能築起這樣一座駝城來,他們帶的,也一定不會有攻城器械。隻消進入箭的射程,定要讓這支帝國軍全軍覆沒。
如果楚休紅和邵風觀能再為我用,爭奪天下,也不見得不可能了。
甄礪之隻覺渾身的血液也在燃燒,眼裏精光四射,哪裏還象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這時,狄王忽然“咦”了一聲,道:“他們怎麽又放出那些怪鳥來了?”
是風軍團又出擊了?甄礪之不禁吃了一驚。他最懼的,其實就是風軍團居高臨下,以火器下擊,因此他不惜犧牲了葉飛鵠和武昭,也要先炸掉帝國軍的火器。風軍團失去了火器,便沒有太大的威力了,等如斬去帝國軍一條最為有力的臂膀。現在風軍團居然又出擊了,而且方向正是對準這裏的,看陣勢,風軍團竟是全軍出動。按理,風軍團在空中已無威脅,該是在地上輔助進攻,但帝國軍不惜分散力量,他們打的到底是什麽主意?
他拉開望遠鏡,細細地看了看。
在一裏地外,還看不清楚,但隨著風軍團飛近,他已看見飛行機後座的士兵帶著兩支火把。
火攻!甄礪之不由渾身都是一震。駝皮被烈日曝曬,堅韌非常,就算帝國軍帶突火槍來也打不穿,但駝皮曬得幹了,卻又最怕火,上麵的駝毛見火即燃,一旦熱成燎原,那自己這一方不用打便要亂成一團了。他驚得一把抓住狄王道:“快!快把駝皮撤掉,我們已經被發現了,他們馬上要來火攻!”
狄王也嚇了一跳,叫道:“什麽?哈斯朗,快傳令下去,將駝皮撤去!”
狄王在沙漠中呆得久了,也知駝皮易燃之性,聽得甄礪之說得急迫,登時也方寸大亂,一邊叫著一邊跑去,心中想道:“幸好甄君侯在此,若是我,定猜不出這些中原人的鬼點子。”
駝皮在綠洲上搭得很是巧妙,將高就低,沒什麽縫隙,但取下來時也不太容易,狄人聽得狄王傳令要將駝皮撤下,登時一通混亂。狄人本長於衝鋒野戰,紀律對他們而言,是聞所未聞的東西,抗在這綠洲中幾天,已是憋得久了,這般一亂,狄王拚命喊話約束也沒用。
隨著駝皮一張張撤下,風軍團的火把也已擲下。但火把並無想象中的威力,沙漠上風大,火把有不少未曾落地便已熄滅,有不少被風吹到了沙地上,隻有少量落到駝皮上引燃,但狄人已是有備,一張剛燃起,馬上就被扯下,蓋上沙子,火登時滅了。狄王見到這番景象,對甄礪之更是敬佩不已。
他卻不知甄礪之已是暗暗叫苦。此時帝國軍前鋒向左右兩翼展開,正中推出了五輛巨大的戰車。這種戰車每輛可容二十人,鐵甲邊緣有機關相扣,可以拆下,便於攜帶,一旦上陣,便把鐵甲裝上。鐵甲車雖然在沙地上很難行進,但這些鐵甲車的輪子是改裝過的,都是用一排鐵鏈製成履帶,雖然速度減慢,但在沙地上也行進得穩穩的。
這定是薛文亦想出來的主意!甄礪之放下望遠鏡,恨恨地想。本來自己這方還有個足以與薛文亦匹敵的葉飛鵠,但葉飛鵠昨日以地螺舟夜襲,雖然勝利將帝國軍火藥炸光,但他沒能回來,定是已經陣亡。如果他在的話,肯定還能有主意,現在,卻隻能靠自己了。
狄人還在亂成一團。他們要將駝皮扯光,隻怕鐵甲車已攻到跟前。駝城雖然號稱堅不可摧,但在鐵甲車麵前,駝城終是些血肉之軀,又能抵擋得幾時?現在已到十萬火急之時,若不能阻止帝國軍的鐵甲車前進,那就大勢去矣。他大叫道:“王爺!王爺!”但狄兵亂成一鍋粥,狄王也不知在哪裏。
他看了看四周。養士三千,現在這三千府兵已經隻剩了一千三百多,昨日又派了一百人趁夜招集狄人遊騎夜襲,說好不管成敗,這一百人都不能回駝城,以防被帝國軍循跡攻來。現在手頭,隻剩這一千二百多人的府兵了。
難道,真的已到末路了麽?他看了看周圍。這一千多府兵仍是精神奕奕,但臉上多少帶了些悲壯,邊上還放著武昭慣用的另外幾把長槍和葉飛鵠造成未成的機關器械。
一看到葉飛鵠的機關器械,甄礪之眼前一亮,叫道:“誰還會用這台地螺舟?”
葉飛鵠到格勒綠洲來,發現自己以前設想而失敗的地螺舟在沙地上能大行其道,大為興奮,連做了兩艘。但這地螺舟操縱太過繁複,隻有他自己能開動,不然昨天也可以有人從沙下去接應,葉飛鵠也不至於死在那裏了。現在,無論如何也隻能一試。
他喊了兩聲,卻仍沒有人敢出來。眼看帝國軍的鐵甲車越來越近,現在大約隻剩了五百餘步,幾乎馬上就要逼到跟前了,可狄人忙於扯下駝皮,因為太過混亂,本來就算燒起來也無大礙,他們這般一扯,反倒更加掣肘,亂得不可開交。甄礪之額角青筋也暴了出來,叫道:“現在來的,乃是帝國軍最為精銳的地風兩軍,如果我們能一鼓作氣,將其擊潰,那必將震動帝國全軍,以後再無人敢來。誰能將地螺舟開去攻翻那幾輛鐵甲車,那就是我甄礪之王朝的第一功臣!”
他喊得聲色俱厲,一個府軍有點怯生生道:“大人,我看過葉先生開螺舟,大概還能行。”
甄礪之喜出望外,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大聲道:“好!你若能建此奇功,我甄礪之日後得了江山,定與你平分!”
這府軍搖了搖頭道:“大人,我也沒有信心,隻怕開得出去便開不回來。我也不要半壁江山,隻望大人日後坐了天下,能想著天下百姓,不要象帝君那般橫征暴斂。”
甄礪之道:“一定一定!我甄朝開國,十年內不對百姓收取賦稅,不征徭役!”
這府兵笑了一笑,扭頭道:“弟兄們,今天是我們為大人捐軀的時候了!大人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當為大人的江山出一份力!”
他拉開螺舟的門,跨了進去,登時又有十多個人出來,要進螺舟。這螺舟有兩丈多長,擠著能坐八人,這十幾人擠在裏麵,定要塞得動也不能動了。那個開螺舟的府兵道:“不要太多人,有五輛車,我們十個人就足夠了!將那車輪下的鐵鏈扭斷,這車定不能在沙上行走。”
裏麵又擠了九人,每人都帶了一根狄人慣用的鐵棒。狄人是吃牛羊肉長大,幾乎個個都是大力士,不少人用鐵棒,十根鐵棒倒很容易弄到。
那府兵道:“大人,來世再見了。”他拉上門,隻見這螺舟一陣震動,頭上的螺紋開始轉動,越轉越快,一下鑽入沙中,從駝城下鑽了出去。
※※※
楚休紅看到那些駝皮被拉下時,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狄王將無數駝駱捆好四肢,一頭頭擺成城牆之勢。這些駱駝至少也要上萬頭,一頭頭綁在一處,都也不能動。駱駝本極能耐饑,又極為馴良,更兼嘴也封著,平常不發出一絲聲音。
在沙漠中,竟然出現了這樣一座駱駝組成的城池,饒是楚休紅身經百戰,也是聞所未聞。他也根本沒想到在石頭都沒幾塊的沙漠上居然會要攻城,出征時,一件攻城器也不帶。
幸好還有鐵甲車。
他淡淡一笑。鐵甲車一過,駱駝也要碾平了。隻消繩索弄斷,這些駱駝就不會再蹲踞成這等固若金湯的城池,駝城也便破了。
他的笑意還未褪去,忽然,在鐵甲車前麵,冒出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這東西頭上還有一個螺紋,一出沙子仍在不停轉動。
是螺舟!楚休紅吃了一驚。沒想到甄礪之還有螺舟!
螺舟出現得太過突然,又已在鐵甲車麵前,鐵甲車雖然刀槍不入,但車輪下卻是死角。當先一輛鐵甲車去勢不減,已到了螺舟跟前,螺舟的門這時打開了,從裏麵正不停地跳出人來。出來了七個人時,這鐵甲車已碾上了螺舟。
重達千鈞的鐵甲車和木製螺舟相比,自如石擊卵。螺舟象被重物壓著的雞蛋一樣碎開,裏麵發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那是螺舟中尚未出來的府兵被鐵甲車碾死了。
楚休紅不禁閉了閉眼。即使是兩軍陣前,你死我活的戰鬥,他仍不忍看這些殺戮。但他的眼剛閉上,邊上幾個士兵已驚叫道:“楚帥,不好了!”
他睜開眼,隻見當先那輛鐵甲車的履帶已被撬斷,輪子深深陷入沙中,已翻向一側,哪裏還動得分毫,從螺舟中出來的七個人正在合力撬第二輛鐵甲車的履帶。
鐵甲車衝在最前,將鐵陣打開缺口,然後騎軍衝鋒,一旦敵軍反擊,騎軍又退回鐵甲車後,讓鐵甲車充當堡壘,這是地軍團屢試不爽的戰術。可是在沙漠上,馬匹不能跑得太快,鐵甲車雖然由薛文亦改裝成履帶式,能在沙地行進,可履帶一斷,鐵甲車也就沒用了。車中雖有二十個士兵,但第一輛車子翻倒後正好將門壓住,裏麵的人一個也出不來。
楚休紅叫道:“快!快去支援鐵甲車!”
一向都是鐵甲車保護地軍團的騎兵,由騎兵保護鐵甲車,這還是地軍團成立以來的第一次。
仍然對甄礪之輕敵了啊。楚休紅悔之莫及。甄礪之已中了楚休紅的計策,以及到發動不了有效進攻,但這一次,卻輪到地軍團失手了。
那七個人力量既大,動作也快,此時已撬斷了第二輛鐵甲車的履帶。第二輛鐵甲車翻倒時倒是門在上麵,裏麵有士兵爬出來。他們二十個人在裏麵翻得七暈八素,沒想到鐵甲車居然會翻到,手中持的軍器反而自己刺傷了幾人。這士兵本是弩兵,一出來,便將手中的連珠弩對準一個府兵射去。
連珠弩是薛文亦發明的雷霆弩的縮小版,單手可持,射程也要近得多,但現在兩輛鐵甲車隻有十幾步遠,那七個府兵正在撬第三輛鐵甲車的履帶,連珠弩一連七發,盡射在最後的一個府兵身上,那府兵哼都不哼一聲便已斃命。邊上一個府兵操起手中的鐵棒,猛地扔去,鐵棒打著轉,風車一般,正擊在那弩兵頭上,弩兵剛射死一人,根本沒能防備,鐵棒擊中他的頭部,頭骨也被打得粉碎,他一下重又翻下車去,把另一個剛要爬出來的士兵也壓得重新倒了回去。
這時,第三輛鐵甲車的履帶也被撬斷了。剩下六個府兵馬上去撬第四輛車,那個將鐵棒擲出的府兵抓起死者的鐵棒,走在最前。
楚休紅的騎軍已到了。他一馬當先,長槍一探,一個府兵悶喝了一聲,叫道:“你們快幹,我來擋住他!”
最後兩輛鐵甲車駛得很近,幾乎是並排前行,剩下五個府兵悶頭狠撬,那府兵將鐵棒舞得風車一般,楚休紅一槍探去,反被他的鐵棒打得蕩開。此時楚休紅在兩輛車當中,已將路都堵死了,後麵的騎兵必須繞著才能過去,這府兵掄動鐵棒,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鐵棒又極是沉重,在身前舞得密不透風,楚休紅的長槍根本伸不進去。
這麽重的鐵棒,這府兵力氣再大,風車一樣舞動的話,也不能長久。舞了七八個圈,楚休紅一槍已然出手,作勢刺他麵門,這府兵將鐵棒舞起來,手卻一軟,鐵棒登時舞不成圈,楚休紅的槍已縮了回去,二番出槍,正從空隙間刺中他的嘴。
這手二段寸手槍一旦刺中,轉平常的槍力要大一倍,這個府兵雖然力大無窮,又哪裏還擋得及?槍自唇間刺入,頸後刺出,登時不活了。
而這時,第四輛車的履帶也已被撬斷,還有五個府兵瘋了一樣去撬向第五輛鐵甲車。
這是最後一輛車了。楚休紅心知,這輛車再被弄翻,那好不容易來的優勢便蕩然無存,重新回到兩軍對壘的均衡之勢。此時帝國軍攻擊受阻,狄人卻已將駝皮頂蓋扯完,正在集結,馬上要反撲,此消彼長之下,隻怕帝國軍反而要落下風。
這幾個府軍舍生一戰,居然讓地軍團遭受這等重創!楚休紅以下的軍士一個個都不禁心驚。這時又有另一些地軍團的騎兵衝了過來,幾人同時向這五個府軍發動攻擊。
若府軍反擊,那這第五輛車就算保住了。騎兵人人都有這個想法,因此出手毫不留後路,便是與府軍拚個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
可是,這五個府軍居然一點也不還手,仍是大力撬動第五輛鐵甲車的履帶。他們連撬四輛,本也到精疲力盡之時,撬這第五輛便已相當吃力,地軍團的騎軍長槍齊出,五個府軍同時中槍,兩個是頸部被刺穿,當場送命,另三個被刺在肩頭,卻眉頭也不皺一皺,還在拚命撬動。
“崩”地一聲。
楚休紅心也隨之一沉。這第五輛車的履帶也被撬斷了,登時歪了下來。他本也在當中,帶馬一跳,這輛鐵甲車正倒在他馬前,激起一大片沙子,眼前也模糊成一片。當中,本糾纏在一起的幾個地軍團騎兵和那五個府兵同時被壓在下麵,府軍固時不活,幾個騎軍有一個也被壓住了腿,另一個的馬頭恰被壓住,人雖無事,卻嚇得麵無人色。
從駝城裏,發出了一陣歡呼。
地軍團的鐵甲車攻勢,在府軍的拚死反抗下,被盡數瓦解。而且,反抗的,竟然是屈指可數的幾個府軍。盡管這幾個府軍已全部陣亡,但對剩下的府軍和狄人的士氣,卻是個莫大的鼓舞。
功虧一簣啊。楚休紅眼裏也不由得有些濕潤。他看了看在空中盤旋的風軍團,邵風觀仍在那裏,但他們的火把扔光了,連這點小小的威脅也沒有了,充其量不過是些點綴而已。
象一些無害的飛鳥。楚休紅不知怎麽,想到了這些。這時,突然從空中紛紛揚揚地落下了許多紙片。這些紙片漫天飛舞,有一小半落到駝城中,狄人大多不曾見過紙,搶過來看看。
狄人雖是蠻族,文化卻也不低,幾乎人人都識得幾個字。簡仲嵐寫的這些話又極是簡易,他們縱然認不全,也都看得懂大致意思。甄礪之在駝城中也搶過一張看了一眼,叫道:“王爺!王爺!”
這時狄王已又擠了過來。他不知什麽時候又拿了根羊腿在咬,吃得滿嘴是油,用袖子抹抹嘴道:“甄君侯,發生什麽事了?”
“你速下令,不許你手下揀這些紙片!”
但命令縱發下去,卻止不住狄人的交頭接耳。簡仲嵐這些話又寫得動情之極,狄人自幼在沙漠上逐水草而居,平生最關心的人,就是父母妻子,狄王雖有南麵之威,猶不及親情動人。他們互想說著,一個個漸漸露出不愉之色。甄礪之心中大急,卻也無計可施。楚休紅智計百出,但最厲害的,看來還是這攻心策,真不知一夜天他怎麽能寫那麽多張紙,隻怕是發動全軍一起在寫。
飛行機上,傳來了一片歌聲。這是風軍團加緊學會的一支狄人思鄉謠曲,昨夜突然想到,讓簡仲嵐教給風軍團的。邵風觀本不是個善歌之人,臨時學會的歌更是五音不全,但這首歌曲調簡易,歌詞也淺俗,仍是聽得一清二楚。隻得得空中紛紛揚揚,都是“落日一丈紅,平沙萬裏黃。男兒行千裏,隻是思故鄉。”的歌聲,那些狄人更是不安。
※※※
這時,帝國軍中突然又發出了一陣驚呼。楚休紅眯起眼,隻見從駝城中,有幾個人正走出來。
那是三個騎軍。左右兩個手裏拿著巨大的盾牌,護中當中那人。盾牌太大,也看不清當中之人是誰。楚休紅止住邊上的士兵道:“不要放箭,看他們怎麽說。”
到了距他們百步遠,兩個府軍將盾牌分開,露出當中那人。那人高聲叫道:“甄礪之在此,請你們主帥過來說話!”
那就是前文侯甄礪之!
甄礪之穿著一件短甲,披著披風,雖然須眉都已花白,仍帶著當年帝都第一權臣的威勢。他走到陣前時,帝國軍明知他是此行的目標,但不得將令,卻沒一個人敢動。
甄礪之掃視了一眼帝國軍,高聲道:“請你們主將過來答話!”
一邊的傳令兵正要駁斥他一句,楚休紅止住了他道:“我出去。”一邊的簡仲嵐小聲道:“楚帥,要小心暗算啊。”他明知不必這麽說,要真有暗算,他受太師之托的事也不必去做了,可事到臨頭卻仍然忍不住說這一句。
楚休紅回頭一笑道:“甄文侯豈是小人。”他催馬出陣,小王子在他身邊急道:“楚帥,不要出去,小心他有計策!”但楚休紅已走了出去,小王子正待追出去,簡仲嵐已催馬向前,道:“殿下,你穩住中軍,我去。”
他跟在楚休紅身後出去,楚休紅倒也沒製止簡仲嵐,兩騎到了甄礪之麵前二十餘步的地方,楚休紅躬身施禮道:“甄先生,末將楚休紅有禮了。”
甄礪之看了看他,仰天笑道:“我猜也是你,隻有你才能將甄某逼到這等田地,看來,太師對我是勢在必得了,竟然能將你從南征途中調回來。甄某何幸,居然將我看得比共和軍還重。”
楚休紅正色道:“甄先生一人之力,已越千軍,太師絕不是不知輕重的人。甄先生,如今你賴以倚恃的狄王也正為約束自己部下忙得焦頭爛額,隻怕沒什麽戰鬥力了。甄先生,以你這一千府兵之力,絕非我地風二軍團的對手,請甄先生束手就擒,免得兩軍同室操戈,生靈塗炭。”
甄礪之厲聲道:“你是要我投降麽?”
楚休紅仍是不動聲色地道:“正是。請甄先生放心,楚某與邵將軍願一力承擔甄先生安全,太師絕不能加害甄先生分毫。”
甄礪之臉色變了又變,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似乎已為楚休紅言語所動,卻又躊躇不定。他看了看排列得整整齊齊的地風二軍,這兩軍已整裝待發,即將發動攻擊。他也知道,楚休紅現在說得客氣,一旦兵戎相見,便絕不會客氣,必要將自己這一千多人連根拔起而後已。那一瞬,他幾乎要開口答應了,話已到嘴邊卻又吞了下去。
即使此戰不勝,仍有遠赴極域,另辟一番天地的機會。甄礪之想著,即使他自知已垂垂老矣,去日無多,但少年時那叱吒風雲的熱血,仍在他胸中燃燒。
他道:“楚將軍,你若能與我聯手,取天下易如反掌耳。帝君昏庸不明,而張龍友又野心勃勃,你何必為他們賣命?”
楚休紅正色道:“甄侯,我不是為一家一姓賣命,我隻求天下早日得息兵戈,能讓百姓過上安穩日子,吾願足矣。”
他一向對甄礪之直斥其名,見麵時最客氣也隻是句“甄先生”,此時突然以甄礪之舊官職相稱,甄礪之也隻覺渾身一凜。他垂下頭,忽然翻身下馬,待抬起頭來時已是滿麵淚水。他伸出雙手跪在楚休紅馬前道:“楚將軍,我認輸了,隻望你能看在老朽這般年紀,向帝君求情,賞我一個全屍。”
楚休紅臉上登時動容,也翻身下馬道:“甄侯,請你放心,回帝都後,我願以性命為甄侯擔保。”
他伸手去扶甄礪之,甄礪之眼裏突然閃過一絲寒光。簡仲嵐在身後看得真切,大叫道:“楚帥小心!”
甄礪之已一躍而起。他須白也全白了,剛才也象個頹唐已極的尋常老者,此時卻須發戟張,哪裏還有半分蒼老之態?右手已拔出了腰間的腰刀,一刀向楚休紅當頭劈來。
這柄刀血一般紅,乃是帝國當初十二名將中第一力士閔超佩刀“赤城”。他剛才還痛哭流涕,突然間暴起,楚休紅全沒料到。他第一反應便是去拔百辟刀,但手剛一碰到刀鞘,猛然醒悟到百辟刀已經碎裂,他順勢一把扯下刀鞘,迎向刀勢。但赤城刀本就不在百辟刀之下,這一刀將刀鞘砍作兩斷,隻是緩得一緩,餘力不減,仍是向下直劈。
完了吧。楚休紅心頭也一涼,隻聽得簡仲嵐大叫道:“楚帥!”人象流星一般,從馬上疾衝而至,幾乎已超越了人的極限,甄礪之的赤城刀已到了楚休紅麵門,隻覺白光一現,又是裂帛一聲,刀一下齊柄斷成兩截,刀頭從楚休紅麵前落下,簡仲嵐如何出手都沒人能看清。
甄礪之見這勢在必得的一刀都已失手,驚慌失措,人一躍而起,跳上馬,叫道:“擋住!擋住!”但他快,簡仲嵐更快,又是白光一閃,他的座騎後腿登時斷成兩截,甄礪之也好生了得,雙手一按,人從馬頭上躍過,已衝向駝城中。
這時,護著甄礪之出來的兩個府兵將盾牌一扔,兩人雙手同時出槍。兩先兩後,四支投槍來勢極快,這兩人是府兵中有名的“飛電鬼”,據說投槍之技,幾與當年武侯帳下名將“火虎”沈西平相埒,簡仲嵐全神貫注在甄礪之身上,這兩支槍哪裏還閃得掉?
這時楚休紅在他身後一舒臂,一手抓住一把投槍,簡仲嵐刀術極高,刀上槍術卻隻是平常,不消說這是在步下了,後來兩槍他自己卻再攔不住了,兩槍齊中。一槍刺穿簡仲嵐的肩頭,另一槍從他胸口刺入,從背心透了出來。
“簡參軍!”
楚休紅大聲叫著,如閃電般出手,手中兩枝投槍同時射出,分襲左右。這兩支槍比“飛電鬼”兄弟投出的更快,這兩人甚至沒反應過來,雙槍齊中,同時翻下馬來。
楚休紅奔到簡仲嵐身邊,一把抱起他。兩柄長槍一刺透他的左肩,一從右胸口刺入,透背而出。簡仲嵐睜開眼,看見楚休紅就在他跟前,他嘴角抽了抽,慢慢道:“文侯府府兵……果然也名不虛傳啊……”
楚休紅大聲道:“醫官!醫官!快來給簡參軍療傷!”
如果在這裏刺入,楚休紅全無防備,本領再大也閃不過去吧。簡仲嵐的右手摸著左袖間的無形刀,慢慢地拔著,他好象看見了太師那讚許的笑容,以及小纖看到自己時的笑靨。
他的手被壓在身下,袖中的無形刀一時也拔不出來。簡仲嵐隻覺力氣在一分分地流走,如果不加緊,隻怕連拔刀的力氣也要沒有了。幸好楚休紅仍是抱著他,根本不知道他在轉著這個念頭。
無形刀無聲地抽出了刀鞘。盡管力量已經減弱了許多,但簡仲嵐知道,以自己的無形刀法,足以傷人無形,別人連傷口都看不出來,隻道楚休紅是力盡而亡。他剛想把無形刀抬起,忽然眼前一黑,仿佛有千軍萬馬閃過,鐵蹄過處,山河殘破,本來已經漸趨和平的帝國,又將墮入分崩離析,烽煙四起的境地。他好象看到在鐵蹄下踩過的累累死屍,哭喊的百姓,以及,雪一樣鋪滿曠野的白骨。那些哭喊在撕扯著他的心,讓他漸漸失去知覺的身體也感到難忍的疼痛。
無形刀是不是要出手?刀尖本已穿過了楚休紅的甲胄縫隙,隻消輕輕一送便能刺入楚休紅體內,但是他還是停住了。
如果失手,太師一定不會放過自己。自己也算了,可是……簡仲嵐眼前又閃過小纖關切的笑靨,她的麵孔和烽煙戰火交織在一起,分也分不清楚。他暗暗地咬了咬牙,終於,聚集起剩餘的力量,手慢慢地動了動。
楚帥,請不要怪我。
剛才甄礪之暗算楚休紅時,地軍團上下同時衝出,小王子情急,幹脆吹響了衝鋒號,登時,所有地軍團騎軍盡數撲上。駝城中府兵在甄礪之指揮下進行殊死戰,狄人卻不肯動手,狄王急得手舞駝鞭,一個個抽過去,那些狄人卻隻顧向後閃躲,被逼上前的也隻是懶懶地射上幾箭。但府兵還有一千多,射出的箭仍是又快又準,衝上前的地軍團騎軍登時死傷了數十個。
突然間,從空中風軍團的飛行機上,每一架都射出兩道火柱。
這是飛行機上所裝的噴射器。那本是張龍友給薛文亦的飛行機補充而設計的東西,用不會炸裂的竹筒盛好火藥,裝在飛行機機腹。當飛行機在地上時,不必有彈射器,隻消點著噴射器,飛行機便能飛上天空。若是在空中點燃,飛行機便能行到二次動力,在空中停留時間也能多一倍。邵風觀將那些紙片散完,隻覺光是唱唱五音不全的狄人歌,實在有失風軍團體統,他靈機一動,從機腹下將噴射器鎖扣解開,又將導火索點燃,兩支噴射器不再固定在飛行機上,點著後登時拖著兩條火柱飛向駝城。噴射器不會爆炸,但能噴出長長的火焰,一頭紮進沙中,火焰仍在噴出,那些駱駝不怕被綁緊,卻怕火燒,噴射器的火噴到身上,駱駝再馴服也受不了了,仰頭欲嘶,可嘴蒙著發不出半點聲音,揚蹄欲動,身上又綁得緊緊的。
風軍團還剩的七百九十八人盡數出動,三百九十九架飛行機中,另外三百九十八架看了邵風觀的樣子,也照樣將噴射器放出。這七百九十六個噴射器倒有一大半沒飛到駝城上,隻有一小半紮在駱駝間,但這一小半噴射器也足以一下把繩子燒得七零八落,駱駝失了羈絆,身上又著了了,長聲怪叫著四散奔走,本來牢不可破的駝城一時間已不成陣勢,那些狄人本無心戀戰,到此時哪裏還是狄王約束得住的?登時四散逃走,甄礪之的一千多府兵本來還秩序井然,但此時被狄人一衝,連自己的陣勢也亂了,地軍團騎軍登時衝到了跟前。
※※※
楚休紅自不知簡仲嵐在打這些主意,眼見大軍已衝上前,他心急火燎,大聲叫道:“快過來,醫官!”
這時醫官急匆匆過來,楚休紅一手還著簡仲嵐的頭,道:“醫官,你一定要治好他!”
醫官到了簡仲嵐身前,看了看道:“還好,這兩枝槍一支雖然刺的是要害,但不曾刺中心髒。楚帥你放心,他受傷雖然極重,卻還有救,隻消他能挺得過拔出身上的長槍,我就有信心救活他。”
楚休紅道:“那就好,你快點給他救治吧。”
醫官道:“來,楚帥,你用最快的速度拔去他身上的槍頭。”
他從醫箱中取出鐵鉗,將槍頭鉗去,一手搭著脈,示意楚休紅動手,楚休紅手一動,如電光一閃,槍杆從簡仲嵐身上抽出,簡仲嵐身體猛地一動,醫官極快地給他的傷口敷上了止血藥。這醫官是禦醫葉台師弟,醫術不減師兄,出手也快得看都看不清,簡仲嵐傷口的血都沒噴出幾點,傷口已被他敷好。他又試了試簡仲嵐的脈博,一手擦了擦頭上的汗水道:“還好,還好,我沒給師兄丟臉。”話音未落,臉上卻不由一變,隻見簡仲嵐臉上極快地失去血色,已沒有呼吸了。他急得滿頭大汗,驚道:“這是怎麽回事?哪有這種道理?”
楚休紅試試簡仲嵐的脈搏,心知他已是無救,歎道:“不必自責了,你也已經盡力。簡參軍,你走好吧。”
簡仲嵐臉色極是安詳,嘴角也帶著點笑意,雖然已經死了,卻仍是如生。楚休紅站起身來,道:“來人,將簡參軍好好安葬吧。”他喊完,跳上馬便向駝城衝去,卷入廝殺。地軍團本就是精銳之極的強兵,小王子雖然經曆戰陣不多,但指揮得井井有條,楚休紅一來,府軍更是抵擋不住,已呈全軍潰散之勢。
那醫官還站在簡仲嵐身邊,喃喃道:“不可能的,我明明已經給他的傷口止血了,怎麽突然間他體內會大出血而死?難道,是我醫術未精麽?”他怎麽也搞不懂,這個明明可以救活的人怎麽會一下子死了。
※※※
楚休紅看著兩個士兵在簡仲嵐陣亡的地方挖著坑,準備將簡仲嵐葬在此處,心中還想著在昨夜武昭夜襲後簡仲嵐與自己的一席深談。
英雄。這世界需要的,並不是英雄,而是象葉台師兄弟這樣的醫士吧。簡仲嵐聽到自己這番話時,臉上那種大徹大悟的表情他永遠也忘不了。
簡仲嵐被抬進了坑裏,黃沙掩上了他的麵孔,漸漸地,他消失在了地上。風吹過,沙地上最後一點痕跡也被掩去,再也看不到了。
將雙方的陣亡將士全都掩埋後,楚休紅指揮著士兵押著俘虜回師。甄礪之被關在囚車裏,打散了的滿頭白發也披散著,他經過楚休紅時,破口大罵道:“姓楚的!你號稱要平息天下兵戈,可是你卻是個屠夫!這一戰中,多少人死在刀槍之下,大漠之上沒有狄王,又將陷入多大的混亂,你知道麽?你這無恥的小人!偽君子!”
楚休紅聽著甄礪之罵著,聲音有些啞了,小聲對邊上一個士兵道:“給甄礪之一勺水喝。”
他牽著飛羽,回頭又看了看那片剛葬過數百具死屍的沙地。這些人活著時爭鬥得你死我活,死了,卻也肩並肩地葬在一處。
天已黑了,一鉤殘月升起來,月亮照耀下,隻有一片黃沙。這一片黃沙埋掉了血淚,也埋掉了恩怨。
“簡兄,也許,每個人都象甄礪之說的,有虛偽的一麵吧。”
楚休紅看著葬過簡仲嵐的地方,默默地說。簡仲嵐還堆起了一個墳堆,立了塊碑,但在沙漠中,這些都是不長久的。不必過得太久,這兒就又是平平一片黃沙,把一切爭戰和喧囂都還給沙漠上的寂靜。
楚休紅跳上馬,從他袖裏忽然掉下了一把刀,直直落下,插在地上。這正是削斷了甄礪之手中那把赤城刀的無形刀。刀名無形,刀鋒也真的有似無形,插在地上,被月亮照著,仍是寒氣逼人。
楚休紅揀起了這把刀,在刀身輕輕彈了一下,刀輕手發出輕吟,越來越響,最後幾乎仿佛是鶴唳長空。楚休紅茫然地站在沙丘邊,仰起頭,看著天空中那輪圓月。
這是秋天的第二次圓月,卻也是簡仲嵐生命中所見的最後一次圓月了。簡仲嵐也永遠不會知道,就在他長眠在這一片黃沙裏的一刻,在遙遠的帝都太師府裏,小纖睡夢正酣。她夢到了簡仲嵐得勝歸來,騎在馬上,英氣勃勃,帝國也已一片承平,從此再無戰爭,天下百姓都能安享太平。
睡夢中,她喜極而泣,眼角有淚水流下,沾濕了枕畔。
破浪(上)
隨著在碼頭上禁軍的一聲呼喝,破軍號緩緩地開動了。這艘帝國水軍中數一數二的戰船在開動時濺起的水花幾乎有一丈多高。柳風舞站在船舷邊看著岸邊肅立著的禁軍,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
破軍號最大載員一千五百人,現在載著一千零七十六人,擔負著為纏綿病榻的帝君尋找海上仙藥的任務,經過朝中文武長達十餘天的爭吵,終於開始了行程。
帝國水軍原先隻有一些小戰艦,自水軍大都督鄧滄瀾上任以來,對水軍從上到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製,原來僅有兩千人的水軍一下擴編到兩萬,船隻也按大小分為風、花、雪、月四級,原先的水軍船隻有一艘達到現在的“花”級,風級一艘也沒有,現在水軍已擁有風級戰艦三艘,破軍號就是其中一艘,而花級已有十艘之多。
“如此,水軍規模已成,當與妖物爭雄與水上矣。”
現在擔負著全軍總帥之職的文侯在看到工部造出的這一批巨艦時,欣喜地說了這麽一句話。以往,在陸上帝國已能與不可一世的蛇人軍相抗衡,但在水上,卻因為蛇人天生會水,一直處於下風,蛇人在陸上一旦失勢,便入水逃遁,帝國軍無法擴大戰果。這批巨艦造出後,戰事才有望真正能有轉機。
在這個時候,將一艦風級戰艦抽出戰場,去茫茫海上尋找飄渺不可及的仙島,實為不智。柳風舞卻也知道,自己僅為一個小小的水軍團百夫長,也根本無法向帝君進諫。事實上,進諫的也有人,但自從進諫最力的齊禦史因出語太重,被一向和顏悅色的帝君賜以廷杖,在朝中活活打死後,便都是一片讚同之聲了。
連文侯也未能免俗啊。柳風舞鬆開了一直抓著欄杆的手,有點迷茫地看著岸上。這時,破軍號已離岸甚遠,岸上隻隱隱約約地看見有一排人,再看不清麵目,也不知哪個是手握重兵的將軍,哪個是來看熱鬧的百姓了。
她還在不在看著這艘遠去的船?柳風舞心頭微微一痛,又不由自主地抓緊了欄杆,但瞬即又苦笑了笑。
她當然會在岸邊。隻是,來岸邊又有什麽用?就算自己不出海遠航,對自己來說,她仍是個飄渺不可能的夢。
想到這裏,他的另一隻手伸到胸口,象是突然胸悶一下輕輕地按了按。
在衣服下,一塊玉佩貼著他的皮膚,當手按上時,這玉佩貼得更緊了,讓他感到胸口有一陣寒意。
第一次看見她時,他還是個軍校的一年級新生,完全是個小孩子。如今,當年的老師現在已是地軍團的統製了,自己這個學生也已成為水軍團的年輕百夫長,可是和她這個安樂王郡主之間的距離,仍是有如天空與大地一般遙遠。
如果這一趟出海,真能找到仙島,說定自己也會封爵吧。盡管寒玉製成的玉佩讓他胸口冷得有些發痛,柳風舞仍感到從中的一股暖意。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也許,自己也能和老師一樣,成為安樂王的乘龍快婿吧。
他看著岸上,試圖在那些人群中辨認出那個最美的影子,但連那些王爺的羅蓋也看不清了,更不消說是掩映在侍女中的她的影子了。
柳風舞隔著衣服抓緊了玉佩,玉佩的寒氣透過薄薄的外衣沁入他的掌心,清冽而美麗,就象她的笑意。他最後看了一眼岸上,歎了口氣,向艙中走去。
破軍號上,除了提出這次計劃的清虛吐納派法師玉清子師徒三人和他選出的八百童男童女,還有七十個雜役,另外便是柳風舞和唐開統領的兩個水軍團百人隊。唐開為這趟任務的正統領,柳風舞為副。兩個百人隊分別到艙底操槳。風級船隻首尾長達四十丈,吃水達到近兩丈,是帝國史無前例的巨艦。這種船由工部一個小官葉飛鵠設計監製,造出來後在水上停留了還不到一個月,便要開始海上行程。幸好風級巨艦本來就是按海船設計的,倒不必擔心會出什麽亂子。
柳風舞在艙底走了一圈,看了看那些正在拚命劃槳的水手,大聲道:“弟兄們,加緊劃啊,明天便可出海,那時就不用來劃了。”
一個什長抬道道:“統製,你放心吧,照這個速度,隻怕今天夜裏便可到出海口。”
“那就好。若誤了行期,你我的腦袋都會保不住的,知道麽?”
柳風舞一本正經地說著,那個什長卻撇撇嘴道:“統製,你也別嚇我,我們跟鄧都督打了這兩年仗,就算現在保不住腦袋,那也已經是賺了。”
這什長是從士兵中提拔起來的,軍校生一畢業就起碼是個什長,而士兵要提到什長,卻起碼要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一年多才行,他們說話自是無所顧忌。柳風舞也無法反駁他的話,隻是道:“帝君命我們護著玉清子法師去海外仙島尋找靈藥,那是對我們的信任。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們也知道這句話,自不用我多說。”
這時,從艙外有人叫道:“柳統製,你在麽?”
柳風舞回過頭道:“我在。是誰啊?”
“玉清真人請兩位統製去艙中議事。”
柳風舞答應一聲,走出艙外。來叫他的是一個法統的小法師,一見他出來,這小法師行了一禮道:“家師玉清真人有請柳統製。”
清虛吐納派前些年在帝君麵前頗為得寵,但這幾年法統的另一派上清丹鼎派因為出了張龍友和葉台兩個俗家弟子,他們練出的幾味丹藥讓纏綿病榻的帝君大有起色,一下子讓上清丹鼎派的國師真歸子地位大增。上清丹鼎派的草木金石之藥立竿見影,顯得一味以吐納養生的清虛吐納派有些不合時宜了,這一派的國師玉馨子偏偏又在這當口憂慮成疾,使得清虛吐納派“內養元胎,以得長生”的教義幾乎象個騙局,更是使清虛吐納派如雪上加霜,漸趨式微。幸好上清丹鼎派的丹藥雖然靈驗,卻還沒有到一服即愈的程度,在這個時候由清虛吐納派的第二號人物玉清子向帝君提出出海尋藥之議,那也是清虛吐納派的抗爭吧。隻是把希望寄托在海外飄渺無定的仙島靈藥上,未免也太不切實了。
柳風舞跟在那小法師身後,看著他不緊不慢的步子,不禁有些想笑。這小道士是按法統的禹步術在走路,一板一眼,絲毫不亂,可是柳風舞對長生不死,衝舉飛升之類一概不信,所以法統那些儀式在他眼裏也近於裝神弄鬼,隻是可笑。
玉清子的座艙在船上層的正中間。這一趟出來,隨行帶了少年男女各四百,據玉清子說,仙人高潔如冰雪,軍人殺氣太重,若帶得多了,血腥氣衝得仙人不願見人,所以隻從水軍團中調了兩支百人隊做護衛。唐開和柳風舞開作為水軍團的兩個百夫長,被選作護送軍的正副統製。
可惜這個統製還是個百夫長。柳風舞有點自嘲地想。
到了玉清子座艙前,那個小法師在門外畢恭畢敬地道:“師傅,柳將軍來了。”
“進來吧。”
隨著門打開,一股檀香味飄出來。柳風舞走進去,行了一禮道:“玉清真人,末將柳風舞在此。”
玉清子正閉著眼盤腿坐在一張木床上,聽得柳風舞的聲音,他睜開眼道:“柳將軍,你來了,請坐吧。”
這時門外又傳來一個聲音:“真人,我來了。”
那是正統製唐開。他原本是西府軍中人,前年調到水軍團中來的。柳風舞本已坐下了,聽得唐開的聲音,他又站起來向唐開行了一禮。雖然他們軍階平級,但唐開是正統製,官職比柳風舞要高半級。
唐開也向柳風舞回了一禮,卻大剌剌地坐了下來道:“真人,你叫我們來有什麽事麽?”玉清子本來便是符敦城中太乙總玄觀的主持,他和唐開素來相識,這也是帝君讓唐開當護衛軍正統製的原因。
玉清子看了他一眼,慢慢道:“兩位將軍,明天便要出海了,不知將軍們有無準備?”
柳風舞有些莫名其妙,不知玉清子說些什麽,唐開卻已大聲道:“龍神祭的器具我已經備好了,等明日一到出海口,便請真人主持。”
柳風舞不知道唐開說的“龍神祭”是什麽,他也不敢多說,玉清子已微微一笑道:“那便好。此趟出海,本是欲窺仙境,也不知仙人是否會為此嗔怒,祭祀必要隆重,兩位將軍明日務必要小心。”
柳風舞正待問一下祭祀到底是什麽事,唐開已笑道:“真人放心吧,我與柳將軍都是從萬軍陣中殺出來的,此事不會有差池的。”
玉清子低下頭,不再說話。他三絡長須,麵如白玉,仿佛神仙中人,這般一入定,更有仙風道骨。邊上一個小法師道:“師傅要入定了,請兩位將軍告退,自去歇息吧。”
柳風舞和唐開站起身,又行了一禮,退出門去。
走出玉清子的座艙,柳風舞小聲道:“唐將軍,那龍神祭是怎麽回事?”
唐開笑了笑道:“柳將軍隻怕不知道吧,這龍神祭本是符敦城的法統特有儀式。符敦城外有條押龍河,別處沒有的,京中也沒有這事了。”
“可龍神祭到底是什麽?”
唐開還是帶著點笑容道:“其實,就是人祭。把一個人割成碎塊,扔到水中喂魚。”
柳風舞渾身打了個寒戰。他在軍中也經曆過幾次與蛇人的戰鬥了,死人看到的也不少,但唐開的話還是讓他有些毛骨悚然。他道:“法統不是清淨無為麽,怎麽會有這等儀式。難道真的有用麽?”
唐開伸手在唇上抹了一把,歎道:“當初天水省裏就是人多,押龍河中鼉龍也多,法統便有了這個儀式,我也不知到底有用沒用。唉,柳將軍,我們受帝君之命保護真人,別的便不用多說。你不曾見過龍神祭,去跟你隊中的兄弟說說,叫他們到時別大驚小怪,反正獻祭的人也已定好了。”
柳風舞知道,玉清子上船時,身邊帶著三個人,其中兩個是他的弟子,另一個一上船便關在一間小屋裏,隻怕那個便是要當祭品的。他皺了皺眉道:“那人也願意麽?”
“那人本來就養不活家人,舍了一條性命,讓家中老小得以溫飽,他有什麽不願?不然死在戰場上,頂多不過是一筆不大的撫恤,遠不及當祭品,他有什麽不願的?還有人搶著要來呢。對了,柳將軍,我也得先跟我的弟兄說說。好在明天輪到我的弟兄下去劃槳,隻有一半在甲板上,倒省了一半力。”
唐開打了個哈哈,加快步子走了。柳風舞看著他的背影,隻覺周身都有寒意。
夕陽西下,河麵上波光粼粼。到出海口,已走了三分之一,日夜兼程的話,明天早上便能到出海口了。現在正值春暮,天暖洋洋的,夾岸的樹木不少開著花,一路上都似在畫中過來,但聽唐開說這龍神祭時,好象一下子換了個世界,陰風惻惻,不可向邇。
他回去跟部下說了明日龍神祭的事,那些士兵聽了也不禁咋舌,但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對於這些在戰場中過來的士兵麵前,殺一兩個人不算什麽了不得的事。可不管如何,柳風舞仍是覺得背上寒意凜凜,這一夜槳聲中,又夢見自己在血肉模飛的戰場上拚死廝殺,生死係於一線,忽然在滿地的屍首中看見了她的樣子,即使在夢中,柳風舞也不禁渾身冷汗直流,驚醒過來。
第二天天沒亮,他集齊了部下,在甲板上集合。出海口是一座不大的小城,這兒尚未被戰火波及,居民倒還很平靜。當地的官員也接到命令,說帝君派法師去海上尋找仙藥,一早便來向玉清子請安。
亂了一通,把船上的糧食飲水補給好後,破軍號駛出了港口。龍神祭太過殘忍,玉清子大概也怕被人們看到引起騷動,下令離港數裏後才實行。
駛出了兩裏,天已亮了。破軍號停在海麵上,四周都隻是茫茫的海水。在破軍號船頭,已放置了一張木床,邊上的小幾上,香爐裏也插好了香。柳風舞正有些不耐,這時艙中忽然傳出了一陣細樂之聲。這些都是玉清子帶來的雜役。他們手裏捧著些樂器,慢慢走出來,這些樂聲倒幽細可聽。這些雜役在船頭列好,便是那些童男童女出來。等他們都站好後,聽得一個小法師高聲道:“吉時已到,有請真人降壇!”
玉清子走了出來。他的那兩個弟子扶著一個身披長袍的男人走在他身後,這男人四十多歲,臉色煞白,好象連走都走不動了。走過柳風舞跟前時,他看見這男人連眼也閉上的。
當初也許是求之不得,事到臨頭時,仍然是害怕的吧。柳風舞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也隻能繃著臉,不讓自己有什麽表情。
玉清子在人群中走過時,那些童男童女便分開一條道。他們都穿著長衣,不過男的是淡紅色,女的是白色,玉清子走過時,那些紅白長衣隨風吹起,如一道水浪分開。玉清子走上船頭,他的那兩個弟子扶著那男人躺到床上,玉清子看了看海上的旭日,揚起了手。
樂聲變響了。海風中,樂聲飄渺,這船頭也似仙境。
玉清子轉身走到床前,手在香爐上一摸,那三支香一下點著了,一縷白色煙氣嫋嫋升起。海風雖不大,但這煙氣也隻升了一尺多高便被風吹散。這時那些童男童女齊聲吟唱,也不知唱些什麽。在一片樂聲和歌聲中,突然,那個男子發出了一聲慘叫,樂聲也一下亂了一亂,馬上複歸平靜。
是那個男子被殺了吧。玉清子雖然在船頭的高處,但因為隔了不少人,柳風舞也看不清他在做什麽。他看了看一邊的唐開,唐開卻麵不改色,出神地看著海上初升的朝陽。
這時,樂聲又高了一調,在樂聲中,一塊什麽東西扔進了海中。幾個士兵撲到船邊望去,柳風舞低聲喝道:“別亂動!”
在轉過頭時,他已看見船頭邊的海水中起了個漩,泛出一片淡淡的紅色,大概這便是扔下去的地方。他隻覺一陣不舒服,幾乎要吐,一個士兵已叫道:“那是什麽!”
在這個漩邊上,有一片黑黑的魚鰭在遊動。但是回答那士兵的話,“嘩”地一聲,一條魚衝出水麵,激起一陣水波。
玉清子高聲道:“龍躍滄海,有神來饗。”他的喊聲很大,隨著他的喊聲,那些弟子和童男童女也叫了起來,一時間連樂聲也聽不到了。
是海鮫啊。柳風舞記得以前聽跟隨鄧都督出過海的老兵說過,海中有一種凶猛之極的大魚,名叫海鮫,性情凶殘,聞到一絲血腥味就會聚攏來,能一口將人咬成兩段。
這時,海鮫已越聚越多,船頭大概有十幾條了。水軍團雖然是水軍,但這批人大多沒出過海,還是頭一次看到海鮫,都看得目瞪口呆。這群海鮫搶食了一陣人肉,忽然又互相撕咬起來,有一條海鮫被咬得肚破腸流,卻還在追咬別的魚,破軍號雖然離水好幾丈高,仍然聞得到一股血腥味。
柳風舞隻覺眼前也有點暈眩。他握了握拳,閉了閉眼,想讓自己清醒一些。這時卻聽得一陣驚呼,有人叫道:“有人掉下海了!”
他猛地睜開眼,正見眼前有個人影正往下落。這人是白色長衣,正是個童女。她本就站在柳風舞前麵不遠,大概被這一股血腥味衝得立足不定。此時她還在空中,一身長衣被風吹起,好象淩風飛舞,但人人都知道隻消那些海鮫聚過來,那她便要成為第二件祭品了。
那個女子的頭發被風吹亂了,正露出半邊臉,柳風舞隻覺眼前一花,猛地抓起搭在欄上的一根鐵錨,叫道:“快幫我抓著!”他飛身一躍,已跳出船欄。
柳風舞動作太快,邊上那些士兵還不曾省悟過來,他已經跳了出去,幾個手快的一把搶住繩子,用力拉住,這時柳風舞已經離水麵還有數尺,他看見有兩條海鮫已向那水中的女子遊來,仰頭喝道:“快放繩子!”
他喊得雖急,但這繩子此時有十來個士兵抓著,一時也放不下來。他眼見有一條海鮫已靠近了那女子,心中大急,人踩在鐵錨上猛地一躍,手已自腰間拔出刀來。
他跳下去的地方離那女子還有丈許,鐵錨掛在船邊正在搖晃,此時正晃向那女子一邊,相距隻有五六尺。柳風舞一躍足有六七尺,正踩到一條海鮫背上,他一刀直落,腰刀刺入那海鮫頭頂。這條海鮫哪裏受得住這等痛楚,一個足有六尺長的身軀猛地一晃,柳風舞隻覺象是被烈馬撞擊一般,人一下失去平衡,腰刀已脫出海鮫體內,人也被這海鮫甩了下來,“嗵”一聲落入水中。
這條海鮫吃痛之下,猛地張開嘴,向柳風舞咬過來。這時柳風舞已落在水中,他水性雖然精熟,但泳術無論有多麽高超,終無海鮫靈活,他心知逃不過,踩著水,正待用刀還擊,卻聽得箭矢破空之聲,那海鮫腮邊已中了一箭,護痛之下,猛地衝出水麵足有三四尺,一個長長的身軀又平平落下,濺起一大片水花。
柳風舞被這陣水花濺得眼裏生疼,人也沉入水中。他能水中視物,在水中看上去,隻見那條海鮫受了兩道重傷,還在拚命掙紮,傷口正不住淌血,邊上一條海鮫猛地衝過來,在這海鮫肚腹上咬去了一塊,這條海鮫受傷雖重,卻仍是凶狠異常,反口又咬住了那條海鮫,兩條大魚咬作一團,海麵也象煮沸了一般翻滾,那個女子浮在海麵上,離他不過三四尺遠。
柳風舞心知若不趁現在救人,那連自己也回不去了。他把腰刀咬在口中,向那女子遊去。一到她身邊,他舒左臂攬住了那女子,正待向船邊遊去,頭剛探出水麵,隻覺一股血腥氣撲麵而來,一條鮫魚正向他咬到。
那幾條鮫魚已全向這兒遊過來了。柳風舞左手還攬著這女子,右手從嘴邊取下刀來,大喝一聲,一刀貼著水麵削去。在水中不象在岸上那樣用得出力道,但他這一刀仍是勁力十足,一刀正砍在那海鮫尖尖的鼻子上,將海鮫的鼻子也砍下一塊來。
海鮫吃痛之下,一口咬住了柳風舞的腰刀。即使在水中,柳風舞也聽得那海鮫咬著刀身發出的尖銳之聲,但如一把鐵鉗在扭動。他右手猛一用力,將腰刀刀刃豎直向下,海鮫正在用力,腰刀登時將它的嘴角割成兩半,脫了出來,但這海鮫卻還象咬著腰刀一般,一顆巨頭仍在左右搖擺。
柳風舞在戰場上也經曆得多了,從不曾見過這等凶惡的海魚,他不禁一陣心悸,人也一呆。這時隻聽得唐開在船上叫道:“柳將軍,快抓住!”
唐開又放下了一根鐵錨。這回因為是對準著放下來的,就在柳風舞頭頂。柳風舞將腰刀仍往嘴裏一含,隻覺刀身上也是一股血腥味。這條海鮫剛才正搶食人肉,也不知這股血腥味是嘴裏的人血還是海鮫自己的血,柳風舞也不敢多想,雙手一用力,將那女子放在鐵錨上,自己一手拉著錨齒,另一手又把腰刀拿了下來,叫道:“快拉!”
唐開在船上一用力,盡管鐵錨上掛著兩個人,加上鐵錨本身重量,著實不輕,他拉得卻仍是行有餘力。
剛拉出水麵,那條鮫魚忽然又衝出水麵,向柳風舞撲來。柳風舞猛地蜷起腿,那條海鮫咬了個空,猛地撞在船胸板上,“咚”地一聲響。柳風舞仰起頭叫道:“快拉!快拉!”他跳下水時沒有多想,在水中險死還生地鬥了這一回,雖然不過是短短一刻,他隻覺象是過了好幾年一般,隻盼著早早上去,哪裏還有剛跳下去時的銳氣。
唐開雙手齊用,邊上也有士兵幫忙,登時上升得快了,馬上便拉上了兩丈多,那條鮫魚跳得雖高,此時已咬不到他了。柳風舞仍不敢怠慢,一手握著腰刀,盯著那海鮫,這條海鮫因為受傷流血,和邊上的海鮫咬作一團,剛才那條海鮫卻已被咬死了,翻著個白白的肚子躺在水皮上動也不動。
鐵錨一拉上來,幾個士兵伸過手抓住柳風舞把他拉上甲板。柳風舞隻覺周身骨節都散了一般,站都站不穩。他看了看那個女子,她周身濕淋淋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臉也白得沒一點血色,另兩個童女正給她撫胸控水。他道:“她有救麽?”
那兩個女子還沒說話,忽然有人喝道:“讓開!讓開!”聽聲音正是玉清子的一個徒弟。那堆人登時讓開一條道,隻見玉清子沉著臉走過來,頗有怒色。
是攪了他的龍神祭吧。柳風舞心頭一凜,玉清子自不會遷怒於他,但說不定會對這女子不利。他正要開口,唐開已笑嘻嘻地道:“真人,恭喜恭喜。”
他這句話有點突兀,玉清子不由一怔,唐開道:“此番出海,柳將軍斬鮫立威,當主一帆風順。龍神定是以此兆告訴我等,此行定不空回。”
他這話有些強辭奪理,玉清子臉上卻露出一絲笑意,道:“唐將軍說得甚是。龍神有靈,鮫不能侵。”
他話一出口,身後的兩個弟子也放開喉嚨道:“龍神有靈,鮫不能侵。”邊上那些童男童女也異口同聲地喊起來,連一些士兵也加入了這個行列。
哪裏是鮫不能侵,差點被那海鮫活活撕了。柳風舞把刀放回鞘裏,一邊想著。這把百煉鋼刀上,被那海鮫咬出幾個齒印,回頭想想剛才的情景,柳風舞不禁一陣後怕。
自己究竟怎麽樣會有如此大的勇氣,竟然視那十幾條海鮫如無物,下水去救這個女子?柳風舞實在有些想不通。他又看了看那個女子,那女子已經控出了海水,醒了過來。從一邊望去,她的側麵真的有五六分象是郡主。
隻是因為這個原因吧?柳風舞心頭卻是一疼。僅僅是因為她的側臉看上去象郡主,才讓自己不顧一切地下水救人。他本已決心永遠忘掉郡主了,可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是永遠都無法忘記。
帝國東北麵有一個半島,伸向海中,與句羅島遙遙相對,圍出一個內海。出海口數百裏,繞過帝望角後,才是外海。玉清子所說的海上仙島是在北麵,要穿過句羅島和倭島之間的海峽,到底在什麽位置,卻是誰也不知道了。
已是黃昏。現在回頭已看不見帝國的海岸,一左一右隱隱的兩片陸地,正是句羅島和倭島。柳風舞站在船尾,出神地望著落日。
每一天,都離開她更遠了。柳風舞伸手到胸前按了按那塊玉佩,心中又是一陣痛楚。
還有沒有回來的一天?從出海那一日起,他就有幾分不安。他雖然入水軍團幾年了,但從來沒有到外海過,以前也曾隨鄧滄瀾來內海練兵,看到內海時便驚歎海洋之大,而一上外海,才真正知道浩瀚無際是什麽意思。放眼望去,什麽也沒有,隻有海風吹過,眼中也隻見鷗鳥追逐於船尾,巨大的破軍號在水天之間,隻如大江上一片落葉,或者比落葉之於大江更小。
帝國初起,倭島島夷曾極為恭順,年年派人入貢,以至於大帝下令倭島入貢不必太勤,隻能十年一貢。可是當帝國國力日衰,島夷開始不服,屢次進犯與之隔海相望的句羅島。蛇人初起那時,島夷甚至舉傾國之兵進犯,句羅藩王力不能支,向帝國求援。當時鄧滄瀾帶了一萬水軍入援,聯合句羅土軍,大破島夷十萬,才使得島夷不敢再次進犯。
句羅島其實也是個半島,但與大陸隻有一線相連。最南端是個叫仁華島的小島,破軍號在那兒進行了最後一次補給後,便隻能由自己在海中尋求補充了。好在破軍號大得很,裝滿補給,足可以在海上行駛一年有餘。在這一年裏,隻消能在某個小島上找到淡水便可無憂。玉清子的雜役中有兩個是句羅島漁戶,曾幾次在外海捕漁,對這一帶還算熟,這一趟出海由他們充任向導。可他們最遠也隻去過句羅島外兩百餘裏,再向外便是茫茫然不明,這一程仍是要一步步探出來。此次出海,作為水軍最高指揮官的鄧滄瀾也沒有反對,主要便是他也想讓人將外海形勢繪成海圖帶回來。這個任務,主要便是由唐開和柳風舞這兩個百人隊承擔了。
那些童男童女正在前甲板上做晚禱。法統盡管分成兩派,但兩派其實同出一源,這一類儀式都是一樣的,每五天一次晚禱,今天還是出發以來的第一次。海風從西向東吹來,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之聲被海風吹得支離破碎,也聽不真切,更象是從仙島上傳來的幽渺歌聲。
在遙遠的帝都,她會不會也在高處眺望呢?柳風舞不知道。這些事對他來說,也象玉清子所說的海上仙島一樣遙遠,根本無從想象的。隔著衣服,他抓緊了那塊玉佩,心裏卻更象破碎了一樣的疼痛。
前甲板上傳來一陣喧嘩,那是晚禱結束了。開始兩天,那些童男童女還是安安靜靜,出海這幾日,好象一下解除了束縛,八百個少年男女在艙裏嘰嘰喳喳個不停。對於他們來說,大海是陌生而有趣的,每天都能看到新奇的東西,玉清子也根本無法管束,便由他們去了,每天隻在房中打座練氣,很少出來。今天他們終於能再出來透透氣,更是象要把這幾天的鬱悶都發泄出來。
幾個少年男女向船尾走了過來。這批童男童女都是選出來的,眉目清秀,聲音也清脆動聽,柳風舞看見自己手下的士兵差不多都是垂涎欲滴的地看著他們,若不是玉清子曾嚴令在先,隻怕這船上真要出幾件風花案子。
他笑了一笑,轉過臉。他比這些童男童女都大不了幾歲,但好象和他們象兩個時代的人一樣。也許,上過戰場的人和沒上過戰場的人,本來就是天差地別的。
“柳將軍吧。”
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他身邊響了起來。柳風舞轉過身道:“我是。”
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子,臉上略微還帶著些稚氣。她一見柳風舞轉過身,臉上浮起一絲羞紅,道:“我叫伍秋晶,柳將軍。”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柳風舞有點摸不著頭腦。這伍秋晶長得十分可愛,但總不會為了介紹自己才來搭訕的吧?柳風舞道:“小將柳風舞。伍姑娘,甲板上風大,你們還是回艙吧。”
伍秋晶臉上更紅了。她垂下頭,小聲道:“柳將軍,這個……這個……”
難道她喜歡我麽?柳風舞不禁有些好笑。他是二百個士兵的副統製,年紀又比唐開小好多,在那些少年人看來,他這個長相英武的副統製可比一臉滄桑的唐統製好看得多。他笑了笑道:“有什麽事麽?”
伍秋晶道:“我和朱洗紅住一塊兒的,她昨天現在還不能起床,今天我們出來,她非要我來找你,說謝謝你。”
柳風舞有點莫名其妙,剛想問朱洗紅是誰,這時邊上有一個女子發出“咯咯”的笑聲,也不知聽了什麽好笑的了,大聲道:“秋晶,快來啊。”伍秋晶道:“來了。”她向柳風舞斂衽一禮道:“我過去了。”
她剛轉過身,又急匆匆回過頭道:“朱洗紅就是那天你救的人。”
是她啊。柳風舞臉上還帶著點笑容,心裏卻是一疼。
就是那個有些象郡主的女子啊。他重新轉過身,看著船尾。海風正緊,帆吃飽了風,破軍號正全速全進,船尾也激起了雪白的浪花。夕陽如血,映得海上也通紅一片。
那些少年在甲板上透過氣後,又一個個回艙吃飯了,甲板上重新安靜下來。柳風舞把士兵集結起來,也準備輪班下去用餐,這時一個士兵忽然道:“統製,你看那是什麽?”
他的手指著船桅。柳風舞抬起頭看了看,大吃一驚。隻見桅杆頂上象是一支火把一樣,冒出藍幽幽的火光,他驚道:“快!快滅火!”
那了望台上水兵也已聽到他們的叫聲,扭頭看了看頭頂,又大聲道:“統製,這不是火啊,什麽也沒著。”
這時一個老兵驚道:“統製,這是幽冥火,要來風暴了!”
柳風舞道:“你知道的麽?”
這老兵咽了口唾沫道:“當年我隨鄧都督入援句羅島,曾聽那兒的漁戶說過,海上每當大風暴來臨之前,船桅往往會發出藍火。這火是冷火,不會燒著東西的。”
柳風舞手搭涼篷看了看,船桅也太高了,根本看不清,但這半天卻不見燒下來,隻在桅頂跳動,這船桅倒象是一枝蠟燭。他看了看船右邊,遠遠的天幕上,已有一大塊天空變黑了,象是水中剛滴下的一滴墨。他心頭一凜,道:“你們馬上去向玉清真人和唐統製稟報,請兩位大人都來看看。”
他在船邊盯著那塊天空。那一大片黑雲現在已越來越大,象是會生長一樣,在陸地上,從來沒見過這等景象。沒過多久,他聽得唐開在身後大聲道:“出什麽事了?”
他轉過身,卻見唐開正從底艙走上來。今天輪到唐開的部隊劃槳,唐開在底艙呆了半天了。柳風舞道:“唐將軍,你來看看那邊的天空。”
唐開走到船邊看了看,道:“是風暴要來麽?這麽黑啊?”
“那是蛟雲。”
玉清子的聲音忽然響起了起來。柳風舞和唐開轉過身,卻見玉清子正站在他們身後,那兩個徒弟也捧著劍跟著他。柳風舞行了一禮道:“玉清真人,蛟雲是什麽?”
“蛟雲是海蛟升天時起的雲。蛟雲一過,狂風暴雨大作。看樣子,蛟雲一個時辰後就會過來了,唉,隻怕……隻怕……”
玉清子沒有說完,柳風舞卻知道玉清子隻怕是說因為那天的龍神祭沒做好才會引起蛟雲的。他也不好說什麽,唐開道:“安知此事不是運氣,龍神派海蛟升天,起風送我們一程呢。柳將軍,你去看看輜重有沒有捆好,你讓弟兄們小心,先把主帆下了。”
柳風舞一陣感激,道:“唐統製,有勞你了。”他轉身對玉清子道:“玉清真人,請回艙歇息吧,破軍號堅不可摧,不會有什麽閃失的。”
玉清子臉上也回複了平常的雍容,他微微一笑道:“柳將軍,你小心一點。”
他一躬身,按法統的規矩行了一禮,施施然走了回去。柳風舞回了一禮,點齊本部水兵,讓幾個力大的操舵,自己盯著那一片墨雲。
這黑雲象是在旋轉一樣,從當中有一片去正探下來,遠遠望去,正似雲中有一條黑龍要探海取水。這一條探下來的黑雲也似自己在生長,越來越長,沒過多久,便伸出長長一條了。
這就是蛟雲吧。柳風舞看著那塊雲,對那老兵道:“你以前見過這些麽?”
這老兵道:“我也沒見過,不過在句羅島聽人說起過,海上一旦起風,那就隻有聽天由命了。”
聽天由命?柳風舞心頭象被刺了一下,他放聲笑道:“今天我倒要逆天而行試試。”
他這一言出口,那老兵也嚇了一跳。柳風舞向來隨和平易,今天卻不知如何,竟然如此豪氣幹雲,那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事。他道:“柳統製,這個……”
他話還沒說完,柳風舞已大聲道:“主帆收起後,馬上把船邊的小船都紮緊,蓋上油布,再檢查一遍,不由有什麽閃失。”
正在這時,忽然貨艙中發出一陣驚呼,隻見一個人影從貨艙裏一躍而起,隻聽得唐開的聲音從下麵傳了出來:“抓住他!”
柳風舞一驚,扭頭一看,卻見一個人已衝上甲板,正在向艙頂攀去。這人手腳麻利之極,手足並用,攀得極快。
這是個什麽人?柳風舞抽出腰刀,對那老兵道:“大家小心了。”他腳一點地,抓住了桅上掛下的一根纜繩,人輕飄飄躍起,兩腳一勾,勾住了纜繩,一手兩足齊用,人象是粘在這纜繩上的一般,極快地向上移去。
那人此時已上了艙頂,正準備要爬上了望台去,卻見柳風舞也已上來,那人一咬牙,衝到邊上,手中一閃,現出一把短刀,猛地揮刀向纜繩砍去。
這纜繩本是為固定主帆的,現在主帆已經卸下,繩子還不曾卷起,柳風舞人還在繩子上,剛探出頭來,見那人要來砍纜繩,他大喝一聲,手一甩,腰刀電閃而上。這一刀飛得太快,勢帶風雷,那人沒料到柳風舞人還懸空便能出手,一怔之下,刀已掠過他的手腕,“嚓”一聲,將那人的手齊腕斬下。
那人中刀,疼得大叫一聲,手卻還趁勢掠過,但手都斷了,斷臂揮了個空,那一隻斷手已掉落下來,手中還握著刀。柳風舞看準了,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那隻斷手,輕輕一抖,將那斷手從刀上甩脫,左手猛力一拉,雙腿纏在纜繩上也用力一蹬,人已疾射而上,輕輕落到了艙頂。
那人根本料不到柳風舞來得如此快法,他本想衝上了望台,居高臨下,眼見已是行不通了,他變招倒也極速,不等柳風舞攻來,人在艙頂一個翻滾,左手已抓住了柳風舞的那把腰刀,擺了個防守的姿勢。隻是他右腕已斷,血還在不停流下來,此時連站起站不穩了。
柳風舞嘴角抽了抽,道:“你是什麽人?”
這人臉已煞白,卻也不說話。柳風舞道:“你快紮住傷口,不然失血過多,你可活不了了。”
這人忽然跺了跺腳,一刀向胸口刺去。這一手倒讓柳風舞吃了一驚,他也沒想到這人一見逃不脫,便萌死誌,腳下一錯步,人已疾閃到這人左邊,一拳向他肘彎打去。
打中肘彎的話,這人便握不住刀了,想自殺也辦不到。這人刀本向胸口疾插,刀尖剛入肉,一隻左手卻不由得顫了顫。左手力道本來便遠不及右手,這般一緩,肘彎已被柳風舞一拳擊中。這一拳打得很重,隻怕肘骨處的骨節也被柳風舞打折,他哪裏還握得住刀?“啪”一聲,刀落了下來。
柳風舞一拳得手,絲毫不慢,一腳踩住那人的左手,右手刀一劃,在那人衣服上割下一長條布條,他將布條一頭咬在嘴裏,左手在那人右腕上一纏,猛地一拉,布條一下束住傷口,血登時止住了。這幾下快得如同電閃雷鳴,比柳風舞剛才出刀還快,這人被踩住了手,本也動彈不得,何況失血之下,渾身無力,哪裏還有反抗的餘地。
這時唐開已衝了上來,道:“柳將軍,你抓住他了?”
邊上兩個士兵過來抓住了那人。柳風舞放開了他,把自己的腰刀揀起來,在那人身上擦了擦收回鞘中,道:“這是什麽人?”
唐開道:“他不知何時,竟然躲在一個貨箱裏,我剛才下去檢查發現有一個貨箱有異才發現的。這人好厲害,竟然被他傷了兩個兄弟,我打了他一掌才讓他逃命,不然隻怕他是想在貨艙裏把我們殺光。”
這人竟然先中了唐開一掌?柳風舞記得在軍校中聽老師說過,西府軍有兩樣特異的本領,一樣是斬影刀,一樣是斬鐵拳,在單兵對決時都非常厲害。唐開本來出自西府軍,他的這兩種本領一定很強。這人若不是先中了唐開一記斬鐵拳,隻怕自己沒這麽輕易收拾他。他走到這人邊上,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這人一動不動,一個士兵試了試他的鼻息道:“將軍,他昏過去了。”
這人接連受重傷,隻怕已是性命難保。唐開道:“叫醫官速去救治,定要查問他的來曆。”
破軍號上居然出現這樣的人,實在令人擔憂。
柳風舞和唐開走下艙頂,這時玉清子的一個弟子出來道:“請問將軍,出了什麽事?”
唐開道:“沒什麽大礙,請真人放心。”
這時兩個士兵正挾著那人下來,那小法師一見,驚叫道:“他是虛行子!”
他這一聲出口,唐開和柳風舞都大吃一驚。這名字,明明是個法統的人,怎麽會躲在貨艙裏?唐開道:“他是法統的人麽?怎麽躲在艙中,還傷了我們三個弟兄。”方才他對柳風舞說是傷了兩個,現在成了三個,那自是故意要把情形說得嚴重些。
小法師道:“他是上清丹鼎派真歸子師叔的弟子。他怎麽會來船上的?”
上清丹鼎派的排行是“泰極真虛”,而清虛吐納派是“天開玉宇”,這些排行唐開和柳風舞並不清楚,這小法師是宇字輩的,也懶得跟他們說。唐開聽得這虛行子是上清丹鼎派了,才舒了口氣,道:“我們也不知他為何躲在船上。”
小法師走到虛行子跟前,兩手合攏,食指、拇指相並伸直,另三指相交屈攏,忽然用兩根食指在虛行子胸口一戳。他手指剛碰到虛行子身上,虛行子頭動了動,卻仍是垂了下去。他歎了口氣道:“我的功力還不行,看來得讓師傅來試試。兩位將軍,把他送到我師傅艙中吧。”
把虛行子送到玉清子艙中,那小法師剛把門關上,唐開小聲道:“柳將軍,你說這虛行子到底是什麽來曆?”
柳風舞沉吟了半晌,道:“唐將軍,有些事我們不知道的話,還是不知道算了。”
唐開本是西府軍中的人,對帝都法統兩派相爭不甚了了。法統分為上清丹鼎派和清虛吐納派後,兩派為在帝君跟前爭寵,無所不用其極。現在上清丹鼎派因為門下的弟子張龍友和葉台的丹藥相當靈驗,地位已超過了清虛吐納派。這次玉清子出海尋仙,雖然得帝君大力支持,上清丹鼎派掌教真歸子不敢反對,但天知道會不會使什麽陰險手段。好在現在是在茫茫海上,真歸子再神通廣大,手腳也伸不到這兒來,虛行子死後扔進海裏喂魚,也沒人會知道的。柳風舞有些厭惡這些勾心鬥角,他也不想讓唐開摻進去。
唐開笑了笑道:“也是。天高海闊,帝君現在也管不到我們,回去你不說,我不說,自然從來沒有過虛行子這個人。”
他語氣雖似說笑,但柳風舞也聽得出他話中有些憂慮。本來以為出海無非是與天地相爭,沒想到當中還夾了那麽些法統派別之爭,這一趟出海,真不知還會發生什麽事。柳風舞道:“唐將軍,我們最好還是再細細查一遍。”
唐開忽然小聲道:“正是。不會隻有他一個人的。”他看了看正在忙碌的水兵,臉上已帶了憂色。
這時,一個柳風舞隊裏的士兵過來道:“兩位將軍,船頭的小艇都已捆紮周全,主帆也已落下了。”
柳風舞看了看右邊,現在那塊伸下來的黑雲已幾乎要碰到海麵了,越往下就越細,這團黑雲的樣子就象個漏鬥。雖然破軍號並不對著那黑雲駛去,但現在卻已經近了許多,看上去,那團黑雲也大了許多。隻是半個時辰,這黑雲離破軍號的距離已近了一半,玉清子說是蛟雲一個時辰後來襲,竟是分毫不差。柳風舞看了看桅頂,那些幽冥火現在已經大多熄滅,偶爾還冒出一條藍幽幽的光,象是蛇信。
唐開看著黑雲,憂形於色,他道:“看樣子我們可是凶多吉少啊。”
柳風舞卻隻是一笑道:“唐將軍,你自己不也說,這安知不是龍神來送我們一程的。放寬心吧,我不信縱橫水上的水軍團會被這陣風暴打敗。”
他說得很是豪氣,唐開卻仍是搖了搖頭道:“天地間的偉力,豈是人力能抗。算了,是禍躲不過,吃完飯後,我把我的另一半人也加到槳手裏,希望能和這蛟雲錯開。柳將軍,掌舵之責,就全歸你了。”
柳風舞道:“現在掌舵的是我隊裏的徐忠,他是個行家裏手了。我再加派兩個人去幫他。”
唐開又看了看甲板上,現在甲板上的東西已全部固定住。他道:“要是躲不開,那半個時辰時必定會有大風雨。柳將軍,你們在甲板上可要當心。”
柳風舞帶著隊中的士兵吃完了飯後,重又穩穩地站在甲板上,看著那條黑雲。劃槳的人已多了一倍,船也登時行得快了。現在已經可以看出那黑雲確實是在向這邊移動,因為近了許多,隻見那條伸下來的雲柱彎彎曲曲,正在不住轉動,真個有如蛟龍。柳風舞喝道:“甲板上留二十個人,其餘的進艙。”他看了看那了望台,上麵的那水兵還坐在那兒。他伸手到嘴邊喊道:“喂,你下來吧。”
風雨將來,在上麵實在太危險了。那水兵把身子欠出來道:“柳統製,我已把自己綁在桅上了,不要緊。”
柳風舞心頭一熱,也不再說什麽。他走到船尾的舵艙外道:“徐忠,沒事吧?”
舵手徐忠身上也綁了根繩子,他看了看舵邊的羅盤道:“統製放心,我當年在大江裏也遇到過風浪,這兒頂多大一些而已,沒事的。”
當初在大江上,曾遇到大風來襲,那裏的船隻有月級,一場大風雨,水軍團有兩艘船被打翻,那時徐忠和自己也在一條船上,卻也安安穩穩地過來了。可現在是在海中,海上的風浪,跟大江中是不能同日而語的。柳風舞心中暗暗想著,但嘴上也沒有說。
他重又走回船頭,手抓著船艙外的一個扶手,看著那道黑雲。
現在黑雲已探到了海麵上,離這兒大約還有七八裏遠,原本十分平靜的海麵,現在在動蕩不息。西邊的太陽已大半沒入海中,那邊遙遙望去仍是一片安謐,這兒卻已如同鬼域。
一個士兵忽然高叫道:“浪來了!抓住!”
一陣浪頭已卷著白沫翻卷而來。海水本來已如墨一般黑,但翻出的白沫卻仍是象雪花一樣白。這層浪在海麵上行進極速,打在船邊,“嘩”一陣巨響,破軍號龐大的船身也被打得側了側,有海水濺上了甲板來。
剛才那個老兵這時就在柳風舞邊上,他驚叫道:“統製,蛟雲要來了!我們進艙吧!”
柳風舞看了看艙口。一個個舷窗都已關上了,那些童男童女的座艙也一絲聲響都沒有。他們也許已經嚇呆了吧。他喝道:“船上若不留人,萬一出些什麽事,便無法解決了。你們再有十個人進去,留十個最強的跟我守在甲板上。”
甲板上隻留下十個人後,破軍號上便更加冷冷清清。四十丈長的船身,現在左右各有五個士兵,柳風舞道:“抓緊邊上,站穩了。”
風大了,主帆雖然早已卸下,但兩張副帆吃飽了風,比以前張著主帆更快,柳風舞聽得底艙裏發出了“啪啪”的聲音,那準是唐開在命令手下將槳收回來,封住槳孔。現在破軍號駛得如此快法,劃槳已沒多大意義,反是槳孔裏有可能打進海水來的。
又是一陣浪打來,破軍號開始象在大籮裏顛簸的一顆豆子一樣東倒西歪,但仍是破浪而行。那條蛟雲現在更近了,看得到蛟雲和海麵相接部份純是海水,裏麵還有一些魚在飛速地轉動。遠的時候看不出大小,現在可以看到,那黑雲和海水相接處大約總有兩丈來寬。因為是上大下小,黑雲上端,隻怕有幾千丈寬吧。
那個老兵臉色煞白,雙手緊緊抓著艙壁的扶手,動都不敢動。柳風舞倒是笑了笑道:“膽子大些吧,我們在軍中正麵對著蛇人時,你好象也不曾怕。”
這老兵有點哆哆嗦嗦地道:“那時可不是這樣大的東西啊……”
他話沒說完,破軍號忽然一側,象是要翻倒一樣。船上的士兵都沒防備,人一下倒了下來,幸好一個個都是抓緊了扶手,倒一個也沒掉下海去。隻是從艙中一下發出了一片驚叫聲,最響的是那些童男童女的。隔著厚厚的板壁,他們的聲音有些悶,更象是從地底深處發出的一樣。
破軍號雖然側著,速度卻一下子又增大了許多,簡直可以和疾馳的駿馬相比,甚至,比那更快,而天空也好象在這一瞬間發生了變化,那些黑雲極快地轉動,人隻消看看天便要頭暈。
柳風舞站直了,叫道:“這是怎麽回事?”現在破軍號雖然側著,但因為行得快,反倒不顛簸了。這時了望台上那士兵高聲道:“柳統製,你看那兒!”
海上,象是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碟子一般,有一片方圓數裏的地方一下子平靜下來。本來這兒浪濤滾滾,但這一大片地方卻隻是一棱棱的全是些細浪,更一道道向外伸展開,倒象是平靜的湖麵上扔下一塊石子時起的漣欹。但漣漪是層層向外的,這些細浪卻你追我趕地在轉動。破軍號正在這碟子的邊緣飛快地行進,看樣子,更在在繞著圈駛向這碟子中心。
而這中心,便是兩裏外的那條蛟雲。
蛟雲現在與破軍相距隻有兩裏,已經能看得很清楚。在幾十裏外,蛟雲直直向下,但現在才可以看到,原來蛟雲並不直,而是扭屈著,瞬息萬變,隻是上下兩頭移動得較少,當中特別的靠海那一段,象是一條受傷的巨龍,不時彎曲。
這是個漩渦啊!
柳風舞在大江大湖上也見過漩渦,那時的漩渦也有些叫人害怕,但從來沒有大到這等樣子的。現在,破軍號正在直直開向這漩渦中心啊。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大聲道:“快!把副帆也全下了!”
唐開說那蛟雲是送破軍號一程,這倒沒說錯吧,現在破軍號的速度,大概連設計這船的工部葉員外也不曾想象過。太快了,船身不時發出“吱吱”的聲音,象是要散架一樣。這蛟雲是來送破軍號一程的,隻是這一程,是送到鬼門關去。
柳風舞喊過,那些士兵象一下醒悟過來,紛紛去卸副帆。現在破軍號雖然側著,卻相對平穩得多,隻是風實在太大了,兩張副帆被吹得幾乎象半個球,纜繩也繃得緊緊的,他們怎麽也解不開。柳風舞正拚命解著一邊,卻看見在解前主帆的那個士兵情急之下,拔刀去砍繩結。柳風舞大驚失色,叫道:“別砍!”
來不及了,那士兵一刀正砍斷了纜繩,那根繃得緊緊的纜繩象是巨人盡全力揮出的長鞭一樣,猛地甩出來,正抽在那士兵身上。甲板上本來平穩得很,那士兵也有點托大,手沒抓住扶手,這纜繩抽在他身上,他一個身體象一粒豆子一樣被抽得騰空而起,發出了一聲慘叫,登時墜入海中,纜繩餘力未竭,抽在船邊,把欄杆也抽得折斷了一條,才象死了一樣垂下來。
幾個士兵衝到船邊向外看,但在這大漩渦中,就算一個人泳術再高,也動彈不得分毫,何況那士兵被先抽了一下,隻怕人還沒入水便已被抽死了。
柳風舞叫道:“先別管他,放帆!”
他已把繩子解開了。繩結甫解,便象被人抽著一樣,從拴纜繩的鐵環中極快地拉出去,粗粗的纜繩上冒出白煙來。柳風舞連忙澆上一桶海水,象是潑在燃燒的火爐上一樣,“嘶”地一聲,騰起了一股白色的蒸汽。
這纜繩抽得太快,若不澆水,隻怕會摩擦得著起火來的。
此時兩張副帆也已卸下來,可是船速卻隻是稍慢了一些,並沒有什麽大變化。他看了看右邊,破軍號現在側得角度更大,幸好不是直直向著中心開去,隻是一圈圈地在繞著那蛟雲在轉。但隻是剛才這一刻,破軍號幾乎已是繞著這漩渦轉了一圈。
破軍號離蛟雲仍然還保持著兩裏的距離,圓三徑一,那麽這一圈足足有十二裏了,而剛才卸副帆這一刻,連小半個時辰也沒有,破軍號若在順風順水時,一個時辰最多不過能駛二十裏。這樣算來,現在破軍號已比最高速度還快了一倍。
柳風舞和現在工部的一個專工數學的員外苑可珍是同班同學,曾向他請教過不少事,他默默的算著,心中已惴惴不安。
這時唐開忽然從底艙鑽出來道:“出什麽事了?怎麽這麽快法?”
他頭剛鑽出來,便嚇得目瞪口呆。那蛟雲就在二裏外,幾乎伸手可及,現在看得到下半已純是一條水柱,裏麵不是發出白白的閃光,想必是些卷入水柱中的魚類。他扶著壁上的扶手走到柳風舞邊上,驚叫道:“天!那到底是什麽?”
“不知道。唐將軍,你在這兒看著,我去舵艙看看。”
唐開頭也沒回,還在入神地看著那蛟雲,突然一笑道:“吾目得以一睹如此奇景,死無憾矣。”
這老不正經。柳風舞在心底笑罵了一句。其實唐開年紀雖然比柳風舞大了十歲,卻連三十還不曾到,還不能說他是老人。但唐開這時還能開得出玩笑,倒也讓柳風舞佩服。他道:“要不死,那就更無憾了。”
他扶著扶手向舵艙走去,剛走了幾步,破軍號忽然又是一震,這回是從船左邊打過來的。破軍號還在漩渦外圍打轉,右邊是一層層的細浪,左邊卻仍是大浪。這浪頭很大,破軍號本是向右傾,被這浪一打,整隻船又傾了過去一些,幾乎要翻倒,艙中又發出了一陣驚呼。但破軍號船頭向右一側,重又回複平衡,但如此一來,船在漩渦中又進了一步。
柳風舞緊緊地抓著扶手,身上的衣服也被濺上來的海水打濕了。他一步步向前走去,一到座艙外,便叫道:“徐忠!徐忠!”
從座艙裏,徐忠甕聲甕氣地答了一聲。柳風舞走到艙邊,叫道:“快把船開出這漩渦!”
徐忠正扶著舵輪,邊上兩個助手則扶著他。剛才一個大浪,將舵艙中的三個人都打得透濕,徐忠的頭發胡子全被海水打濕了,粘成一片,他大聲道:“柳將軍,那還得有這個本事!”
徐忠說得氣急敗壞,全無對柳風舞的尊重之意,柳風舞也沒有在意,心知此時生死一線,徐忠現在想的,也就是如何把船開出漩渦。但這漩渦太急了,他使勁扳著舵,但破軍號仍是緩緩向漩渦中心駛去。
這時,船又猛地一晃,徐忠邊上的一個助手驚叫起來,已不知語調,一手指向船的左邊。柳風舞抬起頭,心猛地一沉。
眼前,赫然現出了一堵水牆,幾乎是直立著的,已升到了甲板以上。但這道水牆表麵卻平滑如靜,隻是微微有些起伏,並沒有意想中的那樣向船上打來。柳風舞繞過舵艙,到了船左邊。
一到左舷,隻見左邊那五個水兵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抓著牆上的扶手,都泥塑木雕一般,動也不動。此時天已全黑,但周圍卻出奇地亮,放眼望去,這道水牆還在升高,水牆頂上,不時有浪濤打過來,水花向雨點一下灑在船上,卻並不很多。
柳風舞已知道這等奇景,實際上是因為漩渦越來越急,使得中心越來越深。原先那個漩渦還象個碟子的話,現在已變得象個碗了,而破軍號就象象一顆在碗壁上滾動的小豆,正急速向前,水牆正在升高,那說明破軍號正一圈圈向漩渦中心滑去。他耳邊隻聽得雷鳴般的水聲,和這堵平靜的水牆極不協調,而水牆也似乎伸手便可觸及,就在眼前。
天地的偉力,那是人永遠也征服不了的吧,柳風舞的心沉到了穀底。
這時一個士兵突然大叫道:“不!不!”他放開了抓著的扶手,人猛地向欄外跳去。這人和柳風舞隔了幾個人,柳風舞也根本反映不過來,便見他已雙手抓著欄杆,上半身欠出外麵。
此時,破軍號幾乎是和那水牆平行,相隔隻有一兩尺,這士兵的頭剛觸到水麵,忽然發出了一聲慘叫,象是鑽進了一個高速轉動的風車之中,而風車的葉片都是鋒利之極的刀片,他的頭頂登時被削去了一塊,血和腦漿四濺。
水流太急了,這士兵又手抓著欄杆,頭一碰到這漩渦中,登時被削去了半個腦袋,剩下的殘軀才慢慢地倒下去,也不見聲音,掉出了欄杆外麵。
隨著他的慘叫,另四個士兵也大叫起來。他們本已驚恐萬狀,又眼見這等詭異恐怖的景象,一個個都再也忍受不住。柳風舞心知若任何他們叫下去,那隻怕這四個士兵馬上都要崩潰,步他的後塵了。他拚命克製住想要大叫的欲望,大聲道:“不要叫!”但是在轟隆隆的水聲中,他的聲音哪裏壓得住,一個士兵又猛得放開了扶手,一頭跳出船外。
這士兵沒抓著什麽,他一穿入水牆,幾乎立刻就不見蹤影,倒沒有剛才那麽恐怖,但柳風舞知道,在這等湍急的水流中,一進去便會被撕扯得粉身碎骨,隻怕連渣子也不剩了。
那真的是粉身碎骨啊。他的心頭已盡是涼意,再也忍受不住,嘴已張開,那一聲大叫馬上要衝口而出。
這時,突然從桅杆上飄下一個人的歌聲:“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這是帝國軍的葬歌啊。此時唱葬歌,那真是不吉利,但這首葬歌雄渾悲壯,卻象一股冰水兜頭向著柳風舞澆下,他一下清醒過來。
這是綁在了望台的那個士兵在唱吧。桅杆還高,他大概仍是在海麵之上,沒有進入漩渦中,才能保持清醒。柳風舞心中一定,本要衝出的那一聲大叫出口時,卻又成了歌聲。
兩個人的歌聲已響了許多,左舷的另三個士兵本來已眼露瘋狂,隻怕馬上也要徹底崩潰,跳出船去,聽得他們的歌聲,眼睛都是一亮,也加入了合唱中。唱得兩三句,隻聽得右舷也響起了唐開他們的聲音,馬上,艙中的士兵也應和進來。
船上還剩的一百九十七個士兵,人人在唱吧。柳風舞心頭熱了起來,腦中也漸漸清醒。
現在,連那些玉清子帶來的童男童女也加入了合唱。他們本就是善歌的,初時還隻是一兩個男聲女聲,唱了一遍後,大概已會唱了,八百個聲音同時響了起來。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唱到第三遍時,已把前麵的全部都扔掉了,隻唱那最後八個字。一時間,歌聲竟然已壓倒了水聲。
柳風舞眼裏流下了熱淚。“魂兮歸來,以瞻家邦。”這八個字猶如故土的召喚,讓人心中湧起無限勇氣,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春暖花開的帝都,年邁的父母為自己這個年少有為的兒子驕傲的笑容,還有,就是郡主。
這時,一個人突然摔出了舵艙,正摔在柳風舞跟前。徐忠現在正在拚命向右邊扳著舵,但水流太急,他三人已近精疲力盡,手隻鬆得一鬆,鐵木製成的舵被水流帶得一下正過來,這個在左邊的助手登時舵柄被打出來,破軍號正時馬上又向漩渦中心劃了數尺。
柳風舞一把扶住他,道:“你到外麵來!”他又揚聲道:“唐將軍,你到舵艙幫一把!”
他剛幫著徐忠扶住舵柄,用盡力氣向右邊推去,唐開已走了進來。他一把拉開右邊那個助手,伸手抓住舵柄。他二人的力量遠比那兩個助手大,這根舵被硬生生地重又反到了右邊。
這根舵是用一株巨木整根削製,又經工部侍郎張龍友用秘藥煉過,比鐵還硬,但在這等大力下,也發出了“吱吱”的響聲。唐開抓著舵柄,喃喃道:“天神保佑,不要斷吧。”
那兩句歌還在一遍遍地唱。有那八百童男童女的聲音加入,這歌也有幾分動聽。“魂兮歸來,以瞻家邦。”這兩句話與其說是葬歌,不如說象是呼喚,帶著無限的希望和期盼。
破軍號疾逾奔馬,在漩渦裏又轉過了一圈。但這時誰都看得出,水牆在慢慢降低。這表明,現在破軍號已是在慢慢駛出漩渦。
鐵木舵在柳風舞手中顫顫微微,不時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唐開在一邊還喃喃道:“不要斷,不要斷。”
不知過了多久,柳風舞隻覺兩臂已酸痛不堪,幾乎再也沒力氣了。他忽然眼前一亮,叫道:“快來個人,帶卷繩子來!”
一個士兵走了過來,一臂上挎著一根繩子,到舵艙頭卻不知再要幹什麽。柳風舞道:“來,一頭綁住這兒,右邊的人馬上都過來幫著拉。”
那士兵恍然大悟,扔過繩子來在舵柄上打了兩三個死結,一手挽起繩子的另一頭叫道:“弟兄們,快來幫忙!”
艙外的士兵都隻能用一隻手拉,但有了這五個人幫忙,柳風舞隻覺手上的力道輕了許多,他長籲一口氣,才扭頭看了看外麵。
現在,這水牆又已和甲板平齊了,也就是說,現在破軍號重新回到了漩渦外圍,再轉一圈,隻怕便可讓破軍號駛出漩渦。
柳風舞心頭一寬,正想學著唐開說句笑話,忽然耳邊隻聽得一聲巨響,“砰”一聲,又聽得外麵的士兵一陣驚呼。
舵柄斷了!
破軍號是用極為堅固的木料做的,舵艙作為最重要部位,更是做得堅不可摧。舵艙呈三角形,一個尖對著船尾,在這三角形尖端舵柄伸進來的地方,留著一條空隙,好讓舵柄轉動,現在舵斷開的地方便幾乎是貼著這伸進來的,舵艙裏本來有五六尺長的舵柄如今隻剩下一尺多。
柳風舞平已定下的心猛得提起。現在破軍號正在漩渦邊緣,如果失去了舵,那就前功盡棄,又要被帶進漩渦中心去了。
在這一刻,他腦中閃過了許多,正待不顧一切衝上去用身體擠住舵柄,還不等他動,徐忠猛地衝上前去,身體已擠進舵艙前角裏。舵正在直過來,那根舵柄也正急速被打過來,但徐忠的身體一擠進去,舵柄重重的壓在他身上,發出了一陣骨胳斷裂的聲音,被卡住了,舵仍是保持著向右的角度。但這一記力量實在太大,徐忠嘴裏一下噴出一口血箭,直射到船尾。
柳風舞叫道:“徐忠!”
這時破軍號終於到了漩渦邊緣。在漩渦中轉了幾圈,柳風舞隻是改變它的方向,船速卻絲毫未減,一衝出漩渦時,破軍號被浪頭抬得騰空而起,象是要飛起來一般,幾乎是貼著水皮飛出了十餘丈,才重又重重地落下水。“嘩”地一聲響,船兩邊濺起了數丈高的水花。
終於脫險了!柳風舞又驚又喜,道:“徐忠!徐忠!你辦到了!”
現在浪濤雖大,卻已脫出漩渦,舵已沒有那等大力,已能輕易扳向右邊了。柳風舞扳開舵,他伸手去拍拍徐忠的肩,道:“徐忠,你還好吧?”
徐忠一下癱倒在地。柳風舞一驚,正待去看他的麵色,唐開已低下頭去試了試他的鼻息,搖搖頭道:“柳將軍,他被擠死了。”
剛在在漩渦中,舵反彈回來的力量連鐵木舵柄也能掙斷,不消說徐忠這等血肉之軀了。他被擠得胸部塌陷,隻怕剛才便已死了,倒在地上,卻仍是二目圓睜。柳風舞心頭一顫,彎下腰去,給徐忠合上了眼。
那些士兵被剛才一震,已停住了歌聲,那些童男童女卻還在唱。隻是他們大概也被剛才這一震嚇了一跳,歌聲沒有那麽整齊了,“魂兮歸來,以瞻家邦”兩句顯得有氣無力的。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柳風舞默默念著這兩句,心中也似流血一般疼痛。
唐開已走出舵艙,拉開底艙口,叫道:“會掌舵的,快來一個!”
水軍團的士兵都會駕船,唐開和柳風舞這兩個百人隊在水上訓練得更多,兩隊更有一兩個掌舵的好手。有人聞言馬上上來,唐開道:“你馬上去掌舵。”
他說完,又叫道:“來人,把這舵綁好。”
斷開的舵柄有四五尺長,綁好後,舵柄短了兩尺,但勉強已可用了。等那個舵手掌上舵後,唐開拍了拍柳風舞後背道:“柳將軍,別傷心了,戰士臨陣,不死即傷。這個舵手隻怕也早有準備的。”
柳風舞抬起頭,也說不出什麽話來。
現在除了船上的燈光,周圍一片漆黑,象是封閉在一個鐵盒裏,四周都是巨大的浪濤聲,震耳欲聾。離開漩渦,破軍號不再隨漩渦轉動,但速度卻絲毫未減,隨波逐浪,起起落落,甲板上的人也被搖晃得東倒西歪。現在掌舵的人比徐忠要差一些,但船還是平安無事。
柳風舞抹了把臉,把打上臉的海水以及淚水抹去,道:“現在我們的方向對麽?”
唐開看看裝在舵艙前的指南針道:“還在向南,應該沒錯。”
玉清子的打算是穿過句羅島和倭島之間的海峽後,轉而向東南方向行駛,因為他說的海上仙島本是無根仙島,隻在海上隨風漂浮,要找到仙島,一半得靠運氣。可現在天黑成這樣,就算仙島在麵前也不知道了。唐開歎了口氣,道:“真是九死一生,柳將軍,等我們回帝都,這一趟出海可有得我們吹上兩三年了。”
有兩個士兵正在把徐忠的屍首拖出去,柳風舞急道:“你們要做什麽?”
那兩個士兵一怔,唐開道:“柳將軍,別衝動,現在是給他海葬。”
所謂海葬,就是把屍首扔到海中。當船隻在海中時,若有死人,必須馬上扔掉,不然會使得滿船漫延瘟疫的。柳風舞也知道這個習俗,但徐忠舍身救出了破軍號,馬上就要把他屍身扔掉,他實在有些不忍。他道:“可是,不能等風暴止了再說麽?”
唐開看著天空。天空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他笑了笑道:“柳將軍,現在風高浪急,濤聲一如戰場上的金鼓,男兒屍身葬在在這萬丈波濤中,豈不得其所哉?”
柳風舞有些呆呆地看著船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一向以為自己已經是個老行伍,但和唐開這等真正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老兵一比,自己就象昨天剛從軍校畢業一般。他沒說什麽,隻是向著徐忠行了一個軍禮,唐開這時也站直了,幾乎同時行了一個軍禮,這時那兩個士兵拖著徐忠的屍體,把他扔出船。浪太大了,本來在甲板站也站不穩,徐忠的屍體象個包裹一樣扔出船,便無聲無息,連入水之聲也被隆隆的波濤掩去。
唐開看了看柳風舞,他仍有些木然,他搖了搖頭,拍拍柳風舞的肩道:“世界上很多事原不是你想的那樣。讓這弟兄海葬,那就是對他最大的尊重了。”
這時,忽然從天空中打了個閃電,照得眼前一亮,太亮了,柳風舞隻覺眼前一花,反倒看不清楚。這裏他忽然從眼角瞟到在船右方象是有什麽東西,但剛要轉頭,眼前又重歸黑暗。他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轉過頭看了看唐開,卻見唐開張著嘴,似乎是看見什麽可怕的東西。
又是一陣響雷,幾乎就是在頭頂爆響,雨傾盆而至。在那蛟雲邊上,雖然聲響很大,卻最多隻有些濺起來的海水,現在兜頭澆下的卻是冰冷的雨水。雨水把柳風舞本已濕透的衣服又淋得濕了一層,寒意爬上他的脊背,他小聲道:“唐將軍,你剛才看見什麽了?”
唐開這時一凜,道:“柳將軍,你也看到了?那就不是我眼花吧?”
柳風舞隻覺渾身都浸透了寒意。剛才,他看見在船右邊,隱隱約約的,是一艘巨艦的影子。那艘船大得幾乎和破軍號相等,但船上卻沒有一盞燈。
在這海上,如果碰到一艘別的船,那並不是一件讓人害怕的事。可是在這樣的夜裏,在狂風暴雨中,這艘船妖異之極地出現,實在讓人擔憂。柳風舞道:“我也看見了,那是……”
這時,一個水兵大叫道:“是艘船!”
甲板上的水兵一下都擠到了右舷,柳風舞和唐開也轉到舷邊,向暗中看去。天太暗了,雨又下得大,根本看不清什麽,可是在疾吹過來的風中,柳風舞聞中那種鹹腥的海風裏,有一絲腐壞的氣味。
這時又是一道閃電劃過,隨著那金色的閃電下擊,甲板上的人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
這道電光照出了一艘巨船的影子,就在破軍號右邊約摸五六百步處,船頭對著破軍號船身,直衝過來。盡管閃電隻是極快地一閃,但他們也都已看到了那艘船,絕不是某個人的錯覺。
柳風舞和唐開麵麵相覷,不知這艘船到底是什麽底細。這時唐開突然衝到舵艙邊,大叫道:“轉向!發信號!”
那艘船正對著破軍號過來,按理剛才這般有閃電劃過,那船上也該看見破軍號了,但那艘船卻絲毫未變方向,仍是直直衝來。一個水兵已摘下掛著的一盞燈,做了個信號,那那船根本沒有變化,還是直衝破軍號。
海浪滔天,海麵上濺起了一層薄霧,就算這等大雨也打不散。那艘船現在與破軍號隻有兩百多步了,已經隱約可以看見它的輪廓出現在一片霧氣中。
柳風舞喝道:“張帆!快!”
他一喝之下,幾個士兵一凜,登時衝過去拉纜繩。要張帆,實在不是那麽簡單的事,但這許多人一起動手,主帆終於被拉起了一半。
即使是一半,兜住了風,破軍的速度馬上加快,也開始慢慢轉向。拉到一半,柳風舞又叫道:“夠了,快放下!”
風太大,拉得一半的主帆,船速幾乎馬上增加了一倍。現在破軍號和那艘船幾乎是相對而行,隻是已經錯開了兩百步左右,看來已不會再撞上。若再拉上帆,隻怕還沒撞上,破軍號反而會被大風吹斷桅杆的。
主帆“嘩”一聲又落了下來,帶起的風讓柳風舞因為淋濕而變得沉重的外套也飄了起來。他手緊緊抓著扶手,隻覺一顆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氣也喘不過來。
那艘船雖大,行駛得卻極是輕盈,和破軍號相距兩百步,平行著擦肩而過,幾乎如同破軍號在鏡子裏的影子一般。那些水兵一個個都屏住呼吸,誰也不敢說話,雨點打在甲板上,一陣陣地響,海浪聲雖大,卻也壓不下雨聲去。
那艘船終於和破軍號錯開了,又消失在一片水汽中。柳風舞衝到船尾看著那艘船,兩條手臂緊緊抓著欄幹,幾乎要吃進那些堅木之中。
這時,唐開從舵艙裏走出,夢囈一般道:“那是什麽啊?”
他剛才和那舵手兩人拚命轉向,但若不是柳風舞拉起帆使得船速加快,就算轉向,那船隻怕也要撞上破軍號船尾的。事情雖過,他還是一陣後怕。
“是鬼船吧。”柳風舞喃喃地道。那船上沒有一絲燈光,倒是有一股腐爛之氣,即使現在已看不到那船了,周圍的空氣中仍隱隱地有些氣味,就算是大雨也衝不掉。
這時又是一個閃電,正映出那船的背影。現在兩船已是相背而行,這一刻兩艘船相距已有五六百步。那閃電閃過時,柳風舞似乎見到在那船尾上有一個人影,但太遠了,也看不真切。
“海上,真有太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啊。”
他喃喃地說著,身上也象包了一層冰一樣,渾身發麻。
這時,那個舵手忽然叫道:“唐統製,這羅盤已經壞了!”
唐開聽得他的叫聲,失聲道:“什麽?”
在這樣的海上,什麽都看不見,羅盤就是唯一的方向。若是羅盤壞了,那連船駛向哪個方向也不知道了。他又衝到舵艙道:“怎麽壞的?”
那舵手苦著臉道:“隻怕早就壞了,剛才破軍號轉向,我見羅盤的指針根本連動都不動。”
海上航船,若無羅盤,原也可靠星象指航,但現在烏雲密布,暴雨傾盆,什麽都看不到,破軍號直如瞎馬臨危池,無頭蒼蠅一般亂撞,現在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唐開和柳風舞麵麵相覷,都不知說什麽好。
柳風舞小聲道:“唐將軍,先不要說出去。”
唐開點了點頭,也小聲對那舵手道:“你就小心開吧,別的不用管了。”
這時,從船後忽然傳來一陣天崩地裂的巨響,又是一陣浪湧來,破軍被浪打得起伏不定,柳風舞即使是抓著扶手也差點站不住腳,唐開卻腳一滑,人一下摔倒,柳風舞彎腰一把抓住他,唐開站直後猶是驚魂未定,喃喃道:“又出了什麽事了?”
船後仍是黑暗一片,什麽都看不清,也不知在黑暗中發生了什麽事。柳風舞忽然道:“隻怕是那蛟雲停了。”
唐開恍然大悟,道:“正是正是,是那條被蛟雲吸起的水柱落下來了吧。”
方才那蛟雲將海水吸起了足有數十丈高,現在準是風小了起來,蛟雲的吸力沒有那麽大了,那條水柱便立不起來。那條水柱隻怕有一個大湖的水量,這般落下,一下又激起滔天巨浪。看樣子,這水柱是在破軍號右後方,但破軍號轉了那麽多圈,也不知現在船是駛向哪個方向。
柳風舞抿著嘴一聲不吭,默默地看著天空。天空中,雨點象千萬條投槍斜斜射下,似乎要將破軍號擊為齏粉,在甲板上也打得滿是水汽。他伸手到胸前,隔著衣服又抓緊了那塊玉佩。
玉佩本來是冰涼的,現在由於手被雨水打濕,反而感到玉佩有幾分暖意。這暖意象是從遙遠的帝都傳來,柳風舞眼前又依稀看到了郡主的麵容。
向前去吧。他淡淡地想著。不管前麵是什麽。
破軍號在黑暗的海上象脫韁的野馬一般瘋狂行駛,如果前麵有暗礁,以破軍號現在的速度,恐怕一下會撞得粉碎。可是這船也象冥冥中有神靈佑護,這一路雖然險象環生,有幾次大浪湧來,將破軍號全船都打得沒入水中,卻仍是穿浪而行。柳風舞都不知自己還能看到什麽,隻是死死地抓著嵌在板壁上的扶手,即使海水將他渾身都淹沒了,仍是石雕一樣動也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風舞終於又回複神智。
風浪已小了很多,雨還在大,但那雨點已是直直落下。他看了看邊上,隻見唐開便在不遠處,也死死地抓著扶手,嘴唇也已發白。他伸手去拍了拍唐開道:“唐將軍!”
唐開睜開眼道:“我們還活著麽?”他頭上不知在哪裏磕了一下,額頭上有一條大傷口,血已糊住了額前的頭發,不過這隻是個小傷而已。
柳風舞苦笑了一下。的確,經曆過這場風暴,真的有從鬼門關上打個轉回來一般。實在不該妄自尊大,留在甲板上啊。他看了看四周,甲板上的燈已全被打滅了,周圍黑暗一片,五六步外便什麽都看不見。他摸索著邊上的燈,海船上的燈本是防水的,可現在燈罩裏卻已積了不少海水。他把海水倒掉,從懷裏摸出火石,這火石用油紙包得緊緊的,倒還能用。他點亮了燈,大聲道:“還有人在麽?”
黑暗中,又亮起了幾盞燈,有人道:“柳統製,我們在。”
“看看,人齊不齊。”
他記得先前卸帆時死了一個,在漩渦時又死了兩個,原先的十個士兵,現在隻剩了七個了。他道:“你們七個還在麽?”
黑暗中又交頭接耳一陣,有個士兵道:“鄭保純和熊嵩不見了。”
那兩人大概已經被浪頭打進海裏了吧,現在,隻怕他們已被喂了海魚。柳風舞心頭一寒,便仍是平靜地道:“大家進艙吧。”
一個士兵道:“不用在甲板上守著麽?”
柳風舞抬起頭看看天空,低低地道:“不用了,反正也沒用了,聽天由命吧。”
那個老兵先前說海上一遇風暴,便隻能聽天由命,他還曾豪氣萬丈地說什麽要“逆天而行”,經曆過這場風暴,他才真正認識到人力在天地之間,實在是微不足道。破軍號曾以龐大引得帝都人人嘖嘖稱奇,一到海上,這巨獸一般的海船也如一片隻能隨波逐流的落葉而已。
他調勻了呼吸,隻覺兩腳雖然軟軟的,卻還有些力氣。他扶住唐開道:“唐將軍,你沒事吧?”
唐開苦笑了一下道:“反正死不了。柳將軍,你也下去吧。”
柳風舞搖搖頭道:“我不能逆天而行,總不能這般低頭認輸。唐將軍,你先下去吧。”
他走到舵艙,那舵手已是一臉煞白,卻還死死地抓著那舵柄。柳風舞道:“沒事吧?”
舵手看了看他道:“還行。統製,天還沒亮麽?”
天空仍是漆黑一片,也不知現在是什麽時間。柳風舞道:“別管這些了。你餓不餓?”
那舵手道:“還真餓了。說不定,已經過了很久吧。”
柳風舞笑了笑,從腰裏摸出幹糧。這幹糧也被海水打得軟了,吃在肚裏也不是個味,但一吃下去,總感到一陣飽食的快意。他把幹糧先吃了一口,又遞給那舵手道:“吃吧,我先幫你把把舵。”
那舵手大口大口地吃著,一邊道:“統製,還好你在,不然我一個人真撐不下去。”
柳風舞看著船後,海上仍是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他喃喃道:“撐不下去也得撐啊。”
“統製,你膽子可真大,剛才我在艙裏,心也差點跳出來。”
膽子大麽?柳風舞隻覺自己的心也在拚命跳著。當風暴最大的時候,倒也不覺得如何害怕,現在風暴小了,反而覺得一陣無法按捺的懼意。
破浪(下)
又不知過了多久,從艙中又出來兩個人,說是唐開命他們來替換的。柳風舞交待清楚後,便將了望台上的那個士兵也叫下來,一起下了座艙。那士兵綁在桅杆上,雖然有驚無險,卻嚇得死去活來,下到甲板連站都站不住了,而那個舵手的兩隻手因為拚命扳著舵杆,兩手也合在胸前動彈不得,隻怕得一兩天才能好。
一到座艙裏,他也沒脫濕淋淋的衣服,一頭便栽倒在床上,倒頭便睡。在艙中,外麵的狂風暴雨聲一下小了許多,幾乎聽不到,床也在搖晃不休,明明知道前途無從預料,他卻仍是夢到了帝都,夢到了父母和她。
等柳風舞醒過來時,隻覺嗓子有點發幹,頭也昏沉沉的,他自知有些受涼,從艙中藥箱裏取了兩顆驅風丹吞了下去。這驅風丹是葉台製成的成藥,對治療傷風極有效,也不知是藥效還是心中所想,吞下去後便覺得人好受一些。他摸摸身上的衣服,本來濕淋淋的衣服有些潮,他從衣箱裏取出一套衣服穿好,走出了座艙。
一出座艙,隻覺眼前一亮,不由得神清氣爽。外麵的天已亮了,空中飄浮著朵朵白雲,也似伸手可及。
風暴終於過去了。他一陣欣喜,舒展了一下四肢,活動活動筋骨。這時,聽得身後有個士兵道:“柳統製,你醒了。”
那士兵正在船頭用海水擦洗甲板,那些打濕的帆布也張開來放在太陽下晾曬。柳風舞道:“大家都沒事吧?唐將軍呢?”
“唐將軍受了些小傷,醫官給他敷好藥後,還在睡。柳將軍,這場風暴可好生厲害,我們現在在哪兒了?”
在哪兒了?柳風舞突然間才想起這個問題。他還記得那舵手說過羅盤壞了,隻怕現在也沒人知道在哪兒。他看看四周,大海茫茫,細浪起伏,平靜得象一張大大的桌布,破軍號宛如這桌布當中的一顆豆子。他道:“玉清真人肯定知道的。”
這時,一個小法師走過來道:“船上收拾好了沒有?”
那士兵道:“馬上便好,請真人稍候。”他又埋下頭去擦洗甲板,似是要將甲板擦到一塵不染。柳風舞道:“玉清真人也要上甲板來?”
“真人說要再做一次龍神祭,以謝天地。統製,這等風暴可把我們嚇慘了,大江中哪裏這般厲害的風暴。”
那士兵很是健談,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柳風舞卻在想著他剛才所說的龍神祭上去了。龍神祭是要以人為祭品的,玉清子這回要把誰當祭品麽?難道,會是她?
柳風舞心頭一緊。上一回龍神祭,那個叫朱洗紅的少女掉進海裏,被自己從海鮫口中救出,玉清子便覺得是她壞了龍神祭,這回難道要把她當祭品麽?
柳風舞越想越覺得有理,心頭大為著急。玉清子是受帝君之命出海的,自己不過是統領船上一半水兵,除非想要作反,不然又有什麽辦法可想?那個朱洗紅長得有五六分象郡主,他實在不願意看到她被斬成一塊塊去喂海鮫,可是現在又有什麽辦法?
這時那個小法師過來向他行了一禮道:“柳統製,這三天辛苦你了。”
三天?柳風舞嚇了一跳,道:“有三天了?”
“是啊,從遇到蛟雲到現在,已有三天四夜了。柳將軍英武絕倫,全船得以安然無事,鄧都督將此事委派將軍,真是識人。”
三天四夜。柳風舞不禁有些駭然。他睡了也最多不過一天一夜吧,那這場風暴已經持續了兩天三夜了。能在這等風暴中脫身,實在是天幸,他想起在風暴中那般情景,實是比陷入敵軍重圍還要凶險,不禁有些後怕。
那小法師轉身要走,柳風舞道:“對了小法師……”
那小法師聞言回過頭,淡淡一笑道:“我叫宇安子,柳統製叫我宇安子便可。”
“宇安真人,這兒是什麽地方?”
宇安子看看四周,沉吟一下道:“我們現在在向東走,實在也不知這兒是什麽地方。家師說,從倭島向東,便是蒼溟,及是天下最大的海洋,這兒大概便是蒼溟,到底是哪兒,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連玉清子也不知道這兒是哪裏啊,那這張海圖也無從繪起。柳風舞一陣茫然,道:“好吧。”
等回程時,再細細會也不遲吧,現在四周茫茫一片,也實在繪不出什麽。
這時,那些童男童女已經從艙中出來了。他們在艙中關了這幾日,一個個麵目蒼白呆滯,一出艙卻又活躍起來。柳風舞閃在一邊,讓他們走過去。這些少年男女都穿著滿紗長衣,雖然有些皺了,被風一吹卻又飄飄欲仙。
走過幾隊,忽然在人群中看見伍秋晶。她也見柳風舞在打量著她,抿嘴一笑,用下巴指了指身邊。柳風舞一見她邊上那女子,不由得渾身一震。
那個女子象是大病初愈,神情還有幾分委頓,一張臉白得幾乎透明。入鬢的長眉下,一對眼睛卻流轉如水晶,仍是很有神采。她一見柳風舞,不為人察覺地行了一禮,又正色在人群中走去。
她就是朱洗紅?柳風舞那天救了她時,也不曾著意看過,現在看看,這女子果然有五六分象是郡主,隻是較郡主多了幾分清秀,少了幾分豔麗。柳風舞把手舉到頭邊,正想行禮,忽然醒悟過來,手趁勢在腦後抓了抓。想必他這動作有些可笑,幾個女子“撲嗤”一聲笑出聲來,宇安子在一邊聽得了,低聲喝道:“閉嘴!不許出聲!”
他們站好後,那隊雜役又開始吹吹打打,奏起樂來。柳風舞靠在船舷邊,忽然想起那一天的龍神祭,他站的也是這個位置,而那個朱洗紅正站在他前麵幾步遠的地方,看她的背影,便有七八分象是郡主了。他不由得又摸了摸胸口那塊玉佩,有此出神。
這時,唐開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柳將軍,你起來了啊。”他轉過頭,隻見唐開頭上纏著一圈白布,手扶欄杆,站在身後。他道:“唐將軍,你的傷沒事吧?”
“沒事,當初我受過的傷不知比這重多少。”唐開看著那些女子,忽然很小聲地道:“唉,幸好這班小祖宗沒出事,不然我和你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那些士兵在玉清子眼裏,根本不算什麽吧?柳風骨想起了那五個死在風暴中的士兵,頹然道:“隻求以後別碰到這種事了。”
唐開打了個哈哈道:“柳將軍別被嚇破了膽,這等事原不是輕易碰得上的,我們也算運氣不好。”
這時,樂聲又響了起來,那些童男童女從中分開一條道。
那是玉清子出來了吧。柳風舞看著艙口,卻見玉清子不緊不慢地踏著禹步術出來,他雖然在艙中關了這幾日,一張臉仍是白如美玉,清雅秀逸,絲毫沒有倦色。在他身後,宇安子和別一個小法師挾著的,赫然便是虛行子。
一見虛行子,柳風舞心頭才放下心來。虛行子到底是什麽目的,他也不想多管了。
虛行子鼻子以下被蒙著布,似乎連一步都走不了,是被兩個小法師挾著離地而行的。他們一行三人走過人群時,那些童男童女又合攏來,將他們掩入人群中。
這時,樂聲又響了起來,那些童男童女也開始吟唱。他們唱的也不知是什麽歌,不過那些少年人的嗓音唱來,幽幽渺渺地,很是好聽。
柳風舞正聽得入神,忽然在一片歌聲中,發出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們都上當了!”緊接著便是一聲慘叫。這聲音太過突兀,柳風舞和唐開同時將手伸向腰刀,但馬上省得那是虛行子在叫。
虛行子被殺前,定是被捂住了嘴,這時不知怎的能開口了,便叫了那麽一聲。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之聲剛一亂,又回複平靜,卻聽得玉清子的聲音響了起來:“龍躍滄海,有神來饗!”他的聲音清越高亢,很是好聽,夾在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聲中,有如鶴唳。
虛行子喊的“你們都上當了”到底是什麽意思?柳風舞不禁皺起了眉頭,他看看唐開,唐開倒沒什麽異樣,隻是頗有興味地看著被拋入海中的那一塊塊肉。
也許,那是上清丹鼎派和清虛吐納派之間的爭鬥吧。連法統這等出家人之間的爭鬥也是這般血淋淋的,不用說朝中王公大臣之間的爭鬥了。柳風舞抬起頭看著天空,天空依然飄浮著朵朵白雲,風暴過後,更如一塊藍色的薄冰一樣晶瑩剔透,一塵不染。他放平視線,又看了看朱洗紅,這回她倒是穩穩地站著。
唐開突然道:“柳將軍,你看水裏。”
柳風舞看著船頭的海麵,那裏正有兩條海鮫在爭食,他道:“怎麽了?”
“海鮫最能嗅到血腥味,這回怎麽隻有兩條?”
柳風舞不禁也有些詫異。海裏海鮫最多,平常船上扔掉些垃圾都會有海鮫跟上來,那回在內海祭龍神,也有十幾條海鮫,怎麽到了海中心,海鮫反而少了?他道:“大概還沒過來吧。”
他話音剛落,船頭處的海水忽然翻了個花,那一片水麵象是煮沸了一樣起伏不定。唐開道:“你說的正是,嗬嗬,海鮫鼻子倒靈,這回一塊兒趕過來了。”
玉清子還在高聲念誦著,把一塊塊肉扔進水裏。一想著這些肉剛才還是一個活人身上,柳風舞就隻覺得一陣惡心。他也不是沒有殺過人,但他殺人都是戰陣上你死我活時才殺,哪裏象玉清子這樣用人肉來祭神。他剛想轉過頭去,再不看這等血腥的場麵,哪知頭剛扭過去,細樂和童男童女的吟唱聲嘎然而止,代之以一片驚恐之極的尖叫。
又出什麽事了?他轉過頭來一看,那副情景剛跳入眼簾,他隻覺渾身的血液也象一下結成了寒冰,人也幾乎坐倒在地。
船頭的海麵上,正顫顫地伸出一根長長的肉條。這肉條足有人的手臂粗細,上尖下細,一邊是褐色的,上麵夾著一個個金圈,另一邊卻是雪白色,長著一個個圓圓的肉環,每個肉環裏又長出一根血紅色鳥嘴一般的骨刺。
是海蛇麽?柳風舞也從來沒見過這等東西。象樣子也象條蛇,可又沒有蛇頭,蛇身上長的這等怪東西也實在太過奇怪。
這時,那根肉條忽然長鞭一般抽打在船頭,“啪”一聲,船欄杆被打得粉碎,那些雜役和童男童女大叫著四散奔逃。破軍號雖大,這一千人都擠在甲板上,又有什麽地方可逃了?混亂之中,有不少人被擠得摔倒在地,別人的腳沒頭沒腦地踩過去,一時間耳中隻聽得男男女女的慘叫聲。
柳風舞叫道:“唐將軍,快叫弟兄們維持秩序!”他說完,一把抽出腰刀,大聲喝道:“不許亂跑,一個個走!”
他的喊聲夾在那些慘叫中,哪裏還有人聽到?柳風舞又急又怒,心知照這船亂法,船隻怕會被那些驚恐萬狀的男女擠得倒翻不可,可現在一片混亂,哪裏還彈壓得下去?那些童男童女一散開,倒看見玉清子和他的兩個弟子還麵不改色地站在當中,那張床上,一具不成人形的屍首躺在上麵,血已將一張床都浸透了,那肉須正顫顫地向屍首伸去。
玉清子忽然斷喝道:“宇安子,速將眾人帶下艙去,宇希子,你跟我來。”
宇安子和宇希子答應一聲,他們背上本都背著一把長劍,宇安子抽出長劍,隻見劍光一閃,一個跑過他身邊的雜役忽然頭直滾下來,從腔子裏,一道鮮血直衝而上,宇安子揚聲道:“立刻停步,再有亂動者,立斬不赦!”
清虛吐納派的出家人也會用兵法來約束弟子啊。柳風舞也不及多想,此時那些混亂不堪的童男童女已停住了,一個個不住發抖,既想早點衝進艙中,卻又不敢再動。此時唐開已帶著士兵過來,將那些男女一個個推進艙中,有他們來約束,反而一下快了許多。
柳風舞喝道:“讓開!”便向人群中走去。才走了一步,眼角又瞟到了那朱洗紅的麵容。此時那些童男童女一個個都想早點進艙,隻有她還在轉過頭看著自己,柳風舞也沒有轉頭,人一躍而起,在麵前一個童男肩上一點,人已跳了過去。
這時那根肉手已纏住了那半具屍首,正舉起來要拖回去,玉清子喝道:“飛燕斬!”他與宇希子兩人同時躍起,兩把劍交錯而前,托住了那根肉手,兩個人風車一般繞著那肉手一轉。
這時另一路劍法啊。柳風舞看得目馳神移。他也久聞法統劍丹雙修,他們的劍術與軍中的雙手劍大為不同,劍身很是細小,上陣沒有太大用途,但防身時卻極是有用。眼見玉清子和宇希子師徒這一劍使得天衣無縫,他也大為驚歎。
這兩劍象剪刀深深地割入了那肉手之中,但那肉手卻極具韌性,兩劍這等轉過,隻是將那肉手割出一道深深的缺口,那肉手仍是不斷,還是在收回去。這時玉清子和宇希子兩人已落到甲板上,本來宇希子在玉清子身後,但這一轉後,成了宇希子在前。他腳尖剛落地,人已輕飄飄地躍起,一劍疾出,又砍在剛才砍的缺口上,這一段肉手應劍而落,上麵纏的屍首也一下掉下,卻正砸在宇希子頭上。
船頭的海中,忽然象開鍋一樣噴出了一道水柱,那些童男童女和雜役又是一陣尖叫。柳風舞此時已衝到了船頭,他猛地站住,隻覺眼前一黑,象是有一片烏雲飛過,他抬起頭一望,登時變色。
在船的另一邊,這時又出現了一條一模一樣的肉手,但比剛才這條還要粗長,直直地向船頭打開,看過去,正是那肉手白色的一麵,那一個個肉環中的血紅骨刺間,象是猛獸的尖牙一般,這要抽在身上,隻怕馬上會被抽得深身是傷。
他本立足未定,一腳點地,人猛地向後跳去。這肉手帶著海水的腥味,幾乎是擦著柳風舞的臉掠過,猛地抽在船頭,“啪”一聲,將那張木床打得粉碎,木屑橫飛,一頭正抽在宇希子頭頂,宇希子連聲音也發不出一聲,被抽得摔下海中,玉清子卻已如大鳥一般飛起,直向後跳,他本在船的最前方,這般一跳也是跳向海中了,但一到空中,玉清子忽然轉了半個圈,一手伸出,正抓住船頭衝角上的旗杆,人也盤在旗杆上。看過去,他也已麵無人色。
這到底是什麽東西?柳風舞臉上已無血色,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出,幾乎要掙破皮膚。
這根肉手一打在船頭,忽然象是一根長繩一樣猛地收緊,甲板本是用鐵硬的鐵木製成,也被那些肉環中的骨刺劃出了條條白跡。
這時唐開和幾個士兵已衝了過來,一見這副情景,也都驚得不敢上前。唐開叫道:“真人,這是什麽東西?”
這肉手正在不斷收緊,似乎連整個船頭都要被勒斷。玉清子此時哪裏還有半分神仙一般的儀態,氣急敗壞道:“這是八爪龍,快將它的觸手砍斷!”
一隊士兵同時衝了上去,柳風舞衝在最前,手起刀落,猛地砍向那觸手。但刀鋒所至,卻隻覺象是砍在極韌的藤條上,根本吃不住力,刀子反被彈了起來。
唐開叫道:“他娘的,快把攻城斧給我拿來,老子偏要砍斷這鬼東西。”
他本是天水省的人,那一省民風剽悍,向有“天下未亂,天水先亂”之稱,自到水軍團後,已學得文雅了許多,此時突然又現出在天水省西府軍中那等天不怕地不怕的本色來了。
還不等攻城斧拿來,這根觸手忽然猛地抬了起來,猛地橫掃而過,一個士兵避之不及,被這觸手碰到,觸手馬上將他卷了起來。那些肉環中的骨刺都象一把尖利之極的快刀,這士兵又沒穿甲胄,那些骨刺象刀一樣一下便將他割得遍體鱗傷,他疼得大叫起來。柳風舞叫道:“挺住!”雙足一蹬,人已疾射而上,砍向那根觸手。可是他力量雖大,速度雖快,刀子在觸手上一動,卻隻是一彈,根本傷不了它分毫,柳風舞自己反被彈了回來。那觸手卷著這士兵收了回去。這士兵手裏還拿著刀,他拚命砍著麵前的觸手,可仍是牢而無功,那觸手不緊不慢地收回去,一船的人便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拖進水中。
柳風舞衝到船邊,看見那士兵的頭還露出在水麵上,一見柳風舞,他叫道:“統製,救……”隻說得這幾個字,人已被拖入水中,再也不見了。他叫道:“這是什麽怪物?到底是什麽?”
玉清子還抱著船頭上的旗杆,這時才跳回到甲板上,道:“柳將軍,這就是八爪龍,我在舊書上見過這個,據說最大的能把船一下拖入水中。沒想到,居然是真的啊。”
柳風舞扭過頭,卻見剛才被他砍落的那一段觸須還在甲板上,上麵還帶著些血腥,居然還在不停地扭動。他打了個寒噤,道:“快逃出這裏。”
現在那八爪龍沒有再出現,確是逃走的良機。唐開道:“好。”他叫過一個士兵來道:“叫下麵的弟兄加快劃,添一半人去。”
那士兵答應一聲,卻見船頭左側海麵上忽然有一道水柱衝天而起,噴到了六七丈的高處,底艙處忽然傳來一陣慘叫。柳風舞心知不妙,他本就在船邊,低下頭去一看,隻見有五六條觸手攀在船邊,象長蛇一般從破軍號兩邊的槳孔裏伸了進去,那些槳手想必正心驚膽戰地四散逃開。這時哪裏還能劃槳,就算能劃,被這許多觸手抓著,破軍號也是動不得分毫。唐開和柳風舞麵麵想覷,不知怎麽辦才好,柳風舞忽然道:“不管什麽,用開水將它燙熟,總不見得還能再興妖作怪!”
唐開苦笑了一下。在船上雖然還可以生火,但這畢竟不是件易事,就算能燒,這點開水又能對這八爪龍有什麽威脅。他剛想說這行不通,卻見船頭左邊的海水又開鍋一樣滾了起來,兩人緊盯著海麵。
海水翻翻滾滾,船頭邊上丈許方圓的一塊海水一下子變得深了,本來是蔚藍色,現在卻變成了深褐,當中還夾雜著深一塊淺一塊,好象有一塊花布平著在水中慢慢升起。
柳風舞正想象這八爪龍到底是什麽樣的,忽然隻聽得身後的士兵一陣驚呼,他們回頭看時,卻見一條長長的觸手又從船右側伸過來,在空中揮舞著,橫掃而過。他一彎腰,這觸手帶著一股腥鹹之氣從他頭頂掠過,正在慶幸沒能傷了人,卻聽得宇安子驚叫道:“師傅!”
玉清子本攀在船頭最前麵的旗杆上,現在船頭平靜了些,他正跨過欄杆走上甲板,這根觸須掃過去時,他哪裏閃得掉?他手裏還握著一把長劍,劍光一閃,寒氣四射,隻是一眨眼間,劍光過處,那根觸須上的骨刺盡皆削平。但他在船頭上,比旁人站得高出一截,這觸須他削不斷,已是躲無可躲,他一咬牙,人拔地而地,才離地數尺,忽覺兩腿一緊,低頭看時,那觸手已象一根長繩一樣死死纏住他的雙腳。
剛才那士兵被拖入水中的慘象,他也親眼所見,登時嚇得魂飛天外,平常時的儀表儀態早忘個一幹二淨,大叫道:“救我!快救我!”也虧得他已將這觸手上的骨刺盡都削去,不然隻消這一纏,他雙腿便已廢了。但饒是如此,玉清子仍覺兩腿象是被鐵鏈鎖住,如非己物。
他話音未落,柳風舞和唐開已並肩衝上,剛衝上一步,那觸須帶著玉清子升了起來,玉清子手中長劍亂舞,一劍劍砍在那觸手上,卻毫無用處,而他已這般高法,柳風舞他們哪裏還夠得著?
隻見那觸手將玉清子極快地舉到船右側,忽然又繞過船頭,將他舉到船左側去了。柳風舞本已追著衝到右側,又跟著它轉了個大圈,重轉到了左側去。
這觸手,隻是八爪龍的一隻爪吧。他忽然想到了這個。看上去每一條觸手都象是單獨的,可其實,隻怕這八爪龍的身子便在船左側。那觸手已這般大法,八爪龍的身體豈不是要比四十多丈長,二十丈寬的破軍號還要大麽?這個夢魘一般的長度使得柳風舞一陣心悸,兩手掌手也一下沁出了汗水。
玉清子還在空中大叫著,那觸手本是將他舉在空中,此時已將他拉向水麵,也不甚快,但這等看來更是毛骨悚然,玉清子此時也心知逃不脫了,劍已不知扔到了哪裏,他兩手拚命抓著船邊,破軍號胸牆上,已長了許多蜆蛤藤壺之類,玉清子的手抓著每一個突起,但他的力量和八爪龍比起來,自是微不足道,毫無用處,他的一隻手被劃得鮮血淋淋,卻仍是不顧一切地抓著能抓著的東西。
怎麽辦?柳風舞也隻是一片茫然,這時身邊有風倏然,隻聽得唐開破口罵道:“畜生,吃老子一斧!”
他已衝出船邊,向那根觸手跳去。他就算能砍斷觸手,兩人必定也要落入水中的。這時水中有著八爪龍那等怪物,他們又怎能逃脫?隻是唐開一股作氣。這些根本想都不想。
他動作極快,後發先至,人已落到玉清子身邊。他大吼一聲,一斧劈風砍下。唐開力量本就遠超儕輩,這一斧又是拚盡了渾身力量,一斧過處,纏著玉清子的那根觸手立被斬斷,兩個人同時掉了下去。
一到水中,唐開才想到自己沒想周全,他正自暗忖道:“這可糟了。”卻隻聽“嗵”一聲,一根鐵錨正落在他身邊,隻聽柳風舞在船頭上叫道:“唐將軍,快抓住!”
唐開又驚又喜,攻城斧也不要了,兩手一把抓住鐵錨,人翻出水來,已站在錨齒上,心中暗道:“還是小柳想得周全,不然老子是白白送命。”他見玉清子此時已掙脫了那半截觸手,正向這裏遊來,大聲叫道:“真人,快過來!”
玉清子聞聲遊得更急了,這玉清子劍術高強之極,水性卻不見佳,在水中水花打得震天,遊得卻不快。此時船邊已站滿了士兵,一個個手持兵刃,如臨大敵。
就在這時,水中忽然又噴起一道水柱,這水柱太急了,玉清子首當其衝,象一粒小石子一樣被衝起了丈許高,竟一下比唐開還高出數尺了,唐開雖在一邊,也被水柱衝得迷了眼睛。他隻眨得一眨,隻見從海中升起了一個圓圓的肉塊,肉塊是灰白色,極是光滑,有丈許方圓,就在他身邊六尺開外。
這就是八爪龍麽?唐開心頭一陣寒意,不由得將抓著纜繩的手又緊了緊,差一點脫口而出要他們拉自己上去。這時玉清子正落下來,他一咬牙,一腳在船邊一蹬,一手向玉清子伸去,叫道:“真人,快抓住我!”
玉清子被這水柱一衝,本已辨不清東南西北,聽得唐開的叫聲,他伸手一把抓住唐開的手,往懷裏一帶。他在拳術上也大有造詣,唐開本就是立在錨上,被玉清子一帶,兩人都晃動不休,唐開驚道:“當心!”
這時,那八爪龍終於升出了水麵,便如一個額頭特寬的光頭一樣,兩隻足有碗口大的眼睛緊緊盯著唐開和玉清子,小股海水還在不停從八爪龍頭頂流下。這八爪龍大得真如惡夢中才能出現的怪物,一個頭頂露在水麵上便有一丈方圓,站上七八個人都綽綽有餘。唐開此時已抓住了玉清子,正讓他坐好,和這八爪龍的眼睛一對,嚇得渾身一抖,出了一身冷汗,抬頭大叫道:“快拉我上去!”
柳風舞正待動手,忽然船上眾人同時驚叫起來,從八爪龍的頭邊又伸出一條觸手,這條觸手便伸向唐開和玉清子二人。玉清子已嚇得說不出話,唐開的聲音也已啞了,他叫道:“他娘的,快拉……”
話音未落,玉清子忽然伸手扳住他的肩膀一撥,兩人在鐵錨上本就擠得立足不穩,唐開更是毫無防備,被玉清子一帶,整個身體都一下摔了出去。他還沒意識到什麽,隻覺兩腿一陣撕裂一般的疼痛,眼前也不由一黑,便覺整個人都在空中定住了。
柳風舞看得唐開被那八爪龍抓住,驚得大叫一聲,手也一下放開纜繩。他本在拉著那纜繩,這般手一鬆,錨上的玉清子又掉了下去,嚇得他又是一陣大叫。柳風舞也不管他,抄起船頭的另一個鐵錨,叫道:“挺住!”他雙手抱著鐵錨,人猛地向唐開衝去。
抓著唐開的那條觸手還帶著許多骨刺,唐開一被纏住,兩腿已不知被刺了多少傷口。疼痛中,他見柳風舞向他疾衝而至,心頭不由一寬,正待用力,卻隻覺兩腿又是一疼,人差得昏過去。
柳風舞人還在空中,大喝道:“怪物,受死吧!”他兩手舉起鐵錨,猛地向那八爪龍頭頂砸去。他心知自己沒有唐開的本事,沒辦法一斧子砍斷觸手,那隻有搏一搏,若能將那八爪龍的頭打碎,那便能一了百了。
鐵錨狠狠地砸在八爪龍頭頂,柳風舞隻覺著手處有一股大力反彈回來,震得他雙手麻木,八爪龍也發出了一陣大吼,抓著破軍號的那幾條觸手極快地縮了回去,震得柳風舞耳中“嗡嗡”作響,他身形不亂,腰一擺,人已輕輕巧巧地站在了八爪龍頭頂。
鐵錨上還拴著纜繩,柳風舞跳下來時已算計停當,此時船上的水兵已將玉清子拉上去,另幾個正要來拉柳風舞這根纜繩,柳風舞叫道:“唐將軍!”他操起鐵錨,又是狠狠砸在八爪龍頭頂,這一記沒有剛才的力量大,但也使得腳下的八爪龍一震,那根抓著唐開的觸手也是一鬆,唐開直摔下來。
此時唐開本就在柳風舞頭頂,柳風舞一把抱住他,叫道:“快拉!”
唐開的兩條腿受傷極重,一個個傷口幾乎象小孩的嘴唇一般,從中汩汩地冒出鮮血來,他倒還是笑了笑,道:“柳將軍,有勞了,你要是個美女有多好。”
柳風舞有點哭笑不得,唐開一向有點吊兒郎當,現在死到臨頭還是不改。他左手插到唐開肋下,叫道:“有命了再想這個吧。”
唐開個子比他還高出半個頭,柳風舞單臂拉著他很是吃力,一條手臂也幾乎要被拉斷。他咬著牙,一腳踩在鐵錨上。這頭八爪龍連吃兩下重擊,正在亂動,柳風舞站都站不穩,他剛站好,正好又和那八爪龍的眼睛打了個照麵。現在他和那八爪龍的眼睛很近,這般看去,遍體生寒。
鐵錨一動,船上的水兵已開始拉了,忽然,周圍的海麵又是開鍋一樣翻動,在飛濺的水沫中,一條觸手疾揮而至。柳風舞本已帶著唐開升起來,這條觸手掃過,一下又卷住唐開的雙腿,唐開傷上加傷,疼得慘叫一聲,額上冒出豆大的冷汗,那根纜繩也被一下拉得筆直。
柳風舞隻覺頭裏又是“嗡”地一陣。此時他一手抱著唐開,一手拉著纜繩,再分不出第三隻手來了,隻能拚命用力拉著唐開,可是那八爪龍一根觸手纏住唐開,另一條觸手如影隨形,又伸了過來卷住了他,這回卷得更高,已卷在唐開腰部。這兩根觸手之力加上,柳風舞再抗不住,左臂骨節發出了一陣響,隻怕連他的左臂也要馬上被齊根扯斷。
唐開臉上已全無血色,他睜開眼,忽然又笑了笑道:“柳將軍,來世再見了。”
他兩手還能動,伸手到肋下插進柳風舞的掌中向外一分,柳風舞的手被他一下推開,船上的人本就在拚命拉著,柳風舞的人如同流星一般直衝而上,一眨眼間便升起了一丈高。他叫道:“唐將軍!”
唐開微微一笑,轉過頭去,對著那八爪龍喝道:“怪物,老子和你拚了!”
那八爪龍纏著他,正在往嘴邊送去。八爪龍的嘴便長在兩眼下麵,也和鳥嘴一樣,剛送到嘴邊,唐開忽然大吼一聲,右手五指撮攏,猛向前刺去。他本是西府軍都督周諾的高足,斬鐵拳雖然不能切金斷玉,勁力到處也不啻利刃,和八爪龍又湊得如此近法,右手指尖已刺破了那八爪龍兩眼之間的皮肉,餘力不竭,仍是向前。這已是他最後全部的力量了,右手一旦刺入,整條右臂都捅了進去,直插到肘。
八爪龍的要害正是在兩眼之間,這地方哪裏受得如此重創?剛才柳風舞不知,隻道頭頂更是要害,其實八爪龍是沒有頭的,眼睛上麵實是它的身子,兩眼之間便是它心髒所在,平常八爪龍將此處護得最是周全,但它根本沒料到這到嘴的食物竟然還有這等反擊手段,被唐開的斬鐵拳破體而入,疼得長聲嘶叫,翻起了滔天巨響,破軍號也被震得左右搖晃,整船都籠在八爪龍噴出的水汽之中,八爪龍帶著唐開緩緩沒入海水。
柳風舞人還在空中,全看到眼裏。他看得目眥欲裂,一到船上,那些士兵突然放聲痛哭起來。
唐開其實也不算什麽愛兵如子的將官,但此時人人都想起他的好處,一時悲從中來。柳風舞手緊緊抓著船欄,隻恨不得那八爪龍再次浮上水麵,便要將它砍成千萬段,但水麵蕩漾不休,漸歸平靜,隻有那些破軍號上掉下去的碎木還浮在水麵上。
這時,柳風舞隻聽宇安子氣急敗壞地道:“你們要做什麽?”他轉過頭,卻見甲板上唐開那一隊裏有十幾個士兵手持刀槍,正走向玉清子。宇安子手舞長劍護在師傅跟前,大聲喝斥,卻沒人理他。
柳風舞喝道:“住手!你們想幹什麽?”
一個士兵哭道:“統製,是他把唐將軍推下去的!”
玉清子已是麵無人色,隻在宇安子身後躲閃,看得他的樣子,兩個士兵猛地衝上前,手中長槍向他刺去,宇安子手中長劍一閃,在一個士兵臂上刺了一劍,那士兵袖子也登時被血染紅了,卻眉頭也不皺一皺,兩人兩杆長槍一錯,“啪”一聲鎖住了宇安子的長劍,隻是一扭,宇安子手中的劍登時折斷,兩杆長槍也象剪刀一樣擱在他脖子上,隻消再一用力,便可將宇安子的頸骨也當場拗斷。
如果論劍術,宇安子的本領不知比他們高多少,但這兩個士兵身經百戰,一旦拚命,便有一股凜然之威,宇安子一身本領用都用不出來,隻這麽一招便被他們壓得全無還手之力。他駭得額上冷汗直冒,暗道:“水軍團竟然厲害到這等程度?那可真是糟糕了。”
柳風舞猛地衝上前來,兩手齊出,一把抓住他們的長槍,這兩個士兵隻覺長槍有如嵌入了鐵鉗中,那個臂上受傷的士兵是個什長,他叫道:“柳將軍,你要給他們出頭麽?”
這兩人都是唐開的部下,帝國軍自文侯改製以來,是以軍銜指揮部眾,下級必須聽從上級。船上還剩的這一百七八十個士兵中,以柳風舞軍銜最高,但現在唐開的部下已火冒三丈,對柳風舞出言也大為不遜。
先前衝向玉清子的十幾個士兵中還是柳風舞的部下,見柳風舞阻止他們動手,這些人都站住了,沒再上前。柳風舞膝蓋一抬,將那兩枝長槍頂了起來,脫出宇安子的脖子,喝道:“事已至此,我們應當同舟共濟,不能再自相火拚了!”
那個什長怔了怔,放了長槍,猛地衝到船邊,跪倒在甲板上,哭道:“唐統製,你英靈不遠,安息吧。”
玉清子臉青了又白,見已脫險,才長身站起來,此時又恢複了雍容大度氣派,大聲道:“唐將軍為救我,喪身於異獸,現在全船士兵當聽柳統製號令,違令者斬!”
他的聲音很是響亮,說著向一邊的宇安子做了個眼色,宇安子會意,從地上揀起半截斷劍,喝道:“大膽犯上,你受死吧!”他腳下一錯,人已閃到那什長身後,一劍向他脖子劈去。那什長的本領全在一杆長槍上,現在赤手空拳,臂上有傷,又跪在地上,哪裏還有還手之力?宇安子的劍眼看便要砍入他脖子,柳風舞手中的長槍已疾射而出,“當”一聲,宇安子斷劍砍到了槍杆上。
柳風舞一槍挑上,宇安子本沒料到柳風舞又會出手,半截斷劍一下脫手飛出,落入海裏。他向後一跳,眼中驚疑不定,不知柳風舞打什麽主意。
柳風舞道:“現在船上我為統製,水軍團受帝君之命保護玉清真人,自不可對真人無禮,但水軍團不是法統,請真人也對我水軍團有些禮數。”
他的話中也有些氣惱,玉清子現在臉上不再泛青,倒是一陣恚怒的紅色。他一甩袖子,道:“柳統製,請你節製這批部下,唐將軍之死,我也很為心痛,但事已過去,大家都不要再提了。”
柳風舞收槍在手,行了一禮道:“真人放心,有柳某在此,真人隻消一心為帝君求藥便是。”
玉清子看了看船頭,現在那些童男童女大多已下去了,剛才一陣混亂,有幾個已被人踩死,和幾個被八爪龍的觸手抓死的士兵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處,一片狼籍,右邊,宇希子的屍首倒在船舷邊,半邊頭也被打碎,死狀極慘。他鼻子裏哼了一聲,道:“馬上向東航行,柳統製,這兒都交給你了。”
他穩穩地向艙中走去。剛才千鈞一發,他也是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現在卻好象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柳風舞仍是向他行著禮,目送他回艙,道:“王漩,讓隨軍工正上來修理船隻破損之處,吳帆馬上清點傷亡人數,再召集弟兄劃槳,全速向東。”
海上現在已一片平靜,好象什麽也沒發生過,柳風舞看著水天一線的天際,心頭又是一陣疼痛。
船上,那些童男童女都是因混亂,被踩死了一男三女,而士兵自唐開以下,共死了六個,加上被八爪龍觸手抽死的宇希子,這一次共死了十一人,受傷的也有一些。簡直象是被敵軍偷襲啊。當聽到傷亡報告,柳風舞不禁揉了揉鬢邊。
這大海之中,到底還有什麽神秘莫測的東西?又藏了多少凶險?他站起身,看著那些正在修理船頭的士兵,暗暗的,有一陣莫名的慌亂。
玉清子自從此事以後,倒沒再出現。雖然柳風舞明令不得對玉清子無禮,但他自知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唐開推給那八爪龍,已是犯了眾怒,若當眾出現,隻怕會再引起騷動,有什麽事也隻讓宇安子傳話。這倒給柳風舞省了不少事,以前大事總有唐開兩人共同分擔,現在什麽事都壓在他肩頭,他也實在不想再出什麽難辦的事。
破軍號一路向東,又航行了一月有餘。船上的糧食足夠一年之用,平常也能釣些海魚上來補充,食水也有雨水補充,倒不必犯愁,隻是這一月間居然沒找到什麽島,偶爾發現一個,也是些珊瑚構成的小島,與其說那是島,不如說隻是個礁石,寸草不生,隻長了些貝類,這蒼溟直如無窮無盡,放眼望去,不知哪裏才是岸。
這一個月來玉清子很少出現,那批童男童女倒和士兵混熟了,一些少年向水軍團的士兵學點刀槍,平常釣魚玩耍,對他們來說,在船上這一段日子,隻消沒有危險,實是很好玩的事。
又過了一個月多,天也越發冷了。破軍號出發,本是八月秋高之時,按理現在仍未到冬天,但每天早上甲板上都結了一層薄冰,天氣便如孟冬。水軍團輜重帶得足,衣物也有,因為收藏得好,一路上一點也沒損失。解開那些捆得嚴嚴實實的衣物包,柳風舞想起這還是遇到風暴前唐開捆得,便不由得一陣怔忡。
在海上呆得久了,他睡夢中也多了驚濤駭浪,少了帝都的紅花綠柳,連郡主的樣子也記不清了。有時看到朱洗紅和伍秋晶在甲板上看海景,他才想到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夢見郡主了,以前時不時要去按一下的胸前那塊玉佩,現在也似乎忘掉了。
這一日已是出發後的第七十七天,正值月圓。柳風舞在甲板上檢查完畢,一個人抱膝坐在船尾的纜繩上,看著天空。幾個在甲板上輪值的水兵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什麽,其中一個低聲哼唱著一首帝都流行的小調,大概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唱出來的音符都連不起來,但還是讓人有種突如其來的思鄉之情。
“柳將軍。”
一個女子輕清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柳風舞吃了一驚,猛地站起來。
海風中,一個穿著白色長色的女子正站在他麵前,衣服被風吹得飄起,似乎要淩風飛去,銀色的月光下,那張臉也好象是透明的。一瞬間,“郡主”兩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是朱洗紅。
“朱姑娘啊。”他有點訕訕地一笑,“不去歇息麽?”
朱洗紅道:“柳將軍,我能在這兒坐坐麽?”
柳風舞不知她打的什麽主意。水軍團軍令極嚴,那些士兵雖然也時常向那些女子說些打趣的話,但柳風舞嚴令不得越軌,至今船上也沒什麽風月案子出來。難道朱洗紅情竇初開,竟是要移船就岸麽?他讓開了一點,道:“朱姑娘坐吧。”
朱洗紅坐了下來,也抱著膝。她穿著白色長衣,在海上駛了這些日子,人也越發清減,好象一陣風就能吹得走的。她看著月亮,低聲道:“我小時候家裏很窮,看見別人有好東西,便吵著要,我媽告訴我說,月亮裏要什麽有什麽,每年都離我們近一些,等我大了便能到月亮裏,那時什麽都有了。”
柳風舞笑了笑,也沒說話。他小時家裏也很窮,後來文侯向帝君上疏,要軍校招收平民子弟,自己才進了軍校。到了軍校時也不過十三歲,那時可沒人說什麽月亮裏要什麽有什麽的話,想要什麽東西,隻是心裏想想而已。
朱洗紅道:“我爹以前是做木匠的,後來因為眼睛瞎了,什麽也做不了,家裏都養不活,我媽就時常帶些男人回家,他們晚上來,天一亮就走,留下點錢才好買米買菜。我爹眼睛雖然瞎了,可我常常看到他一個人躲在一邊沒聲地哭。”
柳風舞不禁有些動容。他家裏雖然窮,但父親教人識字,總還能養養家,從沒想到有人生活得這麽苦法。他想安慰朱洗紅幾句,可話到嘴邊,卻又什麽也說不出來。
“今年天壽節的時候,我爹忽然一個人出門,沒再回家,雖然我媽和他也好久沒說話了,可我爹一不見,她還是急得不知怎麽是好,叫我出門去找找。我在外麵沒找到我爹,卻聽得法統在募集少年男女,說要出海求仙,去的人家裏都能有一筆錢,我就想,要是我去的話,那家裏就可以過下去,媽也不用再找男人回家,爹也不會一個人哭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也低下頭,話語有些哽咽,淚水慢慢地流下,在腳邊積起了一小灘,沿著甲板的縫流過去。他喃喃道:“放心吧,等我們安全回去,你就能看見你爹你媽了。”
她抬起頭,看著柳風舞,眼裏淚光閃爍。柳風舞心一疼,還待再說兩句,可怎麽也說不出來。她忽然道:“看到了,那天龍神祭上,我就看到我爹了。”
柳風舞隻覺背上也是一陣寒意。剛出海時的那次龍神祭,那個當祭品的人來時是閉著眼的,他原來還以為那是因為他害怕,原來他本來就是個瞎子啊。
朱洗紅站起身,低聲道:“柳將軍,謝謝你救了我,可是,你知道麽,那天我是不願意再活下去了。”
柳風舞也站起身,伸手想拍拍朱洗紅的背,但手剛伸出,馬上又縮了回來。他慢慢道:“朱姑娘,想開點吧,很多事情都是沒辦法的事。”
朱洗紅抹了一把淚水,忽然微笑著看著月亮,輕輕道:“柳將軍,你說月亮什麽時候會近到我能走進去?”
柳風舞也看了看月亮,月亮又圓又亮,在海上看來也比在岸上看時大得多,可仍是遙不可及的。他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站著。朱洗紅輕輕道:“柳將軍,謝謝你。”
她轉身向艙中跑去,步履輕盈,象是腳不點地。看著她的背影,柳風舞心中又是一陣刀絞似地疼痛。他抓著胸口的玉佩,轉過頭望著船後。
船後,仍是一片茫茫大海,無窮無盡。破軍號正全速行進,在海上畫出一道長長的白痕,隔得遠了,便又仍是一片黑暗,不時有遊魚潑剌跳起,也不知是些什麽怪魚。
在海上又航行了十幾天,天越發冷了,從嘴裏嗬出的都已是白汽。柳風舞每天命部下在甲板上分批跑兩圈,暖暖身子。原先船上帶了許多綠豆,隔幾天便發一次豆芽當菜,當向導的船民說,若長久不吃蔬菜,人身上的血管都會破裂的。可現在綠豆也吃得差不多了,船上已有三個平常不愛吃豆芽的士兵得了那種病死去。若再找不到島嶼補給,那船上糧食雖然足夠,蔬菜卻絕對弄不到了。
這一天柳風舞正在船上用望遠鏡看著前方,現在的海圖也沒辦法畫,這兩個多月,每天總能行個兩三百裏,到現在隻怕已東行一萬多裏了。這一萬多裏居然沒找到一個小島,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這望遠鏡中工部做出的最新的一種,雖然還是看不清楚,但已能望出數裏外的地方了。他看了一圈,忽然在東北角上看到一帶白色,原先隻道是片浮雲,但隔得一陣再看一看,卻發現仍是那樣子。
如果是雲的話,肯定會有所變化的。柳風舞心中猛地一陣跳,望遠鏡也差點掉在地上。
據古書上說,這世界是一個圓球,如果向東一直走,最終便仍能回到原地。柳風舞也聽說過這等說法,可怎麽也想不通這般一個圓球怎麽能住人,而水又怎麽會在圓球上不掉下去。
也許,那是世界的盡頭吧。他不時地望著那一邊,仔細看著那一片白色的變化。
望遠鏡中,那片白色似乎在變大,但形狀卻仍是一樣的。他正在看著,忽然了望台上的那水兵大聲叫道:“陸地!前麵是陸地!”
這水兵的聲音很響,甲板上的水兵一下都湧到了船頭。在海上行進了這麽多天,終於看到了陸地,一個個都欣喜若狂。
那片白色越來越近,也漸漸看得清楚了,的確是陸地。
那就是仙島麽?
船在慢慢靠近,看得也越來越真切了,那塊陸地很大,也不知是個大島還是塊大陸,上麵覆蓋著白雪。按理,現在不過是十一月初,雖然立冬了,但不會如此冷法的。 現在不用望遠鏡也能看清了,一個水兵過來道:“統製,向那裏靠岸麽?”
柳風舞道:“好吧。看來岸上很冷,加點衣服,要能找到新鮮蔬菜,我們可以補充一些。另外也可以補充些淡水。”
冰雪都是淡水,這水源倒不必去找了。隻是那片陸地上覆蓋著一片冰雪,隻怕蔬菜也很難找。
他正看著那一線海岸,忽聽得宇安子在身後道:“柳統製,我師傅請你去一趟。”
自從唐開出事後,玉清子很少到甲板上來,大多數時間都躲在艙中,隻在每五天的晚禱時才上來一次,柳風舞也從來沒去拜會他過。柳風舞轉過身,道:“我就去。”
宇安子這些天也瘦削了很多,原先他走路走是四平八穩,嚴格按禹步術走,現在也沒那麽做筋做骨了。
柳風舞跟著宇安子走去。宇安子背上還背著一把長劍,他原先這把被唐開那個什長折斷了,現在隻怕又換了一柄。柳風舞跟著他走到玉清子艙外,宇安子敲了敲門道:“師傅,柳統製來了。”
玉清子在裏麵緩緩道:“請進。”宇安子推開門,道:“柳統製,請進。”
門一推開,裏麵又飄出一股檀香味,玉清子盤腿坐在一張木床上。這些天,他倒仍是神采奕奕,仍是如神仙中人。柳風舞行了一禮後道:“玉清真人,有什麽指教麽?”
“聽說,已經發現陸地了?”
“是。這塊陸地上全是冰雪,我想上那兒找點補給。真人可要上岸看看?”
玉清子搖搖頭道:“讓宇安子和你們去吧。這兒是姑射洲,已是極北之地,草木甚少,補給後就轉而向南。”
柳風舞有些詫異,道:“真人,仙島在南邊麽?”
玉清子嘴角浮出一絲笑意:“仙島四季如春,奇花異果不斷,也在蒼溟上漂浮不定,但隻在這扶桑洲西邊海上。我們從姑射洲南行,定能找得到的。柳統製,你盡忠職守,馭下謹嚴,這一路行程,多虧你了。”
柳風舞又行了一禮道:“真人,末將不過是水軍團中的一員,這一路多虧的是全隊弟兄努力。真人,若沒什麽事的話我先走了,準備登岸看看。”
玉清子笑了笑,道:“姑射洲上有姑射仙人,冰清玉潔,吸風飲露,你們若有緣,說不定能見到她的。”
走出座艙,剛關上門,柳風舞小聲對跟著他出來的宇安子道:“宇安真人,令師好象對這一帶很熟啊。”
宇安子道:“法統自古相傳有一部經書,裏麵便講到蒼溟極東,有一片大洲,名叫扶桑。扶桑洲又分南扶桑和北扶桑,北扶桑的東北角便是這姑射洲,遠古時曾有天橋與帝國大陸相通,但這些都太渺茫了,向無對證。如今看來,經書所言,竟然都是確鑿無疑的事實。”
他說著這些話時,臉上已露出興奮之色。柳風舞笑了笑道:“宇安真人,看來真找到這兒了,那仙島之說,看來也不假。”
柳風舞也隻是順嘴一說,宇安子臉上卻是一沉,道:“柳統製,我們什麽時候上岸?”
柳風舞看了看海麵,道:“得找一塊能靠岸的地方。”他見宇安子穿著很單薄的長衫,道:“你倒不怕冷。”
宇安子一笑道:“我們清虛吐納派不為外物所動,寒暑不侵,疾病……”說到這兒卻停住了。原先清虛吐納派自稱“寒暑不侵,疾病不能害”,寒暑不侵看來倒是真的,派中弟子一個個也的確壽命甚長,但現在掌教玉馨子自己也應憂慮成疾,疾病不能害這話便說不響了。
破軍號現在距岸隻有兩裏多了,望過去,卻都是些峭壁,無法上岸。沿岸尋了一段,總算找了個浪濤小一些的灘塗,但水不深,破軍號到了六七百步外便無法前行。柳風舞命人放下小船,叫了八個士兵與他同行,加自己和宇安子,一行十人分乘兩船向岸邊駛去。
灘塗上倒沒有冰雪,但距岸百步便是雪白一片,冰雪覆蓋,根本看不見東西。在岸邊,躺著些渾身光滑的異獸,見人來也不躲閃。這些異獸大小如羊,皮毛光滑,本躺在岸邊曬著太陽,在岸上行動遲緩。柳風舞他們打了一隻,割開毛皮,隻見裏麵厚厚的一層都是油脂,肉質也很粗。他們揀好的割了一些,先擱在冰雪上,準備回去時帶到船上去嚐嚐味道。那些海獸性情很溫順,數量又多,一頭便有百十來斤重,柳風舞他們打死一頭後,另一些也紛紛跳下水去,在水中卻靈活異常,見柳風舞他們不再動手了,又在距他們較遠的地方登上岸來,驚恐未定地看著這些新來的奇異生物。
向岸上走了一程,到處都是冰雪,隻有一些苔蘚之類生在石壁上,沒找到什麽可食的蔬果。便是這些苔蘚也與帝國的大不相同,有些泛藍。柳風舞帶隊走了一程,見也沒能發現什麽,見天色也已晚了,便道:“看來也沒什麽了,我們先回去吧。”
這些士兵見這姑射洲荒涼寒冷如此,他們在船上時也聽說過什麽姑射洲有什麽姑射仙人,但一路看來,隻有那些長得肥胖臃腫的海獸,哪裏有什麽仙人,一個個興味索然,也想早點回去。
走到上岸的地方,還距得數百步,一個士兵忽然“咦”了一聲,道:“奇怪,那些肉呢?”
他們打的那隻海獸肉用毛皮包著,本就擱在冰雪上,很是顯眼,但現在望過去卻隻是白茫茫一片,什麽也沒有,柳風舞道:“你記得對不對?這地方人跡也沒有,那肉又沒長腳,能到哪兒去。”
這士兵道:“我親手放的,怎麽會錯?怪事,難道被什麽野獸來拖走了?”
走進了一看,卻見那兒果然有些梅花樣的足跡,隻怕真有什麽野獸來過了。柳風舞查看了一下,也不見那包肉,便道:“算了,我們再找一隻吧。”
哪知再走回去,原先曬了一海灘的海獸現在居然一隻也沒有。柳風舞正在詫異,宇安子在他身邊小聲道:“柳統製,這是怎麽回事?”
柳風舞搖了搖頭道:“真是怪事。到附近看看吧,注意別單獨走散了。不管找不找得見,馬上回來。宇安真人,你和我在一塊吧。”
那些士兵答應一聲,四散開去。這海灘很大,又高高低低的盡是些蓋滿冰雪的土丘,實在不好走。柳風舞走了幾步,隻覺身上猶可,兩腳卻已麻木了。他正想說回去,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了一聲巨吼。
這吼聲便是在身側幾步外發出的,柳風舞大吃一驚,一把拔出刀來,卻聽得宇安子尖叫道:“柳統製,救我!救我!”
雪地中,突如其來地跳起了一頭大熊。這熊足有一人多高,渾身毛皮都是雪白的,伏在雪地中便如一個雪丘,根本看不出來,宇安子走站在那大熊麵前,已驚得麵無人色。
怪不得那些海獸會不見吧,隻怕是因為這頭熊來了。柳風舞喝道:“畜生!”雙足一蹬,人已高高躍起,一刀向那大熊砍去。那頭熊正撲向宇安子,它在這地方向無天敵,從來都是要吃誰便是誰,今番獵物竟然反抗,也是頭一遭,見柳風舞跳起來時比他還高,這白熊吼叫一聲,探出爪子轉而向柳風舞抓過來。
“嚓”一聲,柳風舞刀鋒閃過,這白熊的半個爪子被削掉了,但它也在柳風舞左肩頭抓了一把,柳風舞衣股雖厚,這一爪也將他肩頭的衣腿盡數抓裂,爪子深入皮肉,柳風舞隻覺半邊身子一麻,血直湧出來。他咬了咬牙,一腳飛踢,正中那白熊胸口,一個人借力跳開。
這時宇安子已連滾帶爬地逃了過來,那白熊斷了一隻爪子,還在人立著大吼,吼聲震耳欲聾,柳風舞道:“宇安真人,你快走!”
宇安子卻一咬牙,手從背上拔出長劍來,叫道:“柳統製,你先走吧。”他剛才嚇得魂不附體,此時一定神,卻也不再慌亂。
柳風舞急道:“都這時候了,你還逞什麽能,快走!”他踏上一步,天太冷,肩頭的血隻這一刻便已結住了,但血也已染紅了半邊身子。
那頭白熊又是大吼一聲,猛衝過來,另一掌向柳風舞拍下。白熊個子本大,一掌也如一把小扇子一樣大,拍下來時帶著風聲,柳風舞緊盯著這熊掌,等它到了頭頂不遠處,人忽然向右一閃,那熊掌一下拍在柳風舞邊上,雪泥四濺,拍了個空。
白熊一掌拍空,又是一陣巨吼,人立起來,一隻肥厚的肉掌又舉了起來。此時這白熊胸口全露在外麵,柳風舞看準了這機會,人猛地衝上,刀借勢向前刺出。刀尖一觸這白熊皮膚,隻覺觸手入堅韌異常,雖比不上那八爪龍的觸手,但刀子隻進了半寸便刺不進了。
柳風舞本已打算周詳,這一刀出手,定能讓白熊斃命,但沒料到熊皮如此厚實,眼見這白熊的掌又向自己抓來,這回與白熊靠得太近,便要退也退不開,心中暗歎道:“完了!”正待閉目受死,忽覺後背的衣服一緊,人被一下拖了出去,那隻熊掌幾乎是擦著他的帽子掠過。
這是宇安子出手救了他一命。柳風舞也沒空說感激的話,人還沒立穩,便叫道:“你攻它左臂!”
宇安子叫道:“好!”他雙足一蹬,人拔地而起,手中長劍如銀河倒瀉,正刺在白熊左肩上。他的劍雖然較細,但也更利於刺擊,這一劍直入白熊皮肉半尺有餘,那是那白熊也受不住,左右兩掌分開,又是大吼一聲,高在空中的宇安子拍去。
這時這白熊前胸大開,那把刀還刺在它胸口一顫一顫,柳風舞心知這機會瞬間即逝,人和身撲上,抓住刀柄,猛力向前推去。這已用足了力量,加上他的體重,便是厚木也要刺透了,何況是這白熊皮下的油脂?一刀直沒到柄,兩尺多長的腰刀盡數沒在白熊體內,這白熊又發出一聲厲吼,卻一動不動。
柳風舞刺出這一刀,兩腳齊出,猛地蹬在白熊下腹,人一下向後飛去,刀也拔了出來。他心知這一刀已刺破白熊心髒,但若不將刀拔出,隻怕這白熊還能支持許久。
刀一離熊身,一股鮮血直噴而到,正噴了柳風舞滿臉。火燙的熊血讓他根本睜不開眼,他大驚失色,雙足齊動,人後退了幾步,刀子仍在作勢,忽覺宇安子托住了他的背道:“柳統製,不必擔心了。”他抹了把臉上的熊血,卻見那白熊象是中了定身法一般,人立著一動不動,兩隻熊掌還作勢張開,頓了一會,才仰天倒下。
柳風舞隻到此時還喘息未定,他隻想再退兩步,離這白熊越遠越好,哪知腳下一動,隻覺兩腿軟得沒一絲力氣,人也坐倒在地,隻是喘息個不住。
這時那些士兵已聞聲趕了過來,眼見此景,一個個都嚇了一大跳。柳風舞見他們向那白熊走過,叫道:“當心點!”
那士兵道:“已經不動了。柳統製,是這東西吃了我們的肉啊。他娘的,什麽仙子,我家的母豬都比它好看。”
柳風舞把刀收回鞘中,卻隻覺一條左臂疼痛無力,宇安子驚叫道:“柳統製,你受傷很重啊。”
柳風舞強顏道:“沒事。”宇安子皺起了眉頭,道:“你的血還沒全止。”他伸出手指在柳風舞肩下一點,柳風舞隻覺左臂一麻,疼痛立減,道:“是你們法統的止血法吧?多謝了。”
宇安子道:“柳統製,別這麽說,要不是你,我隻怕已被這白熊拍成了肉餅。”
柳風舞道:“還是快走吧。這鬼地方冰天雪地,準不是仙人愛住的。”
那幾個士兵已圍住了那白熊,正在刀槍並舉,將那白熊剖開。一個士兵掏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道:“統製,你受了傷,快把這熊膽吞了。”
柳風舞有點哭笑不得,這熊膽足有人拳頭一般大,他隻怕連嘴裏都塞不進。他接了過來道:“這麽大法,怎麽吞?”
這士兵道:“我家以前是獵戶,也獵過熊,這熊膽是大補。柳統製,您英勇無敵,服了這熊膽,定能所向披靡,化險為夷。”
柳風舞接了過來看了看,這顆熊膽脹鼓鼓的,他也聽說過這是一味極名貴的藥材,帝君就時常服用,他道:“這也是一味靈藥,這麽大的熊膽實在難得,還是回去獻給帝君為是。”
那士兵撇了撇嘴,似要說什麽,柳風舞已將熊膽收好。眾人將那白熊大卸八塊,連個熊頭也帶了回去。這頭熊本有上千斤的份量,取下肉來,每個人還有五六十斤,隻怕夠全船上下吃上一兩天了。
回到船上,柳風舞讓醫官包紮了好後,那個獵戶出身的什長不由分說,將那熊膽從柳風舞衣袋裏取出來削開了,讓柳風舞服下,嘴裏還咕噥道什麽“帝君自有仙藥,眼下是柳統製要緊。”柳風舞也隻得服了下去。
熊膽的味道並不好,他閉上眼吞了下去,又閉目養神,那什長見柳風舞有些倦意,也不說話,把柳風舞艙中的東西整理了一下走了出去。柳風舞聽得他走到門口,忽然道:“兩位姑娘也來看看柳統製麽?”
是朱洗紅和伍秋晶麽?他微微翕開眼,從眼縫裏,見兩個女子的身影在門口,聽得伍秋晶道:“柳將軍沒事吧?”
“他壯得跟野豬似的,砸都砸不扁,你們放心吧。他現在睡著了,你們要看他麽?”
朱洗紅有點遲疑地說:“不用了,希望他早點複原。”
門掩上了,再聽不到她們的聲音。柳風舞閉上眼,可是,眼前卻總是閃動著郡主的身影——可那又更象朱洗紅多一些。
怎麽如此見異思遷!他有些惱怒,手伸到胸前,抓住那塊玉佩。這玉佩冰涼,沒一絲暖意,現在是貼肉抓在手心裏,象握著一塊寒冰。他努力想回想郡主給他玉佩的那一天,可腦子裏鑽來鑽去的卻總是朱洗紅的麵容,帶著些淚水,肌膚有如透明。
破軍號轉而向南行進。這回已能看到岸邊,船上人人都是心中大定。現在便是遇到風暴,也隻消靠岸下錨便是,較之在茫茫無邊的海上,已是兩個天地,船上人人都興高采烈,玉清子也時常上甲板來看看,原先唐開的那些部下也對玉清子多了幾分禮數。
柳風舞的傷隻是些皮肉之傷,加上這幾日服用熊膽,好象更快,一路南行,又過了十來天,其間也曾上岸,發現了一些椰果之屬,天氣雖然已是初冬,越往南卻越暖和。這一天破軍號駛到一個沙灘邊,眼見黃沙映日,碧水拍岸,奇花異草不斷,真有幾分玉清子所說的仙境之意。
在這裏度過一生,遠離帝國的殺伐,那也不錯吧。看著岸上的景致,柳風舞突然這樣想著。
這時,原先唐開手下的那個什長過來道:“柳統製,看天氣,今天晚上大概會有風暴來臨,現在這地方極宜登岸,弟兄們讓我來問問,是不是靠岸下錨,休整一天?”
柳風舞看看天邊,遠處也有些陰雲翻卷,晚間隻怕會有些小浪,風暴根本談不上。他心知定是這些水兵想上岸休息一天了,也不說破,點點頭道:“好吧,我去請示一下玉清真人。”
這什長撇撇嘴道:“你理他做甚,這一路上,都是弟兄們風頭浪尖上過來的,他隻躲在艙裏,統製你怎的還對他如此尊敬?”
柳風舞正色道:“我們都是軍人。”
那什長隻覺柳風舞臉色凜然,心中也不禁一驚,說不出話來。
柳風舞走到玉清子座艙前輕輕敲了敲門,過了半晌,宇安子才出來開門,見門外是柳風舞,宇安子不知怎的臉一紅,道:“柳統製,有事麽?”
柳風舞道:“我有事向玉清真人稟報。他有空麽?”
宇安子道:“請進吧。真人正要讓我來請柳統製議事,你來了就正好。”
玉清子艙中仍是一股檀香味,不過柳風舞聞得到當中夾了些淡淡的琉磺氣息。他知道上清丹鼎派煉丹的兩味主藥是硫磺和水銀,這清虛吐納派隻怕也很看重這兩種藥。
玉清子正端坐在床上,柳風舞行了一禮道:“真人,看天色,風暴將臨,我們想將船隻靠岸,不知真人意下如何?”
玉清子正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一聽這話,和宇安子極快地看了看,道:“柳將軍,我今晚正想到岸上做一台大醮,拜祭一下海神。既然柳將軍有此議,那就正好。”
玉清子也在海上呆得厭了吧?他有些想笑,臉上仍是正色道:“那真人可要水軍團幫忙?”
“我將帶來的雜役帶去,那便足夠了,也不必麻煩列位將軍。”
他是怕水軍團的人對他仍有餘忿吧。柳風舞道:“既然如此,我便安排人手靠岸,好了後便恭請真人上岸。”
玉清子道:“柳統製,有件事請將軍海涵,這台大醮不能為外人所觀,請柳將軍約束士卒,不得上岸偷看。”
那是不讓我們上岸啊。柳風舞有些惱怒,但臉上仍沒有表情,道:“謹遵真人命。”
“什麽?不讓我們上岸?他娘的!”
那個什長一聽得柳風舞傳話,將手中的纜繩一扔,便大聲叫了起來。柳風舞喝道:“閉嘴!”那什長聞言才不說了,隻是嘟囔道:“我們還得在海上顛簸一夜,真是他娘的。”
柳風舞喝斥了他一句,又溫言道:“也不必多說了,反正那等大風大浪我們也經了過來,明天無論如何,我也要讓真人休整一天,上岸玩玩。”
那什長被柳風舞一言說破,一張被風吹日曬得黝黑的大臉也泛成了紫色,嘿嘿笑道:“這地方簡直跟帝君的花園差不多,弟兄們也實在想上岸看看,打幾隻野味。統製,這些天吃些幹糧,弟兄們真個膩得不行。剛才我們打上來一條大魚,不叫我們幹活正好,等一會在甲板上烤魚吃行麽?”
柳風舞道:“好吧,不過要當心火燭,別大意了。”
這什長道:“是,我們是軍人麽,不會出事的。”他看著岸上,喃喃道:“這兩條腿也真的想上岸走走了。”一邊說一邊咂嘴,想必已在想著燒烤的美味。
破軍號因為吃水太深,也非得停在離岸近一裏的深水中。一下錨,將船上的小船都放下了水。八百多人要下船,也不是很容易,那十餘艘小船來來去去了七八趟,才算把那些童男童女都送上了岸。朱洗紅那一批是最後上岸的,送她時柳風舞有意不去看她,可在劃船時,卻總是不由自主眼角去瞟一眼。她端坐在船上,臉上有了些難得的喜色,不時地看著柳風舞。柳風舞一邊劃著船,卻隻覺胸口那塊玉佩越來越冷。
朱洗紅和一些女子上岸後,柳風舞便要回程了。那些男男女女一個個都垂著頭誠惶誠恐地走著,她在岸上忽然回頭看了一眼,柳風舞本就在看著她的背影,兩人視線相接,柳風舞隻覺胸口象被鐵錘重重地一擊,眼裏也突然湧出一些淚水。
她們一個個都走遠了。玉清子的大醮是在那片高地上,那些雜役正在砍伐木材,倒象是要搭房子的架式。這七十個雜役都是玉清子帶來的,什麽人都有,做得倒很麻利。朱洗紅夾在人群中慢慢走遠,沙地上隻留下一片足印,海浪打來,又將那些足跡一點點變得模糊。
這十餘艘小船本來每船都是一個水軍團的士兵當劃手,現在全都駛回破軍號了,一個士兵見柳風舞還呆呆地在岸邊看著那些女子出神,停下手中的槳,叫道:“柳統製!”
柳風舞被他一叫,才猛省過來,加緊劃了兩下。但他與那些士兵離得甚遠,劃得最快的已經到船上,最慢的也已劃了一半,他才出發,哪裏還追得上。
兩手扳著槳,柳風舞又回頭看一眼。現在岸上也已模糊成一片,人影小小的,依稀便是破軍號出發時的樣子。盡管知道明天便又可以看到她們,可柳風舞心中仍覺得與她已如隔世。他加緊劃著,可是眼裏的淚水終於再忍不住,奔湧而出,流到腮邊又被海風吹散了,星星點點,隨風飛揚。
這時船上的那些士兵正在烤著那條大魚,這魚足有一人多大,幾百斤重,割成一塊塊在炭火上烤得脂香四溢,竟不象是魚了,倒似是牛羊肉。那些士兵往烤好的魚上灑些鹽末調料,一個個吃得很是開心。他們還有一百八九十人,在甲板上坐得東一堆西一堆。那獵戶出身的什長給柳風舞放好幾塊上好的魚肉,見劃船送人的士兵大多已經回來,柳風舞卻還隻劃了一半,不禁笑罵道:“常見你鐵板個臉,原來也是個多情種子。”邊上一個士兵道:“正是,統製尋常不苛言笑,原來也會為了看小姑娘誤事。哈哈。”
這時一個士兵打著飽嗝過來道:“老田,你那兒還有好魚肉吧,給我一塊。”
那什長斥道:“這兩塊是給柳統製準備的,你去從魚尾巴上割一塊吧,我這兒不給的。”
那士兵道:“今天這鹽不知怎的,味道有點怪,可不加鹽又嫌沒味,真是怪事,海魚味道居然也是淡的。”
他話音剛落,忽然艙中發出一聲悶悶的喊聲,那個士兵手裏本在割著魚肉,聞聲不由一怔。這聲音,便如底艙裏關了一頭巨獸一般。
田什長猛地站了起來,喝道:“出什麽事了?”
這聲音象一個大鐵球般滾過,突然破軍號船身一側,甲板上的士兵本在燒烤,一個個全無防備,不少人被震得倒在地上,田什長也站立不住,身子一側。他扶著邊上一人,大聲叫道:“出什麽事了?去底艙看看!”
一個從在艙口的士兵便要向底艙走去,哪知他剛走下一步,忽然隻覺撲麵一股灼熱,好象麵前有一個太陽正迎麵撲來,他張大嘴了,還不等叫出聲來,一道火柱已將他周身吞沒,幾乎是一眨眼間便將他燒成了焦炭。
柳風舞此時正在劃著船,船頭的浪忽然大了起來,他不知其然,帶住船抬頭望去。剛一入眼,幾乎嚇得昏過去。
一個火球從破軍號當中升起,象是從破軍號正中突然間開了一朵奇大無比的鮮花,這呈球狀的煙幕中火舌四吐,還在不斷增大,夾著隆隆的聲息,使得海麵也在不停地動蕩。火舌到處,甲板上的士兵、纜繩、桅杆,以至於鐵錨也一掃而空。
破軍號竟在從中斷成了兩半!這艘有著“帝國驕傲”之稱的巨艦,居然在這眨眼間便從中斷裂。從斷口處,著火的碎木還在四射,當中似乎還有渾身著火的士兵在掙紮,但火勢實在太大了,他們即使跳入海中,隻怕也保不住性命。
柳風舞死死咬住嘴唇,拚命劃著。牙已咬破了嘴唇,但他恍若不知。破軍號的殘軀已在慢慢沒入水中,在周圍激起一個個漩渦,浪頭也更大,每劃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力氣,柳風舞雙臂揮動,好象已墮入了惡夢之中。
原先送那些童男童女的小船還有兩艘不曾靠上船身,出了這等事,那兩艘船上的士兵也嚇得目瞪口呆。破軍號上原先坐得靠邊上的士兵逃過了火舌,一到水中便拚命攀著小船,那兩個士兵不知所措,一艘本來限坐十二人的小船現在居然擠了三十多人,那船搖搖晃晃,似乎馬上便要翻了,另一艘裏也坐了近二十個,水中還有十來個人拚命掙紮,向小船遊來。但那漩渦卻象有極大的吸力,離得遠的還逃脫了,離得近的幾個已被漩渦卷了進去,登時沒頂,再浮不起來。
柳風舞劃到跟前,有一艘小船終於保持不住平衡,一下翻倒,船上的人全掉進了水裏,又是一陣厲叫。柳風舞劃過去,叫道:“快過來!”
那些士兵拚命遊著。但他們驚駭之下,本已精疲力盡,此時破軍號已沉下一半,激起的漩渦也更大,有幾個本以為已經逃脫的士兵又被卷了進去,他們發出了驚恐成狀的叫聲,但那漩渦卻似有著無窮無盡的吸力,將他們吸了過去,那些人一旦沒頂便沒了聲音,漩渦上卻還露出幾隻手,伸在水麵上不停搖晃。
柳風舞的船也已被漩渦帶著,他拚命向外劃著,叫道:“快過來!快過來!”現在海麵上總還有二十多個,另一艘小船上已坐了二十多人,也在拚命地要劃離這漩渦,海浪又大,每劃一尺都要付出比以前大幾倍的力量,柳風舞拚命劃著,隻不讓船被漩渦帶進,卻也不劃遠。
有兩個強壯的士兵已攀上了柳風舞的船,柳風舞叫道:“出什麽事了?怎麽會爆炸的?是你們烤肉出事的麽?”
工部在他們臨出發前,已經研製出一些威力極大的火雷,但這一趟出海卻一個也沒帶,照理怎麽會爆炸?那兩個士兵有一個是和柳風舞一起去送人,還沒靠上船的,他也莫名其妙,另一個士兵道:“柳統製,我們也不知道,隻是那火是從底艙起的,不知為什麽。”
如果是甲板上炸開,以破軍號之固,也並無大礙,最多把欄杆炸掉一些。破軍號這樣快便沉沒,而且斷成兩截,那說明是底艙炸起的。破軍號共有五層,最底層是些壓艙石,以及一些不常用的笨重物品,說會莫名其妙爆炸,那真是令人想不通了。
這時有近二十個士兵遊到了柳風舞船邊,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向船上爬去,將這小船也弄得東搖西晃。
如果再這樣,那這小船也會倒的。柳風舞明知道是這樣,但他仍不忍說這麽說,隻是道:“一個個來,上來後幫一下忙,不要亂!”
爬上小船的士兵正不停地把還在水中的士兵拉上來,其中一個正將水中一個士兵拉起一半,忽然嘴裏“哇”地吐出一口血,這下水中那士兵反而將他也拉下水裏。水裏那人不知怎麽回事,又驚又怕,隻見這剛才還在拉他的人已浮在海麵上,胸口還在抽動,嘴裏卻不停流出血來,嚇得大叫。這時又一個浪頭打來,將這兩人同時打得沒入水中,再沒浮起。
這象有傳染的一般,水中和船上的士兵有不少人都開始作嘔,有一些已開始嘔血。海中,本還有五六個士兵,但這五六個士兵就沒嘔血的,也氣力越來越弱,反而離柳風舞的小船更遠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柳風舞茫然不知所措,這時一個士兵叫道:“柳統製,漩渦過來了,快劃啊!”他還不曾嘔血,手裏也沒槳,隻用手在水裏拚命劃著。柳風舞猛然省得,抬起頭看去,卻見破軍號已隻剩了最後一段露在水麵,這頂上還有一個水兵站在那裏,但現在周圍全是又急又深的漩渦,他一入水便會被吞沒,正抓著桅杆不知怎麽是好。漩渦也已更急了,柳風舞這小船也被卷得不停晃動。
柳風舞猛地一扳手中的雙槳,小船卻象無力的老馬,隻移動了一小段。這時那士兵忽然將邊上一個嘔血已嘔昏了的士兵推下海中,“嗵”一聲,這人本已昏過去,掉進海裏也沒吭得一聲,便被漩渦帶走了。
這時,隻聽得那邊小船上發出一陣慘叫,看過去,卻見那船已被一個漩渦帶住,船上二十多個人手足並用,但那船卻隻是原地打轉,向而被漩渦帶得移向破軍號的殘骸。船上的士兵明知必死,卻仍沒有一個敢跳下海中逃生。
柳風舞衝那士兵喝道:“不準再把弟兄扔掉!不然,我馬上將你打進海裏!”
那士兵本已在推另一個嘔血的士兵,那人還不曾失去知覺,正在掙紮,聽得柳風舞這般吼,人抖了抖,道:“統製,這船太重了,你劃不動。”
“若見死不救,我寧可死在海中!”柳風舞目眥欲裂,吼聲也變得沙啞了。他吼著時,隻覺舌頭又是甜又是鹹,隻怕是唇上的血還在流出來。他將一把槳扔給那人,道:“你劃!”
那士兵接過槳,和柳風舞一左一右拚命劃著,船上能動的人也都在劃,每個人都知道,現在生與死已隻有一線之隔,若是手上稍稍鬆勁,隻怕便要萬劫不複了。
這時破軍號已隻剩了一點還露在水麵上,那士兵攀著桅杆,忽然放聲唱道:“魂兮歸來,永守親族!”他唱得不成曲調,聲音也帶了哭腔,直如鬼哭。
海麵上翻起了一個浪,破軍號忽然又上浮了浮,加速沉了下去,發出了“嗵”一聲響,一層巨浪湧了過來,將柳風舞的小船一推,柳風舞隻覺手中一輕,小船擦過浪尖,終於脫出了破軍號帶起的漩渦的範圍。放眼放去,另一艘小船已不見蹤影,破軍號上最後的一個士兵正坐在了望台上,還在斷斷續續地唱著。這兒本來是船上最高的地方,還在連這裏也已有一半沉入水中。終於,這桅杆象一隻絕望的手一樣,猛地沒入水中,水麵上,隻剩了個特大的漩渦,海風中,隱隱的還傳來那士兵最後的歌聲,隱隱約約,如帶血痕。
小船一到岸邊,卻見那些童男童女都遠遠地看著這兒,站在岸邊的,當先正是玉清子和宇安子,一些雜役圍在他身邊。玉清子臉上帶著些笑意,也不說話,柳風舞不等船停穩,便跳下水去,拉著船拚命往岸上拖。但這一船二十多個士兵倒有十六七個已動彈不得,還有五六個也神情委頓,有氣無力地。柳風舞拖著小船,還不等拖上沙灘,便再也拖不動了,手一鬆,人也倒在地上,一半身子沒入海水。
天氣溫暖如春,但海水還是冰冷的。在水中,柳風舞隻覺那塊玉佩貼著胸口,寒意越來越甚。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隻待積蓄一點力量,但周身卻好象散了架一樣。
這時,他聽得一陣水響,卻見玉清子帶著宇安子和幾個雜役走了過來,玉清子臉上還帶著詭秘的笑意,道:“柳將軍,你能逃脫性命,那也是天意,可喜可賀。”
柳風舞支撐著半抬起身子,盯著玉清子,眼裏也似要冒出火來,道:“這是你搞的鬼?”
玉清子似是微微笑著,道:“柳將軍,此事我早在去年便已計劃好,毒火兩藥齊下,你這樣居然還能脫身,真的是有神靈護佑了。”
玉清子的腳踩在水裏,一領長衫的下擺被海水浸濕,但一個人仍是風度閑雅,有如神仙中人。柳風舞道:“是你在底艙裏放的火藥?”
玉清子笑道:“自然,否則哪有如此威勢,一擊便將破軍號這等巨艦炸成兩段。”
柳風舞看了看身後的士兵,道:“你如此喪盡天良,難道不怕你相信的神仙給你報應麽?”
玉清子的笑意忽然褪去了,喝道:“報應?什麽是報應?我清虛吐納派本不問世事,是什麽人要讓我們進入朝中?一朝為大臣,一朝為死囚,這又是什麽人做的?他得過報應麽?這帝國已是一個腐爛至骨的死人,終於靈丹仙藥,也不能給它一口活氣了,我若不走,真歸子會放過我麽?便是我到了海上,他還派了那虛行子隨時想來取我的性命!”
“那麽,所謂出海求仙藥,徹頭徹尾都是個騙局了?”
玉清子又抬頭大笑道:“這等話連我自己都不信,你難道倒信麽?這一趟出海,你道我為什麽要帶這許多工匠,還要帶這許多要照顧的童男童女麽?哈哈,今日是我清虛帝國的開國之日,柳將軍,你若識時務,我清虛帝國的鎮國大將軍之職,非你莫屬。”
他看著水天相接處,臉上已是神彩奕奕,大聲道:“這南北扶桑疆域萬裏,荒無人煙,在這裏繁衍生息,不消數百年,這裏將是天底下最強的帝國!到時我的子孫後代將率百萬雄師,樓船巨艦,再跨海西征,統治這個世界!當年大帝率十二名將得國,號稱‘太陽照到的地方,都是帝國領土’,他可曾夢見這萬裏之外的南北扶桑?我的子孫所建的帝國,那才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帝國!最偉大的帝國!”
他說得聲如雷轟,柳風舞卻聽得微微一笑,喃喃道:“瘋子,真是瘋子。”
他突然從水中飛身躍起,雙足一踢,水花猛地濺向玉清子,玉清子左手一擋麵前,卻隻覺一股厲風撲麵而來,水花也被割開,分向兩邊。他忽然間拔劍刺入那一片水花,隻聽刀劍相擊,一聲鏗然,海水被濺得四射,邊上宇安子和幾個雜役被水珠濺到,隻覺臉上也是一陣生疼。定睛一看,卻見柳風舞已與玉清子戰作一團。
法統都是劍丹雙修,側向於丹。玉清子所修是內丹,但劍術也極強,柳風舞的刀如有神助,刀氣密密如山,在玉清子身周不留半點空隙,但他的劍總象一個無形而有質的鋼圈,擋住了柳風舞的每一刀。邊上眾人隻聽得刀劍相擊的聲息一聲接著一聲,也沒一刻停頓,兩人在淺灘相鬥,先前邊上眾人還能隔得五六尺,幾個雜役還想上前幫忙。那些雜役其實都是玉清子清虛吐納派中的弟子,多少也會些劍術,但他們隻上得一步,卻隻覺一股大力湧來,一個不知死活的硬要衝進,卻隻覺脖頸處一寒,便多了一條深深的傷口。他身首異處時,也不知這是柳風舞趁勢揮出的一刀還是被玉清子誤傷。他一死,旁人更不敢上前,退下時卻唯恐後人,個個都怕這兩個鬥瘋了的人會不會又突然冒出一刀一劍來傷人。
兩個人象風車一樣在淺灘裏越轉越快,所到之處,水花四射,邊上人隻看得到兩個模糊的人影,從那一片水花中才見兩個人忽而靠近,忽而分開。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特大水花飛濺,落下來象是一陣暴雨,灑近一丈方圓都是。
水花散去,卻見柳風舞和玉清子正相向而立,柳風舞頰邊多了條傷口,腰間也被割出一條大口子,血染紅了半邊身子,但他仍是站得穩穩地,手中刀指向玉清子。玉清子那長衫已被割得條條碎裂,象是身上披了一大堆布條,發髻也被砍開,一頭長發披散在背後,肩頭也中了一刀,雖沒柳風舞那麽重,但他向來風姿瀟灑出塵,現在卻一如鬼魅,旁人見了幾乎認不出那便是那個野雲孤鶴一般的玉清子了。
玉清子手持長劍,人不住地喘息,道:“柳將軍,你真不要命麽?”
柳風舞咬著牙,道:“不錯!我柳風舞舍得一己性命,滅了你這偉大的清虛帝國,豈不快哉,哈哈。”他最後笑得兩聲,腰刀一指,人又衝了過來。這腰刀不長,但在他手中刀氣翻湧,五六尺外便似已為刀光籠罩。
玉清子劍術雖高,卻極少與人動手,哪裏見過柳風舞這等性命相搏,見柳風舞受了這般傷仍是要衝上來,氣勢一軟,他手中長劍本來針鋒相對,不落下風,但氣勢一弱,柳風舞衝過來時帶起的水珠便無法激出,那些水花兜頭蓋臉盡撲在他臉上,他一驚之下,手中劍法更亂,隻覺柳風舞的刀直劈過來,慌得一側臉,人猛地跪倒在水中,讓過柳風舞的刀鋒,後腦寒氣森森。他在水中一個翻滾,一頭一身都是海水和沙土,探出頭來叫道:“快來幫忙!”
以玉清子的清虛副掌教之尊,竟然用這等丟臉之極的招式才能閃開,他那些弟子也大感不屑,更兼剛才有個要幫忙,卻死得連誰出的手都不知道,更不敢上前了。隻是玉清子向來恩威並重,他們也不敢不聽,不由一個個都看向宇安子。
宇安子和宇希子是玉清子最接近的兩個弟子,宇希子死在那八爪龍觸手下,現在除了玉清子,自是宇安子為尊。在玉清子計劃中的清虛帝國中,宇安子是定好的國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而宇安子的劍術據說也不下於玉清子,若他去幫忙,柳風舞自不是對手。他們看著宇安子,宇安子咬了咬牙,終於抽出長劍,一步步向戰團走去。
此時柳風舞的刀大開大合,勢如風雷,玉清子左支右絀,已是岌岌可危。他暗自罵道:“真是太托大了,我怎的忘了他是水軍團百夫長,卻要在水裏與他相鬥。”玉清子空有一手劍術,但從來沒與人在這齊腰身的水中相鬥中,海水的阻力和浮力都讓他的劍術大打折扣,隻待逃向岸上,可柳風舞在水中卻似如虎添翼,一把腰刀逼得他隻有招架之功。
宇安子走到距他們五尺許的地方,忽然豎起長劍,道:“柳將軍,宇安子曾受將軍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但師恩如父,今日要與柳將軍刀兵相見,性命相搏,還望柳將軍海涵。”
玉清子剛才見宇安子過來,也不動手,卻在斯斯文文地說話,不由暗自罵道:“小畜生,還不動手,要說什麽?”待聽到說什麽“受將軍救命之恩”,嚇得幾乎當場暈過去,心道:“這小崽子是要反齧麽?真是大逆不道。”等最後聽得宇安子說要與柳風舞性命相搏,才鬆了口氣,心中忖道:“宇安子這人食古不化,日後多半也要做掉他再說,可惜了一個傳人了。”
他這般胡思亂想,分了分心,柳風舞的刀已舞了個花,劈頭砍下。此時柳風舞騰空而起,一刀自上而下,便如閃電下擊,玉清子橫劍一擋,“當”的一聲,長劍被自中砍斷。他嚇得屁滾尿流,隻道無幸,一邊忽然伸過一劍,劍尖一觸柳風舞的刀,將柳風舞的刀引在一邊。
這正是宇安子。他將柳風舞的刀接過,兩人翻翻滾滾,在齊腰深的水中鬥了起來。他是個生力軍,柳風舞與玉清子鬥了半日,刀氣減弱,雖在水中占了個地利,卻仍堪堪鬥了個平手。兩人忽起忽落,水花四濺,也看不出誰占了上風。
此時玉清子若上前幫忙,柳風舞氣力將竭,肯定不會是他兩人聯手之敵,但玉清子在水中已怕極了柳風舞,又盼著柳風舞能與宇安子鬥個兩敗俱傷,自己好坐收漁利,因此手提斷劍,隻在一邊窺視。
這時忽然柳風舞一聲斷喝,人從水中衝天而起,宇安子幾乎同時也躍了起來,兩人在空中一錯,海水也濺起丈許高,玉清子在一邊被海水濺了滿頭滿臉,濺到嘴裏的幾滴依稀有些血腥味,他心中又驚又喜,心道:“是誰贏了?”
柳風舞與宇安子兩人幾乎同時落下,又是“嘩”地一聲,兩人都已將勁力用到最高,將海水也逼了開去,雖沒有破軍號沉沒時那等勢頭,仍是有些駭人。玉清子被這一陣水流衝得晃了晃,等海麵平靜了下來,隻見柳風舞和宇安子兩人幾乎貼在一處,宇安子的劍穿透了柳風舞左肩,而柳風舞的刀卻從宇安子胸口刺入,透背而出。宇安子正背對著他,那刀尖在陽光下亮得耀眼。
宇安子到底仍不是他的對手!玉清子心下一沉,馬上又升起喜色。現在柳風舞的刀沒在宇安子體內,而他肩頭也受了這般重的傷,此時自己一劍出手,便可收得全功。一喜之下,對柳風舞的懼意盡去,他雙足一蹬,人已跳出水麵,貼著水皮,人已閃到宇安子背後,一劍從宇安子肩上刺向柳風舞的咽喉。現在自己有宇安子當肉盾,柳風舞有再大的本領,一時也拔不出來反擊了。
這時,隻聽得岸上一個女子哭叫道:“風舞!”也不知是什麽人,玉清子暗道:“這女子也不能留!”哪知他還沒想完,突覺胸口一疼,柳風舞的刀已刺入了自己胸口。他驚詫之下,還不明所以,便已斃命。他的劍雖已觸到柳風舞咽喉,但他的劍本隻有半截,若不用力,哪裏刺入進去?隻是在柳風舞皮膚上留下個小小傷口而已。
柳風舞將手抽出宇安子胸口,剛才情急之下,他一掌從宇安子胸口探入,宇安子本已受傷極重,此時更是雪上加霜。他滿嘴是血,還不曾斷氣,隻是低低道:“他……他是我師……”柳風舞將右手在海水裏洗了洗,伸手到左肩,一把拗斷了宇安子的劍,道:“宇安真人,我也沒告訴你,唐將軍教過我他的斬鐵拳。”
宇安子閉上眼,也不知想些什麽,嘴角有些笑意。也許,對他來說,不殺柳風舞,無法麵對玉清子,殺了柳風舞又無法麵對自己,這般死在柳風舞手裏,他才是心安理得的吧。
柳風舞從玉清子胸口抽出刀來,在他屍身上擦了擦。玉清子此時仍是二目圓睜,大概還在想著怎麽會一下中刀的,也許也在想著他那個永遠也實現不了的清虛帝國了。
柳風舞拖著兩具屍體向岸邊走去。他也已筋疲力盡,玉清子那些俗家弟子一擁齊上,自是可以將他亂刃分屍,但這些人互相看了看,扔下手中的刀劍,爭先恐後向柳風舞奔去,嘴裏叫道:“柳將軍,柳大帝,小人叩頭。”
柳風舞看著他們,把兩具屍身扔在地上,道:“把我水軍團的弟兄們帶上岸來,給他們解藥,再把這兩個好好葬了。從今天起,”他將刀在空中一劈,如同閃過一道閃電,“這裏沒有帝國,現在有的,隻是一個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
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那些人也想不通柳風舞為什麽不要做大帝,卻要與他們平等,但現在他們對柳風舞已視若天人,還是叩頭道:“是啊是啊,柳將軍說得是,我們是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
柳風舞拉起了摔在岸上的朱洗紅,微笑道:“現在,月亮已經近得我們能走進去了。”
朱洗紅眼裏已都是淚水,一把抱住柳風舞,也說不出話來。柳風舞將刀收回鞘裏,一手摸了摸朱洗紅的頭發,伸手到衣服裏抓住了那塊玉佩,用力一扯。
玉佩的係繩扯斷了,大概連皮膚也有些勒破,頸後有點疼痛。他也不敢看這玉佩,須手一揚,玉佩輕盈地飛出,飛了一程,又如一隻中箭的小鳥一樣直落入海中,連個泡沫也不見了。
扔掉了玉佩,象終於扔掉了心頭的什麽東西,柳風舞長舒一口氣,看著天邊。水天相接處,幾隻鷗鳥正在那裏翻飛,水汽彌漫,極目忘去,大海蒼茫一片,什麽也沒有。
星海(上)
天氣晴好。
鄭司楚把手插在口袋裏,走出家門。今天是建國節,街上張燈結彩,火樹銀花,映得天空也越發暗了,但隻要一抬頭,仍然可以看得到晦暗的星空。
“少爺。”
那是看門的老吳向他打招呼。鄭司楚皺了皺眉頭,道:“老吳,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現在沒有少爺這個稱謂,你又忘了麽?”
“是,是,該叫你小鄭,少爺。”老吳臉上掛著笑意,象是故意一樣地說著。
鄭司楚歎了口氣。少爺就少爺吧,雖然這個稱呼自從共和國建立以來就已經廢止了,同時廢止的還有“老爺”、“小姐”、“大人”之類的同類尊稱。因為共和國以民為本,人人平等,從法律上來說,不論是大統製還是在街上要飯的叫花子,享有同樣的權利,當然也不能有人為的階級之分。可是象老吳這樣從舊帝國出來的人,卻仍然保留著十幾年前的稱謂。何況,鄭司楚自己也不相信被尊為國父的大統製和一個要飯的乞丐是平等的。
帝國,是怎麽樣的?
有時鄭司楚也這樣想過。帝國被推翻那年,他剛開始上學,也剛加入童軍團,可是對這個橫亙在曆史中,綿延數百年的龐然大物,他總是知之不詳。從學校的教材中看,帝國是一個腐朽的、墮落的皇朝,為帝國賣命的都是些卑鄙無恥的小人,人民在帝國統治下生不如死,掙紮在死亡線上,幸虧有了共和國,一舉推翻這樣的腐敗統治,才給全國上下的黎民百姓一條生路。的確,書上就是這麽說的,他也是這麽信的。可是,他記憶中的那些帝國官吏,卻並不象書上說的那樣獐頭鼠目,一樣也有氣宇軒昂、英武俊朗的人物,和共和國的官員一樣,並不是製度墮落,就全都卑劣了。
帝國究竟是什麽樣的?
這個問題是他在軍校時上一門《共和國發展史》時第一次開始思考的。在那本書裏,共和國從初起,到壯大,再到得勢,寫得很是詳細,其中最為詳盡的是抗擊蛇人的七年。然而,他發現那本書卻隻字未提那七年裏依然存在的帝國和共和國的關係,似乎,帝國已經成為一個幻影,就此不存在了。他也問過老師,但老師卻以“書上說得很明白”來回答。
這隻是一個搪塞。鄭司楚明白,老師並不想讓自己知道,盡管帝國的滅亡至今僅僅短短十二年而已。但他知道一定可以明白真相的,畢竟時間僅僅過去了十二年,有太多的當事還活在世上。
他走到老吳住的門房裏,道:“老吳,你住得慣麽?”
老吳笑道:“慣,慣,老爺……啊,鄭先生真和氣,老頭子要說住不慣,那真是良心都沒了。”
鄭司楚淡淡笑了笑。父親作為共和軍的高級官員,一直對這些工友十分和氣,這也讓他感到自豪。隻是今天他並不是想來聽老吳給父親歌功頌德的。
“老吳,你今年幾歲了?”
“我啊,都六十二了。”老吳一說到年紀,馬上就來勁了。“身子還好得很,一頓能吃兩碗飯。”
“那好啊。對了,你跟我這個年紀的時候,在做什麽?”
這已經是個小圈套了。鄭司楚說出這句話時,心中有些微微地顫動。共和國明令不得再提十幾年前的帝國,而且將霧雲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都改了名,似乎這樣就可以將帝國永遠埋葬。但鄭司楚知道,在老吳他們的腦子裏,依然還保留著帝國的影子。
“那時啊,我能做什麽?好幾十年了,那時我家裏窮,我也隻有去扛包賺錢。那時苦啊,做死做活,一年也吃不上幾口飽飯。”
這些話也都是老生常談,不過也應該距事實不遠。鄭司楚聽老人們說過,帝國時貧富相差極大,霧雲城的乞丐比現在多得多了。他道:“你還記得那時的事啊?那時都活不下去了麽?”
“我記得可都是真真的呢。說人人活不下去那也是假話,不過,那時當兵的哪有現在的兵好,一個個凶神惡煞也似,凶極了,也就是那大帥的兵還和氣。”
鄭司楚皺了皺眉:“大帥?”
“是啊。大帥的兵都很不錯,行軍時睡覺都睡在露天的,從來不搶人東西。”老吳說到這兒,似乎覺得有點多嘴,忙加了一句道:“當然也沒有現在的兵好。”
鄭司楚隻記得學校裏說過,帝國軍紀敗壞,士兵燒殺擄掠,無惡不做,也沒說過有個大帥有過嚴明的紀律。他道:“你記得是哪個大帥麽?”
因為帝國滅亡沒有多少年,有些帝國的降兵可能還在軍隊裏,共和軍的信條是既往不究,所以除了已經死了的帝國將領,別的一律不提名道姓,他也不知道帝國到底曾有過多少大帥。
“大帥能有幾個,就一個啊。那大帥年紀也還輕呢,當上大帥時好象連三十歲都不到,這倒是個好人啊。”老吳咪起眼,似乎回想起當初的事來。“那時若不是怕死,我都差點參軍了。嘿嘿,要是一參軍,大概也活不到今天的好日子了。”
“他叫什麽?”
老吳一怔,敲了敲頭道:“都十幾年沒提,那大帥叫什麽來著?看我這記性。”似乎忘了他剛自吹自擂過自己的記性。鄭司楚小心地道:“那他姓什麽?”
老吳道:“姓那個……咦,就在嘴邊上,怎麽想不起來了,姓……”他皺起了眉,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但看樣子實在想不起來。鄭司楚有些失望,道:“真想不起來了麽?”
“好象很熟啊,可是……看我這記性,真想不起來了。”
鄭司楚有點失望,他還想再讓老吳想想,這時有人在外麵忽然大聲叫道:“司楚!鄭司楚!”
那是他在軍部的同僚程迪文。程迪文和他是同一年從軍校畢業的,也一塊兒進入軍部當行軍參謀,平時無話不談。此時他騎在馬上,站在了街對麵,滿頭是汗,似乎有點急事。聽得程迪文的叫聲,老吳忽然“啊”了一聲,鄭司楚卻已急忙走了過去,也沒注意到。他到了程迪文馬前,道:“有什麽事麽?這麽急。”
程迪文帶著馬,大概跑得急,馬還在地上打著轉,他用力勒住韁繩,氣喘籲籲地道:“軍部有令,緊急集合。司楚,快去吧。”
軍部有令?鄭司楚吃了一驚,道:“是不是剿匪軍失利麽?”
程迪文道:“你可真聰明,好象是的。快換衣服吧,我還得通知幾個呢,集合令下得太急了。”他說完,一打馬,又沿著路飛奔而去。
共和國建立已經有十七年了,統一全國也已有十二年。但這統一其實隻能說是統一了全國的十九分之十八,西麵的朗月省一直沒能收複。朗月省地勢極其貧瘠險峻,人口也很少,帝國滅亡後,有一支殘兵流竄到那裏,建立了割據勢力。由於朗月省實在太偏遠貧瘠,共和國建立後百廢待新,一直抽不出力量去解決那支殘兵,原本也以為在那種地方帝國的殘兵一定呆不久的,沒想到那支殘兵卻象生命力極強的雜草一樣,在那塊土地上紮下了根。共和三年,國內初定,曾派了一支偏師前去,結果雖然取得了不小的戰果,但一直未能將那支勢力連根拔除,後來無暇西顧,朗月省也實在太窮,這個省份幾乎要被共和國遺忘了,直到今年三月,軍部才真正將解決朗月省的問題提上了議程。五月,趁天氣轉熱,由共和國名將上將軍方若水統率兩萬人組成剿匪軍出師征剿。兩個多月過去了,按日程安排已經開始征剿行動,但聽程迪文連夜傳令的意思,看來方若水出師不利,竟然吃虧了。
鄭司楚急忙家門口走去。軍部既然有緊急命令,該馬上換上軍服前去報到了。他走到門口,老吳迎上來道:“少爺,我想起來了!”
鄭司楚已沒心思再聽他說帝國的事,道:“我得去換衣服,出來時你再跟我說吧。”
他風風火火地衝到自己的書房裏,換上軍服,佩上腰刀,又從馬廄裏拉出馬來。再到門口時,老吳還站在那兒,他道:“老吳,我得出去了,軍部有事。那大帥叫什麽名?”
“叫什麽名我還想不起來……”老吳也一下看到了鄭司楚臉上的不悅之色,忙道:“方才我聽得那位將軍叫你才想起來,那大帥姓楚,旁人叫他楚帥!”
鄭司楚已將馬拉出門外,聽得老吳這般說,忽然一怔。但他馬上跳上馬,加了一鞭向軍部奔去了。
姓楚……
在馬上,他喃喃地說著。這個並不太常見的姓氏恰是他名字中的一個字,老吳也聽得程迪文叫自己才想起來的吧。可是,他想到的並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另一個人。
他的槍術老師。那個沒有官職,但很受政府中官員尊敬,處於半隱居狀態的中年人,他就是姓楚啊。這兩個人是不是有什麽關係呢?
軍部的緊急召集令正是關於剿匪軍的事。由於要攜帶大量輜重,剿匪軍是一個月前才抵達朗月省的。方若水是共和國的名將,僅次於三大元帥之下,是五上將中的第三位,匪軍數量也不太多,按理不會有失敗的道理,但方若水還是失敗了,兩萬剿匪軍損失了三千人,更讓人擔心的是,在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偏僻省份裏,士兵的士氣越來越低落。此事有關共和國的顏麵,大統製已下令,不惜代價也一定要將匪軍清除,所以勢必要組織一支援軍,為剿匪軍補充輜重和鼓舞士氣。
組織會議的是共和國五上將中的畢煒上將軍。畢煒統領的是一支使用遠程武器的軍隊,也有相當出眾的格鬥能力,被稱作火軍團。雖然畢煒上將軍年事已高,快到六十歲了,本就處於退伍致仕的邊緣,但這一次還得由他統領這支曾屢建奇功的軍團出征,看來大統製對此次征剿已是勢在必得,隻許成功,不許失敗了。
畢煒上將軍分派了隨軍出征的將領名單。兩天後就要出發,鄭司楚和程迪文作為行軍參謀,都在名單之列。
鄭司楚在馬廄裏給愛馬梳洗著。天氣很熱,馬身上也很容易出汗,一出汗就連毛都搭在一處。雖然這種活都該是馬夫做的,但對於這匹名謂“飛羽”的愛馬,他實在不放心讓馬夫去做。
鄭司楚將一盆水細細潑在馬身上,再用一柄軟刷輕輕刷著。剛過了七月初九建國節,天就熱得如在燃燒。清涼的水灑在飛羽身上,再由軟刷梳洗,飛羽舒服抖動細長的雙耳,不時打個響鼻。
這匹馬隻有十二歲口,如果是人的話,就是二十四五的年紀,正是身強力壯之時。一身的黑毛,隻有四蹄和頭頂一片是雪白的,整匹馬漂亮得簡直讓人不相信。與俊美相匹敵的是飛羽的神駿,他在軍校讀書時飛羽還是匹兒馬,就已經有軍校所有的馬匹都比不上的腳力了,此時長成了,奔起來更是風馳電掣。當鄭司楚一身戎裝騎在馬上時,霧雲城大街兩邊的樓上,幾乎所有的少女都會向這個俊美的少年投來愛慕的眼神,這也讓他感到有些得意。
馬的壽命平均為四十年,那麽飛羽還有二十八年的壽命。一想到這點,鄭司楚就有些不快。隻是,二十八後,自己也已經足足四十七歲了,那時一個老頭子騎著匹老馬,大概也更相配吧。他有點自嘲地想著。
“司楚。”
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從他背後響起,鄭司楚吃了一驚,將刷子放一來,轉過身,低下頭道:“父親。”
父親看了看飛羽。因為停下了刷背,飛羽有些不安地打著響鼻。父親低聲道:“馬上要出發了,是麽?”
“是,明天就要出發。”
“是火軍團的畢煒統軍?”
“是。”
父親背著手,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匹駿馬,仿佛自言自語般低聲道:“司楚,你一直在打聽帝國的事?”
他從小到大都對父親有種懼意。從很小的時候起,父親就似乎能洞察自己的一切,五歲時想要什麽玩具,十五歲時第一次愛慕某個女子,父親對他的想法總是了若指掌,從那時他就知道不該去瞞著父親。他低下頭,道:“是的。”
“你在軍校中難道沒學過紀律麽?任何人都不得談論前朝之事,你剛畢業就忘了?”
“孩兒知道,以後再不問了。”
父親的唇邊浮起一絲笑意:“原本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帝國是人類曆史上最為黑暗的一個時期,司楚,你不曾經曆過那時,許多事也不必多問,不然是自尋煩惱。”
“是。”
他的額頭沁出了微細的汗珠,但並不是由於天熱的緣故。雖然也不至於有什麽大罪,但對帝國好奇,總是一件有違國家法律的事。幸好父親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歎了口氣道:“洗好馬向你母親告辭吧,她還不知道你要出發的事吧?”
“是,孩兒原也準備就去告訴母親一聲。”
父親眯起眼,又看了看這匹馬,不知為什麽,又歎了口氣,道:“我得去辦公了。司楚,一路小心,朗月省是邊遠蠻荒之地,那些匪軍又凶殘成性,不要再象以前那樣心軟了。”
他畢業後原本因為火器學一課成績最好,分入了火軍團,但在初入軍營時曾不顧一切為一個犯了軍紀當處斬首的士兵求情,和長官畢煒鬧了不大不小一場矛盾。那時若不是他有個當國務卿的父親,隻怕畢煒會將他也斬了。這件事以後,父親動用了手中的權力,將他調離畢煒麾下,成為一個清閑的行軍參謀。他也歎了口氣,道:“是,多謝父親。”
父親沒再看他,轉身走出門去。父親的車已經在門外備好,鄭司楚聽得門外的馬嘶,知道父親已經走了,才鬆了口氣。父親身為共和國的國務卿,素有鐵石心腸的風評,但他也許更象母親一些,總也難以硬下心腸來。
給飛羽洗刷完了,讓馬夫上些好料,鄭司楚換了套便服,轉身向母親房中走去。向母親稟報了要出發之事後,他才如釋重負。母親與父親分居以久,但兩人難得見一次麵也還是相敬如賓。鄭司楚聽說母親年輕時也曾是軍中統領,而他的外公更是共和國早期名將,在曆史教科書上都提到過。對於母親來說,出征廝殺也並不是一件意外的事吧。
向母親告辭後,天已不早了,隻是離黃昏還遠。也許該向老師去辭行?老師雖然說過,平時沒事的話不要到他那無想水閣去,可是現在自己馬上要出征了,大概不算沒事吧。他牽出馬來,走出門去。
無想水閣在城外西山山麓。西山上隻有零星幾家獵戶住著,很是偏僻,老師住的無想水閣建在山腰上的一個潭邊,隻有一條狹窄的小徑通到那裏,因為走的人少,這條小徑上已長滿雜草,幾難下足。鄭司楚走了一程,路越發難行,他跳下馬來牽著馬走。幸好還不算太過偏僻,走了約摸半裏路,轉過幾個彎,便能聽到傾珠瀉玉般的水聲。
那是無想水閣前的瀑布。這瀑布不大,若是連著一個月不下雨,瀑布便會變得很小,隻能聽得淅淅瀝瀝的聲音了。前兩天剛下過一場雨,瀑布聲此時卻很大。
他牽著馬到了無想水閣前。無想水閣臨潭而建,門外是一片菜園,一個戴著草帽的男人正挑著一桶水正專心地澆地。種的是幾壟青菜,菜長得很好,碧綠的菜葉,肥白的菜梗,整整齊齊地排成幾列,象一幅工筆繪製的圖畫。
老師聽得馬蹄聲,抬起頭來看了看,笑道:“司楚,今天不是練槍之日,怎麽過來了?”
鄭司楚將飛羽拴在門外的樹下,走到這人身邊,行了一禮道:“老師,我是來向你告辭的。”
老師摘下草帽,當成扇子扇了扇,道:“怎麽了?你不願練槍了?”
“不是。軍隊要出發,我也得隨軍出征。”
老師怔了怔,道:“又有戰事了?”
“軍部決定派援軍遠征盤踞朗月省的匪軍。動議已獲議府批準,明天我就要走了。”
老師手中的草帽忽地停住了,道:“已經開戰了?
“是。上將軍方若水所領兩萬剿匪軍兩個月前就已出發,一月前開戰,但戰況不利,因此軍部決定加派一萬援軍。”
“誰統領援軍?”
“是上將軍畢煒,老師。”
“三萬兵,兩個上將軍啊,”老師喃喃地說著,“議府也真看得起五德營。”
鄭司楚一怔,道:“什麽五德營?匪軍叫五德營麽?”他聽到和看到的軍情簡報中都稱其為“匪軍”,“五德營”這個稱呼還是第一次聽說。老師似乎也發覺自己有點失言,幹笑了笑道:“沒什麽。司楚,上戰場可不是件好玩的事啊,你準備好了麽?”
“司楚早有準備。老師,您跟我說過,為將之道,當不避鋒矢,與士兵同甘共苦,賞罰分明,言而有信,不擾平民。”
老師笑了笑:“在朗月省,你想擾民大概都擾不到的。不過這話也不錯,哈哈。”他捋了一下頜下的短須,又道:“進去坐一下吧。明天你要走了,給我看看你的槍法。”
鄭司楚垂了垂頭,道:“是。”他心中有些興奮,老師雖然也無官職,但他的名聲在軍中很是響亮,從上至下都在傳說老師是天下第一條槍。自己雖然隻是個行軍參謀,若以槍法而論,卻也已不在那些武將之下了。老師要看自己槍法,那是要傳給自己幾個絕招吧?
進了無想水閣,老師卻隻是拖了一張躺椅過來,自己從下了,從椅子下抽出一支槍來扔給他,道:“來,試試。”
那支槍的槍頭還沒開鋒,看樣子是剛製好了。鄭司楚接到手中,槍杆“呼”地一聲,發出一股厲風。他吃了一驚,道:“好槍!”這槍輕重合手,堅中帶韌,槍杆隻用清漆漆過一層,露出下麵的木紋,奇怪的是上麵還有一圈圈橫紋。
“這是白木槍。”老師微微地笑著,“你運氣也真好,不早不遲,正好趕上了。”
鄭司楚掂了掂長槍,道:“老師,這槍杆上的花紋怎麽這麽怪?”
“這是鐵塔木。”老師見鄭司楚有些茫然,又道:“鐵塔木一年隻長五寸,每次一截,木質極為堅韌,是絕好的槍杆之材。隻是這鐵塔木很難得,每年春秋兩季得削去旁枝,又不能長在風口上,才能讓它向上筆直生長,十年後方能成材。司楚,十一年前我將十株鐵塔木移種至此,每天澆水施肥,種了十一年,隻有這一株最為合用。你數數,這兒可恰是十五節,全長七尺五寸,看看合不合手。”
鄭司楚有點吃驚。種植一棵製槍之木,原來也如此之難啊,大概也隻有老師這樣有閑才行。他將這白木槍握在手中,微微一抖,吐了個門戶,將老師傳他的交牙十二金槍術一路路使了出來。
從第一路使到第十二路,鄭司楚手中的槍忽地一收,直直站好,心中有些惴惴,生怕自己有什麽差錯,但見到老師臉上的微笑,他才放下心來。
老師正喝著杯茶,當鄭司楚使到收槍式時,他放下杯子,歎道:“司楚,你也真有使槍的天份,嗬嗬。”
“老師過獎了。請問老師,司楚這路槍法有什麽不到之處麽?”
老師從躺椅上站起來,走到無想水閣窗前。從窗子裏看出去,山崖上一道瀑布飛流直下,發出隆隆的水聲,激得水麵如沸,而窗下的水麵仍然十分平靜,微波不興,映著藍天白雲,如一麵巨大的鏡子。他道:“司楚,你來看看。”
鄭司楚提著白木槍走到窗前,看著瀑布,不知老師讓他看什麽。老師道:“你看到這水了麽?有極動,亦有極靜,卻又如此和諧。”
鄭司楚腦海之中一閃,似乎有所領悟,道:“老師,您是說槍法也當如是?”
老師轉過身,笑了笑道:“槍法是死的,人是活的,若隻在槍法之中打轉,終究隻是一路槍法而已。你的槍術已經頗有火候,但槍終究是槍,你卻是個人。”
他抬起頭,看著天空。太陽已轉到了西邊,映進窗子來,照得滿室通明。鄭司楚仍是有些茫然,忽然臉上露出喜色道:“老師,您是說要從實戰中不斷吸取經驗,這槍法方能大成,是吧?”
老師歎了口氣:“這仍是槍法。槍本凶器,隻在殺人,原本也不用學,人人都會,但不殺之槍卻沒有幾個人會了。司楚,你還小,但隻要記著,不論你槍術有多高明,心中終不能失了仁者之心。這個‘仁’字,才是槍法的真諦。”
他又看向窗外,喃喃地道:“仁者,唉。”
“仁?”鄭司楚隻覺莫名其妙,他怎麽也想不到槍法的真諦竟然是一個“仁”字。
老師淡淡道:“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覺。這白木槍給你,槍套就掛在壁上。”
鄭司楚大喜過望,道:“真的?謝謝老師。”他興奮之極,槍法得老師嘉許還是小事,這白木槍給了他,才是真正的快事。
辭別了老師,將白木槍裝進槍套,他拉著馬走下山去。走到第一個拐角處,他又回頭看了看,無想水閣已有一半被山嘴掩沒了,瀑布聲也已若有若無。
一萬大軍出發,加上運送輜重的民伕,全軍總也有近兩萬了。鄭司楚騎著飛羽走在中軍,看著前後一眼望不到邊的陣列,心中仍在想著老師說的那個“仁”字。他在軍校中所學,隻是說對敵不可有絲毫仁慈之心,可老師說“仁”是槍法的真諦,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不去想了。他搖了搖頭,伸手摸了擱在馬鞍前的白木槍。出發時程迪文曾要看他的槍,還笑他這柄槍怎的會漆成本色,幾乎是粗製濫造。但將白木槍一握在手中試試,程迪文登時臉色大變,死纏著要鄭司楚將這槍換給他。程迪文的父親程敬唐也是共和國的名將,家境豪富,但鄭司楚出身於國務卿之家,用錢當然買不通他。不過程迪文有一柄極好的腰刀,刀身薄得幾乎透明,叫作“無形刀”,鄭司楚早有豔羨之心,以前也纏著程迪文將這刀換給他,要什麽都成,但程迪文一樣不願。這回程迪文卻因為愛慕這枝白木槍,居然不惜拿這無形刀來交換,但鄭司楚想了想還是回絕了。
這槍是老師一生的心血,即使程迪文的無形刀再好,他也不願交換。
畢煒的火軍團行軍極速,這次沒有帶大型火炮,隻帶了十門小型炮,走得就更快了,一日可行八十裏,隻用了二十餘天就到了朗月省境。經過最後一次補充,全軍穿過天狐峪,踏上了征程。
朗月省地勢極高,這一路過來,簡直就象在爬山。一入朗月省境,行軍速度便一下減慢了許多,向導說方若水的軍隊駐紮在一個雅坦的村落裏,那兒離匪軍的大營很近,總得再走個五六天才能到。
鄭司楚還是第一次到這兒來,早就聽說朗月省是窮山惡水,想象中的天地就是山峰險峻如刀槍,水中有奇形惡狀的異獸,但親眼看到時,隻覺得也就是荒涼一些,也不見得如想象中那樣凶惡。何況朗月省由於地勢太高,雖然呼吸有些困難,但天空卻也明亮許多,放眼望去,萬裏藍天如一塊沒半點渣滓的冰塊一般清澈,山頭有白雪覆蓋,讓人一下便有心空萬裏,不染微塵之感。
也許,山河其實都是壯美無比的,隻是人會不會看而已。
他在馬上顧自想著,程迪文氣喘籲籲地打馬過來道:“司楚,怎麽還沒到麽?”
鄭司楚道:“還得走幾天呢。怎麽,累了?”
程迪文皺起眉頭道:“我耳朵裏嗡嗡地響,氣都透不過來了,真難受。這種鬼地方,那幫匪軍也真呆得下去。畢將軍也怎麽搞的,無休無止地行軍。”
鄭司楚道:“既然從軍了,那就得令行禁止,走吧。還好我們都是騎軍,要是步軍行軍,隻怕你得賴在地上不肯走了。”
程迪文笑了,道:“你這張嘴也真比刀子還快,我還不至於這樣。對了,匪軍的到底有多少軍力?”
鄭司楚道:“大約在一萬兩千左右。你忘了麽?”
程迪文道:“我隻是覺得奇怪,方將軍也是名將,帶的兩萬人並不是老弱殘兵,居然會敗在匪軍之手,當真有點不可思議。”
鄭司楚沒說什麽話。父親告誡過他,不要隨意臧否人物,但他心中也覺得有些奇怪。方若水是締造共和的名將,所統之軍向稱精銳,照理匪軍隻是些烏合之眾,自然該一鼓而勝,當他聽得戰敗之訊時,不覺大為驚奇。
難道,那支匪軍不是一般的烏合之眾?他驀地想起老師漏出的那句話來。老師稱這匪軍為“五德營”,似乎知道一些底細,但他也不敢多問。五德營這個稱呼他從沒聽說過,老師到底是從哪裏聽來的?難道,這個五德營過去曾經很有名麽?
風餐露宿,日行夜止,第四天上到了雅坦村。雅坦村算是比較大了,有兩千多人,但一下子住進了近三萬士兵,這村子登時顯得擁擠不堪。還好共和軍向來以人為尚,以民為本,進駐雅坦村後秋毫無犯,所有一應糧草都是從後方運來,如果從當地采購,一樣按價付款,所以村裏人雖然對軍隊不甚歡迎,也還沒有惡意。
方若水帶著一些幕僚前來迎接他們。方若水經此一敗,人也一下衰老了許多,本來方若水就有沉默寡言之名,現在說的話更少了。由於一下子又多了一萬人,村裏已住不下了,畢煒下令在村外紮營。編造名冊,檢點一路輜重損失,這些都是行軍參謀的活,鄭司楚和程迪文都忙開了。他們入伍也並不太久,作為下級軍官,自然隻能給上司指揮得團團轉,即使他們父親都是共和國的高級官員也都一樣。
等事情都忙好了,天色也已暗了下來。剿匪軍的高級軍官都聚集在畢煒的中軍帳中商議軍情,鄭司楚和程迪文兩人巡視了一圈,揀了塊高地坐下來歇歇。在朗月省,身體象是一下沉重了許多,平時做點事都要累很多,聽向導說那是因為朗月省地勢太高,初來之人不習慣,總得歇上一兩天才成。
鄭司楚找了塊石頭躺下。朗月省日夜溫差很大,白天這石頭被曬得發燙,天一黑,周圍馬上就冷了下來,此時躺在石頭上倒覺得很舒服。他看著太陽一點點沒入遠山叢中,程迪文卻從懷裏摸出一支短笛,順口吹著。笛聲悠揚悅耳,鄭司楚等他吹完了一段,忽然笑道:“迪文,你準是愛上一個女子了。”
程迪文臉一下有些紅,尷尬地道:“什麽啊,怎麽說起這個來?”
“你吹得那麽纏綿,眼裏還色迷迷地,一副眉花眼笑的樣子,準是想起哪個人了。”
程迪文有點惱羞成怒了,道:“鄭司楚,有時我可真怕你,你好象能明白別人的心思一樣。”
鄭司楚微微一笑,道:“看你那樣子,誰都知道你在想什麽了。打完仗,介紹給我認識吧,她好不好看?”
程迪文登時警惕起來,道:“你想做什麽?”
“要是她長得好看,那我就要和你爭爭看。”
程迪文啐了他一口,道:“呸,怪不得在軍校時別人就叫你花花公子。告訴你,你要敢挖我牆角,那我們朋友可沒得做!”
鄭司楚還在軍校時,有時和附近的女校聯誼,那次鄭司楚就極受女校學生的歡迎。他是國務卿公子,人又長得英挺俊朗,自然是那些女學生的首選——雖然以她們的年紀擇婿還早一點。鄭司楚對哪一個都一樣地溫存體貼,讓他的同學們,當然也包括程迪文恨得牙癢癢的。程迪文還真怕鄭司楚會搶他的意中人,所以先把醜話說在前頭,算是警告。
鄭司楚笑了笑道:“得了,開句玩笑都嚇成這樣子,真是重色輕友。”
程迪文仍然有些驚魂未定,隻是勉強笑了笑。鄭司楚坐起來,道:“別想太多吧,壯士臨陣,不死帶傷,要是運氣不好,我們把屍骨扔在這兒也說不定。”
程迪文臉色又有些發白,道:“什麽?不會吧。”嘴上雖然這般說,聲音卻不免有些發虛了。
鄭司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看著遠處。暮色已經降臨,營中一片燈火之光,映得星星點點,遠處仍有些火光,大概便是匪軍的營地了。他喃喃道:“沒什麽不會的,戰場上死個人,比死個螞蟻還容易。”
象是應驗鄭司楚的話,第二天早上,便有一個新來的火軍團士兵死在了睡夢中,周身上下也沒傷痕,軍營中登時鬧得人心惶惶,有人說是朗月省的異形毒蟲咬人致死,也有南邊來的士兵說是中了瘴氣而亡。醫官說此人因為走得太急,無法適應朗月省的地勢才死的,也不是什麽瘴氣毒蟲,軍中士氣才算安定下來。鄭司楚看了看那士兵的屍體,除了腳上因為走路打起一些水泡,也的確沒發現有什麽外傷,看來醫官所說不假。
雖然不至於有瘴氣毒蟲,但軍心仍有些浮動。朗月省風土人情與中原一帶大為不同,語言也不通,村落中雖然也有會說帝國語的村民,但大多人都隻是說難懂的方言,那些士兵初來乍到,自然覺得格格不入了。鄭司楚見軍心如此,心中不免憂慮。
雅坦村距匪軍營地也不過二裏之遙,但當中隻有一條兩山夾起的山穀相通。守在這個名叫天爐關的山穀中,當真稱得上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方若水上次就因為強攻天爐關失利,才損失了三千餘人。克敵製勝的天時、地利、人和三樣,一樣都不占上風,唯一的優勢隻是在兵力上。但兵力前後共有三萬,雖比匪軍多了一倍,在這兒卻不能說是絕對優勢。
怪不得方若水會連吃敗仗。鄭司楚直到此時才算明白過來,共和國那麽多年都不能發兵征剿,並不是對匪軍網開一麵,而是實在無能為力。朗月省到處都是山,地形險要,匪軍在此經營多年,地形熟悉,任誰也不能說有必勝的把握。可如果再姑息縱容下去,隻怕匪軍日益坐大,更難對付了,所以要趁著現在,不惜一切代價去消滅他們吧,隻是,這代價勢必太大了。
要消滅匪軍,首先必要奪取天爐關。但如何奪取這個關口,鄭司楚卻實無計可施,便是方若水和畢煒,也一定覺得困難,因此這兩天全軍上下隻是修整操練,一方麵是讓新來的士兵適應朗月省的水土,另一方麵準是在商議一個萬全之策。
鄭司楚眺望著天爐關的影子,遠遠的可以看到那兩座山頂上旌旗招展。匪軍是打什麽旗號的?他突然有這個念頭,隻是太遠了,也看不清楚,便是用軍中最好的望遠鏡看去,仍隻是模模糊糊一片,依稀看得出旗上隻有一個字,但那是什麽字就怎麽也不知道了。
算了。他想著,隻要衝到近前,便可以看清了。隻是衝到了近前,隻怕也隨時都會丟了性命吧。
“共和軍的援軍主將是誰?”
曹聞道坐在一張白色鼠虎皮鋪著的椅子上,慢慢喝著一碗油茶。油茶是朗月省土著常喝的一種東西,剛來時他根本喝不慣,但喝下去周身便感到有一陣暖意。他今年已快滿五十了,在朗月省住了那麽多年,不知不覺地也已習慣喝這種味道很重的油茶。
那個探子跪在帳下道:“稟曹將軍,共和軍此番援軍軍力一萬,主將名叫畢煒。”
“畢煒!”
曹聞道幾乎將油茶潑了出來。他把茶碗往幾上一放,道:“是麽?不會有錯吧?”
“屬下探得明白,不會有錯。”
“居然動用到火軍團。”曹聞道伸手抹去唇邊的一滴油茶。初聞這消息時的震驚漸漸消褪了,少年時就有的豪氣卻如火一般在胸中燃燒。
四相軍團,沒想到到底還會有互決雌雄的一天。他將沾在手背上的那滴油茶舔了舔,猛地站起身來,道:“來人,備馬,我要立刻向大帥稟報。”
親軍將他的座騎牽了過來,曹聞道翻身上馬,對跟上來的中軍道:“嚴密監視敵軍動向,不得有誤。”打了一鞭,便向中軍奔去。
過了天爐關,便是一個綿延數裏的大平原。當他第一次到這兒時,便欣喜若狂,知道自己找到了一個天造地設的屯軍之所。這些年來五德營在這塊平原上開荒種植,放牧牲畜,已經營得頗具規模。剛來的第一年,當地的土王們對他們頗存忌憚,還曾聯合部落前來攻打,但嚐到了五德營雷霆萬鈞的反擊之後,土王們死的死逃的逃,再也沒人敢對他們說個不字了。隻是易守難攻者,不僅僅是對於攻擊一方而言的,對他們來說,到了這兒要再攻出來,那是一樣的困難。開始時他還隻是想暫時找個隱蔽之所休整,仍渴望著卷土重來,讓這支舉世聞名的鐵騎再次馳騁中原,但兩年後的反攻失利,讓他也明白了今非昔比,共和軍在取得天下後,已不是他們這一支小小的部隊所能抵敵了,從此就絕意東出,一意在天爐關內經營。
經過一列列營房,便是帥府。他到了帥府前,將馬交給守門的士兵,直直走了進去。雖然他現在隻任副帥,但他一直都有不必通告便能麵見大帥的權力。
到了議事廳,裏麵卻空蕩蕩的沒一個人。他心中略略有些惱怒,叫道:“人呢?來人!”
有個侍女出來了,向曹聞道行了一禮道:“曹將軍,是您來了。”
“楚帥呢?去哪裏了?”
“大帥在後院與陳將軍練馬,想再試驗一下飛行機。我馬上去稟報。”
曹聞道心中的怒火一下平息了。飛行機是許多年前帝國軍的一種戰具,也是四相軍團中的風軍團賴以成名的利器,但自風軍團全軍覆沒之後,飛行機的製法已經失傳。
看來,楚帥是有重建風軍團之心。如果此事真個能成,那四相軍團又齊現於世了。
隻是,現在的四相軍團卻是要兵戎相見。
他坐了下來,沒有多久,便聽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人未到,楚帥的聲音已傳了出來:“曹將軍,有什麽事麽?”
“要取五德營,必要先拔天爐關!”
畢煒的手掌猛地敲在放在桌上的地圖上。在圖上,天爐關的位置被抹成了一片紅色,如被血染。
方若水暗自冷冷一笑。這話誰都知道,也不消畢煒來說。他對畢煒一直有些不滿,雖然畢煒比他要大了十歲,但這個前朝降將居然能在五上將中名列第二,讓他很是不舒服。大統製高瞻遠矚,用人不疑,可這件事卻在方若水心中留下了個疙瘩。他淡淡道:“畢將軍果然英明,不知有何高見?”
他的話裏隱隱也有種譏諷,畢煒卻象沒察覺一樣,也隻是微微一笑道:“五德營的曹聞道是個好手,方將軍曾敗在他手裏,隻恐心裏有些後怕,不敢放手一搏吧。”
方若水心中的怒火猛地升了起來。當初他的確是在五德營手下吃過敗仗,但那時指揮五德營的可還不是曹聞道。他強壓心頭怒火,道:“畢將軍是前朝宿將,知己知彼,若水自然遠遠不及。還請畢將軍不要藏私,說一下取勝之道。”
畢煒站直了,道:“方將軍深通兵法,畢煒向來佩服。但用兵之道,奇正相合,堂堂之師無功,便要出奇製勝。”
雖然心中仍有怒氣,但方若水還是點了點頭,道:“畢將軍所言無虛。但匪軍在此經營多年,熟悉地形,而且營中糧草輜重積聚甚多,防禦甚嚴,加上用兵進退有度,我屢次以疑兵挑撥,匪軍仍然不為所動,在下無能,實在無計可施,看來隻有強攻一途。但匪軍在天爐關上經營多年,城門極堅,更有兩門巨炮助守,我軍損失實在太大。”
畢煒道:“方將軍,強攻自是一途,但奇襲也是一方。”
方若水道:“奇襲,奇襲,這兒一馬平川,又是崇山峻嶺,要奇襲談何容易。畢將軍,你也不要想得太輕易了。”
他說得已有些惱怒,畢煒仍不以為忤,淡淡道:“方將軍,當初我也自以為足智多謀,無所不知,但後來漸漸覺得人力有時而窮,集思廣益方是正道。方將軍,不妨如此,看看有無效用。”
他說了個辦法,方若水想了想,忽道:“這也不失為一個良方,就先這麽辦吧。”
在朗月省煮米總不太煮得熟,因此吃的是預先烤好的麵餅。麵餅又幹又硬,和著加水的肉幹吃下去,實是有些難以下咽,程迪文吃得愁眉苦臉,他見鄭司楚吃得津津有味,道:“司楚,你這些東西吃得下去麽?”
鄭司楚把最後一口麵餅和著肉幹吞了下去,拍了拍身上的餅渣,道:“全軍人人都在吃。迪文,我老師說過,為將之道要與士兵同甘共苦,賞罰分明。要是連吃的都受不了,如何帶兵。”
程迪文看著手裏的麵餅,仍是愁眉苦臉地道:“道理我都懂,隻是實在吞不下去,該怎麽辦?”
“你閉上眼睛,想著你吃的是山珍海味,那就好吃多了。”
程迪文也被他逗樂了,“撲嗤”一聲笑出聲來,道:“司楚,有時我真不相信你會是國務卿的公子,你好象天生就是個當兵的料,大概給你草料你也吃得下去。”
鄭司楚道:“要是沒東西吃,那草料也得吃了。”
他剛說完,營中一騎快馬由遠而來,到了近前,高聲道:“幕府各位參謀,畢將軍有請,請速速前去。”
畢煒帳下有九個行軍參謀,各有其職,程迪文和鄭司楚這兩天都是在查點輜重,聽得這傳令兵的話,兩人齊齊站起,行了一禮道:“遵命。”當即上馬向中軍跑去。
在馬上,程迪文道:“司楚,是要出發了麽?我們總不會統兵上前進攻吧?”
鄭司楚道:“若是事態緊急,便是行軍參謀一樣要上陣的。走吧,畢將軍想必有話要吩咐。”他雖與畢煒吵過一場,但向來不曾少了禮數,便是背後也是一樣。
到了中軍帳,方若水與畢煒兩人的參謀已齊聚一堂。等眾人落座,畢煒道:“各位將軍,列位皆是參謀之職,所謂參謀,乃是參讚軍務,出謀劃策。此番我軍受命征剿匪軍,請各位不要拘束,有何高見,踴躍說來便是。”
這些參謀都知道畢煒上將軍足智多謀,卻從不剛愎自用,一向從善如流,隻怔了怔,一個參謀道:“兩位將軍,末將有話要說。”
這人叫甘重理,跟了畢煒很久了,鄭司楚原也認得,知道他是畢煒手下號稱智囊的人物,畢煒有什麽決議總是先和他商量,此時甘重理發言,恐怕也是早已商議停當了。果然甘重理站起來道:“兩位將軍,匪軍固守天爐關,末將今日觀測周遭地形,為拔取此關,也隻有正麵攻擊一途。”
這話當然沒錯,天爐關周圍全是高聳入雲的高山,山上積雪靄靄,根本不用打翻山而過的主意。隻是這事別的參謀想到了也不敢說出來,隻有甘重理才能直言不諱。
方若水皺了皺眉道:“難道隻有強攻了?”
甘重理道:“不錯。”
他這兩個字說得很淡,但是所有的參謀都有些變色。方若水采取的便是強攻,但損兵三千,戰事卻毫無進展。再強行攻擊的話,即使能攻下來,天爐關前非倒下兩三萬士兵不可。一個參謀聲音發顫地道:“畢將軍,為何不用飛艇隊助攻?”
飛艇隊是共和軍威力最強的部隊,隻是出動時成本太高,很少能用。但就算是讓飛艇隊飛到空中扔下一片平地雷,將天爐關轟平,總也比死傷千萬的強攻要好。這參謀一說出來,眾多參謀都頜首稱是,覺得按共和國以人為本的治國思想,采取這等戰術實是上上之策。
畢煒歎了口氣道:“列位將軍,此事原先也曾考慮過,但列位想必不清楚,飛艇隻能飛到兩千尺高,若是再往高處,飛艇的氣囊便會破裂。”
畢煒所言亦是事實,當初飛艇初建,也曾試過往高處飛,結果超過兩千尺,氣囊破裂,飛艇上之人盡數摔死,因此後來的飛艇上升高度最多不得超過一千尺了。
一個參謀道:“可是天爐關頂多也就五六十丈而已……”
他的話還沒說完,鄭司楚在後麵小聲道:“朗月省的地勢隻怕就超過兩千尺了。”
果然,畢煒道:“朗月省地勢太高,本身便有上千丈,在這兒飛艇根本無法升空的。”他看了眾人一眼,道:“列位將軍,此事便是分派給你們的任務,今天每人寫一個作戰計劃,天黑之前給我。一人計短,眾人計長,集思廣益,方能百戰百勝。”
集思廣益,確實是一個好方法,即使一個參謀定下來的計劃毫無可行之處,但隻要有一個想法可取,便可能組成一個切實的計劃了。鄭司楚雖然一向有些看不起畢煒,但此時卻不由得由衷起了敬佩之心。
畢煒,能夠名列共和國五大上將軍的第二名,的確不是等閑之輩。
鄭司楚和程迪文是住在一個軍營裏的,因為他們都是行軍參謀,所以帳中還有桌子。一回到帳中,程迪文立刻攤開了紙墨筆硯,在一刀玉版紙上勾勾描描,鄭司楚卻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也不知想些什麽。程迪文寫寫畫畫了一大堆,天也黑了下來。他舒了口氣,正準備叫鄭司楚去吃飯,扭頭一看,卻見鄭司楚一條腿擱在另一條大腿上,正看著帳篷頂入神。他道:“司楚,你怎麽不寫啊?行麽?”他知道鄭司楚和畢煒起過爭執,可現在是在軍中,若是鄭司楚有令不遵,那可要被畢煒責罰的,即使鄭司楚的父親是國務卿也沒用。
鄭司楚道:“你寫好了?那好,我也想得差不多了,等一會就寫。先吃飯去吧。”
說是吃飯,其實還是來分一碗湯。朗月省蔬菜甚少,畢煒這支援軍還帶上來一些,蔬菜又是擱不長的,所以把新鮮的先做成湯分給大家。雖然朗月省煮飯不太煮得熟,但煮菜湯還是足夠了,肉幹和在裏麵煮過後,居然也有些鮮甜之味,程迪文喝了一大碗,也破天荒地不覺得那麵餅難吃了。他感慨地道:“原來菜湯麵餅味道也還可以啊。”
“你餓上三天後,吃點泥巴都覺得美味了。”
鄭司楚微微笑著,把一塊麵餅往菜湯裏蘸了蘸,才細細咀嚼。程迪文把空碗往桌上一放,道:“對了,司楚,你想出什麽破敵之策來了?”
“你先說吧。你想的是什麽?”
程迪文道:“我隻是照兵法上抄幾句而已,也寫不出什麽來,無非是誘敵出擊,然後以伏兵一鼓殲滅,再以追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入,趁敵人陣腳大亂之際突破天爐關。”
鄭司楚點了點道:“不錯,用兵之道原本也就在此,我想的與你也相去無幾。隻是你用的是什麽誘敵之計?”
程迪文苦著臉道:“我要能想得出來,那我也是上將軍了,不會還是個行軍參謀。”他見鄭司楚微微笑著,心中一動,叫道:“你有主意了?”
鄭司楚仍微笑著道:“差不多了。這條計不怕匪軍不上鉤。”
“是什麽?”
“十二詭道。”
所謂十二詭道,乃是一部不知撰人的兵書《行軍七要》中的一小段,據說是前朝的軍聖所著。實際上,這作者在兵書中說這一小段為上古兵書中所有,他也是拾人牙慧而已。十二詭道其實也沒什麽奇異,無非是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之類人人皆知的道理。《行軍七要》也是軍校兵法教科書中的一種,程迪文讀得很熟,但一向不太看重,沒想到鄭司楚竟以此設計。他心中大感好奇,道:“到底是什麽?”
鄭司楚坐到了桌前,拿起一支筆,先蘸飽了墨,道:“我寫完後你看一下吧。”
鄭司楚寫得不多,也不過四張紙。等鄭司楚寫完一張,程迪文已忙不迭地搶過來看了,待四張紙看完,他倒吸一口涼氣,道:“司楚,你這條計也太繞了吧,匪軍會中計麽?”
“如果是旁人,恐怕不會中計。但匪軍與我們征戰多年,他們對我們的底細知之甚詳,卻由不得他不中計了,哈哈。”說完,鄭司楚還將手指往光光的上唇一抹,裝著抹胡子的動作,這正是甘重理說得興起時的習慣動作。
程迪文仍有些惴惴,不知道鄭司楚的想法到底成不成。天黑下來時將計劃書交上去,十幾個參謀人各一份,堆了一堆,也不知畢煒會取誰的計策。
他們剛回來,忽然帳外響起一陣風風火火的馬蹄聲,有個人叫道:“鄭參謀,鄭司楚參謀在麽?”
鄭司楚走出帳篷,高聲道:“我在這裏,請問有什麽事麽?”
那是個中軍士兵。他打馬到了鄭司楚跟前,跳下馬來行了一禮道:“畢將軍與方將軍緊急召見鄭參謀,有事商議。”
程迪文又吃了一驚,但也不覺得太意外。鄭司楚扭頭向程迪文得意地一笑,道:“迪文,我先走了。”說著,他又用手指在唇上一抹。
他隨那傳令兵到了中軍,中軍帳裏燈火通明,畢煒與方若水正在裏麵說著什麽。那傳令兵道:“鄭司楚參謀到。”
方若水抬起頭,道:“快,快請他進來。”
鄭司楚走了進去,跪下行了一禮道:“方將軍,畢將軍,末將鄭司楚見過。”
畢煒手中仍拿著一張紙,正是鄭司楚寫上的那份計劃書。聽得鄭司楚的聲音,他站了起來,道:“鄭參謀,請起,坐吧。”
鄭司楚坐在一邊,仍是聲色不動,無嗔無喜。畢煒看了一下手中的紙,道:“鄭參謀,這計劃我與方將軍都看過了,覺得十幾份計劃中,以你的這份最為可行。”他還沒說完,方若水已急不可耐,道:“不錯,你居然還會想到這種計策,五德營在飛艇下吃過一個大虧,肯定要上鉤的。”
鄭司楚眼中一亮,從方若水嘴裏又聽到了五德營這個名字,讓他大覺詫異。老師和方若水都見過舊帝國,他們還知道一些什麽?
畢煒似乎也覺察方若水有些失言,道:“鄭參謀,你對這計劃前後想了多久?”
鄭司楚道:“也沒有多久,便是畢將軍你說起飛艇時才突然想到的。”
方若水歎道:“鄭參謀,你當真是個天才了,哈哈。”鄭司楚的父親是國務卿,方若水自己雖然也是高官,但和國務卿相比畢竟要差了許多,這個馬屁見縫插針,不能不拍。
畢煒坐了下來,道:“怪不得這計劃雖然落想出人意料,但前後照應不免有失粗疏,有些一廂情願,若匪軍沒你想的那麽聰明,不依你的想法行事該怎麽辦?”
鄭司楚怔了怔,他倒沒想到這一點。在他想來,這個計謀敵人定會鑽進來的,因此隻以自己的想法寫下去,沒有考慮到各種情形。方若水在一邊打圓場道:“鄭參謀倉促之中定下此計,有粗疏之處自然難免,這自然要再加商討,使之圓滿了。”
畢煒歎了口氣道:“曹聞道可不是無能之輩。他能在朗月省經營這許多年,實力反較當初有所增加,這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與此人為敵,若有料不到的地方,隻怕我也要敗下陣來。”
方若水臉脹得通紅,喝道:“畢將軍,你這個‘也’字是什麽意思?”他先前強攻失利,損兵三千,卻還是因攻失利,不能說敗下陣來了。
畢煒道:“方將軍請不要多心,我隻是說,料敵絕不可大意,謹慎用兵,方是上上之策。”
方若水仍然有些氣惱,但臉上也好歹平靜下來。他重重吐了口氣,道:“畢將軍,依你之見,該如何應付?”
畢煒道:“鄭參謀此計其是奇妙,隻消在此基礎上添補一些應變之策,便大為可行了。方將軍,請再將你帳下參謀都請來商議一番如何?”
畢煒大概也覺得自己先前語氣不免有些觸犯方若水,此時說得平和了許多。方若水道:“好吧,馬上讓他們過來。”
鄭司楚忽然道:“對了,兩位將軍,從今日請將夜間巡邏之人減少一半。”
方若水一怔,道:“為什麽?如此一來我們的底細豈不是容易泄漏?”因為匪軍拒守天爐關,要知道共和軍上下情形也必須派出斥堠細作,將巡邏之人減少一半,被細作探知內情的可能也就大了一半。
畢煒微笑道:“不錯,正是要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底細。”他看了一眼鄭司楚,眼中已有頗為嘉許之意。這兩人皆是足智多謀之人,鄭司楚隻說一句說,畢煒已然會心,方若水便要差了一籌了。方若水又是一怔,馬上也微笑道:“不錯,不錯。”也不知是真知道還是裝作知道。
“敵軍有何異動麽?”
曹聞道把油茶喝完了,抹了抹胡子,向那歸來的探子問道。
“敵軍這兩日隻在操練,似乎新來之兵尚不能適應本地水土。隻是,他們正在收集牛羊之皮,不知要做什麽。”
搜集牛羊之皮?曹聞道怔了怔。牛羊之皮用得最多的是製作軟甲盾牌,難道畢煒會到了這兒才做這些東西麽?自然不會。那究竟有何用途?
他腦中突然一亮,人猛地站了起來,道:“他們有沒有在煮一種極臭的東西?”
探子怔怔地道:“是啊,我見那兒有士兵在煮,黑糊糊的,也不知是什麽。”
曹聞道喃喃地道:“又要用飛艇啊。”
五德營當初百戰百勝,但也經曆過兩場大敗仗,其中一場便是因為飛艇,那次幾乎是滅頂之災,五萬地軍團竟然被打散,以至於隻逃出他們一萬餘人。飛行機已是一種奇妙的戰具了,而共和軍的飛艇更是神奇。看來,共和軍因為攻不破天爐關,便拿出這最後一招來了。
如果是飛艇攻擊的話,該如何對付?
曹聞道心頭一陣茫然。那場大敗仗中,五德營不僅要麵對鋪天蓋地的共和軍,還要應付空中的飛艇轟擊。那一次身處戰陣,耳朵幾乎被爆炸聲和殺聲震聾了,飛艇的威力讓向來不敗的五德營也驚慌失措,以至於四處潰散。那次大敗仗是曹聞道心頭最大的隱痛,也因為這一敗,使得五德營的五統領陣亡了三個,連足智多謀的廉百策都死在陣中,後來隻能讓自己擔當起統率殘軍的重任了。
這付擔子,實在是太重了,幸好,還有楚帥……
楚帥能應付麽?
他猛地站了起來,看向東南方。天爐關象猛獸的巨口一樣扼住了這條要道,這地方實可稱得上天險,除非,敵人會飛。可是,現在敵人真的要飛渡過去了,這天險還能守麽?
一陣風吹了過來。現在正起南風,也正是從敵軍的方向吹過來的。他走出設在城頭的帥府,看了看蹲伏於兩邊的兩門神龍炮。
在這裏立穩腳跟後,他首先就命軍中工正重鑄神龍炮。也因為有這兩門巨炮,敵軍屢次在天爐關前損兵折將,無法越雷池一步。可惜飛行機的製作太過精巧,風軍團全軍覆沒後,再沒有人知道如何做這種東西了。如果風軍團還在,共和軍的飛艇威力雖大,終究不能再耀武揚威。
現在究竟該如何是好?
這許多年來,曹聞道越發知道自己隻能算個衝鋒陷陣的勇將,實在非大帥的材料。也隻有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之處,才把指揮權交給了楚帥。隻是,楚帥到底能不能經受住這樣的考驗?
也許,隻有取得這次戰役的勝利,楚帥才能真正稱得上是楚帥吧。
他把天爐關的事交給中軍官後,又向帥府走去。進了帥府,楚帥仍不在內,還在後麵試驗飛行機,看來飛行機的製作仍舊不得要領。
當楚帥的腳步聲又在後院響起時,曹聞道已有些急不可耐,不等楚帥出來,便行了一禮道:“楚帥,末將有事稟報。”
楚帥和陳忠一起走了進來,陳忠當初號稱天下第一力士,雖然也沒辦法證明,但與他角力的確實從來沒有人能勝過他。此時的陳忠也已須發皆白,因為征戰辛勞,這個四十餘歲的漢子看上去和六十歲人差不多。
楚帥一把扶住他,道:“曹將軍,請起。我不是早說過您不要如此麽?”
曹聞道道:“楚帥雖是好意,但為將之道,當與士兵同甘共苦,一體無二。末將份屬下屬,自然該行這個禮的。”
楚帥不再堅持了,曹聞道將禮行足了,方道:“楚帥,敵軍今日起在雅坦村高價收集牛羊皮,且在燒煮瀝青。”
楚帥還不曾開口,陳忠已驚道:“什麽?他們是要造飛艇?”
雖然飛艇的製作方法他們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該如何讓飛艇升起來,但飛牛羊皮和瀝青是製作飛艇的材料,他們卻是早就清楚的。曹聞道點了點頭道:“正是,我也是這般想。”
楚帥皺起了眉頭道:“飛艇?不可能吧。”
“末將也有懷疑,但探子便是如此報告,不會有錯。”
楚帥踱到帥府門口,看了看天空。朗月省因為地勢絕高,天空也比別處要明亮清澈許多。楚帥想了想,才慢慢地道:“在朗月省,飛艇是飛不起來的。”
曹聞道道:“什麽?為什麽?”
楚帥笑了笑:“朗月省地形如此之高,當初的飛艇隻能升到一千尺左右,但朗月省的地勢已超過千丈了,那已超過飛艇升空極限。”
陳忠忽道:“為何不是共和軍改進了飛艇製法,現在的飛艇能夠升那麽高麽?畢竟,都已經十幾年了。”
楚帥道:“若真有此事,共和軍定會將製作飛艇的材料帶來,不會就地取材,收集牛羊皮了。”
曹聞道呼出一口氣。楚帥的分析有理有據,看來事實確實如此,自己實在有些多慮。但他仍是有些詫異,道:“那他們收集牛羊皮做什麽?做軟甲麽?”
他剛說出是不是做軟甲,陳忠在一邊脫口道:“做攻城器械吧。”曹聞道倒是一驚,心道:“老陳這些年也長進了許多,不是以前那個一身死力氣的莽漢了。”做攻城器械,確實比做軟甲更有可能。哪知楚帥還是搖搖頭道:“不會。他們是給我們看的。”
“給我們看?”
曹聞道和陳忠同時叫了起來。楚帥點了點頭道:“正是。敵人收集牛羊皮,做的隻怕仍是飛艇,但卻是誘敵之計。在這裏他們不能持久,不象我們天爐關內有千頃良田,可以自給自足,他們的糧草接濟困難,最多隻能圍我們半年,半年之後必定絕糧,因此如果我們堅守下去,到時他們要麽退兵,要麽就不惜一切代價地強攻。”
曹聞道恍然大悟,道:“那他們是引誘我們去攻打了?”
楚帥微微笑了笑道:“正是如此。如果我們不中他的計,他也就無可奈何。”
曹聞道心中放寬了一些,道:“也怪不得他們將巡邏兵力也減少了,原來是示弱於我,引我們前去攻打,那我們堅守便是。”
他說得輕鬆,楚帥臉上卻仍有憂色,道:“堅守隻是權宜之計,敵人兵力遠遠超過我們,如果他們不惜一切代價猛攻,隻怕天爐關也擋不住他們,他們豁出戰死一半,也可以突入內部。到了那時,我們還能有什麽勝算?”
曹聞道心中又一沉。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對自己的實力自也清楚。現在天爐關內士兵還有一萬零一點,雖然休養生息,這些年來也有新兵補充,但畢竟時日未久,那些新兵的戰力也乏善可陳。一旦敵軍真個突破天爐關,裏麵一大片平原,無險可守,定然一敗塗地。他喃喃道:“守也不成,戰也不成,那該怎麽辦?”
“將計就計。”楚帥臉上帶著一絲笑意,笑意中也有了些殺氣,“敵人既然門戶大開,有意引誘我們,那我們就因勢利導,趁機而入,燒他的輜重!”
曹聞道腦海之中猛地一亮。輜重糧草,乃是行軍根本,糧草一絕,共和軍就再沒有勝算,隻消頂住他們幾輪搶攻,隻怕這支共和軍的遠征軍進得來出不去,要被全殲於天爐關了。他心頭一陣興奮,道:“好!該怎麽做?”
楚帥道:“曹將軍,請你召集諸軍將領,我們立刻來商議一個計策。此計若成,共和軍不戰自敗了。”
曹聞道點了點頭道:“好,我馬上去。”他興衝衝地向外走去,方才進來時心事重重,此時判若兩人。
等他一走,陳忠歎道:“真好。”
楚帥道:“什麽?”
“真好。”陳忠的眼裏忽然飄起了一陣迷霧,“當初我以為我們真個要走投無路了,幸好上天把你賜給了我,星楚。”
楚帥笑了笑,道:“爹,別這麽說,我都是你們教出來的。對了,還有一件事。”
“什麽?”
“共和軍設此誘敵之計,多半不會想到我們要絕他後路。我算過了,兩日後敵人的補給車隊又會上來,如果我們能將這支車隊擊毀,勝算便更多幾分。”
陳忠猛地站直了,道:“遵命。”
楚帥雖不曾讓自己前去,但他知道自己這個孩子的心思。五德營將領中經過那一場大敗後,已沒有特別出色的人材,楚帥這般說,那是想讓自己去。雖然這個孩子是他看著長大的,但此時,他心中也確實象麵對著一個大帥。
依稀仿佛,也有當初楚帥的影子了。他心底淡淡地想。
“你將五劍斬帶去吧。”星楚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陳忠皺了皺眉道:“這可不好,當初五劍斬就是守衛楚帥的……”
楚帥打斷了他的話道:“不要多說了。”
五劍斬最初是十劍斬,是十個劍術極為高超的武士。如今雖然隻剩了一半,年紀最小的也已過了四十,但劍術不減當年。雖然五人劍騎馬上陣不見得如何,但在步下相鬥,可以說天下沒有一個人敢以一人之力與這五人抗手。楚帥將這五人派到陳忠身邊,自是為陳忠保駕護航的。陳忠沒有再說什麽,淡淡道:“星楚,你可要小心,方若水還則罷了,那畢煒數十年前就是名將,你可要小心。”
楚帥又笑了笑,道:“知道了,爹。”
雅坦村外的援軍陣地中,圍了一片空地,畢煒在工兵中選派了二十餘人手很巧的到那裏,每日裁剪牛羊皮縫起來,再刷上瀝青。隻是一日功夫,便已將飛艇的飛囊製成了五分之一。
照此進度,第六日便能將飛艇製成了。飛艇隊製作成本太大,共和軍中有不少新兵都沒見過,隻有少數老兵還記得當初共和軍中這件神奇的武器,一想到那時飛艇浮在空中,大破不可一世的地軍團的情景,那些老兵心花怒放,隻覺這一仗是贏定了。他們卻不知道,這飛艇其實根本載不了人,更不用說裝載炸雷了。
鄭司楚看著工兵製作飛艇,心中卻突然有了些不安。原先他隻以為自己這條計絲絲入扣,敵人定會中這圈套,但聽畢煒所言,卻不免又有些躊躇了。敵人的將領有何想法,究竟如何應對,這的確是個未知數,又怎麽能一廂情願地覺得敵人也會按自己的計劃行事?畢煒雖然將這計劃補充了許多,但敵人若一概不理,一味堅守的話,勢必又要成為強攻之勢。而敵人在天爐關內屯積了大量糧草,足以堅守到明年,如果敵人真的不中計,難道真要打一場消耗戰,以兵力優勢取勝麽?
匪軍一共不過一萬餘人,又缺乏補充,當共和軍源源不斷地補充上來,他們肯定是消耗不起的。但兵家上者,為不戰而屈人之兵,用那麽大的代價去平定這樣一支匪軍,即使勝了,那也是得不償失的。他不禁感到有些茫然。
敵人的上策,就是束手投降,讓共和軍給他們一個妥善的去處,這才是最好的結果吧,可是他也知道這樣的事才是一廂情願,絕不可能的,這一戰一定要分出一個勝負來。一方占了地利,一方有優勢兵力,現在雙方的實力該是五五開,共和軍占優些,可是要分出勝負,隻怕雙方都得付出極重的代價。
“鄭參謀。”
方若水的聲音從身後響了起來。鄭司楚轉過身,隻見方若水由兩個親兵護著向他走來。他跪下行了一禮道:“方將軍,末將有禮。”
方若水道:“這個計策……”
鄭司楚不等他說完,搶道:“這個計策是要好生商議,請方將軍放心。”心中卻有些暗自惱怒。方若水也算名將,怎麽這等不識輕重,居然在大廳廣眾之下說了出來。雖然此處是共和軍的營地,但安知不會有匪軍的探子在這兒。方若水似乎也省得了,馬上接口道:“正是正是。”他看了看四周,道:“鄭參謀,我帳中有些青稞酒,去喝一杯擋擋寒氣吧。”
朗月省種的是一種叫青稞的麥子。青稞很是耐寒,方能在此處生長,釀成酒後味道也甚是醇厚。出征時軍中士兵是不得飲酒的,但將領不在此禁令以內。鄭司楚年紀雖小,酒量在軍中卻已小小有名,方若水對這個國務卿公子聞名已久,如今同在剿匪軍中,若能攀上這層關係,日後軍銜雖不能再升了,官職再升一兩級還是可能的。
鄭司楚聽得一個“酒”字,已是饞涎欲滴,雖然明知喝酒不好,還是躍躍欲試。跟著方若水到了他的帥帳,方若水讓親兵將酒菜端了上來。畢煒的火軍團全軍上下一律待遇,連鄭司楚他們這些參謀也隻能吃點菜湯麵餅,方若水的帥帳中卻大不相同了。盡管在朗月省沒有什麽山珍海味,但他這兒還是有不少新鮮蔬菜肉食,肉都烤得香味撲鼻,蔬菜碧綠生鮮,方若水倒了杯酒,笑道:“鄭參謀少年英俊,來,來,我先敬你一杯。”
青稞酒的味道也很醇,鄭司楚端起杯子來,笑道:“方將軍過獎了。末將隻是一介小兵,還望方將軍栽培。”
方若水道:“豈敢豈敢,鄭參謀深通兵法,方某癡長幾歲,與鄭參謀相比,實在自慚形穢。鄭參謀如此大才,方某有個不情之請,戰後請鄭參謀來我軍中為將,不知可否?”
鄭司楚正喝著一杯酒,聽得方若水的話,隻覺得酒味也一下變劣了。這些過份的恭維話讓他實在不舒服,如果自己的父親不是國務卿的話,方若水大概連正眼都不會看自己一眼。但方若水這般說自是一番好意,他淡淡笑道:“多謝方將軍抬愛,此事等班師後再說吧。”
方若水歎道:“不是我說老畢,鄭參謀如此大才,在他麾下實在是屈材。”
即使是屈材,也比在方若水帳下更好一些吧。鄭司楚默默地想著。方若水雖然與畢煒齊名,同是五上將之一,但這兩人的能力實是有天地之差。盡管在方若水帳下待遇會好得多,可是卻學不到什麽東西。鄭司楚發現,自己盡管不喜歡畢煒,但卻還是寧可呆在畢煒麾下。
也許,在自己的血液中,外公段海若的血仍然在流淌著,渴欲廝殺和戰鬥吧。
方若水大概也覺察鄭司楚並不是很想到自己軍中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道:“鄭參謀,此計成功的話,功勞簿上第一條便要記著你了。”
鄭司楚道:“這個全靠方將軍和畢將軍指揮有方,三軍將士用命,大家合力方能成功。方將軍,對了,那日我聽你稱匪軍為‘五德營’,那到底是什麽?”
方若水有些尷尬。法律規定不得談論前朝的事,但這回卻是國務卿公子在問,而自己也漏出了一句。這算是軍情,不算違紀吧,他想著,口中道:“五德營本是前朝軍隊中的最精銳之軍。當初前朝有地、火、水、風四相軍團,其中地軍團便有五德營組成。”
“地、火、水、風?”鄭司楚怔了怔,“畢煒將軍不就是火軍團麽?還有鄧元帥所統也叫水軍團,有什麽關係麽?”
也許是因為說出了口,方若水也不再拘束了,道:“那正是前朝的水、火兩軍團,鄧元帥和畢將軍都曾在前朝為將。”
“是這麽回事啊。”鄭司楚恍然大悟,那麽說來,畢煒該和這個五德營曾經同殿稱臣,相當熟悉了,怪不得對敵將也了若指掌。他道:“五德營的總統領是那個曹聞道麽?”
方若水笑道:“他?還排不上號呢。當初五德營人才濟濟,仁、義、信、廉、勇五營,曹聞道隻是第五位,屬勇字營統領。不過自仁、義、廉三營統領死後,他苦讀兵法,本領大進,已是今非昔比了。”
原來五德營隻剩了兩個統領!因為匪軍能以一萬餘人力抗三萬多共和軍,鄭司楚一直以為這支五德營定然無損,可聽方若水這般說,五德營竟然隻剩下了一些殘兵敗將,居然還能有這等戰力,當初地軍團整裝滿員的時候,這該是一支多麽強大的部隊!更讓鄭司楚吃驚的是,方若水原來也並不是自己想的那種無能之輩,他對敵人了解相當透徹。
三元帥,五上將,的確都是名下無虛啊。如果方若水真的是浪得虛名,那以他不占絕對優勢的兵力,恐怕匪軍早就殺出來了,也不會行成現在的對峙之局。
鄭司楚道:“那五德營的主將是誰?還在麽?”
方若水象是被咽著了一樣,怔了怔,鄭司楚又問了一句,方若水方才道:“那個人……”
他還沒說完,門外忽然有人道:“方將軍,敵軍有異動了!”
方若水如蒙大赦,站起來走到門口,道:“出什麽事了?”
門外是個斥堠。他跪在門口道:“稟方將軍,匪軍淩晨曾經開過一次門,有一小支部隊脫離,不知去向。”
與共和軍相比,五德營對朗月省的地形了解得要多得多了。方若水道:“知道了。”
他掩上帳門,臉上多了幾分憂色。鄭司楚道:“方將軍,出什麽事了麽?”
“匪軍有異動,我擔心,他們會不會派奇兵襲擊我們的運糧隊。”
如果是昨天方若水說這一席話,鄭司楚隻怕會笑笑,覺得方若水無事生非,根本不用理會。但此時他知道方若水絕非無能之輩,不由得多想了想。的確,雖然進朗月省隻有一條大道,但五德營在這兒經營多年,對這兒熟悉之極,安知會不會有什麽小道相通。如果運糧隊遭襲,全軍糧草不繼,那這仗就沒辦法再打了。
這不是多慮。
鄭司楚站了起來,道:“方將軍,運糧隊有士兵押送麽?”
方若水道:“畢將軍隻派了五十個人前去接應。唉,要對付的是五德營,起碼也得派上兩百個護送才行。”
“沒和畢將軍說過麽?”
“說過了,可他不聽,隻說我多慮。”
方若水不論軍銜還是官職,都要比畢煒低一級,加上方若水新敗,在畢煒跟前更是說不出話來。鄭司楚卻覺得方若水此慮不是多餘,糧草為行軍之本,絕不能有閃失,畢煒足智多謀,怎麽會不考慮這一點?他點了點頭道:“方將軍所慮大是有理,我去向畢將軍進諫。”
方若水舒了口氣,道:“鄭參謀你說得甚是,畢將軍該聽聽你的。”其實他比鄭司楚地位要高得多,隻是不自覺地就將這個少年當成國務卿本人了。
鄭司楚站起身來,便要出門,忽然想起了什麽,又道:“方將軍,當初地軍團的主將是不是姓楚?”
方若水又是一怔,道:“你知道啊?”
“他叫什麽?”
方若水又象咽著了一樣,想了想,方才一咬牙,道:“他叫楚休紅。”說著,忽然又笑了笑,道:“鄭參謀,我真不願提這個名字,不怕你見笑,方若水領兵多年,也算勝多負少,但當年在這楚休紅手下敗得最慘。”
方若水也因此不願提地軍團五德營的事吧。經曆過那樣的大敗,方若水定然心有餘悸,所以畢煒才會譏諷他。鄭司楚辭別了方若水,向畢煒的帳中走去,心中隻是默默地想著。
這個楚休紅,多半不會在天爐關了,不然方若水隻怕根本不敢提兵前來。那麽楚老師和這個人到底有沒有關係?如果老師就是楚休紅的話,現在自己對付的,不就是他的舊部麽?
鄭司楚突然想到臨出發時老師對自己說的那一席話。所謂的“仁”字,老師其實不是僅僅是指槍法,而是要自己多少對五德營手下留情吧?可是自己設的這個計策卻要將五德營一網打盡,回去後老師知道了會怎麽想?
鄭司楚求見時,畢煒正在帳中察看地圖。見鄭司楚進來,畢煒笑了笑道:“鄭參謀,有什麽事麽?”
鄭司楚跪下行了一禮,道:“畢將軍,方才聽方將軍說敵軍今晨派出了一支小隊,不知去向,方將軍懷疑敵軍會不會去偷襲運糧隊。”
畢煒笑道:“多慮。朗月省地形險要,隻有一條大路通到這裏,匪軍又不會飛,他們怎麽穿過雅坦村去偷襲運糧隊?”
鄭司楚道:“敵軍久在朗月省,地形熟悉,萬一他們找到一條小路繞過雅坦村,那可如何是好?”
畢煒道:“縱然有小路,要繞過雅坦村也須兜個大圈子。縱然他們能趕上運糧隊,以疲弱之兵如何是護送士兵的對手?此間事務繁忙,準備事項眾多,鄭參謀,不多想這些了。”
鄭司楚道:“兵法有雲,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我們隻以為敵軍不會偷襲,這不正是畢將軍你所說的一廂情願麽?一旦運糧隊遭襲,全軍根本動搖,後果可是不堪設想。”
畢煒臉沉了下來,喝道:“鄭參謀,你可是在指摘我指揮不力麽?”
“末將不敢。末將以為有備無患,僅僅五十人護送實在太少,加派兩百人前去接應終不會有錯。畢將軍,若軍中無人有空,末將願擔此任。”
畢煒似是被說錯了,想了想,忽道:“好吧。鄭參謀,我給你一支將令,你點二百人前去接應。”
鄭司楚臉上露出笑意,又行了一禮道:“多謝畢將軍。那我即刻前去。”
程迪文騎在馬上,有些不悅地道:“司楚,你沒事幹請這種令做什麽,在這路上跑馬,難道好受麽?”
鄭司楚接令後立刻點了兩百人,帶齊幹糧出發。運糧隊總要兩日後才能到,現在出發,得一日多才能碰頭。鄭司楚知道已經落後了五德營半日,隻望五德營的小道七拐八拐得多一點,不要讓他們先行遇上運糧隊。隻是出發得急了,程迪文也被他拖了出來,一路上背地裏抱怨個不住。
鄭司楚道:“迪文,別罵我,這糧草可是軍中命脈,不能出亂子,累就累點吧,總比把性命丟在這兒的好。”
程迪文也閉上了嘴。他和鄭司楚在軍校同學四年,知道自己這個好朋友實是個難得的將才,當初軍校演習兵法時便是百戰百勝,如今投入實戰,鄭司楚說的話多半有些道理,不然畢煒和方若水也不至於在那麽多參謀的作戰計劃中獨獨挑中了鄭司楚的一份。他掏出水壺來喝了一口,道:“司楚,你覺得匪軍真會偷襲運糧隊麽?”
“不一定。”
程迪文幾乎要把水壺都給扔了,他叫道:“不一定你還請令出來!”
他叫得太大聲,那兩百個士兵都怔了怔,不知道這個程參謀大驚小怪做什麽。鄭司楚道:“不一定的意思是不一定會來,也不一定不來。對於這等事,我們自然是有備無患。”
程迪文想了想,歎道:“好吧好吧,聽你的,反正你這家夥夠機靈,我爹就說過,聽你的沒錯。”
程迪文的父親程敬唐雖然不是三元帥五上將之列,也是共和軍的一個名將。聽得程迪文這麽說,鄭司楚不由有些得意,道:“程伯真這麽說麽?”
“是啊。我爹說你是個天生的軍人,日後成就隻怕在你外公之上。”
程迪文說這話時也隻是順口一說,他根本沒有想到自己說得完全正確,日後,鄭司楚真的會大放異彩,在以後的內戰中成為再造共和的英雄。隻是這時的鄭司楚僅僅是一個行軍參謀,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過自己有可能超過自己的外公,號稱共和國最初的七天將之一的段海若。他隻是笑了笑,道:“我要能有程伯這樣的成就,那就謝天謝地了。”
他們出發時已過正午,過了一程,天黑了下來。由於全軍都是騎兵,他們行進甚是快速,明天一準可以和運糧隊碰頭。從駐在成昧省的屯軍點抵達雅坦村,大約得四日路程,這樣鄭司楚他們可以在中途遇到運糧隊,前後總得三日半方能回到雅坦村。雖然心急如焚,但一到夜晚,路上漆黑一片,看也看不清了,隻能打尖休息,等天亮再走。
紮好臨時營地,把馬匹都拴好,這個營地雖然倉促搭成,卻是整整齊齊。程迪文雖然對戰術兵法沒有太高的天份,但他和父親一樣,有相當高的整頓能力,這也是鄭司楚非把他叫出來的原因。鄭司楚定計指揮,程迪文依計執行,這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有程迪文在身邊,鄭司楚也覺得膽氣壯了不少。
點起幾堆火,馬馬虎虎吃過了晚飯,鄭司楚讓士兵們早些休息,留了十個人巡哨。雖然這條路上鬼影子都不見一個,但鄭司楚仍然不敢有絲毫大意。安排好後,他靠在一個背風的地方,仍然不緊不慢地咀嚼著半塊麵餅。程迪文已經草草啃完了,又從懷裏摸出那支笛子來想要吹奏一曲,鄭司楚忽道:“迪文,今天不要玩你那個鬼哭狼嚎了。”
程迪文撇了撇嘴,道:“你少來嫉妒我,不會吹就明說好了,我教你。”
鄭司楚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道:“我是說今天不要吹了,不要驚動了敵軍。”
他的確在嫉妒程迪文吹得一手好笛,當初在軍校,自己家世高過程迪文,外貌身高也勝過他,可程迪文就是因為能吹一手笛子,很讓女校的學生如癡如醉,所以也有一些女生對他不理不睬,反而對程迪文頗加青眼。那時他也偷偷學過吹笛,但總是不入門,吹出來的很不中聽。他說程迪文吹得“鬼哭狼嚎”,其實說的是自己。
程迪文聽鄭司楚說的這個理由,倒也同意,道:“也是。”將短笛往腰裏一插,但手上卻很不得勁,晃了兩晃道:“司楚,我們來練練刀吧。”
這回輪到鄭司楚撇嘴了:“你有那麽好的寶刀,我和你比,不用幾招腰刀就被你削斷了,不幹。”
程迪文的槍術根本不能和鄭司楚相提並論,刀法還勉強可以比比,但他的無形刀削鐵如泥,鄭司楚卻是根本無法抵擋。程迪文道:“玩玩動什麽真刀,我們用木刀試試吧。”
他揀起地上兩根拿來生火的木柴,抽出刀來削了兩下,約略削成了木刀的樣子,將其中一把拋給鄭司楚,道:“看我程參謀大展神威,單刀力破鄭司楚!”
這當然隻是吹牛,沒用無形刀,隻三四個照麵,程迪文後頸被鄭司楚輕輕砍了一下。如果用的是真刀,這一下足以將程迪文的頭都砍下來。鄭司楚用力甚輕,程迪文隻是覺得頸後微微一痛,不由惱羞成怒,正待返身攻擊,哪知剛轉過身,忽見鄭司楚向後一躍,跳開了三四步,道:“迪文,你聽!”
程迪文一怔,道:“什麽?”
“好象有腳步聲。你耳朵比我靈,聽聽看。”
程迪文聽他說得鄭重,伏倒在地聽了聽。這手伏地聽聲是軍中人人都會的,程迪文因為吹慣笛子,耳力超過常人,細微之處也辨得清楚。他聽著,忽道:“果然,腳步聲甚亂,大約,有兩百人。”
“在什麽地方?”
“約摸一裏以外。”
一裏以外……
鄭司楚陷入了沉思。朗月省人口很少,整個朗月省大約隻有七十萬人口,這兩百人很有可能便是五德營的奇襲隊。
好快啊。鄭司楚有些呆呆地想著。他不曾和五德營正式交手過,但五德營能讓方若水吃了一個大敗仗,自然不會弱,可走小路也如此快法,幾乎要和他們並駕齊驅,明天很有可能同時趕到了。
程迪文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道:“司楚,怎麽辦?”
五德營熟悉地形,晚上也在趕路,此消彼長,速度不會比他們這支騎軍慢。鄭司楚心頭有些發寒,覺得帶出兩百人來還是有些托大。可是如果士兵帶得多了,行軍速度又會減慢,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搖了搖頭道:“不要多想了。現在我們在暗,敵人在明,他們未必知道我們也在接應,到時還有五十個先行接應運糧隊的士兵,我們可占優勢。”
程迪文放下心來,道:“那就好。”他先前趴在地上,身上也沾了些泥土,拍了拍,忽然叫道:“哎呀,我的項鏈到哪裏去了?司楚,你幫我找找。”
鄭司楚道:“你一個大男人,戴什麽項鏈,丟了就丟了。”
程迪文有點想哭似地道:“這可不一樣,這是我媽給我戴的,一個雞心墜子,上麵鏤著個‘吳’字。那是我的護身符,出發時我媽交待過,千萬不能丟了。”
鄭司楚聽他說得著急,也拿了根帶火的木棒過來往地上照著。朗月省地勢高峻,一鉤殘月高掛天邊,淡淡的月光竟是藍色的,照在地上也根本照不亮什麽。在程迪文方才趴著的地方照了照,鄭司楚忽然發現地上有個東西一閃,拿了起來道:“是這個麽?”
那是個金子打的墜子,上麵鏤著個怪怪的字,大概是個“吳”字,與尋常字體大為不同。程迪文接了過來道:“謝天謝地,就是這個。”
項鏈的鏈子斷開了,一時也掛不上。鄭司楚見他笨手笨腳地弄著,道:“別弄了,天亮再看吧。”程迪文見黑燈瞎火的也的確弄不好,取出一塊手帕來包好了放進懷裏,準備明天天亮了再連起來。
兩人重新坐到火堆邊,鄭司楚道:“迪文,你這墜子上怎麽有個‘吳’字?那是什麽意思?”
程迪文道:“你不知道麽?我以為鄭伯跟你說過的,我爹本來姓吳,程這個姓是後來改的。”
第二日天一亮,二百人便早早起身,胡亂吃了點東西重新出發。發覺了五德營也在趕路,鄭司楚的麵色登時凝重起來。雖然隨軍出征,來了也有好幾天,但一直還不曾開戰,這一次,隻怕就要麵對麵地對上五德營了。
走到天交正午,停下了歇了歇,程迪文抽空拿出那個項鏈比劃著。項鏈也是用金子打的,有一個環開了,手頭沒工具也弄不好,隻能放擱在懷裏,準備回去後讓隨軍工正修一修。鄭司楚一邊喝著水吃著麵餅,一邊默默地想著。
五德營要輕身奇襲,人數肯定也不會太多,大概也正如程迪文聽出來的,在兩百人上下。在軍校時說起打仗,每個人都能眉飛色舞,似乎個個能手握重兵,百戰百勝,但一旦真的要開戰了,他才發現自己心底仍然帶著懼意。老師也說過,初次上陣,再勇敢的士兵也會害怕,老師自己第一次到戰場上時也一樣。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身體被利刀砍開,被長槍刺透,如果能無動於衷,那隻能是個瘋子。所以感到害怕並不可恥,更重要的是克服自己的恐懼心,這樣才能越戰越勇。
自己和程迪文都是第一次上戰陣,現在,也正是該害怕了吧。他回頭看了看手下的那些士兵,由於這十一年來基本無甚戰事,這裏的士兵也有近三分之一都是新兵。昨天聽得敵軍也在趕過來,那些新兵中有幾個不住地舔著嘴唇。鄭司楚知道,越是恐懼,嘴裏就越是發幹,這幾個人雖然臉上看不出來,心中實是害怕之極了。
還好。他想著,至少自己還沒怕成這樣。也許,程迪文說自己天生就是個軍人,可能也沒錯吧。可是他心裏最喜歡的,其實是什麽都不做,靜靜地躺在一片細草如茵的野地裏看天上的白雲。
他看了看四周。朗月省十分荒涼,雖然是夏季,天午時陽光很烈,但由於地勢太高,仍感覺不到多少暖意,地上也少見綠色,隻有零星幾株樹半死半活地直立在路旁。天上的白雲倒是慵懶如絮,一朵朵如伸手可及。
如果沒有戰爭,揀一塊石頭睡上一覺,讓太陽照在身上,呼吸著清冽的空氣,倒也不錯。
他不由得笑了笑,默默地垂下頭。
“司楚。”
程迪文拍馬過來,叫了他一聲。鄭司楚略略一驚,抬起頭道:“怎麽了?”
“前麵好象有一支馬隊過來了,不是太遠,頂多一兩裏地。”
鄭司楚側耳聽了聽,群山重疊,根本看不到什麽,風中依稀有一兩聲馬嘶。那是運糧隊麽?他倒是吃了一驚,沒想到運糧隊來得這麽快,本以為至少得天黑下來時才能碰到。他在馬上長了長身,道:“快碰到了吧?”
程迪文臉上卻有些憂色,道:“好象,還有一支人馬也在靠近,多半便是匪軍。”
在一裏外的小道以相同方向前進,到現在也該靠近了吧。他道:“讓大家小心,刀槍出鞘,軟甲不得解開。”
雖然天不是很熱,但畢竟是夏天,太陽在身上曬了半日,又急急趕路,人馬都有些疲憊,身上也出了汗,有幾個士兵大概因為汗水沾濕了內衣,已將軟甲解開了,讓風吹著。聽得鄭司楚的話,程迪文點點頭道:“是。”他轉身叫道:“兄弟們,可能馬上就要和匪軍交手,大家將武器準備好,軟甲一律扣上,不得有誤。”
又走了一程,馬嘶聲越來越近了,聲音很是平和,十有八九是運糧隊。鄭司楚略微鬆了口氣,卻見一邊的程迪文麵色卻更凝重了許多,他詫道:“迪文,你怕了麽?”
程迪文點了點頭道:“有點。”他又放低聲音道:“匪軍的聲音忽然消失了。”
消失了?鄭司楚心頭一陣茫然。一支人馬不會平白無故地消失的,那些人大概也停下來休息吧,不知會不會發現自己。他道:“千萬要小心。迪文,你多聽著點。”
程迪文耳力比自己好,這一點鄭司楚也不得不佩服。程迪文舔了舔嘴唇,嘴唇上的皮膚也因為幹燥而有些裂開。他小聲道:“司楚,打起來的話你可要幫著我一點。”
鄭司楚在軍校裏便是刀槍兵法都名列前十位的優秀學生,程迪文就隻算平平了。鄭司楚在鞍前摘下了白木槍,取下了鹿皮槍套。槍尖已經開了鋒,這槍是老師手製的,和工房裏做出來的統貨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槍刃上帶著一層層細密的花紋。老師說過,真正的好鋼在井水中浸上兩年,待雜質鏽盡,然後用猛火燒軟,折疊後錘打。這般要打二十次以上,所製精鋼堅如磐石,百折不彎。老師這個槍頭隻怕錘打了五十多次,那些花紋已密得如同極薄的蟬翼疊在一處。在開鋒時,工正說這槍頭居然磨裂了五塊磨刀石方才開鋒成功。
他掉轉槍頭,試了試槍刃。槍刃帶著一股刺骨的寒意,沁得肌膚都有些疼痛。他垂下槍,槍尖離地還有半尺許,象有一股無形的風從槍尖上吹出,地麵的浮土竟然被槍鋒逼開了。
真是一把好槍。他心中暗自喝了聲彩。從槍頭到槍杆,無一不順手,而且不加一絲多餘的藻飾。握住了白木槍,他心頭也定了許多。
“這把槍真好。”
程迪文在一邊羨慕地道。當他握到過白木槍後,這話大概已說了不下五遍。鄭司楚微微一笑,道:“回去後我問問老師,看他還有沒有別的槍了,請他也給你一支。”
“真的麽?”
程迪文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伸手一摸腰間的無形刀,似乎脫口要許個願了,但想了想還是沒說。大概隨了白木槍,別的槍都不值得他用無形刀來換吧。鄭司楚也知道,即使老師還製了別的槍,但肯定不會有白木槍這麽好。
又走了一程,程迪文忽然叫道:“碰到了!”
其實鄭司楚也聽到了,前麵馬嘶之聲不斷,運糧隊看來就在前麵數百步之處,隻是山道蜿蜒,也看不到。他回頭道:“走吧。”
剛說完,那兒忽然發出一陣呼喝。這陣呼喝極是突然,如同山崩地裂,連飛羽也驚得倒退了一步,有個走在鄭司楚邊的士兵叫道:“出事了!”
鄭司楚隻覺心頭如火燎一般。他們已經趕得很急了,但五德營還是搶先了一步,早就設好了埋伏。他舉槍一揮,叫道:“快衝!”話剛出口,程迪文一馬當先,已衝了出去。程迪文雖然說心中有些害怕,一旦真出事了,衝得卻比誰都快,鄭司楚隻頓得一頓,邊上已有十餘個士兵衝過身邊,他一夾馬腹,飛羽猛地發力,一躍而起,已跟了上去。
前麵是個山嘴,鄭司楚還不曾拐過去,便已聽得刀槍相擊之聲,夾雜著馬的狂嘶,人的慘叫。待衝過山嘴,隻見山道上停下了十幾輛大車,一些身披異樣軟甲的士兵正在向車隊攻擊。那些士兵高矮不一,但極為勇猛,守車隊的隻有五十個士兵,哪裏擋得住這等猛攻,正在節節敗退,也虧得程迪文他們的前隊已經在和這些士兵在交戰了,車隊尚能支持,但也已岌岌可危。
鄭司楚衝到程迪文身邊,有個敵軍拍馬迎了上來。這人用的也是槍,鄭司楚不等他的槍刺來,白木槍一勾一帶,槍杆擋開了那人搠來的長槍,槍尖一探,一下刺入他的前心。刺進去時,仿佛刺入的是一大塊軟泥,那人慘叫一聲,一個跟頭從馬上摔了下來,白木槍的槍尖上殷紅一片。
這是鄭司楚第一次殺人。當槍尖刺中那人,那人發出慘叫的時候,鄭司楚隻覺心頭一凜,但隨著那人翻身落馬,心底又一下歸於平靜。
殺人原來如此。一個生命在轉瞬間就消失了,那麽容易,如水麵的泡沫。由不得他再傷感,邊上一個敵兵大喝一聲,又衝了過來。這人用的是一把大刀,看來力量不小,大刀劈下時風聲甚曆。鄭司楚白木槍還不曾收回,順勢一架,槍尖朝下,這人的刀砍在鐵塔木槍杆上,竟然發出了金鐵之聲,槍杆也出現了一個白印,刀卻滑了下去。此時鄭司楚已衝過這人身邊,白木槍已是倒提之勢,也不變幻,槍頭一顫,一下脫出那人大刀的壓製,反手一槍刺去,那使刀的敵兵措手不及,哪裏還閃得開,這一槍正中他的背心,又是一聲慘叫,也摔了下去。
連殺兩人,敵兵也頓了頓,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少年將軍生了忌憚之心,一時竟沒人敢再衝到他跟前。鄭司楚拍馬到了程迪文跟前,程迪文持槍正與一個敵兵苦戰,這敵兵的槍法比方才兩人高得多了,程迪文隻剩了招架之攻,鄭司楚到了他身邊,一下接過那人的攻勢,叫道:“迪文,怎麽樣?”
程迪文叫道:“你來得正好,這人本領太高,我差點要歸天了。”
這敵兵的槍術的確比程迪文高出許多,程迪文右肩被劃了一道,血已將袖子都染得紅了。此時這人以一敵二,一時間竟還不落下風,但在鄭司楚這等快攻之下,也隻剩了招架之功。鄭司楚以快槍出擊,程迪文在一邊助攻出得一槍,他已出了三槍,但這人槍術果然大是高明,居然完全擋得住。
好槍法。鄭司楚暗暗讚歎。五德營真個名不虛傳,怪不得要方若水和畢煒兩個上將軍才能對付。此時敵兵見程迪文和鄭司楚兩人圍攻此人,紛紛衝了過來,鄭司楚帶來的兩百人已盡數撲上,敵人數量也大約在兩百餘人上下,此間戰事雖劇,攻打車隊的一方登時少了許多。這人擋開了鄭司楚的一輪快槍,一撥馬向後跳開,叫道:“快去幫陳將軍,這裏有我!”
程迪文叫道:“有你還有什麽用!”他有鄭司楚在側,知道這個好友的槍法極是高強,在軍中也少有對手,膽氣登時大壯,臂上雖然受傷,傷勢卻極是輕微,也不在意,拍馬追了過去。鄭司楚叫道:“迪文,不要追!”但哪裏來得及,程迪文已追上了那人,一槍向那人背心刺去。
這一槍可圈可點,一鼓作氣之下,槍風甚厲。那人反手舉槍來撥,竟然撥不動程迪文全力一擊。程迪文隻道這一槍定要讓這人來個一槍穿心,他還不曾殺得一人,眼見平生所殺第一個便是個槍術甚高之人,正在得意,耳中卻聽得一聲尖嘯。這尖嘯如帶鋒刃,他眼角一瞟,也不見有箭射來,正略略吃驚,座騎卻一聲暴嘶,猛地跳了起來,程迪文一把撈住馬韁繩,但馬匹也猛地摔倒,他一個倒栽蔥從馬上摔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是從敵軍陣中飛來的一顆鐵彈子。鐵彈子比箭要小,飛行之速卻要快得多,這顆鐵彈子正打中程迪文座騎的右眼,直沒入腦,程迪文的座騎也是匹好馬,卻被一彈打死,發彈之人手法也當真非同凡響。
鄭司楚一見程迪文落地,不由大驚失色。那使槍的使回轉槍來,猛地向摔倒在地的程迪文刺去,程迪文連爬都沒爬起來,眼見閃不開這一槍了,隻怕會被釘死在地上,自己衝上去也已來不及,他幾乎不忍再看。哪知那人的槍剛一刺去,程迪文手中白光一閃,“當”一聲,一個槍尖猛地飛了起來,竟已被程迪文削斷。
那是程迪文在千鈞一發之際拔出無形刀來,一刀砍落了那人的槍頭。隻是那人一槍仍在下刺,槍頭雖然,槍杆象一根棍子一般重重戳在程迪文胸口。程迪文慘呼一聲,被戳得在地上向後滑出了半尺,手起一刀,又將那槍杆也砍斷了半截。
鄭司楚此時已到程迪文身邊,那人槍杆再斷,順手一扔,喝道:“槍來!”邊上有人將一杆槍向他扔去,鄭司楚哪裏讓他接在手中,恨他對程迪文下手狠毒,挺槍猛地向他前心刺去。那人見這一槍來勢極快,手中雖已抓住了槍,但哪裏還來得及,一時嚇得臉色也變了。
眼看這一槍便要將那人刺死,邊上突然同時飛來兩劍。這兩把劍都不是軍中用的重劍,要細許多,但力量卻也極大,兩劍交叉,一下架住了鄭司楚的白木槍,猛地向上抬去。鄭司楚的力量雖然不小,畢竟擋不住這兩人合力,一槍被抬得失了準頭,擦著那人肩頭掠過。他收招極快,一槍不中,槍尖一挑,又猛地砸了下來。此時他的槍已收回了一些,正是槍鋒砸在兩劍交叉處,“當”一聲,兩把劍竟然同時被白木槍槍尖砸斷。
此時那人的臉已變得慘白。鄭司楚出手快如閃電,一連兩槍幾乎毫無停頓,此時一槍仍在刺來,那兩個使劍的雙劍齊斷,再也幫不了他,鄭司楚又恨他出手太狠,這一槍刺得毫不留情,隻怕再也擋不住了。
這時有人猛地喝道:“小心了!”話音未落,鄭司楚隻聽得又是一聲極其尖利的嘯聲。那個在陣後發射鐵彈子的又向他發了一顆。鄭司楚若不留手,一槍自能將那人挑於馬下,但自己也要被鐵彈打中。他變招極快,手腕隻是一抖,白木槍忽地收回,隻聽得一聲厲響,白木槍的槍尖上如長了眼睛一般,一下將一顆鐵彈磕飛。他還待再向那人出槍,但那人已退了兩步,再也刺不中了。那人手上雖然已握穩長槍,當方才鄭司楚的一輪攻擊如同電閃雷鳴,一時奪去那人心魄,竟然不敢再和鄭司楚正麵對敵。
鄭司楚擋在程迪文跟前,道:“迪文,你沒事吧?”他見程迪文四腳朝天,心中大是驚慌。程迪文勉強爬了起來,道:“還死不了。”他當胸被戳了一槍杆,若不是及時將對手槍尖削去,這一槍定要將他刺穿了。
鄭司楚道:“你快退後去歇歇。”此時士兵們已在與五德營交手,雖然人數稍稍占優,但敵人個個槍法高強,竟有抵擋不住之勢。他心急如焚,喝道:“不要亂,結陣!”
士兵們聽得鄭司楚的喝聲,立時向中央靠攏。路也不是太寬,並排最多隻能站上二十人,眨眼間已約略站好了一個方陣。此時已有二三十個士兵橫屍中央,其中還是共和軍的屍體多一些。
剛站好隊,忽然聽得運糧隊中發出了一個人的大喝聲。
陳忠大踏步上前,喝道:“共和叛軍,還不投降!”
此時的叛軍其實是他自己了,不過陳忠稱共和軍為“叛軍”已有十多年,從不改口。他的聲音響若炸雷,幾個攔住他的共和軍被他的喝聲嚇得一激凜,手中長槍都差點落下地來。
陳忠當年號稱“力伏九牛”,一身神力驚人,此時年紀大了,神力依然,共和軍總要合五六人之力方能擋住他的一刀。守運糧隊的士兵原本就少,連拉車的民伕算上,也不過七八十人,陳忠帶的雖然隻有四十餘個,但這些共和軍仍是節節敗退。隻是共和軍依據糧車反抗,一時間仍然衝不過去。
這時共和軍中一個帶隊的軍官道:“陳將軍,我知道你是帝國名將,但在下既受軍令,唯死而已,陳將軍不用多說。”
陳忠皺了皺眉。他雖是神力無敵,卻從不好殺,在五德營中,他所統的信字營是斬級最少的。此番奇襲,隻望這些守兵一喝即散,將糧車推入山崖便大功告成,哪知共和軍竟然又派人在最緊要關頭接應,所統奇襲隊隻得分出大部由副將帶領抵擋,自己手中隻帶四十餘人,雖然共和軍根本不是對手,但步步為營之下,自己一時間居然攻不上去。
他心中怒意更增,回頭喝道:“不要再留手,一律殺了。”
下出這等命令,他心中也有些頹唐。身後的士兵猛地向前衝去,這些人不少是地軍團五德營時的老兵,即使是後來入伍的,也屢經戰陣,與共和軍的士兵不相同日而語,隻一個衝鋒,但將共和軍盡數逼到了糧車之後,兩個逃得忙的立時被砍翻在地。
那共和軍的軍官也喝道:“守住!畢將軍派來的援軍馬上就會殺過來,勇士們,別丟了火軍團的臉!”
原來是火軍團的士兵,怪不得如此強韌。陳忠已衝到糧草前,邊上幾個士兵護著他,火軍團的士兵隔著糧車用長槍亂搠,陳忠喝道:“幫我擋住!”伸手將大刀柄插入車下,扛在了肩上,大喝道:“起!”
陳忠因為力量極大,因此大刀柄與平常不同,完全用精鐵鑄成,當初信字營鐵刃陳忠之名曾是共和軍的夢魘。這糧車總有兩千餘斤的份量,陳忠刀柄一撬,糧車前輪竟然離地而起三寸有餘,整輛車都搖搖晃晃起來。車後的共和軍見此情景,紛紛驚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陳忠撬起糧車,頓了頓,猛地喝道:“開!”肩頭一發力,糧車被頂得移到了一邊,晃動著倒了下來。在共和軍見鬼一般的驚叫聲中,這糧車轟然倒地,一下從路邊摔了下去,車上的糧包如冰雹一般四散,翻滾著沿著山坡倒下去。
糧車一被掀翻,車後的共和軍登時露了出來。那火軍團軍官喝道:“全員退後,他掀不翻兩輛的!”
這人雖然也為陳忠的神力咋舌,卻方寸不亂,幾十個士兵重又退到後麵一輛糧車後,仍然以此頑抗。陳忠弄翻這輛車,本就是立威之意,哪知火軍團絲毫不亂,他歎了口氣,喝道:“殺了!全殺了!”
真是一場苦戰啊,火軍團名下無虛。他默默地想著。這些火軍團士兵雖然今非昔比,不是畢煒最初的班底了,但仍有當初號稱攻擊第一的火軍團的影子,要殺了這幾十個士兵,實在要大費周章。
他看了一眼身後。後麵的士兵正在與共和軍交戰,雖然人數不及,但有攻有守,那支援軍根本殺不過來,自己還有得是時間。
薛庭軒這小子很不錯,不會辱沒星楚的。
他有些欣慰地想著。
鄭司楚眼見一輛輛糧草被推倒在山坡下,心中大急。但對手強到了超出他的意料,雖然人數不及,卻守得極其頑強,兩軍一共也不過數百人,一時卻如同千軍萬馬,不時有士兵被擊落馬下。
此時火軍團兩百人如車輪一般輪轉不休,用的是個三疊陣。這陣勢原本隻用於弓箭手,將全隊分為三組,一組射箭,一組準備,一組搭箭。當第一組射出後立刻退到最後,第二組上前一步發射,第三組也已將箭上弦,馬上便可發射,如此連番攻擊。畢煒因為覺得火軍團不能一味以弓箭攻擊,必須加強個人的格鬥能力,因此將三疊陣變化為適用近戰,如此火軍團的攻擊可遠可近。敵方布成的卻是個古怪的圓陣,不住轉動,衝在最前的士兵一被卷入敵陣,便如一顆磨盤下的豆子一般消失在敵軍陣營中。
即使能突破敵軍,那時糧車隻怕也已被敵人盡數摧毀了。他心中有如火燒,卻也束手無策。在這種時候,也隻有看兩軍哪一路更頑強,什麽奇謀妙計都沒用處。隻是這般鬥下去,定然是個兩敗俱傷之局。
程迪文已換了匹馬,氣喘籲籲地到鄭司楚身後道:“司楚,這般打下去可不妙啊,我們好象不是敵人的對手。”
此時兩方都已有相當大的傷亡,自己一方死得更多,此消彼長,隻怕最後真的是要兩邊統統打光。鄭司楚隻覺一陣茫然,看了看馬前的一具士兵的屍體,道:“還有什麽辦法麽?”
這樣的惡戰,也已除死無休。雖然鄭司楚覺自己已經練到了鐵石心腸,但眼見士兵被刺得血肉橫飛地摔下來,幾次忍不住要讓大家退下。隻是他也知道,現在隻消有一方稍稍退後,便是一敗塗地了。
就算死,也隻能硬頂住。在這等情勢下,什麽兵法,什麽詭道,統統沒有用處,隻能以刀槍來說話。
這時對方那人忽然拍馬上前,叫道:“住手!住手!”
隨著他的叫聲,敵人忽然齊齊退後兩步。動作極是整齊,竟然如同預先訓練好的一樣。共和軍仍有收不住勢衝上前的,但更多的也是紛紛退後,卻要亂很多。鄭司楚吃了一驚,喝道:“全體站住,不要動!”
士兵的優劣,還是有差別的。他有些痛心地想著,火軍團雖強,看樣子竟然比敵人仍要差了一線。
兩邊士兵站定了,那人叫道:“在下薛庭軒,來將通名!”
鄭司楚有些詫異,兩將通名,隻有在說故事時才聽到過,沒想到敵人真個要來通名。他大聲道:“我是共和軍行軍參謀鄭司楚。”
“行軍參謀?”這個官職大概也把對方搞楞了。這薛庭軒也沒想到敵人竟然不是戰將,僅僅是個參謀。他點點頭道:“鄭將軍,薛庭軒有禮。”
薛庭軒莫名其妙的禮節讓鄭司楚也摸不著頭腦,他喝道:“你有什麽話麽?”
“鄭將軍槍法通神,薛庭軒佩服之極。此時兩軍不分勝負,與其任由士兵相鬥,多有死傷,不如我二人決一勝負。”
程迪文在身後小聲道:“司楚,別信他的!”
此時糧車已被推翻了大半,押送糧車的士兵憑借最後幾輛糧車仍在苦鬥。鄭司楚知道已是鞭長莫及,殺不退這批人,糧車定是救不出來了。他心中頹唐,但聽得那薛庭軒出言挑戰,卻又豪氣頓生,道:“好,我來取你性命!”
薛庭軒笑了笑,道:“諸軍退後,嚴陣以待。”他手下也隻剩了百十來人,但發令之時氣度雍容,如統萬眾。鄭司楚也道:“大家退後。”正待打馬上前,程迪文忽道:“司楚,等等。”鄭司楚轉過頭,程迪文解下無形刀遞給他道:“拿這把刀吧,小心他暗算你。”
鄭司楚心頭感到一陣暖意。他接過刀來,將自己的腰刀解下換了一把,道:“放心吧。”
這薛庭軒槍術高強,但鄭司楚有自信勝過他。可是程迪文仍是帶著憂容,道:“小心他有別的本事。”
鄭司楚點了點頭,打馬上前。此時兩隊分開,當中隔開一個空地,薛庭軒立馬站在陣前,見鄭司楚過來,大聲道:“鄭將軍,想不到共和軍中還有閣下這等好手。”
鄭司楚隻是淡淡道:“你也一樣。”
如果能一槍刺倒這薛庭軒,敵人的士氣定然一落千丈。他舉起了白木槍,擺出出槍式,眼角卻突見那薛庭軒忽地一笑,笑容大是詭異。
最後一輛糧車也被陳忠與幾個士兵推翻,車後的共和軍士兵失去了屏障,全都暴露在五德營的槍下。其實陳忠隻帶了四十餘人,一輪猛攻,有七八個受傷,共和軍的士兵雖然死了十來個,人數仍然多過他。可是這些共和軍都已被陳忠這身驚世駭俗的神力驚呆了,竟然已失去了鬥誌,已是束手待斃。
那火軍團軍官忽然大喝一聲,挺槍上前。他騎在馬上,陳忠卻是步行的,這一槍大是不凡。此時這人還能反擊,火軍團的確名不虛傳了。哪知這一槍剛到陳忠麵門,陳忠左手忽地一探,一把抓住槍杆,發力一拖,這士兵禁不起陳忠的神力,被一下拖下馬來搶在地上,待爬起時臉上都已被地上的石子擦傷。他伸手要去拔出腰刀,邊上一個五德營的士兵猛地衝上,舉槍便搠。這一槍正刺在他的右肩,那腰刀隻拔出一半,便再也拔不出來了。這五德營的士兵槍尖一抖,脫出他的傷口,正待向他心口再刺,陳忠左手槍一把架住那士兵的槍,道:“此人也算一條好漢,饒他性命吧。”
這軍官喝道:“陳將軍,我原不是你的對手,但糧車失陷,在下唯死而已,不必多說了。”
陳忠看了看他,道:“好漢子。你若不棄,不如降我吧。”
這軍官冷笑道:“要殺便殺!”他右臂被刺,左手忽地反手拔出刀來,身形一晃,已卷入陳忠長槍之中,一刀平著向陳忠削去。邊上那個士兵被陳忠喝住,長槍還不曾收回,一時哪裏還擋得住,驚叫道:“陳將軍!”哪知陳忠忽然將身一側,右手大刀象被彈出的一般猛地揮出,“嚓”一聲,這軍官的人頭一下飛了起來,屍身倒地。
陳忠看了看這軍官的屍體,歎道:“可惜。”他看了看另外那些士兵,喝道:“有不降者,以此為例!”
那些共和軍士兵渾身抖了抖,卻沒一個答應的。邊上一個五德營的軍官低聲道:“陳將軍,要殺了他們麽?”
陳忠臉上掠過一絲痛楚,頓了頓方道:“繳了他們的械,放他們走吧。”
他生性就不願多殺,見這些共和軍雖然害怕,卻沒一個願降的,隻怕也真個沒人覺得跟著五德營能有作為。他扔掉了左手倒握著的長槍,轉身向回走去。現在糧草盡數擊毀,也該馬上回去了。
剛轉過身,卻見後隊卻站著不動,並不曾交戰。他怔了怔,向一個近的士兵問道:“出什麽事了?”
那士兵道:“薛將軍單騎挑戰敵將,要決一生死。”
陳忠吃了一驚,道:“什麽?胡鬧!”他知道這薛庭軒是由五德營培養長大,自恃槍法出眾,向來覺得單以槍法而論從無敵手,隻怕也因為敵將槍法太高,竟然不顧一切要去單挑。陳忠對五德營極有自信,帶出來的這些士兵都是精挑細選,此時敵我兵力相差無幾,而五德營有八陣圖,絕不會失敗。可薛庭軒若是敗北,那士氣一落千丈,敵人挾單挑獲勝之威,隻怕一下便能衝垮八陣圖。
隻望薛庭軒不要敗。
他跳上了邊上的座騎,打馬向前衝去。
由於路並不很寬,一邊又是一個很陡的山坡,鄭司楚也隻能以槍法取法,無法借飛羽的腳力來助攻。但這薛庭軒槍法大是高明,白木槍雖則厲害,薛庭軒隻以輕巧手法化解,槍尖總不相觸。
鄭司楚隻覺背上已有汗水沁出。他初次上陣,便碰上了這般厲害的一個對手,多少有些心浮氣躁。更知道敵方還有一個會打鐵彈子的隱在暗中,雖然說好旁人不能援手,隻是兩人相搏,但安知敵軍講不講信義,鄭司楚已向程迪文交待好,若是敵方敢施暗算,火軍團立刻放箭。火軍團的長技正是弓箭,方才攻得太急,以至於未能一展所長。
但要以槍術折服這姓薛的,卻也不那麽容易。這薛庭軒槍術大是精妙,與鄭司楚的明明是同一個槍路,雖然招式有所不同,但手法極是相似,有時兩人出槍幾乎相差無幾。
看來幾能用交牙十二金槍術了。
幾個照麵過後,鄭司楚帶住馬,提著白木槍看向薛庭軒。老師說過,交牙十二金槍術太過淒厲,出手絕不留餘地,所以一旦使出,槍下往往就不會有活口。薛庭軒這等本領,恐怕也隻能用這一路槍才能製服他。隻是自己的槍術未到爐火純青之境,如果是老師使出,對手生死隨心,但自己使出,多半就要取他性命了。
如果殺了他,敵人到底會一哄而散還是惱羞成怒,大舉撲上?他心中仍是沒底。
此時薛庭軒也隻覺微微氣喘。他年紀雖輕,卻是五德營後起之秀中槍術第一的人物,但眼前這個共和軍行軍參謀槍術高到了出乎意料,先前被鄭司楚逼退,還可以說是兩人合力,但現在卻是一對一地單挑,對手的槍術層出不窮,雖然年紀比自己還小一些,但力量、槍術無一不是大高手風範。
共和軍中居然也會有這等槍術好手!
薛庭軒馭馬之術甚精,催馬時不必手拉韁繩。他將左手伸到了背後,後腰上,掛著一把手弩。這是他已過世的父親生前給他做的,四十步內足以射穿軟甲。薛庭軒精練三樣兵器,馬上槍,步下刀,暗器就是這把手弩。在這樣的距離,絕對是百發百中。隻是他先前不服鄭司楚槍術,才會要求單挑比槍,如果用了暗器,不免有些不講信義。
說不得了,戰場上是沒有信義兩字好講的。他想著,左手已取下了手弩,大拇指一頂,鬆開了保險。
下一個照麵便要用手弩了。
兩匹馬相距隻不過兩三丈,兩人同時催馬,幾乎眨眼間便到了近前。
鄭司楚的白木槍已平平舉在胸前。交牙十二金槍術的起手式平平無奇,但一旦出手,這十二式槍如飛瀑狂瀾,順流而下,即使對手槍術高過自己,但這交牙十二金槍術使出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反擊的。
殺了他!
鄭司楚隻覺胸口如有一團火燃起。他已殺過了數人,此時心中再沒有因為殺了人而有的惶惑之感,隻覺心中空空如也,眼前隻有對手的槍尖。
這時五德營後突然傳出了一陣急急的馬蹄聲,有個人都急衝過來,不論是共和軍還是五德營,都發出了“咦”的一聲,共和軍中都以為那是敵人的援手,有人已高聲罵道:“不要臉,一個人打不過要兩個人麽?”
薛庭軒也已聽到這馬蹄聲,眼角一瞟,卻是一怔,鄭司楚心不旁騖,挺槍向他前心刺去。兩人都在催馬,哪裏容得薛庭軒分神,鄭司楚的座騎刹那間已到薛庭軒跟前,喝道:“受死吧!”
白木槍破空而至,槍尖上竟然隱隱帶著風雷之聲。薛庭軒分了分心,鄭司楚的槍已到了他的麵門,他嚇得魂飛魄散,手中長槍卻也不慢,百忙中一橫,猛地壓向鄭司楚槍頭。
隻是這等一來,他的槍便隻能守而不能攻,已是任人宰割之勢。身形一動,已露出藏在身後的左手。共和軍在薛庭軒身後,不少人已發現了薛庭軒的動作,而共和軍都直到此時才發現。薛庭軒心知以長槍已無法再招架了,咬了咬牙,左手猛地探出,指向鄭司楚。
鄭司楚一槍刺出,便已發現薛庭軒左手有異,白木槍突然一轉,槍杆已沿著薛庭軒的長槍滾動,薛庭軒手中長槍本已壓住了鄭司楚的槍,突然間覺得手中長槍如同活了一般,幾乎要抓不住了,他也顧不得,左手五指猛然發力,手弩已疾射而過。
“啪”一聲,這箭直取鄭司楚麵門。薛庭軒隻道定能將鄭司楚射落馬下,哪知千鈞一發之際,鄭司楚的頭忽然一偏,箭擦著他耳根飛過。
薛庭軒心中一凜,他的手弩可以連發六支,隻是手指還不曾扣下,左手忽然一陣劇痛,白木槍不知怎麽一來竟然已脫出自己長槍壓製,槍尖從他左手指縫刺入,透過了手背。他疼得大叫一聲,哪裏還扣得下去,心知這回是一敗塗地,正待撥馬逃回去,可身子隻是一側,白木槍忽進忽退,幾乎同時刺中了他的雙肩。
鄭司楚的長槍一發不可收拾,他閃過了薛庭軒的手弩,心中也一陣惱怒,手下再不容情。交牙十二金槍術順極而流,薛庭軒中門大開,隻消一瞬間便可以在他胸前添上十來個血洞。哪知隻刺中了薛庭軒左手和雙肩,白木槍剛一抽回,邊上忽地飛過一道黑影,擋住了白木槍的槍尖。
這是一口刀麵極闊的大刀。鄭司楚一槍發出,便是想收都收不回來,一連十餘槍同時擊出,盡擊在那刀麵上,如同下了一場暴雨。這口大刀的刀麵被鄭司楚刺得坑坑凹凹,突然間,聲音一下啞了,白木槍的槍尖竟然刺穿了刀麵,槍尖透到了另一邊去。
那正是陳忠趕了過來。陳忠過來時正見薛庭軒已被刺中三槍,心知再不救他,薛庭軒這條性命便要交待在這兒,大刀一揮,如一扇門一般擋住了鄭司楚的長槍。隻是鄭司楚的槍太過鋒利,轉瞬間十餘槍同時刺在一個地方,這口百練精鐵鑄成的鐵杆大刀也吃不住這等狂攻,竟會被刺穿一個洞。
刀身一被刺穿,陳忠的右手猛然一翻。白木槍的槍尖紮在刀身裏,便如被鑄在了一起,鄭司楚隻覺一股大力湧來,掌心登時一熱,哪裏還握得住。他也大吃一驚,根本不曾料到陳忠竟然會有如此驚人的神力,白木槍已脫手而出。這時隻聽得有人喝道:“中!”話音未落,一顆鐵彈直向鄭司楚擊來。鄭司楚長槍已然脫手,這鐵彈來得也太急,他根本閃不開,右手忽地一揚,一道白光掠起,那顆鐵彈象是打中了什麽硬物,“啪”一聲直直飛起,到了空中忽地分成兩半。
那是鄭司楚危急之時拔出了腰間的無形刀,一刀將這鐵彈子斬成兩半。
這顆鐵彈被擊開,但第二顆又已飛來。那發射鐵彈之人手法也極是高明,可以一手連發三顆,第一顆雖被鄭司楚擋掉,但鄭司楚人也失了平衡,幾乎是側躺在馬上,後兩顆鐵彈再也閃不開了。
共和軍士兵同時發出了一聲驚叫,也沒人號令,已齊齊衝了上去。但人再多,看來也救不回鄭司楚一條命,程迪文在後麵看得清楚,失聲叫道:“司楚!”
他話音未落,陳忠手中的大刀忽然又是一閃,一下舉在了鄭司楚麵前。這口大刀原本就極是沉重,刀身上還紮了根白木槍,份量更加了十餘斤,但陳忠拿在手中如拈燈草,輕巧之極,刀刃離鄭司楚麵門已是極近。鄭司楚嚇得麵色煞白,隻道自己的頭定要被砍下來了,哪知大刀忽地停住,兩顆鐵彈同時擊在刀身上,“啪啪”兩聲,在刀身上又打出兩個凹坑。陳忠厲聲喝道:“都給我住手!”
此時鄭司楚在馬上晃了晃,才算坐穩。方才陳忠若是趁勢向他砍下,鄭司楚慌亂之下定然難逃一死,此時大刀仍舉在他麵前,聽得陳忠的吼聲,他也舉起手喝道:“住手,搭箭!”
火軍團最為擅長的弓箭,如果全軍衝上,那是取長用短,又是混戰之局。何況方才衝過來這員敵將雖然在自己槍下救了薛庭軒,卻也救了自己一命。
兩軍同時站住了。鄭司楚才算看清麵前之人,他手握腰刀,喝道:“五德營難道沒有羞恥之心麽?”
陳忠的大刀仍是平平舉在身側。他慢慢收回,伸手一把抓住紮在刀身上的白木槍,用力一拔,已將白木槍拔了下來。他將長槍扔回給鄭司楚,道:“小將,你是什麽人?可是姓楚麽?”
鄭司楚頭一陣暈,道:“不是,我姓鄭。”
陳忠“噢”了一聲,道:“你怎麽會用這交牙十二金槍術?”
鄭司楚接過槍來,看了看槍尖。白木槍果然神異,硬生生將精鐵刺穿,槍尖竟然毫無異樣,槍杆上也隻有幾個白印,伸手一抹便可抹掉。他忽然聽得敵人口中竟然也說出了“交牙十二金槍術”,驚道:“你怎麽會知道?”
陳忠的臉色黑了黑,忽然罵道:“膽小鬼!”
鄭司楚不知他在罵誰,心中一怔,陳忠喝道:“十二金槍未必天下無敵,吃我一刀!”
鄭司楚已接住了長槍,無形刀交在左手,本來還不知到底是什麽事,哪知陳忠的大刀忽然劈下,他大吃一驚,舉槍去擋,“當”一聲響,白木槍被擊得彎成了一張弓也似,卻不曾被劈斷。他知道自己力量定然擋不住這人的猛劈,不要說此時隻有單臂,左手無形刀猛然揮出,“嚓”一聲,刀過如破腐木,陳忠的大刀刀頭立被砍落,刀杆忽地橫著一掃,正擊在鄭司楚手腕上。陳忠的刀通體鐵鑄,比尋常又要重得許多,隻是輕輕一磕,鄭司楚隻覺手腕象被利刀砍中,一陣劇痛,哪裏還握得住,無形刀登時落下,陳忠的刀杆仍然落下,正壓在鄭司楚肩頭,力道如山,飛羽被壓得發出了一聲長嘶,鄭司楚再也坐不穩了,登時摔落馬下。
邊上有兩個持劍之人忽地一閃而至,挺劍向地上的鄭司楚刺去,鄭司楚人還不曾起來,這兩人的劍術又高強之極,哪裏還躲得開,心中一涼,正要閉目等死,陳忠忽地喝道:“住手!”
出手的是五劍斬中的兩個。這五劍斬劍術極高,但方才有兩人的劍被鄭司楚一槍割斷,心中大為不忿,聽得陳忠喝止,兩把劍交叉著壓在鄭司楚臉上,距他的皮膚隻有半寸許。一個劍士抬起頭道:“陳將軍,這員賊將了厲害,又傷了薛將軍,不能留他。”
陳忠有些茫然地看著躺在地上的鄭司楚。鄭司楚會交牙十二金槍術,手中使的又是無形刀,依稀便是他平生最為尊敬的那個人的影子,雖然明明知道如今製住了他,上上之策是將他斬了,但卻無論如何都下不去手。
這個少年,定與那個人有某種淵源吧。
他默默地想著,抬起了頭。此時共和軍已在鼓噪起來,程迪文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搭箭!搭箭!喂,你們怎麽這等不講信義?”他原先就反對鄭司楚去和薛庭軒單挑,眼見他落到了共和軍手中,登時方寸大亂。鄭司楚雖然說過對方如施暗算便命火軍團放箭,但此時鄭司楚還沒死,若是一放箭,敵軍能射死多少還不知道,鄭司楚這條命卻是鐵定保不定了。他思前顧後,心急如焚,額上汗水都淌了下來,而胸前被薛庭軒擊傷的地方更是陣陣作痛。
陳忠忽然大聲道:“五德營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兒,鄭將軍,你已贏了,我饒你不死。放開他。”
薛庭軒受傷極重,雖非致命傷,但手掌被刺穿,雙肩被刺透,定要早點回去醫治。那兩個劍士聽得陳忠的命令,將身一縱,齊齊向後躍出了一丈開外,鄭司楚翻身跳起,一把握住了無形刀,叫道:“突施暗算,什麽好男兒!”
薛庭軒說過,兩人相鬥時旁人不可施暗算,但薛庭軒並沒說自己不能施暗算,自然不算違了規矩。鄭司楚恨他狡猾,本想以交牙十二金槍將他刺得遍體鱗傷後方才刺死他,哪知隻刺出三槍便被擋住了。隻是對手實是集眾人之力方才製住他,與其說他是因敗北而羞辱,不如說是氣憤。
陳忠騎在馬上,將失了刀頭的刀杆擱在鞍前,道:“鄭將軍,戰場上的勝者,隻是活到最後的那個人。”
他看了看蓄勢待發的火軍團,冷笑道:“共和叛軍,今日之事已了,若有誰嫌命長的,射一支箭來試試!”
他個頭也不是如何魁偉高大,但此時厲聲喝斥,竟然有種不可一切的威風,火軍團的士兵被他一喝,都是心頭一凜,雖然箭已搭在弦上,卻沒一個敢放箭了。
鄭司楚已揀起白木槍翻身上馬,他仍有些氣喘,但還是厲聲道:“閣下神力驚人,我要向你請教。”
陳忠卻似不理會他的挑戰,在馬上向鄭司楚一躬身,道:“鄭將軍,請問尊姓大名。”
鄭司楚一怔,這陳忠對自己相當有禮,似乎隱隱有些尊敬。他道:“我叫鄭司楚!”
“鄭司楚?”
陳忠象是咂摸了一下這個名字,冷笑道:“鄭將軍,若是你能活到五年後,那時隻怕你會成為我最大的對手,但今日還不行。回去小心點,不要太相信旁人,活得長些,五年後再來向我挑戰吧。”
“不要太相信旁人”,這句話實是陳忠的肺腑之言,鄭司楚也覺得這話似有言外之意,一時竟有些怔忡。這時陳忠一揮手道:“走吧。”他又向鄭司楚道:“鄭將軍,請你不要動追上來的主意,否則以鄭將軍這等良材美質,今日便要玉碎,陳某也會覺得可惜的。”他原先不苟言笑,一本正經,年紀大了,反倒會說些挖苦打趣話了。
等陳忠他們在小路上離去,程迪文拍馬過來道:“司楚,你沒事吧?”
鄭司楚在馬上晃了晃,歎道:“好厲害的五德營!唉。”他這一聲歎氣極是悠長。出發時他躊躇滿誌,隻覺以自己的兵法槍術,加上火軍團的精銳,敵人定是不堪一擊,可真正接戰後,才知道火軍團實是大有不及之處,而自己的槍術在這敵將的神力之下也毫無用武之地。
五年。五年後,定要讓你再嚐嚐交牙十二金槍術的厲害。
這時一個軍官過來道“鄭參謀,要不要追?”
鄭司楚還沒說話,程迪文已驚道:“追不得。敵人軍紀極嚴,定已安排妥當,若是追上去會吃虧的。”
鄭司楚點了點頭,道:“不要追了,這些小路我們不熟,還是清點一下傷亡人數。對了,將敵軍的屍首也掩埋了吧。”
這一番惡鬥兩邊都死了數十人,五德營隻帶走了傷者,死者便仍留在原地。那軍官帶人過去清點,這時又有一個軍官帶著幾十個人過來道:“鄭參謀,這是護送糧草的軍中弟兄,驍騎向海戰死。”
鄭司楚心中惻然。他請命出來護送糧車,結果糧車還是沒能保住,心中頹然,道:“一塊兒走吧。弟兄們,你們都盡力了,是鄭司楚無能。”
這時剛過來的一個軍官道:“鄭參謀,你也盡力了,隻是敵將居然會是陳忠,真想不到。”
“陳忠是誰?”
那軍官道:“鄭參謀不知道麽?他是當初五德營的信字營統領。五德營的五統領,他可是名列第三的,現在也是天爐關裏的第二號人物。”
那陳忠居然有這麽高的身份!鄭司楚吃了一驚。那軍官還在滔滔不絕地道:“當初這陳忠可是副將軍,僅僅比畢將軍低一級……”說到這兒自覺多嘴了,馬上又住口不談。鄭司楚心知他是想起了不得談論前朝的禁令。這軍官已經近四十歲了,是個什長。四十歲了還是個什長,多半也是因為多嘴所累。
整隊回去時,鄭司楚有意走在最後。待沒人的時候,他將那什長叫到一邊,小聲道:“老哥,你知道敵軍多少底細?”
那什長被鄭司楚叫了一聲“老哥”,甚是高興,但還吞吞吐吐地不願說,鄭司楚小聲道:“此時也沒有旁人,快說吧,這可是軍機。”
那什長看了看四周,方道:“那是舊帝國的事了。當初帝國的地、火、水、風四軍團,都是赫赫有名的強兵。”
鄭司楚沉吟了一下道:“火軍團便是畢將軍這一支吧?”
“是的。”
鄭司楚有些茫然。這麽說來,那地軍團五德營當初也是和火軍團並肩與共和軍作戰才對,可是過了這許多年,居然兩支軍團會成為敵人,世界的變化實在不是人想象得到的。
正是因為軍中與舊帝國的軍隊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所以舉國都不能談論前朝之事吧。但就算再隱瞞,能永遠瞞下去麽?
共和國的信條是以人為尚,以民為本,號稱“萬民當家做主”,可是鄭司楚越來越覺得,這僅僅是一句假話。
當陳忠所帶的一百多人進了天爐關,向楚帥匯報時,楚帥騎在馬上聲色不動。可是當薛庭軒抬進來時,陳忠仍然發現她在馬上微微一顫。
即使星楚再有統帥的氣度,畢竟她還是個少年女子。陳忠不知道自己心中是該高興還是傷悲,當看到星楚發號施令時,一副運籌帷幄的大帥樣子,他也有些傷心,戰爭奪去了她應該有的快樂,讓人幾乎忘了這僅僅是個少女。但看到她心中有所動時,陳忠又有些擔憂,畢竟,五德營的前一代將領都已經老了,要把五德營的旗號傳下去,就得靠星楚她們。可是,把命運的重擔壓在一個少女的肩上,這也太難了。
楚帥,你究竟在哪裏?
他茫然地望著天空。朗月省的天空清澈之極,一眼似乎可以看到千萬裏的高空。在那裏有個黑點盤旋,想必是飛得極高的大鳥。
如果是那個人的話,即使到了絕境,陳忠仍然有信心,絕不會象如今這樣忐忑的。
卸了戰甲後,他心中仍有些擔心,先去看了看薛庭軒,然後獨自走到帥府。薛庭軒受傷極重,還是昏迷不醒,但醫官說性命無憂,渾身筋絡也沒有傷損,除了多幾個傷疤,不會有什麽大礙。
星楚站在窗前,正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似乎薛庭軒的傷勢一點都不放在她心上。陳忠走到她身後,還不曾說話,星楚象後背長了眼睛一般轉過頭微笑道:“爹,有什麽事麽?”
陳忠走到她身邊,道:“庭軒沒事。他受傷雖重,但沒傷到筋骨。”
星楚手中的筆輕輕抖了抖,道:“沒事就好。”
“你在畫什麽?”
星楚皺起眉頭道:“我在看那個飛行到底什麽地方出毛病了,為什麽老是飛不上去。唉,總是漫無頭緒。”
陳忠歎了口氣,道:“世上隻有一個薛尚書。”發明飛行機的薛尚書被稱為三百年來數一數二的巧手,沒有了他,大概誰也不知道飛行機到底是怎麽做了吧。
星楚道:“可不僅僅隻是薛尚書才行,共和軍雖然沒有飛行機,不是也有了飛艇麽?”她又低下頭在紙上勾勾描描,連眉頭都皺了起來。陳忠看著她,心頭又量陣沒來由的疼痛。頓了頓,他低聲道:“那天我去伏擊叛軍的運糧隊,碰到了一個叫鄭司楚的行軍參謀。”
星楚似乎沒在意,道:“你殺了他麽?”
“沒有。”陳忠的聲音一下低了,“我懷疑他是楚帥的弟子。”
星楚猛地抬起頭:“什麽?”雖然別人叫她“楚帥”,但父親此時說的楚帥明顯不是指自己。
陳忠有些憂容,點了點頭道:“他也會交牙十二金槍術。這路槍當年全軍隻有楚帥會用,而那個少年用的佩刀居然也是無形刀。當我看到他的樣子時,差點叫起來。”
星楚將筆擱在桌上,喃喃道:“如果他真的是楚帥的弟子,那我們該怎麽辦?”
陳忠也有些茫然,道:“我不知道。星楚,有時我也在想,五德營仍然堅持抵抗,究竟有什麽意義,天下已定,不是隻手可以挽回的,唉。”他性子直率,何況邊上沒外人,心中所想登時直直說了出來。
星楚閉上了眼,似乎也在忍耐著陳忠的話帶給她的一陣暈眩,半晌,才睜開眼道:“爹,別說了,不然我也要不知該怎麽辦。”她看了看外麵,又低聲道:“你和曹將軍說過麽?”
“曹聞道定會覺得我是疑神疑鬼,說這些話是攪亂軍心的。隻是,那個叫鄭司楚的少年,連神情相貌都有三四分與楚帥相似,真不知他到底是什麽人。”
“爹,不要多想了。”星楚走到陳忠身邊,拉著他的手低聲道。陳忠伸手抹了一下額頭,強笑道:“星楚,你別管這些,就算楚帥在敵軍營中,到了這份上我們也得走下去了。”
星楚怔了怔,忽然搖了搖頭道:“不會,他絕對不會在敵軍營中的,不然敵軍早就讓他前來攻心了。”
當初五德營的戰術號稱心陣合一,除了陣戰天下無敵,對心戰亦極為看重,每次臨戰總要設法找到敵軍弱點采取攻心戰,有兩次甚至是心戰為主,陣戰為輔了,因此陳忠雖不喜用計,對這種手段也看得熟了。想來也是,畢煒不是弱者,如果楚帥真的在火軍團中,隻怕敵軍早就以此進行心戰了,而天爐關中的老兵隻怕一多半都要喪失鬥誌。如此看來,自己的確是有些過慮。他點了點頭,道:“你說得沒錯。”
星楚放開了父親的手,走到窗前。外麵天高雲淡,一碧萬裏,無數山巒直入雲霄。在這群山環拱的巨大山穀中,上千個大小湖泊星羅棋布,那都是高山上的雪水流下來匯聚而成。雖然土壤不甚肥沃,但由於灌溉得力,經過這許多年來的經營,已有良田千頃。此時麥苗已黃,望去不啻江南之地,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任誰也不會相信在這等高原地帶還會有這樣的地方。星楚歎了口氣道:“爹,我還記得當初楚帥傳我兵法之事。”
陳忠道:“是啊,我也記得。雖然隻不過數月,不過那時楚帥說你巾幗不讓須眉,大起來會成為了不起的女將。”
星楚淡淡地笑了笑。當初陳忠自知資質所限,終非大將之材,極希望能生一個兒子來完成自己的誌向,不料生的卻是個女兒,很是失望。但星楚還是個垂髫稚女時便顯現出遠超儕輩的將材,以致於楚帥對這個小小女童也青眼有加,破例傳了兩個月的兵法。
星楚道:“我還記得那時楚帥和我說過,用兵之道,奇計絕不可恃,唯有絕路方可行險一用。”
陳忠心頭忽地一動,道:“你有了什麽奇計了?”
星楚又淡淡一笑,道:“所謂奇計,便是敵人無法想到的計策,並無一定。”
陳忠鬆了口氣,道:“原來你早就打算好了,看來也不用想得太多,那就好了。”
雖然陳忠說得輕鬆,但星楚的麵色依然有些沉重。她低聲道:“如果還是方若水,我有六成的把握能讓他全軍覆沒。可是,對方是火軍團,我最多隻有四成的把握。”
“四成?!”陳忠吃了一驚。四成把握,也就是說勝機很少。可是如今敵方兵力占優,即使雙方損失相等,也是個敗仗,還不如堅守為上。他道:“難道你真要以全軍博一博?”
星楚又坐回桌前。此時她麵色重新變得平靜如水,方才的失落和迷惘似乎在轉眼間便已消失:“勝機再小,隻消把握住,便足以克敵製勝。”
陳忠沉吟了一下,道:“那你到底想怎麽辦?”
星楚抬起頭,看著窗外,隻是不說話。她隻是想著許多年前的大帥傳她兵法時的情景。
“末將無能,請畢將軍責罰。”
鄭司楚心中有些惴惴不安。雖然援救運糧隊是他的主意,但最終損兵折將,糧車仍被摧毀已盡,自己還是難辭其咎,如果畢煒要軍法處置,他也無話可說。可是畢煒隻是沉吟了一下,道:“鄭參謀請起,不必多心。”
畢煒的話中並無不悅之意,鄭司楚站起身來,忽地心中一動,眼中亮了一亮。這眼神已被畢煒看在眼裏,他沒說什麽,隻是道:“鄭參謀,下去休息吧。”
鄭司楚一聲不吭,又行了一禮才走出中軍大帳。跳上座騎,他到了醫營,程迪文受傷不輕,外傷加上內傷,一回營中便倒了下來,已送醫營醫治,鄭司楚回來繳令時就已經很為程迪文擔心。
剛走進醫營的帳篷,鄭司楚一眼便看見光著膀子的程迪文躺在一張榻上,兩個醫官正在他身上纏著白紗布。程迪文雙目緊閉,動也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鄭司楚小聲道:“醫官,請問他有事麽?”
那醫官還沒回答,程迪文卻忽然睜開眼,道:“司楚,你來了?畢將軍怎麽說?哎喲,你輕點。”卻是他說話時牽動傷口,痛得叫了起來。鄭司楚見他聲音雖然虛弱,但中氣還足,多半沒有大礙,忙道:“迪文,你別動,畢將軍沒說什麽。”
程迪文將信將疑地道:“真的?”他知道鄭司楚與畢煒吵過架,此番救援運糧隊又是鄭司楚主動請纓的,最終失敗,畢煒完全有理由責罰鄭司楚,沒想到居然會輕輕放過了。
鄭司楚道:“當然是真的,你休息吧。”他想了想,從腰間取下無形刀,道:“迪文,這刀還你。”
程迪文伸手要來接,但馬上眉頭一皺,想必傷口又有點疼。邊上一個醫官喝道:“別亂動,不想好是吧!”
醫官官銜並不高,但人人會生病受傷,在醫營中可是誰都不敢頂撞醫官的,程迪文受傷甚重,更是不敢。他縮回手,看著無形刀,忽道:“司楚,你先用著吧,我現在也用不了。”
鄭司楚一喜,道:“真的麽?那太好了。”他對這把無形刀覬覦已久,見程迪文肯借給自己,自是大喜過望,生怕程迪文反悔,連忙掛到腰間。程迪文見他這副樣子,笑了笑,道:“司楚,我爹說這刀比尋常刀要窄許多,其實是放在袖筒裏的,這樣才不愧‘無形’之名。”
鄭司楚道:“是麽?”他撩起戰袍的袖子,將刀鞘綁在左手上。果然,綁好後放下袖子,便一點都看不出來。他道:“原來這刀是用來暗殺的。”
程迪文笑了笑。他聽父親說過,這把無形刀殺人並不太多,但死在這刀上的都是有名望的大將,因此那時父親給自己這刀時還擔心地說自己能不能鎮住這刀的殺氣。現在給了鄭司楚,大概也隻有鄭司楚能用這刀吧。他想。
鄭司楚還想說什麽,那醫官有些不耐煩地道:“將軍,醫營中請不要過於喧嘩,可好?”這醫官甚是傲氣,便是鄭司楚也不敢多嘴,何況他更怕程迪文會改主意,忙不迭地對程迪文道:“迪文,我先走了,你好好養傷。”說罷,便走了出去。
鄭司楚原先與程迪文住一個營帳,程迪文負傷治療後,帳中登時顯得空空蕩蕩。他進帳坐了下來,抽出無形刀,拿了塊軟布細細擦拭。無形刀如一泓秋水,削鐵如泥,雖然曾砍斷過陳忠的大刀,刀口卻毫無損傷。
正擦拭著,突然,鄭司楚眉頭一揚,喝道:“是誰?”
他不論做什麽事都極是警覺,雖在專心擦刀,卻已察覺帳外有人。話音未落,一個人低低地道:“鄭參謀,是我。”
鄭司楚聽得這聲音,隻覺手心登時沁出汗水來。帳外便是敵軍的細作,他也不會吃驚成這樣,此時在帳外的,竟然會是畢煒!
畢煒慢慢地踱了進來。鄭司楚已將無形刀收回鞘中,跪倒在地道:“畢將軍,末將失禮,萬望恕罪。”
畢煒進了帳,先看了看四周,才道:“鄭參謀,起來吧,不要多禮了。”
畢煒來此做什麽?鄭司楚有些惴惴不安。他知道自己與畢煒終有芥蒂在,畢煒向來都不曾來看過自己,此時突然前來,到底會有什麽事?正想著,忽聽得畢煒道:“鄭參謀,你今年十九了吧?”
“稟將軍,末將今年確是十九。”
畢煒坐了下來,手拍了拍扶手,道:“真是年少有為。”不知為什麽,畢煒的眼光總在鄭司楚臉上掃來掃去,鄭司楚被他看得發毛,道:“畢將軍,有何指教麽?”
“令尊大人便是鄭國務卿?”
鄭司楚心頭微微一震,道:“是的。”心中隻是想著:“他到底要做什麽?”饒是他熟讀兵書,足智多謀,卻實在猜不透畢煒的來意。
畢煒沉思了一會,忽道:“鄭參謀,你援救糧隊失利,我不曾責罰你,想必你已猜到原因了?”
鄭司楚心中略略一翻,原先他還隻是個猜測,此時已是算定了。他道:“末將不敢說了然於胸,但也多少猜到一些。”
“噢,”畢煒的臉上似笑非笑,“說來聽聽。”
鄭司楚吞了口唾沫,定定神,方才道:“糧草輜重,乃是軍中命脈,畢將軍身經百戰,絕不會對此掉以輕心的。既然畢將軍能隻派五十人押送,帶隊的也不是什麽名將,那隻能說,這糧車隻是誘敵之計。”
畢煒臉上一直似笑非笑,此時那種笑意忽然間一掃而空,道:“果然。你知道為何用此誘敵之計?”
“末將以為,敵軍截斷我軍運糧隊,定會在三日內發動突襲。”
畢煒此時已全無輕視之意,他突然站起來道:“何以見得?”
星海(下)
“敵軍據有地形之利,又有糧草儲備,上上之策實是堅守不攻,坐待我軍糧盡而退。但既然截擊糧車,自是為了趁我軍糧草不繼,軍心大亂時發動突襲,妄圖反守為攻,出其不意,一鼓而勝。”
畢煒微微頜首道:“有理。隻是為何三日內必會發動突襲?”
鄭司楚頓了頓,道:“敵軍前來攔截運糧隊,然糧道未斷,數日後我軍又能得到補充,若敵軍有堅守之意,攔截運糧隊便勞而無功了。如此看來,敵軍必定是要趁這幾日我軍中乏糧,軍心有所浮動之際發動攻擊。”
畢煒也頓了頓,忽道:“鄭參謀,你日後定是共和國的一員大將了。”
“末將不敢。畢將軍成竹在胸,末將當初未解玄機,以至於損折了那麽多兄弟,實是有罪,還請畢將軍責罰。”
畢煒又笑了起來,但此時的笑容全是讚許之意。他道:“鄭參謀,你前去增援運糧隊並非無用,此事實是我考慮未周,做得有點過火。若是敵軍見運糧隊毫無防備,隻怕會疑心其中有詐,你這般增援,他們倒看不出其中奧妙了。此戰雖然失利,鄭參謀,你其實已立奇功。”
鄭司楚道:“末將不敢。”雖然畢煒在誇獎他,但鄭司楚心中實在大為難受。在畢煒眼中,既然是計,那麽計策中的人大概都可以犧牲掉的吧。當自己請令前去增援時,他一句話也沒說,那時隻怕在想著鄭司楚若是被敵軍擊斃也沒什麽大不了,而押送糧車的那五十個士兵更是讓他們送死了。他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在隱隱作痛。
畢煒背起手踱了一圈,道:“你離開這幾日,天爐關果然平靜如常,連以往常有的出來騷擾也停了,多半已在準備一場大舉措,這幾日定會要決戰了。鄭參謀,你年紀不大,卻頗有將才,此役倚靠你之處還多著,當初我們雖有芥蒂,還望鄭參謀你能放下顧慮,不要多想。”
鄭司楚仍然垂著頭,低聲道:“畢將軍言重了。鄭司楚身為軍人,自當聽從長官號令,畢將軍有何差遣,末將萬死不辭。”
他嘴上說著,心中有些不滿。也許兩軍交戰,犧牲在所難免,但畢煒身為共和軍的上將軍,卻將士兵看作一件隨時可以拋棄的工具,實在與共和國所宣稱的“人人平等”大為不符。正想著,忽然聽得畢煒歎了口氣,道:“真象。”他莫名其妙,道:“畢將軍,您說什麽?”
這兩個字隻怕是畢煒無意識說出來的,聽得鄭司楚的追問,畢煒也有點慌亂,道:“沒什麽。鄭參謀,從今日起,與方將軍聯係之責便由你擔任了。”
鄭司楚聽到這兒才算恍然大悟,明白畢煒的來意了。方若水與畢煒同是上將軍,畢煒的命令隻怕方若水不太願意遵循,而由鄭司楚傳令,方若水倒多半會聽從的。兩軍交戰,最怕的就是軍令不一,畢煒讓自己擔起此責,一定也發現了方若水對自己頗為尊重。看來,畢煒能名列方若水之上,真個名下無虛。鄭司楚此時心倒平了,道:“末將遵令。”
畢煒舒了口氣,看了看帳外,忽道:“對了,鄭參謀,那飛艇明天就可建造完全,很可能明天敵軍便會出動了。”
送走了畢煒,鄭司楚在營帳中收拾了一下,走了出去。
那艘飛艇已經縫好,接口處也都已塗上了瀝青,堆上了架子,一些士兵正在下麵堆著柴禾,明天就準備往裏鼓入熱氣。正式的飛艇是裝入一種很輕的氣飛上去的,可以在空中停留許久,如果鼓入熱氣,在空中飛得並不長久。敵軍步步都在算計之中,定已中計。雖然己方已有防備,但敵人實在非同凡響,鄭司楚原先覺得依計而行,敵人定然會一敗塗地,但是與那陳忠一番交手,他已明白敵人真正的實力。
如果稍有疏忽,被敵人將計就計,隻怕反要弄巧成拙了。鄭司楚看著飛艇,想著自己定下的這條計策,當初他向畢煒獻計,便是針對敵人最害怕飛艇入手,如果飛艇升空,敵人定會亂了方寸,千方百計過來襲擊的。在敵人出擊之後,己方立刻以一支奇兵截斷敵軍歸路。敵人的襲擊一定在夜晚,這支奇兵趁機混入城中,炸毀天爐關上的那兩尊巨炮,然後全軍立刻以雷霆萬鈞之勢攻城。敵人偷襲,做夢也不會想到反而會被共和軍偷襲,這條偷梁換柱之計十有八九會成功。
當初畢煒說自己這條計策有點一廂情願,便是覺得敵軍未必會冒險前來偷襲。但如今看來,敵人出動迫在眉睫,自己的這條計策一步步都成了事實,一定會成了。他嘴角不由浮起一絲笑意,這時一個認得他的軍官過來行了一禮道:“鄭參謀,你看看可有不當之處?”
鄭司楚看了一周,道:“有漏氣的地方麽?”
“試驗過了,沒有漏氣。”
鄭司楚點了點頭,正想再問一句什麽,邊上忽然響起了方若水的聲音:“鄭參謀,你回來了?”
鄭司楚轉過身,向方若水行了一禮,道:“方將軍,我回來了。”
方若水也不知在想什麽,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看了一下飛艇,道:“鄭參謀,來,再去喝酒,今天殺了一口肥羊。”
方若水是一軍統率,在軍中,吃得自然比尋常士兵好得多,而畢煒的火軍團從上至下一視同仁,夥食上軍官與士兵一般無二,便是畢煒自己,標準也與士兵相同,鄭司楚自從那天和方若水飲過酒後還不曾聞到酒味。聽得方若水又要請客,自無不願。
到了方若水帳中,兩人坐了下來。方若水頗嗜口腹之欲,帳中已架起了一個烤肉用的鐵架子,一個親兵正在把燒紅的木炭推平。方若水坐下來,先將一杯酒倒在炭上,“嗤”一聲,一道火光冒了起來。那木炭本來就帶著木香,夾著一股酒香,更是好聞。方若水取出腰刀,抓過邊上一個剝了皮的羊頭,剜下一片肉來擱在鐵架子上細細翻烤,很快烤得熟了,他遞給鄭司楚道:“鄭參謀,羊是吃草的,一張嘴日日在動,羊臉肉最有嚼頭,你嚐嚐。”
鄭司楚接過那片肉,蘸了蘸調料細細嚼去。這羊臉肉肉質極是細嫩,又帶有點嚼勁,含著微微的酒香,果然十分美味。他剛咽下一口,方若水舉起杯道:“來,幹一杯。”
一杯下肚,方若水忽然小聲道:“鄭參謀,你覺得敵人會中計麽?”
鄭司楚笑了笑道:“敵人的反應正如我們所料,十之八九會中計。”
方若水臉上卻沒有鄭司楚那麽輕鬆,道:“敵軍足智多謀,殊非等閑。你不在的這幾日,他們毫無異動,大是可疑,隻怕今晚就會行動了。”
不知為什麽,鄭司楚心頭一寬。方若水也許還比不上畢煒,但他到底也是身經百戰的老將,不是無能之輩。可如果方若水真個無能,也許更好辦一些,反倒會無條件地聽從畢煒。
他心中這般想著,臉上仍是不動聲色,道:“方將軍所言極是,敵軍的確極有可能馬上便會出擊。”
方若水有些興奮,將一塊剛烤好的羊裏脊肉送進嘴裏嚼著,道:“我圍了他們兩個多月,五德營死活不肯出來,鄭參謀你定下此計,立刻把他們引了出來,真個是少年奇材。”
方若水這些拍馬的話鄭司楚也聽得有些厭了。他道:“方將軍不要大意,末將去增援運糧隊,那個敵軍將領名叫陳忠,極是厲害,結果糧車仍被盡數擊毀。對了,方將軍,你認識那陳忠麽?”
這句話幾乎把方若水咽住了。他沉吟了一下,才道:“認識。”
“這人到底是誰?”
鄭司楚心頭一陣興奮。與那個老兵相比,方若水一定更知道一些五德營的底細。這到底是支怎麽樣的部隊?他隱約覺得自己已經觸摸到真相了。
方若水有些躊躇,看了看外麵,又喝了口酒,把嘴裏的肉吞下去,才道:“鄭參謀,雖然大統製下令不得談論前朝,但此時有關軍機,不該隱瞞你。這陳忠是前朝五德營中的信字營統領,當年與我也曾交戰過數次。可笑,除了最後一次,我每次都敗在他手下。”
鄭司楚道:“他們是前朝的正規軍吧?怪不得我聽那陳忠稱我們為‘叛軍’。”
方若水笑了起來,笑道:“陳忠是個屬鴨子的,肉爛嘴不爛,已經到了這時候,還想著他那個帝國。不過這人確是個良將,當初五德營威名赫赫,號稱天下無敵,他也有他的本事。”
“五德營究竟是支怎樣的部隊?”
方若水因為開了頭,也不再有顧忌,道:“當初帝國的正規軍共分四部,號稱‘地火水風’四相軍團,其中地軍團便是由五德營構成,全軍五萬,是帝國軍的主力。那時的地軍團,嘖,嘖。”他說到這兒咋了兩下舌,也沒說話,但鄭司楚也知道他的意思。方若水當初是地軍團的手下敗將,可能差點連命都送掉,至今心有餘忌。雖然方若水頗有些狂妄自大,但說起地軍團時卻仍是恭敬之極,不敢有絲毫失禮。鄭司楚聽得出神,道:“真的這麽厲害?可後來還是敗亡了。”
方若水歎道:“那是天力,非人力所為。唉,雖然我至今還是不服,可也不得不承認,地軍團確是天下無敵的軍隊,隻消看看現在這支殘軍,就知道當初整裝滿員的地軍團是多厲害了。當初為了擊潰群龍無首的五德營,可是投入了傾國之兵,以二十二萬大軍加上數十萬民伕,再用上了所有的飛艇隊,布下天羅地網,結果還是讓他們逃出了一萬多人。那一場仗在大統製看來也是沒臉說的,如果按損失來看,其實我們是敗得極慘。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的五德營可是今非昔比了,不然我哪裏敢隻帶兩萬人前來征討。”
方若水大概也有了些酒意,說得很直露了。這些話也許在他心中憋了許多,到今天才算說出來。鄭司楚也有點震驚,他已與敵人交過手,知道五德營很厲害,沒想到當初竟然會厲害到這等程度。
如果這次碰到的是當初的五德營,自己這兩百人恐怕一個都回不來吧。
他道:“對了,方將軍,你說當初五德營群龍無首,那時敵人的大帥是姓楚吧,這人不在麽?”
象被什麽咬了一口,方若水渾身一凜,手中的酒也潑了出來。鄭司楚沒想到方若水一驚竟會如此,正在詫異,方若水已將杯子放好了,道:“鄭參謀,烤肉吧。”
這自是在岔開話題了。鄭司楚心中略略有些惱怒,但方若水軍銜官職比他高得多,他也不好逼問,割了塊肉烤著,心中隻在默默地想著:“那楚帥究竟是何許人也?竟然方若水也會嚇成這樣子。”
那塊肉被烤得“滋滋”作響,因為塗過一層糖水,一烤便結了一層焦脆的皮,味道極是香濃。鄭司楚咬了一口,正打算找機會再問問看,突然門外響起了一陣喧嘩,方若水和鄭司楚都嚇了一跳,不知出了什麽事,一個人已搶了進來。
這是個士兵,滿頭大汗,一臉驚恐,一進帳便大叫道:“將軍,敵軍攻來了!”
“什麽?”方若水猛地站了起來,鄭司楚也大吃一驚。他們算定敵人定會來夜襲的,然後將計就計,借暮色掩護混入城中,一舉破城,卻萬萬料不到敵人竟然會大白天衝出來。
方若水抄起邊上的頭盔戴上,叫道:“全軍立刻整頓,馬上迎敵!敵人來了多少?”
那報信的士兵道:“不知有多少,隻覺得鋪天蓋地,好象總在萬人上下。”
敵軍一共也隻有一萬兩千左右,難道竟然是傾巢出動?方若水罵了聲髒話,道:“本錢全都拿出來了。好,就怕你不出來。”
方若水一軍就有一萬五六千人,加上一萬火軍團,共和軍可謂占盡上風,敵人正麵來攻,絕對討不了好去。今天難道就是決戰了?鄭司楚心中略略有些慌亂。畢煒所說的一廂情願,正是如此吧。鄭司楚心中一陣慌亂,也跟著站了起來。敵人絕不會按照你的思路來的,必須將各種反應都考慮周到。可是自己偏偏不曾想到敵人竟然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擊,畢煒和方若水同樣不曾想到。
方若水衝出帳去,叫道:“全軍戒備,迎戰!”
方若水的軍隊都是精兵,命令一傳十,十傳百,短短一瞬,所有的士兵都整裝待命,立好了陣勢。雖然事態緊急,但全軍竟然一點都沒有忙亂。鄭司楚道:“方將軍,我去守著飛艇!”轉身跳上了飛羽便向火軍團中奔去。
五德營的目標定是飛艇,但鄭司楚實在想不到對手竟會如此攻擊。正麵攻擊,己方鐵定不會吃虧,難道對手是走投無路,要孤注一擲了?
不,不會。以對手的能力,絕不會做這樣的蠢事,何況對手也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那麽,敵人在這次行動背後定會有別的舉措。
鄭司楚隻覺背上有些寒意,不知什麽時候額頭也沁出了汗珠。原先他覺得自己熟讀兵法,較諸古之名將亦不多讓,然而此時才覺得戰場之上千變萬化,遠不是套套兵書便可取勝的。
如果真要成為名將,這條路還長的。自己豈但不及畢煒,就算與方若水相比也大為不及。至少,如果自己是方若水的話,這次敵人的奇襲就會讓自己亂了方寸。也隻有到這時,鄭司楚才知道自己與真正的名將距離有多遠。
飛羽的腳力極快,轉瞬間已到了火軍團的中軍。此時敵軍前鋒已到雅坦村外,看樣子馬上便要交手,鄭司楚一到中軍,先前那軍官便迎上來叫道:“鄭參謀,出什麽事了?”
鄭司楚叫道:“敵人攻上來了!”
那軍官嚇了一跳,道:“什麽?林將軍就在那邊,我立刻前去報知。”
畢煒的副將名叫林山陽,跟畢煒已經好多年了。這人雖然沒有出類拔萃的將才,卻也中規中矩,恪盡職守。也不消那軍官報知,他已經從營中出來,喝道:“全軍上馬,準備迎戰!”
鄭司楚拍馬到了林山陽跟前,道:“林將軍,畢將軍在哪兒?”
林山陽正指揮著火軍團整軍,聽得鄭司楚的話轉過頭道:“鄭參謀啊。畢將軍去試馬還不曾回來。”
敵人來得太急了,誰都不曾想到,以火軍團之能,居然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此時雖然勉強成軍,隊列還有些亂。鄭司楚心中著急,臉上卻仍是不露出來。他隻是行軍參謀,也沒有領兵之權,隻能看著林山陽布置。不過林山陽雖然不是那種驚才絕豔之人,布置得卻規規矩矩,毫無破綻。隻看了一會,鄭司楚便已放下心來。
如果是夜間遭敵偷襲,可能敵人還會僥幸得手。可現在敵人這般正麵攻擊,絕不會有什麽便宜的。朗月省地形高險,路途艱難,火軍團賴以成名的巨炮隻帶來了一門,其餘的都是劈山炮、虎蹲炮之類的小炮,但小炮有小炮的用途,隻短短一瞬,火軍團已布成了三疊陣,隻等敵人攻上來了。
可是,鄭司楚心中卻仍然放不下心來。正因為見到林山陽應對得法,他對敵人的這次舉動更加懷疑。他們到底想幹什麽?鄭司楚不相信讓方若水膽戰心驚的五德營會真的變得如此不濟,敵人一定有什麽別的打算。
方若水已經在與敵軍交戰了。由於他的兵力並沒有優勢,一時間竟鬥了個難解難分,廝殺聲遠遠地傳來,震得地動山搖。鄭司楚一時也沒時好做,站在了那飛艇邊,遠遠地望去。
廝殺慘烈,朗月省又多風少雨,土壤幹燥,一時間塵土漫天,幾乎看不清兩軍的陣勢。但聽殺聲,方若水也並不落下風,五德營兵力其實也不會比方若水多,但好象卻在壓著方若水打。鄭司楚皺起了眉頭,默默地想著。忽然前麵一陣亂,隻聽得有人叫道:“快,快,讓開道!”
那是醫營。醫營原本設在雅坦村,但雅坦村遭到攻擊,方若水定將他們都撤了下來。原先傷兵並不很多,但此時卻足足有數十個傷兵了,大概也是方才與敵人交戰時負的傷。鄭司楚拍馬上前,叫道:“醫官,程參謀有沒有事?”
當先的一個醫官正是給程迪文療傷的那個,聽得鄭司楚的叫聲,他抬起頭道:“程參謀就在這兒,沒事。方將軍命我們先撤下來。”
“敵軍攻勢很厲害麽?”
“攻勢極強,鋪天蓋地的都是敵人。”
鄭司楚皺起了眉頭。此時他已看到了程迪文,程迪文正被包得直挺挺的,躺在一個擔架上。他到了近前,卻見程迪文好端端的,兩個眼睛正在亂轉,臉上煞白,但這多半是嚇的。一見鄭司楚,程迪文便叫道:“司楚,司楚,敵人好厲害!”
程迪文雖與那薛庭軒惡鬥過一場,但他還不曾見過真正的兩軍交戰,此時見識過了,才知道兩支大軍相鬥時聲勢竟會如此之強。鄭司楚道:“放心,我們不會輸的!”隻是他嘴上這麽說,心中卻多少有些忐忑。
“鄭參謀,你去看看畢將軍來了沒有。”
林山陽忽然在後麵叫了他一聲。鄭司楚道:“是。”他對程迪文道:“迪文,你放寬心吧。”掉轉馬頭便走。轉身時,隻見雅坦村中的灰塵更大了。
看樣子,方若水竟然有抵擋不住之勢。
他到了林山陽身邊,卻見林山陽的頭上竟然滿是汗水,在馬上不住地顫抖。林山陽也是身經百戰的宿將,竟然會慌成這樣子,鄭司楚也不曾想到。他略略皺了皺眉,林山陽已搶道:“鄭參謀,速速請畢將軍回來。”
現在火軍團加上方若水的部隊共有近三萬人,如果真的戰敗,恐怕回去後畢煒和方若水都沒臉再活了。林山陽心生懼意,隻怕也正因為他是宿將,對五德營知根知底吧。鄭司楚點了點頭道:“遵命。”他正要走,又想起了什麽,向林山陽道:“林將軍,方將軍定不會敗北,不要自亂陣腳。敵軍一定也正希望火軍團能分兵支援雅坦村,不能落入他們的圈套。”
五德營猛攻方若水,一定是想撼動共和軍的陣勢。火軍團攻擊力雖強,但機動力畢竟與騎兵不可同日而語,一旦在行軍途中遭到攻擊,那些炮火的威力都發揮不出來,便是舍長就短了。
林山陽雖然官職遠遠高過鄭司楚,卻點了點頭道:“正是。隻是我擔心方將軍頂不住。”
鄭司楚道:“驟雨不終朝,敵軍攻勢不會持久,方將軍是共和名將,我們要相信他!”
雖然鄭司楚年紀比林山陽要小許多,但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林山陽道:“是。”雖然答應了,可頭上的汗水還在流下來,幸好身子不再發抖了。
林山陽有他的本領,也許能不折不扣地遵循長官的命令,是畢煒不可或缺的幫手,可是他畢竟不是個獨擋一麵的大將之材啊。鄭司楚有些感慨,偏偏這時候畢煒又出去試馬了,也許,五德營正是要抓住這個機會,才發動攻擊的。
突然,他渾身也是一抖。如果僅僅是趁畢煒出去試馬,隻能得勢於一時,畢煒馬上就會回來的,五德營發動這麽大的攻勢,難道真有信心在畢煒不曾回來的短短一刻擊潰方若水麽?真有這樣的信心,隻怕方若水早就丟盔卸甲逃回來了。
此時林山陽已鎮定了些,卻見這個極受畢煒看重的年輕參謀卻開始發抖。他有些詫異,道:“怎麽了?”
鄭司楚定了定神,道:“林將軍,畢將軍平時是在哪兒跑馬的?”
林山陽道:“在後方啊。有什麽意外麽?”
鄭司楚搖了搖頭,道:“不知道。隻怕……隻怕敵人真正的目標是畢將軍!”
五德營挑這機會攻擊,定已摸清了畢煒的行蹤。如果畢煒真個遭伏遇難,火軍團群龍無首,士氣也急轉直下,敵軍大概真個有取勝之機。他心中又驚又懼,也不和林山陽多說,叫道:“林將軍,給我二十個人,我立刻去找畢將軍。”
林山陽也已約略知道敵人的打算了,他臉色一下變得煞白,喝道:“關敏中,你帶兩個什隨鄭參謀前去!”
邊上一個軍官應聲道:“遵命。”鄭司楚也不多說了,道:“跟我來!”拍馬便向後衝去。
敵人深知地形,上萬人行軍的話自然瞞不住行藏,但如果隻有二三十個,那誰也發現不了。陳忠帶了兩百人從天爐關出發,共和軍就不曾發現。如果這些人抄後路攔住畢煒的歸路,那就大事去矣。
他帶著這些人揚鞭奔去,一路上火軍團的士兵紛紛側目,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如果畢煒真的被敵人斬殺了,也許他們會更加茫然不知所措吧。鄭司楚想著,手也不禁握得更緊。
鄭司楚的飛羽跑得太快,其餘幾人的座騎沒有那麽好,已經有些落後了。鄭司楚先前還等了等,但隻消一會他們便又落在後麵,他也不再等候,道:“關將軍,我先走,你們追上來。”
畢煒因為漸入老年,又久未上戰場,因此每天都和親兵跑一個時辰的馬健身,他是向後方去的。按理,來回一共也不過一個時辰而已,現在大概正要回程。雖然跑馬不是狂奔,也不會太遠,但半個時辰至少也可以跑出十多裏地去。鄭司楚走了一段,仍然沒有看到畢煒的影蹤,心中更是驚恐。他也不再顧忌飛羽,加了一鞭,飛羽神駿之極,加鞭後更是四蹄生風,將關敏中諸人遠遠拋在了後麵。
轉過幾個山嘴,前麵越發荒涼。朗月省原本就人口不多,這條路走的人更少,坑坑凹凹的盡些些碎石土塊,夾雜著一些從山頂掉下來的雪塊。如果不是因為朗月省很少下雨,隻怕這條路早就無法走人了。
鄭司楚轉了一個彎,忽然從前方發出了一聲尖響,卻是什麽鐵器折斷的聲音,其間還有人的慘呼。這一聲慘叫很是響亮,他吃了一驚,但心中卻也多少定了下來,知道定已追上畢煒了,當即叫道:“畢將軍,畢將軍是你麽?”雙腿一夾,馬靴上的馬刺一下刺入飛羽兩肋,飛羽負痛之下,跑得越發快了。
他剛喊出,隻聽得畢煒叫道:“鄭參謀,快來!”
畢煒的聲音有些上氣不接下氣,鄭司楚心中稍稍一寬,知道他現在還沒事。前麵又是一個大轉彎,他衝過這山嘴,隻見一條小道夾在兩山之間,一些人正聚在那兒,看衣著,正是五德營的人。
果然有埋伏!鄭司楚心頭一凜。這個地方兩邊都是高聳雲天的崇山峻嶺,畢煒被阻斷歸路,便隻有殺開一條血路才能回來了。他將白木槍用雙手握著,一手勾著馬韁,緊盯著攔路之人。
那兒有三十多個敵兵,麵朝山穀之中,隊伍後麵的一些士兵已聽得鄭司楚的叫聲,紛紛轉過身來麵對著他。這些人都沒有騎馬,手中兵器長短皆備,用短刀的更多一些。這些人將山穀口堵了個結結實實,看不清裏麵情形,也不知畢煒在哪裏。
那些人乍聞有人前來,都吃了一驚,但見隻有鄭司楚一個人,隻聽得有個人喝道:“殺了!”本已轉過身的十來的士兵倒有一大半轉了回去,隻有四個人仍向著鄭司楚衝來,想必他們覺得有四個人就足以攔住鄭司楚了。
雖然隻有四個,但這四人生得驃悍精壯,都非庸手。鄭司楚把白木槍托在手中,心中不免有些惱怒。方才說話那人聲音尖脆,似乎年紀也不大,話語間頗有輕蔑之意,看來並沒有和陳忠一起出去過。如果是那些人中的一個,恐怕不會這麽小看自己吧。
他輕輕一踢飛羽的兩肋,飛羽一聲暴叫,猛地向前衝去。那四人沒料到鄭司楚竟然會如此快法,最先的一個不禁一陣驚愕。那人手裏拿著一口單刀,鄭司楚也不等他動手,白木槍向那人當心刺去。那人手腳卻也快極,雖然失了先機,單刀還是舉了起來,但他動作雖快,卻遠遠及不上鄭司楚的這一槍,單刀剛剛舉起,白木槍槍尖一下按在那人刀麵上,那人隻覺一股沉重之極的力量傳來,單手根本擋不住,槍尖沿著刀麵滑過,“嚓”一聲,正刺入那人咽喉,那人連叫都沒叫出聲來便已倒地。鄭司楚出手極快,一槍搠倒此人,手腕一抖,還不等那人倒下,槍尖收回,已向第二個刺去。那第二個也根本不曾料到鄭司楚的動作會快到這等地步,見他刺倒了一人,居然還衝上前來想要擋住鄭司楚,但鄭司楚的槍一伸一縮,直如電閃雷鳴,一槍又刺入這人咽喉,傷處與先前那人一般無二。
這兩槍使得如行雲流水,緊湊之極,兩槍便如一槍。隻一眨眼功夫便已刺翻兩人,鄭司楚心中不由有些得意,長槍一提,正待順勢向第三人刺去。那第三個此時已嚇得呆了,居然忘了還手,眼看這一槍正要將他刺翻,突然眼前一黑,一股厲風撲麵而來。
雖然看不清,但鄭司楚已知道那是一個鐵彈子。他不懼旁人,最怕的還是這個放暗器的敵人,此時白木槍已經刺出,收也收不回來,他腦筋轉得極快,左手一揚,已護住麵門。那顆鐵彈子來勢極速,他的手剛舉到麵前,鐵彈子便已射到,旁人隻道這一彈定會將鄭司楚手臂打穿一個血洞,哪裏隻是“啪”一聲響,那鐵彈子竟然象打中了一塊鐵塊,斜飛出去。
乍見之下,那些敵軍都嚇得麵無人色,隻道鄭司楚有什麽能夠刀槍不入的法術,雖然有不少人都轉過身來,卻沒一個敢上前的。鄭司楚磕飛這顆鐵彈子,長槍一緊,仍是刺向那人咽喉,眼看便要刺入,邊上忽地橫來一個槍尖,一下架住鄭司楚的長槍。此人力量不小,鄭司楚隻有單臂使槍,槍頭一錯,在那人頸邊擦過,劃出一道傷口。
這雖不是致命傷,卻也刺得那人鮮血淋淋,仰天摔倒在地。他正待補上一槍,忽聽得有人叫道:“此人臂上定有護腕,不要怕他!”
鄭司楚以手臂擋開鐵彈,那些人莫測高深,確都有些害怕,聽得那人的話,才定下神來。此時又有兩個人衝上前,攔住鄭司楚的長槍。此時有三人同時攻來,鄭司楚登時大感吃力。他借飛羽的腳力在轉瞬間讓敵人二死一傷,但五德營確非泛泛,一旦立穩腳跟,便不易取勝了。那三人刀槍並舉,更是不住往飛羽身上招呼,鄭司楚隻能用極快的手法擋開他們的武器,極是吃力。
騎兵的威力自是比步兵大,但一旦成膠著之勢,騎兵就不及步兵靈活。鄭司楚心知任由敵人攻來,自己絕討不了好去,何況那發鐵彈之人還會來暗算,更難抵擋。他長槍疾發倏收,一槍之間在那三人麵門一晃,趁那三人一閃,猛地一提手,兩腳夾住飛羽向上一聳。飛羽善通人意,一躍而起,竟然從那三人頭頂一躍而過。
敵兵沒想到鄭司楚的馬也有這等本事,被鄭司楚的白木槍晃得眼前一花,便連他的人都看不見了,正在詫異,鄭司楚已衝入人群之中。他意不在傷人,隻是向前衝殺,五德營雖強,也擋不住他的去路,當者披靡,紛紛閃開,眨眼間已被他衝開一條路。
五德營一共也隻有三十多人,最往裏,那些人也越強。鄭司楚先前衝過來不費吹灰之力,衝過了三層阻截,麵前已隻剩五六個人了,也已經可以看到前麵十幾步遠的地方躺著幾匹死馬,想必是畢煒的坐騎,也不見畢煒的人影。他心下大急,叫道:“畢將軍!你在哪兒?”
他剛喊出,麵前的一個拿著彈弓的敵兵忽然舉起彈弓來對準了鄭司楚。鄭司楚心知此人定是那打鐵彈子之人,此時相距不過幾步之遙,要閃也閃不掉,手起槍落,白木槍脫手而去,向那人擲去。
鄭司楚在軍校中也練過投槍,不過並不甚精,隻能在十步之內中的,十步之外就沒把握了。但此時與那人相距也不過五六步,這一槍也沒有不中的道理。那使彈弓的手中沒有長兵,他也根本想不到鄭司楚的長槍竟會脫手,嚇得臉色一變,不敢再發鐵彈,將頭一側,哪知鄭司楚一踢馬肚,飛羽如疾電穿雲,向前一縱,竟然比白木槍更快,登時追上。鄭司楚一把撈住槍杆,重又握在手中,趁勢向那人刺去。
這一手使得匪夷所思,那人哪裏會想到鄭司楚的長槍脫手後還能抓在手裏,此時身子一側已失去平衡,鄭司楚的槍已到他麵門,已根本閃不開了。此人一張臉已變得死白,竟然伸手來抓鄭司楚的槍尖。白木槍槍尖鋒利之極,那人手腳快極,抓是抓住了,卻也登時皮開肉綻,鮮血崩流,可僅僅是稍稍阻了一阻而已。
這一槍已廢了他一隻右手,鄭司楚雖然知道這一槍下去,此人鐵定被挑死,但想到這人本領非凡,一時間卻怔了怔,有點不忍下手。隻這一怔的功夫,邊上忽地伸過一支長槍,一下架住了鄭司楚槍尖。鄭司楚隻覺右臂一震,這一槍力量也不甚大,但用力極是巧妙,竟然不下於那薛庭軒的手法,他隻是單臂使槍,那人的一槍又用得恰到好處,白木槍被托得向上一抬,“嚓”一聲脫出,已刺不中那持彈弓之人了。隻是白木槍槍尖到處,將那人的手割得支離破碎,指骨也斷了兩根,食中二指一下飛出。
五德營確是人材濟濟,怪不得畢煒會被攔在這兒。鄭司楚無心戀戰,白木槍一絞,已將那人的長槍推開,衝過了這人的攔截。到了那幾匹死馬的地方,有人叫道:“鄭參謀,快過來!”正是畢煒的聲音。鄭司楚循聲看去,隻見畢煒和三個親兵正躲在一塊巨石後麵,手中都握著一把短弓。他們出來跑馬,也都沒帶長兵,但都帶著短弓,火軍團士兵弓術都相當高明,五德營一時還衝不到他們跟前。鄭司楚拍馬轉過那塊巨石,下了馬道:“畢將軍,末將來遲,還望恕罪。”
到了此時,畢煒仍然聲色不動,微微一笑道:“鄭參謀,你來得不遲。”他年輕時便長著一臉虯髯,老了仍留著這一部胡須,隻是有些花白了,看去仍如閑庭信步,視敵若無物。
鄭司楚道:“敵軍正在攻擊,畢將軍,馬上會有大批弟兄過來增援,請放心。”他知道敵人定也聽得到自己的話,雖然他隻帶來了二十人,不過嚇嚇敵人也是好的。
畢煒道:“好,等他們來了我們就殺出去。”他在鄭司楚肩頭輕輕拍了拍,又低聲道:“好小子,不墮家風。”
他雖然鎮定自若,卻也沒想到會在後方遭敵人伏擊。敵人又強悍之極,隻道今番無幸,誰知鄭司楚如同從天而降前來救援,心中也不禁感激,暗稱僥幸。
五德營即使今非昔比,仍是一支了不起的部隊,絕對不能有絲毫小看。他默默地想著。原先五德營處處都在他算計之中,畢煒對他們也不知不覺有所輕視,一時大意,以至於遇險。他也知道鄭司楚所稱“大批弟兄”定是在吹牛,敵人布置絲絲入扣,以正兵攻擊,再以奇兵設伏,奇正相合,既合兵法,又不拘泥成法。五德營有這樣的指揮官,也難怪方若水會碰一鼻子灰。
他小聲道:“戰事如何了?”
鄭司楚道:“在方將軍與林將軍指揮下,敵軍正在敗退,畢將軍放心。”
畢煒淡淡一笑,知道鄭司楚定是又在吹牛了。方若水是驚弓之鳥,林山陽又乏應變之才,敵軍有備而來,定不會這麽快就敗退的。不過共和軍兵力占優,畢煒也相信他們一定不會輸。他點了點頭道:“好,我們先守著。”如今當務之急是回到營中,隻是敵人仍然攔住路口,鄭司楚來時如同疾風驟雨,敵人措手不及之下讓他衝了進來,但進來容易出去難,自己幾人的坐騎在遭伏時被敵人射死,仍然衝不出去,隻能暫且等候,靜觀其變。
鄭司楚沒有他那麽鎮定,衝進來時出手如電,也想不了太多,此時卻在想著該如何衝出去。畢煒帶了五個親兵,其中兩人已經戰死,一個也受了重傷,現在還能動手的連自己也隻剩了四個,敵人雖然被自己殺了兩個,刺傷兩個,仍有三十人之多,力量懸殊,他實在沒底,唯一的希望就是關敏中能早點過來。
這時一個正在看著外麵的親兵忽然扭頭道:“畢將軍,敵人又要上來了!”他手握短弓,腰刀也已拔了出來放在身邊,隻是頭盔已掉歪在一邊,頭發被汗水濡濕了,盡搭在額頭,神情有些張皇。
畢煒道:“不要慌,看準了再放箭。”他們每人都帶了十來支箭,戰死者的箭囊也已取下放在身邊,箭矢暫時還夠用,但畢竟不能一箭射死一個敵人,隻能節省著用。
那親兵道:“明白。”
這時方才說話那人又大聲道:“畢煒將軍,你若束手就擒,我們饒你不死,否則就要格殺勿論了。”
畢煒大笑了兩聲,道:“五德營真個敗落了,竟然還會說這等話。隻有死畢煒,沒有投降的畢將軍。”
他的聲音豪爽之極,鄭司楚也不由大為心折。他以前對畢煒深有不滿,覺得他不體恤士兵,但此時見他豪氣幹雲,又甚是佩服。
名將就是名將,即使名將有時也會失算,但那種氣度仍是別人比不上的。鄭司楚心中卻又一陣氣苦,他雖然想成為名將,可是象畢煒這般視生死如無物,他自覺就做不到。
那個五德營領頭的聽得畢煒的話,冷笑道:“那好,就帶個死畢煒回去。”說罷,十多個敵人猛地向前衝來。
鄭司楚雖在和畢煒說話,眼角仍在看著外麵,隻見敵軍分出一半衝來,心中打了個突。五德營設伏,也沒有帶盾牌,這般衝上定會有不少人被射死,但敵人畢竟人多,一旦衝進來,自己無論如何也擋不住的。他拉過飛羽,將韁繩交給畢煒道:“畢將軍,如果敵人進來,你騎我的馬衝出雲,我護著你。”
畢煒接過馬韁還不曾說話,一個親兵忽然尖叫道:“他們來了,小心!”說著一箭射出。這親兵雖然說話驚恐不安,箭術卻也甚高,出手平穩,另一個親兵也在向外發箭。鄭司楚一時也不知道他說的“來了”是什麽意思,忽然畢煒喝道:“當心!”猛地站了起來,一把拔出腰刀向上劈去。
一個敵人從這塊巨石上跳了下來!
鄭司楚先前也看得清楚,這石頭有一人多高,兩頭平平,如屏風一般擋住,畢煒借這地形之力才以區區五個人抵擋到現在,沒想到這人竟然能翻過石頭而來。
這人手中所握,正是一柄細細的長劍!
鄭司楚與這幾人交過手,知道這些人劍術極為高強。這樣的劍術在馬上沒什麽大用,但步下相爭,隻怕畢煒不會是他們的對手。他右手往左手袖筒中一插,一把抽出無形刀。方才那人以鐵彈子攻擊,就是被他用袖中的無形刀格開的。
無形刀剛抽出來,那劍士已跳到了畢煒頭頂,一劍向畢煒頸中斬去,看樣子真個要取他的性命。畢煒已站直了,腰刀向上一封,一般人自會被封住,但那人的長劍卻如同活的一般,也不知怎麽一扭,竟然從畢煒的刀勢縫隙中穿過,仍是平平斬來。畢煒心中一寒,隻是他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但是戰死也不願退縮,這一刀沒能格住敵人,也不慌張,趁勢向那人麵門砍去。
這是兩敗俱傷的招術,那劍士臉色一變,卻也不敢和畢煒搏命,手下不由一緩,他人還不曾落地,這般一緩,反而給畢煒搶了先機,眼看這一刀要先行劈中他了,哪知這人的腳尖在巨石的一個突起上一點,身體如同一朵棉花一般輕輕飄起,在空中打了兩個轉,居然又落回了石頂上,畢煒的刀也砍了個空。
好本事!
即使現在是敵人,鄭司楚也不禁由衷地讚歎。五德營奇才異能之士極多,陳忠的神力,薛庭軒的槍術、那人的彈弓之術,還有這人的劍術,都是第一流的本領。這些人如果在共和軍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人才。
可惜,現在他們都是敵人。
畢煒一刀砍空,心中一沉,知道不妙了。這劍士出手進退自如,行有餘力,定有後招。但他這一刀用力過猛,一揮出便收不回來,那劍士閃過一刀,腳尖在石頂一點,重又撲下。這般一錯,畢煒中門大開,這回他就是想拚命也無從拚起,心中正自一寒,卻聽得鄭司楚一聲斷喝,眼前有一道白光閃過,那劍士的長劍“嚓”一聲被斬斷。
那劍士沒想到鄭司楚的佩刀竟會鋒利至此,又是一怔,可這回發怔卻事關性命了,他眼前一花,鄭司楚將白木槍往地上一撐,人一躍而起,手中的刀向他麵門劈來。這人劍術高明,手上順極而流,一劍擋去,隻是他也忘了長劍已被斬斷,這一擋隻擋了個空,他隻覺胸前一疼,鄭司楚的無形刀已插入他前心,這人眉頭一皺,哼都沒哼一聲便已斃命。
這人本領非凡,卻隻是一瞬間便被鄭司楚格殺,畢煒也不禁有些咋舌,心道:“這鄭司楚的本領究竟到了怎樣的地步?”
此時鄭司楚已然落地,那劍士的屍首也“啪”一聲摔在他身邊。鄭司楚將白木槍倒著遞給畢煒道:“畢將軍,快走!我護著你!”他見敵軍不顧一切撲上,那是不再顧忌傷亡,要速戰速決了,心知定是擋不住,當務之急便是護著畢煒離開。畢煒也知敵人要孤注一擲,不再推敵,接過白木槍來,一躍上馬,向那兩親兵喝道:“快走!”
那兩個親兵正在放箭,聽得畢煒的聲音,拿起短弓奔了過來。鄭司楚正待要走,忽然聽得有人喝道:“混蛋!”
這聲音是從上麵傳來的,他也不抬頭,眼角餘光掃去,隻見有兩個人同時從石上跳了下來。那又是兩個劍士,衣著打扮與方才那人一般無二。這兩人沒方才那劍士快,緩了一步才趕到,正看到鄭司楚一刀殺了那劍士。他們與那會打鐵彈子之人合稱五劍斬,五人同枝連氣,私交極好,此番來了四個,結果居然有一半死傷在鄭司楚手下,心中又痛又怒,一時竟不顧正要逃跑的畢煒,兩人同時向鄭司楚攻來。
這兩人居高臨下,雙劍齊出,交叉成十字形,斬向鄭司楚頭頂。他們劍術本高,出手更快,鄭司楚伸刀向上掠去,隻道能一刀將他二人的劍割斷,哪知無形刀剛一出手,那兩人在空中忽地一擊掌,已向兩邊分開,兩把長劍也一下分開。這一招匪夷所思,但鄭司楚知道這幾人劍術極高,這一刀也不用老,單腳一點地,人已跳向右側,無形刀仍是向左邊那人砍去。
以一敵眾,若是混戰一場,必敗無疑,隻有先易後難,各個擊破,方是取勝之道。但這兩個劍士劍術高超,以一敵人,鄭司楚也沒有必勝的把握。隻是劍是握在右手的,在他左側那人的劍離他稍遠一些,出手也困難些,鄭司楚在極短的一瞬間便已想通此理。他雖然也知道這一刀定砍不中這人,但至少可以讓這人慌亂一些,誰知一刀砍出,這人的右臂忽地一扭,這條手臂便如沒骨頭一般,長劍斜掠而出。
這人的劍術竟是這些人中最高的!
鄭司楚心中一寒,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咬了咬牙,無形刀也不變幻,仍是中宮直進,刺向那人前心。無形刀的刀質天下無雙,隻望一刀能斬斷那人的長劍。可是這一刀剛刺出,那人的劍又是一抖,劍尖突如長了眼睛一般,一下讓開了無形刀,居然彎著刺過來。
這一招鄭司楚再擋不住了,“嚓”一聲,劍尖已刺入他的右臂。鄭司楚隻覺一股巨痛傳來,鮮血已飛迸而出,他知道已到生死關頭,腦中卻突然間空明一片,用右手最後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擲,無形刀脫手飛出。這一擲之力也不甚大,但無形刀鋒利異常,那劍士也沒料到鄭司楚居然會用這等招式,眼見無形刀當胸刺來,嚇得臉也變了,右手劍來不及發力,左手猛得一揮。這一掌正擊在無形刀的刀刃上,無形刀被他擊得飛了開去,但他的左手也被刀刃削去了半截,痛得慘叫一聲,劍也不要了,猛地向後躍去。隻是他本領雖高,卻忘了背後是那塊大石,“砰”一聲重重撞在石壁上,撞得眼前金星亂冒,正在吃驚,胸前忽地一疼,那無形刀不知何事又已刺在他前心。
原來鄭司楚右手將刀擲出,便已緊緊盯著刀把。在軍校中他便以刀術出色而著稱,出手也快得異乎尋常,一見無形刀被那人擊開,左手已一把撈住刀柄,趁勢刺去。若是空地上,鄭司楚受傷之下,自然刺不中他,但那劍士正被身後的巨石撞得七葷八素,劍術再高也沒用,鄭司楚的無形刀不偏不欹刺入他心髒,這劍士哼都哼不出便已斃命。
鄭司楚一刀殺了那人,還沒鬆口氣,背後忽地一痛,隻聽得有個人惡狠狠地罵道:“狗賊,受死吧!”他心知是另一個劍士又殺了過來,但此時他體內最後一絲力氣也已榨了出來,肩頭被刺中的劍都不曾拔下,鮮血還在不住流出來,現在要走路都是勉為其難,根本閃不開這人如雷電交轟的攻勢,正在閉目等死,耳邊卻聽得“當”一聲響,畢煒喝道:“鄭司楚,是好男兒便站起來!”
他轉過頭定睛一看,卻是畢煒騎在馬上,以白木劍替他擋開了一劍。畢煒少年時便以勇力出名,今年紀雖大,仍留著當初的神威,橫槍躍馬,目中神光四射。
那劍士一劍被畢煒擋開,掌心也震得一陣發麻,心中不禁駭然,抬頭看了看畢煒,罵道:“老匹夫,真厲害。”畢煒也不和他逞口舌之利,舞槍上前,那劍士用的隻是短兵,被畢煒的長槍逼得節節後退,已殺不了鄭司楚,但他仍是盯著畢煒,手下毫不鬆懈,尋著畢煒槍招中的空隙。
畢煒連發了三四槍,將那劍士逼開幾步,這時他的一個親兵失聲叫道:“將軍!”卻是斜刺裏一箭射來,正射向畢煒前心。畢煒身經百戰,早有防備,左手一下鬆開了馬韁,出手如電,一把抓住了那枝羽箭,但槍隻是這麽一鬆,那劍士身形已如狂風一般卷了進來,登時衝到馬前。
騎兵對付步卒自是大占優勢,但步兵也不是全無優勢可言。因為騎兵用的都是長兵,如果步兵不顧生死衝到近前,長兵失了效用,往往便是兩敗俱傷之勢。饒得畢煒心雄萬夫,此時心中也不禁一寒。
白木槍已轉不回來了,畢煒將左手的箭一扔,便要拔出腰刀,隻是他也知道多半已來不及,這劍士劍術高強至此,到了這樣的距離,可以說便是絕境了。
他的手剛碰到刀環,還不曾拔出來,眼前忽地一花,隻聽得那劍士一聲慘叫,一顆人頭直飛起來,鮮血猛地噴出,將飛羽的半邊身子和畢煒的左腿也染成了一片紅。
那是鄭司楚擲出了無形刀。無形刀吹毛立斷,鄭司楚雖然力量已經不足,但那劍士哪料到他還會有進攻的手段,根本沒有防備,無形刀打著轉,登時將他的頭斬下,一口刀也直飛出去。
這時畢煒的一個親兵慘叫一聲,卻是被一支箭射中了額頭,箭矢入腦,這親兵狂叫著向後摔倒,手中一支箭仍是直直飛出,還有一個親兵麵色慘白,已伸手去摸腰刀了。畢煒叫道:“快走!”
鄭司楚此時才拔下臂上插著的長劍,踉蹌著還想去揀那口無形刀,畢煒一催馬,衝到他身邊時一把擒住了他背心的衣服。鄭司楚人長得不甚高大,也不過百十來斤重,畢煒的力量雖沒有陳忠那麽驚人,提起他來卻也輕輕易易。將鄭司楚擱在馬背上,畢煒喝道:“別去揀了,快走!”
五德營此番強攻傷亡極大,衝上來的十多個居然死了五六個,其中五劍斬四人甚至是三死一傷,可謂全軍覆沒。五劍斬是五德營大帥的親隨,負責保護大帥安全,隻因此事太過重大,大帥才會派四人前來,而這四人在軍中地位都不比那領頭的低。一想到回去不知該如何向大帥交待,他的眼中都似要冒出火光來,眼見畢煒上馬衝出來,他厲聲喝道:“上前,不要活的!”
他們原先還有生擒畢煒之意。一旦畢煒被生擒,共和軍也就軍無戰心,必定崩潰。五德營不惜以全軍當成誘餌,便是為了一舉成功,哪知眼看已是魚肉在俎,卻又橫生枝節,他驚怒之下,再也不顧一切。
飛羽極是神駿,馱著兩人也不減速度,已衝過了數人,正要趁勢衝過去,哪知這人一躍而出,不顧一切地擋在馬前。飛羽的前衝之力極大,這人雖想舉刀砍向飛羽的前胸,畢煒一槍早出,“呼”一聲,正刺在那人肩頭。雖然畢煒發槍倉促,這一槍刺得不深,但那人被這一槍頂得倒飛出兩三尺,肩頭血已流出,但這人身體靈便,人在空中一折腰,竟不摔倒,穩穩站在地上,喝道:“中!”
這人心知迫不到馬前,竟然飛刀襲來。畢煒發槍在外,正待用槍尖去撥,但這人臂力甚大,槍尖磕在刀上,腰刀略略一轉,擦著槍杆飛來。這一刀畢煒躲無可躲,“嚓”一聲插在他小腿上,畢煒疼得低呼一聲,血已直噴出來。
鄭司楚被畢煒擱在馬前,看得清楚。他心知兩人共騎,遲早都要被敵軍斬殺,一時也不多想,手一按馬鞍,奮起餘力一下跳到馬下。他受傷甚重,背上雖被斬了一劍,但他穿著軟甲,而那劍士的長劍利於擊刺,不利劈斬,背後的傷很是輕微,隻是右臂的傷勢甚重,一條右手也幾乎用不出勁。他伸左手一把拔出畢煒腿上的腰刀,叫道:“畢將軍,你快走!”
若是平常,鄭司楚定不會做這等事。可此時生死攸關,他想到的卻隻是自己的職責。畢煒見他跳下馬來,驚道:“鄭參謀,快上來!”鄭司楚叫道:“沒時間了,快走!”他伸手拍了拍飛羽的馬肩,飛羽一聲長嘶,一躍而起。此時馬背上隻坐了一人,飛羽快如閃電,一眨眼便衝出重圍,絕塵而去。
鄭司楚雖然腦子一熱,將畢煒送了出去,此時心定了定,才多少有些後悔。畢煒的兩個親兵都已被斬殺,五德營盡數向他圍來。鄭司楚心知自己定然無幸,隻是他生性倔強,雖然遍體是傷,卻仍然兀立不倒。
五德營那領頭的軍官手中刀已飛出,被畢煒衝過他身去。畢煒的馬又快,他們卻都無坐騎,眼看功敗垂成,惱羞成怒之下,喝道:“殺了!殺了他!”哪知話剛說完,背後忽然射來一箭,正中他的小腿。這人雖然硬朗,卻也禁受不住,一下跪倒在地。
這一箭正是畢煒在馬上反身射出。他衝出了十幾步,已殺出重圍,立時反身射出一箭。五德營眾人一時間也沒想到畢煒竟然會不走,也顧不得去殺鄭司楚,紛紛取下弓箭向畢煒射去,沒有弓的便衝向畢煒。
畢煒擋開了飛來了的數箭,厲聲喝道:“放箭!”隨著他的喊聲,從他身後突然閃出了一隊騎軍,正是關敏中帶的二十個騎兵。山穀中殺聲震天,五德營都沒有聽到馬蹄聲,畢煒卻聽到了。
火軍團的騎射之術冠於全軍,關敏中還沒轉過山嘴便已聽到了畢煒的吼聲。這二十人同時發箭,一陣箭雨,衝在最前的十來個五德營士兵立被射倒。畢煒喝道:“繳械者給你們一個痛快,不降者殺!”
五德營雖強,到了此時終於亂了起來,沒衝上前的全都向後退去,那領頭的也被一個士兵扶著退去。鄭司楚本想截住他,但眼見五德營的士兵在火軍團箭下紛紛倒地,心中有了種異樣的滋味。雖然與五德營交戰之時他毫不留手,但一看到五德營的士兵被箭射死,他卻突然想起了老師的話。
老師所說的“仁”,到底是什麽?在戰場上對敵人仁慈,那是不看重自己的性命。可是,敵人也是人,一樣有生有死。死者不複生,對敵我雙方而言,也都一樣。
他看著在馬上須發戟張的畢煒,畢煒此時的樣子便如夢魘中的厲鬼,正指揮著士兵射殺正在敗逃的五德營士兵。鄭司楚不由暗暗打了個寒戰。
仁者之心。對於畢煒來說,這大概是不可理解的東西吧。
五德營雖然敗退,卻仍是快極,剩下的十多人如水銀瀉地,一下消失山穀中。此時關敏中已衝到鄭司楚身邊,見鄭司楚有些呆呆地站著,道:“鄭參謀,你沒事吧?”
鄭司楚漠然抬起頭,道:“我沒事。”
此時畢煒也過來了,他意氣風發,滿麵虯髯一根根都似豎了起來,到鄭司楚身邊,笑道:“司楚,多謝你了。”
畢煒這話說得倒也情真意切,可鄭司楚卻沒半點高興的意思。這時有個士兵叫道:“畢將軍,這兒還有個活的!”
地上橫七豎八地留下了十多具五德營士兵的屍首,火軍團的士兵正在察看還有沒有活著的。畢煒喝道:“補一槍!”他剛說出口,鄭司楚忽然叫道:“畢將軍,請等一等!”
畢煒轉過頭道:“怎麽?”
鄭司楚脫口而出,見畢煒臉上有些不悅之色,但他還是忍不住,道:“畢將軍,饒了他們吧。”
畢煒沒想到鄭司楚竟會為敵軍求情,依他的脾氣本要怒聲喝斥,隻是鄭司楚方才不顧性命救了他,罵也罵不出口,一張臉漲得通紅,怔了怔,方才道:“好吧。”怒氣卻未消,跳下馬喝道:“給我匹馬!”
鄭司楚心知畢煒定然著惱,不免有點後悔,隻是話已出口,收也收不回了。他翻身上馬,但身上乏力,一時跳不上雲,關敏中連忙下馬過來扶了他一把。扶他時小聲道:“鄭參謀,你膽子可真大,誰都不敢跟畢將軍這麽說話。”
鄭司楚一陣苦笑,道:“我的刀失在前麵了,關將軍,幫我去找找。”
他二人過去找了一遍,卻隻是不見失落的刀,想必是五德營退走時揀走了。失了無形刀,鄭司楚心中茫然若失,心中大是不安,不知該如何去和程迪文說。等他們回轉時,畢煒已帶了一半人先行走了,剩下的十個火軍團士兵正圍著幾個俘虜等著他們。畢煒雖然惱怒,卻也言出必踐,五個俘虜被繳了械,呆呆地坐著,大概在猜疑共和軍會怎麽來折磨他們。
鄭司楚看了他們一眼,歎了口氣道:“關將軍,我們走吧。”
那幾個俘虜大是詫異,其中一個喝道:“要殺便殺,惺惺作態做什麽!”
鄭司楚也沒理他,輕輕一夾馬腹,一眾人向回走去,那五個俘虜莫名其妙,呆看著他們的背影。
回到營中,隻見一片狼藉,大營四處猶有餘燼,不時騰起煙塵。戰事已畢,各軍正在打掃戰場。正如鄭司楚所料,雖然方若水曾吃過一個大敗仗,但這次卻沒吃什麽虧,五德營似乎也並沒有以全力攻擊,戰事一直膠著。但是當林山陽終於按捺不住,派兵前去增援時,五德營突然兵分兩路,將火軍團從中截開。
這一手極為厲害,幾乎要將畢煒的大營攻破。幸虧林山陽也算攻守有方,不曾出大漏子,稍稍吃了點虧,火軍團損失了百餘人。林山陽本以為五德營定會前來擊毀飛艇,他們計策早定,知道飛艇隻是誘敵之用,被五德營擊毀也沒什麽大不了,哪知五德營似乎在撲向飛艇,到了跟前,忽然又分兵兩路,以一支尖兵猛攻火軍團的輜重。
林山陽到此時才知道敵人的真正目的原來是此。他大驚失色,急忙調兵回防。火軍團戰鬥力很強,回防也是極速,五德營屢次分兵,攻擊輜重的那支尖兵人數已然不多。饒是如此,輜重仍被五德營燒毀了三分之一。
此戰兩方損失都很小,一共也不過傷亡了三四百人,但全軍都大為震驚。誰都不曾想到五德營竟敢主動出擊,方若水雖吃過敗仗,但他也一直是進攻的一方。圍了那麽久,幾乎要忘了敵人也能進攻的。
鄭司楚受的傷也不算太重,回到營中也來不及去醫營包紮,先行去畢煒帳中繳令。畢煒此時正在聽各路軍官匯報戰況,一張臉陰晴不定。他滿麵於思,看不出臉色,但鄭司楚看他的眼神便知定是十分惱怒。火軍團屢戰屢勝,這一次也不能說敗,可是被敵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襲,卻連他都不曾想到。
繳了令,鄭司楚正要出去,畢煒忽然道:“鄭參謀,你去包紮一下,馬上來我帳中。”
鄭司楚行了一禮,轉身出了營。看來,畢煒定要檢討戰術,重新定計了。他原本以為敵人都落入了自己的算計,可今日之事讓他明白過來全然不是那麽回事。
五德營也許的確已今非昔比,可仍然不能小看。鄭司楚抬頭看了看天空,暗自歎了口氣。畢煒說自己定計是“一廂情願”,當初還有些不服氣,但現在也知道說得沒錯。可就算畢煒自己,豈不也是有些一廂情願?
他到了醫營,讓醫官將傷口包好。臂上傷勢甚重,不過那醫官說鄭司楚運氣好得出奇,那一劍居然沒傷筋絡,隻是皮肉之傷,除了力氣不太用得出,現在也沒什麽大礙,過個十來天準好。背上那傷口就更輕微了,可能連傷疤都不會留下。隻是見到程迪文時鄭司楚有些開不了口,戰戰兢兢地說把無形刀丟了,程迪文先是滿腹狐疑地打量了他一會,可能怕鄭司楚吞沒了他這把寶刀,發現鄭司楚沒說謊後,卻十分大度地說沒什麽大不了,讓鄭司楚大為感動。
包紮好後,鄭司楚到了中軍帳去見畢煒。當著眾將之麵,畢煒將林山陽怒斥了一通,下令全軍加強戒備,以防敵人晚間再次偷襲,鄭司楚在一邊聽得膽戰心驚,也甚是敬佩,經過白天一戰,他自己根本沒想到敵人可能再次偷襲。
會議結束後,鄭司楚正要隨眾將出去,畢煒忽道:“鄭參謀,請留步。”
鄭司楚心中微微一震,也不知畢煒要說什麽,等人都走完了,他轉過身道:“畢將軍,有何吩咐?”
畢煒指了指身邊一張椅子道:“坐吧。對了,鄭參謀,此戰敵軍有三個傷兵被擒,我已下令將俘虜斬首。”
說這話時畢煒緊盯著鄭司楚看,鄭司楚隻覺氣息一滯,也說不出話來。畢煒說這話的言外之意他也明白,那是讓他以後不得再開口為俘虜求情的意思。他低聲道:“畢將軍英明,末將不敢置喙。”隻是這話說得有氣無力,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真的在讚歎畢煒英明。
鄭司楚的反應都在畢煒眼裏,他嘿嘿笑了笑道:“鄭參謀,令尊大人行事雷厲風行,畢某極是佩服,你倒是稍有不同。”
鄭司楚心中略略有點著惱,道:“畢將軍取笑了,父母是父母,我是我。”
“自然,自然。”畢煒似乎也不想再談鄭司楚的父母,往椅背上一靠,道:“鄭參謀,敵軍此舉也實在大出我意料之外,看來他們已看破我們的打算,想再按前計行事是行不通了,你認為該怎麽辦?”
的確,鄭司楚一看到五德營並沒有摧毀,就知道自己的計劃已全盤落空。自己本以為神機妙算,敵人步步都入囿中,但其實是敵人早看破了自己的計謀,反倒是共和軍被敵人牽著鼻子在走。如果火軍團一到馬上強攻,勝算還更大一些,現在糧草告急,而敵軍又步步領先,局麵越來越險峻了。他定了定神道:“畢將軍,末將定計失誤,實在難贖此罪……”
畢煒擺了擺手道:“別說這些話,勝負乃兵家常事,戰場上的勝者是活到最後的那個人。”
這句話那個陳忠也說過。鄭司楚默默地想著。不知不覺,他心頭似重新燃起了一團火焰,方才的迷惘和不安盡都消失。他道:“畢將軍,末將在回來時便已想過,敵人看來已識破我軍誘敵之計,我軍勢必有所變化,但如果我軍以不變應萬變,敵人……多半不會猜到。”他原本想說敵人一定猜不到,但話到嘴邊馬上省覺不該說得太滿。
畢煒又是微微一笑,道:“不錯,敵人想不到的,便是奇計。隻是一成不變,自然不行。”
鄭司楚道:“畢將軍說得正是。敵軍不來擊毀飛艇,那自然以為飛艇隻是誘敵之計,毫無用處,看來他們沒有發現其中奧妙,正是我軍的可乘之機。”
畢煒臉上笑意更增,道:“說得好,接著說。”
鄭司楚已沒了拘束,道:“飛艇雖然升不了太高,但是隻消不掛吊籃,飛上十餘丈還是可以的,可以懸掛炸雷,飛到天爐關城頭轟擊。我算過,飛艇充足熱氣後,可以懸掛五百餘斤的重物,不用吊籃,足可以掛上百餘個炸雷。”說到這兒,他又有些黯然。炸雷大號的一個足有四五十斤重,但朗月省道路崎嶇難行,他們帶來的大號炸雷一共才十幾個,大多是小號的。
畢煒道:“是。我方才就想過,不過不要以炸雷轟擊,而是選派身體靈便之人,借暮色偷偷上城。敵人所恃,無非是城頭的兩門巨炮,隻消炸毀這兩門巨炮,我軍以堂堂之師進攻,哪裏有攻不下之理!看來,我們想到一處去了。”
鄭司楚心中卻是微微一震。雖然他想的也是去炸毀那兩門巨炮,但在飛艇上懸掛炸雷,畢竟把握不是太大。按畢煒的說法,把握要大得許多,可是在飛艇上入城之人卻多半是死定了。
畢煒真個是把士兵當作一件工具啊。可是鄭司楚也說不上畢煒這等做法是對是錯,如果真按自己的做法,萬一巨炮沒能炸掉,士兵死得更多。
畢煒還是興奮之極,不住口地道:“此計必須要大軍跟上方能發揮效用。鄭參謀,事不宜遲,你馬上通知方將軍,今日晚間出擊!”
鄭司楚嚇了一大跳,道:“什麽?今晚?”共和軍剛與敵軍激戰過一場,他總以為要休整一下,哪知畢煒竟然會下這等命令。
畢煒眼中發亮,道:“正是。敵軍此番出擊,已盡全力,餘力已是不濟,多半想不到我們會如此快發動反擊。此時進攻,實是難得的良機,勝負在此一舉。”他說到這兒,又象自語,又象對鄭司楚道:“哼哼,曹聞道這廝,我倒要看看還能有什麽手段。”
鄭司楚心中象被掩上了一隻冰冷的手,他默默地看著畢煒。此時畢煒須髯飛揚,大是威武,但在他心底卻隱隱地有種懼意。
也許有取勝之機,但這樣正麵進攻,損失也一定很大。鄭司楚道:“畢將軍,敵軍都聚集在天爐關,這般攻擊可是一場混戰啊!”
畢煒眼中突然閃過一絲亮光,仿佛帶著些嘲弄。他慢慢道:“鄭參謀,不會有混戰的。你立刻通知方將軍,馬上點齊軍兵,晚間出發!”
鄭司楚心中突地一沉。他不知道畢煒心中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可是此時畢煒眼神中有一種奇異的東西,讓他不得不害怕。他也不敢多說話,隻是道:“是。”
※※※
“晚上就要出發?”
方若水不禁愕然,但馬上頜首道:“不錯,確是好計,敵人多半想不到我們反擊會如此之快。”他想了想,又有點擔心地道:“可是我們如何衝進天爐關?他們那兩門巨炮好生厲害。”當初方若水派兵強攻,雖然攻勢占優,可是隊伍一到天爐關下,便被城頭那兩門巨炮轟得立足不穩,以至於吃了一個大敗仗。
“畢將軍已下令,讓敢死隊乘飛艇借暮色習入城,炸毀那兩門巨炮。”
鄭司楚說這話時也有些猶豫,方若水卻一拍大腿,叫道:“畢胡子真敢幹!不錯,這是條好計,隻是可惜了那幾個勇士。”
那幾個衝進城的勇士鐵定會被殺的吧。鄭司楚有些黯然。先前他就曾想過要討令加入敢死隊,但最後還是沒說出口。衝進去的話是九死一生,不,是必死無疑。
方若水興奮過後,馬上又正色道:“破了城便要打一場硬仗了。五德營也不是好對付的,嘿嘿,我馬上點齊兵馬。”他雖然說五德營不好對付,卻沒半點懼意。
鄭司楚向他行了一禮,打馬回營。一到營中,正好看見一些士兵正拉著一輛大車過來,車上裝著許多黑黑臭臭的東西。他叫住一個車邊的士兵道:“這是什麽?”
那士兵也認得鄭司楚,道:“稟鄭參謀,這是猛火油,畢將軍命我們裝進水龍車裏。”
猛火油!鄭司楚心中又一震,一瞬間,他明白畢煒的用意了。猛火油是和瀝青生在一處的一種黑油,可以燃燒,隻是濃煙極大,而且出產極少,因此也沒有太大的用途。當初他向畢煒獻計是因為發現一個山溝裏有一個瀝青潭,隻是沒想到猛火油一樣可用。畢煒將猛火油裝在水龍車裏,那定是想要火攻。
水龍是輜重營必備之物,用來滅火的,平時也可以儲存食水。畢煒將水龍車全部調用,看來真的是孤注一擲,要一舉定勝負了。將猛火油裝進水龍車裏,這樣的主意大概也隻有火軍團才想得出來吧。鄭司楚可以想象得到,一旦點著後,火龍車噴出一道十餘丈長的火舌開路。
怪不得畢煒說不會有混戰啊。鄭司楚幾乎可以看到五德營的士兵在火舌下掙紮的樣子。這也許是一條好計,可是,這樣的計策也實在太過殘忍了!
他茫然地看向天空。天色近暮,夕陽在山,殷紅如血,映得天爐關兩邊的兩座高山也似在燃燒。
程迪文因為受方若水特別關照,給了他一間小帳單獨休養。他躺在床上看看書,倒也得其所哉。正翻著那本兵法,帳簾忽地被挑開,鄭司楚走了進來。他笑道:“司楚,你也要來陪我麽?”
鄭司楚受傷算是不輕不重,原本要休養的話也是可以的。他坐到程迪文身邊,道:“迪文,你的傷好點了麽?”
程迪文道:“哪有這麽快,我不象你,結實得和野豬一樣。”
程迪文原也隻是順口開個玩笑,鄭司楚卻隻是勉強笑了笑。程迪文心思甚細,見他麵色有異,道:“出什麽事了?”
鄭司楚想了想,道:“迪文,老伯當年領兵,對付敵人是不是不擇手段?”
程迪文道:“當然是。我爹說,戰場上你不殺人,便是別人殺你,要取勝,用什麽手段都可以。”
鄭司楚一陣啞然。他垂下頭,自語似地道:“這道理我也懂。可是,殺那麽多人,究竟有什麽意義?”
程迪文被他一下問住了,幹笑了兩下,道:“這你倒問住我了,我也沒想過。”
鄭司楚伸出手來。這幾日接連幾番惡戰,掌心一下磨起了一些老繭。他輕聲道:“迪文,來時我還想著在軍中建功立業,那時隻知道為將者當體恤士兵,同甘共苦,對敵則要毫不留情,可是,現在越來越覺得戰爭沒有意義。我也殺了不少人了,看著那些人在我刀槍下送命,我就想,他們到底犯了什麽罪非死不可,難道就不能不殺人麽?”
這些話他一直憋在心裏,在畢煒跟前自不敢說,隻有在程迪文麵前才說出來。程迪文大吃一驚,他一向覺得鄭司楚堅強如鐵,卻不知他心中原來如此痛苦。他伸手拍了拍鄭司楚的肩頭,道:“有句話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該聽說過吧?這些頭痛的事讓該想的人去頭痛吧,我們都是軍人,隻消按令行事便是了。”
嘴上這般說,程迪文心中卻暗自尋思:“父親說過,想得多,痛苦也多,果然不錯。”
“失敗了?”
星楚眼中閃過一絲掩飾不住的頹唐。此次出擊,實是雙管齊下,她原本也沒覺得兩組人馬都會成功,但總覺得那一支奇兵刺殺,把握甚大。畢煒自以為得計,故意將空門讓給自己,這次將計就計,實可讓他自吞苦果,沒想到刺殺一無所獲,反是原先就不太覺得能成功的偷襲敵軍輜重之舉倒成功了一小半。
錯了,錯了!她心中暗自悔恨。如果這次能將共和軍的糧草輜重盡數燒毀,那他們不戰自亂,此戰己方將大獲全勝。可是自己卻高估了敵人的反應,總以為共和軍定會全力守護輜重,以至於坐失良機。
接下去,敵人一定會發動攻城戰,而秋季已臨,敵方定要在冬季以前結束戰爭,接下來的戰役一定會慘烈到極點。想到這裏,星楚心頭象針紮一般疼痛。她自幼生長在軍中,惡戰也見得多了,親眼看到許多熟識的長輩戰死沙場,也更知道戰爭的可怖。
不戰而屈人之兵。她有些茫然地看著天空,想起了當年的楚帥對自己說過的這句話。兵家至高境界,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自己也努力往這方麵做,敵人顯然也想做到這一點,可是,雙方都失敗了。現在,正麵一戰已不可避免,即使這一次能擊退敵人,共和軍絕不會罷休,馬上又會有援軍到來的。
現在最好的辦法,是遠走高飛,另謀出路吧?可是她知道,這個建議曹聞道絕不會同意。現在敵人到底在打什麽主意了?
她坐了下來,陷入了沉思。那個帶隊的隊官見楚帥走神了,也不敢走,嚅嚅地道:“楚帥……”
星楚抬眼看了看他,道:“還有什麽事麽?”
“畢煒是被一個叫鄭司楚的小將救走的。”
一聽到這三個字,星楚渾身一凜,登時站了起來,道:“你殺了他?”那隊官沒想到楚帥的反應會這麽大,忙道:“楚帥,您認識他麽?”
星楚搖搖頭道:“不認識。你殺了他麽?”
那隊官苦著臉道:“沒有,這少年年紀不大,但本領高強,出手狠辣,五劍斬有三個便是死在他的手上,我殺不了他。”
星楚隻覺心頭一陣寒意。父親對自己說起這個鄭司楚時,自己並沒有放在心上,可是,自己的兩次奇襲,這人都在最緊急的關頭出現,此人到底是怎樣的人?
那隊官又道:“不過我奪下了他用的刀了。他這把刀很好,極其鋒利,楚帥您看。”他說著從身上解下佩刀,雙手捧著遞給星楚。
原先的刀取出了,插在裏麵的是把無形刀。因為無形刀比一般的刀要細短一些,拔出來時有些空落落的。星楚抽出半截來看了看,讚道:“真是好刀。”
“楚帥,這刀您用吧,希望您能格殺此獠,為我們報仇。”
這隊官也自負刀法絕世,但此番可謂一敗塗地,自己腿上了吃了一箭,心中對鄭司楚已是惱怒之極。星楚道:“好吧,你放心,若有機會,我定會用這鄭司楚的人頭來祭陣亡將士的英靈。”
送走了這隊官,星楚在屋裏踱了兩步,對邊上的侍女道:“小慧,給我備馬,我要去城頭看看。”
那侍女小慧道:“楚帥,現在要吃晚飯了……”
星楚淡淡一笑:“前線將士正在浴血奮戰,一頓晚飯算得了什麽。”
天爐關上,許多五德營的士兵正在吃著飯菜。和共和軍不同,五德營因為背後有大本營,他們的夥食很不錯,有肉有飯,熱氣騰騰。相比較而言,遠處共和軍的營地就顯得蕭條多了。城頭上的士兵見到星楚,紛紛立正請安,全軍士氣甚是高漲。今天一戰,雖然勝負未分,但燒毀了敵軍一小半輜重,也算達成目標,五德營的士兵對取勝更有信心了。
可是星楚知道,真正的惡戰即將來臨。
她巡視了一周,曹聞道和陳忠聞訊都趕了過來。他兩人今天帶隊衝殺,此時也都駐在城頭。曹聞道馬快,到了星楚馬前,立時跳下馬來,行了一禮道:“楚帥,末將曹聞道有禮。”
星楚對曹聞道這種過份的禮節總是不太習慣,她跳下馬道:“曹叔叔,不要多禮了。”
曹聞道臉上還帶著興奮之色。他對共和軍知根知底,清楚畢煒的手段,自知以自己的能力定敵不過他,原先對星楚多少有點不放心。但戰爭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五德營絲毫不落下風,甚至當敵軍援軍到達後還能主動出擊,損失也極小,他登時信心大增,隻覺將帥位讓給星楚實是做對了。
星楚道:“曹叔叔,敵軍有什麽異動麽?”
曹聞道皺了皺眉,道:“別的也沒什麽,隻是有一件事我想不通,他們還在給那飛艇鼓氣。”
飛艇隻是引誘五德營出城的誘敵之計,星楚已經看透了,所以此次出擊並沒有毀掉那飛艇。可是共和軍居然還要給飛艇鼓氣,連她也有點糊塗。她拿過一個望遠鏡來看了看,道:“是啊,奇怪,難道飛艇真的有用麽?”
在朗月省,因為空氣稀薄,連飛行機都很難上天。這一點她也約略想到了,甚是苦惱,因為如果是在平原地帶,隻怕飛行機早就試驗成功。可是共和軍的飛艇難道真的可以飛上天麽?
星楚心頭一震。如果飛艇並不是誘敵之計,那自己這一步失算便是致命的了。雖然心中不免驚慌,她臉色仍是平靜如常,道:“曹叔叔,馬上召集將領商議。”
曹聞道道:“這麽急麽?”
“共和軍很可能連夜發動進攻!”
曹聞道嚇了一跳,道:“什麽?他們這麽快?還有這個能力麽?”五德營白天發動進攻,已是全軍出擊,將士多少有些勞累,想來共和軍也是如此,他根本沒想到畢煒會連夜攻擊的。
“曹叔叔,我聽你和爹爹說的關於畢煒的事,此人心胸狹小,好用計謀,也不太體恤士兵,八成會連夜攻擊。”
曹聞道點了點頭道:“是,畢煒心胸是太小了點。”說到這兒心頭又不免一疼。當初與四相軍團並肩作戰,如果不是畢煒不忿楚帥執掌帥印,在最緊要關頭脅裹水軍團反叛,隻怕共和軍也不會存在了。
可是,曆史是沒有“如果”的。
※※※
暮色漸濃,飛艇也已經鼓起來了,但拉著飛艇的幾根繩子還是鬆鬆的,看來即使什麽都不掛,飛艇也不會飛得太高。
鄭司楚繞著飛艇走了一圈,正在看著,一個畢煒的親兵過來道:“鄭參謀,畢將軍請你過去。”
畢煒就在附近,身後是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火軍團士兵。鄭司楚打馬過去,向畢煒行了一禮,道:“畢將軍,末將有禮。”
畢煒頂盔貫甲,一杆長刀擱在馬前,極是威武。看著鄭司楚,畢煒微微一笑道:“鄭參謀,你傷勢如何?”
鄭司楚道:“沒什麽大礙。”雖然說沒什麽大礙,但右臂還在隱隱作痛,看來力量隻及得沒負傷時的一半。
畢煒又笑了笑,道:“來,看看我選出的敢戰士。丘崇武,過來見過鄭參謀。”
那丘崇武個子很小,不僅是他,五個敢戰士都是小個子,每個人都相當精悍。可是要靠這五個人去炸毀那兩門巨炮,鄭司楚也覺得把握不大。當著畢煒的麵他自然不敢多說,隻是向丘崇武道:“丘將軍赤心為國,真是我共和軍的忠勇戰士。”
這五個敢戰士定是有去無回,丘崇武卻似毫不在意,笑道:“為國犧牲,是我共和國公民應盡的義務。畢將軍,請你等著好消息吧。”
畢煒道:“好。再過一個時辰,就可以出發了。”
再過一個時辰,天爐關上下定會死屍遍地吧。
鄭司楚心頭一陣煩亂。出發時他也覺得為國犧牲,在所難免,在軍校中老師同樣說過,對待敵人要象嚴冬一樣冷酷無情,所以自己出手也毫不留情。可是,敵人究竟是什麽?殺死敵人,究竟又能換來什麽?
如果共和國必須建立在千千萬萬的死屍上,那這個共和國又算什麽?和家天下的帝國又有什麽不同?
畢煒自然沒覺察到鄭司楚在想這些,對那丘崇武道:“丘將軍,你速去準備。一旦炸毀巨炮,全軍就會立刻衝上,所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完成這個任務!”
丘崇武行了一禮,向那飛艇跑去。因為飛艇升力不夠,所以下麵根本沒有裝吊籃,隻是用繩子編了幾個繩網,可以讓人坐在上麵。此時飛艇已鼓足熱氣,下麵的火堆也已將燼,軍中隻點著一些小小的火把,映得人臉上忽明忽暗,恍如鬼魅。
畢煒仰頭看了看天空,笑道:“老天助我!今天無星無月,正是奇襲的良機。”
朗月省很少下雨,但現在卻濃雲密布,看樣子即將有一場暴雨。如果暴雨來臨,共和軍的攻勢更難進行,但現在卻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飛艇在空中飛時又是無聲無息,即使到了城頭他們也未必會發現。
鄭司楚也看了看天空。夜已漸深,黑得如同一個深潭,深不可測。有多少人會在今夜死去,他都不敢再想了。這時,突然他眼角一亮,隻見遠處有一個亮點劃過。
是流星麽?他有些詫異。可是這亮點是從天爐關後麵從下而上劃過的,升到中天才滅掉。畢煒見到這亮點,大笑道:“好,敢戰士,出發!”
丘崇武他們五個敢戰士跳上了飛艇,下麵有士兵砍斷係繩,飛艇緩緩升起。鄭司楚忽然心頭一亮,道:“畢將軍,有奇襲隊到了天爐關後了?”
畢煒也似吃了一驚,卻更有幾分欣慰,道:“你終於猜到了?這兩日我天天斟查地形,聽雅坦村的村民說起有這條繞到天爐關後的小道,今天方才發現。哈哈,林山陽的八百人已經順利轉到背後,隻要天爐關上戰火一起,他們立刻衝上,到時就算這兩門巨炮沒被炸掉也不用怕了。”
鄭司楚恍然大悟,直到此時才算明白畢煒真正的用意。飛艇對於他來說仍然是佯攻,真正的手段是那八百人的奇襲隊!計策的確是好計,可是這種行險突襲之計太冒險了,勝則大勝,敗則大敗,而且損失也會很大。
鄭司楚道:“可是,林將軍的奇襲隊人數不多,很難得手。”
畢煒道:“所以才讓方若水正麵強攻,將敵人的大軍都聚在關上。”
鄭司楚心頭越來越寒。畢煒為了掩飾用意,竟然要全軍進行強攻,隻怕林山陽的奇襲隊得手時,共和軍先會有巨大傷亡了。他叫道:“那樣一來,隻怕方將軍的部隊傷亡慘重。”
畢煒正色道:“為了共和國,犧牲在所難免。”他說完這一句,又補了一句道:“鄭參謀,一個軍人便是要鐵石心腸。共和國的戰士為國犧牲,那是死得其所,死得光榮!”
聽著畢煒連著說了兩個“死”字,鄭司楚額頭的冷汗都已沁出來了。畢煒的計策絲毫不顧士兵的死活,對敵人也同樣毫不留手,這一戰,不論是勝是敗,戰死者定會數以千計。
畢煒道:“鄭參謀,攻破天爐關後,我將火龍車隊付與你指揮。好好殺敵,不要辱沒了你爹的英名!哈哈。”
那是畢煒送給自己的功勞吧。鄭司楚想著。火龍車開道,烈火熊熊,五德營根本無法阻擋,隻怕會不留孑遺。他正想摧辭,畢煒喝道:“來人,將那犯軍帶上來,祭旗!”
鄭司楚還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畢煒的兩個親兵已押著一個士兵過來了。畢煒看了看四周,喝道:“犯軍張朋,你知罪麽?”
那叫張朋的士兵被綁得結結實實,一下跪倒在地,哭道:“畢將軍,我家裏有妻兒老小,我還不想死,不想死啊!”
畢煒臉色鐵青,喝道:“為國犧牲,軍人天職。臨陣脫逃者,軍法處置!來人,將我的大旗拿來!”
張朋嚇得嘶聲怪叫起來:“畢將軍,饒命啊!我願充當敢戰士,再不敢逃脫了!”
鄭司楚這才明白,這張朋定是被點為敢戰士後臨陣脫逃被抓回來的。他想出言為張朋求情,但一見畢煒須發戟張的樣子,已嚇得不敢說話。畢煒大聲喝道:“晚了!”他操起大刀,猛地一刀劈下。張朋還待掙紮,但這一刀如雷霆萬鈞,刀光一閃,張朋的頭顱直飛起來,鮮血狂噴而出,盡灑在畢煒馬前的戰旗上。
畢煒斬了張朋,從掌旗官手中接過沾血的大旗,在空中揮了一揮,喝道:“全軍勇士,大戰在即,臨陣退縮者,皆依此例,斬!”
他的吼聲極是響亮,火軍團全軍一個立正,低低道:“遵命!”
鄭司楚就站在畢煒身邊,有幾滴血灑在了鄭司楚臉上,有一滴還濺在他的嘴角。他伸手抹去,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鹹的。他想著。鮮血的滋味都一樣吧,不論是從誰身上流出的。
※※※
“那是什麽?”
一個五德營的士兵忽然驚叫起來。前方五六丈外的空中有一個黑糊糊的東西正在移過來。太大了,又是黑色的,隱沒在暮色中,看上去隻是個影子而已。
“是雲麽?”一個隊官拿起望遠鏡看了看。這望遠鏡其實也看不清楚,晚上更沒什麽用處了。看上去有些象雲,但如果是雲的話,未免太低了。他打量了一下,忽然變色道:“放箭!快放箭!那是飛艇!”
這隊官是個老兵,經曆過當初的地軍團之敗,對飛艇心有餘悸。正靠在城牆邊休息的五德營士兵聞聽此言,紛紛跳了起來,彎弓搭箭,向這團黑影射去。箭矢到處,卻隻聽得“噗噗”之聲,箭頭象刺入了什麽極軟的東西,這團黑影仍是極快地移過來。
這時曹聞道已衝了出來,叫道:“什麽?畢煒那王八蛋攻來了麽?”
那隊官正在搭箭,也不回頭,叫道:“曹將軍,是飛艇!是飛艇!”
曹聞道心頭猛地一沉。星楚的指揮甚是得力,敵人步步計劃都被她看透,因此曹聞道也極是信任星楚的眼光,聽星楚說在朗月省飛艇是飛不起來的,那定是飛不起來。可是眼前的情形卻讓他驚呆了,一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場大敗時的現場。他叫道:“快,快將楚帥和陳忠都叫出來,快點!”
五德營中,陳忠的排名原本就比他高,但五德營退到此處,陳忠自知將才不及曹聞道,甘願聽曹聞道指揮,因此曹聞道向來對陳忠直呼其名。可是到了此時,曹聞道也隻覺茫然無措。
星楚也會失算啊,他隻覺心頭象有一陣絞痛。當初五德營經曆了那一場滅頂之災,他和陳忠這兩個僅餘的統領也知道自己在士兵心目中百戰百勝的神話已被打破,因此他想出這個主意,將帥位讓給了星楚,希望能將星楚豎成第二個楚帥。
可是,雖然星楚的將才武功都大為不俗,但她畢竟不是以前的楚帥。
那艘飛艇飛得很快,五六丈的路隻是一瞬便到了,此時已到了城頭。離得遠時還看不出什麽,到了近處才發現這飛艇的真正體積。鼓足氣後,飛艇幾乎將天爐關的城頭都掩住了半個。五德營士兵還在不住放箭,飛艇上已密密麻麻地紮了許多,但飛艇一時還不會掉下來。突然飛艇下方有火光一閃,曹聞道心中一寒,叫道:“快伏倒!”一看到這情形,他已知道這飛艇就可投擲炸雷了。
他剛喊出,一個火球已直直落了下來,“轟”地一聲巨響,五德營士兵被炸得紛紛倒地,幾個未及逃開的被炸得渾身是血。曹聞道也被震得耳中嗡嗡作響,心道:“完了,五德營完了!”
當初的地軍團正是敗在飛艇的轟擊之下,現在仿佛重新回到那時。饒是曹聞道心雄萬夫,此時還是有些發抖。正在驚慌,忽然聽得星楚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們不會有多少炸雷,不要慌!”
從飛艇上忽然又落下了幾個黑影。這幾個黑影是用繩子掛著的,曹聞道吃了一驚,暗道:“這是火軍團的新式炸雷麽?”他還沒反應過來,星楚已喝道:“擋住他們,那是敵軍!”
※※※
從飛艇上下來的沒幾個人,一到城頭便衝向左邊的巨炮。曹聞道心頭雪亮,恍然大悟。他雖然一時驚慌失措,卻立刻恢複過來,一把抽出腰刀,叫道:“快守住炮,將這幾人殺了!”說著向前奔去。
火軍團竟然會派這樣的敢死隊衝上來,曹聞道大感意外。此時那幾人已在與炮手接戰,那幾人個個本領高強,天爐關上的炮手卻不擅格鬥之技,十來個人竟然擋不住這幾人,已被他們格殺了三四個,其餘幾個仍在死戰不退,但有一人敵人已衝到了炮前,正放炮口裏塞什麽東西。曹聞道心中大急,吼道:“快上,一個也不要放過!”
若是巨炮被炸,那共和軍定要全軍猛攻了。曹聞道懊惱不已,他衝在最前,有一個共和軍的士兵迎上來擋住了他,這人槍法出色,曹聞道用的又是短兵,連衝了兩三回仍然衝不過去,眼見那士兵往炮口裏塞好了東西,正取出火鐮來打火,他再忍不住,叫道:“給我殺!”隻是他喊得甚響,五德營士兵雖眾,敵人死戰之下,卻還是衝不過去。
“轟!”隨著一聲巨響,一股熱浪衝來,曹聞道被衝得撲倒地,待他爬起身,卻見左方那門巨炮的炮筒已被炸裂,邊上的幾個士兵都被震得口鼻流血,那個塞火藥的共和軍士兵卻炸得連渣都不剩。
敵人是在拚命啊。曹聞道心中駭然。雖然這支敢死隊隻有五個人,但他們都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相比較而言,五德營的士兵就少了這份赴死的勇氣。沒想到畢煒手下竟然還會有這等死士,曹聞道不禁打了個寒戰,也不再戀戰,眼見剩下的四人急速向右方插去,他嘶聲叫道:“守住右方!”
左炮已被炸毀,絕不能再失掉一門了。但共和軍的士兵比五德營的反應更快,正衝向右邊。他們本來就抱著必死的決心,根本不在乎敵人的阻截,五德營措手不及之下,被兩個共和軍擋住進攻,有兩個卻衝破包圍。
眼看那兩人正要衝到炮前,忽然從暗中刺出一條長槍,一槍將衝在最前的一個共和軍刺倒。這人卻是悍勇之極,一槍被刺中左肩,居然也不擋,伸出右手便去抓向槍頭。槍尖忽然一縮,再次刺出,又中他前胸,哪知這人不退反進,重重踏上一步,長槍刺穿了他的身體,他一把抓住槍杆,對邊上那人叫道:“快上!”
右邊的炮前已攔了十多個士兵,雖然這共和軍在作殊死戰,但另一個還是衝不過去。他眼見衝不過重圍,從背後解下了一個小包,一下點著了,挾在肋下便衝。
曹聞道已率領諸軍將兩個拉阻的共和軍砍翻,眼見這等情形,嚇得臉色煞白。他看得清楚,發槍刺中那共和軍的正是星楚,但那人這等以命相搏,雖然未必能炸掉巨炮,卻是連星楚都會被炸傷。他正待失聲大叫,星楚背後忽然轉出兩人,當先一個手持長劍,高高躍起,一劍下斬,將那共和軍的右臂齊肩斬斷,另一人手持長刀,正是陳忠,刀麵橫著從下拍上,“啪”一聲,那共和軍手中的火藥包連同一條斷臂高高飛上,一聲巨響,在半空中炸了開來。曹聞道心中方才一寬,卻覺眼前一黑,竟然什麽都看不到了。
陳忠力大無比,那火藥包被他拍得飛上了足有十餘丈才炸開,已是傷不了人。但空中還有一個飛艇,正顫顫地下落,火藥包一炸開,飛艇被炸出一個大洞,整個落了下來,將天爐關上的眾人全罩在了裏麵。曹聞道嚇了一大跳,伸出腰刀來割了個口子,鑽了出來,叫道:“楚帥,楚帥!”
星楚被那飛艇罩在了裏麵,也已割破了鑽出來,聽得曹聞道的聲道,她叫道:“曹將軍,讓諸軍不要慌,敵人馬上就要攻來了!”
曹聞道心頭一凜。方才城頭轟然作響,他的耳朵也被震得不住耳鳴,此時定了定神,果然聽得城下已起了一片殺聲。他叫道:“大家出來,準備交戰!”
巨炮被毀掉了一門,幸好還有一門。他身經百戰,雖然共和軍的進攻大出意料之外,他仍是在極短的時間便定下神來了。此時城頭足足有上千個士兵,被飛艇蓋住的隻不過幾百個,旁人正在幫忙讓裏麵的人出來,聽得曹聞道的命令,許多士兵立時衝到城邊,準備守城器具。
此時星楚和陳忠都已出來了。曹聞道正指揮士兵將滾木炮石備好,還有一門巨炮也正被清理出來,準備發射。本來這兩門巨炮輪番轟擊,威力極大,現在失了一門,威力已小一半,更要依賴了。曹聞道見星楚走到城邊,站直了行了一禮道:“楚帥,末將失策,被敵軍得手,望楚帥責罰。”
星楚歎了口氣,道:“曹叔叔,這不怪你,是我沒有想到。”
她算定共和軍的飛艇隻是引誘己方出戰的工具,卻沒想到共和軍居然會真個用上,心中也是又驚又悔,一張臉已白得全無血色。曹聞道在雉堞上重重一拍,道:“放心,就算少了一門巨炮,有我姓曹的在,畢煒那小子絕攻不進來!”
星楚卻沒有他那樣自信。畢煒的手段已是讓她越來越忌憚,雖然畢煒也不是算無遺籌,不時有漏算的,他自己也差一定奇襲隊擒獲,但畢煒時不時總會有出乎意料的奇計用出來,她實在不敢說畢煒是真的計盡於此。
可是,她最忌憚的還不是畢煒這種花樣百出的奇計。與奇計相比,共和軍不顧傷亡地正麵強攻是最可怕的。現在共和軍的兵力遠在五德營之上,不用任何計謀,隻要強攻,天爐關一定守不住的。而現在,共和軍看來用的正是這個最笨,也最有效的計策,那些出人意料的計謀隻怕盡是些花架子,真正的目的隻是為了炸掉兩門巨炮後強攻吧。
自己是被畢煒牽著鼻子走了。星楚一陣惱怒,自己雖然也一直在擔心這事,可方才還在為與畢煒鬥智時占了上風而沾沾自喜。現在共和軍最強的攻勢已經來了,她也很清楚,以五德營的實力,此戰必敗無疑,最好的辦法就是全軍遠遁,放棄天爐關。五德營熟悉地形,隻要還有一戰的實力,且戰且走之下,共和軍定然無法取得決定性的勝利。
可是,這個計劃曹聞道是絕不會同意的,陳忠也多半不同意,便是五德營上下將士,多半也不會讚同。
現在究竟該怎麽辦?
這時一個士兵突然衝了上來,叫道:“楚帥!楚帥!”這士兵極是驚慌,跌跌撞撞地跑上來,一跤摔在星楚跟前。陳忠一把扶起他,道:“出什麽事了?”
“後方……後方有敵人殺出來了!”
※※※
方若水騎在馬上,喝道:“衝鋒!共和國的勇士們,勝利是我們的!”他聽到城頭隨著一陣巨響,已知敢戰士定已得手。雖然爆炸隻有一聲,但到了這時候,也隻有硬著頭皮上。
他手下還有一萬七千人,這一戰中不知會損失多少。但隻要攻下天爐關,那首功就是自己的。他雙眼發亮,手握戰刀,看著前鋒衝去。
方若水慣用的戰法號稱“狂瀾擊”,其實就是以兵力優勢發動層層猛攻。這種戰法屢試不爽,但上一次在猛攻時卻碰了個大釘子,三千人死在了天爐關下。這次有畢煒的一萬火軍團壓陣,攻勢更強。
火軍團正在陣後施放山炮。這次火軍團帶了十門小炮,雖說攻城中小炮威力不大,對天爐關幾近堅不可摧的城牆沒多少妨礙,但是硝煙和火舌還是大壯先鋒軍的聲勢,第一波先鋒軍趁勢攻到了城下,正待衝擊城門,城頭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一道火焰噴礴而出,幾乎伸到了七尺開外。
那是城頭的巨炮發射了。這一炮之威使得先鋒軍的攻勢為之一挫,方若水舉起戰刀叫道:“衝!第二路立刻補上!”
如果有兩門巨炮,那城頭的轟擊幾乎沒有間隙,當城下聚集了大量兵馬時,便成了巨炮的活靶。但現在巨炮隻有一門,要接著放第二炮,定會相隔一段時間,隻要趁這段時間衝到城下,巨炮的威力便大打折扣。隨著方若水的吼聲,第二路兩千人一聲呐喊,席卷而去。
方若水將本部分成了五路,一二路都是兩千人。隻要這兩路人馬殺到城下,攻破城門,便是全軍進攻了。戰火中,他的眼亮得象是在燃燒,穩穩坐在馬上,嘴角卻在不住抽動。
第一路先鋒隊被這一炮轟擊,傷亡慘重,從前線抬下來的傷員絡繹不絕。他的副將見此情形,也不由打了個寒戰,道:“方將軍,這般攻下去,我們的傷亡可是會很大的。”
方若水冷笑了一聲,道:“畢煒也不是吃素的,還有他的一萬人呢。”
的確,雖然主攻是方若水的部隊,但火軍團也已分出一支殺了上去。廝殺聲響徹雲霄,衝到城下的士兵正在猛烈攻擊城門,隻是天爐關城門極厚,一時還炸不開。
此時的天爐關上已如同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洪爐,五德營所有人都衝上來了。曹聞道手握長槍,在城頭上指揮士兵反擊,火軍團的山炮雖然威力遠不及那兩門巨炮,但炮彈打到城頭,也使得四處火起。現在共和軍的傷亡遠遠大過五德營,但共和軍這種近乎瘋狂的攻勢,便是慣於惡戰的曹聞道也不由心悸。
第一波攻擊剛被擊退,共和軍的第二輪攻勢立刻上來了。喊殺聲幾乎將巨炮的怒吼都壓了下去,城門口已擁了數千個敵兵。滾木擂石在空中紛飛,但敵軍渾若不覺,仍然在瘋狂地進攻,打退了一層,另一層接著攻上,敵兵幾乎是踩著戰死者的屍首攻上來的。
後方出現敵軍,星楚帶著一隊人馬前去抵擋,城上還有萬人左右。可是,在共和軍這等攻勢下,曹聞道幾乎已要喪失信心了。
究竟該怎麽辦?正剛把一個灰瓶擲下去,忽然間城門口發出一陣巨響,城下的共和軍登時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五德營裏卻是一片驚叫:“城門破了!”
在共和軍的猛攻下,天爐關厚厚的城門被擊破了一個口子。這個口子馬上便會擴大,當城門一破,鋪天蓋地的共和軍便會衝進來,那時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陳忠在一邊叫道:“快搶修城門,堵上!”邊上一個軍官叫道:“堵不住,敵人太強了!”
方若水的部隊向來就以慣於惡戰著稱,城門一破,共和軍士氣大振,此時方若水也已得到稟報,麾師全軍撲了上來。曹聞道叫道:“陳忠,你去修城門,我去將他們趕出去!”
※※※
共和軍已盡數衝了出來。鄭司楚帶領著火龍車隊衝在隊列正中。
天爐關的城門在方若水自殺式的進攻中被炸開了。這個消息一下子傳遍全軍,所有人都歡呼起來,似乎勝利已唾手可得。但鄭司楚知道,這隻是進攻的第一步得手,下麵還會要有一場惡戰。
畢煒說得對,不能留情,如果留得一個,那就是自己的損失大了一分。可是他一看到邊上那些用油布蓋著的火龍車,心頭就不禁一顫,眼前仿佛看到了在火焰中掙紮的五德營。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不僅僅是一個數字啊。殺的人越多,鄭司楚都更感覺到生命的可貴。不論是戰友還是敵人,死了,那就再也見不到了。可是,在戰場上,所謂的“仁者之心”又是什麽呢?
火龍車隊行進不快,也為了避開僅餘的一門巨炮,他們是向左方繞過去,到了城前的死角再轉到正麵的。還不曾到跟前,城門口忽然又傳來一陣驚叫,已衝到城門口的共和軍象潮水一樣退了下來。
鄭司楚吃了一驚,向身後的副將道:“你們跟上來,我過去看看。”他一打馬,飛羽已向前衝去。
共和軍的陣形已經亂了,他拉住一個道:“出什麽事了?為什麽不攻進去?”
那士兵道:“匪軍在打反擊,衝出來了。”
鄭司楚微微吃了一驚。五德營的確是塊硬骨頭,不會那麽容易認輸的,看來林山陽的奇襲隊並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畢煒如果知道他的計策其實也沒什麽用,大概會氣個半死吧。不知為什麽,鄭司楚幾乎有些幸災樂禍。也許畢煒的這種故弄玄虛,連己方都要瞞著的性格讓他很不快吧,隱隱的,他似乎更不想看到五德營輕易地被擊潰。
怎麽會有這種想法。鄭司楚搖了搖頭。這時,一個軍官突然衝了過來,叫道:“鄭司楚參謀,是你麽?畢將軍有令,火龍車隊上前迎戰,末將商君廣,受命保護車隊。”
五德營衝出來的部隊已在與方若水的部隊接戰。方若水一軍攻勢雖強,但多少有點強弩之末,而五德營已成哀兵,心知不勝便是死無葬身之地,因此反擊之勢極強,共和軍一時間被壓了下來。不過也因為和五德營卷在一處,城頭的巨炮也更稀了。他道:“鄭司楚遵命。”轉身向後走去。
火龍車隊要提前動用,畢煒也被逼得無奈了吧。鄭司楚默默地想著,這時那副將迎上來道:“鄭參謀,我們要上了麽?”
鄭司楚點了點頭。他抬起頭看了看巍峨的城牆,天爐關這等堅固的工事一樣不足恃,這世上,也沒有“無敵”這回事吧。
這時商君廣已率領本部人馬圍在火龍車隊周圍。商君廣的部隊都是騎兵,那副將見到商君廣,叫道:“商將軍,畢將軍要動用衝鋒弓隊了?”
商君廣點了點頭道:“勝負在此一舉,大家努力。”他一臉平平板板,也不見喜怒之色,不知在想些什麽。鄭司楚聽那副將在說什麽“衝鋒弓隊”,才注意到商君廣身後背著一張大弓,不僅是他,商君廣一部數百人都是同樣的裝備。
弓箭隊從來沒有衝鋒用的,但畢煒頗有奇想,訓練出這支衝鋒弓隊充任火軍團進攻之用。與旁人多用火器不同,衝鋒弓隊隻用弓箭,據說格鬥之技也是軍中翹楚。這是畢煒親兵中的親兵,練成後天下承平,還沒用過,這次畢煒將衝鋒弓隊調來,一定是奇襲隊沒能發揮應有的作用,對火龍車隊寄予厚望吧。
火龍車隊一到陣前,戰勢已成膠著之勢,不過共和軍畢竟實力要強得多,五德營已被逼在城門口,卻仍是死戰不休。商君廣喝道:“方將軍,請速速退後。”
方若水已趕到了前沿指揮,聽得商君廣的聲音,他叫道:“不必了,你們在一邊休息吧。”他心頭有些惱怒,暗道:“火軍團要來搶功麽?到了這時候才上來,頭陣可是老子打的,死的也是老子的人。”
商君廣道:“匪軍正在搶修城門,方將軍,我們由鄭參謀統領,不是為搶功而來的。”這商君廣為人精細,察言觀色,已知方若水的心思。
方若水聽得是鄭司楚帶隊,倒也無話可說,心中不住尋思:“這畢胡子真是把人的心思琢磨透了。”他向來不服畢煒,但此時也不由有三分欽佩,對邊上的掌旗官道:“讓兄弟們給鄭參謀讓條道。”
可是此時五德營已與方若水的部隊糾纏在一處,五德營雖然人數不多,但衝突馳騁之下,原本共和軍還能靠隊形堅拒,此時一下令讓開,共和軍卻一下子亂子陣腳,又被五德營衝近了一程,五德營中的一員將領大聲喝道:“不要讓方若水逃了!”一馬當先,竟然離方若水隻有數十步之遙。
方若水驚道:“是曹聞道!媽的,不愧是勇字營!”
曹聞道所統一營名為勇字營,在五德營中也是以攻擊力著稱,此時更是銳不可擋,身後一杆“勇”字大旗迎風招展。商君廣道:“鄭參謀,我擋住他們,你速速將城門口的敵軍燒死,不可讓他們搶修城門。”
鄭司楚點了點頭,從馬上提起了白木槍。他右臂雖然力量減弱了許多,但他的槍法仍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抵擋的。他看著帶領著士卒卷地而來的曹聞道,心中也不由駭然。善戰如五德營者,隻怕天下也絕無僅有了。他回頭道:“快隨我來!”
曹聞道的攻勢極其淩厲,如果共和軍象一堵牆,那麽此時的勇字營就象一枚釘子,鋒芒所向,當者辟易。商君廣喝道:“出發!”他從背後取下巨弓,數百衝鋒弓隊同時彎弓搭箭,同時迎上。
弓箭手在結陣時威力最大,但防禦力也比較差一些,特別是當混亂之時就無法使用。衝鋒弓隊以騎射為主要攻擊手段,是以機動力來補足防禦力的不足。
一陣箭雨射過,五德營的騎兵紛紛倒地。曹聞道正指揮著士兵衝殺,哪知道突然間殺出這般一支部隊出來,他的槍法高明,揮槍撥打飛箭,身上居然毫發無傷,喝道:“兄弟們,活捉方若水,有膽的隨我來!”
商君廣隻道這一陣箭雨射過,五德營的攻勢總會有一頓挫,哪知道敵人居然絲毫不減速度,仍是疾衝過來,心頭也不由一慌,忖道:“他們不怕死麽?”隻一怔,曹聞道已衝到他的馬前,挺槍向他前心便搠。商君廣才二十七八歲,是後來加入火軍團的,不曾碰到過曹聞道,不知曹聞道是遇強更強,絕不示弱,當初的勇字營便號稱“一往無前”,臨戰時隻有向前,從不後退,衝鋒弓隊一輪攻擊雖然讓勇字營損失了數十人,剩下的數百人仍是奮力向前突進。
商君廣心知不好,他弓馬嫻熟,在馬背上一彎腰,閃過這一槍,還不曾直起身,手已從箭壺中抽出一支箭來,伏在馬背上便搭上了箭,正待射出,忽覺背後一陣勁風,“啪”一聲,曹聞道的長槍未能刺中他,轉而下擊,重重地在他背上砸了一下。
這一下極是厲害,商君廣隻覺五髒六腑都似翻了個個,幾乎要吐出血來,他心中大駭,雙足猛地一踢馬腹,戰馬疾衝向前,一下衝過了曹聞道身邊,才直起腰來,隻覺胸腹間一陣惡心。這一槍雖然沒能傷了他,卻也將他打得七葷八素,眼前看出去都有些模糊了。
曹聞道一槍沒能將這員敵將打下馬來,他變招極速,正待回手補上一槍,忽聽得耳邊一聲斷喝,一道雪亮的刀光當頭劈下。他心知已沒法再刺中身後那敵將,挺槍架去,定睛一看,卻是又驚又喜。
對著他的,正是方若水!
方若水當年曾與他交手,那一次方若水被他打得抱鞍而逃,但曹聞道在猛追時也吃了點虧。事隔多年又碰到了這個老對手,兩人都已垂垂老矣,出手卻不減當年。他一槍擋開方若水的刀,喝道:“弟兄們過來!”
平時他一呼之下,定會有一大批人圍到周圍。勇字營當年便以這一手衝鋒陷陣,屢試不爽,往往將敵人的陣勢衝個七零八落,敵手向來對曹聞道這種不依章法的惡戰頭痛之極,但這次一呼,圍過來的卻隻有幾十個人,反倒是一大批共和軍衝過來,將方若水簇擁在當中,與曹聞道已隔開了許多。他吃了一驚,道:“別的人呢?”
一個軍官道:“曹將軍,我軍損失極大,衝不過來!”
勇字營慣以惡戰衝擊,若是單兵而論,勇字營較共和軍要強得多,但共和軍人數太多,加上商君廣的衝鋒弓隊在陣中以弓箭射擊,正好克製了勇字營之長,勇字營已被分割成許多小塊各自為戰,不時被擊落下馬,曹聞道身邊的隻有這幾十個人了。曹聞道心中一寒,喝道:“好,我們上!”
若是能擒住方若水,縱然共和軍不會崩潰,也會士氣大落。他一馬當先向前衝去,挑落兩個共和軍士兵,正待向前衝去,坐騎忽地跪倒,他一下摔落在地,卻是戰馬側腹中了一箭。邊上的士兵見他中箭落馬,大驚失色,紛紛衝過來相救,曹聞道喝道:“不要管我!殺了方若水!”
但此時方若水身前的士兵越圍越多,五德營雖強,卻也殺不開這許多重圍。曹聞道罵道:“方若水,你這膽小鬼,不敢出來麽?”
方若水被他罵得臉一沉,拍馬便要衝出來,商君廣忽然衝到他跟前,喝道:“放箭!”
他身邊也有二十多個衝鋒弓隊士兵,這二十多人同時向在地上的曹聞道放箭,曹聞道已失了戰馬,手提長槍在地上不住旋轉,但此時相距太近,哪裏還撥打得及,邊上的士兵紛紛中箭落馬,他的雙眼瞪得目眥欲裂,突然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大腿,曹聞道一個踉蹌跪倒在地,嘴裏猶在罵道:“方若水,你這王八蛋,隻會躲在後麵麽?”
方若水看他這等情形,心中忽然有些不忍,大聲道:“且慢放箭!曹聞道,你真是條硬漢,還是投降吧。”
曹聞道見身周的士兵一個個落馬身亡,心知此戰功虧一簣,終於以失敗告終。隻是這一輪衝鋒定已給陳忠爭取到了時間,城門多半也已堵上了,他仰天笑道:“方若水,死在你手裏,曹某真是不值。”
方若水被他罵得麵紅耳赤,已有衝出去廝殺之意,但見到渾身是血的曹聞道,卻也不敢。他歎了口氣道:“曹聞道,你們已是敗定了,何必還堅決不降?”
曹聞道喝道:“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方若水,你看好了!”他突然舉槍,猛地向方若水擲來,方若水沒想到曹聞道還會有這一手,麵色一變,但這一槍隻飛到半途便被跟前的士兵擊落,連他的馬頭都碰不到。
曹聞道本也沒打算這一槍成功,擲出這一槍後,他一把拔出腰刀,慘然一笑道:“天命有歸,非戰之罪。方若水,我的頭就送給你!”說罷,一刀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他這般自盡,連共和軍都看得動容,方若水怔了半晌,才歎道:“將他好好收殮吧。”他和曹聞道交戰多次,互有勝負,不知不覺也對這個對手有種尊敬。商君廣忽道:“方將軍,將他的首級割下號令,定能讓天爐關內軍心動搖。”
方若水歎道:“不會的。曹聞道能舍身衝出來,天爐關內定然別有統帥。”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屍體,心中不覺惻然。
商君廣道:“縱然城中統帥另外有人,但曹聞道是敵軍大將,他的死定能撼動敵人軍心。來人,割下他的首級,前去號令!”他的軍銜雖然比方若水小得多,但此時針鋒相對,分毫不讓。方若水心中怒起,瞪了他一眼,卻見商君廣凜然不懼,卻也歎了口氣道:“你看著辦吧。”
在擔任首攻時,他躊躇滿誌,隻想一戰成功,可見到曹聞道之死,他心中卻多了幾分茫然,心道:“曹聞道死了,我也會死的。縱然做上大帥,又有何用?”他一向熱衷功名,但此時卻覺得如冰水澆頭。
※※※
此時的城門口仍在惡戰,陳忠正指揮著士兵將城門口堵起來,而共和軍正拚命猛撲,城門屢次易手,屍體都快要將城門堵住了。
朗月省河流稀少,天爐關前雖然也挖了壕溝,但此時壕溝被共和軍填平了數個口子,共和軍在城下越聚越多,五德營既要守著城下,又要防備火軍團的火器,已是手忙腳亂,巨炮也已燃放得炮口通紅,一時無法發射了。
真的要敗了麽?陳忠心中越來越沉重。後方也出現敵軍,星楚前去抵敵,一直到現在還不曾回來,幸虧曹聞道舍命衝鋒,才減輕了城門口的壓力。但再打下去,天爐關多半守不住了。
過了天爐關,便是一馬平川,毫無阻擋,這般下去,恐怕五德營會全軍覆沒。他心中驚恐,臉上仍是鐵板一塊,親自率領一隊士卒守在城門口。
一個軍官忽然叫道:“陳將軍,又有敵人上來了!”
陳忠劈倒了一個共和軍,定睛向前看去,隻見一匹黑馬領著一支車隊過來,也不知是什麽,多半是共和軍的新武器。一見到這匹黑馬,陳忠不由一顫,喃喃道:“又是你!”
第一次見到這個叫鄭司楚的少年,陳忠就感到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此時見到他,這種感覺越發強烈。
這是宿命吧。在這時,他又想起了那個他一生中最為尊敬的人。
此時的鄭司楚心中也有些茫然。如果用火龍車開道,敵人肯定擋不住的,可是,這支了不起的部隊就這樣到了末日,他心中卻更有種不忍。
不要多想了,這是戰爭。他搖了搖頭,對身邊那副將道:“準備好了麽?”
那副將已在從火龍車上取下蓋著的油布,聽得鄭司楚的話,道:“好了,隨時可以發射。”
鄭司楚又看了看城門,道:“衝吧!”他將白木槍托在手中,當先向城門口衝去。
五德營正在全力守禦共和軍的進攻,隻以為鄭司楚這支人馬無非是給敵人增添一些力量,也不在意,哪裏知道火龍車有這樣的效用,一到門口,幾輛火龍車同時噴出火舌,幾個正在放城門口堆放磚石的五德營士兵慘叫一聲,登時渾身都被點燃,燒得在地上不住打滾。陳忠人還在一邊,不曾正麵相對,這幾道火舌從他身邊衝過,他也嚇得毛發直豎,叫道:“快閃開!”心中卻是一片茫然,忖道:“怎麽辦?現在該怎麽辦?”
這時身後突然響起了星楚的聲音:“用木柴堵住城門!”
星楚及時回來,陳忠多少心定了一些,可是星楚的這話卻讓他嚇了一大跳,叫道:“什麽?”
星楚身上也已沾了不少血跡,想必經曆過一場惡戰。她道:“石頭堵不上了,就用柴禾堆起來。”此時城門口隻用碎磚石堵了一小半,要全堵上還得好一陣,但若是用柴禾去堵就要快得多。柴禾燒起來形成火障,敵人一樣進不來。她也沒再多說什麽,對邊上一個軍官道:“飛行機備好了麽?”
那人是五劍斬中碩果僅存的一個,身上一樣沾滿了鮮血。他道:“馬上拉上來了。”
陳忠聽得說什麽飛行機,又驚又喜,道:“什麽?飛行機能飛了?”共和軍的飛艇一樣可以上天,那飛行機說不定也能飛了。
星楚道:“當然可以,隻是無法坐人而已。”
陳忠心頭一沉,道:“那有什麽用?”空的飛行機當然可以飛出去,但沒有人控製,飛行機又有什麽用處?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還有多少火藥?”
那五劍斬道:“還有三十多斤吧。”
“立刻裝好!”
此時五德營的士兵把能燒的東西都扔到了城門口,城門處濃煙滾滾,烈火熊熊,不可向邇。她見這些暫時已無危險,立刻向城頭跑去,陳忠帶著幾人跟在她身邊。一到城上,星楚拿出個望遠鏡看了看下方,此時曹聞道帶著衝出去的勇字營士兵已大多戰死,那杆大旗也已倒下。她放下望遠鏡,黯然道:“曹叔叔戰死了。”
雖然這個結果陳忠早已猜到,但聽得星楚這般說,他還是渾身一震,道:“星楚,你到底想幹什麽?”
“孤注一擲。”星楚臉上連半點表情都沒有,“炸掉他們的中軍!”
陳忠道:“可是,大炮打不了那麽遠!”
“不用大炮,我用的是飛行機!”
陳忠大吃一驚,他雖然反應不夠靈敏,但也已明白星楚的用意。飛行機無法坐人,但裝個十幾斤火藥還是可以飛出去的。將飛行機裝滿火藥後,整個當成一個炸雷,完全可能炸到敵人的中軍去。他喜形於色,道:“好,炸死畢煒這王八蛋,死也死得值得!”
星楚臉上突然閃過一絲痛楚,還不曾說話,城下突然發出一陣驚呼,一道火舌衝天而起,堆著的柴禾也被震得四散飛濺。星楚叫道:“出什麽事了?”城下一個軍官驚叫道:“叛軍……叛軍突破火障了!”
鄭司楚一馬當先,本要將五德營士兵衝開,哪知敵人竟然轉而以柴禾堵門,城洞裏登時濃煙四起,熱得如同蒸籠。那副將叫道:“鄭參謀,我們快出去,不然會被燒死的!”他們隻道火龍車到處,敵軍定會潰不成軍,哪知敵人竟然以火攻火。
鄭司楚道:“不能走,一走他們就有時間堵門了。”他知道隻消自己一閃開,五德營沒有阻礙,便可以順利將門堵上。天爐關城牆高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方若水的士兵千辛萬苦才能攻破城門,絕不能就此放棄。
那副將叫道:“可是我們該怎麽辦?”
“把一輛火龍車推過去,添上一把火!”
那副將一怔,忽然笑道:“好辦法!”城門口的柴草正在燃燒,五德營也在不停地添上去,但若是把火加上一把,讓火燒得更旺,堆在那裏的柴草立時燒光,而火勢如此之大,他們也無法再添,堵門也沒辦法堵了。可是看看地上坑坑凹凹,根本沒有那麽大力之人能將一輛火龍車扔過去,如果有人推著過去,那麽推車之人定會燒死。他咬了咬牙,道:“我去!誰有膽子,和我一塊兒上!”火龍車有數百斤,一個人也不太推得動。
鄭司楚叫道:“等等!”他看了看頂上,道:“給我繩子!”
邊上有士兵遞過來一圈繩子,鄭司楚在馬上一下站了起來,伸手去夠,但還是夠不到。他一咬牙,白木槍猛地刺上,正紮在城門洞頂的石縫中。上麵有一個拴繩的孔,原是為了運送極重之物時用的,此時卻也可用。白木槍刺入石縫後,石屑四濺,他用力一拉,借力躍起,左手一把抓住那個石孔,將繩子穿過,道:“綁在車上!”
那副將道:“是。”他也明白了鄭司楚的用意,一揮手叫道:“來人,快過來!”此時城門洞中熱得幾乎無法忍受,幾輛火龍車隻能暫時退後一些,前方隻剩了一輛,車板也被烤得火燙,隻怕馬上會自燃起來。那副將將繩子綁在火龍車兩頭,道:“好了。”
鄭司楚已用力拔下白木槍,道:“好,蕩過去!”
無形刀已失,他身邊另帶著把腰刀。這刀雖沒有無形刀那般鋒利,也是把快刀。幾個士兵將那輛火龍車往回拉了拉,然後猛地向前推去,火龍車登時蕩到了那火堆近前,被火舌燎到,登時燃燒,鄭司楚一躍而起,舉刀向繩子割去。
他剛躍起,卻覺右臂忽然一陣劇痛,傷勢雖然不算太嚴重,但他跳上跳下了一陣,傷口還是崩裂了,刀鋒雖然割到了繩子,但這刀不是無形刀,哪裏還砍得斷。鄭司楚心頭一寒,知道不好,那燒著的火龍車蕩回來定會反而燒到了自己。他心頭一急,身邊忽然閃過一道黑影,卻是那副將也已躍上,一刀正砍在繩子上。
那副將身上沒傷,繩子立被砍斷,那火龍車登時砸在火堆中。鄭司楚叫道:“大夥兒當心!”他話剛說完,隻覺眼前一亮,耳邊一陣灼熱的厲風撲過,連頭發也被燎得卷了起來,卻是那輛火龍車在火堆中炸開了。
此時城門洞開,地上盡是餘火,望出去已能見到天爐關內的情形。幾個正在添柴草的五德營士兵未防火勢突然增大,被燒得如一支巨燭一般在地上亂滾,鄭司楚方才隻來得及以手護頭,也顧不得身上有被燒傷的,叫道:“快衝!”
身後的共和軍已蜂擁而至。此時城門外已有兩千餘人,後麵的大隊人馬見勢也已壓了上來,紛紛向城門衝去。到了此時,五德營在城頭擲下的滾木擂石也如無物。
這陣火勢將星楚也驚呆了,她隻道火障多少可以擋得一陣,沒想到這麽快便會被突破。陳忠見勢不好,道:“星楚,我下去擋住他們!”他大刀一舉,帶著本部人馬向城下衝去。共和軍此番進攻實在太強,五德營損失也大得驚人,曹聞道帶出的兩千人全軍覆沒,城上也有上千具死屍了,就算能打退共和軍的進攻,隻怕死傷總要在五千上下。
這是五德營的末日麽?陳忠從不沒有害怕過,但此時也不由得心悸。
星楚見那五劍斬似乎也要衝下城去,喝道:“快動手,沒時間了!”共和軍已在發動總攻,如果被敵人攻入城中,就算這孤注一擲能夠成功,恐怕也為時已晚,現在隻能希望陳忠以血肉將共和軍多堵住一會。
可是,用飛行機攻擊,能有勝算麽?她雖然在試驗時細細算過飛行機的飛行路線,可畢竟還是第一次。
如果能早點想到就好了。星楚有些後悔,如果能早點想到,用這飛行機進攻,敵人的中軍定難逃此劫。她其實也是看到共和軍用飛艇進攻才突然想到,飛行機並不是一定要用坐在上前才行的。
此時三架飛行機已經裝好,星楚左手飛速掐算著,估計著共和軍中軍大旗的所在,一邊調著發射架的角度,等對準了,她叫道:“點火,發射!”
引線被點著了,三架飛行機成品字形同時飛出。
※※※
畢煒端坐在馬上,看著正在交戰的天爐關,雖然共和軍勝局已定,他臉上卻沒半分笑意。
他本來算好,林山陽的奇襲隊在總攻時同時出擊,五德營腹背受敵,不敗也會大亂,但不知道林山陽到底出了什麽事,竟然沒和他想的那樣及時殺上城頭配合,以至於方若水一軍損失極重。他的火軍團也有一半衝了上去,隻怕傷亡也已數以千計。
地軍團五德營,即使今非昔比,仍然是一支絕不能小看的力量!
他不禁想起了許多年前與地軍團並肩作戰的情景。那時地軍團是帝國軍的陸軍主力,南征北戰,東伐西討,聲名一時無兩,不論是敵是友,都不得不承認地軍團無愧於天下至強的稱號。
這支幾乎象神話一樣的強兵,今天終於要覆沒在自己手中,一想到這點,畢煒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激動。
這時邊上一個軍官突然叫道:“畢將軍,那是什麽?”
他指著天空,畢煒抬起頭看了看,臉色突然一變,叫道:“風軍團!”
那並不是一個軍團,隻是三架飛行機,與當年的風軍團不可同日而語。可是當年的風軍團名聲幾乎與地軍團相埒,畢煒也知道當初地軍團如果不是因為風軍團先行敗亡,失去了空中支援,多半能全軍突圍也說不定。事隔多年,突然又見到了飛行機,他心中的震駭實非言辭所能表達。
火軍團中的一些老軍官也還記得當初的風軍團,一時竟忘了衝鋒,紛紛看著天空。那三架飛行機突破濃煙,直直向中軍飛來。畢煒看著那三個黑點越來越大,忽然變色道:“放箭,射下來!”
中軍離天爐關還有七八百步之遙,巨炮也打不了那麽遠。此時已飛得近了,畢煒已看到飛行機上並無人乘坐,一時也不明白到底有什麽用,但他身經百戰,心想不論敵人有何目的,先將這飛行機擊落總不會有錯。
火軍團的士卒射術極強,萬箭齊發,那幾架飛行機原本就飛得低了,中箭之下,雙翼歪斜,一架飛行機已打著旋跌落,但另兩架還是向中軍飛來,其中有一架甚至正對著畢煒,隻怕會一頭撞在他身上。他猛一低頭,那飛行機擦著他頭頂掠過,一頭紮在了後麵數十步的地上。
剛一落地,忽地轟然一聲巨響,畢煒本低著頭,被震得歪了歪,從馬上摔了下來,隻覺一陣泥土如雨點一般傾下,盡灑在他身上。他又驚又氣,身上又穿著重甲,一時還站不起來,邊上那軍官搶上前扶起他道:“畢將軍,你沒事吧?”
畢煒站直了,看了看四周。那三架飛行機同時炸開,有一個正落在人堆中,一些士兵被炸得灰頭土臉,有兩個受了重傷的躺在地上呻吟掙紮。他臉沉似鐵,忽然放聲笑道:“好一個地軍團,好一個五德營!”
此次雖險,但畢煒知道以此攻擊本無把握,可他們一樣用了出來,可見五德營實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這是在孤注一擲了。他翻身上馬,叫道:“傳令下去,全軍衝上,殺進天爐關,一個不留,功勞可不能盡讓方若水得了!”
※※※
當看到共和軍的中軍亂了一下後,並不後退,反而全軍壓上,星楚已知飛行機的攻擊已然落空。如果飛行機上有人控製,敵人定然難逃。此時共和軍攻勢如潮,一浪高過一浪,離城門越來越近了,她隻覺眼前一黑,脫力一樣倒了下來。這些天來她與畢煒鬥智鬥勇,已是心力交瘁,到此時再支撐不住。
那五劍斬首領搶上前去扶住她,叫道:“楚帥,楚帥!”
星楚睜開了眼,忽然道:“快通知全軍弟兄,天爐關守不住了,全部撤離!”
“真要走麽?”
那五劍斬的首領一陣痛楚。這件事軍中沒幾個人知道,星楚隻告訴了自己和薛庭軒,連陳忠和曹聞道也不知道,在共和軍初至時,星楚就已經準備好了萬一不勝時撤退的方法。
“已經擋不住了。”星楚的話語裏也帶著失敗後的痛苦,“誰也無法挽救了,快走吧。”
那五劍斬的首領看了看城下,道:“陳將軍萬一不同意呢?”
星楚站直了,咬了咬牙,道:“我去勸他。如果我走不了,以後五德營就歸你指揮。”她一把抽出身邊的無形刀便向城下跑去,到了階前,忽然回過頭道:“和庭軒說一聲,讓他好好活下去。”
她和薛庭軒二人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心知自己若是戰死,薛庭軒多半不願獨生。那五劍斬的首領也知道這多半便是星楚的遺言,以陳忠的性格,定不願逃生,星楚也已有了與父親一同戰死之心了。
城門口濃煙滾滾,五德營的士兵正在與衝進城來的共和軍短兵相接,以死相拚。共和軍已占領了城門,不時有生力軍衝進來,陳忠再善戰也擋不住這等狂攻,卻也死戰不退,身上已濺滿了鮮血,頭盔也已掉落。
那個副將已將剩餘幾輛火龍車集齊,道:“鄭參謀,我們上吧?”方才衝進城時實在太亂,現在共和軍已占盡上風,隻消火龍車一衝,五德營的士兵若不逃散,定會被活活燒死。
可是鄭司楚卻象呆了一樣,道:“等等,我去解決此人,若敵人肯投降,便不要用了。”他見了火龍車的威力,中人立死,實在已不想再用。那副將點點頭道:“此人是主將,若能擒住他,確也可以不戰而勝。”
鄭司楚打馬上前,喝道:“陳將軍,我是鄭司楚!”
共和軍自己也有不少人不知道鄭司楚是何許人也,陳忠卻是一震,看向鄭司楚,喝道:“好小子,你也來了!”
他知道鄭司楚槍法高強之極,連薛庭軒都不是他的對手,出手再不容情,大刀一擺,將兩個正攻上來的共和軍逼退了兩步,猛地一刀向鄭司楚劈去。鄭司楚見他來勢極快,知道陳忠神力驚人,不敢怠慢,正待舉槍擋去,哪知陳忠忽然在地下一旋,大刀如風車一般轉了個圈。
這一刀力量之大,速度之快,又帶著一旋之力,哪是人力所能抵擋?飛羽雖是萬中選一的寶馬,終究擋不住大刀,兩條前腿登時被陳忠的大刀砍斷,一聲慘嘶,登時摔倒,鄭司楚也被摔了下來。
不等鄭司楚站起,陳忠一刀猛地劈向他麵門。這兩刀如狂風暴雨,鄭司楚隻道陳忠也會說兩句話才能動手,哪知他動手時竟會如此之快,嚇得麵色煞白,陳忠的刀已到了鄭司楚麵門前,往下一壓,鄭司楚的頭登時被劈成兩半。在死前,他想道:“原來我是這麽死的!”
(《星海》全篇終)
※※※
編者按:這個結局大出人們意料,可能是作者臨時想出來的結局吧。作品原來的構想應該不是這樣的。作者還發表了另一個結局,大家參閱下吧。
※※※
這時又是轟然一聲巨響,卻是衝上城頭的共和軍將剩下那門巨炮也炸毀了。此時城外一片歡呼,共和軍潮水一般湧入城中,周圍的五德營士兵仍在死戰,鮮血飛濺,傷亡越來越多。星楚退到陳忠身邊,護著陳忠且戰且走。此時五德營還有六七千上下,盡聚在城門口,一時也與共和軍不相上下,但共和軍仍在不停增加,五德營的潰敗之勢再難挽回。
那副將已搶過來,道:“鄭參謀,你沒事吧?我說過用火龍車的……”
鄭司楚拔出腕上的小刀,這刀隻有一根手指長,想必是吃飯時用來切肉的,入肉也不算太深,刺中胸口時被肋骨擋住,多半沒有刺傷肺部。他按了按胸口的刀傷,咳了一下,道:“還好,我頂得住。”他看著五德營中的陳星楚和陳忠,這兩人身上都已沾滿鮮血,卻仍在指揮士兵死戰,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此時天色已明,天邊曙色初露,晨光熹微中,看得後麵的情景。鄭司楚怎麽也想不到天爐關後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天地,湖泊星羅棋布,當中夾著一塊塊麥田,幾乎象是大江南岸的景色。
可是,這塊看上去那麽和平的土地,現在卻已浸透了鮮血。
共和軍仍在不住進逼,五德營且戰且退,相距越來越近,負隅之下,共和軍一時也不敢過於逼近。前麵是一大片房屋,那是五德營多年經營建立起來的,一排排房屋鱗次櫛比,十分整齊。五德營退到這些樓下,再也不走了,從那些屋中已傳來婦女和孩子的哭聲。
那是五德營的大本營吧。鄭司楚想著,忽然聽得畢煒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共和國的勇士們,你們成功了!”
他扭過頭,卻見畢煒和方若水並馬進來。隻是畢煒意氣風發,方若水的笑容裏卻多少有些苦澀。此戰雖然得勝,方若水一軍損失也是極大,前後竟然減員近三分之一。
聽得畢煒的聲音,一些率軍衝殺在最前的軍官齊齊上前行禮,道:“見過畢將軍,方將軍。”
畢煒騎馬到了鄭司楚跟前,微笑道:“鄭參謀,你受傷了麽?”
鄭司楚道:“不礙事。”隻是他雖說不礙事,胸前的傷口又是一疼。畢煒叫道:“你還在流血!醫官,快過來,給鄭參謀包紮!”
鄭司楚隻覺周身乏力,強自支撐著道:“稟畢將軍,末將完成開路任務。”此番千辛萬苦總算撕開了五德營的防線,他多少也有些得意。
“幹得好。”畢煒臉上仍掛著笑意,又打馬向前而去,叫道:“陳將軍,陳忠!你還在麽?”
從五德營殘軍中傳來一個尖脆的聲音:“本帥陳星楚,恭喜畢將軍得勝。”
陳星楚的聲音裏還帶著譏諷之意。畢煒大笑道:“原來真的換了大帥了,怪不得我聽說有個楚帥。可惜,你這個楚帥可是冒牌的。”
陳星楚道:“不錯,否則現在被圍的便是畢將軍你了。”
畢煒卻不以為忤,仍是微微一笑,似要再說什麽,這時遠遠地傳來了一聲悶雷,畢煒看了看天空,頓了頓,正色道:“本將軍有好生之德,陳大帥,五德營已竊居朗月省這許多年,若迷途知返,順天應命,投降我軍,那還有一條活路,否則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鄭司楚鬆了口氣。他最害怕的倒是破城後畢煒下令斬殺所有俘虜,聽畢煒這般說,看來也有被收編之意。不論畢煒是不是有什麽私心,能夠不再殺人,那就是上上大吉了。他想到這兒,不由苦笑了一下。雖然陳忠傷了他的飛羽,星楚斬斷了他的白木槍,可是他心裏卻總是恨他們不起來。
一樣的人而已。他想著。都是一樣的人,隻是信念不同,才會成為敵人,這究竟有什麽意義?
陳星楚沉吟了一會,道:“畢將軍所言可是屬實?”
畢煒道:“畢煒一言九鼎,絕無虛言!”
陳忠忽然喝道:“胡扯!畢煒,當初你也信誓旦旦,要將共和叛賊掃平,怎麽今日自己也成了叛賊?”
畢煒和方若水的舊部都知道當年之事,聽得陳忠這般痛罵,心頭不由好笑。畢煒卻連臉色都不變,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我軍已將你們盡數包圍,若再不肯投降,那便是衝鋒了!”
他說著,忽然天邊劃過一道閃電,象是為他的話助威,大雨傾盆而至。朗月省很少下雨,這一場雨也大為難得,畢煒站在雨中,恍如天神一般。
半晌,陳忠忽然有氣無力地道:“好吧,畢煒,你贏了。”
畢煒長聲大笑,道:“陳忠,天命如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五德營非作戰不力,實是天命難違,逆天而行,終究難逃一敗!哈!哈!哈!”他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響。鄭司楚象看著什麽怪物一般看著他,心裏說不出是種什麽滋味,既欽佩,又害怕,還有一些羨慕。
畢煒退回來時,五德營派出特使前來商議受降之事,說好了今日五德營全軍繳械,大帥入共和軍為質,明日舉行正式受降。
雨過之後,天變得更加清澈。
星楚背著手站在軍前,陳忠站在她背後道:“星楚,你真的要去當人質麽?”
星楚點了點頭,道:“不這樣他們不會信的。”她轉過身,淡淡道:“爹,孩兒無能,讓五德營經此大敗,也該我付出代價了。”
陳忠道:“這不能怪你,我不相信世上有人能打勝這樣一場仗——除非是他。”說到這兒,眼中更加黯然。也許那個人還活在世上,但他一定是心灰如死,對於五德營而言,那個人就已經死了。
星楚伸手捋了一把鬢發。她向來身著戎裝,隻有這個動作才顯出十足的女子氣。她向陳忠單腿跪下,道:“爹,恕孩兒不孝了。不過爹您說過,一個人隻要為自己的理想永不放棄,就算不成功,也不會後悔。”
陳忠沒有再說什麽,伸手撫了一下星楚的頭發,眼中又落下了幾滴淚水。
夕陽在山,東邊的天幕上已經顯現出無數明星。朗月省地勢高峻,在這兒看夜空,星星也象大了許多。滿天星鬥仿佛懸掛在空中,逼得一輪殘月黯然無光。星楚向陳忠最後行了一禮,戴上頭盔向共和軍的營地走去,陳忠看著她的背影,眼淚隻是不住地流下。
雖然槍械都已繳了,但星楚已經準備好一條秘道,可以越山而出,向西北而去。那個地方據說是比朗月省要大千百倍,地肥水美,物產豐茂的所在,在那兒,五德營一定可以找到一個安身立命之處。隻是,星楚卻已經不在了。
一個副將默默地走上來,站在陳忠身邊,小聲道:“陳將軍,楚帥說得沒錯,共和軍確在準備火器,看來想將我們一網打盡。陳將軍,快準備走吧。”
陳忠抹去了眼裏的淚水,也小聲道:“好吧,馬上傳令下去,讓婦孺先走。一旦被叛軍發現,全軍全力抵禦,也一定要讓女人和孩子出去。”
那副將行了一禮,道:“遵命。”陳忠沒有再說什麽,隻是摸了下腰刀。
現在長兵都已繳械,身邊隻剩這些短刀了。可是隻要五德營還在,希望就還在。
他的眼角裏忽然有什麽東西一亮,抬眼望去,天宇中有一顆流星向著西北角飛墜而下。這顆星棱角分明,鋒芒畢露,陳忠心頭忽地一疼,鼻翼又是一酸,淚水也又要奪眶而出。他抬起頭,讓天風吹著臉,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西邊仍然是鮮血一般的紅,東邊的夜幕中卻是群星燦爛。每一顆星都亮得耀眼,拖著一條長長的光芒,如億萬柄長劍。
尾聲
壺中的水剛燒開,衝在杯中時,杯中的茶葉也上下翻滾,滿杯皆綠。隻是,當鄭司楚說到他聽方若水說要將五德營統統燒死時,這隻手顫了顫。
“五德營全軍覆沒了麽?”
鄭司楚端坐在老師對麵,頭也沒抬,道:“沒有。畢將軍撲了個空,五德營留下的居然隻是個空營。而五德營逃到後山,也是走了一半時方將軍的埋伏方才發動。”
“那麽還逃出了一半。”老師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出神地望著對麵。“後來呢?”
“畢將軍大發雷霆,下令將陳星楚斬殺,首級號令。”鄭司楚眼中露出了一絲不忍之色,“這個女子真了不起,毫不慌亂,直到最後一刻。我向畢將軍求情,可是他說不能饒恕。”
“陳忠的女兒饒有父風,哪是會投降的人,畢煒一天到晚算計人,被人算計了一回也不冤。”老師放下杯子,又歎道:“可惜星楚了。”
“老師認識她麽?”
老師淡淡地笑了笑,笑容裏卻帶著無盡的苦澀:“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呢。”他似乎也不想多談,又道:“方若水怎麽會在五德營過了一半時才發動?他雖然沒多少了不起,也算個名將了。”
鄭司楚嘴角抽了抽,道:“老師,有些事我並不知情。”
老師怔了怔,才點點頭,道:“是,你不知情的。”
老師不再說話,鄭司楚等了一會,再也忍不住,道:“老師,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說吧。”
“老師,您姓楚吧?我名字中也有個‘楚’字,有什麽關係麽?”
他偷偷打量著老師,但老師的臉上平靜如常,不動聲色,隻是淡淡道:“有些事,我也不知道。喝茶吧。”
“是。”鄭司楚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胸口的傷還沒有完全好,喝茶時仍然有一絲絲痛意。留下這個傷口的女子卻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有太多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把屍骨拋在那塊荒涼的高原上,被風吹,被日曬,被雨淋。他在喝著這杯茶時,覺得比上一次來這裏時又長了好多歲。
喝完茶,鄭司楚雙手伏地,行了一禮道:“老師,我得回去了。今日是慶功儀式,我獲得了共和國二等勳章,大統製也會接見我。”
“你去吧。”
鄭司楚走到門口,穿上了軍靴,又回過頭向老師道:“老師,這次去朗月省,我失去了太多東西,可是也知道了什麽叫‘仁者之心’。老師,你說的也不對,僅僅有仁者之心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手中的力量。”
老師一個字也沒有說,隻是默默地坐在屋中。鄭司楚掩上門,跳上馬走了。
在他走出一程,老師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鄭司楚的背影,象耳語般喃喃地道:“司楚,我們都是為了紀念某個人。”
後記
寫完這個故事,心中有說不出的厭倦。書生有筆曰如刀,但筆終究是筆,變不成刀子,比最鋒利的刀子更鋒利千百倍的則是歲月,能把謊言變成真理,把美麗變成醜惡,也把火焰變成劫灰。當熱情已成餘燼,還能再寫什麽?想想也隻有可笑而已。當理想破滅了,有些人能夠奮起,有些人卻一蹶不振,筆下的鄭司楚還能夠吃一塹長一智,我卻已經懶得再寫下一個故事了。
詩能窮人,這是古人的老話,因為愛詩的人往往有一副倔強脾氣,碰個頭破血流仍然不知悔改;或者一醉三十日,看到不喜歡的人便來個白眼,來個不理不睬,自然難覓貨殖之利。雖然做不到竹林七逸中的王濬衝之富,山巨源之貴,可是嵇叔夜之迂和阮步兵之放,卻如邯鄲學步,東施效顰,不知不覺地有了幾分。如果說在人的歲月裏寫作還是一件輕鬆的事,那麽在這十八年的驢子歲月裏,寫作也象壓到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鵝羽,已是不堪重負。如果在這段行程中有人清談相伴,不必是什麽知交,縱然傾蓋相交,隻消談吐不俗,那麽多少還能忘掉一些疲憊。隻是當盈耳都是吠聲的狺狺,隻怕還未啟程就舉步維艱,懶得再走一步了。
想起格林童話裏有一則《壽命》,頗有幾分冷雋之妙,說上帝給萬物壽命時,都是三十年,驢子、狗和猴子都嫌多,於是各減去了十八年、十二年和十年,唯獨人嫌三十年壽命太少,因此上帝把那三十年加到了人身上,於是人的頭三十年是自己的,算是快樂逍遙,三十以後的十八年是驢子的歲月,生活的重擔壓在肩上,換來的卻是拳打腳踢;然後的十二年是狗的,隻能躲在牆角憤憤不平地低吼。生命中的最後十年是猴子的,傻頭傻腦,糊裏糊塗,成了孩子們捉弄、嘲笑的對象。這則故事混在一堆王子公主的童話中,如果小時候讀到,肯定會覺得無聊和可笑,信口雌黃說這也算什麽破故事。幸運的是,第一次讀到這故事時已經在大學裏,感到的隻是一陣失落。雖然還在故事中人的歲月裏,卻已對未來感到迷惘。
金聖歎在偽造的《水滸》施耐庵序裏寫道:“人生三十而未娶,不應更娶;四十而未仕,不應更仕;五十不應為家,六十不應出遊。何以言之?用違其時,事易盡也。”在肩負著重擔的驢子歲月裏,寫一些無關痛癢的垃圾故事,大概也是“用違其時”吧。隻是寫的時候,也沒想到這事已是易盡,仍然拚命寫下去,雖然隻堪覆瓿。
駐足吧,象浮士德博士那樣歎息一聲:“等一等,你真美麗。”從少年時第一次讀到《三俠五義》,開始在筆記本上塗塗抹抹一個可笑的武俠故事開始,到現在,不知不覺已經二十多年了,也終於走到了盡頭,對所謂的武俠感覺失望乃至絕望。本來就是用違其時,何況周圍盡是些言語無味,麵目可憎,叫人望而生厭的觀眾,又何必戀棧不去?
前言
《天行健》這個故事,起源於十幾年前的一個構思。當時在筆記本上寫了一個《名刀》,情節大致是這樣的:共和軍攻破了帝都霧雲城,一個近衛軍的小卒風雲和同一伍的幾個袍澤逃入了西邊的沙漠,準備南逃到帝國僅存的諸候國香虎國去。在沙漠邊上,他們被追兵趕上了,奮戰之下,隻剩了風雲孤身一人進入沙漠。在沙漠中,他遇到了沙盜伽洛王一族,不敵遭擒,但伽洛族的刀術師傅救了他,兩人結伴而逃,卻被追來的伽洛王趕上,又是一番惡鬥,風雲陷入一個沙窟,結果碰到了一個機器人十一號。在十一號的幫助下,他總算逃到了香虎國,先成了香虎國青月大公的奴隸,幫他贏得了刀術比賽後,被香虎王太子看中,收為己用,成為香虎國近衛軍統領,也成了與香國虎權臣增長天抗衡的一件工具。這時香虎王決定稱帝,然後北伐共和軍,這時卻發現三大公之一的蒼月公有異動,風雲受命前去查探底細,在那兒結識了蒼月公一對了不起的子女百武公子和百蘭郡主兩人。寫到三十萬字時,其中一本突然不知扔到哪兒去了,可能被我當垃圾扔掉了,於是索然無味,就此擱下。
二零零年的時候,突然又想起這個故事了,因為這故事實在很象黃易的《大劍師》。於是重新起了個頭。當時想隻寫兩到三萬字的一個小短篇,但寫了一半後發現實在寫得太倉促,於是準備再加一些內容。可還是扔在那兒。過了一年,重新動筆寫完,再看看還是不滿意,於是就幹脆不定字數,一直寫下去。沒想到這一寫就一發不可收拾,花了一年時間,打出了二十四萬字,也就是《天行健》的第一部《烈火之城》,最先寫的一段就成了第一章。
說實話,地攤文學是對文學的褻瀆,這種故事無非是讓自己的想象力有個歸宿,隻是寫出來後還是敝帚自珍了。接著寫下去,到現在,居然成了一個超過一百萬字的大部頭,當初寫下那第一段話的時候,隻怕自己都沒有想到。
《展翅》是《天行健》的一個外傳。外傳中,可能以這個為最長了,寫到現在已經七萬多字,全寫完可能會達到十一二萬。內容其實是抄襲了一篇蘇聯小說《第四十一個》。這篇小說看過的人不會多,說一個紅軍女戰士的槍上劃了四十條劃痕,因為她擊斃了四十個白匪。一次她抓住一個白匪,在押送回來的途中,這個英俊的白匪卻救了陷入泥沼的女戰士。兩人產生了感情。似乎應該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尾了,可是,在結尾處,那個白匪見到自己一方的隊伍,興奮地不顧一切衝了過去,然而,正當他以為自己自由的時候,從身後飛來一顆子彈,他成了死在女戰士槍下的第四十一個亡魂。
這篇小說當初在蘇聯被拍成過電影,也招到了批判。對俄蘇文學,除了布雷切夫的科幻,我喜歡的不多,記得住的隻有葉夫圖申科的《漿果處處》,還有寫《魚王》的阿斯塔菲耶夫的一個中篇《流星》。前者是諷刺小說,後者卻是一個純樸的愛情故事,一個年輕的俄羅斯士兵,在衛國戰爭時期和一個女護士無望而淒婉的戀愛,而這篇《第四十一個》同樣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隻是,用垃圾小說改編這樣的好作品,實在是刻畫無鹽,唐突西施了。
八三年,老師給我們出了一個作文題叫《我長大以後》,我就寫我想當個文學家。現在當然已經長大了,人生七十之途,行程有半,漸漸也踏入了桑榆晚景。姚遂《醉高歌》曲有雲:“榮枯枕上三更,傀儡場中四並。人生幻化總泡影,幾個臨危自省。”能臨危自省的,隻怕也少,所以人是暮氣沉沉,文學夢雖然也早醒了,可是總還有點碎片在,仍然會寫下去,即使明明知道寫下的充其量隻能災梨禍棗,換幾個煙錢,根本算不上有多少價值,隻是仍然想寫下去。昔皖賢張心遠公不忍見販夫走卒沉溺於口吐劍光和後花園私訂終身,撰說部數千萬言,雖不為道學先生所重,然有目者皆喜聞樂見。愚也不肖,唯願學步心遠公。
抄一段《金粉世家》原序吧。高二時第一次讀這部小說,讀到下麵這段話時,黯然無歡竟日。
“吾之作《金粉世家》也,初嚐作此想,以為吾作小說,何如使人願看吾書?繼而更進一步思之,何如使人讀吾之小說而有益?至今思之,此又何必?讀者諸公,於其工作完畢,茶餘酒後,或甚感無聊,或偶然興至,略取一讀,藉消磨其片刻之時光。而吾書所言,或又不至於陷讀者不義,是亦路矣。主義非吾所敢談也,文章亦非吾所敢談也,吾作小說,令人讀之而不否認其為小說,便已畢其使命矣。今有人責吾淺陋,吾即樂認為淺陋;今有人責吾無聊,吾即樂認為無聊。蓋小說為通俗文字,把筆為此,即不免淺陋與無聊;華國文章,深山名著,此別有人在,非吾所敢知也。”
信哉是言。仆唯唯唯。
展翅(15)
“如果有一天你能成為天使,你的背上會插上翅膀。”
蕭子彥在操縱飛行機進行今天的例行巡查時,看著地麵上那些方方正正的農田和一幢幢象是玩具一樣的房子,突然想起小時候有人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那時他還是個孩子。那時他每天想的,都是有朝一日能和飛鳥一樣自由在藍天翱翔。當有一天他在對一群大人說出這個誌向時,惹來了一片笑聲,其中有人對他說了這麽一句話。
帝國風軍團第三百人隊的百夫長蕭子彥在飛行機穿過白雲時,突然又想起了這句話。
也許是少年時的夢想,每當架駛著飛行機飛過藍天時,他總是象第一次飛行那樣激動。
天空是柔嫩的藍色,透明得象一汪水,好象連自己的人都能溶在裏麵。蕭子彥熟練地操縱著飛行機的機關,讓飛行機象一隻輕快的鳥一樣掠過白雲。每一次飛上天空,他總有一種驚喜,每一次掠過白雲,聽天風吹過耳邊時,他的心總會象第一次嚐到愛情滋味的少年一樣跳動起來。白雲慵懶如醉,風聲也溫柔得象少女的私語,也許隻有在這兒,他才真正找到了隻屬於自己的所在吧。
想著,他不禁抬起頭,看了看更高處。
飛行機並不能飛得太高,太高了便無法起到巡查的作用。但是每一次執勤時,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向高處飛,總是希望天風將自己吹到白雲深處,飛到那個無人可知的世界去。
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滑動,飛行機的速度和方向都有了微妙的改變,坐在後座的湯維不由自主地叫道:“蕭隊官!”
“嗯?”
蕭子彥熟練地操縱著飛行機。巡查時並不需要嚴格編隊,各人可以任意發揮,隻要一隊相差不太遠就可以了。但是現在蕭子彥的飛行機已經離其他幾架都有了相當的距離,他雖然統率的是個不滿員的百人隊,實際能夠飛上天空的隻有二十多人,而飛行機也隻剩了十一架而已。現在跟在他身邊的隻有五架,那五架飛行機正努力地跟隨著他,但他們都做不出蕭子彥那種花哨的動作,隻能循規蹈距地飛行,因此相距已越來越遠了。湯維是風軍團新來的士兵中成績最好的一個,但也仍然不能獨自飛行,今天跟隨蕭子彥巡查,也是為了讓他多點經驗。
“間隔越來越遠了,蕭隊官,這樣不好吧。”
蕭子彥把手擱在操縱杆上,笑道:“小湯,你害怕了?”
湯維沒說什麽。沒有否認,那就是默認吧。蕭子彥有些想笑,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飛上天空時,讓那些老兵大吃一驚。
我好象是天生屬於這天空吧,對於大地,反而更顯得陌生。
蕭子彥有些自嘲地想。他的飛行成績一向為風軍團之冠,但馬術卻糟糕之極,隻能說勉強不會從馬上掉下來而已,這也使得他一直隻是風軍團的百夫長。
蛇人被掃平時,風軍團到達了全盛時期。那時有八百人,五百架飛行機,是四相軍中編製最小的一個。以如此小的編製能與龐大的地、水二軍團並列,功勞甚至還在火軍團之上,風軍團的統領邵風觀功不可沒。但是隨著戰勢日益嚴峻,風軍團的減員極為嚴重。而風軍團對士軍要求極高,以前的新兵沒有訓練三個月以上是不能上天的,隻有兩年以上的老兵才可以單獨駕駛飛行機,現在卻隻能訓練一個月,但即使如此,要補充士兵還是難而又難。現在的風軍團一共隻剩了三百餘人,象蕭子彥這樣進入風軍團已有三年的老兵隻剩了不到一半,以前的八個百人隊每一個都已大大不滿員,象蕭子彥這個第三百人隊實際上隻剩了四十幾人,一大半還是從沒飛行經驗的新兵。風軍團的大部跟隨楚帥正在天水省與來犯的共和軍激戰,蕭子彥他們這支百人隊則被借到東平城助守。
戰事交錯,前哨屢次易手,現在攻來的共和軍不論從軍力還是攻擊力都與帝國軍相埒,可以說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隻是,經過七年對蛇人之戰,帝國已是國庫空虛,民心也開始離棄帝國了。雖然帝國的上層官僚們仍在日日宣稱民心所向,共和叛匪指日可滅,但蕭子彥知道,那隻是一句假話。不僅是大江以南共和軍的地界上,便是大江以北帝國一向控製的地區,許多民眾都在偷偷傳說共和軍的好處。共和軍不征稅,不納糧,在那兒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生活幸福,連那兒的天空都似乎比帝國要明朗許多。
共和軍現在真的那麽好麽?蕭子彥不知道。隻是他記憶所及,共和軍的大本營五羊城卻絕對沒有傳說的那麽好,那時依然是哀鴻遍野,餓殍滿地。為了準備還未到來的與帝國軍的戰爭,早在與蛇人戰爭時期,共和軍也一樣抽取極重的賦稅,僅僅比帝國稍微少一些而已。
離開五羊城也有五年了。他歎了口氣,他是五年前加入帝國軍的,那一年楚帥發動了對蛇人的毀滅性攻擊,一舉摧毀蛇人大本營,將蛇人盡數消滅。那一年他隻道戰爭已經結束,和平終於到來,可以解甲歸田,安享太平了,可誰都沒想到戰爭遠遠沒有結束,在與蛇人交戰時並肩作戰的帝國軍和共和軍又開始了同室操戈的新一輪角逐。
難道戰場永遠都不會結束麽?蕭子彥的心頭微微一陣疼痛,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小靜的聲音。
十八歲以前他就一直住在五羊城。他是個孤兒,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隻知道父母死在蛇人刀下,自己還是個嬰兒時就由師傅收養。師傅是五羊城有名的鏢師,如果按師傅的意思,蕭子彥以後娶了小靜,就可以繼承鏢局,安安穩穩地過日子——雖然也不見得如何安穩。可是他自幼就想著要從軍,殺盡蛇人,在十八歲那年偷偷離開了家,加入了軍隊。
他的本意是想加入當時駐守在五羊城的共和軍的,可是陰差陽錯,他加入的卻是路過五羊城的帝國軍軍隊。這些年來,隨軍東征西討,眼看著帝國軍和共和軍的關係一天天惡化,直至分道揚鑣,刀兵相見,他就時常有種造化弄人的苦笑。他想起小時候師傅常常說的“差之毫厘,失之千裏”的話,有時,生命中一個小小的意外就會把將來全都改變了。那一次如果不是提前離開了家,自己一定會加入共和軍吧,說不定,現在就會是自己要對付的敵軍中的一員了。
“蕭隊官,我們該回去了吧。”湯維在後座有點不安地說著。
“好吧。”蕭子彥看了看身後,那幾駕飛行機已經落後很多了,而且越飛越低。看來,那些士兵已經到了極限,畢竟風軍團中蕭子彥這樣的優秀隊官也僅僅三四個而已。他熟練地搬動著飛行機的機關,正準備掉頭,眼角處忽然看到遠處的一點煙塵。
這樣的煙塵他看得多了,是軍隊行軍時揚起的塵土。他道:“小湯,發信號,讓他們回去,我再去看看。”
湯維也已經看到了南邊的異樣,他道:“好。”從座位邊取出了兩麵小旗,舉起來打了幾下旗語,另幾艘飛行機見到信號,掉轉頭向東平城飛去,蕭子彥等他發完信號,道:“小湯,坐穩了,我們走。”
飛行機雖然裝著噴射器,可以在空中得到二次推進,但畢竟飛不了太遠。駕駛飛行機,必須不斷捕捉上升氣流,這樣才能在空中盤旋上升,否則很快便會落地。蕭子彥操縱飛行機極有天賦,可以在空中停留大半天,一般人卻做不到這一點了。那些煙塵隔了數裏路,以風軍團另外人的水平,還飛不到那裏。
隨著他扳動機關,飛行機忽然一側雙翼,鑽天直上,速度也快了許多。湯維雖然隨蕭子彥執勤許多次,卻還是第一次見飛行機飛行這等快法,雙手緊緊抓住座位前的把手,動都不敢動,一臉色都有點白了。蕭子彥膽大包天,飛行機沿著氣流急速飛行,有時甚至翻過身來,那時湯維幾乎以為天地霎時翻轉,看著下麵那些山山水水都變得渺小不堪,他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口。
湯維剛入伍時,風軍團的老兵便和他們這批新兵說起風軍團有“四子”,蕭子彥正居其一。這四子戰功赫赫,以操縱飛行機時的技巧著稱,雖然名列第一的趙子能已經戰死,但剩下的三子也足以讓敵人膽寒。這一次風軍團統領邵風觀將軍將蕭子彥這支百人隊派到東平城,自是對蕭子彥大為器重,也希望蕭子彥能夠不負重托,守住東平城。可是,蕭子彥自己知道這擔子有多重。雖然現在帝國軍仍然捷報頻傳,可是他在楚帥和邵將軍臉上看到的卻是另一回事。
和一場戰役的勝負無關,戰爭必須是全麵的。雖然四相軍團屢戰屢勝,可是每次勝利後得到的不是民眾的歡呼,而是他們的冷遇。與戰事相反,帝國的口碑在民眾心目中越來越差。前線將士浴血奮戰,帝都的宗室和大小官吏依然醉生夢死,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在這種現狀下,帝國軍依然還能作戰,已經算得上是個奇跡了。
“蕭隊官,快到了。”
此時飛行機已快到下麵那支部隊上方。在飛行機上看下去,可以看得到有些共和軍士兵正向上指指點點,他們多半也看到這架飛行機,正在談論。風軍團主要在西北一邊協同作戰,對於這兒的共和軍來說還是很新鮮的,可能很多人從來沒見過飛行機。
在這些談論的共和軍中,會不會有童年時的玩伴?不知為什麽,蕭子彥突然想起了這些。雖然這完全有可能,但從軍以來,他還從來沒有在共和軍中發現自己認識的人。
如果碰到那時的同伴,是不是也該生死相搏,難道真的要殺了他麽?蕭子彥一陣茫然。他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直接殺過一個人,但死在他手上的敵人隻怕也有上百個了。每次從飛行機上擲下震天雷時,他的心中就是一震。聽到下麵的巨響,他總是在計算著會有多少人死在這一聲爆炸中。
這一次又要開始了吧。雖然帝國的收入有一大半都充作軍費,但還是越來越少,連風軍團的飛行機都得不到補充,帶到東平城來的震天雷並不太多,但蕭子彥還是相信一定能擊退敵人的攻勢。
飛行機在空中打了個盤旋,下麵的情景已一覽無餘。這次共和軍派出的部隊綿延數裏,浩浩蕩蕩,將一條大道都占滿了。蕭子彥微微皺了皺眉,默默地算著敵人的數目,湯維忽道:“大約有六萬人。”
“六萬人麽?”蕭子彥也不想再去算了。湯維測算的本事在風軍團中也是小小有名的,以前那些新兵閑來無事,拿一小把白米賭著玩,要人看一眼馬上報出一個數字,誤差在十粒以內的算嬴,湯維幾乎每次都大獲全勝。他既然說是六萬人,那誤差最多不會超過一兩千。現在東平城有兵力兩萬多,共和軍的大部隊都在天水省與四相軍團角逐,還能派出六萬人的大部隊攻打東平城,即使這支部隊不是身經百戰的精兵,也是難以應付的,看來共和軍對東平城是勢在必得。
“六萬人!”
鍾禺穀手中的茶杯一晃,茶水都濺了一些在幾案上。作為剛提升的下將軍,被授予守禦大江東部重鎮東平城之責,這個年輕將軍本該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然而經曆過的幾場大戰讓這個年輕人也變得畏頭縮尾。
蕭子彥道:“鍾將軍,敵人數量雖重,但隊列不整,看來也都是些新入伍的士兵,戰鬥力不會太強。”
“可畢竟有六萬的兵力。”鍾禺穀將茶杯放到桌上,沉思著看著牆上的一張地圖。
那是東平一帶的設防圖。東平城附近山丘林立,卻都是些低矮的小山包,樹木高大,很利於設伏。在東平城南門外有兩座名為左輔、右弼的小山,上麵各設了一個石堡,駐有兩千人的兵力,與東平城成犄角相倚之勢,因此東平城的防禦力在帝國諸大堅城中也是數一數二的。鍾禺穀看了看,忽道:“叛軍幾時能到城下?”
“按他們的行軍速度,明日便到了。”
鍾禺穀想了想,道:“傳令下去,讓輔弼二堡守軍退回城中,將城堡毀去。”
蕭子彥還沒說出話來,邊上的眾將先都大吃一驚,有個將領叫道:“鍾將軍,這可使不得!”
這人名叫馬耀先,軍銜是都統,僅次於鍾禺穀的下將軍,是東平城的第二號將軍,也隻有他能當麵反駁鍾禺穀。他比鍾禺穀要大十多歲,但現在官職反在鍾禺穀之下,向來對鍾禺穀不服氣,因此說話也很不客氣。
鍾禺穀看了他一眼,道:“馬將軍,你有何高見?”
馬耀先捋起衣袖,道:“鍾將軍,輔弼二堡與東平城唇齒相依,若失二堡,敵軍便能以此為據戰進攻城內,東平城的守禦將會更加困難。而有此二堡,敵軍無法攻到城下,防守要容易得多。”馬耀先的口齒遠不及鍾禺穀,這一席話也說得磕磕絆絆,但這番話卻也大有道理,蕭子彥不由暗自點頭。
鍾禺穀道:“若兩軍兵力相若,自然不錯。但眼下叛軍兵力是我軍三部,防守二堡要分兵四千,一旦敵人將兩堡團團圍住,無法補充補給,馬將軍以為兩堡能守幾天?”
馬耀先道:“左輔右弼二堡的輜重可以堅持十餘天,而這十餘天內,從東平城發兵,足以將敵軍擊退,那時再趁機補充輜重,有何不可?鍾將軍若是膽小,末將願領四千人守禦二堡。”
他這番話已是大不客氣了,幾乎在直斥鍾禺穀膽怯。鍾禺穀臉上微微發紅,猛地站起來,喝道:“馬將軍,你若真能守住,自然是好。可萬一左輔右弼二堡失守,東平城軍力大損,此罪你可能擔當?”
馬耀先道:“當然可以!若二堡失守,我義不獨生,唯死而已。”
馬耀先的喉嚨原本就很響,此時一急,臉紅脖子粗的更象是在吵架,幾個官職低一些的臉都嚇得有點白了。敵人還未到城下,守將就已經先起了內訌,這可不是個好兆頭。蕭子彥是個客將,也不好多插嘴,心中卻有些失望。
帝國真個已是到了末路了吧,連將領都不團結。他無聲地歎了口氣,正想打個圓場,忽然聽得有個人道:“兩位將軍,請聽我一言,不知可否?”
這人聲音溫和,字正腔圓,語氣也不緊不慢。蕭子彥認得這人,此人名叫許寒川,是東平城的行軍參謀之首。這人雖是文職,長得也文質彬彬,據說槍馬嫻熟,便是尋常武將也不是他的對人。這許寒川年紀不到四十,頗饒智謀,在東平城算得上是鍾、馬二將之下的第三號人物。
聽得許寒川的聲音,馬耀先倒是平靜了許多,道:“許參謀請說。”
“東平城城中兵力不足,若敵人有長久圍困之舉,守輔弼二保較諸守城確是要難上數倍。當初風軍團統領邵將軍建此二堡,實是著眼於進攻,蕭將軍你說可是?”
蕭子彥聽他問到自己,站起來道:“許參謀所言甚是。但攻守原是一體,不可執於一端,輔弼二堡與東平城相輔相承,確是不可輕言棄守。”
馬耀先聽蕭子彥這般說,點了點頭道:“蕭將軍說得很對。我說……”
許寒川心知若被馬耀先搶過話頭,隻怕又要磕磕絆絆地說上一大通,忙道:“正是此理。但鍾將軍所慮亦有道理,要守左輔右弼二堡,付出的代價也不在小,東平城兵力不足,分兵四千去守這兩個堡,便是本末倒置。”
馬耀先聽得一頭霧水,道:“許參謀,你既說不能失去,又說不能守,到底是什麽意思?”
許寒川撚了撚胡須,微笑道:“我是說,若敵軍有圍城之議,二堡守禦得不償失。兩全之計,是要充份發揮左輔右弼二堡之效,一舉破敵。敵人想打持久戰,我軍便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將其殲於城下。”
馬耀先聽到此時才明白許寒川是附和自己的,忙不迭點頭道:“正是正是。叛軍烏合之眾,不值一哂,一鼓作氣,定能將他們擊散。”
他說得勇氣十足,一些將領也都隨之抬起了頭,似乎正如馬耀先說的一樣,勝利已是唾手可得。蕭子彥雖然覺得鍾禺穀棄守左輔右弼二堡之議過於保守,可也不同意馬耀先說得那麽輕鬆,他先前以為許寒川定是同意鍾禺穀的見解,沒想到許寒川居然會附和馬耀先,不由大為吃驚。他印象中的許寒川頗為持重,怎麽也想不到居然會如此冒進。他張了張嘴,正待說句什麽,鍾禺穀已先道:“許先生,你以為憑借輔弼二堡與叛軍決戰,正是上策麽?”
許寒川走出隊列躬身一禮,道:“鍾將軍深通兵法,難道忘了百裏行軍而蹶上將之理麽?據寒川看來,我軍有三勝之機。其一,敵軍遠道而來,定已疲憊不堪;我軍以逸待勞,正是生力軍。其二,據蕭將軍所言,敵軍隊伍散亂,定是烏合成軍;我軍身經百戰,精銳無匹。其三,敵軍補細既難,駐紮之地又無險可守,我軍卻有高城大寨為據,足以抵敵。有此三勝,寒川以為各有敵軍雖眾,實不足懼,我軍勝券在握矣。”
許寒川是仕人從軍,雖然一身戎裝,此時滔滔不絕,仍是咬文嚼字。馬耀先雖聽不太懂,但總算知道許寒川是在說敵人必敗之理,叫道:“許參謀這話說得太好了,我也正是這個想法。”
鍾禺穀的臉上也不知是什麽表情,有些尷尬。蕭子彥來東平城並不太久,卻也知道這許寒川算得鍾禺穀推心置腹的謀士,原先也與鍾禺穀接近得多,但此事許寒川卻大力支持馬耀先,鍾禺穀心中定有眾叛親離之感。不知為什麽,他心中突然感到了一陣寒意。雖然許寒川說得有條有理,無懈可擊,但戰爭絕非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通的。雖然許寒川的話大有道理,但事實說不定卻是大相徑庭。鍾禺穀撤防輔弼二堡之議雖嫌保守,但一旦成為持久戰,這個決議更為合理一些。照馬耀先和許寒川的計劃,那已是在孤注一擲,將勝負都寄托在城下一戰上了。可是要他來說出一條萬全之策,卻也想不出什麽。和軍校出身的鍾禺穀與馬耀先不同,他從沒進過軍校,連兵法都背不全,列席戰前會議無非因為他是風軍團派來的客將,算是代表一支獨立的隊伍而已。
鍾禺穀深吸了一口氣,忽道:“馬將軍既然敢戰,我也不好折了馬將軍銳氣。隻是若叛軍未能一鼓擊散,還望馬將軍能盡早回城,少受損失。”
馬耀先挺起胸膛道:“遵命。鍾將軍放心,末將定能斬將立功,讓叛軍不敢小看了我們東平城。”
鍾禺穀道:“事不宜遲,請馬將軍即刻點齊兵馬,左輔右弼二堡便全在馬將軍身上了。其餘將佐回去立刻準備,不可輕敵。”
散去了眾將,鍾禺穀對親兵道:“今日我要休息,你們好生看守,不得有誤。”那親兵心知鍾將軍定是惱羞成怒,慌忙到門外站崗,生怕鍾禺穀脾氣發作砍幾個人泄憤。這鍾將軍年紀雖輕,卻是帝國新一代將領中的翹楚,除四相軍團統領以外,便數得他了,可是萬萬得罪不得。
將帳中人都打發出去了,鍾禺穀走進內室。東平城名列帝國十二名城,將軍府也造得高大巍峨,隻是鍾禺穀好靜,用的下人不多,將親兵打發出去,一個大堂裏冷冷清清,鴉雀無聲了。
鍾禺穀進了內室,從腰間取下了腰刀,抽出刀來細細擦拭。這口刀還是鍾禺穀畢業時由現在的帝君禦賜的,那時鍾禺穀在數百畢業生中成績名列第一,名列畢業生中“金刀十傑”之首。過去這幾年,那時的金刀十傑後來真正能出類拔萃的並不多,但鍾禺穀卻能一帆風順,從一個百夫長成為下將軍,也是帝國軍中難得的。
剛擦了一下,鍾禺穀忽然輕聲道:“進來吧,沒人了。”
門微微地推開一條縫,進來的卻是許寒川。在會議上許寒川侃侃而談,此時臉上卻帶著一股諂媚的笑容。一進來,他便跪下道:“鍾將軍神機妙算……”
“把門關上。”
鍾禺穀用刀指了指門,許寒川連忙關上門,才小心翼翼地道:“鍾將軍,正如你所料,馬耀先這莽夫果然一下子便跳了出來。”
鍾禺穀將刀擦了擦,拿到眼前,側身看了看,道:“事情都辦好了?”
“方將軍說了,他與向大統領稟報此事,大統領說鍾將軍識大局,為共和政府立下這等大功,定是共和國的開國功臣。”
鍾禺穀冷笑了一聲,道:“功臣?共和軍不是以人為尚,以民為本的麽?怎麽還會有功臣一說。”
“這當然隻是個說法了,嘿嘿。”許寒川訕笑了兩下,道:“鍾將軍,東平城一失,帝國門戶大開,將來便是想劃江而治也是不能夠了。大統領的共和軍得了天下,鍾將軍就是大將軍了。”
鍾禺穀的手指在刀麵上輕輕一滑,差點連手指也割破。但他臉上仍是聲色不動,道:“這是將來的事。軍中軍心如何?”
許寒川臉上的笑容一下褪去了:“不好說。卑職也打探了民心,沒想到居然有近一半還對帝國抱有幻想,尤其是馬耀先那一軍七千人,根本搬不動。”
鍾禺穀垂下頭,隻是沉思著。許寒川接著道:“其實,鍾將軍,趁馬耀先兵發在外,派個死士過去將他刺殺了,豈不一了百了,輕輕易易?何必要這等曲折。”他還待再說,忽然看見鍾禺穀臉色已變得鐵青,後麵的話已嚇得吞了回去。
鍾禺穀長籲一口氣,道:“寒川,不是這等簡單的。我向共和軍投誠,是為了黎民百姓免受刀兵之苦,馬兄終究是軍中同袍,我不忍為一己之利出此下策。反正到時輔弼二堡定擋不住共和軍的鐵蹄,讓他象一個勇士戰死沙場,也算對得起他了。”
“鍾將軍真是仁者之心。”許寒川又諂媚地笑了笑,道:“隻是這麽一來共和軍就會受到無謂犧牲,隻怕……”
“不用多說了,戰士總要死在戰場上。”鍾禺穀將金刀插入刀鞘,重新掛到腰間。“寒川,你要注意馬耀先一部動向,在輔弼二堡被攻破後他們定會鼓噪,要注意彈壓。”
許寒川行了一禮道:“寒川遵命。”
“你去吧。”鍾禺穀揮了揮手。這個計劃太過險惡,鍾禺穀也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疲憊。可是許寒川卻沒有走,反倒長身,露出一絲詭秘的笑容,道:“等等,鍾將軍,我還有句話。”
“什麽?”鍾禺穀看著他的樣子,心中一沉。許寒川做他的幕僚也有好幾年了,可是今天這個熟悉的人卻好象變得那麽陌生。
許寒川淡淡地笑著,道:“鍾將軍,你還在猶豫,是吧?”
象是被擊中要害,鍾禺穀臉上閃過一絲驚恐,道:“當然不是,你怎麽這麽想?”
“鍾將軍獻城,是為天下百姓著想,請鍾將軍不要三心兩意了,否則的話,事情又要出個差池。”
“你在威脅我麽?”鍾禺穀心頭升起一股怒火。此事雖是許寒川提議,他也向來首肯,而許寒川對他向來恭敬之至,此時卻仿佛有恃無恐,一下跋扈起來。
“卑職不敢。卑職一生無他長處,隻是行事從不後悔。鍾將軍,天下無難事,最怕的就是躇躊不前,開了弓,就沒有回頭的箭了。”
鍾禺穀眉頭皺了皺,手在腰間的刀環上握了又鬆,半晌才道:“好吧,一切由你便宜行事。”
許寒川微微一笑,心知鍾禺穀權衡再三,終於打消了猶豫之念。他躬身深施一禮,道:“多謝鍾將軍以大義為重。”
他倒退著走出門去。剛把門掩上,隻聽得內室裏傳來鋼刀出鞘之聲,“嚓”一下,想是那口金刀深深斫入了桌麵之中。他淡淡一笑,向將軍府後門走去。
一走出後門,兩個等候已久的隨從迎上來,將他扶上了馬車。馬車不太寬大,車簾垂下,裏麵黑糊糊的,他一進車廂,一個人輕聲道:“許先生,鍾將軍主意定了麽?”
“是,他不再猶豫了。”
這人聲音尖細,似乎還是個少年。許寒川應道:“是,他不再猶豫了。”
車中的那人頓了頓。等車開了起來,那人耳語一般地道:“忠於帝國的部隊你想過怎麽辦了?”
許寒川淡淡一笑,道:“請胡先生放心,他們大都安排到左輔右弼二堡中。馬耀先以為這兩個石堡固若金湯,打死他也不相信會遭這等攻擊。”
那人也低低哼了一聲,道:“城中還有一支風軍團的百人隊,你準備怎麽對付?”
許寒川道:“那是客軍,我沒辦法指揮,也派不進人去。不過,”他抬起頭笑了笑,“這支百人隊隻有十來架飛行機,炸雷也不多,何況我可以調走他們一半。如此以共和軍的飛艇隊進攻,他們自然不在話下。”
那人幹笑了一下,道:“自然,許先生。”
此時忽地有一陣陰風吹過,將車簾也吹了起來。天色並不很晚,但是空中已是彤雲密布,很是昏暗。許寒川撩起車簾看了看天色,微笑道:“胡先生觀天之術真個了得,明天真要起大風了,風軍團的攻擊力又會打一個折扣。”
他撩起車簾時,車中才透進一些光線來。那姓胡的正襟危坐,雖是坐在車中,頭上還戴了一個大大的鬥笠,四周還垂著薄紗。車簾一開,薄紗被吹起了一些,依稀可見這人白皙瘦削的臉。
蕭子彥剛將飛行機上的螺絲擰緊,一陣風吹過他的臉龐。他因為幹得有些累,額上也沁出些汗水,這陣風吹過,讓他感到一陣寒意。他直起身子,擦了一把汗水,道:“小湯,你那麽怎麽樣了?”
湯維正拿著一罐黑油加入螺栓之中。飛行機在空中順風飛翔,需要不時調整雙翼,因些這些螺栓必須十分靈活,否則一不當心,整架飛行機都會一個倒栽蔥落下來的。他將黑油加了一些,從飛行機後探出頭來道:“蕭隊官,好了。”
“明天多半會有一場大戰,千萬要小心。”蕭子彥看了一眼擺得整整齊齊的十一架飛行機,不由歎了口氣。戰事越來越吃緊,飛行機也得不到應有的檢修。這次帶來的工匠隻有兩個,日常維修已經讓他們焦頭爛額,戰事一起,他們根本來不及。風軍團與旁人不同,一旦飛行機失事,士兵就隻有死路一條。
無論如何,這十一架飛行機一定要發揮出最大的效用。
這時其餘的士兵也已將飛行機檢查停當,蕭子彥一架架看過去,檢查一遍後才將眾人解散。飛行機的最為重要,失去飛行機後的風軍團可以說一錢不值。也許,風軍團的價值也僅僅就是這幾架飛行機吧。蕭子彥不由自嘲地想著。他回到原位,正要招呼湯維回去,卻見湯維仰頭看天,他道:“怎麽了?”
“明天好象要下雨。”湯維從架子上跳下來,“這樣的天能升空麽?”
我當然可以,別人恐怕很難。蕭子彥想著,隻是笑了笑:“看了。要是風太大,升空就太危險。不過馬將軍勇冠三軍,明天不行,後天風止了我們再出戰也不遲。”
馬耀先守輔弼二堡,無論如何守上一天總不在話下。如果風太大,明天風軍團無法出戰,後天就可以讓共和軍嚐嚐震天雷的滋味了。
湯維臉上仍然不見笑容,蕭子彥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鍾將軍請我們喝酒,想開點吧。當戰士的,那是把腦袋別在腰帶上,有一天就樂得快活一天。”
湯維這才勉強笑了笑。蕭子彥雖在說笑,可是在他看來,這笑話也未免太不可笑了。蕭子彥又看了一眼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飛行機,對留守的兩個士兵笑道:“別擔心,我們會給你們帶東西回來的。”
※※※
鍾禺穀在東平城的一個酒家請客,山珍海錯,百味雜陳,風軍團的士兵們吃得不亦樂乎,蕭子彥端著一杯酒啜飲著,眼裏卻有點猶豫。他經曆過的戰事已有不少了,不知為什麽這一次有點心神不定。共和軍曾經兩次進攻東平城,那兩次都铩羽而歸,勞而無功,所以馬耀先才能有此信心一舉擊退共和軍吧。
他剛喝完一口,邊上一個士兵端著杯子叫道:“蕭隊官,來來,我敬你一杯。”
平時蕭子彥對下屬頗為嚴厲,但他畢竟隻是個百夫長,盡管在風軍團中名氣不小,也不算什麽了不得的大官,不在操練時,別人也不見得怕他,這人是個老兵,自然更可以隨便了。蕭子彥淡淡笑了笑,端起杯子來和那人碰了碰,道:“少喝點,明天可能就要出差了。”
“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蕭隊官,你放心好了。”那人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爽朗地一笑,叫道:“來來來,有誰再來和我喝一杯?”
酒樓的一角,一隊女樂正在彈奏著柔靡的樂曲。那士兵又和人喝了一杯,叫道:“什麽曲子,軟綿綿的。喂,小娘兒,會彈《國之殤》麽?”
《國之殤》是帝國軍的葬歌,因為慷慨悲涼,簡單易唱,常被當成軍歌。隻是這支曲子得用鐵板銅琶才能奏得出來,那些女樂的纖纖玉指哪裏彈得動這等曲子?那個帶領女樂的老頭子麵有難色,站起來道:“將軍,彈是會彈,隻是……”
“彈吧。”
一直在上首喝酒的鍾禺穀突然發話道。他一邊說著,一邊從身邊取出了一支黑黝黝的笛子。帝國軍的上層將領多半有吹笛之好,便是楚帥,自己雖然不會吹,身邊卻總帶著一支鐵笛,當初蕭子彥也見過幾次。他見鍾禺穀取出鐵笛來,心中不由有些好奇,隻想聽聽這個不善言辭的年輕主將笛技如何。
鍾禺穀拿出鐵笛來,先在袖口擦了擦,放在唇邊試了兩個音。剛吹出聲響,蕭子彥不覺有些失望。他雖不擅音樂,但平素便十分喜歡,好壞是一聽便聽得出來的。鍾禺穀的笛技不算差,但也絕算不得好,隻能說是泯然眾人,平平而已。好在那些士兵們也聽不出好壞,隻覺嘹亮的鐵笛聲夾在一片柔靡的琵琶聲中,頗有幾分氣慨,也不識分寸地叫起好了,有人先應和著唱著那支《國之殤》,旁人紛紛應和,一片混亂。蕭子彥皺了皺眉,他倒更喜歡方才那班女樂奏的那支《舊夢曲》。
那支曲子大概算得上靡靡之音,可是他喜歡。在那飄忽不定的樂聲中,他仿佛依稀看到了舊日的夢境,那時自己穿著寬大的衣服,跟著師傅每天在五羊城習練刀法拳術,那時的小靜才三歲,穿著紅襖,坐在對她來說太過寬大的藤椅裏,笑咪咪地看著他,手上拿著一個筷子插著的米團子。這個場景也有好多次真的出現在他的夢中,以至於蕭子彥有些懷疑這究竟是自己的夢還是記憶了。
太久了。即使對於他這麽個年輕人來說,這個記憶也是太久了。
鍾禺穀一曲甫畢,那些士兵唱的《國之殤》還沒唱完,便已是紛紛叫好。鍾禺穀有禮貌地笑了笑,站起來向蕭子彥拱拱手道:“蕭將軍。”
蕭子彥連忙站起身,回了一禮道:“鍾將軍,有何吩咐?”
“我尚有軍務在身,先行告退。請各位盡興,不必顧忌,我會讓人結帳的。”他說著,臉上露出一絲詭詭的笑意,又道:“這兒的女子溫柔似水,愛的便是英雄,可不要讓她們失望啊。”
鍾禺穀的言外之意已甚是明顯,所以他話音未落,風軍團的士兵都歡呼起來。這酒樓頗為豪華,若非東平城主將請客,他們原本也沒錢來這兒消遣。東平城的女子以前就以美貌著稱,這兒的更是個個嬌豔如花,鍾禺穀這次請客可是大手筆了。風軍團八十多人雖然也有一些已經成家,但幾乎沒有一個是之江省來的,在外麵本來就憋得狠了,哪裏還肯假惺惺的謙讓,幾個急色的拚命盯著那些女樂,隻想找個身體健壯些的。看那樣子,隻怕鍾禺穀一走便要撲上去,扯到內室廝混去了。
蕭子彥心頭略略有些惱怒。四相軍團是帝國軍精銳中的精銳,軍紀也都是最好的。楚帥明令,士兵有奸、掠、妄殺三斬之罪,犯此三斬之罪,不論是誰,一律處死,因此四相軍團從來沒出過什麽醜聞。鍾禺穀雖是帝國軍將領的後起之秀,但他所統的不屬四相軍團一支,大概對於他來說,女色根本算不了什麽,可對蕭子彥來說,找這些賣身女和犯了奸罪一樣。他抬起頭,正待反對,鍾禺穀想必也已猜到他要說什麽了,搶先道:“蕭將軍,飲食男女,人之大欲,你也不可掃了各位弟兄的興啊。”
鍾禺穀的話帶著玩笑出之,但蕭子彥也聽得出他話中的警告之意。若是自己拒絕,鍾禺穀隻怕會發怒,而自己的手下同樣不會認為自己做得對。他反對之語本已到了嘴邊,此時突地又咽了回去,沒再說什麽,隻是又行了一禮,道:“鍾將軍請便。”
鍾禺穀哈哈一笑,拍了拍蕭子彥肩頭,道:“蕭將軍,春宵一刻值千金。戰場上要勇冠三軍,閨房裏可不要丟盔卸甲啊。”
他的話中有言外之意,邊上幾個士兵都哈哈大笑起來。鍾禺穀話語不多,所以一出口反倒沒有架子。到了這時候,蕭子彥想要反對也沒辦法了,隻是嚅嚅道:“可是,明日的軍情……”
“蕭將軍放心,正因為要上戰場了,才要讓弟兄們放鬆一下。我相信風軍團的各位弟兄錚錚鐵骨不會給美女泡酥的,哈哈。”
鍾禺穀打了個哈哈,將手中的鐵笛往腰間一插,又拱拱手道:“各位請便。”轉身出了門。他一出門,幾個老兵迫不及待的撲向一邊的女樂,將那幾個女樂嚇得花容失色,手中的樂器卻先好好地擱到了椅子下,防著被撞壞,方才尖聲邊笑邊叫。
蕭子彥心中怒意更增,但此時的局麵他已沒辦法控製了,一屁股坐了下來,拿過桌上的酒杯,將杯中餘瀝一飲而盡,道:“小湯,我們走。”又大聲對幾個什長道:“洪勝東,倪興武,嚴平,明日別睡過了頭!”
那洪勝東便是先前來敬酒的老兵。他與蕭子彥資格差不多,平時關係也不錯,此時摟著個女子,已是醜態百出,聽得蕭子彥的聲音,轉過頭道:“蕭隊官,你還要去哪兒?不在這兒留宿了麽?”
蕭子彥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卻還是忍住了,道:“我要回去看看。明天不要誤了點卯。”
“放心,誤不了。”洪勝東說著,已撅起嘴向懷中那女子臉上湊去,那個女子嬌笑著,半推半就地擋著。蕭子彥再也看不下去,整了整佩刀,便向門外走去。才出門,卻見湯維一步三回頭地似是十分留戀,他低聲喝道:“小湯,你也要去鬼混麽?”
湯維嚇了一跳,道:“是,是。”他知道蕭子彥最是一本正經,自己是蕭子彥直接指揮的,若是惹惱了他可不好玩。可是耳邊傳來屋裏男女的歡笑聲,又讓他心中癢蘇蘇的似有什麽小蟲子在爬,實不願隨蕭子彥回去。蕭子彥見他不情不願地跟著自己出來,心中忽地一軟,歎道:“好吧,你想去就去吧,省得死了還是個童子身。”
湯維聞聽,臉上一下堆滿了笑意,道:“蕭將軍,那我們回去?破了童子身,那死了也沒什麽好遺憾的。”
“你去吧,我不去。”
蕭子彥冷冷地說了一句,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雖然在走,但聽得那些女子的尖聲笑語,便是他也有些挪不動步子,他心知若不快走,隻怕自己也要轉回去了。走了十餘步,身後的聲音漸漸輕了,卻聽不到湯維跟上來,他轉過頭看了看,酒樓的門已掩了起來,聲浪還在一陣陣傳出來,湯維早已鑽了進去。他心頭著惱,低低斥了一聲:“好色之徒!”
剛罵了一句,卻也罵不出來了。這二十三年來,他還沒有碰過女人。在五羊城,是師傅管得嚴,到了軍中,卻有軍紀約束。雖然楚帥所定軍規隻是嚴禁奸淫,卻士兵成婚卻沒有半點阻礙,隻是風軍團太過吃重,蕭子彥也從來沒找到一個肯嫁給自己的。五年來雖有機會去花街柳巷走走,但每一次他都不知不覺地想起了小靜。
五年了,那年小靜才十五歲,胸脯剛象花蕾一般綻放,也剛開始在看自己時羞紅了臉,自己就離開了她。蕭子彥總是覺得有朝一日自己還是會回去,以至於每一次到了花月場所就避席而逃,所以到了明天,風軍團中的童子身恐怕隻剩了自己一個吧。
蕭子彥沒來由地覺得好笑。夜風凜冽,帶著刺骨的寒意,這一年天氣冷得早,雖是晚秋,卻沒有半分秋高氣爽之意,鎮日的陰雲密布,寒風呼嘯。
從酒樓到軍營還有不少路。蕭子彥將手插在口袋裏,雙手冷得象剛從冰水中取出來,沒半分暖意。他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此時天已晚了,隻怕已起了白霜,每走出一步時鞋底都象粘在路麵上,以至於抬起腳時象要撕開一層。
他們在酒樓尋歡作樂,自己卻冒寒回來,到底是做什麽?他不覺有點後悔。逢場作戲的道理他也知道,可總是做不到。也許不是做不到,自己骨子裏仍然是個一本正經的偽君子吧。蕭子彥有些自嘲地想著。
不管怎麽說,現在後悔也已來不及了,前麵就是軍營,到了這兒,總不能再回去,和那些屬下說自己也想找個賣身女吧。他苦笑著,伸手去推營門。
手剛碰到門板,蕭子彥突然象被針刺著了一樣,渾身打了個寒戰。
有異樣!
風軍團的軍紀是非常嚴的,既然有兩個人留著守衛,那他們不可能離開。也許這些士兵也不是太靠得住,但受命以後,卻是絕對可以信任的,可是現在門裏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們難道離開了?
不可能。蕭子彥的手按在了刀柄上,隻覺背後已沁出冷汗。喝了幾杯酒,腦子多少有點發暈,但隨著冷汗一出,他又已回複了冷靜。
肯定出了意外!
風軍團因為要檢修飛行機,所以所有的飛行機都已裝配完全,整整齊齊地排列在裏麵。那人正在用一根細鋸鋸著一根幅條,突然聽得門發出了響動,登時停住了手,緊緊貼在飛行機的一側。
今夜風軍團本該都在酒樓胡鬧,怎麽會回來一個人?這人從縫隙裏看去,隻見有個男子東倒西歪地走進來,一邊叫道:“王璿,吳帆,快起來,就等你們兩個了!”說著還打了個飽嗝。
那是來叫那兩個留守的士兵吧。這人心中一寬,無聲地冷笑了一下。早知道也不用理會那兩個士兵了,等一會兒再來,那這兒就一個人不剩,更加方便。這人倒有點後悔自己來得太早了點,可是如果來人發現了留守的士兵有異,倒是件不好辦的事。
說不得了,把來人幹掉吧。這個人從腰間摸出了兩根細刺,一手一根握在掌中。這兩根刺隻有七寸來長,筆管粗細,磨得極尖,因為在毒藥中煉過七次,刺尖變成了藍汪汪的。那種毒藥也極為厲害,見血封喉,如果不是來的人太突然,這人還不想用這兩根毒刺。
這人緊緊貼著飛行機,默數著來人的腳步。來者步履虛浮,走得拖泥帶水,看來酒勁也不小了。殺這種醉鬼,實在有些勝之不武,但現在不是比試,而是任務,隻能怪他運氣不好。
來人越來越近了,一邊走,嘴裏還在罵罵咧咧的。聽著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已走到了一邊,這人突然一躍而起,手中的尖刺猛地刺出。
可是,和預料的不同,來人方才還醉態可掬,突然間象變了個人似的,雙腿一錯,猛地退出三步,已閃過這必殺的一擊,等雙刺用老,本已退後的一步又突然向前,腰刀從下而上劃來。
“流華妖月斬!”
這人招式已然用老,蕭子彥隻道這人定閃不過這一刀,哪知此人驚叫一聲,卻在千鈞一發之際一躍而起,身體縮成了一個團,在空中一連翻了三個跟鬥,輕輕巧巧地落到了邊上一架飛行機上。
蕭子彥一刀落空,本來可以撲上前去補上三個後招,但這人的叫聲卻讓他一下站住了。他抬起頭看著這人,道:“你知道流華妖月斬?”
“這是五羊城俞先生的刀法,你怎麽會用?”
這人站在飛行機上,胸口卻在不住起伏,喘息不定。這人沒料到蕭子彥刀法竟然高到這等地步,方才雖然隻過了一招,但這一招可謂死裏逃生,這人也幾乎用盡了力量。
蕭子彥沒有回答,隻是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人,道:“原來叛軍已經混到了城裏來,真想不到,受死吧!”
他雙足一蹬,也已躍上了飛行機。這人知道單憑手中的兩根刺是鬥不過蕭子彥的流華妖月斬刀法的,雙手一合,兩刺交叉一分,身體忽地模糊起來。蕭子彥喝道:“還想逃!”他手中腰刀一翻,已成反手之勢,一刀飛掠,向這人攔腰斬去。
這一刀使得有如行雲流水,這人站在飛行機上,動還沒動,蕭子彥的腰刀已攔腰截過。但並沒有預料的血肉橫飛,這人象一團煙霧一樣,被蕭子彥的刀拍散了。
“奇門遁甲!”
蕭子彥的眼睛猛地睜大了。如果這人的雙刺隻讓他隱隱約約地有種熟識的感覺,但是看到這路奇門遁甲,他再也不懷疑這人的來曆。
他的師傅在五羊城時有個朋友就是奇門遁甲的傳人。雖然師傅那個朋友來得不多,自己也沒學過,但也知道一些。怪不得這人知道流華妖月斬,這人一定就是師傅那個老友的傳人了。
奇門遁甲並不是擅長攻擊的招術,但是其中的八法遁可以讓人隱藏形跡,此道高手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個隱身人,因此最適合的就是用於暗殺。這人的奇門遁甲非同一般,功底已相當深厚,到底是什麽人?
他皺著眉頭,努力想著當初的情形。隻是在他記憶中已記不起什麽了,連師傅那朋友有沒有弟子都忘了。如果真是的話,蕭子彥實在有點想問問這人關於師傅的事。畢竟已經過去了五年,不知道師傅和小靜現在怎麽樣了。
可現在實在不是敘舊的時候。他搖了搖頭,睜大了眼,仔細聽著周圍動靜。八法遁使出後,以肉眼是發現不了的,但敵人若要進攻必定會發出聲音。他將刀舉到前心,慢慢轉動身軀。
留守的兩個士兵多半已中暗算,周圍死寂一片。但蕭子彥已算定了,來人打的是破壞飛行機的主意,那肯定不會走的,一定還躲在某處準備發動攻擊。
這間屋子麵積很大,卻隻有兩盞油燈,暗得隻能依稀看到一些飛行機的輪廓。蕭子彥幹脆閉起了眼,靜靜地站著。在這等情形下,眼睛看不到反而更增驚恐,不如幹脆不去看,讓自己定下神來。
他站在當中慢慢轉動,一邊調勻呼吸,仔細聽著。他耳力頗佳,幾可以耳代目,此時全神貫注,方圓數丈之內的任何動靜都逃不過他的耳朵,隻要那人動一動,一定能聽到的。
轉了兩個圈,突然從東北角上發出一聲輕響。這聲音很輕,但蕭子彥全神貫注之下,卻不啻如聞驚雷。他身形一閃,身體象被彈出去一般,猛地向東北方衝去。
他剛一動,西南邊的一個角落裏,突然閃出了一個人影來。
那地方本來隻是一塊影子,毫無異樣,蕭子彥身體剛一移動,這塊影子卻象風吹過的水麵,起了一絲波動,象是從水中鑽出來一般,這人突然從影子裏鑽了出來,兩根尖刺直刺向蕭子彥咽喉。
這是奇門八法遁的影遁,匪夷所思,任誰也想不到。這人蒙著黑布的臉上也露出一絲冷笑,心知敵人定躲不過這一招。可是眼看那兩根尖刺要刺中蕭子彥了,突然間卻象是被一堵無形的牆壁擋住,連動作都一下子變得慢了起來。
這人大吃一驚,還不曾反應過來,蕭子彥猛地轉過身,手中刀斜斜掠過。這一刀當真厲害,這人身法不靈,哪裏還閃得開,這一刀正削在這人右手腕上,一隻手被砍得飛了起來,這人疼得尖叫一聲,重重摔倒在地,什麽奇門八法遁的厲害後招,全都用不出來了。
此時蕭子彥方才轉過身,冷笑道:“真是個笨蛋,我一布好陷阱你就迫不及待地往裏跳。”
這人後悔莫及,心知這個看上去象個醉鬼一樣的軍官實是個了不得的好手,此時一隻手已被蕭子彥砍斷,不住喘著氣,隻是向陰影裏退去。
蕭子彥將刀指著這人,喝道:“快說,是誰帶你來的?老實說了,我就給你個痛快。”風軍團駐紮的軍營並不顯眼,這人能到了這兒,定是有內間接應。
這人哼了一聲,道:“不錯,你本領比我強,不過你本事再大,休想讓我說出一個字。”
蕭子彥皺了皺眉,道:“別以為我不會用刑,你若不說,我就……”
他正待說出幾樣厲害的刑法,忽見這人眼睛一翻,心中一震,暗道:“他自盡了?”便搶上前去,伸手試這人鼻息。哪知他剛蹲下身,這人的眼睛突然睜了開來,一隻左手猛地向他麵門拍來,指縫中夾著那根藍汪汪的尖刺。
雖然來得突然,蕭子彥卻仍不慌亂。他雖不曾想到這人是詐死,但此人神出鬼沒,他哪敢小看。這根針還不曾刺中他的麵門,蕭子彥的一腳在地上一蹬,人借力退出了一尺許,手中腰刀忽地在身前展開,若這人再刺來,那自己的手先要被斬掉了。
這人見這一招仍然無功,一腳在地上一跺,身體忽地又象溶入水中的一撮細鹽一般消失在黑暗中了,蕭子彥這一刀雖快,仍是撲了個空。
這一刀蕭子彥本有必中之心,哪知仍被這人躲過。隨著這人的身形消失,蕭子彥突然覺得眼前一下子變得漆黑一片。這裏本來也有幾盞小燈,一霎時卻什麽都看不見。他大吃一驚,隻道眼睛瞎了,手中刀在麵前舞了個花,護住麵門。
但這人卻沒有趁勢攻上。屋中也隻是暗了短短一瞬,馬上他又能看清眼前景像了。蕭子彥定了定神,知道方才定是這人使出的遁甲術。他側耳傾聽,卻再聽不到什麽。難道這人逃走了?他從懷中摸出火鐮點著了柱上的油燈,又看了看四周。被他砍落的那隻手還在一邊,地上還沾著一些血跡,循著血跡看去,斷斷續續地消失在一架飛行機後麵。他將手中的刀緊了緊,喝道:“出來!”
仍然沒有人。蕭子彥循著血跡慢慢向前走著,忽然在角落裏見到那兩個留守的士兵。這兩人橫躺在地上,蕭子彥隻道他們已被殺死,但試了試鼻息方知他們隻是被打昏過去。他又看了看四周,已感覺不到那人的形跡,心知這人定已逃走。他蹲下來拍了拍其中一個,道:“醒醒。”那士兵醒過來,一見麵前是蕭子彥,嚇了一大跳,叫道:“是,是,蕭隊官,我們太困了,才打了個盹。”
蕭子彥暗自歎了口氣。這人的奇門遁甲本領非凡,那兩個士兵受了暗算居然自己還不知道。他直起身子,道:“快起來,看看飛行機有什麽異樣。”
那士兵忙不迭道:“是,是。”他拉起另一個士兵,兩人慌忙去檢查了。蕭子彥又點著了一盞燈,將燈拿在手上看著邊上一架飛行機。他知道這人定是在破壞飛行機,一時卻看不出有什麽地方壞了,仔細看了看,方才發現控製飛行機雙翼的一根曲軸被鋸了一條縫。
這曲軸是飛行機中極重要的零件,用精鋼鑄成,一旦曲軸斷裂,飛行機也無法控製,馬上就會掉下來。由於這曲軸製作困難,手頭的備用件隻剩下一個了。蕭子彥心中一寒,叫道:“你們檢查一下曲軸。”
那兩個士兵戰戰兢兢地過來,道:“有五架飛行機的曲軸被鋸過了。”他們留守在這時,卻出了這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蕭子彥會如何處罰他們。可是蕭子彥隻是呆呆地站著,也不知想些什麽。一個士兵又叫了他一聲,蕭子彥方才“啊”了一聲,道:“再仔細看看,還有沒有別的飛行機被破壞了?”
明天,不,是今天了,風軍團很可能就要上陣。現在卻幾乎損失了一半飛行機,此時蕭子彥心中痛悔不已。不該去酒樓喝酒啊,隻是他也實在沒想到東平城的戒備會如此不嚴。
這時一個士兵驚叫道:“蕭隊官,那兒有隻手!”他直到現在才發現地上那隻斷手。蕭子彥道:“收拾一下,不能再出亂子了。”
他到了內室取出一根備用的曲軸,給一架飛行機換上。雖然這架飛行機還能用,可另外四架卻已上不了天了。那兩個留守的士兵惶恐之極,也不敢多嘴,將那隻斷手拿出去埋了,又仔細看著另外幾架飛行機的曲軸。
等蕭子彥將這架飛行機修好,天色已然發亮。他直起身子,道:“別的還有破損麽?”
一個士兵戰戰兢兢地道:“回隊官,小人看過,另外都沒問題。”
蕭子彥其實自己也看過一遍了,心知另外六架那人還沒來得及破壞。這曲軸是精鋼所鑄,要鋸斷也不是很容易。他歎了口氣,道:“我要去向鍾將軍稟報,你們在這兒看著,要是再出亂子,你們自己把自己首級送上來吧。”
那兩個士兵齊聲道:“是!”隻是聲音雖響,卻沒什麽底氣。
走出門,天色剛開始發亮。風很大,在這樣的大風天氣飛行機要升空非常困難,現在這一隊風軍團中,能在這種天氣升空的人並不很多,充其量隻有五六個而已,而這一晚的花天酒地,真不知他們還能不能保持旺盛的鬥誌。
戰爭還沒開始,蕭子彥心中卻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了。他摸了摸額頭,觸手之處,隻覺掌心一片濕潤。方才的惡鬥,讓他也出了一身冷汗,現在被風一吹,隻覺得身上冷得難受。
“有刺客?”
鍾禺穀看了看蕭子彥,蕭子彥咽了口唾沫,道:“是。此人趁夜潛入我軍營中,破壞了五架飛行機。”
鍾禺穀站起來,踱了兩步,道:“還能修理麽?”
“稟鍾將軍,他破壞的是飛行機的曲軸,現在沒有備用的,暫時無法修理。”
鍾禺穀的手按在刀上,低頭沉思著。猛地,他抬起頭來,道:“蕭將軍。”
鍾禺穀的聲音很突然,蕭子彥一震,道:“是,末將在。”
“敵軍兵臨城下,已無餘暇肅清內奸了。今日敵軍定會進攻,此戰幹係之大,先應付這一仗再說。”
蕭子彥怔了怔,低頭道:“遵命。”
鍾禺穀居然不把城中有內奸之事放在心上,蕭子彥隻覺茫然。鍾禺穀年紀雖輕,戰功卓著,實在不該如此大意的,難道這一場即將到來的大戰讓他也亂了方寸?隻是現在鍾禺穀是城中的最高指揮官,自己卻隻是個指揮四十多人的客將,實在沒辦法多說什麽。他躬身行了一禮,走了出去。
那個會奇門遁甲的刺客不知還會不會有別的舉措了。雖然那人丟了一隻手,但此人本領非凡,而且能如此清楚風軍團駐地,隻怕軍中已出了內奸。蕭子彥兵法讀得不多,卻也知道這是行軍大忌。兵法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敵人顯然對雙方力量卻知根知柢,兩相比較,帝國軍倒是將帥不和,而且眾寡懸殊,此戰勝負幾乎已經定了。
也許,率領風軍團投奔共和軍,那才是上上之策?
蕭子彥一呆。他從沒想過臨陣投降,可現在不知為什麽突然有了這種想法。如果自己不是風軍團的一員,隻怕早就回到五羊城去了吧。忠君愛國,這是帝國軍訓令第一條。可是蕭子彥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半點忠君愛國的念頭,他忠於的隻是風軍團的統領邵風觀將軍。邵風觀禦下極嚴,但對待士兵也非常仁厚,蕭子彥剛加入風軍團時,有一次奉命攻擊蛇人,結果那時因為操作飛行機不熟練,迫降到了蛇人軍營。那一次看到周圍黑壓壓一片蛇人時,他幾乎就確定自己已經完了,沒想到邵風觀親自架駛飛行機前來救援,將他們兩人於千鈞一發之際救出。自從那次以後,他對邵風觀的忠心就再無變更,根本不會想背叛帝國的事。
可是現在自己卻有了這樣的想法,也許,隻是因為邵風觀沒在這兒吧?他有些想苦笑。四相軍團中,隻有楚帥是不注重士兵對統兵大將的忠誠的,因此也隻有地軍團廢除了對臨陣脫逃的斬刑。他還記邵風觀為了此條和楚帥起過爭執,風軍團仍然對臨陣脫逃者處以極刑。不過現在邵風觀沒在東平城,就算自己臨陣脫逃,斬刑也是句空話,自己隻是因為邵風觀才放棄這種念頭吧。他不禁有點好笑。
又有一陣風吹過。他抬起頭看了看天空,天色越發陰暗。沒有太陽的淩晨,比黃昏更加陰冷。
※※※
許寒川推開門,還沒走進去,便聽得那人低聲道:“關門!”
聲音很虛弱。許寒川吃了一驚,連忙掩上了門。天還剛亮,關上門後裏麵就漆黑一片,他幾乎看不清一切。他眨了眨眼,讓眼睛適應一下周圍的黑暗,才看到了那人。那人坐在角落裏,身上沾著些血跡,臉色煞白。許寒川急忙走到那人身邊,道:“怎麽了?”
那人淡淡一笑,道:“風軍團名不虛傳,我丟了一隻手。”
那人的話十分平靜,好象在說旁人的事一樣。許寒川看了看那人的斷臂,皺起眉道:“弄壞了幾架?”
“六架。”那人笑了笑,“可惜沒能全部破壞。沒想到,居然還有人會回來。”
讓風軍團留連女色,是許寒川的主意。風軍團都是些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女色一途,都看得極重,他也覺得自己這條計策百發百中,哪知居然還會有人回來。許寒川臉色變了變,嚅嚅道:“是我失算了。”
“沒什麽。”那人居然又笑了笑,“隻希望剩下的風軍團不會對飛艇隊造成麻煩。”
許寒川道:“風軍團真的對飛艇隊有這麽大的威脅?”
“風軍團和飛艇隊都是空中部隊,帝國還不知道我們有飛艇隊,唯一能對飛艇隊產生威脅的隻有風軍團了。隻是飛艇隊攻擊力遠大於風軍團,機動力卻遠為不及,可以說風軍團是飛艇隊天生的克星。”
許寒川道:“飛艇上不是裝了雷霆弩了,還不能對付風軍團麽?”
那人歎了口氣,道:“雷霆弩威力雖大,但那是在空中的,如果風軍團全軍在此,飛艇隊必敗無疑。還好,嘿嘿。”說到這兒,那人又笑了笑,“隻有這幾架飛行機,風軍團的威力也不會大,何況又是這樣的大風天。”
許寒川沒再說什麽。大戰在即,他本來覺得東平城主將已有投誠之心,此城必下無疑。但如今看來,實在不是那麽容易的,鍾禺穀內心還在搖擺,大概仍存觀望之心。說到底,就要看飛艇隊能不能破左輔右弼二堡了。馬耀先敗亡,則鍾禺穀不會再有猶豫。但要破馬耀先,又必須打破風軍團不敗的神話。
這風軍團雖然才四十幾人,沒想到卻已成為勝負的關鍵。雖然那人說得輕鬆,他仍然有些擔心。
不敗的風軍團,這一次絕不能再讓他們勝利下去了。
※※※
共和軍已在距東平城南門一裏以外紮下了營。
天風獵獵,東平城裏也聽得到從共和軍處傳來的鼓角之聲。此時馬耀先的四千人已進駐左輔右弼二堡。這兩個堡壘中各設神龍炮兩尊,雖然每個堡中隻有兩千駐軍,但在神龍炮的輪番轟擊下,城門口幾無死角可以讓敵人進攻。東平城北門為水門,東西二門外也有高山作為屏障,唯有這南門外是一片曠野。當初從蛇人手上奪回東平城後,有鑒於此,才建了左輔右弼二堡加強對南門的防禦。後來與蛇人的戰事一度曾陷入不利,但東平城一直沒再易手,蛇人再也沒能渡江北上過,其間這二堡的輔弼之功實不可沒。
這兩座堡都是用巨石搭成的,又因為搭建在兩個土山上,比東平城還高出丈許,幾乎堅不可摧,唯一的弱點就是補給不便,不利久守。當初工部的薛文亦尚書曾設計過一種名為“天橋”的工具。這天橋其實是一根鋼索,與東平城城頭相連。而在東平城城頭則有一個鐵木製成的高架,可以用絞車隨時升起放倒。升起時,東平城一頭比輔弼二堡處為高,降落時又比輔弼二堡低。通過這根鋼索,東平城便可與二堡之間輸送人員物資。隻是這天橋太過精密,若暴露在露天,用不了多久便會因風雨侵蝕而損壞,隻能在需要時臨時搭建,而搭建時時若無風軍團幫助,又極為困難。當戰事緊急時自然騰不出手來,因此每當大戰來臨,首先任務便是將這天橋搭起來。
蕭子彥和湯維兩人剛把一根長繩拖到左輔堡上,馬耀先與一些士兵已迎了上來。因為鋼索太沉重,飛行機帶不動,隻有先把繩子帶過來,再利用這根繩子將鋼索連接起東平城與輔弼二堡。緊急時用拋石機也可以做到,不過用飛行機來傳遞,自然要方便得多。
他們剛跳下飛行機,馬耀先已迎上來道:“蕭將軍,你們來了,右弼堡怎麽樣了?”
與右弼堡相連的任務是由洪勝東擔任。洪勝東雖然好色如命,不過駕駛飛行機之技也很是高明,這點事自不在話下。蕭子彥看了看那頭,隻見洪勝東的飛行機拖了一根從東平城頭放出的長繩子正在空中盤旋著準備著陸,道:“不會有意外的,馬將軍放心。”
馬耀先長籲一口氣,道:“別出意外就好。此番共和叛賊來的人馬太多了,真有點擔心啊。娘的,那些百姓真不知道給叛賊們灌了些什麽迷湯,怎麽這等支持他們?”
蕭子彥不由默然不語。楚帥曾力諫帝君,要求輕薄徭役,可是共和軍所到之處便是宣稱廢征徭,罷賦稅,大開糧倉賑濟平民,因此百姓極為擁護。這等收買民心之策實在僅僅是權宜之計,蕭子彥不相信共和軍真的在建立政權後還能不收征徭賦稅的,可是對於平民來說,想的卻沒有那麽遠,眼前的共和軍顯然比帝國要好得多。楚帥僅僅是減輕了一些賦稅,自然比不上共和軍的大統製的這些宣言了。
“吃他娘,穿他娘,共和國裏不納糧,男女老少喜洋洋。”這支由共和軍傳播出來的謠曲不脛而走,連大江以北,帝國統轄下的百姓也會唱了。不管怎麽說,共和軍的確有他們自己的一套,還有謠言說帝都的達官貴人們每天隻知尋歡作樂,不顧百姓死活,這多半也是共和軍放出來的。可悲的是,這並不僅是謠言而已。
蕭子彥微微歎了口氣,馬耀先卻已看在眼裏,笑道:“蕭將軍,你歎什麽氣,你們風軍團可是帝國最精銳的四相軍團之一啊,你要是一歎氣,可別把我們都弄沒了士氣。”
蕭子彥笑了笑,道:“馬將軍取笑了。”他也知道馬耀先實是心中沒底,才這般說幾句話打打趣。這時馬耀先扔過一個小酒葫蘆,道:“來,蕭將軍,喝兩口解解乏吧。”
駕駛飛行機需要全神貫注,絕對不可飲酒。蕭子彥接過酒葫蘆,還給馬耀先道:“馬將軍,我現在不能喝……”他還沒說完,馬耀先揚揚手道:“那先擱著,等你不上天了再喝吧。這酒可是我弄來的雪梨酒,是用雪梨釀的,好得很。”
雪梨果是東平城這一帶特產的一種水果,鮮甜多汁,隻是多來沒聽說過這也能釀酒。蕭子彥道:“雪梨果也能釀酒?”
馬耀先已拔出葫蘆上的塞子喝了一口,道:“當然可以,人什麽想不出來。”他咂了一下嘴,意猶未盡,笑道:“蕭將軍,你可別看輕了,這酒很是難得的。釀酒用的是雪梨果原汁,一斤酒大概要用百十來斤雪梨果,再三蒸三釀,埋在地下大半年才行。現在兵荒馬亂的,雪梨果也少了,我一共也隻釀了十來斤,這一小葫蘆裏倒有半斤呢。”
蕭子彥奇道:“馬將軍,原來這是你自己做的?”
馬耀先道:“是啊,我家原先就在東平城開酒坊,不過從我爸那一代起就關門了。好在釀酒的手藝仍然傳下來了,要是以後不打仗,我倒可以把酒坊再開起來,生意一定紅火,不會輸給以前南邊來的木穀子酒。”
木穀子酒是南疆特產。隻是如今自然不會再運來了。蕭子彥道:“是啊,要是不打仗了,你一定要請我大喝一頓。”
馬耀先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道:“先有命活到那一天再說吧。喂,加把勁,別象沒吃飽飯似的。”卻是幾個士兵正在將鋼索扯過來。鋼索沉重之極,那幾個士兵也扯得臉紅脖子粗,馬耀先走過去,抓過繩頭,幫著拉過來。
蕭子彥見已沒自己什麽事了,右弼堡那邊也已開始拉鋼索,看來再過一會兒天橋便可搭成。他也站起身,又看了看南邊。南邊的共和軍正在紮營,灰塵漫天,大概也過不了多久就會殺過來了。他叫道:“小湯,我們走吧!”
湯維正坐在飛行機邊看著本書,聽得蕭子彥的聲音,探出頭來道:“蕭隊官,走了?”
“走了。”
飛行機的起飛需要發射架,在輔弼二堡也都有備用的,現在飛行機已擱在發射架上,幾個士兵大概還沒見過,正在指指點點。蕭子彥將那酒葫蘆掛在腰上,對著正拉著鋼索的馬耀先道:“馬將軍,我先回去了。”馬耀先升起一隻手揚了揚,又用力拉著手頭的繩子。此時那鋼索的頭已經到了,一個士兵抓住了鋼索頭掛到絞盤上,準備將鋼索繃直。蕭子彥和湯維兩人坐進飛行機裏,蕭子彥等湯維坐穩了,又掛好防護帶,踩了一腳腳底的扳機,身子隨之一震,飛行機輕盈地飛了出去。
降落到城頭,幾個風軍團的士兵過來將飛行機抬走,洪勝東也已到了。洪勝東一跳出飛行機,便大聲道:“蕭隊官,今天若有戰事,我們要上陣麽?”
風軍團的任務是飛到敵軍頭頂投擲平地雷、轟天雷一類的炸雷。如果風軍團全軍在此,數百架飛行機密密麻麻地將炸雷扔下,敵人營地定會大亂。蕭子彥道:“若有必要,自然要出陣的。”
洪勝東也已聽說了昨晚出現刺客的事,他走了過來,小聲道:“今天風可大啊。”
的確,現在風越來越大,似乎暴雨也要來了。這等惡劣的天氣,飛行機出發十分危險,蕭子彥也知道,在這種天氣裏出發,隻怕隻有自己和洪勝東有把握能飛回來。隻是在城頭上,也不好說泄氣的話,他道:“看吧,今天出不去,明天也成。”
這時邊上有個士兵過來道:“風軍團蕭將軍麽?”蕭子彥抬起頭,道:“我是。有什麽事?”
“鍾將軍請蕭將軍過去議事。”
蕭子彥眉頭一揚,道:“我馬上過來。”他轉身想對湯維吩咐兩句,卻見湯維又捧著一本書看著,他叫道:“小湯!”湯維一驚,抬起頭道:“蕭隊官!”
蕭子彥皺了皺眉,道:“你看什麽書啊,這麽有勁?想單飛的話,眼睛看壞了可不成。”
湯維陪笑道:“那是一位法師給我的書,是些草藥之類。蕭隊官,我可不是看著玩,我是想萬一到了野外,說不準有用……”
蕭子彥也沒心思聽他解釋,小聲道:“再檢修一下飛行機,千萬不可大意,除了風軍團以外,絕對不能讓別人靠近。”昨夜那刺客沒能將飛行機全部破壞,蕭子彥也不敢擔保今天就不會出事。湯維立直了,行了個軍禮道:“小人明白。”
蕭子彥又向洪勝東說了幾句,讓風軍團全體集合待命,他跟著那士兵向前走去。大戰就在眼前,鍾禺穀已把中軍營帳搬到了城頭上。到了帳門口,那士兵道:“鍾將軍,蕭將軍到。”
“進來吧。”
一聽到鍾禺穀的聲音,蕭子彥大吃一驚。鍾禺穀的聲音極是頹唐,他自己也是身經百戰了,雖然共和軍兵臨城下,他仍然沒半點驚慌,可是聽到鍾禺穀這等聲音,他不禁大為不安。
大戰在即,主將未戰先餒,這一仗可不容易打了。蕭子彥隻覺心頭一陣空落落的,不知是什麽滋味,那種後悔加入帝國軍的念頭又湧了起來。那士兵見蕭子彥怔了怔,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輕聲道:“蕭將軍,鍾將軍請你進去呢。”蕭子彥這才回過神來,走了進去。
展翅(610)
洪勝東一邊在雉堞上磨著腰刀,一邊道:“小湯,老蕭現在好象有點心不在焉啊,昨天那刺客讓他丟了魂了?”
湯維仍在看著手頭的書本,聽得洪勝東的話,抬起頭道:“我也不知道。不過蕭隊官說了,讓我們當心點。”
洪勝東此時已磨好了刀,舉起刀來看了看雪亮的刀鋒,笑道:“腦袋掉了碗大個疤,老蕭這人就是太較真了,反正打得過就打,打不過,這條命交待了也就完了。”
湯維聽洪勝東嘴邊把死活說得如此輕易,不由心驚,強笑道:“勝哥,你好象什麽都不怕?”
洪勝東舔了舔嘴辰,笑道:“打了那麽多年仗,先是跟著屠將軍,後來跟著邵將軍,前前後後,都十多年了。從二十歲到現在,你算算,哪場戰役我洪勝東不是刀頭舐血地過來的,腦袋也一直別在褲腰帶上。小湯啊,”他忽地歎了口氣,道:“你還是頭一次上戰陣吧?”
湯維臉一紅,道:“是。”他年紀也不算太小了,不過也是剛入伍,一參軍就加入的風軍團,還沒正式打過仗。
“頭一回上陣,大概會嚇得你拉一褲子尿。等你五六場仗下來,看著身邊的朋友一個個少下去,也就沒法子多想了。小湯,不怕你笑,我頭一次上陣時還是冬天,那次厚厚的綿褲都拉得爛濕,結果又被凍住了,叮呤當啷的,哈哈。”
洪勝東說著這些醜事時,卻毫無拘束之意,便如談別人的事。湯維道:“現在你不怕了?”
“怕也沒用。我算過命,說我這條命是狗命,大難不死,所以我也不怕了。小湯,實話跟你說,刀劍臨頭,你越是怕死,死得就越快。”
他還待再說說自己的英雄氣概,湯維將書往懷裏一放,道:“蕭隊官,你回來了。”卻是蕭子彥板著個臉過來了。洪勝東直起腰,道:“老蕭,鍾將軍有什麽話要吩咐?”
蕭子彥道:“鍾將軍問我們今日能不能發兵。”
洪勝東看了看天,道:“風是大了點,不過還成。隻是……”他想到現在風軍團中大多是新兵,現在的天氣勉強還能順利升空,可要是風再大起來,洪勝東自己還有自信,對別人可就沒什麽把握了。
蕭子彥也看了看天空,歎了口氣道:“叛軍看來也是拿穩了這個天氣進攻,隻怕就是對我們有所忌憚。老洪,若風再大起來,隻怕隻有我和你可以出發了。”
洪勝東道:“怕什麽,就算隻有兩架飛行機,我們也能打他們個落花流水!”他說得甚得響亮,隻覺豪氣幹雲。蕭子彥也沒再說什麽,隻是道:“大家集合待命,看來叛軍的使者也快到了。”
共和軍即將攻城。以共和軍進攻的慣例,一般都是先下戰書,戰書上也是“以人為尚”、“以民為本”、“解民倒懸”之類的大道理。現在這使者還沒派來,一旦來了,也就是戰爭正式開始。洪勝東聽蕭子彥這般說,向城外一望,叫道:“來了來了!老蕭你看,那個準是叛軍使者。”
從城頭望下去,一騎打著麵白旗過來,已經快到城下了。這人馭馬之術甚是高明,雖然號稱南船北馬,大江以南的人騎術一般沒有北方人高明,此人騎在馬上卻靈便之極。馬行如風,一麵旗子迎風獵獵招展,湯維心中大為佩服,暗道:“這人單人獨騎過來,膽子可也不小。”雖說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那是戰爭的慣例,不過湯維覺得若是讓自己充當使者去敵軍營中下戰書,縱然壯足了膽子,自己也沒這般瀟灑。
那使者已來到城下。停住了馬,將白旗揮了揮,叫道:“城上諸人聽真,我是共和軍方若水將軍麾下戚孟雄,現來向東平城鍾禺穀將軍下戰書,請開城。”
這人說得不卑不亢,聲音卻極是響亮。城上士兵已經去向鍾禺穀稟報去了,湯維卻聽得蕭子彥在身後喃喃讚道:“好個漢子!”
鍾禺穀和一隊親兵已大踏步走上城頭,他一上城頭,親兵隊馬上列成隊伍,鍾禺穀大聲道:“開城,讓他進來。”
城門開了,那戚孟雄帶馬進了城,又上了城頭,走到鍾禺穀跟前,行了個禮道:“請問閣下是東平守將鍾禺穀將軍麽?”
鍾禺穀道:“正是鍾禺穀。”
戚孟雄微微一笑,從懷裏取出一卷帛書,道:“鍾將軍,這是我家方將軍所下戰書,請鍾將軍過目。”
他將帛書遞給鍾禺穀,又歎了口氣道:“久聞鍾將軍英武過人,還望將軍能一思識時務者為俊傑之意,使東平城免遭塗炭。”
鍾禺穀冷冷掃了一眼,展開來看了看,道:“戚將軍,請回吧,鍾禺穀敬候攻城。”
鍾禺穀的話中也不見喜怒,戚孟雄又歎了口氣,心知多說無益,行了一禮,轉身下城。他周圍盡是帝國軍的士兵,而這戚孟雄身上全無寸鐵,但他走得坦然之極,好似周圍人等全不放在眼裏。洪勝東在一邊忽然啐了一口,輕聲道:“當真是條大膽漢子。老蕭,南邊人也有這等好漢啊。”
蕭子彥卻沒注意洪勝東在說什麽話,隻是盯著鍾禺穀看,聽得洪勝東在跟自己說話,他才回過神來,道:“是麽?你說什麽?”
洪勝東有點哭笑不得,道:“我是說,南邊人中好漢也有不少,這一仗當真有點棘手。”
蕭子彥沒說什麽,隻是輕聲道:“老洪,讓弟兄們在這兒等著,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
“什麽!”
洪勝東大叫起來,全然忘了蕭子彥要他小聲了。蕭子彥看了看外麵,外麵的風軍團士兵也被洪勝東這突然其來的一聲大叫嚇了一跳,不過他們都知道洪勝東這人向來一驚一乍的,平時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會吼上一句,倒也並不很在意。蕭子彥道:“你小聲點,別亂說!”
洪勝東也自知失態,湊上前來,小聲道:“鍾將軍真的會有怯敵之心麽?這可怎麽辦?真的假的?”
蕭子彥皺了皺眉,道:“我也不知道,隻是隱約覺得,鍾將軍在戰前未免太過悠閑了,準備也不怎麽做。昨日開的戰前會議中,鍾將軍曾提議棄守輔弼二堡。或非馬將軍竭力堅持,隻怕此議已行,東平城的南門已是門戶大開了。”
洪勝東並沒權列席戰前會議的,也不知昨天的會上發生了什麽事。聽蕭子彥這麽說,他也皺了皺眉,道:“鍾將軍可是帝國後起的第一名將啊,素有敢戰之名,這回怎麽如此膽小?”
蕭子彥苦笑了一下。其實誰都有膽小的時候,隻是鍾禺穀現在的表現大失水準。大戰來臨,最擔心的就是令出多頭,將帥不和。鍾禺穀縱然起了怯敵之心,可是馬耀先這樣事事與鍾禺穀頂著幹,隻怕對戰事更為不利。
如果我是東平城的主將……有時蕭子彥也這樣想過,但也隻是想想而已。一旦將自己放到東平城主將這個位置,才會想到有太多的事要自己去考慮。眾將的協調、輜重的調度配給、士氣、民心的高低,都得在主將的考慮之中。這些事越想越多,越想越煩,當真還不如做個百夫長來得輕鬆。每次上陣,隻消做好自己這一片就行了。他垂下頭,道:“有些事也不是我們想的一樣,一兩場勝利,有時對全局無濟於事。”
“可是……”洪勝東還要說什麽,蕭子彥打斷他的話,道:“還是再操練一下。今天風大,可是要是戰事吃緊,隻怕我們還得上陣。”
洪勝東笑道:“老蕭,你放心,我老洪跟貓一樣有九條命,怕過誰來。就算隻有我們兩人上天,也要把叛軍炸得稀裏嘩啦。”
※※※
雖然共和軍的戰書已經下了,但和蕭子彥預料的不同,宣告戰事已起的鼓角之聲遲遲沒有響起來。他帶著風軍團操練了一陣,皺起眉頭道:“叛軍怎麽還不進攻?”
以往共和軍下戰書後,頂多一個時辰就發動攻擊,這時足足過了兩個多時辰了。現在已過了晌午,也到了午飯的時間,東平城的帝國軍本以為今天這頓午飯得在戰火中抽空吃一點,沒想到還能安安穩穩地吃下去。
風軍團的夥食比平常士兵都要好得多,因為人少,每天也湊成了四桌酒席,一塊兒吃。現在戰事緊急,酒是沒了,菜倒不少。洪勝東大口啃著一根肉骨,見湯維小口小口地喝湯,笑道:“小湯,你姓湯了,就別再喝這個湯。要不吃飯,打起仗來沒力氣可不成。”
湯維抬起頭,道:“是,是。”洪勝東雖是開玩笑,他卻象聽到了什麽命令一般。蕭子彥撕開一個饅頭,在裏麵夾了幾片肉慢慢嚼著,道:“小湯,是吃飽點。要是打起來,那時可吃不上了。”
洪勝東嘴裏滿是肉,嘟嘟囔囔地道:“那個叛軍的首領是叫方若水是吧?這人看來沒多少本事,磨磨蹭蹭的也不來進攻,這場仗,我們可是贏定了。”
方若水是共和軍七天將之一。蕭子彥依稀還記得,當初在五羊城時,就傳說共和軍有七個年輕的勇將,個個都有萬夫不擋之勇。七天將之首的丁亨利如今已是共和軍的大元帥,楚帥的四相軍團戰無不勝,但隻有在丁亨利麵前占不了多大的便宜。楚帥親自統領的地軍團自成軍以來,便是與蛇人交戰也無一敗跡,唯一的一次敗北便是敗在丁亨利手下。這個方若水縱然比不了丁亨利,也不會相差太遠,絕不會象洪勝東說的那樣沒用。他一定知道共和軍人數占優,也不急在一時,所以才會步步為營,先紮好營寨,再慢慢進攻,這樣在會議上許寒川所稱的“三勝之機”中敵軍遠道而來,疲憊不堪這一條便不存在了,真不知道鍾禺穀鬥不鬥不過他。其實更好的做法,是冒險出擊,趁敵人立足未穩一舉突破,那才是上上之策吧,隻是不知為什麽鍾禺穀卻放棄了這條雖然有點冒險,卻更為有效的計策,同樣嚴陣以待,步步為營。難道鍾禺穀沒有想過,東平城的兵力不及共和軍,這般正麵對抗,最終定要失敗麽?
吃完了飯,共和軍仍然沒有發起進攻。看來那方若水也準備休整一日,等第二天再發動攻擊了。今天晚上蕭子彥再也不敢大意,命令風軍團所有人都住在庫房裏加緊戒備,守夜的人也加了一倍。
又看了一遍,沒發現什麽異樣,蕭子彥也覺得有了點睡意。湯維輪到守上半夜,正捧著本書在油燈下看著,蕭子彥走到他身邊時也沒發現。蕭子彥拍了拍他的肩,道:“小湯。”
湯維收起書,站起來笑道:“蕭隊官,你還不去休息?”
蕭子彥道:“你這本書這麽有意思麽?看得這麽入神。”
湯維訕笑了笑,道:“蕭隊官,我想以後當一個醫生。”
蕭子彥眉頭一揚,道:“當醫生?嗬嗬,好誌向。”他心頭卻有點疼痛。他小時候就想當一個武將,現在也的確成了個武將,可是湯維想當醫生,恐怕不太會實現了,誰知道能不能活到戰爭結束。他也沒說這些,隻是笑了笑道:“當心眼睛。”
正想去睡一覺,湯維忽道:“對了,蕭隊官,明天我們會不會出陣?”
外麵風還很大,明天不知道會不會停。蕭子彥有些茫然地道:“也不知道。你怕了?”
湯維又訕笑了笑,道:“不怕,一點都不怕。”可是聲音也有些微微顫抖,實是句假話。蕭子彥道:“會害怕也不難為性,我第一次上陣,比你還怕得多。”
湯維聽洪勝東說過他第一次上陣嚇得尿了褲子,聽蕭子彥也自承害怕,不由笑了起來:“洪大哥說他第一次上陣時,嚇得褲子都尿濕了。”
蕭子彥也被逗得笑了,道:“這個老洪。所以啊,誰都會害怕的,最要緊的是克服自己的恐懼。在戰場上,越是怕死,死得越快。”
湯維點了點頭,道:“是,我懂了。”
蕭子彥打了個哈欠,道:“我也該睡了,你好生守著,這回千千萬萬不可再出亂子了。”
雖然有了睡意,可是四十來個人擠在一塊兒,幾個士兵鼾聲打得如雷一般響,蕭子彥實在睡不著。閉著眼躺在床上,那一陣陣鼾聲象尖利的刀子,拚命刺著他的耳朵,便是把頭都蒙住也沒用,翻了幾個身,方才的一點睡意便無影無蹤了。蕭子彥越睡越是清醒,終於也死了心,知道今天是睡不著了。他躺在床上,閉著眼養神,隻是想著過去的事。
小靜現在已經成為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女子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出嫁。想到這些,他的心頭又是微微一陣疼。如果自己當時沒有離開五羊城,現在多半已和小靜結了婚,連孩子也可能有了。他時不時會有悔不當初的念頭,但平常這念頭總是一轉即逝,今夜卻不知為什麽,這個念頭總是冒出來,壓也壓不下去。
燈光昏黃,這屋頂也沒有藻井,露出橫七豎八的橫梁和椽子。蕭子彥本以為沒有睡意了,可是一想到小靜,卻突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睡夢中,他仿佛又回到了五羊城,師父在斥責自己的動作不對,小靜則坐在寬大的椅子裏,踢著雙腿,笑眯眯地看著自己。
許多年了。迷迷糊糊中,他想著,不知不覺地眼中淌出了淚水。
“轟!”
一聲巨響。蕭子彥一下驚醒,翻身坐起。他睡下時連軟甲都沒脫,坐起來,極快地穿上了鞋,叫道:“出什麽事了?”
天還沒亮,隻怕正是午夜,邊上的士兵也都被這聲巨響驚醒。這時一個守夜的士兵衝進來叫道:“蕭隊官,叛軍攻城了!”
共和軍居然夜襲!蕭子彥心頭一凜。敵軍的部署與往常大不一般,不知城頭如何了。他站起身,高聲道:“全體集合待命,小湯,小湯!”
湯維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道:“蕭隊官,我在這兒。”
“備馬,你和我一塊兒上城頭看看情形,其餘人把飛行機抬到城頭安裝好。”
蕭子彥也不多說什麽,一下衝出營房。這時洪勝東也已穿好衣服跳下來,帶著幾個士兵開始搬動飛行機,見蕭子彥衝出來,他大聲道:“蕭隊官,馬上出發麽?”
風很大,天上無星無月,說不定會有一場大雨。蕭子彥看看天,咬了咬牙道:“先到城上吧,說不定就要出發。”
在這樣的天氣升空,的確是件很危險的事,但事情緊急時,再危險也隻能做了。他和蕭子彥到城邊時,周圍的炮聲已響成一片。東平城南門外的左輔右弼二堡中所設神龍炮不住交替轟擊,燈籠火把盡皆燃起,照得城上一片通明。他跳下馬,把馬匹交給湯維,自己快步拾級而上。
一上城頭,正好看見鍾禺穀與幾個親兵站在高處觀看戰勢。蕭子彥衝到他跟前,跪下道:“鍾將軍,末將風軍團百夫長蕭子彥前來待命。”
鍾禺穀看了看他,道:“蕭將軍,你來得好快。”別的卻不再說什麽了。蕭子彥站起身,站立在他身邊,看向城下。
輔弼二堡如同東平城伸出的兩隻巨臂,正好將大門圍在當中,共和軍要攻城,勢必經過輔弼二堡。馬耀先老於行伍,準備充份,兩座堡上的神龍炮交替向正在衝向城門的共和軍轟擊,火焰騰空,烽煙遍地,共和軍的前鋒被阻住了衝不過來。但蕭子彥知道,這等威勢不能持續很久,神龍炮不能無休無止地轟擊下去的,再轟出十餘炮,炮口會變得象剛鑄出來一般火紅,那時就不能再加火藥了。
當神龍炮的炮火稀下來時,就必須要城中支援了。風軍團如果全軍在此,數百架飛行機居高臨下,投擲炸雷,敵軍不能越雷池一步。現在的風軍團雖然隻有不到十架,但也可以給馬耀先以喘息之機。蕭子彥本以為鍾禺穀馬上會命自己出擊,可是鍾禺穀卻不知在想什麽,隻是看著下麵蜂擁而至的共和軍,嘴象貼了封條一樣,再不張開了。
炮火漸漸稀下來了。蕭子彥的心也懸了起來,但又不敢多嘴。正看著,身後一陣喧嘩,卻是洪勝東他們將飛行機抬上城來。
現在還能使用的飛行機尚餘七架。七架飛行機在城頭一字排開,洪勝東和風軍團的士兵們極快地安裝好了,走過來行了一禮,道:“蕭隊官,飛行機已準備停當,隨時待命。”
蕭子彥看了一眼鍾禺穀,鍾禺穀卻象沒聽到一般,仍然不吭聲。他心中大急,走上前道:“鍾將軍,馬將軍那兒吃緊了,快支援吧!”
鍾禺穀轉過頭,看了看蕭子彥,道:“蕭將軍,共和軍一共有多少人?”
蕭子彥怔了怔,道:“六萬餘。”
“現在進攻的隻有三四千人而已,可見他們隻是在佯攻。若是我們出城支援,正好中了他們的計,敵軍定會大舉撲上了。”
蕭子彥心頭一凜。他沒有指揮兵團作戰的經驗,兵法讀得也不多,從來沒想過敵人會用這種計謀。他看著那些正在撲向左輔右弼二堡的共和軍,道:“可是,鍾將軍,若是馬將軍頂不住了,那該怎麽辦?”
鍾禺穀冷冷道:“那帝國就多了四千烈士。”
即使天並不很冷,蕭子彥還是打了個寒戰。也許,在鍾禺穀看來,馬耀先不聽從自己的安排,堅持要在輔弼二堡堅守,便是戰到全軍覆沒也是咎由自取。而共和軍,那些衝在最前的佯攻部隊,豈不也是被當成了可以犧牲的棋子麽?他不敢再多說一句話,隻是看向城下。
左輔右弼二堡經營多年,十分堅固,雖然神龍炮已經稀疏下來,隻怕再放幾炮就得停了,可是共和軍攻勢雖猛,卻沒多大進展。倒是倒下了許多屍首,沒一個能越過二堡衝到城門下的。他提在半空中的心此時也放下了一些,心知馬耀先久曆行伍,雖然鍾禺穀說得冷酷,恐怕更多是相信馬耀先能頂住敵人的攻擊。
他正看著,手忽然碰到了腰間一個圓圓的東西。那是白天去搭天橋時馬耀先給自己的一個酒葫蘆,一直沒喝過。現在當然不是喝酒的時候,可蕭子彥突然很想再喝一口了。
正當鍾禺穀與蕭子彥都在城頭觀戰的時候,在許寒川的宅中,兩個人正站在樓上向上望著。
許寒川的宅子在城中,這兒根本看不到城下的情景。廝殺聲遠遠地傳來,一陣接一陣,許寒川忽然歎道:“方將軍這個虧隻怕也吃得不小。”
那姓胡的冷笑道:“為了勝利,犧牲在所難免。”
許寒川又看了看天,道:“飛艇隊為什麽還不來?難道任由步兵白白犧牲麽?”
“等神龍炮放完了,飛艇隊就會行動了。”
許寒川也打了個寒戰。除了風軍團,神龍炮也會對飛艇隊造成一定的威脅。方若水將軍是故意讓一支偏師佯攻,先耗掉帝國軍的神龍炮,然後再從上發動決定性的一擊。從戰術上來說,這計策無懈可擊,可是那些擔任佯攻的部隊卻等如白白送死。他咬了咬牙,雖然眼前隻是一片黑瓦白牆,但在他眼裏似乎看到了成片成片倒下的共和軍將士。
他這神情被那人看在眼裏,那人冷笑一聲,道:“許先生,你覺得這計策太殘忍了?”
許寒川道:“犧牲在所難免,隻是,這樣子也太……”
他話還沒說完,那姓胡的道:“如果不一舉突破東平城,那在城下戰死的將士還要成倍的增加,難道你倒看得不過去?”
許寒川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那姓胡的又道:“鍾禺穀這人到底在想些什麽?會不會有變故?”
許寒川想了想,道:“他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若不能給他看看我們的戰力,恐怕還會猶豫。”
那姓胡的笑了笑道:“隻怕要是方將軍敗了,他馬上就翻臉不認帳,反而將我們滅口是吧?”
許寒川心頭一震。他實也一直在為此擔心,一直不敢明說,沒想到這姓胡的其實早已想通此節,隻是毫無畏懼。他頓了頓,道:“若真個走到這一步,我們該怎麽辦?”
“犧牲總是難免的。”
仍然是這麽一個回答,那姓胡的又抬頭看著天空。今夜風大,彤雲密布,星月皆無,夜空便如一塊厚重的黑布,什麽都看不出來,可是他去抬頭看得入神。許寒川心中打了個突,慢慢道:“胡先生,你不怕死麽?”
那人頭也不轉,隻是點了點頭,道:“當然怕。”
“那你一點也不擔心麽?”
那人笑了起來:“擔心有用麽?我隻知道做自己應該做的事。許先生,你年紀比我大,看過的事也該比我多,你告訴我,為什麽你會不顧危險,到帝國軍裏來做臥底?”
許寒川怔住了,想了想,歎了口氣,忽然也笑了起來:“也許我真的老了吧。”
他剛說完,那人忽地眼睛一亮,道:“神龍炮停了!”
許寒川看了看夜空。夜色濃厚如墨,什麽都看不到。方才稀疏的炮聲終於停止了,廝殺聲卻一下子清晰起來。在周圍的寂靜中,人的吼叫變得異樣的怪誕,幾如妖獸的嘶鳴。他努力想看看天空中是不是出現某種不同的東西,但睜大了眼還是什麽都看不到,終於頹然道:“什麽都看不見啊。”
“當然看不見。”那人笑了,又抬起頭,喃喃地道:“望穀,就看你了。”
※※※
城頭上,蕭子彥已看得幾乎忘記了呼吸。
他不是第一次上陣,血腥的惡戰,他自己也參加過幾次,但還是第一次看到有這等悍不畏死的士兵。那些共和軍的士兵象螞蟻一般向左輔、右弼二堡衝去,當堡上的神龍炮吐出一條長長的火舌時,一大片人都翻滾著摔下來,而逃過一劫的士兵接著衝上,全然不顧從堡上擲下的滾木擂石。前仆後繼,似乎不知道衝得越前便越危險。
湯維已看得渾身發寒,他倒吸一口涼氣,道:“蕭……蕭隊官,他們……他們都是瘋子麽?”他也聽說過共和軍的戰鬥力並不很強,因為共和軍雖眾,許多士兵卻是入伍未久的新兵,有些甚至連刀槍都不會用,與帝國訓練有素的四相軍團相比自是遠遠不如,便是和普通軍團相較,也不見得出色。可是共和軍的士兵卻似乎全都把生死置之度外,一打起仗來便不要命地向前衝,就算烏合之眾,往往也足以與帝國的精兵相抗。以前聽到這種故事,他也付之一笑,總覺不可思議,此時真正看在眼裏,才覺得並不誇張。他小時候適逢蛇人圍攻帝都,那時的蛇人似乎也不如現在的共和軍那樣凶狠。雖然現在輔弼二堡仍然堅若磐石,但他卻生了懼意。
六萬共和軍,如果全都如此,那該如何?
正想著,一個副將衝了過來,到鍾禺穀跟前跪下道:“鍾將軍,輔弼二堡上的神龍炮已經快停了。隻是……”
的確,開始時左輔右弼二堡上的神龍炮連環轟擊,炮聲隆隆,聲聲相接,此時已變得極為稀疏,一炮響過,要等好一會才能轟擊了。如果共和軍這支先頭部隊擔當的果真是誘敵之計,那現在他們已經達到目的,主攻部隊就可以越過輔弼二堡衝到城門下了。鍾禺穀道:“隻是什麽?”
“隻是敵軍反倒放鬆了對輔弼二堡的進攻,反倒退下去了。”
真正的戰鬥開始了。共和軍這麽做的原因,大概就是要趁神龍炮的間隙,一舉破城。隻是他們這麽做的話實在很冒險,因為一旦攻城不下,當輔弼二堡的神龍炮又可以發射時,那些聚集在城下的共和軍就成為左輔右弼、城頭三個地方神龍炮的活靶。東平城現在實力雖不及共和軍,但絕不會被一舉擊破的,看來共和軍那個主將方若水有點名過其實,指揮失誤。蕭子彥為之一振,看了看鍾禺穀,鍾禺穀也一長身,道:“傳令下去,全軍戒備,隨時待命!”
他剛說完,從箭樓上忽然有個人大叫了一聲:“那是什麽?”這聲音極是驚恐,倒象是被紮了一刀似的。鍾禺穀抬起頭,臉上浮起一絲不快,喝道:“去個人看看,上麵出什麽事了?”
他派去的人還沒出發,從箭樓上有個人飛奔下來,一到鍾禺穀跟前便立刻跪下,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鍾……鍾將軍,天空中有個異物,就在右弼堡上空!”
他說得極是驚惶,聽到的人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看向右弼堡上空。蕭子彥也睜大了眼看著,可是夜色深沉,看不到什麽。他正在詫異,卻聽湯維叫道:“蕭隊官,天空中真的有東西!”
蕭子彥揉了揉眼睛,努力看去,仍然看不清楚,可是影影綽綽地也看見有一塊地方顏色有異。難道,共和軍也有了飛行機?他皺了皺眉,正要讓湯維拿個望遠鏡過來,湯維伸手已把一個望遠鏡交到他手裏。蕭子彥接過來看了看,望遠鏡雖然看得不很清楚,卻也可以看到右弼堡上空的雲層中的確有個長長的橢球形異物。雖然顏色漆黑一片,隱沒在夜色中,但看得出,這絕不是一片亂雲。
“這是什麽?”蕭子彥輕聲道,湯維在一邊道:“呈橢球形,全長在十丈以上,速度不快,大約……”湯維說到這兒也說不上來了,這個東西似乎懸浮在空中一般一動不動,幾乎是靜止的。
鍾禺穀手中也拿了一支望遠鏡,這時走過來道:“蕭將軍,你看看,這是什麽東西?”
蕭子彥想了想,道:“這絕非天然的東西,可是也不會是飛行機,說不定是共和軍的新武器。”
這時湯維忽然叫道:“從上麵掉下東西來了!哎喲,是炸雷!”
“雷”字剛出口,右弼堡上已發出了一聲巨響。這響聲與神龍炮一般無二,甚至,比神龍炮更響一些,連城頭的人也被震得一晃,一時間大地都仿佛震顫了一下。鍾禺穀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趕緊扶住了雉堞。待他站穩,臉上已經浮起了一絲驚恐:“真是炸雷!”
共和軍也有神龍炮一類的遠程武器,他們都知道的。隻是他們誰都沒想到,共和軍居然也會有帝國軍風軍團這樣的空中部隊。飛行機投擲炸雷的戰術總讓敵人頭痛不已,不論是以前的蛇人軍,還是現在的共和軍,都對帝國軍這種立體式作戰大為忌憚。不過飛行機因為總得在空中盤旋,投擲炸雷時準確度並不很高,對付敵人小股隊伍,往往就是得不償失了。可是天空中那個東西也不知是什麽原理,似乎與飛行機大相徑庭,卻能在空中懸浮不動。在空中看來,右弼堡與東平城相比隻不過隻是小點而已,那個東西擲下的炸雷卻偏差極小,幾乎正中右弼堡當中。
怪不得共和軍要退下啊……
鍾禺穀的臉色變了變。他雖然受許寒川鼓動,已有投降之心,但作為帝國軍後起的重要將領,他又實在不願不戰而降,因此實如許寒川所言存了個觀望之心。如果共和軍言過其實,並不象許寒川說得那樣厲害,反而被馬耀先擊破,那共和軍人數雖眾,實不足懼,他馬上便會將許寒川一幹人盡數滅口,仍然做帝國的忠臣。可是現在看來,敵人有此利器,要破輔弼二堡實是舉手之勞,便是趁夜偷襲自己的官邸,隻怕一個炸雷便能將自己炸死在睡夢中了。
他正想著,邊上有個副將衝過來道:“鍾將軍,快去增援吧!再不增援,他們會全軍覆沒的!”
這副將原本肅屬馬耀先麾下,與右弼堡的守將是莫逆之交,見右弼堡已是岌岌可危,心驚之下,也不顧禮數了。鍾禺穀冷冷掃了他一眼,道:“你有什麽好辦法麽?”
那副將一陣語塞。帝國軍向來恃風軍團的攻擊之力,恣意轟炸敵軍,卻從來不防備敵人也會如此。從天橋向右弼堡運送物資還行,但要運人的話,隻怕半天也運不了幾百人,杯水車薪,運去了也等如送死。
正在遲疑,蕭子彥忽然在一邊道:“鍾將軍,與其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請派風軍團出戰!”
“我們要出擊了?”洪勝東用力在雉堞上擊了一掌,笑道:“好家夥。兄弟們,快做準備。”
蕭子彥掃視了一眼。能飛的飛行機還有七架,但在這種天氣有把握升空的,隻怕也數不出七個來了。他一陣遲疑,洪勝東已大聲道:“夠膽的好漢,跟我一塊兒上!”
風軍團士兵互相看了一眼,走出了十多個人來。蕭子彥看了看,暗暗咬咬牙,道:“好,洪勝東,倪興武,嚴平,你們三個先帶副手上機。”
洪勝東看了看飛行機,道:“還有三架,誰有信心上升空的,出來吧。”
本來命令也不該洪勝東發布,隻是洪勝東向來有點自行其事。蕭子彥也不以為忤,道:“今夜風大,不要勉強,如果覺得沒信心的,就留在這兒,以後有的是機會。”
一個風軍團士兵道:“蕭隊官,國難當頭,匹夫有責,我願升空,多一個人,便多一份力量。”
他說得很是堅毅,蕭子彥點點頭,道:“不要勉強。不升空的人,把飛行機守護好,不能落到旁人手中。萬一有何不測,寧可毀去。”
湯維聽得不由微微發抖。蕭子彥說得平靜,但這話已無異於吩咐後事了。風軍團是特種兵團,飛行機的構造也一直都是個秘密,在與共和軍聯手共抗蛇人時,共和軍就曾經提出要把飛行機的秘密交給他們,但被帝國拒絕。風軍團的士兵,每一個都是萬裏挑一,絕對保證忠誠度,因此戰爭至今,雖然別個軍團都曾經有降兵降將,唯有風軍團,即使落入敵人重圍,向來是先毀飛行機,然後自盡,因此戰爭綿延十餘年,至今飛行機仍是帝國的獨得之秘。
蕭子彥跨上了一架飛行機,幾個風軍團士兵過來將發射加上足機括。七架飛行機,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裏出發,實在沒有把握能一同回來了。
不論如何,我一定要安全返回。
蕭子彥想著,看了一眼,喝道:“出發!”
他手一扳機括,飛行機輕盈地射向夜空。雖然風很大,但蕭子彥操作得熟極而流,飛行機如一隻巨鳥般盤旋直上,破風而起,眨眼間已升起了十餘丈高,城頭上圍觀著的士兵們都一聲喝彩。彩聲如雷,每個人的心中都覺得,隨著風軍團的出擊,勝利已是唾手可得。
在七架飛行機升高的同時,城中許寒川與那人在高樓上也看得清楚。許寒川看到次第有七架飛行機升空,驚道:“胡先生,你不是說破壞了六架麽?風軍團原先有十一架,應該還有五架能飛才對。”
那姓胡的也怔了怔,呆呆道:“是啊。”他垂下頭,咬了咬嘴唇,道:“大概有兩架被他們修理好了。”
如果隻有五架飛行機,飛艇要應付雖不甚易,也要輕鬆點,但沒想到風軍團居然還能有七架飛行機升空。飛艇隊有意在這種大風天進攻,正是因為忌憚風軍團。飛艇的抗風能力比飛行機強得多,在這樣的天氣裏,飛行機很難操作,可是這些風軍團真個是些亡命之徒,還是全力撲出,似乎根本不把大風放在眼裏。
帝國軍的實力,仍然不可小覷。那姓胡的又想到了風軍團那會用流華妖月斬刀法的百夫長了。他自恃八法遁練得爐火純青,但還是被那百夫長砍掉了一隻手,風軍團的確不愧為名滿天下的超級強兵。那個風軍團士兵,現在多半也已出發了。
他想著,嘴角浮起一絲冷冷的笑意。
遠遠地看去,那七架飛行機盤旋直上,已經變得看不清了,隻怕正在衝向正在轟炸右弼堡的飛艇隊。當初在五羊城組建飛艇隊時,他們一批參謀曾爭論過到底是飛艇隊能克製風軍團,還是風軍團能克製飛艇隊。有人說飛艇飛行平穩,不懼狂風,但速度卻遠不及飛行機,也不如飛行機靈活,在空中時一旦被風軍團破壞氣囊,飛艇隊就隻有全軍覆沒,另一些人卻說在風軍團麵前飛艇隊也並非沒有還手之力,相反,飛艇因為平穩,上麵的乘者可以騰出雙手來用弓箭攻擊,而風軍團要破壞飛艇隊卻談何容易,飛艇的氣囊有內外兩層,因為全長達到十餘丈,有一兩個小缺口並無大礙,因為兩軍對壘,飛艇隊定是風軍團的克星。
爭論隻是紙上談兵,並無結果,現在卻可以看個真章了。方將軍並不介意鍾禺穀的搖擺,大概也是為了實地看一下,飛艇隊究意能不能克製住風軍團吧。兩軍的主力正在天水省對峙,共和軍的丁亨利元帥無論從哪一方麵來說,都與帝國軍的楚休紅元帥勢均力敵,但共和軍就吃虧在沒有空戰軍團,屢次遭風軍團襲擊而毫無還手之力。一旦真能證明飛艇隊足以對付風軍團的話,共和軍的最後勝利想必就在眼前了。
那個風軍團的百夫長也許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身上有這麽大的幹係。這人嘴角抽了抽,一絲冷笑浮了起來。有時他甚至覺得,方若水將軍進攻東平城,恐怕主要目的正在於此,攻下東平城反倒在其次。
望穀,這回就看你的手段了。他看了看自己那隻斷手,突然有點想笑。他這個妻子出身極其怪異,雖然長相清秀美麗,卻有“鬼頭”的綽號;雖然隻有一隻左手,刀法拳術卻連精壯漢子都不是她的對手。這回他夫妻兩人更加般配了,兩人都隻有一隻左手,看來冥冥中真有什麽緣份注定吧。
獨臂夫妻。他想著這個名字,不由淡淡地笑了起來。許寒川在一邊,不禁忐忑不安,暗道:“這胡先生有什麽毛病?難道被嚇傻了?”一想到若是飛艇隊真個為風軍團所破,隻怕本已有心歸降的鍾禺穀會轉了念頭,反而要堅守下去,這般一來前功盡棄了。他擔心之極,可見這人卻毫不在意,隻是神色迷茫,忽嗔忽喜,也不知他究竟想些什麽。
※※※
現在風大,飛行機的速度也比平常快了足足一倍有餘,湯維坐在座位上,隻覺風聲掠過耳邊,尖嘯如刀。饒是他也跟著蕭子彥多次升空,仍然害怕不已。但看到坐在前麵的蕭子彥熟練地操縱著飛行機,沿著氣流忽上忽下,定了定神,道:“洪勝東不是說過,頭一次上陣,誰都會怕的。他都這樣,我怕什麽!”扭頭看看一邊洪勝東的飛行機,卻見他就在蕭子彥身邊十餘丈外,仍然保持著編隊。
現在還能跟著蕭子彥保持隊形的隻剩下三架了,另外兩架雖然緊追不放,但已落後了許多。蕭子彥全神貫注看著前麵,大聲道:“小湯,你看看,有幾個人跟著我們?”
“隻有三架。”湯維看了看,加了句道:“還有兩架快跟不上了。”
“你給他們發個信號,告訴他們不要勉強,如果在這種天氣真的不能操縱,就趁早回去。”
湯維道:“是。”他從腳邊取出一盞油燈,往邊上一按,燈芯立被點著。這燈也是當初工部精心研製出來的防風信號燈,燈芯處已裝好火石火鐮,隻消手一按便可點著,而且再大的風也吹不滅。他將信號燈拿在手上,打了幾個信號,但那兩架飛行機也不能有沒有看到,仍然緊追不放。他道:“蕭隊官,他們沒走。”
蕭子彥頓了頓,道:“隨他們吧。”
此時右弼堡已被共和軍炸得七零八落,雖然還有近一半帝國軍堅守,但天橋已被炸斷,那兩門神龍炮準已被毀,雖然右弼堡還能堅守一陣,可時間定不長矣,被攻下是遲早的事了。蕭子彥暗自讚歎,原先自己還覺得共和軍的主將指揮失誤,原來打的是這樣的主意。方若水能名列共和七天將,的確不是弱者。
那個東西此時正在轉向,飛向左輔堡上空。蕭子彥調整了方向,正要向東邊衝去,湯維忽然驚叫道:“哎呀!”蕭子彥也不回頭,道:“出什麽事了?”
“最後麵那架飛行機掉下去了!”
蕭子彥身體也不由一抖。此番升空的七架飛行機中雖然有三個人稍弱,但平時訓練時,那幾人也大為不弱,沒想到居然連飛都飛不到目的。他歎了口氣,道:“不要管了。”
原先離得遠,隻能看得到共和軍那東西的輪廓,現在近了,也可以看得清楚些。那東西確如湯維所說,有十餘丈長,但整個圓滾滾的,也不知乘客在什麽地方。要擊破共和軍這件東西,真不知從何下手。蕭子彥正一躊躇,卻聽湯維道:“蕭隊官,那東西叫飛艇!”
蕭子彥也已看到了,在那東西的一頭,用濃墨寫著幾個字。隻是字跡不是很大,本身又是深色,實在看不清,湯維眼力過人,想必看清了。他道:“上麵寫的是飛艇兩個字麽?”
“是‘飛艇一隊’四個字。”
即使身在空中,蕭子彥還是感到震驚。“飛艇一隊”這四個字的意思,難道說還有飛艇二隊麽?不,不會,如果敵方有兩架飛艇,雙管齊下,左輔右弼二堡同時被毀,也不必如此麻煩了,這一定是共和軍嚇嚇人的。
他嘴角浮起一絲笑意。雖然右弼堡被共和軍破壞了,但如果能將這架飛艇擊毀,勝負仍是五五開。敵人不再有空中兵團,即使兵力占優,在帝國軍的堅守之下,多半仍要铩羽而歸。
邵將軍,我不會辜負你的。
他默默地想著,又拉動了飛行機的機括。
共和軍的飛艇在投擲了一批炸雷後,重量減輕,已在不斷上升。原本那飛艇就已貼著雲層了,現在有一半都沒入雲層中。
共和軍中實在也有能人。蕭子彥暗暗讚歎。如果在飛艇的下麵,恐怕不能對飛艇有什麽威脅,一定要升到比飛艇還高。飛艇的目標如此之大,隻消在上麵投上一顆平地雷,一下子便能將他們炸得粉身碎骨。可是那飛艇想必也在防備風軍團的這一手,現在已經升得很高,飛行機要升得比飛艇還高實在相當困難。
他用眼角餘光看了看另幾架飛行機。能跟著他的,也唯有洪勝東、倪興武和嚴平三人了。另外兩架搖搖晃晃,拚命地在狂風中掙紮,但看來根本追不上他們。
四架。雖然是四對一,但共和軍的飛艇如此龐大,真不知該如何對付。這時正好吹過一陣狂風,蕭子彥順著風勢將飛行機拉了起來,正要衝天而上,身邊卻有一架飛行機“呼”地一聲超過了他。
那正是洪勝東的飛行機。洪勝東膽大包天,飛行機在他手下便如一輛駛在通衢大道上的小車,蕭子彥也看得咋舌,心道:“老洪的水平又有長進了。”他不甘示弱,一扳機括,飛行機順著風勢已直直豎起,湯維在身後嚇得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風太大了,若不是座位上有皮帶拴著,隻怕猝不及防之下便要被摔出去。蕭子彥道:“小湯,小心點。”
此時飛行機的速度已達極限,接合處都發出吱吱嗄嘎的響聲,仿佛隨時都會散架。湯維嚇得魂不附體,雖非洪勝東說的那樣尿了一褲子,卻也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蕭子彥卻行若無事,緊隨著洪勝東的飛行機疾飛。此時先行的四架飛行機成了一字縱隊,還有兩架已遠遠拉在後麵,仍在盤旋上升,根本追不上這四架飛行機了。
洪勝東的飛行機最快,兩個圈一打,已經與那飛艇等高,一下鑽進了雲層。平時飛行機從來不曾飛到這等高度過,便是蕭子彥也是第一次。畢竟風軍團平時就充滿了風險,在這樣的天氣升空,幾乎是拿性命開玩笑。他追著洪勝東的飛行機盤旋的軌跡上升,雖然氣流瞬息萬變,卻也有一定之規,有洪勝東開路倒也安全一點,不僅是他,另外兩架飛行機也同樣。
很快,他們這架飛行機也要接觸到雲層了,再打個盤旋就可以升到那飛艇頂上,而洪勝東的飛行機說不定已經高過那艘飛艇了。蕭子彥不知道那艘飛艇中的共和軍有沒有發現自己,現在,風軍團的攻擊立刻就要開始。
看著下方衝天的火光,曾望穀卻突然想起了許多年以前,她還在天水省符敦城總督府裏的情景。
那時她還是天水省總督李湍的愛妾。雖然隻是妾侍,李湍對她愛若珍寶,對她隻喜歡舞刀弄劍的愛好從不幹涉。可是對李湍,她總說不出是種什麽感覺。雖然自己隻是一房小妾,李湍對自己對大為寵愛,甚至讓自己擔當親兵隊隊長,因此當李湍響應共和軍起事,卻被帝國擊斬後,她仍然率領殘部在天水省一帶活動。後來輾轉來到五羊城,順理成章地以共和軍舊部的身份成為一隊之長,認識了時任參謀的夫婿,就很少會想起李湍來。不知為什麽,現在李湍的樣子又仿佛出現在她麵前。
俱往矣。當這一切都成為記憶,倒是更加清晰了。她看著從地麵上升起的火光,不由微微笑著。一批炸雷擲下,飛艇輕了許多,也在急速上升,現在才緩下來。在這個高度,便是神龍炮也鞭長莫及,右弼堡在方才這一輪轟炸中已陷入火海。右弼堡的守將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會遭到從天上下來的襲擊,已是亂了陣腳,現在進攻的共和軍已經衝入堡中,想必正在進行白刃戰,用不了多久,共和軍一定可以奪下右弼堡,這一仗,現在已是勝了一半。
“胡夫人……”
一個負責觀察的士兵的說著。曾望穀豎起眉,喝道:“我姓曾,叫我曾隊長!”雖然她確實是胡夫人,但曾望穀著實不願聽到這個稱謂。許多年前她還是天水省總督李湍的侍妾時,就不願聽到別人稱自己是什麽夫人。
那士兵嚇了一跳,忙道:“是,曾隊長。東平城頭方才有點異動。”
曾望穀皺了皺眉,道:“異動?”
會是風軍團麽?這種天氣,他們是不可能出擊的。她也知道東平城守將鍾禺穀已然被策反,卻一直不肯投降,隻說城中守軍有許多仍欲一戰,是要讓方若水將軍來解決這批忠於帝國的部隊。但曾望穀也知道,這鍾禺穀多半仍存觀望之心,還想看看到底共和軍有多大的力量。破了輔弼二堡,到時他就會打定主意了。
“曾隊長。”
一個老人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這老人方才一直盤腿坐在角落裏,一聲不吭,但突然間說出這麽一句話來,曾望穀臉上也不禁動容道:“木老,有何吩咐?”
老人站起身,也湊到舷窗前看了看,道:“曾隊長,風軍團的人大多是亡命之徒,見到右弼堡被毀,多半要孤注一擲,不可大意,馬上將飛艇上升。”
風軍團雖然比飛艇靈活,但不象飛艇那樣能抗風,因此飛艇隊才選了這樣的天氣出擊。如果風軍團現在仍然敢升空,這老人說他們是“亡命之徒”,的確不錯。曾望穀道:“真會是風軍團?”
這時方才稟報的那士兵叫道:“是!曾隊長,真是風軍團!”
風軍團上升得比飛艇快,則才還看不清,現在曾望穀也已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幾個小點正沿著風勢盤旋而上。這飛艇設計十分精巧,可以隨時上升,但要降落卻不那麽容易。方才轟炸右弼堡,擲下了足足有兩百餘斤的炸雷,飛艇也已升上了許多,此時勢頭已盡,飛艇已懸在雲層下方,如果升入雲層,便看不清下麵的地形了,可是這老人還要飛艇上升,曾望穀雖有些擔心,仍然毫不猶豫地道:“上升!”
飛艇與飛行機雖然都能浮在空中,但原理大為不同。飛艇由氣囊提升,不象飛行機是沿著氣流上升的,因此受風勢影響較小。但有利必有敝,因為飛艇上升全靠氣囊,一旦飛囊破裂,飛艇中的人便是死定了。現在的飛艇升得已然貼近雲層,曾望穀命令一下,那個士兵身子微微抖了抖,卻也不說話,走到一邊,將一個爐子點燃了,一邊拉動風箱。爐子上懸著一根長長的管子,盤成螺旋狀,爐中火舌不住吞吐,燎著那根管子,裏麵登時發出輕微的鳴叫,似是吹響了一支小小的笛子。
飛艇又上升了,雖然不快。飛艇上升時,曾望穀道:“木老,風軍團真個這般厲害?”
老人站在舷窗邊看著下方,輕聲道:“曾隊長,帝國雖然腐敗墮落,其中倒也真有幾個人才,象做出飛行機之人,還有做出神龍炮之人,當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實與我們的虛心真人不相上下。”
這飛艇是共和軍匠作司第一名手虛心子設計,起因卻是個意外。當初共和軍與帝國聯兵共抗蛇人,但帝國一直對共和軍深懷戒備,並不真心。當時帝國勢大,各種新型兵器層出不窮,卻大多不交付共和軍使用。當時的大統製還是共和軍一軍主將,深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理,眼見帝國軍火器使用日多,而共和軍仍是刀槍棍棒,與蛇人交戰時便大為吃虧,有一次大統製陷入蛇人重圍,而帝國軍卻在一旁袖手旁觀,大統製隻道已是無幸,那次幸虧楚帥力排眾議,率地風火三軍團力戰救援,大統製才逃出一命。大統製雖然逃出性命,但見此戰中帝國軍武器精良,地軍團的鐵甲車,風軍團的飛行機,火軍團的神龍炮,都是他以前從未見過的武器,心中大為憂慮,因此破格提拔了一個法統中的虛心子為匠作司主簿。這虛心子極具巧思,首先是配出了火藥,加上大統製動用各種手段從帝國軍中套出了神龍炮、雷霆弩製法,使得共和軍的武器裝備立時接近帝國軍的水平。可這也使得帝國更加戒備,大統製一直想得到飛行機的秘密,時至今日仍然毫無頭緒。無奈之下,虛心子卻偶然發現將火藥幹餾會出現一種極為酷烈的液體,這種液體甚至可以腐蝕鐵器,又會釋出一種極輕的氣體,而將這氣體收集到氣囊中,氣囊竟然會立刻飛到天上去。
這個發現原本也可能被輕輕放過,但虛心子卻鍥而不舍,屢敗屢試,費了數載寒暑之功,終於製成了飛艇。大統製一見到初次製成的飛艇便大為興奮,知道自己手中終於得到了一件超越帝國軍的武器了。此次方若水受命攻拔東平城,另一個重要任務便是在實戰中試驗飛艇的實際效用。雖然隻是第一次,但正如利刃發硎,一舉將拱衛東平城的右弼堡夷為平地。
曾望穀看了看頭頂。這飛艇如此龐大,但吊艙卻甚小,一共也隻能坐上六個人。她道:“是啊,帝國軍的將領也很有幾個英雄,可惜,他們與我們非同道中人,終是死敵。”說到這兒,她臉上也一陣黯然。
許多年了。許多年前她曾向一個帝國軍的將領承諾,以後不再與他為敵,但現在卻大概是食言了。一想到這,她心中就有種不好受,那老人也發現曾望穀心事重重的樣子,道:“曾隊長,你似乎有心事?”
曾望穀勉強笑了笑,道:“木老取笑,望穀現在是有些擔心。”
“是擔心胡先生麽?”
是啊,是擔心丈夫麽?可是曾望穀也覺得茫然。丈夫現在潛入東平城,身處敵人之中,她覺得自己的確應該擔心他,可實際上,自己卻很少想到丈夫的安危。
為了共和國,不惜犧牲一切。這句話是共和軍從上到下的口頭禪,可是曾望穀也實在想不出為什麽為了共和國要不惜犧牲一切。李湍當初也說過這句話,他也的確犧牲了一切,可換來的,隻是戰爭,他所憧憬那個美好世界連影子也沒有。這些話對木老自然不能說的,她垂下頭,算是默認了老人的猜測。
“現在有多高了?”木老站起身。
“一千二百尺。”
“還有八百尺的餘地。”老人沉吟了一下。飛艇的極限高度為兩千尺,再往上升就會有危險。與風軍團對抗,搶占高度便是搶占勝利,隻是不知道風軍團到底能升到多高。
他走到舷窗邊向外看去。風從窗子裏擠進來,吹得他須發亂舞。看下去,有幾個小點正盤旋著緊追而至,速度竟然快得出奇。他歎了口氣,道:“風軍團,當真名不虛傳。”
僅僅短短的一瞬,風軍團的飛行機方才還隻是幾個模糊不清的小點,現在卻能看得清楚了。曾望穀歎道:“風軍團確是名不虛傳。”
老人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他平時總顯得極是慈祥,但現在的笑意卻極其冷酷。他掃了一眼周圍,道:“曾隊長,請坐到破空弩前,大概現在要用了。”
這破空弩是根據從帝國得到的雷霆弩改製的。雷霆弩威力雖大,卻是對付陸上的目標,因此虛心子對其做了大幅修改,將弩箭的尾羽改成薄鋼片,並在箭身上加了兩片側翼,以便增加空中飛行的能力。從破空弩製成以來,曾望穀也隻在演習時用過。她本來便是個出色的箭手,斷手後無法再挽弓,但這弩箭卻不必用雙手扶持,因此曾望練得比旁人都要刻苦數倍,演習時雖然不能百發百中,但平均三四箭便能中得一箭,已算極其不錯了。聽得這老人說要用破空弩,她點點頭,道:“小齊,就位!”
飛艇上現在的乘客有六個,各司其職,便是那老人,也負有掌舵之責。一旦在空中作戰,曾望穀與那小齊便是箭手。在空中,能夠交戰的,大概也隻有用弓箭了,小齊負責的是艇首的破空弩,她負責艇尾那一架。她剛坐到破空弩前,那個觀察的士兵失聲道:“啊!”曾望穀還沒回過神來,隻見前麵的雲層忽然一陣翻湧,一架飛行機如勁矢般射出,直衝飛艇。
亡命之徒!曾望穀隻覺手足一陣冰涼。她雖然也已經有所準備,可是根本沒想到風軍團居然會舍身撞上來。雖然飛艇在設計時便防備了敵人會用弓箭攻擊,可現在敵人居然以飛行機猛撞。她嚇得都忘了扣動扳機。
從地麵上看去,風軍團的速度並不很快,但現在相距不過數丈,才看得出風軍團的真正速度。那簡直比最神駿的快馬還要快上一倍有餘!這等速度,恐怕誰也射不中的。她幾乎要驚叫起來,眼睛不由自主地一眨,那架飛行機卻已擦著舷窗一閃而過。一陣疾風從舷窗中衝進來,再看時,那架飛行機已劃了個弧線,又距飛艇有十數丈之遙了。
曾望穀定了定神,隻覺心髒仍在劇烈地跳動。她看了看那老人,吃驚地發現,便是那老人,臉色也極是難看,方才這飛行機出乎意料的舉動隻怕讓這向來鎮定自若的老人也出了一身的冷汗。曾望穀在衣服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水,喝道:“小齊,瞄準!”說著,左手按住機括,右手腕上的鐵鉤鉤住破空弩的弩身,瞄準了那架正在盤旋著上升的飛行機。
那架飛行機是洪勝東駕駛。他一衝入雲層,隻覺眼前模糊一片。厚厚的雲層,如棉絮般蒙住他的雙眼,他隻是眨了眨眼,忽聽得身後的副手驚叫起來,定睛看時,隻見那架飛行機已距他隻有一兩丈了。饒是他膽大包天,也嚇出一身冷汗。若是一頭撞在飛艇上,那飛行機肯定會散架,自己雖然自誇如貓一般有九條命,可這一撞上,便有十條命都不夠用。他死死地拉著機括,拚命調整飛行機的方向,千鈞一發之際,飛行機的雙翼幾乎擦著了那飛艇下的吊籃,險險掠過。
打了個盤旋,洪勝東也隻覺一陣毛骨悚然。這飛艇實在太大了,飛行機在它跟前幾乎不值一提,簡直不知該如何發動攻擊。他眼珠轉了兩轉,身後那副手道:“長官,蕭隊官他們來了!”
蕭子彥和另兩架飛行機來得很快,現在就在他下麵了。洪勝東隻覺胸中豪氣頓生,道:“這個功勞可是我……”正待將飛行機再拉上去,哪知他這半句話還沒說完,身子突地一震,低頭看去,一支長箭穿透了他的胸膛,將他的身體也釘在了飛行機上。
要死了麽?洪勝東突然間覺得極其好笑。風軍團本來就最為危險,便是訓練時摔死一兩個也是常事,但他升空數百次,從無差池,而在空中時,下麵箭矢不能及,要防備的隻是時刻變化的風向而已,心中也當真相信算命先生所說的自己象貓一樣有九命,必能化險為夷,一時還不敢相信眼前情景是真的。他轉過頭,道:“戚飛,我……我中箭了麽?”
那叫戚飛的副手眼見洪勝東被一箭穿身,說話時嘴裏直湧出血來,嚇得叫道:“洪將軍,你……你……”這句話也來不及說出口,忽覺身子一沉,飛行機直直墜落。原來洪勝東受了致命傷,已然死去,飛行機無人操縱,哪裏還能浮在空中了。那副手慌了手腳,隻是慘叫而已。
這一聲慘叫又響又長,便如拖著一根長長的線,蕭子彥他們都看在眼裏。洪勝東的飛行機落下來時,就在蕭子彥的飛行機邊,湯維甚至可以看到洪勝東口鼻流血,那個叫戚飛的副手張惶失措,正在亂叫的樣子。他隻覺一顆心髒也似要跳出喉嚨口,叫道:“蕭隊官,快救救洪將軍和戚飛吧!”
蕭子彥喝道:“閉嘴!誰也救不了他了!”他心中也大為震驚。洪勝東操縱飛行機的本事不在自己之下,隻是敵人的飛艇上居然會有弩箭,這可萬萬沒有想到。飛行機載重不多,除了兩個人,再帶個幾十斤重的炸雷,別的東西能不帶就不帶,自己除了一柄腰刀,別的什麽武器也沒有。他大聲道:“小湯,你帶了弓箭麽?”
湯維道:“有把手弩。”他有點猶豫,又道:“隻是射程隻有二三十步。”
蕭子彥不禁一陣失望。那飛艇上有威力巨大的弩箭,現在飛艇還在數十餘丈開外,敵人的弩箭一定沒什麽準頭,但要靠近到手弩的射程,那可就太危險了,隻怕手弩還沒射出,自己先要被他們射個穿心。他略一分神,湯維忽然驚叫道:“蕭隊官,有箭!”
一支箭疾射而來。幸好,風很大,那支箭射出時想必是對誰了自己,但隻飛了數丈,就被風吹偏了數丈有餘。隻是那支箭準頭雖差,在空中飛得卻極是平穩,看來是特製的,專門用於空中作戰。蕭子彥拿定了主意,道:“小湯,你坐好了,我們上去。”
從箭對攻是肯定不行的,就算湯維帶來的不是手弩而是一把強弓,也肯定不是那飛艇上弩箭的對手。現在唯一的辦法,隻有飛到飛艇的上方,再以炸雷攻擊。就算那飛艇做得再牢固,也經不起炸雷的爆炸。
隻是,敵人明顯也在防備這一點,因此仍在不斷上升。
“小齊,不要輕易放箭!”
曾望穀呼斥了一聲,那小齊抿著嘴,道:“是!”
在練習時,這破空弩的準頭已經相當不錯了,可現在這樣的大風天,十幾丈外便已沒有把握能射中,方才能一箭射落一架飛行機,實是不無僥幸。飛艇上破空弩的箭矢也並不很多,不能浪費。
此時已經有兩架飛行機到了飛艇的高度了。飛行機比飛艇的速度快得多,上升時沿著氣流盤旋,正處在飛艇的兩邊。方才有一架飛行機被射落,那兩架飛行機定已大生忌憚,隻是不斷上升,不敢迫得太近。
飛艇已經沒入雲層中,表麵大概沾上了大量水汽,上升的速度大為減慢。那個正在鼓風的士兵叫道:“曾隊長,氣囊已近極限,不能再加熱了!”
此時,飛艇已在一千七百尺上了。
曾望穀看著舷窗外。飛艇已沒入雲層,看出去雲霧繚繞,奇異不可方物。如果這不是一場戰場,那這副景致實在極為奇妙。她還沒答話,那老人喝道:“再上升!”
這飛艇在建造時曾出過一次事故。那一次升上天空後被一隻老鷹當成什麽怪物,一下撕去一塊蒙皮。幸好那次隻是試驗,裏麵隻坐了虛心子一個人。他在發現氣囊破損後馬上將壓艙物統統扔掉,而破口也不甚大,裏麵那種極輕的氣體不至於一下全部流光,落下來時又恰好掉進一個湖裏,才算死裏逃生。但那次也把虛心子嚇得魂不附體,差點打消了繼續試製的念頭。後來經過苦思,才算想到了一個辦法,在氣囊以外加了另一層蒙皮,裝那種極輕氣體的氣囊相當於是個內膽。如此一來,雖然飛艇的載重量少了許多,安全性卻大為提高,需要升空便加熱內膽中的氣體。那種氣體一旦加熱,體積會增大數百倍,一旦冷下來,飛艇又會緩緩降落,如此便解決了下降的難題。當時虛心子做過試驗,便是在外層蒙皮上紮上十餘個口子,飛艇也紋絲不動。但隨著高度上升,空氣漸漸稀薄,飛艇要升上去就必須不斷加熱氣囊,若是無限製地加熱下去,內層氣囊終會爆裂,因此飛艇的極限高度是兩千尺。如果這雲層還有三百尺,那飛艇就極其危險了。可是曾望穀也沒多說什麽,隻是道:“上升!”
在雲層中離得稍遠就看不到,現在也不知風軍團那幾架飛行機到了什麽地方了。如果被風軍團搶占上風,那飛艇一露頭就會遭到迎頭痛擊,那時便是滅頂之災。老人心中也有些驚恐,臉色卻仍然紋絲不動。
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必須要改變策略了。老人捋了一下胡須,盯著窗外。此時雲層漸漸稀薄,看來已經到了雲層的頂端,再上去就要衝出雲層了。他忽然一揚手,道:“停!”
飛艇的速度遠遠比不上飛行機,但飛艇上升是一直線,飛行機卻要盤旋著才能上升,如此一來,單論上升的速度應該差不多。在雲層中上升,外麵的水汽不斷湧進來,板壁上登時蒙上了一層水漬。
飛行機不象飛艇還有個吊籃,士兵完全露在外麵,要在雲層中上升隻怕更加困難。說不定,用不著升到雲層以上,大概會有好幾架自行墜落了吧。曾望穀暗自想著,可心中卻實在沒辦法輕鬆。
此時蕭子彥也正如曾望穀所料,滿頭都是水漬,幾乎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但他還是緊緊抓住機括,拚命把飛行機拉上去。
飛行機雙翼也沾滿了水汽,便如雨前的蜻蜓,不複出發時的輕盈。在初次加入風軍團時,邵風觀在說升空幾個要點,便是大風大雨不可飛,雨雲亦不可飛。現在雖然還沒下雨,其餘幾點卻全犯上了。可是那飛艇不斷上升,自己也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隻能緊追不舍了。
幸好飛艇太大,雖然看不清樣子,卻可以從雲層翻湧變化中看出軌跡。蕭子彥越飛越是驚歎,飛行機平時隻能升到五六百尺的高度,要超過千尺,那必須借助很強的風勢才行。現在風雖大,但那飛艇卻似乎不怎麽受風勢影響,輕輕易易就達到了這個高度,蕭子彥竭盡全力全力,卻總是追不到飛艇上方。
這飛艇一定是借助氣囊上升的。如果能破壞飛艇的氣囊,那他們準會掉下來。可是要破壞這氣囊,唯一的辦法就是搶到飛艇上方,這實在太不容易。不知道飛艇的極限高度是多少,如果越過飛行機所能達到的高度,那這一戰是注定要失敗了。
隻能加快速度。蕭子彥想著,喝道:“小湯,抓穩了!”他猛地一扳機括,飛行機又向上抬了抬,幾乎已成垂直之勢,推進器一下被點燃了。飛行機因為一定要有發射架才能升空,因此在機腹上裝上兩具用不會炸裂的竹筒製成的推進器,這樣萬一發射架被毀也可以升空了。如果在空中點燃推進器,飛行機就能得到二次推動,停留在空中的時間也能增加一倍。現在風勢這麽大,原本不需要用推進器,可是蕭子彥知道飛行機上升沒有飛艇容易,也隻能動用這一招了。
推進器一點燃,速度又增加許多,猛地向上疾衝,又被氣流卷著急速打轉。湯維雖然不用操縱,卻也被轉得頭暈眼花,隻能死死抓住扶手,心中不住暗道:“上天保佑,上天保佑。”
此時風軍團出發的七架飛行機已經墜落了兩架,剩下的另幾架飛行機中,倪興武和嚴平還能緊緊跟隨蕭子彥,卻也十分勉強了,另兩架剛隻在下麵打轉,也不知道被風卷到了什麽地方,說不定已經墜毀。蕭子彥打了幾個轉,雙眼則拚命盯著那邊飛艇上升的痕跡。雖然他又加快了速度,但飛行機越到高處,想要上升就更加困難,現在他耳朵裏轟隆隆直響,氣都快喘不過來,飛行機速度雖快,但上升得卻越來越慢了,雲層如一團厚厚的綿絮,讓他連呼吸都越來越難。
正在擔心能不能追上那艘飛艇,突然眼前一亮,口鼻邊上的濕重之感立時消散,雖然風還是很大,卻要舒服得多了。升得太快,他眼前一黑,刹那間都看不清周圍的一切,耳邊卻聽得湯維喜道:“蕭隊官,我們到雲上麵了!”
的確,現在已經衝出了雲層。雲層下方看去,一片漆黑,一到雲層上方,天空卻已清澈得如一塊毫無瑕疵的水晶,一輪半圓的明月高懸在天際,亮得異乎尋常,映在下方的雲層上,如鍍上了一層銀。那些雲層被風吹得不斷湧動,與海麵波濤一般無二,有些雲層卻被吹得兀然聳起,正如群山連綿。
“真美啊!”
湯維失聲叫出聲來。這等景致,隻怕亙古以來還沒人看到過。天風獵獵,吹麵如刀,但這風也清澈得如無形的冰塊。蕭子彥平常出巡,也喜歡升得高一點,但現在這高度恐怕從來不曾達到過。他掃視了一下四周,道:“別管這些,快看看,那飛艇在哪裏!”
飛艇如此龐大,在這樣的高度,視線全無阻礙,一眼似乎真能看到天地的邊緣,如果飛艇先衝出雲層,定逃不脫他們的視線的。但現在看去,隻有下麵的雲海此起彼伏,周圍卻空空蕩蕩,飛艇定還沒有衝出雲層。
終於搶到飛艇之上了。蕭子彥心頭有種說不出的欣喜。雖然到了飛艇上方還不能說是勝定,可離勝利至少又近了一步。他熟練地扳了扳機括,飛行機輕盈地抖動一下,在空中打了個轉,繞了個大大的圈子。他一邊努力保持住飛行機的平衡,一邊全神貫注地看著下方。
真的象大海一樣。蕭子彥雖然讓湯維別管那些,可是自己也仍然不免震驚。雲層很厚,又極其平坦,被風吹動時,與海麵一般泛起層層波浪,隻是這些浪頭也是一些雲朵的碎片。在下麵往上看,這些都是烏雲,但就在雲層上麵看下去時,才發現烏雲原來同樣的是雪白的。
他本以為飛艇也馬上就會衝出雲層,哪知飛行機轉了一圈,仍然什麽都沒發現。正在詫異,湯維突然叫道:“看!那兒是什麽?”
在右側數十丈外,有一片雲層正在微微翻動。風甚大,雲濤本就在起伏不定,若非湯維目力超人,當真難以發現。蕭子彥皺了皺眉,道:“過去看看。”
雲層以上全無阻擋,月光照得一片通明。蕭子彥將飛行機飛到那兒,隻見那塊地方的雲層波動確實有些異樣,隱隱的,有個圓圓的魚脊樣的東西露出雲層,上麵布滿菱形花紋,也正如出海時在船上看到的巨魚出沒的樣子。
那是什麽?蕭子彥心頭不禁一陣驚恐。眼前這一切讓他幾乎錯以為身下是一片雪白的海水。可是雲層中難道真的有什麽異獸出沒麽?他絕對不敢相信會有如此奇事。
那是飛艇!還沒到那兒,蕭子彥猛然間恍然大悟。飛艇故意將他們引入雲層,原來是情知速度比不上他們,因此將計就計,趁在雲層中看不到遠處,故意讓他們飛到雲層上方,自己則隱身於雲中趁機下降。敵人出動飛艇,首要任務是轟炸輔弼二堡,自然不會到雲端與風軍團纏鬥。自己一味想著敵人想要占據高處,實在是棋錯一著。
他想明了此節,也不回頭,喝道:“小湯,快備好轟天雷!”
飛行機載重不大,除了兩個人以外,就隻帶了兩顆轟天雷。湯維怔了怔,道:“蕭隊官,那是什麽怪物?”
“什麽怪物,那就是飛艇!”
他們所見到的飛艇都是一個橢球形,沒想到從上方看來,那飛艇居然是這個樣子的。湯維聽蕭子彥這般產,登時大為興奮,道:“哈,他們躲在這兒?這回逃不掉了!”現在他們居高臨下,轟天雷雖然爆炸時威力不大,但炸開時有火焰濺出,飛艇的氣囊隻消被燒破一個洞,肯定不能再浮在空中了。
飛行機不能象飛艇那樣懸浮於空中不動,說話的當口飛行機已掠過了飛艇的所在,又偏離了十餘丈。蕭子彥努力操縱著飛行機,隻覺這手感與平時大為不同。飛行機能夠飛行,全靠操縱者捉摸空中氣流,但今天風太大,雲層上方的氣流更是怪異,飛行機上那些接合處隱隱似在發出輕微的“吱嘎”聲,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要散也等炸毀了飛艇再散吧。蕭子彥心想著,將機頭拉過來,叫道:“小湯,準備好,別擲偏了!”
湯維道:“蕭隊官你放心,這麽點距離,頂多偏個兩三尺。”他手上抓了個轟天雷,眼睛緊緊盯著那飛艇露出雲層的頂部,生怕看漏了找不到。
蕭子彥將機括一帶,飛行機猛地側過來,繞了個圈又向回飛去。現在飛行機的速度快得驚人,這麽高的速度要擲中那飛艇的確極不容易,他隻能希望湯維那出眾的視力不要讓自己失望。
飛行機轉向時,機翼被大風掠過,他耳邊象有千萬支笛子在同時奏響,那些風幾乎硬得跟石頭一樣了。蕭子彥盯著那露出雲層的飛艇頂部,現在那塊地方的雲層翻動已小了許多,大概飛艇正在下降。等飛行機快到飛艇上方時,蕭子彥喝道:“快扔!”
轟天雷是以陶土製成。與平地雷不同,轟天雷因為要用飛行機帶上天去,裏麵的碎石鐵片填得很少,否則重得飛行機都要飛不上去了。轟天雷的引線上裝著用磨得很精細的燧石製成的引火帽,隻消一拉開便能點著。湯維雖然還不能自己操縱飛行機,但他跟著蕭子彥升空已有多次,這般擲雷已是十拿九穩。看著飛行已在前方,湯維一把拉開引火帽,引線登時被點著了,他脫手扔了出去。
現在飛行機在飛艇上方頂多也就兩丈來高。湯維知道自己絕不能擲空,但這樣的距離隻怕誰都能擲中的,擲不中反倒要點本事了。那轟天雷一被擲中,登時向飛艇頂部飛去,不偏不斜,恰好擊在飛艇上。隻是,並沒有象他想的那樣炸開,那個轟天雷在飛艇上一撞,竟然斜著彈了起來,從邊上滑下去了。
湯維失望地叫了起來,蕭子彥此時正拚命操縱著飛行機,也不敢回頭,沒能看到情形。聽得湯維的聲音,他喝道:“失手了麽?”
“沒失手,隻是轟天雷沒炸,被彈開了!”
“彈開了?”蕭子彥略略一怔,又叫道:“現在我們距他們太近,你要稍微早一點拔掉引火帽,不要象平時一樣!”
轟天雷因為是從空中擲下的,而飛行機一般隻在三百到五百尺的高度飛行,因此轟天雷的引線做得很長,算好了恰在落到地上時才點到頭。而轟天雷中的火藥也是特製的,受到撞擊時會自己炸開,以防引線在空中熄滅。隻是這不太靠得住,不點引線的轟天雷落到地上,大概隻有一半的可能會炸,更多的隻會碎成一堆碎片。現在飛艇的氣囊軟軟的毫不受力,引線又太長了,隻怕要落下四五百尺後才會炸開。他雖然讓湯維早點拔掉引火帽,可是誰也不敢轟天雷的引線燒得落下兩三丈就能炸天的程度再出手。而在這樣的高度,能夠保持平衡已經勉為其難,不要想著能夠再往上飛了。
他登時大感茫然。搶到飛艇的上方,難道仍然沒辦法對付敵軍麽?這時湯維忽然叫道:“蕭隊官,你再來一次,我有辦法了!”
展翅(1115)
轟天雷擲在飛艇頂部時,飛艇中的人毫無覺察,曾望穀仍在從舷窗看著外麵。
在雲中上升了一段,那老人突然命令停止對氣囊加熱,但飛艇上升之勢未竭,仍然升了一段才停下來,再也也開始下降了。下降時不象上升那樣難,何況飛艇現在在雲中,氣囊冷下來更快,用不了多久,飛艇便會加速下降。
飛艇的速度雖然遠遠比不上飛行機,但上升下降的速度卻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老人以此入手,在雲中打個來回,那些飛行機多半便能甩掉了。
風軍團好大的名頭,飛艇隊第一次出擊,就把他們耍得團團轉,這老人的確名不虛傳,怪不得共和軍前任大統製對他極其倚重。曾望穀此時才略略放下心,她道:“木老,沒發現風軍團。”
“不要大意。”老人的麵色仍然十分凝重,“風軍團不是那麽好對付的。”
這時那小齊突然叫道:“曾隊長,從上麵掉下個東西!”
曾望穀吃了一驚,道:“是什麽?”
“看不清,黑糊糊的。”
難道是飛艇頂部的東西破損了?曾望穀吃了一驚,看向那老人。她雖是飛艇隊隊長,但這飛行機的建造,這老人自始自終都參與其中,對飛艇的結構,他要了解得更多。她正想問問那老人這究竟會是什麽東西,卻見那老人臉上渾是茫然,喃喃道:“黑糊糊的東西?那是什麽?”
曾望穀道:“會是飛艇頂上的部件麽?”
老人搖了搖頭:“頂上就是一層皮,外麵包著個浸過黑油的繩網,哪有什麽東西。難道是外皮破了?”飛艇的升力全靠內膽氣囊產生,外皮起的是保護作用。如果外皮破了,那內膽破損的可能性也要大許多。
正在想著,下方突然一亮,離得不是太遠,飛艇艙中也被映得一白。一見到這亮光,曾望穀心頭不禁一寒,登時明白了端倪,還沒說出口,那老人已叫道:“是風軍團的轟天雷!”
這正是轟天雷。雖然是在飛艇下方百餘尺的地方炸開的,對飛艇沒什麽威脅,可是這老人心中也不禁一寒。風軍團居然這麽快就發現了他們的蹤跡,並且已經到了飛艇上方,當真非同尋常。
“還是有點輕敵了。”老人輕聲嘟囔了一句。風軍團來得如此之快,當真未曾料到,但事已至此,後悔也已來不及。他站起身除下外套,緊了緊腰帶,道:“曾隊長,此間你多多費心。”
曾望穀吃了一驚,道:“木老,你要去哪裏?”
老人看了看頭頂,道:“風軍團一擊不中,定會再來第二次,我想,這回他們一定會在炸雷上安上倒鉤。”
曾望穀皺起了眉頭。如果真如這老人所言,炸雷上裝上倒鉤,那實在就是大事去矣。她抬起頭,道:“木老,你要到上麵去?”
老人已將腰帶束好,伸手拿起邊上一根繩索。這繩索上已經裝好了鉤子,他把鉤子勾在腰帶上,微微一笑,道:“讓風軍團看看,老朽雖然老邁,還有幾分用處。”
※※※
“你要做什麽?”此時操縱飛行機十分困難,蕭子彥也不敢回頭。湯維正在裝轟天雷的繩套上係上幾支手弩的弩箭,道:“給轟天雷裝個倒鉤。”
不錯,這確是個好辦法。蕭子彥心中一喜,道:“好辦法!你快點弄,弄好了我馬上飛過去。”
湯維的手很是靈便,雖然在飛行機上風很大,他還是將幾支弩箭縛到了轟天雷上。他道:“好了,蕭隊官。”
蕭子彥正待將飛行機掉頭,這時從身下的雲層中突然又衝出兩架飛行機來,那是倪興武與嚴平所駕駛的飛行機,他們的技術沒有蕭子彥與洪勝東那樣高超,但努力之下,終於也趕到了。
見到那兩架飛行機,蕭子彥心中一寬。單槍匹馬要對付飛艇,他心中實在沒底,但現在同伴趕到,勝機大增。雖然在空中喊話他們也聽不到,他將飛行機的機頭拉起,繞了個大圈,伸手在空中打了個手勢,示意讓他們跟上。
此時飛艇已下降了許多,幾乎看不到了,若不是蕭子彥已記住方位,隻怕倪興武和嚴平兩人發現不了。現在將轟天雷擲下去,實在不知道能不能擊中飛艇。湯維手裏抓著那個綁上弩箭的轟天雷,緊緊盯著那塊地方,等飛行機掠過,他手臂一揚,用力將轟天雷擲了出去。雖然他想了這個主意,但實在不知道能不能奏效。
轟天雷破空墜落,沒入雲中,蕭子彥的飛行機卻隨之一沉,也向下落去。雲層上方氣流實在太亂,他一直在勉強支撐,到了現在,卻也沒辦法再保持平衡了。幸好他操縱飛行機的手法純熟之極,飛行機雖然斜行向下,卻仍然平平穩穩,眨眼間已衝入雲層中。他也不知方才那個轟天雷能否掛在飛艇上,心中忐忑不安。飛行機隻能攜帶兩顆轟天雷,現在兩顆都已扔出去了,有沒有用卻隻有天知道。
飛行機急速下降,雲層也越來越濃,耳邊的風聲直如號角一般尖嘯。飛行機這般下行時不能強行轉向,否則鉚釘和機翼盡會斷裂。下蕭子彥慢慢地把機頭扳上來,一點點把飛行機的下墜之勢減緩。但這麽做太過困難,等他終於將飛行機拉平時,已經快到雲層下沿了。透過稀疏的雲氣,看得到下方還在鏖戰,一道道火柱衝天而起。
右弼堡已然陷落,但左輔堡還在帝國軍手中。馬耀先老於行伍,攻防得法,共和軍這個苦頭看來吃得不少。雖然現在仍然未能破掉飛艇,但有風軍團在空中纏鬥,左輔堡不必擔心飛艇從空中轟擊,士氣大增,登時又成了個纏鬥之勢。
現在仍然該向上麽?他抬起頭。現在倒是下方更明亮一些,往上看什麽都看不到。他定了定神,正待將飛行機的機頭拉起來,忽然從身下傳來一聲巨響,空中象炸開一朵碩大無朋的煙花,硝煙也四散。
是轟天雷!蕭子彥心中卻是一沉。這顆轟天雷是在他下方炸開的,顯然沒能炸到飛艇,看來湯維想的辦法也沒能奏效。現在身邊已經沒有轟天雷了,隻能希望倪興武與嚴平他們能夠成功。
※※※
第一顆是在雲層中炸開的,下麵的人看不到,但這顆轟天雷在半天裏炸開,使得戰場裏的人都怔了怔,抬頭望去。
轟天雷在空中炸成萬千點,流光溢彩,華麗非常,所有人都看著天空,一時間廝殺聲也靜了下來。
一定是風軍團攻擊得手了!馬耀先抹了把頭上的汗水,舉起手中長槍,嘶聲道:“弟兄們,風軍團已經把敵人的怪物擊毀了,這回就全看我們了!”
他喊得很是響亮,左輔堡上的士卒都發出了一聲歡呼。右弼堡遭到從空中而來的轟擊而覆滅,左輔堡的士兵們都看在眼裏,便是再膽大的人都有點心悸。從空中轟擊,這一手是風軍團的絕招,沒想到共和軍居然也有,而且擲下的炸雷比風軍團擲下時要密集得多,那時人人自危,覺得已不可能再守下去了。此時見到空中炸開的轟天雷,又聽得馬耀先的歡呼,一個個都應聲呼喝,士氣為之大振。共和軍攻勢雖強,一時間也被壓了下去。
左輔堡的神龍炮現在仍然火燙,無法填藥施放,共和軍趁這個機會已經擁上堡來。馬耀先搶步上前,一槍刺死了一個已搶到堡上的共和軍,在雉堞邊,橫槍看去。
共和軍黑壓壓的一片,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馬耀先一直身先士卒,隻顧著對付衝到跟前的敵軍士兵,現在才算看到了共和軍全軍。見此情景,他心中一寒,暗道:“方若水這人,難道把主力都遣來攻打左輔右弼二堡了?”
雖然眼下共和軍仍然攻不破左輔堡,但馬耀先也知道,左輔右弼二堡與東平城實是唇齒相依,缺一不可。現在右弼堡已破,左輔堡士氣雖盛,但如果得不到東平城的增援,肯定已經守不了多時。他看了看一邊圍著兩門神龍炮的炮手,喝道:“神龍炮怎麽樣,能再施放麽?”
那幾個炮手遲疑了一下,其中一個道:“稟馬將軍,還得過一陣,隻是……”他說話吞吞吐吐,也不知到底要說些什麽。馬耀先罵道:“什麽時候了,有屁快放!”被他罵了一句,那炮手才道:“稟將軍,隻是火藥已經不夠了。”
因為有天橋運送,左輔堡儲備的彈藥並不甚多。馬耀先皺了皺眉,道:“不夠了?沒有向城裏要麽?”
那炮手又遲疑了一下才道:“要過了,不知為什麽,城裏一直沒送來。”
馬耀先隻覺耳根都熱了起來。東平城的火藥儲備極多,足夠使用的,城中為何不送過來?他也不去多想,喝道:“定是你們沒說清楚。汪榮!快過來!”
一個身材瘦小靈便的士兵過來道:“馬將軍,有何吩咐?”這汪榮是左輔堡的傳令兵,因為那天橋上若要輸送人員,自是越矮小越方便。
“去向鍾將軍告急,要他火速送彈藥來!”剛一說完,又小聲道:“還有,跟鍾將軍說,趁現在事猶可為,馬上開城決戰!”
現在上上之策,就是趁軍心仍然可用,孤注一擲,開城與敵軍決戰。共和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破了右弼堡,開始進攻時的銳氣卻已經消減了不少。現在左輔堡猶在,風軍團又剛剛得心,帝國軍士氣大振,趁勢衝鋒,取勝的機會依然很大。馬耀先原先覺得鍾禺穀怯戰,心中實有點看不起這個主將,但現在卻覺得說不定還是鍾禺穀的說的更對。隻是事已至此,隻能迎頭而上了。馬耀先有這個主意,實在已是對堅守左輔堡已沒多少信心。
汪榮行了個軍禮,道:“遵命!”他身材雖然矮小,卻極是靈便,三步兩縱便到了天橋邊。天橋隻是一根鋼索,下麵是幾隻吊籃,主要用於運送火藥炸雷之類,運人的話,實是極不方便。但事急從權,也隻能用一用。汪榮進了一個吊籃,道:“快絞!”下麵幾個士兵扳動絞車,將汪榮送到東平城中。
看著暮色中天橋上那個吊籃的剪影,馬耀先突然又感到一絲欣慰。雖然共和軍兵力遠遠超過東平城守軍,也不至於象許寒川所言隻是一群烏合之眾,但敵軍確實並不是最精銳的這團。戰鬥至此,雖然帝國軍失了右弼堡,但共和軍損耗的兵力隻怕更多。
現在,是最後一戰了。城中的帝國軍的精銳之師以逸待勞,開城迎擊,未始不能以少破眾。馬耀先久經行伍,戰事經曆了也不少,以前總是擔任輔助攻擊之責,獨當一麵,這還是第一次。此戰若能大破共和軍,那他馬耀先的名頭恐怕也將一雷天下響,縱然比不上四相軍團指揮官,隻怕也能與鍾禺穀不相上下了。
他越想越是興奮,將長槍重重往地上一擊,高聲喝道:“弟兄們,腦袋掉了碗大個疤,立功就在今日了!”說罷,又衝到雉堞邊,與幾個衝上來的共和軍交戰。
那吊籃一到東平城頭,還沒停穩,汪榮一按籃框跳了出來。幾個帝國軍士兵迎上來道:“兄弟,你們那兒怎麽樣了?”汪榮也沒功夫回答,隻是叫道:“我要見鍾將軍!快帶我去見鍾將軍!”
一個士兵領著他向城頭跑去。汪榮心中太急,跑得急急忙忙,差點摔了一跤,卻見鍾禺穀身披戰袍,正扶著雉堞觀戰,他搶上前去,跪倒在地道:“鍾將軍,小人馬將軍麾下汪榮,見過將軍。”說得也太急,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鍾禺穀回過頭來,冷冷看了他一眼,喝道:“馬耀先現在戰勢如何?”
汪榮一見鍾禺穀的表情,心中忽地一震,暗道:“鍾將軍在想什麽?他怎麽好象與己無關一般?”隻是事態緊急,他也不多想,大聲道:“馬將軍力戰之下,擊退叛軍五輪進攻。現在堡中眾誌成城,士氣高昂,但火藥炸雷快要告竭,請鍾將軍補充!”
鍾禺穀中眼神遊移不定,也不知是震驚還是欣慰。馬耀先竟然能支撐到現在,也當真令他有點吃驚。敵軍主將乃是七天將之一的方若水,許寒川說過,此人與共和軍大帥丁亨利並稱為七天將,是共和軍的勇將。鍾禺穀心高氣傲,平生也隻對楚帥有幾分佩服,但他也知道輕敵為致敗之因,縱然看不起敵將,也不能妄自尊大,何況方若水兵力有六萬之多,即使此戰能擊退敵軍,東平城的損失也將大到無以複加。
戰事如一博,兵力就是籌碼。其實不僅僅是戰爭,從小時候起,鍾禺穀就把一切都看成是賭博。賭博沒有不輸的道理,但是會賭的人知道什麽時候該收手。
現在眾寡不敵,對手的實力要遠遠強過自己,這時候的上上之策不是硬拚,而是利用手中的籌碼,讓自己立於不敗之地,那就是這一場豪賭的勝機。因此當許寒川向自己提議獻城投降時,自己當即首肯,可是也對許寒川有了幾分忌憚。
這個人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許寒川說出他的主意時,看著這人莫測高深的笑容,鍾禺穀感到一絲懼意。他第一個念頭就是馬上除掉許寒川。可是,如果當場除掉他,隻怕也就斷了獻城投降這條路了。他想了許久,覺得獻城實是上上之策。既然帝國已是日薄西山,又何必為這個腐朽的皇朝陪葬?他鍾禺穀是識時務者,是豪賭中永遠的勝者,豈能因小失大。何況,許寒川以為看透自己的心思時,可自己的心思又豈能為許寒川所料?
方若水這一戰啃上了硬骨頭,定不敢再小看帝國軍,這樣自己若獻城的話這籌碼無形中又重了三分。而如果共和軍攻不破輔弼二堡,反而一戰敗退,那自己作為東平主將,為帝國就立下了一件奇功。進退皆遊刃有餘,這條左右逢源之計使得當真了得,他幾乎要佩服自己了。隻是戰事瞬息萬變,當共和軍從空中轟擊右弼堡,他覺得輔弼二堡轉瞬間便將失守,已是做好了獻城的準備,沒想到風軍團一出動,共和軍的空中部隊便不知去向,方若水至今仍然攻不下左輔堡,倒是讓他為難之極。
共和軍沒許寒川說的那麽強,帝國軍也沒有自己預料的那麽弱,雖然共和軍兵多,勝負之數仍然未可知,方若水一定也在焦躁不安吧。雖然這樣想著,可是鍾禺穀發現,自己盡管努力想要鎮定,心緒卻如風濤起伏,片刻不能平靜。
自己與方若水一般,一樣在焦躁不安啊。他摸著腰間金刀的刀柄,有些自嘲地想著。汪榮卻不知鍾禺穀此時在想什麽,半晌見他沒答話,已是心急如焚,又道:“鍾將軍,馬將軍告急,請鍾將軍盡快增援!”
“曾隊長,方將軍發信號要求我們盡快解決左輔堡!”
小齊在前方突然大聲道。曾望穀皺眉了眉頭,道:“知道了。”
方若水準是在地麵上遭遇挫折了。帝國雖然腐朽墮落,但軍隊戰鬥力卻依然不可小看。她想起出發時,方若水信誓旦旦,說什麽“我軍正義之師,兵鋒所指,所當無不披靡”之類的話來了。方將軍還是輕敵了啊,帝國軍絕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在剛結束的與蛇人之戰中,帝國軍一直擔任抗擊蛇人的主力,帝國軍士兵也都已身經百戰,即使東平城守軍並不是帝國軍中最為精銳的四相軍團,一樣不容易對付。
她看著下方。現在飛艇已降到了雲層底部,正轉向左輔堡上空。木老到了飛艇頂上還沒下來,而方才又有一顆轟天雷從上麵落下來,可能就是被木老擲開的。
不愧為當年五羊城的望海三皓之一。曾望穀暗自讚歎。她看了看下方,道:“轉向左輔堡!”
上方有木老應付,不用再擔心風軍團的炸雷,現在也可以一心對付左輔堡了。她一聲令下,幾個飛艇隊士卒當即扳動機括,飛行機開始轉向,朝著左輔堡飛去。
此時那老人卻沒有曾望穀想得那麽瀟灑。他的須發都已被露水打濕,勉強站在飛艇頂上。這飛艇是用軟皮磨光後再用羊腸線縫起,上麵還上過一層黑油,既不透風也不透水,但此時沾上了一層水後卻光滑之極,幸好上麵還蒙著一個繩網,否則恐怕連站都站不上。
方才從上方擲下一顆炸雷,這炸雷上綁上了許多短箭,正紮在飛艇頂上,幸虧被他及時擲去。此時他腳尖鉤在繩網上,全神貫注看著上方。在雲層中,能看到的隻有丈許遠,再遠便看不清了,若是再擲下一顆炸雷來,他也真不知道能不能及時發現。
風軍團真名不虛傳,應對得當。如果風軍團全軍在此,飛艇真個如俎上魚肉,幸好隻剩了三架了。他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右手握住腰間短刀。
共和軍後起人才大為不弱,自己這個老頭子也不要輸給他們了。他抹了抹額頭,額上汗水和露水都混在一起。周圍雖然極是寒冷,但他額上仍然冷汗直冒。
風軍團攜帶的炸雷不多,頂多也就是兩到三個,那三架飛行機中有一架多半已經擲完,沒有多大威脅,另兩架卻還沒動過,要防的就是這兩架了。
他將腳尖勾住了繩子,忽然伏下身來,貼著飛艇蒙皮聽了聽。虛能納聲,這飛艇又是中空的,周圍極細微的聲響都能從中聽到。他年紀雖則老邁,依然耳聰目明,已然聽到了一陣細微的破空之聲。
那是飛行機在雲層中穿行的聲音。飛艇在雲層中一起一落,另兩架飛行機沒能發現,已是錯過路程,現在他們一定又追上來了。老人將腰間的繩子又拉了拉,冷冷一笑。
風軍團,等著吧。
他圓睜雙目,緊盯著上方。現在的風軍團已在飛艇上方了,但他們唯一的攻擊手段也隻有擲擲炸雷。有自己在飛艇頂上看著,即使風軍團又在炸雷上綁些箭矢,同樣勞而無功。
他正想著,眉頭忽地一皺。頭頂上的一片雲層突然出現異樣,不住攪動,形成了一個漩渦。老人抬起頭,已是如臨大敵。隻是一眨眼的功夫,頭頂上赫然出現兩架飛行機。
那兩架飛行機正是倪興武和嚴平。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衝出雲層追上了蕭子彥,但蕭子彥擲下炸雷後已不能保持高度,一墜而下,他們兩人倒是惶惑不安。看看方才蕭子彥投擲轟天雷的地方,雲層有些波動,也沒有什麽異樣,他們盤旋了兩圈仍然不見飛艇蹤跡,才猛然間省得那飛艇定是又降低高度了。飛行機十分靈活,可是飛艇以不變應萬變,在雲層中一升一降,居然讓風軍團摸不著影蹤,他兩人也是風軍團的老兵,大感麵子受損,當即又降下來追蹤。雲層中雖然看不清周圍情形,但飛艇實在太大,倪興武與嚴平兩人又是身經百戰的老兵,雲層稍有變化便能覺察,追蹤而至,竟是不差分毫。
倪興武的飛行機衝在前麵。在雲層中飛行十分困難,他睜大了眼睛拚命盯著前方,突然發現下麵的雲層顏色有異,才警覺那正是飛艇。他興奮異常,高聲叫道:“老嚴!他們在下麵!”
飛行機下降得極快,他用力一扳機頭,飛行機一下抬了起來,正要掠起,身後的副手忽然驚叫道:“上麵有人!”
有人?倪興武大吃一驚。他根本沒想到在飛艇頂上居然也會有人,這飛艇到底是什麽構造?自從加入風軍團以來,他一直為這飛行機自豪。從古自今,從來還沒有這等奇特的戰具,隻有傳說中遠古的神人才能在空中自由來去,甚至能造出大船,直達日月星辰。沒想到,共和軍居然也有了這種能在空中飛行的戰具,而且如此奇特,看來共和軍中當真有也有少能人。
他定睛看去,隻見飛艇上真的站著一個人。這人身材矮小,又是一身黑衣,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他正待把飛行機再拉得平一些,哪知手剛一用力,耳中卻聽得“喀”一聲響。
這聲音不響,但他嚇得冒出一身冷汗,飛行機也已不聽使喚。這是機括斷裂的聲音,飛行機飛到現在也沒什麽異常,居然在這節骨眼上會出問題。他還沒回過神來,飛行機猛地一震,已是直直掉落。
完了!倪興武第一個念頭便是如此。但風軍團的士兵都是精挑細選,個個都非庸手,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言放棄。百忙中,他回頭喝道:“阿傑,快跳出去!”
那副手阿傑還沒回過神來,倪興武已解開束腰皮帶,從飛行機中一躍而出。如果呆在飛行機裏,那是必死無疑,現在隻有死裏求生,既然那共和軍能站在飛艇頂上,那自己肯定也能。如果能將飛艇奪下,那這場戰役帝國軍已是勝定了。
他動作極快,那阿傑卻沒有他這麽快,聽得倪興武的叫喊,一時間摸不著頭腦,心道:“倪什長想什麽?”身體卻猛地一沉,才明白飛行機出了故障。他也嚇得魂不附體,急忙去解開皮帶,但手忙腳亂之下,一時間哪裏解得開,看看外麵雲霧繚繞,也實在不敢往外跳。
老人正盯著那兩架飛行機,防著從飛行機上扔下炸雷,哪知道那架飛行機忽然打了個轉,有個人從飛行機上跳了出來。他也嚇了一大跳,心道:“風軍團都是瘋子麽?”現在離地一千多尺,人摔下去定是一灘肉泥,這老人第一次坐飛艇升上天空時看看下空也不由得心悸,可那風軍團士兵居然毫不猶豫跳出飛行機來,這份勇氣便令人驚駭。眼見那人要跳到飛艇上,他一把抽出腰刀,猛地衝上前去。
倪興武人在半空中,仍然盯著那架已經損壞的飛行機。阿傑到現在還沒跳出來,飛行機馬上要出了飛艇的範圍了,那時豈不是隻有活活摔死?倪興武人還未落到實處,忍不住大聲叫道:“阿傑,別怕,快跳啊!”但那阿傑膽戰心驚,雖然已解開了皮帶,卻猶豫了一下。飛行機速度極快,隻怔得一怔,已經斜斜落入雲中,他隻來得慘叫一聲,便已看不清了。
倪興武此時才落下地來,還沒來得及傷心,眼前忽然刀光一閃,有個蒼老的聲音喝道:“去死吧!”
刀光來得極快,倪興武心知已逃不了,隻來得及一低頭,刀鋒擦著皮膚掠過,割落了額前一縷頭發。他本就沒站穩,閃過這一刀,腳下一滑,人已摔倒在地,心中卻在慶幸這一跤摔得及時。他伸手抓住一根繩索,正待借力站起,拔刀還擊,眼前卻是一黑,那老人一刀走空,刀勢卻順流而下,一刀正割在倪興武臉上。這一刀極是陰毒,劃過倪興武雙眼,竟將他兩隻眼睛同時割瞎。倪興武疼得慘呼一聲,拔刀還擊,但他眼既瞎了,腰刀也隻是亂揮而已,剛一揮動,手臂又是一疼,竟是被那老人一刀截斷手臂,半截斷臂連同腰刀一起飛了出去。慘叫聲中,倪興武另一隻手也鬆開了拉著的繩索,人登時從飛艇上滑了下去。
那老人斬殺了倪興武,饒是他老當益壯,亦是大大呼了兩口氣。雲層中呼吸甚是困難,若是平地上他體力不輸少年,但在這站都站不穩的飛艇頂上,他這般飛身殺人實是耗力極多。他平平了氣息,抬頭看去,卻見雲中另一架飛行機正在飛過來。
要是那架飛行機上的人再這樣孤注一擲,亡命攻擊,隻怕自己也頂不住了。老人此時也有了懼意,麵上卻仍是鎮定如常。風越來越大,他卻仍然直直站著,須發被風吹得飄揚,直如鬼魅。
嚴平那架飛行機本與倪興武同時下來,但他離這飛艇還有一段距離。他操縱飛行機的技術較倪興武又稍遜一分,雲中風大得異乎尋常,本待與倪興武同時攻擊,卻被一陣風吹得失了平穩,差點便掉下去。待他重新將飛行機拉平,倪興武已被格斃。
難道對付不了這飛艇麽?嚴平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此時卻也惘然若失。飛行機對付飛艇,平生還是第一次。七架飛行機升空,三架新手駕駛的多半到不了這個高度,到了這地方的四架中又已折了兩架,技術最好的蕭子彥那一架卻也不知去向。
也許該舍身撞擊?這念頭突然出現在他腦海中。本來就是九死一生,如果擊不落飛艇,即使逃生回去,也難以麵對地麵的弟兄。他也知道,如果一開始就存同歸於盡之心,這飛艇隻怕早就被攻破了。這主意在上天時他就想到,別人也未必就不知道,隻是真正有勇氣做的人太少了。
一定要有人做,這是最後的希望了。他咬咬牙,喝道:“小朱,今天我們把命交待在這裏吧。”
那副手本也在盯著下方的飛艇,忽然聽得嚴平這麽說,嚇了一跳,道:“嚴長官,你說什麽?”
嚴平將飛行機轉了個圈,對準了飛艇,喝道:“把轟天雷的引火帽拔了,就放在飛行機裏!”
小朱驚道:“什麽?”
“同歸於盡!”
小朱嚇得魂飛魄散,尖聲叫道:“不要啊!嚴長官,我們再想個好辦法吧,不要這麽做!”
嚴平怒道:“閉嘴!”他調好方向,猛地向飛艇衝去,身後小朱已說不出話來,隻是尖聲大叫,聲音已帶哭腔。
老人調勻了呼吸,盯著剩下的那架飛行機。
不知他們又要想出什麽主意來。他隻覺一顆心髒都似乎要跳出喉嚨,在這一千多尺的高空與人交手,是平生所未有的經驗。將方才那個亡命攻擊的風軍團士兵擊斃,他信心已是大增。現在他已有些習慣在飛艇上行動,何況身上還呆著一根繩子,就算摔下去也仍然可以爬起來,那些風軍團士兵即使再次亡命跳上來,他也有信心將其擊斃。
風越來越大,周圍的雲團此起彼伏,真如大海上一葉小舟。老人深深呼了口氣,身體蹲著。風太大了,不這樣隻怕難以保持身體平衡。現在還剩最後一架飛行機,把這架解決掉,便無後顧之憂,可以一舉擊破左輔堡了。他剛定了定神,猛然間睜大了眼。
那艘飛行機直直向飛艇衝了過來!
他們是要同歸於盡了!老人一想明白這點,隻覺腦子裏“嗡”地一下,頭也大一圈。他想過七八種風軍團可能的攻擊方法,也想到過敵人萬一要同歸於盡該怎麽辦,可眼前敵人真個用上這最後一招,他仍然覺得難以置信。
在空中相撞,飛行機雖然不算太大,卻也非人力所能抵擋。他重重一咬牙,喝道:“好漢子!”
遙遠的少年時的熱血,似乎又在血管中流淌。老人蹲下身,一手按在飛艇的蒙皮上。蒙皮隨著風不住起伏,他已將呼吸也調整得起起伏的頻率一致。飛艇的蒙皮本就是用鞣製得很好的牛羊皮製成,彈性韌性都很強,現在他整個身體便如搭在弦上的一支利箭,隨時都可射出。
風軍團能這般不顧一切地進攻,自己一個老者還怕得什麽?一瞬間少年時的理想與抱負又湧上心頭。在那久遠的日子裏,他也曾經是個熱血少年,也曾想過要建功立業,為萬世開太平。這個理想直到現在才可能成為現實,也許,今天,也到了自己犧牲的時候的。
來吧。他的左手緊緊抓住繩索,右手的腰刀後手握著舉到胸前。風軍團既然敢同歸於盡,那自己也能!
小朱還在亂叫,嚴平卻似充耳不聞,緊盯著飛艇。雲氣彌漫,風大得似乎要把人撕成碎片,他已沒有別的想法,隻是拚命把握著方向。風實在太大了,雲層翻飛如奔馬,稍不當心就會被風吹得偏向一方。他也知道自己一股作氣時能這麽做,一旦心平靜下來,多半便沒了勇氣。
十丈,五丈,四丈,三丈……
飛艇在眼中的輪廓越來越大,他大吼道:“小朱,給我轟天雷!”
小朱已經嚇得幾乎瘋了,但嚴平一聲怒喝,他下意識地一個轟天雷遞給他。嚴平一手接過,手腕一翻,轟天雷夾到腋下,伸手拔掉了引火帽。引線是套在一根貼著轟天雷表麵的細管中的,並不怕風,“滋滋”的燃燒聲卻出乎意料地響。小朱一聽到這聲音,已經嚇得呆住了,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嚴平也不禁閉住了眼。
還有多久?飛行機雖然快如閃電,他卻仍然嫌太慢了點。他已有必死之心,可是當死就在眼前時,他還是覺得害怕。
英雄真不是那麽好當的。他苦笑了一下,又將腋下的轟天雷夾得緊一些。
當飛行機距飛艇已不到兩丈時,老人突然一躍而起,猛地撲向直衝而來的飛行機。飛艇的蒙皮彈性很強,這老人身體本就極其靈活,這一躍直如利箭,猛地撞在直衝而來的飛行機上。
“曾隊長,下方又有一架飛行機上來了!”
曾望穀也已看到了這架飛行機。她坐在座位上,道:“不必管他,向方將軍發信號,我們立刻攻擊左輔堡。”
方才有一架飛行機墜落,她也看到了。她知道這老人武功策略皆有過人之處,有他居上策應,已無後顧之憂,現在最大的問題倒是方若水一方。方若水至今仍然未能攻下左輔堡,恐怕有些焦躁不安了。她自負箭術無雙,可此番還沒能射中一個,這一架飛行機就算趕到,亦是孤掌難鳴,何況這般上來正可以讓他們嚐嚐破空弩的滋味。
這架飛行機正是蕭子彥的。蕭子彥扔下的兩顆轟天雷寸功未建,也知道已沒什麽攻擊手段了,但這般退回去卻心有不甘,還是升上來看看究竟。
此時飛艇的吊艙已經降到了雲層以下,頂部還在雲層中。方向則轉向左輔堡一方,看樣子又要動手了。蕭子彥心急如焚,手中握著機括,心中卻是一片茫然。湯維在他身後一句話也不敢多說,這個隊官一上天空,便如換了個人,現在也大有瘋狂之意。他還是第一次實戰,便親眼看到洪勝東與倪興武他們墜機身亡。這些方才還有說有笑的同袍轉瞬間便丟了性命,他簡直懷疑這會不會是真的。
飛行機打了個盤旋,此時已與飛艇處在同一高度。湯維已見過從飛艇中射出箭來,正在擔心,忽然從飛艇中接連射出兩支箭來。
這兩支箭速度之快,猶在飛行機之上,又是正對著飛行機射來,準頭之佳,不啻於平地上發出。湯維驚得“啊”了一聲,飛行機卻是一側,那兩支箭從機腹下穿過,落了個空。湯維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雲層中忽然又傳來一聲慘叫。
這聲慘叫極是響亮,湯維也聽出來了,正是嚴平的副手發出的。他心中一沉,還沒回過神來,一團黑影忽然一閃而過。
那是一架破損的飛行機,但不知為什麽卻係著一根長繩。湯維莫名其妙,叫道:“蕭隊官,你看!”
嚴平也死了。蕭子彥心中一陣痛楚。此番七架飛行機升空,隻怕要全軍覆沒。共和軍有了飛艇,已是如虎添翼,難道真沒有辦法對付麽?
那架破了的飛行機斜斜蕩過來,越來越近,“呼”一聲從身邊掠過,正是嚴平的飛行機。隻一眨眼的功夫,蕭子彥也已看到在那飛行機上,居然有三個人!有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攀在飛行機上與嚴平糾纏在一處,嚴平的副手癱在座位上雙眼發直,也不知是生是死,嚴平渾身是血,死死抓著那老人的手腕,兩人雖然同在墜下,卻還是死鬥不休。
雖隻短短一瞬,蕭子彥也覺得身上一陣陰寒。共和軍居然會如此不顧一切地反擊,那老者身上還係著一根繩索,隻怕是攀在飛艇頂上策應,怪不得湯維在轟天雷上綁了箭矢仍然無效。蕭子彥一咬牙,猛地一拉機括,飛行機的機頭抬了起來,斜著直入雲霄。
手頭已無轟天雷,但絕不能功虧一簣!蕭子彥已拿定了主意,湯維仍然扭頭看著。那老人身上的繩索不短,嚴平的飛行機下墜到繩子快要繃直時,忽然從中一分,繩子末端帶著一個小黑點象另一端飛去,嚴平的飛行機卻直直地往下掉落。
嚴平還是輸了!他心頭一沉,卻聽得蕭子彥沉聲道:“小湯,別丟了風軍團的臉!”他正想回答一句,飛行機卻又是一震,調整了方向,猛地向那飛艇衝去。
※※※
當那飛行機快要撞上飛艇時,老人猛地躍起。此時相距已不過一丈許,他躍起時又借了飛艇蒙皮的彈性,這一撞幾乎將他周身骨頭都撞碎了,那飛行機卻也被他撞得失了準頭,打著轉側飛出去,擦著飛艇下落。
嚴平沒想到敵人竟然會如此舍命攻擊,一撞之下,機括也被撞得七零八落,當胸如遭鐵錘猛擊,一口血猛地噴了出來。迷迷糊糊中隻覺有人抓住他的胸口,他眼睛雖已看不清,胸中豪氣卻也猛地升騰,心道:“好歹也要拉個墊背的!”一把抓住了撞上來的那人。剛一抓住,手臂便是一陣劇痛,已是中了一刀,但他已有死誌,哪肯放手,隻是死死抓住。
老人一撞之下,自己也已七葷八素,但那飛行機卻也轉了方向,沒能再撞中飛艇,心中正自一喜,卻覺那風軍團士兵猛地抓住了他。老人本已計算周詳,他身上綁著繩子,雖然危險,還是可以回到艙中,沒想到那風軍團士兵竟然抱住了他不肯放手。他身上綁得繩子甚長,但飛艇有數百斤的份量,那風軍團士兵死不放心,繩子放到盡頭,豈不是要將飛艇都扯下來?他心中大急,手中還握著腰刀,舉刀砍去,可倉猝之下砍不斷那風軍團士兵的手臂。眼看繩子馬上就要被扯直了,他心急之下,隻是舉刀猛砍。忽然腰帶一緊,幾幾乎要將他的身體勒成兩段,身體卻是一鬆,猛地被彈了上去。
千鈞一發之際,終於將敵人的手臂砍斷了!他心中一寬,身體卻如綁在繩子末端的一顆小石子一般猛地甩上去,重重打在飛艇氣囊的另一邊。這股力量也大得異樣,幸虧飛艇的蒙皮極有彈性,若打上的是一片山崖,這一擊之力足以將人打成肉醬。這老人本領非凡,心知落再掉下去被蕩到另一邊,縱然曾望穀能將自己救回,恐怕也自己也先得把命送了。他眼前雖什麽都看不清,出手卻快,右手的刀也來不及要了,雙手一把抓住了飛艇表麵上的繩索,死不放手。繩子是上好麻筋搓成,裏麵還纏有頭發牛筋之類,極是堅韌,快刀難斷,上麵又塗過一層黑油,甚是光滑,這老人體重也不重,但雙手掌心還是被擦去一層皮,鮮血淋漓。
剛貼到飛艇上,飛艇又是一震。方才那老人摔在飛艇上時,整個氣囊也震了一下,但現在卻要劇烈得多,整個飛艇都側到一邊。他吃了一驚,手足並用,向上攀去。此時他已無多少體力,用盡了渾身之力,才算探出頭來。剛一探頭,卻看到飛艇頂上多了一架飛行機。
這飛行機斜斜插在飛艇上,並沒有把飛艇的蒙皮弄破,隻是被繩索纏住了,飛行機上的兩個人正拔刀對著繩子亂砍。
原來是這樣……
老人心頭雪亮,已明白敵人用意。氣囊一旦被破壞,飛艇自然無法再浮在空中,但飛行機隻要沒有損傷,仍然可在空中飛行。這兩人打的是這樣的主意,雖然是敵人,這老人也不禁有點讚歎他們的膽略與武勇。
如果自己沒在飛艇頂上,隻怕敵人計謀真會得逞。他們現在大概還不知道飛艇升空是靠內膽的浮力,但隻要割開蒙皮,這秘密當即能夠發現。幸好那些繩索堅韌異常,那兩個風軍團的兵刃雖然鋒利,卻一時割不斷繩子。
即使死,也不能讓他們得逞!
老人伸手到腰間解開了繩子。這繩子是係在飛艇的左邊的,現在他被甩到了右邊,長度已經隻夠他剛攀到頂部。有繩子拴在身上,多少安全一些,方才將那架飛行機撞下,也幸虧身上綁著這根繩子才算逃得一命,但此時他已準備孤注一擲了。
風越來越大,雲層也越積越厚。那兩個風軍團士兵正專心砍著繩子,沒有注意到邊上有個老人正慢慢探出頭來。
※※※
蕭子彥的計劃如此大膽,以至於將飛行機撞到飛艇頂上時,湯維還以為飛行機壞掉了。但飛行機降落得十分平穩,便是降在平地也不過如此,隻是機頭紮進繩圈中,被繩子纏得嚴嚴實實。
蕭子彥等飛艇一停下,但解開皮帶跳出來,道:“小湯,快出來!”
湯維心思極是靈敏,已明白蕭子彥的用意。他也解開皮帶出來,道:“蕭隊官,要是割破氣囊,我們怎麽回去?”
蕭子彥露齒一笑,道:“公子赴宴,不醉即飽;壯士臨陣,不死即傷。這些事,等以後再想吧。”
他一把抽出腰刀,伸手去割纏住飛行機的繩子。割破氣囊後,飛艇定會直線墜下,要是飛行機脫不出身來,那他們可得給飛艇陪葬了。湯維也不再多問,拔出腰刀來便砍。隻是那繩子也不知是什麽材質製成,黑糊糊地極其堅韌,刀子下去,竟然砍之不入。蕭子彥道:“不要砍,用割!”
割開兩根,飛行機已是搖搖欲墜了。蕭子彥長吸一口氣,道:“你扶住飛行機,我要割這氣囊了。”
這時從下方忽然又傳來幾聲巨響,湯維探頭從一邊往下看,叫道:“他們在炸左輔堡了!”
飛艇現在已到了左輔堡上空,正在往下投擲炸雷。共和軍的炸雷似乎比帝國軍的威力更大,騰起的火焰也更高,蕭子彥喝道:“別管那些!”他舉刀猛地刺下。
飛艇的蒙皮極有韌性,但畢竟擋不住刀子,蕭子彥的腰刀在蒙皮上刺了一個孔,刀子直沒到柄。一刺穿,從中冒出一股熱氣,但飛艇並沒有象蕭子彥想的那樣掉下去。他吃了一驚,湯維也驚道:“怎麽會沒用?”
蕭子彥喝道:“我就不信毀不了你!”他雙手握住刀柄,猛地一拖,刀子在蒙皮上劃出長長一道破口,登時塌了一塊,但飛艇仍然沒什麽影響。
這是怎麽回事?蕭子彥怔了怔,正想扒開這缺口看個究竟,猛覺身邊一股厲風撲過,隻聽得湯維大聲叫道:“蕭隊官!”
有個老人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掌正擊在湯維背心。湯維正扶著飛艇,根本沒有防備,被這老人一掌擊得直飛出去。這飛艇表麵十分光滑,湯維失了平衡,哪裏還站得住,已滑了下去。
這一下摔下去,哪裏還有命在?蕭子彥也沒來得及多響,飛身過去,叫道:“抓住我!”
他出手極快,一把抓住了湯維的手腕。但湯維滑下去時勢頭太大,把蕭子彥也拖得在地上一滑。他的一腳猛地勾住一根繩子,咬牙道:“快用力!”
大敵在側,這般去救湯維實為不智之舉,但蕭子彥實在不忍眼睜睜看著湯維送命。他左手拉著湯維,右手極快地劃了個圈,五指一鬆,腰刀象一把風車般飛出去,直取那老人麵門。
這是流華妖月斬中的飛星逐月。
老人一掌擊倒湯維,伸手撿起湯維的刀子,舉刀要砍,哪料到蕭子彥的刀會脫手飛出,竟然如此之快。若是他體力全盛之日,自然不足為懼,但此時他也已到油枯燈燼之時,隻來得及側了側腰,蕭子彥的刀猛地砍中他的右半邊臉,刀鋒深深陷入肉中。老人疼得慘叫一聲,仰麵倒去,兩手也胡亂抓著,正抓住了飛行機的尾翼。那飛行機原本就已經鬆動了,被那老人一拖,連人帶飛行機都滑了下去,消失在飛艇的另一邊。
蕭子彥眼看著那老人和飛行機一同摔下去,他手上還抓著湯維,心頭隻覺一沉。
現在,他們和飛艇已經拴在一處了。
他猛地一用力,將湯維拎了起來。湯維死裏逃生,滿頭冷汗,雙腿發軟,爬上來時已無法再站立,一把抓住一根繩子,整個人趴在飛艇上,道:“蕭……蕭隊官,我們怎麽辦?”
下方又傳來一聲歡呼,卻是左輔堡被方才一輪轟炸炸得七零八落,共和軍已經攻入堡中。蕭子彥閉了閉眼,心頭一陣說不出的疼痛。他頓了頓,才睜開眼道:“弄破它!”
湯維默然無語。現在他們兩人都在飛艇頂上,飛行機卻隨那老人摔了下去,弄破飛艇後,他們勢必也要被活活摔死。湯維膽子也算大,但想想要被摔成肉泥,哪裏會不害怕的。他象被拎上岸的一尾魚般張嘴喘息了兩下,又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才道:“好,我身邊還有兩支箭。”
腰刀都已失了,他們身邊的武器隻有這兩支箭。蕭子彥接過箭來,輕聲道:“小湯,對不住了,要你陪我送死。”
湯維隻覺胸中大有豪情,笑道:“蕭隊官,別這麽說。人誰無死,為國捐軀,死得光榮!”隻是他還站不起來,話雖說得豪氣幹雲,人卻仍然趴在飛艇上動彈不得。
蕭子彥苦笑了一下。光榮麽?也許活下來的人會這麽說自己,但死絕不會是光榮的。
邵將軍,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有點茫然地想著。
這時忽然有一道閃電從雲端劈空打下。這道閃電有如一片金箔剪成的草葉,距他們隻有十幾丈之遙。飛艇因為剛擲下一批炸雷,上麵的飛行機也滑了下去,又開始往上疾升,那道閃電簡直就是從他們身邊掠過的,蕭子彥鼻子裏也聞到一股異樣的臭味。
風暴要來了。
他默然想著。風暴如果早點來,飛艇大概也無法出發了,戰事必不會到現在這副樣子。可是多想已是無益,他猛地拉開方才用腰刀割開的破口,向裏看去。
裏麵黑糊糊的什麽都看不清,隻覺一股熱氣撲麵而來,卻又不是太燙。他不知道這飛艇的原理到底是什麽,也許,是加熱空氣麽?
這時又是一道閃電劃過,伴隨著隱隱的雷聲。這陣雷是方才那道閃電引起的,但著閃電光,蕭子彥終於看到裏麵的情形。
“鍾將軍!”汪榮見鍾禺穀仍是默然不語,急得五內俱焚,叫道:“鍾將軍,不管你與馬將軍有何過節,如今大敵當前,不能見死不救啊!”
鍾禺穀豎起雙眉,喝道:“大膽!”他年紀雖輕,但晉升極快,現在已官拜下將軍,身為東平城的主將,有誰敢對他這般無禮?斷喝之下,汪榮也退了一步,仍然抬著頭道:“鍾將軍,敵軍正在猛攻左輔堡。一旦左輔堡失守,城池還能守禦幾時?”
丟了輔弼二堡,東平城門戶大開。雖然不能說就此全無防禦之力,但防守時更加吃力卻也是事實。鍾禺穀麵上陰晴不定,扭頭又看向左輔堡。在那兒,廝殺聲越來越響,馬耀先想必已在與他們進行白刃戰。但共和軍以絕對優勢的兵力,直到現在還拿不下左輔堡,看來馬耀先的戰力實不可輕視。自從風軍團出發,敵人的空中部隊也已不知去向,很可能已被風軍團擊破,如果馬上增援左輔堡,事情可能大有轉機……
他正想著到底是以少勝多,大破共和軍的功勞大,還是開城投降的功勞大,耳中忽然又傳來一聲巨響,夾雜著士兵們的驚呼。他吃了一驚,隻道是共和軍又來轟炸了,但左輔堡仍然籠罩在一片廝殺聲中,還沒有陷落的跡象。他正懷疑方才是不是聽錯了,一個士兵驚惶失措地跑過來道:“鍾將軍,天橋被炸了!”
“什麽!”鍾禺穀和汪榮都吃了一驚。鍾禺穀此時才發現,方才還聳立在左邊城頭的天橋架子此時已不失去向。他喝道:“是什麽原因?”
那士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歇了歇才道:“是個內奸!鍾將軍,是個隻有一隻手的內奸!”
鍾禺穀心頭猛地一震。蕭子彥在早上曾說過,城中有共和軍的內奸,但許寒川並非一隻手,看來,許寒川在城中的確還有幫手。他沉聲道:“帶上來!”
幾個士兵挾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男人走了過來。到了鍾禺穀近前,一個士兵猛地一推,喝道:“叛賊,快跪下!”但那人仍然直立不動,隻是平視著鍾禺穀。那士兵痛恨他炸毀天橋,舉起手中長槍又要打去,鍾禺穀喝道:“住手!”
他走到這人跟前,上下打量了一下。這人的右手已失,上麵隻纏了塊紗布。他冷冷一笑,道:“我是帝國下將軍鍾禺穀,報上名來!”
這人麵色白皙,身材瘦削,相貌也十分清秀,真沒想到會有如此氣慨,共和軍真個人才輩出啊。鍾禺穀自認是天份極高之人,但見到此人,不禁也有些心折。
這人道:“鍾將軍,久仰了。在下共和國參謀胡仲繼,見過鍾將軍。”
鍾禺穀盯著他雙眼,沉聲道:“共和軍中,如胡君之人有幾?”
胡仲繼微微一笑,道:“鍾將軍確是天下英傑。然古人有雲,識時務者為俊傑。”
鍾禺穀沒再說話,隻是盯著胡仲繼上上下下地看了看。邊上“鏘”一聲,卻是汪榮已等不及了,拔出刀來吼道:“王八蛋!老子殺了你!”
汪榮刀法也無甚可觀,但這一刀用盡了渾身之力,胡仲繼卻隻是穩穩站著,嘴角浮著一絲冷笑。汪榮盛怒之下出手,但見這胡仲繼沒半點懼意,心中也不禁佩服,暗道:“好一條漢子!”哪知他的刀還沒落下,一道金光閃過,自己的人頭卻直飛起來。
那是鍾禺穀抽出金刀來,一刀斬落了汪榮的首級。旁人大吃一驚,全都驚叫起來。鍾禺穀這一刀比汪榮的手法可高明多了,收刀還鞘,汪榮的屍身方才倒地,血已濺了胡仲繼一身,胡仲繼卻仍然微微笑著。
鍾禺穀用力一拍雉堞,喝道:“弟兄們,帝君昏庸無道,犯亂天紀,人神共憤,今日起,我鍾禺穀願投身共和,以應天命!”
他的話說得極是響亮,能聽到的卻隻是周圍一些人。但聽到的人無不驚愕,一時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主將臨陣投敵,雖非沒有先例,但鍾禺穀是帝國後起名將,以前也總說些粉身報國一類的話,現在突然說要投身共和,這個彎轉得也實在太過突然。一時間周圍鴉雀無聲,隻聽得到左輔堡傳來的廝殺聲。
突然,鍾禺穀親兵隊中有個人喝道:“鍾禺穀,你這無恥小人賣國求榮,我絕不答應!”話音未落,那人挺槍衝了過來,直取鍾禺穀。鍾禺穀卻似早有預備,金刀又脫鞘而出,身子一側,讓過槍頭後金刀順著槍杆滑了過去。他的刀術極其高強,這一刀如電閃雷鳴,那人長槍尚未刺出,金刀已順著槍杆將他右手削去了三個手指。那人慘呼一聲,驚叫道:“鍾……”剛吐得一個字,鍾禺穀金刀一伸,一下割斷那個喉嚨。
鍾禺穀殺了這親兵,喝道:“共和國順天應命,以民為本,有誰執迷不悟的,以此為例!”他身周另一些親兵都應聲喝道:“以此為例!”
那親兵是鍾禺穀頗為親信的金槍班副統領,鍾禺穀殺他卻幹脆之極,那些心中還在猶豫的士兵也被驚得呆了,哪敢說個不字?人群中有人叫道:“我等聽從鍾將軍將令,願投共和軍!”聲音此起彼伏,越來越響,有些士兵雖然仍有點不服,在此時哪敢再說,也紛紛接口應和。聲音越來越響,一時間城上全是“願投共和軍”的呼聲了。
鍾禺穀臉色仍然不變,心中才放下了一塊石頭。他熟讀兵書,深知鳥無頭不飛之理,自己若投共和軍,定會有許多士兵不服,一旦有人出頭,事態必將不可收拾,隻怕會裹脅士卒嘩變,因此讓一個親信故意公然反對。原先他也與那親信說好,故意出頭後自己以雷霆萬鈞之勢將其拿下,鎮住旁人,但鍾禺穀臨時想到若不殺人立威,隻怕旁人不服,因此臨時變了主意。那親信身為金槍班副統領,槍術甚是高強,鍾禺穀單憑一柄金刀其實未必治得住他,但那人全沒料到鍾禺穀竟然會突然有殺人立威之意,措手不及之下,被鍾禺穀一刀斬殺。
鍾禺穀擦了擦刀上的血跡,喝道:“快將胡先生放了!”兩邊士兵哪敢不應,連忙上前解開胡仲繼身上繩索。此時城上已喊成一片,有些大嗓門甚至在痛罵帝君不仁,屠戮功臣,唯有共和軍才能讓天下太平,萬民安居樂業。嗓門大者多半語無倫次,但那些人卻說得熟溜之極,旁人聽了,覺得確是此理。
那是這胡仲繼安排好的攻心策啊。鍾禺穀心頭雪亮,卻也聲色不動。此時胡仲繼已被解開了繩索,到得他跟前,躬身一禮道:“鍾將軍仁義為懷,以萬民為重,真當世英雄。”
鍾禺穀淡淡道:“多謝胡先生為我指點迷津。許先生可好?”他早猜到這胡仲繼定是許寒川引來的。自己將許寒川軟禁在府中,沒想到胡仲繼仍然能到陣前,此人本領,當真可畏。
胡仲繼道:“多謝鍾將軍關心,許先生還在府中,並無大礙。”
鍾禺穀微微一笑,不再理他,喝道:“扯下帝國軍旗,換上白旗,收繳武器,大開城門!誰也不得抵抗!”他先前一直猶豫不決,現在這一連串命令又有了叱吒風雲之意。
這時左輔堡上突然發出一陣巨響,一道火光衝天而起。城頭的士兵紛紛撲到雉堞前觀看。雖然現在城頭易幟,但他們片刻之前還都是帝國軍,無論如何都不能對左輔堡無動於衷。一個裨將鼓足勇氣過來道:“鍾將軍,是否……那讓告訴馬將軍,讓他投誠?”
鍾禺穀冷冷掃了他一眼,道:“馬將軍是帝國忠臣。”
那裨將嚅嚅道:“可是……可是……”
鍾禺穀道:“你也想為帝國盡忠麽?”
那裨將嚇了一大跳,慌忙跪下道:“末將不敢,末將多嘴。”他心中不住口地罵自己,馬耀先向來不服鍾禺穀,鍾禺穀也向來沒有大度的名聲,自己怎麽會如此不識好歹。站起來立在一邊,看得左輔堡上火光熊熊,從天下落下的炸雷一顆顆盡落在堡上,馬耀先一軍不住慘呼,他已不忍再看。
共和軍有如此利器,攻城的威力比風軍團大得多,也許獻城投降確是上策吧。他看得又是心驚又是慶幸,心中卻又刀絞般地疼痛,隻不敢再多一句嘴了。
鍾禺穀看著喊聲漸漸稀疏下來的左輔堡,臉上仍然聲色不動,也不知到底想些什麽。胡仲繼撫了撫斷了的右手腕,走到他身後,輕聲道:“鍾將軍,還有一事,請鍾將軍務必上心。”
鍾禺穀回過頭道:“什麽事?”
“城中還有風軍團殘部,請鍾將軍千萬將這些人保護好,轉交我軍,大統製對風軍團極為重視。”
飛行機對共和軍來說是個秘密,其實對於風軍團以外的人來說同樣是個秘密。鍾禺穀眼中閃過一絲異樣,馬上點了點頭,道:“好吧……”哪知他還答應下來,邊上忽然有個將領急匆匆跑過來道:“鍾將軍,風軍團不從將令,不願放下武器!”
鍾禺穀皺了皺眉頭,看了胡仲繼一眼,胡仲繼也怔了怔。先前蕭子彥要出征,鍾禺穀便是想到了這一點,沒想到蕭子彥不在城上,風軍團居然依舊我行我素。他高聲喝道:“金槍班,銀槍班,跟我走!”
鍾禺穀最愛使槍,也為自己槍術自豪,因此他的親兵隊與旁人不同,全是使槍的,為金槍班和銀槍班各二十人,但他心中有個隱痛,當初在軍中練槍,先敗於楚帥,再敗於小王子,再怎麽練,總也逃不脫“軍中第三”的風評。金槍班副統領已為他一刀格斃,但這金槍班對他實是忠貞不二,仍然緊隨其後。胡仲繼正待跟上,肩頭忽然搭上一隻手,他扭頭一看,卻是許寒川。
許寒川本已被鍾禺穀派兵軟禁,他是何等人物,自然知道鍾禺穀用意。先前胡仲繼要去炸毀天橋以定鍾禺穀之心,許寒川一直極為擔心他為弄巧成拙,等監視他住處的士兵全部撤離,許寒川心知鍾禺穀終於拿定主意要獻城了,這才放下心來,急急忙忙趕到城頭。一到城頭,便聽得有人稟報風軍團不遵將令,鍾禺穀率金槍班與銀槍班出發,胡仲繼也要跟去,他連忙拉住胡仲繼。胡仲繼見是他,低聲道:“許先生,風軍團仍然不肯投降……”
許寒川也低聲道:“你說過風軍團什麽事了吧?”
胡仲繼怔了怔,他聰明絕頂,馬上明白許寒川的意思。愕道:“我說錯了?”
許寒川點了點頭,歎道:“算了,鍾將將心意已決,改不了了。”他跟隨鍾禺穀已有多年,知道鍾禺穀的心思。共和軍對風軍團如此看重,鍾禺穀絕不會讓風軍團搶了他的風頭的,此時已動了殺機。鍾禺穀這人年紀雖輕,但城府之深,手段之辣,實令人心生畏懼。現在他總算已經拿定主意要獻城,也隻能放棄風軍團團了。
胡仲繼眼中閃過一絲痛苦,歎道:“是我害了他們!”風軍團雖是共和軍大敵,胡仲繼一隻手也丟在風軍團的手上,心中卻實實敬佩風軍團的戰力,隻盼望能將風軍團說降,哪知天下事真個不能兩全。
風軍團本來駐在城上,蕭子彥他們七架飛行機升空後,剩下的士兵都退回營中。待鍾禺穀趕到他們駐地,外麵已經圍了不少東平城的守軍。這些守軍已經聽從鍾禺穀將令,將武器上繳,因此都赤手空拳的,圍在營外不敢入內。一見鍾禺穀率眾人過來,一個將領過來道:“鍾將軍,風軍團不聽命令!”
鍾禺穀沒有理他,站到風軍團營門口,金槍班與銀槍班八字排開。此時隻有鍾禺穀的親兵隊還持武器,數十支黃白二色的長槍映著火把光,寒氣逼人。他高聲喝道:“風軍團中,現在誰軍銜最高?”
一個風軍團士兵提槍走到門口,道:“在下馮亦成,軍銜為伍長,見過鍾將軍。”
風軍團現在一共不過四十幾人,在此處的隻有三十來個,而且連什長都走光了,現在大概也隻有這個伍長軍銜最高。鍾禺穀哼了一聲,道:“軍令第三條,是什麽?”
那馮亦成昂然道:“鍾將軍,在下是帝國風軍團士兵,不知共和叛軍軍令!”
帝國軍的軍令第三條便是“軍中以軍銜為階,下不可違上,雖誤亦行。”鍾禺穀身為下將軍,當風軍團無直係長官時,他便可以向風軍團下令。但馮亦成說得不卑不亢,針鋒相對,已不承認鍾禺穀是長官了。
鍾禺穀哼了一聲,道:“不識時務,殺了!”
他隻說得一句,金槍班中走出兩人,搶到門口,挺槍便向那馮亦成刺去。這馮亦成揮槍阻擋,但他槍術遠不及金槍班士兵,隻走了兩招便已險象環生,隻是死戰不退,那兩個金槍班士兵雖然大占上風,一時卻也攻不進去。
鍾禺穀喝道:“再上兩個!”
又有兩個金槍班士兵應聲上前。鍾禺穀對這支親兵隊極其看重,平時訓練極嚴,金槍班銀槍班的士兵槍術在軍中都是數一數二的,四槍齊出,那馮亦成哪裏還擋得住,雙肩登時中了兩槍,卻還是不退半步。他肩頭受了重傷,已無多少力量,隻是那四個金槍班士兵為他氣勢震憾,出手不免緩了。猛聽得鍾禺穀喝道:“我數到三,若再不攻破,一律殺了!”
那些親兵知道鍾禺穀下令絕無更改,手中槍一緊,四支金槍齊齊刺出,幾乎同時紮進馮亦成前胸。馮亦成慘呼一聲,仰天摔倒在地,嘶聲叫道:“點火!”
金槍班與銀槍班正待衝進去,忽然耳前一亮,轟然一聲,風軍團營頂的屋頂也飛了起來。這聲音之大,靠得近的耳朵裏都震出血來,鍾禺穀措手不及,也被震得摔倒在地。邊上兩個親兵扶起他,叫道:“鍾將軍,怎麽樣了?”
鍾禺穀站起來,看著風軍團的駐地。裏麵火光熊熊,煙焰衝天,大概是有人引爆了炸雷。鍾禺穀耳朵裏雖然還是嗡嗡作響,心中卻是一寬,知道飛行機不被炸毀,也被燒毀,正中下懷。他喝道:“金槍班與銀槍班退後,不要冒險!”
金槍班與銀槍班本要冒火衝進去搶救,聽得鍾禺穀此令,幾個士兵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心道:“鍾將軍真是受兵如子。”卻見鍾禺穀直直站在門口,向著營中行了一個帝國軍的軍禮,臉上仍是聲色不動。
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又傳來一聲焦雷。此時左輔堡中終於被炸得偃旗息鼓,共和軍也終於攻破這個堅固的堡壘。攻城的前鋒見東平城城門大開,城頭掛出白旗,知道勝利已然到來。他們雖也知道兵力占優,卻根本沒料到勝利來得如此輕易,僅僅一戰,便將這個名列帝國十二名城之一的東平城攻拔,損失也微乎其微,不由得欣喜若狂,紛紛歡呼起來。六萬多條嗓子同時歡呼,真個是山搖地動,便是雷轟電閃也似微不足道了。
裏麵居然還有一個皮製的橢球,隻是比外麵要小一點。蕭子彥輕身一躍起,一下跳到了上麵,隻覺腳底熱騰騰的,比外麵要硬實許多。
看來,這飛艇能夠升空,靠的便是這個內膽。蕭子彥抿起嘴,將幾支箭並攏了,深吸一口氣。
現在隻消手一動,這飛艇多半就要墜落,隻是想好的退路卻未必能行。如果飛艇落下的速度太快,飛行機多半也會被帶著落下去,仍是個同歸於盡。他本已決心不惜一切也要將這飛艇破壞,但事到臨頭,還是有點猶豫。
這時湯維的頭從破口處露出來,叫道:“蕭隊官,你怎麽樣?”蕭子彥正要回答,耳邊卻又響起一聲悶雷。飛艇內部中空,虛能納聲,這雷聲比外麵更響了許多,便如有形有質,將他震得氣息一窒,也說不出話來。他伸手招了招,湯維也看到了,叫道:“蕭隊官,現在風更大了,快點!”
此時飛艇因為將炸雷都拋了下去,又在不斷上升,頂端重又沒入雲層。蕭子彥長籲一口氣,不再多想什麽,將幾支箭合手攏在掌心,猛地一掌打下。他用力極重,那些箭一沒入內膽中,他更待抽出來再紮幾下,哪知手中忽然一熱,那幾支箭被裏麵的熱氣一頂,竟如強弓硬弩射出,將他指縫也擦得生疼,箭紮出的破口隨之發出尖利的嘯鳴。
可是飛艇卻沒有下降,隻是猛地側了過來。蕭子彥立足不穩,一個踉蹌,登時摔倒。變起突然,蕭子彥心中卻不慌張,腳尖一勾,已勾住了內膽上的繩子,伸出左手抓住一根繩子,正待爬上來,誰知飛艇忽然一震,如疾矢一般直衝出去。蕭子彥隻覺手臂一疼,心道:“出什麽事了?”頭卻不知撞到了哪裏,劇疼之下,什麽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蕭子彥才醒過來。一睜眼,眼前卻是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身周罡風如刀,一陣陣尖嘯,身子如趴在火堆上。
眼睛瞎了麽?他想著,卻不知為什麽沒什麽懼意。自從當了兵,他便知道遲早便有這一天,隻是死後居然會是這個樣子的,倒也沒想到。也不覺得有多少痛苦,身下軟軟的,象躺在一張不太平的床上,隻是這張床東倒西歪,倒象是浮在水麵上一般,還熱騰騰的。
難道這是鬼必經的烈火地獄麽?他想著,隻是這烈火城獄也並不很熱,他根本感不到什麽痛苦。
“蕭隊官!”
耳邊突然響起了湯維的聲音,直到此時,意識才漸漸回到蕭子彥身上。他揉了揉眼睛,剛想站起來,湯維一把扶住他道:“不要動,當心!快抓住繩子!”
蕭子彥道:“這是哪兒?”
“還在飛艇上。”
蕭子彥吃了一驚,道:“飛艇沒有墜下?那左輔堡怎麽麽樣了?”
湯維頓了頓,道:“我也不知最終戰果如何,可是,多半陷落了。”
蕭子彥心頭一痛,不由得咳嗽起來。風軍團此番冒險出擊,全軍覆沒,最後仍然沒能成事。他拚命睜大眼看著,現在約略可以看到一點,隻是仍然影影綽綽的。他道:“我眼睛瞎了麽?”
湯維道:“不是,我們現在是坐在內膽上,所以看不清。”
蕭子彥抬起頭看了看,這才發現頭頂有一塊地方要亮一些,正是先前被他割破的破口。身邊的內膽上有幾個小孔,從中正不住噴出熱騰騰的氣來,多半便是方才用箭紮破的地方。他想起方才之事,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湯維道:“方才蕭隊官你將內膽紮破了個小口,突然暴風大作,飛艇也失了平衡,竟然倒了過來。我見你竟從破口中掉出來,人也暈了,連忙拉住你。”
蕭子彥正是他在昏迷中聽到的聲音。他道:“那飛行機呢?”
湯維頓了頓,道:“小人無能,飛行機滑下去了,我沒能抓住,請蕭隊官責罰。”
蕭子彥歎道:“這不能怪你,我要多謝你救命之恩。”他想了想,忽然笑道:“真是風水輪流轉,現在倒是和共和軍同生共死了。我們還在東平城城上麽?”
湯維道:“不知道。也看不到外麵。”
蕭子彥站了起來,手扳住破口,探出頭去。幸好他紮出的隻是幾個小孔,飛艇一時還不會墜落,隻是腳下已是軟軟的,那內膽的氣也不足了。他隻道現在也不高,但一探出頭,隻覺疾風如刀,幾乎要將他頂心的頭發都吹跑,周圍黑雲翻湧,竟然還在雲中。
現在這飛艇也知被風吹到了什麽地方。他還想再探出頭去看看,但風卷著烏雲,連眼睛都睜不開。他縮回頭,道:“小湯,來,將這幾個破口紮住。”
內膽的氣已跑掉了近一半,蒙在上麵的繩子也都鬆了,紮起來並不太難。將那幾個破口紮住,蕭子彥盤腿坐了下來,雙手抓住身下的繩子,微笑道:“小湯,這回看老天怎麽安排我們了。”
湯維道:“蕭隊官,我們會不會被叛軍俘虜?”
蕭子彥道:“他們已是自身難保,方才這一番翻來覆去,我都懷疑下麵吊艙裏的共和軍都已尼被扔出去了。”說著摸摸懷中,又道:“有什麽吃的麽?我餓壞了。”
湯維一怔,苦著臉道:“我什麽吃的都沒帶。”升空時太過緊急,原本風軍團出擊,時間都不會太長,而身上的東西越少越好,都不帶幹糧的。蕭子彥歎了口氣,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忽然覺得腰間有什麽東西硌著他,才知道是那個小酒葫蘆。這小酒葫蘆居然還在,而且完好無損。他也不多想,解下葫蘆拔了塞子喝了一口,火辣的酒流進喉嚨口。雖然填不飽肚子,但吃下點東西去,好歹也舒服點。他端著酒葫蘆道:“小湯,來一口麽?”
湯維接過來道:“是什麽?”
“酒。”蕭子彥神色一下變得黯然,“還是馬耀先將軍給我的,他都不知怎麽樣了。”
馬耀先八成已經戰死了。輔弼二堡被破,共和軍一定一鼓作風,繼續攻打東平城,現在東平城上的戰事一定極其激烈。隻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鍾禺穀會獻城出降,此時的東平城卻是出奇的平靜。
湯維閉上眼抿了一小口,舌頭頂是一陣火燙。他將酒葫蘆還給蕭子彥道:“蕭隊官,給,我夠了。”他雖然肚子也有點餓,可是現在更擔心的是飛艇的去向。此時的風艇懸浮在空中,被風卷著疾馳,快逾奔馬,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道:“蕭隊官,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蕭子彥道:“等。”
“等?”
“現在風這麽大,我們也毫無辦法。等風停了,我們就可以動手。”
湯維道:“怎麽動手?”
蕭子彥忽然莫測高深地笑了笑,指指身下,道:“反客為主。”
他已經想好,這飛艇上的共和軍不會超過十個,那老人又已摔得粉身碎骨,剩下幾人也不見得會是自己二人的對手。奪過飛艇,並不是不可能的。
飛艇仍在晃動不休,但將破口紮住後,已平穩了許多。先前酒葫蘆還滿的時候什麽聲音都沒有,現在喝掉了小半,裏麵的酒便“嘩嘩”直響。聽著這聲音,讓人不由困意橫生,眼睛都要閉起來。蕭子彥閉上眼,默默地想著,恍惚中,眼前又出現小時候被師傅督促著練刀的情形,小靜光著兩隻腳坐在大椅子裏,笑眯眯地看著自己。
正在半睡不睡的當口,飛艇忽然一震,又升起了許多。蕭子彥吃了一驚,睜開眼,卻見頭頂有陽光照進來,湯維死死抓住一根繩子睡得正香。他推了推湯維,道:“小湯,快醒醒!”湯維揉了揉眼,道:“要操練麽?”他睡得迷迷糊糊,一時還以為自己仍在風軍團營中,蕭子彥象往常一樣早上叫大家起來操練。蕭子彥道:“天亮了!”他這才回過神來,道:“蕭隊官,現在風停了,我們動手麽?”
蕭子彥點點頭,道:“跟我上來。”他抓住頭頂的破口,一下爬了上去。大風暴過後的天特別晴朗,晴空萬裏,一絲雲都沒有,陽光明亮得耀眼,什麽都看不清。他眯起眼,讓自己習慣一下外麵的光線,再睜開眼看到周圍的景像,卻驚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飛艇頂上,打鬥過的痕跡猶在,當初那飛行機纏著的繩子也仍然亂七八糟地堆成一堆,隻是周圍卻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茫茫一片,竟是一眼望不到邊的大海。
他們竟然在海上!
東平城距海還有數百裏,飛艇被吹得再快,也不可能一夜間飛出數百裏去,看來這場風暴起碼持續了一晝夜。蕭子彥看了看太陽的方位,此時飛艇飄還在隨風飄向東邊,往西邊看卻連山都見不到,想必這飛艇飛出海起碼也有了數百裏。
一晝夜飛出千裏有餘,這場風暴也當真驚人。他本來還打算奪過飛艇,但現在卻不知到了什麽地方,便是將飛艇奪來,隻怕也飛不回去。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這時湯維也爬了出來,一見外麵,驚道:“蕭隊官,我們……我們怎麽在海上了?現在怎麽辦?”
蕭子彥還沒說完,飛艇又是一震,整個氣囊都側了過來。湯維站立不定,一個踉蹌,蕭子彥連忙抓住他,小聲道:“先靜觀其變。”
此時從下方傳來了一聲水響,聽聲音,也並不甚遠。蕭子彥吃了一驚,趴在飛艇頂上探出頭去往下看,卻見下麵一團水花正濺起來,離他們竟然出奇的近。
看來,是因為周圍什麽都沒有,才給他一個飛艇仍在高空的錯覺。看這水花的大小,飛艇現在頂多也不過兩百尺高,這水花想必是吊艙裏的共和軍在拋掉重物。飛艇的內膽已癟了許多,升力遠遠不及當初,還且還在不斷下降,那些共和軍也不得不把吊艙裏的東西扔掉。
見此情景,蕭子彥突然靈機一動,小聲道:“小湯,你身邊還有刀麽?”
湯維摸了摸身邊,道:“沒有了,就隻有這個。”說著從懷中摸出火石和火刀。這火刀是用來敲擊火石發火用的,名字雖是刀,樣子也和刀一樣,卻沒有鋒刃,根本割不了東西。
蕭子彥接過火石火刀,忽道:“行,這比刀更好。”他沿著邊上的繩圈往下爬去,小聲道:“小湯,你抓穩了,我去讓喂一下海魚。”
湯維不知蕭子彥打的什麽主意,聽他這般說,驚道:“蕭隊官,你有什麽主意?”
蕭子彥抬起頭,微微一笑,也不答話。他身體極是靈便,在飛艇壁上輕輕巧巧攀下,如履平地。
飛艇有兩三丈高,此時內膽中的氣跑了一半,高度又降了許多。在雲中時,飛艇的蒙皮沾了水汽,十分柔軟,此時卻硬梆梆的如同木頭。蕭子彥往下攀了幾步,小心看下去。以前也看不清這飛艇的構造,現在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這吊艙是個長方形,寬有六尺,長約兩丈,有六個位置。蕭子彥原先估計飛艇上的共和軍大約在十個上下,看來也是高估了。這吊艙沒有頂,尾上已是空空蕩蕩,幾個共和軍士兵正在頭上忙忙碌碌地拆著什麽東西,大概準備拆下這些重物來扔掉,以防飛艇掉進水裏。那些人正在忙,也根本沒想到頭頂居然會有人,都沒有發現蕭子彥。
蕭子彥看了看連在吊艙上的繩索,有些不安。他本想將那些繩子統統燒斷,這吊艙一掉下去,單是一個氣囊便足夠帶著他們飛起來了。隻是吊著吊艙的是十來根兒臂粗的繩子,繩子上還塗過黑油。那些繩子極其堅韌,編繩網的繩子比這要細得多,用刀子便很難割斷,靠火絨上那點火也不知燒不燒得斷。但事已至此,隻有試試了。他打著了火絨,觸到了繩子,哪知火頭剛到繩子邊上,那些已凝固的黑油登時融化,一下子燒了起來。
原來飛艇怕火攻!
蕭子彥恍然大悟。怪不得共和軍要先派士兵強攻,耗去左輔右弼二堡的彈藥,才用飛艇轟擊,原來飛艇的繩子竟然如此易燃!他欣喜萬分。若是飛艇還在雲中,繩子上都沾著水汽,隻怕點不著,但現在晴空萬裏,飛艇已被曬得極幹,他想的主意應手見功。
看來,命運之神還是站在自己一邊。
他又點著了幾根繩子,最先點著的那繩子上火頭直燒進去,已成了細細一股,眼看馬上便要燒斷,蕭子彥伸出手去將火頭捏滅了,火星雖然將他掌心燙得火辣辣疼痛,他也不多管。那些共和軍士兵還在拆著那重物,此時已然鬆動,他們拆得心不旁騖,雖然繩子燒時有一股臭味,但氣味是向上散去的,他們也不是很聞得到。
將一邊的繩子都燒得隻剩細細一股,這塊火絨也燒得差不多了。他一把捏滅,又爬了上去。上麵湯維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也不知蕭子彥在幹什麽,隻是沒聽到下麵有打鬥之聲,想必那些共和軍沒發現蕭子彥。見他爬上來,湯維忙道:“蕭隊官,怎麽樣了?”
蕭子彥道:“還有火絨麽?”
湯維怔了怔,道:“沒有了。”
蕭子彥心頭一沉,道:“快找找……”他還沒說完,耳邊忽聽得“咯啦”一聲響,飛艇又是翻地一震,整個翻了個身。湯維大吃一驚,嚇得一把抓住飛艇表麵的繩子,叫道:“出什麽事了?”
蕭子彥心頭雪亮,知道定是那些共和軍搬動重物時的用力過大,那些已被燒剩了一股的繩子吃不住勁,齊齊繃斷。原本他們站在飛艇的頂部,此時飛艇已側向左邊,失了平衡,升力大降,更是直直下墜。
人算不如天算啊。他暗自歎了口氣。
這回大概是再也逃不掉了吧。他正想著,湯維忽然叫道:“蕭隊官,你看,那是什麽!”
因為飛艇的吊艙左邊的繩子仍然連在氣囊上,右邊卻已盡斷,此時氣囊已被翻得幾乎成了底朝天。那蒙皮雖然極是堅韌,也吃不住這等大力,竟然被從中撕開了一條大縫,便如要被整個剝下來,從破口處,一個圓圓的大皮球正從中擠出。蕭子彥叫道:“那就是內膽,快抓住!”
他雙手一按,人一躍而起,一把抓住了那內膽上的繩網,回手一把抓住湯維的手腕,將他也拉了起來。此時飛艇氣囊的外層已被盡數剝下,那內膽的繩子還連在吊艙上,卻已吃不住這麽大的下墜之勢,下落得越來越快。這飛艇已失去了先前的形狀,下麵吊著的吊艙已碰到了海麵,照這般下去,多半這內膽也會被拖下海去。
聽天由命吧。蕭子彥閉上了眼,耳邊卻忽然聽得有人叫道:“好個風軍團,真是名不虛傳!”
在這時候聽到喝彩聲,蕭子彥也不覺大為吃驚。他睜開眼往下看去,卻見那吊艙裏的幾個共和軍士兵也已爬到了艙外,其中一個戟指對著蕭子彥高喝。這人聲音十分尖利,海風中聽來,更如妖物的尖叫。
蕭子彥微微一笑,大聲道:“共和軍的兄弟,你們也令人欣佩。”先前他恨不得將敵人斬盡殺絕,但此時見敵人甚有氣度,也不禁大為心折。
這時又是“嘣”一聲響,卻是內膽與吊艙連著的繩子也終於繃斷了。那飛艇的內膽中還有一半的氣體,一下子少了這許多重量,登時如利矢般直射上天,隻一眨眼功夫,那個共和軍已縮成了一個小點,便是飛艇那堆被剝下來的外皮也成了海上一小塊亂七八糟的異樣東西了。
蕭子彥看著身下的情景,突然一陣茫然。苦戰得勝,但自己同樣也什麽都沒有,勝利,難道都是如此麽?他看著天空,天空遼闊無邊,像能容納一切,都又什麽都沒有,隻是一片空虛。
(《展翅》完)
天行健外傳 作者:燕壘生
本帖於 2009-09-10 21:31:35 時間, 由普通用戶 意隨風行 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