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來源: 畫眉深淺 2009-09-06 15:52:1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81197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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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畫眉深淺2009-09-06 15:46:21
  第十七章 跨江而擊

  地軍團此次出師,我作為前部橫野將軍,身負先行之職。楊易傷勢未痊,我留下了兩個傷兵在帝都服侍他,將部下分為兩大兩小四部,錢文義和曹聞道各統一軍在前,斧營與箭營則與我跟隨在後。

  從帝都南門出發,經過北寧城時,隻見一片殘破。北寧城本是屠方居城,當初帝國軍在此與蛇人相持了長久,經過無數次苦戰,最後才不敵退卻,在北寧城損兵極眾。屠方經過北寧城時,讓全軍停下一會,為死難將士默哀。說也奇怪,原本天氣晴朗,當我們進入北寧城時,卻風雪大作,一下子冷了下來。在風雪中看著北寧城的殘垣斷壁,我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屠方見到這副情景隻怕也別是一番心情。

  這幾年戰爭,先是共和軍,再是蛇人,已經不知有多少無辜百姓死在戰火中,以後還不知要有多少百姓喪生。龍戰於野,生靈塗炭,不論是改朝換代還是抵禦外敵,隻要有戰爭,最苦的仍然是天下蒼生。

  離開北寧城繼續往前行軍,一路所見,仍是盈路白骨。原本從帝都到東平這條大道十分繁忙,兩邊村落不斷,現在卻殘破不堪,沒到北寧城時偶爾還見得到幾個村莊,裏麵住的也是稀稀落落幾戶人家,等過了北寧城就是一片荒蕪了。

  從帝都到東陽城有一千餘裏,如果騎著快馬拚命趕路,三到四天可到,行軍的話卻總要在十天上下。在風雪中,兩萬人馬綿延數裏,大旗招展。回頭望望北寧城,在漫天大雪中已經隻剩一個輪廓。

  地軍團走得較快,第八日晚,我所率前部已抵達東陽城城下。鄧滄瀾和畢煒聽得消息出城來迎接我們,他們這幾個月一直在前線惡戰,兩人都消瘦了不少。畢煒本就長了一部大胡須,此時的胡子更是亂七八糟,顯得眼晴大了許多。

  屠方的中軍進入東陽城後,地軍團四部也在周圍紮好了營。原先東陽城有不少居民,現在卻除了軍隊以外就隻剩些運送糧草輜重的民夫了。東陽城雖然沒有東平城大,但原先在三四十萬人口的城池,現在隻有十萬人上下,登時顯得空空蕩蕩。

  我將前鋒營事務處理好,便帶著錢文義與曹聞道去屠方的居處。地軍團四部名號將軍都是偏將軍,與鄧滄瀾與畢煒兩人相同,屠方一來,自然已成為東陽城的首將。我們趕到時,鄧滄瀾與畢煒都已在了。向屠方繳過令,我在鄧滄瀾與畢煒邊上坐下,錢文義與曹聞道侍立在我身後。與鄧滄瀾在雄關城一同練過幾個月的兵,但他這個人向來沉默寡言,與我談不上有什麽交情,畢煒雖然和我更熟悉一些,隻是他好象也不想理我。

  等了一會,地軍團四部名號將軍都已到齊。除了四相軍團以外,畢煒還帶著近四萬普通軍隊,這些部隊的指揮官也列席會議了。不過四相軍團是文侯親手組建,自是主力。這時邵風觀也來了,他雖然也名列四相軍團指揮官之一,軍銜卻還隻是個下將軍,也隻能坐在我邊上。剛與邵風觀打了個招呼,屠方站起身,示意親兵在身後掛起一幅城防圖,道:“列位將軍,本爵受命增援,先請鄧將軍說一下戰況吧。”

  鄧滄瀾站起來,道:“末將遵命。”他走到那城防圖前,道:“列位將軍,如今城中兵力共為八萬三千餘人,蛇人大約為四萬有餘。自六月末以來,我們與蛇人已對峙足足半年,仍無寸進,前後傷亡已達兩萬以上。這一仗如此難打,實是始料未及,滄瀾內心有愧。”

  當五月打破蛇人的帝都之圍,舉國上下歡欣鼓舞,覺得勝利指日可待。當畢煒率軍追擊時,也是一路捷報頻傳,可是等到將蛇人趕回東平城後,好消息就越來越少,反倒是傷兵源源不斷地回到帝都,一時間人心惶惶,似乎末日又將來臨。幸虧鄧滄瀾和畢煒二人雖不能有多少進展,蛇人同樣也沒能反擊過江,人心才又安定下來。如果當時他們沒能擋住,被蛇人反擊成功的話,文侯縱有天大的本領也不可能打出第二個帝都破圍戰吧。鄧滄瀾雖然說得謙虛,我們卻沒有一個人輕看他的。屠方也道:“鄧將軍言重了,蛇人戰力非同尋常,能與它們如此對峙不落下風,實在可稱得上勝利,水火二將,不愧為當世英才。”

  東平城和東陽城的對峙,雖然使得帝國的負擔很重,總算還承受得住,文侯也能不斷練兵,調度兵力,源源不斷地補充新兵。可是聽得屠方這般說,鄧滄瀾隻是苦笑了一下,道:“爵爺謬讚,滄瀾有愧。如今爵爺領兵前來,真如久旱甘霖,望能一戰成功。”

  他說著,指著圖上的東平城道:“列位將軍請看,東平城北麵臨江,我軍如今攻擊,也唯有從北門攻入。大江江麵闊達數裏,幸虧蛇人船隻極少,如今看來也無北進之意,否則以我軍實力,隻怕難當蛇人的全力反攻。”

  這時齊雅輝忽道:“鄧將軍,當初蛇人築堤積水以灌東平城,迫使我軍棄城北走,如今我軍是否重施此計,讓蛇人也嚐嚐這味道?”

  鄧滄瀾道:“原先我們也想過是否可行,蛇人當初所築堤壩雖然大多崩塌頹圮,但加以修繕,也非不可能。隻是在下駕船實地看了一遍,方知時過境遷,此計已然行不通了。蛇人在東平城的南門外掘出一道一裏多長的溝渠,我軍縱然在上下遊築起堤壩,積水隻會從溝渠中泄入風波海。這條大渠縱短,也足足有一裏之長,且盡在大南江岸,全在蛇人掌握之中,我軍無法對之進行堙堵。”

  之江省的北部,相鄰大江,有一個極大的湖泊,名謂風波海。這風波海是帝國第一大湖,蓄水極多,蛇人在東平城外挖那條溝渠,縱然我們築堤積水,江水也會沿溝渠南下,覓路流入風波海,無法倒灌入城了。蛇人力量很大,挖出這般一條大溝來也不奇怪,在符敦城時它們便也曾想穴地攻城。隻是挖此溝渠實非易事,必要順著地形,仔細規劃方能成功,便是讓工部水府的人盡數齊來,隻怕也要經過勘測,召集上萬民夫,費數月之功方能完成。蛇人在短短時間裏便能掘出這樣的溝渠,實是未雨綢繆,深謀遠慮。而有了這道溝渠,東平城東北兩麵都成了臨水,想從陸上進攻唯有從西南兩邊動手,憑我們現在的實力,這根本是做不到的。聽鄧滄瀾這麽說,齊雅輝沉默不語,也無話可說。

  鄧滄瀾敲了敲案頭,道:“諸位將軍未來之時,我與畢將軍已商議過多次,也曾想派奇兵繞道,從東平城南麵夾攻,但此計實在太過艱難,若想在蛇人後方立穩腳跟,那支奇兵非得有十萬之眾不可。縱然我軍能夠分出這許多兵力,十萬人的行軍也難以掩人耳目。何況一旦被蛇人發現,勢必有一場野戰。不是滄瀾膽怯,蛇人之長正在野戰,隻消蛇人分兵一萬,足以令奇兵止步,因此這也不可能。”

  屠方想了想,道:“如此說來,唯有正麵進攻一途?”

  鄧滄瀾點點頭道:“在下不才,以為唯有如此。列位將軍皆今之俊彥,或能有奇謀妙計,滄瀾洗耳恭聽。”

  屠方想了想,道:“若正麵進攻,則是一場水戰。蛇人水戰不遜於野戰,隻怕以我軍實力,仍然不是它們的對手。”

  鄧滄瀾道:“蛇人天生會水,幸虧它們船隻極少,駕船之術也極不高明,因此每次接戰總是以守為主。縱然如此,我軍多次進攻,仍討不到便宜。”

  屠方呆呆地看著地圖,周圍鴉雀無聲。我心中也不由茫然,聽鄧滄瀾這麽說,東平城幾乎是不可能攻下的。如果攻打東平城要水戰為主,地軍團擅長陸戰,隻怕這次前來增援也發揮不了太大用途。

  屠方看了半晌,長歎一聲道:“這些妖獸,難道真個無懈可擊?”

  鄧滄瀾和畢煒對視了一眼,忽道:“也不是無懈可擊,蛇人守城之術也不高明,全無章法,若我軍能攻到城下,蛇人定然敗北。隻是……”

  隻是我們根本攻不到城下。畢煒這時也長歎一聲,插嘴道:“不錯。蛇人在帝都潰退後遁入北寧城,我率軍追擊,複奪北寧城可謂不費吹灰之力,沒想到這些蛇人在江邊一敗,渡江退進東平城後,卻變了個樣子,厲害得不象話。”

  我低頭沉思著,以前文侯說過,蛇人總兵力在二十萬上下,分兵十萬來攻帝都,被一把火燒掉一半多,可是剩下這四萬蛇人居然仍有這等實力,真個始料未及。現在蛇人的總兵力仍在十四萬上下,比帝都的兵力還要多。幸好它們發展過猛,兵力分散,如果當時這二十萬兵力全部用來攻打帝都,隻怕文侯的地雷陣也不能奏效了。

  蛇人實在太強了,我們在不斷進步,但蛇人的戰力卻象沒有底一般。這一場戰爭,到底到哪一天才是個頭?

  這一場會議開了半天也沒個結果,反倒是把我們出發時的信心打掉一半。文侯現在出兵,也是因為知道蛇人在冬天戰鬥力銳減。可現在已經很冷了,我們仍然未能有所進展,開春後蛇人反擊,那時就不知該如何應付了。會議結束後,屠方和鄧滄瀾、畢煒兩人繼續商議,我們則回營整理。我不知道他們能商量出什麽來,想必也不會有什麽奇策。

  錢文義和曹聞道兩人跟在我左右走出門,三人並馬而行。我還在想著這事,錢文義忽然道:“統製,若冬天仍不能攻破東平城,隻怕……”

  他沒再說話,曹聞道搶著道:“是啊,開春了還奪不回東平城的話,那可糟糕之極。”

  我點點頭道:“文侯大人組建地軍團,首要任務也就是協助水火兩軍奪回東平城,有屠將軍與鄧畢兩將軍聯手,我們兵力也占優,多半能有奇策,一戰成功的。”

  正說著,身後有人叫道:“楚將軍。”我扭頭一看,卻是邵風觀帶著諸葛方過來。我打馬過去,笑道:“邵將軍,好久不見了。”

  邵風觀臉上仍然掛著點似笑非笑的笑意,過來道:“楚兄,能說句話麽?”

  我心中一頓,道:“有什麽事麽?”生怕他說出什麽不妙的消息。他帶我走到一邊,小聲道:“楚將軍,聽說現在廉百策在你手下了?”

  我道:“是啊。你知道得倒也快,我是臨出發前才把他要過來的。”

  邵風觀沉吟了一下,道:“廉百策的本事盡夠,隻是這個人太勢利,你要當心,隻怕不會太忠誠。”

  邵風觀大概還在為廉百策當初沒和他同甘共苦而心存芥蒂。我苦笑了一下,道:“隻要他忠於國,縱然對我不忠,又有何妨?”

  邵風觀怔了怔,臉上又展開一絲笑意:“楚兄,你的心胸果然又開闊了許多,倒是我小氣了。”

  我笑了笑。在《勝兵策》中曾經寫道,用人之道,才為第一,德則次之。不管廉百策有多麽勢利,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當初回到帝都時,我也是個差點被殺頭的潰兵,若不是文侯破格提拔,我哪裏會有今天。我也不想多說這些,便道:“邵兄,你在東平城也呆了有一段時間了,難道蛇人真個無懈可擊麽?”

  邵風觀道:“蛇人退入北寧城時,畢煒開始也吃了個小虧,隻是等我的風軍團趕到,將平地雷從空中擲下,蛇人守勢登時崩潰。不過,現在到了東平城,情形就有些不同了,風軍團要飛過大江往東平城擲雷,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蛇人也學了乖,在城頭布置工事。他們的工事與我們完全不同,竟然將泥土堆上城頭,上麵再蓋上殘磚碎瓦,再在土中挖洞,如此一來,平地雷對它們的威脅就不大了。”

  這種防守辦法也隻有蛇人才做得到。我想了想,道:“蛇人守城章法如何?”

  邵風觀撇了撇嘴,道:“沒什麽章法,隻是一味惡戰。唉,就是這種惡戰,我們反倒毫無辦法,什麽誘敵之計,聲東擊西,對蛇人全然無用。如果全軍能衝到城下,要攻破城池隻怕不費吹灰之力,可偏生就衝不到近前,唉。”

  東平城北麵臨江,進攻的話,隻有借助鄧滄瀾水軍之力。但鄧滄瀾的水軍隻有一萬五千人,五六百艘戰船,單靠這點力量,的確還不足以對付蛇人。我歎了口氣,道:“真沒想到,這塊骨頭可真是硬啊。”

  “再硬也要吞下去。”邵風觀笑了笑,道:“今晚有空麽?來我營中陪我喝酒,有好東西給你嚐嚐。”

  我道:“今晚會不會有什麽任務……”邵風觀打斷我道:“你們剛來,哪兒會有事。放心,蛇人這回是一味死守,它們沒船,雖然會水也遊不過這數裏之闊的大江。”

  ※※※

  晚上向屠方告了假,我去邵風觀營中了。我去見屠方時,他仍然對著那地形圖苦思冥想,看樣子還想不出有什麽地方可以入手進攻。畢煒與鄧滄瀾在東平城與蛇人相持了那麽久,這兩人的將才都在屠方之上,他們一直都想不出良策,屠方多半也想不出來。

  一進邵風觀營中,剛通報過,邵風觀已迎了出來,笑道:“楚兄,你來了,進來進來。”他一把拉著我進了他的營帳,他的營帳很是幹淨,布置得也甚是得體,正中放著一張桌子,一鍋不知什麽肉正煮在上麵,香氣撲鼻,邊上還有幾盆菜。

  我坐了下來,笑道:“好香。這是什麽肉?”

  邵風觀得意地道:“你沒試過吧,嚐嚐吧。”他給我倒了杯酒,用筷子指指那鍋肉,道:“別的也沒什麽新鮮,這肉卻是難得的。”

  我夾了一塊放進嘴裏,剛一咀嚼,便覺這塊肉如同冰雪,入口即化,滿嘴香鮮。我詫道:“這是什麽肉?沒吃過啊,好象不是豬羊之肉。”

  邵風觀道:“哈,你當然不會嚐過了,整個帝國唯有這大江中才出產,別的地方都沒有的。”

  我道:“咦,是魚肉?我吃著可不象啊。”

  邵風觀道:“不是魚,這是江豬肉。江豬是大江中一種水獸,長得和魚一般無二,但周身無鱗,肉質極細。這江豬開春了也不算甚少,隻是一到春天肉質淡而無味,唯有冬天,脂滿膏肥,配上江邊的蘆蒿細煮,有一股異香。隻是江豬是躲在泥洞中過冬的,冬天極為難捕,今天我手下有幾個士兵巡邏時發現這江豬鑽出洞來,逮了個正著,算你有口福。”

  江豬肉味道甚美,我接連吃了兩塊,又夾了快蔬菜嚐嚐。隻是想到隔江便是蛇人,又是一陣煩亂,胃口也沒了。放下了筷子。邵風觀正吃得歡,見我放下筷子,詫道:“怎麽了?味道不好麽?”

  我道:“不是。我在想,不知屠爵爺有沒有破敵之策。”

  邵風觀道:“想這些做什麽,反正天塌下來壓住的也不止我一個,走一步是一步吧。”他伸出筷子,往鍋裏又夾了塊肉放進嘴裏,笑道:“反正我也想通了,我這條命原本就是揀來的,每活一天也是淨賺,不是算蝕本。”

  他說得滑稽,隻是我聽來卻又有著無限失望。第一次在東平城見到邵風觀時,他並沒有這樣玩世不恭,隻是自從甄以寧死後,他說出來的話也就總似冷嘲熱諷。一陣沒來由的傷悲湧上心頭,我也夾了塊肉,道:“是啊,想通了,都一回事,每活一天都是賺的。”

  邵風觀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又要說什麽,這時門外有個士兵高聲道:“邵將軍,鄧都督有請。”

  邵風觀皺了皺眉,道:“鄧滄瀾這個時候叫我做什麽?”看他的樣子似乎不想理睬,我道:“邵將軍,既然有事,還是去吧。”

  邵風觀道:“楚兄,別理他,若是屠爵爺召我我還不得不去,鄧滄瀾和畢煒兩人麽,讓他們等等也不算什麽。來,再幹一杯。”

  他倒滿了酒遞給我,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倒讓我代他著急。我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胡亂吃了幾塊肉,道:“邵兄,還是快點過去吧,我也吃得飽了,都吃不下了。”

  邵風觀打了個飽嗝,笑道:“楚兄,你膽子真小。也罷,再喝完這一杯,我去見見他們吧。”他又將我的酒杯也倒滿了,舉杯向我一迎,道:“來,楚兄,希望我們能在接下來的一戰中活下來。”

  從邵風觀的營帳出來,他上馬去見鄧滄瀾了。和他告別後,我向自己的營地走去,一路聽得江水湯湯,城中燈火闌珊,一副破敗氣象。東陽城和東平城夾江對峙,東陽城規模雖然不及東平城,倒也相去無幾。當初之江省向稱富庶,兩個城池都繁華無比,如今一個落在蛇人手裏,另一個的城民也逃得七七八八了,現在留在城中的根本沒有幾家平民。如果戰爭真有結束的一天,也不知東平和東陽二城需要多久才能恢複舊觀。

  剛到營門口,我跳下馬,邊上忽地閃出一人,低聲道:“統製。”

  這是廉百策的聲音。我道:“廉兄,是你啊,有什麽事麽?”

  廉百策曾經是東陽城的守將,現在卻隻是個小小的伍長。重遊故地,隻怕他也別是一番滋味。廉百策走到我身邊,小聲道:“統製,方才你與鄧畢兩將軍都碰過麵了吧?”

  我道:“是啊,今天剛到。”

  廉百策皺了皺眉,道:“統製,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我不等他說完,道:“廉兄,以後你有什麽話直說便是,我絕不會不讓你說的。”

  廉百策忙道:“是這樣的,統製,你也知道,當初我也曾經當過東陽城的守將。”

  我道:“是啊,也沒多久,才一年多的事。”

  廉百策道:“我在這兒呆的時間不短,之江省的冬天雖然沒有帝都那麽冷,但也寒意逼人。”

  我怔了怔,道:“怎麽了?難道冬天大江會凍住麽?”

  廉百策道:“老輩子人說過,大江也凍住過,不過我是從來不曾見過。統製,我想跟你說,冬天江水太冷,雖然蛇人在冬天戰力不強,可是在這麽冰冷的水中攻城,隻怕攻的一方更加吃虧。”

  我沉吟了一下,道:“這是個問題。不過,鄧將軍久經戰陣,隻怕早已想到這點了。”

  我剛說出口,馬上見廉百策臉上一陣黯然,想必他覺得自己的意見未受重視,忙道:“對了,廉將軍,你當初在東陽城守禦多時,你覺得從何處進攻東平城最為有力?”

  廉百策臉上又現出一絲喜色,道:“稟統製,末將覺得,要攻東平城,隻怕唯有正麵強攻一途。”

  我歎了口氣,廉百策在東平城呆得很久,他也說唯有正麵強攻,看來要進攻東平城,正麵強攻是唯一可行之策了。可是東平城的北麵是水門,鄧滄瀾的水軍力量不足以壓住蛇人,究竟怎樣才是進攻的最佳途徑?

  遣退了廉百策,我坐到自己營帳中,找出了書囊中的《行軍七要》和《勝兵策》來翻著。這兩本書我都已看得滾瓜爛熟,背都背得下來了。正看著,一陣風吹過,蠟燭光被吹得暗了下來,我伸手護住燭光,心中仍在想著戰事。

  蛇人的優勢在於單兵的作戰能力,以及直接的水中格鬥,這樣派水鬼隊去破壞東平城水門就不太可行。我們的優勢隻有兵力以及有飛行機、雷霆弩、神龍炮這一類武器,卻又並不是強到可以讓蛇人一觸即潰的程度,到底怎麽做才能攻進去?

  正想著,忽然聽得外麵有人道:“統製。”

  這聲音有點怯生生的,我抬起頭道:“進來。”

  帳簾被撩起了,進來的卻是簡仲嵐。他站在門口,有點猶豫的樣子,我道:“簡仲嵐,這麽晚了還有什麽事麽?”

  簡仲嵐走了進來,行了個禮道:“統製,末將有破敵之策想說。”

  我不由失笑。簡仲嵐這人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第一次對他有印象便是在蛇人圍困帝都之時,那次他也說有破竹之策,隻是我聽都沒聽,沒想到這回他又有計策了。我剛想讓他退下,轉念一想,在五羊城時若不是他提醒我,隻怕我也想不到何從景也會與島夷談判。這人年紀雖輕,但說出話來頗有根柢,他說的破敵之策縱然不可行,聽聽也好。我道:“說吧,有什麽破敵之策?”

  簡仲嵐本來有點猶豫,聽得我這般說,臉上露出喜色,道:“是。統製,末將幼年住在狄人中間,狄人逐水草而居,時常遷移,有時在沙漠裏會遇到流沙……”

  我有些不耐煩了,不知他說這些做什麽,道:“這和破敵之策有關係麽?”

  簡仲嵐道:“有啊。沙漠中的流沙與江水很有相似之處,一旦人馬陷入,便不住沉下去,再出不來了,因此那時探路這人一探到流沙,便有人用木板鋪出一條路。”

  我有些哭笑不得,道:“江水和流沙可不一樣,木板雖然也能浮在水麵上,可總不能在江上用木板鋪出一條路吧?”

  簡仲嵐道:“在江上當然不會用木板,可以搭浮橋啊。”

  他的話也不響,但我腦海中登時如閃電劃過,忽地一亮,猛地站起來道:“浮橋?”

  簡仲嵐道:“不錯。鄧將軍的水軍團中,大船不多,小船倒有不少。這些小船隻能載個七八人,運兵時無甚大用,但用來搭浮橋卻正好。現在天冷了,江麵上風浪不大,如果能搭一座從東陽直達東平城下的浮橋,則大軍可以直接抵達城下,與平城攻擊無異了。”

  我道:“正是正是。鄧將軍手下還有一些大的戰船,可以在兩邊擔任守禦之責,而風軍團也可以在空中拱衛,到時掩護地軍團突擊,同時火軍團也能直接衝到城下了。”我越說越是興奮,踱了幾步,道:“不錯,這是個辦法。簡仲嵐,我要給你記上一功。”

  簡仲嵐道:“多謝統製。”他臉上也浮起興奮之色。

  讓簡仲嵐回去,我仍在想著建浮橋的可能性。行軍時輜重營除了擔起運送輜重之責,若有河水擋道也要搭一下浮橋的。隻是在小河上的浮橋搭得很方便,拆下來也容易,要在大江上搭浮橋,我倒沒有想過,不知這到底有沒有可能。而且江闊數裏,水軍團的小船雖然不少,不知夠不夠把浮橋搭到城下的,而且這浮橋不知要幾日才能落成,蛇人若見到我們在搭浮橋,一定會衝出來進攻,要搭浮橋不是說搭就能搭的。廉百策對這兒地形最熟悉,我想他應該知道這主意可不可行。想到這兒,我也呆不下去了,走了營帳。

  一到外麵,守夜的士兵見我出來,不由一怔,道:“統製,這麽晚了還要出去?”

  我道:“我想找一下曹將軍麾下的廉百策,他住哪個營帳?”

  那士兵又是一怔,道:“曹將軍在那兒,那個廉百策我就不認識了。”

  我不禁失笑。現在前鋒營有五千人,便是我也隻認識一些將領,這些士兵除了本部諸人,別部的肯定都不認識。我道:“好吧,我自己過去。”

  曹聞道的營帳還是燈火通明,我剛走到近前,卻聽得裏麵一陣亂,曹聞道急急迎了出來,道:“統製!你怎麽過來了?”

  他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心中狐疑,道:“你在做什麽?”

  他道:“沒什麽……”見我要走進去,忙道:“統製,裏麵很亂,我在讓他們收拾。”

  他要不解釋還好,一解釋便讓我更加疑惑。現在不早了,哪有在這麽個夜裏整理的。我不顧他的攔阻,撩開帳簾走了進去,一進去,卻見兩個士兵正在抬著一張桌子,桌子上還鋪了一塊毛毯,地上放著個碗。見此情景,我恍然大悟,心知曹聞道定是在賭錢。

  軍中賭博成風,有些好賭之人甚至沒日沒夜地賭博,隻是我不喜歡賭博,他們在我跟前大多不賭。一路來時,日夜兼程,曹聞道也得不了空賭博,現在到了東陽城,這嗜好馬上又上來了,大概叫了麾下一些軍官在吆五喝六,隻是沒想到我會突然來這兒。我扭頭道:“你們在賭錢麽?”

  曹聞道臉一紅,道:“統製,都是我不好,我癮頭上來了,讓他們陪我玩兩把。”

  我微微歎了口氣。曹聞道這人別的都好,人也忠厚,就是有點不分輕重緩急。我低聲道:“平時玩兩把也沒什麽,隻是別玩得太急了,蛇人還在對岸,我們隨時就會出發的。”

  曹聞道驚道:“這麽快?我想總要休整幾天的。”

  我道:“你想過有可能如何進攻麽?”

  曹聞道道:“我和老錢也商議過,覺得除了正麵強攻,也沒別的好辦法。隻是正麵攻擊,鄧將軍的船隻又有點不夠,很難。”

  我點了點頭,道:“這也是。你們想不出什麽好主意?”

  曹聞道道:“現在還沒有。統製,你有什麽好主意了?”

  我道:“方才簡仲嵐來向我說了這事,我想聽聽廉百策的意思。他在麽?”

  曹聞道撇了撇嘴,道:“那個小簡啊,他有什麽主意。”

  我正色道:“曹兄,偏聽則暗,兼聽則明,簡仲嵐所言頗為有理,不能一概而論的。”

  曹聞道也不敢多嘴,道:“好的,我去把廉百策叫來吧。”

  我道:“不用了,我去找他。他是哪間?”

  “左邊第二間。”曹聞道說罷,忽然小聲道:“統製,我知道在營中賭博是不對,你不會責罰我吧?”

  我本來並沒想要責罰他,聽他這麽一說,又覺得不能太輕描淡寫了,便道:“責罰是不會,不過,以後營中熄燈,任何人都不得再做旁事。下回再有這等事,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曹聞道笑了笑,道:“是,是,遵命。”當士兵在側,他對我從來都是畢恭畢敬,但私下在一處時,他對我似乎沒多少尊重。

  到了廉百策那營帳邊,曹聞道叫道:“廉百策,你睡下了沒有?”

  廉百策在內應了一聲,撩開帳簾出來,一見我,卻是一怔,道:“統製!你怎麽來了?”說罷才行了一禮。我道:“廉兄,我有點事想問問你,去曹將軍帳中吧。”

  到了曹聞道帳中,我將簡仲嵐說的搭建浮橋之計約略一說,廉百策眉頭一皺,道:“隻怕做不到。現在正是水勢雖然不急,但大江上仍然時有大浪,而且大江寬達數裏,浮橋哪有這般容易?”

  我一陣失望。廉百策在東陽城呆了很長一段時間,他說出的話自然有理。我歎道:“看來也不成了……”

  哪知我還沒說完,廉百策忽然皺了皺眉頭,道:“也未必不可能!”我又驚又喜,道:“還可以?”

  廉百策抬起頭,道:“我在東陽城時,曾聽老輩人說過,很久以前,有人也想在大江上建起過浮橋,似乎是百多年前的事了。”

  我道:“成功了?”

  廉百策道:“那時南疆有一批貢品要送到帝都,東西太多,離天壽節又太近,而當時東平城的船隻盡是些小船,因此當時的東平城主征調船隻,在江麵搭起一座浮橋,將貢品直接運到東陽城。隻是,那座浮橋搭起後,貢品尚未運完便被大浪衝垮,當時在船上的貢品盡數落水,算是得不償失,後來也沒人再試了。”

  我道:“那也就證明浮橋搭不成吧。”

  廉百策道:“可是,那次是從東平到東陽,與如今相反啊。大江南岸較為險峻,水流也急,但北岸卻要平緩許多,從南至北難,由北而南卻要容易許多。”他說到這兒,忽道:“統製,我想過了,這浮橋若是從上遊開始,說不定真能搭起來!”

  我一時還弄不明白,道:“從上遊?為什麽?”

  廉百策蹲下地來,撿了塊石頭在地上劃著,道:“你看,這是大江。”他在地上畫了兩條線,算是大江,又在兩邊相對的畫了兩個方,道:“這是東平城,那是東陽城。浮橋若是直接從東平到東陽,直接橫跨大江,正好兜住江水,建橋的繩索上吃的力道極大。但若是北岸的浮橋不從東陽城出發,而是從上遊。”

  他說著,在上遊畫了一個點,斜斜畫了條線到南岸的東平城,道:“你看,如此這浮橋便是斜著跨過大江,繩索上吃的力道便要小許多了,搭起來也列可靠。”

  我已明白他的意思了。浮橋最主要的便是用繩索將船隻連到一處,廉百策所言,果然更容易搭建一些。但從東平到東陽,浮橋是一直線,要短許多,從上遊搭起的話,所用船隻便要多許多。我道:“這樣一來,船隻夠用麽?”

  廉百策微微一笑,道:“船隻的確不夠。”

  我歎道:“那還要說什麽,便是沒用了。”

  “船隻不夠,卻可以用別的代替。”廉百策的笑容有點莫測高深,“東陽城多的便是竹子,完全可以紮竹筏代替船隻。”

  竹筏!我腦海中忽地一亮,叫道:“不錯!你說的太對了!”

  之江省盛產竹子,據說有的地方號稱十裏竹海,滿山遍野都是竹子,因此之江省的日常器皿也有不少是用竹子做的。東平和東陽的竹子還不算多,卻也到處有竹園,便是城中的大戶人家,庭院中也總是植著幾本竹子。如果將船隻和竹子都征調起來,說不定真的夠用。我越想越興奮,道:“好,你馬上將這計劃寫下來,我去稟報屠爵爺。”

  廉百策道:“還早了點,要實地看看江水流勢才行。統製,末將不才,對東陽城地勢也算熟,願去勘探水勢。”

  我看了看天色,道:“晚上可去麽?”

  廉百策道:“晚間不易被蛇人發現,應該更好。隻是,楚將軍,你現在就要去?”

  我道:“事不宜遲,我們馬上去看看,將此事初步定下來。”

  廉百策大概也沒料到我會這麽急,想了想,道:“也好。隻是,統製,你水性如何?”

  我被他問得一怔,道:“還行,雖然算不上好,也淹不死的。”

  廉百策微微一笑,道:“不沉底便行,有我在,統製你便可放心。”

  我也笑了,道:“好,馬上把錢文義與曹聞道都叫起來,讓他們準備船隻。”

  叫起他們,曹聞道一聽我們要趁夜勘探水勢,嚇了一大跳,卻也堅持要和我一同前去。我拗不過他,也同意了,讓錢文義在岸邊接應。其實我更想讓錢文義一同去,錢文義畢竟是海邊長大的,水性更好一些。

  我們找了一條小船,這船也隻能坐五六個人,我與廉百策、曹聞道帶了另兩個會操槳的一同下船。在岸上時,聽到江水之聲也不覺如何,一到水麵,才知道江聲原來很響,幾如金鼓,浮橋若是直直通過去,恐怕隻能用鐵索才行。

  那兩個士兵操槳很熟練,我和曹聞道兩人劃槳隻能算充數,他們兩人一槳下去,船就在水麵上掠過。廉百策坐在船頭,不過用手探到水中試著水勢,漸漸已至江心。此時對岸越發清楚,看得到東平城隻有零星燈火。看來現在的蛇人已不再怕火,卻仍然不是太習慣。

  廉百策看了看對岸,又伸手到嘴裏舔了舔,試了試風向,道:“統領,東陽城如此的船隻有千艘麽?”

  我想了想,道:“小船的話,如果加緊征調,說不定能有。”

  廉百策道:“江闊四裏,斜著鋪設浮橋,則浮橋長度在五裏左右,大約有八百丈。平均每兩丈用船三艘,大概需船一千二百艘,加上竹筏,已經夠用了。”他又試了試水勢,道:“水流還有點急,隻怕非得在上遊四裏外下水才行。來,再往南岸走走,靠近些看。”

  我有點擔憂,道:“再近些,隻怕離東平城太近了……”

  蛇人天生會水,雖然它們沒有船的話遊不過四裏寬的大江,但遊個一兩百丈說不定還行。一旦被蛇人發現,我們這樣一艘小船隻怕是送死。廉百策倒有些不在意,道:“統製放心,小將耳朵甚靈,水中若有異響,我一定會聽到……”

  剛說到這兒,他忽然臉色一變,我吃了一驚,道:“怎麽了?”

  廉百策抬起頭,臉已變得煞白,喝道:“快往回劃!快走!有船從南岸過來了!”

  我耳中仍然滿是江聲,根本聽不到別的聲音,曹聞道看來也比我好不了什麽,同樣一臉茫然,但廉百策說得這麽慌,隻怕不會有錯。我們加緊往回劃,廉百策也拿起一把槳劃了起來。蛇人敗退到大江邊時遭到鄧滄瀾與李堯天的水軍團截擊,損失很重,北上時的船隻也大多被我們奪下,但畢竟還有一些的,恐怕蛇人發現了我們,出來追擊了。我們現在過江心沒多少,隔得那麽遠蛇人居然也會發現我們,真是怪事。海老在符敦城時曾對我說過,蛇人目不能視遠,現在又是深夜,它們到底是怎麽發現我們的?

  廉百策劃了幾下,忽然皺了皺眉,道:“停下!”我也沒在意他這般命令,停下手中的槳,曹聞道罵道:“做什麽?一會兒讓我們逃,現在又要停下。”

  廉百策道:“似乎不是我們的,現在這聲音停下來了。”他俯下聲,耳朵貼在船幫上聽了聽,忽然道:“不對!有刀槍撞擊之聲,是在動手了!”

  我們不由一愕。難道有人會從東平城過來麽?不對,更可能的是,那些人和我們一樣,也是趁夜來勘測水勢的,隻是他們離東平城太近了,以至於被蛇人發現。

  廉百策還在聽著,一邊道:“沒錯,確是有人江上交手了,聽聲音,似乎很不妙……哎唷,有人落水了!”他說得繪聲繪色,曹聞道喝道:“喂,廉百策,你別胡說八道來嚇人,我怎麽什麽都沒聽到。”

  廉百策道:“現在刮的是北風,你在風中聽當然聽不到,若是貼到船幫上聽從水裏傳來的聲音,便可以聽得出了。”

  曹聞道半信半疑,俯下身子去聽,我也將耳朵貼到船幫上。剛一碰上,隻覺江聲一下大了一倍,直如金鼓齊鳴,別的什麽也聽不出來。這時曹聞道叫道:“我聽不出來!統製,你聽到了麽?”

  我皺了皺眉,道:“廉兄,你真的聽到了麽?”說實話,我也不是很信。廉百策有些委屈,道:“當然,末將在東陽城呆了好多年,那時有一陣連睡都睡在船上,看得熟了……”

  他還沒說完,江麵上忽地一亮,過了一會,聽得很輕的“嘣”一聲。這聲音又輕又悶,但我知道,那是火雷彈的聲音!

  廉百策說的一點沒錯,確是有人在江上,而且,那是帝國的人!我拿起槳,道:“快,過去看看!”

  曹聞道驚道:“統製,你真要去看?”

  我道:“那些人已到危急關頭,說不定是帝國的將領。我們靠近些看,若不是,再逃也來得及。”

  這時忽然江麵上空又閃了一下,這回不是貼著江麵的,看得更清楚。我再無懷疑,道:“看,那是在求援!”

  曹聞道還要說什麽,廉百策點了點頭道:“不錯。曹將軍,你帶著弓箭麽?”

  曹聞道身邊帶著那把短弓,他拿出來道:“帶著,隻是在江上恐怕射不中。”

  廉百策道:“你守著,我來回他一個信號。”他的本領都在弓上,身邊也帶著一把短弓。他搭起一支箭,從懷裏摸出一塊汗巾包在箭頭,又拿出火鐮來打著火絨,點著了那塊汗巾。看著汗巾燒了一陣,他才仰天射了出去。

  江上風大,汗巾上的火一下被吹滅了,但餘火不熄,一個紅點射向空中。他射完這一箭,卻見南邊江麵上忽然閃起一個亮點。也虧得東平城中暗淡無關,這個亮點很是清晰,在江麵上晃了幾晃。我知道那是水軍的燈語,也不知是什麽意思,正要問廉百策,他卻在一邊驚叫道:“統製,那是鄧滄瀾!”


  第十八章 重奪東平

  我們所乘是輕舟,劃船的那兩個士兵還有廉百策都是能手,我和曹聞道雖然不太熟練,力量倒也足夠,船速很快,隻不過一瞬,已欺近了那艘船。

  真是鄧滄瀾麽?我還是有點擔心。此時已經到了距那船還有十餘丈的地方了,隱隱約約已能聽到兵刃相擊之聲。我站在船頭,高聲道:“我是橫野將軍楚休紅,前麵是鄧將軍麽?”

  風是從北刮向南邊的,我的聲音肯定能傳到他們那邊。過了一會,那邊又有一個亮點閃了閃,廉百策叫道:“正是!統製,那正是鄧將軍!”

  鄧滄瀾一定也和我們一樣,趁夜色來勘測水勢的。恐怕他自恃水戰精熟,離東平城太近了,被蛇人發現後遭到追擊。我道:“快靠過去,助鄧將軍一臂之力!”

  曹聞道叫道:“遵命!”廉百策卻道:“不能靠近十丈以內,若是被蛇人纏住,我們也要麻煩。把船工倒過來!”

  蛇人天生會水,又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縱然水溫太冷,它們力量大打折扣,仍然不是我們可以對付的。我道:“總不能見死不救,武器準備好,上吧。”現在我倒是慶幸帶來的是曹聞道而不是錢文義了。曹聞道箭術比錢文術強許多,廉百策更是少有的神箭手,有他們在我身邊,遠近都有攻擊力。

  我拔出百辟刀,站在船頭盯著前麵。現在水聲更急,已經聽得到刀槍撞擊之聲,隱約也可以看到前方水麵上的兩艘船了。那兩艘船都是小船,靠北的那艘多半是鄧滄瀾所乘。我正看著,廉麵策忽道:“統製,不能靠近了!”

  現在相距大約有十餘丈之遙,因為天色太暗,仍然看不清,隻能看到那艘小船上三四個人正全神貫注地站著,不知為什麽,卻不劃動。我道:“他們為什麽不劃?”

  廉百策道:“多半水中有蛇人,鄧將軍他們分不出手來。”

  我看了看船中,裏麵有一根拴船的繩子,這繩子也不太長,隻有五六丈遠,扔給他們的話,現在夠不著。我道:“靠過去吧,再近一些。”

  說出這話,我也有點惴惴不安。廉百策倒沒說什麽,伸手向那兩個劃槳的士兵做了個手勢,自己則貼到船幫上聽了聽,道:“水中有五個蛇人。還好,不算太多。”

  就算隻有五個,我們連同鄧滄瀾的人加在一塊也不超過十個,仍然不會是蛇人的對手。我將那繩子繞成個繩圈套在臂上,站起來大聲道:“鄧將軍,聽到我的話麽?”

  鄧滄瀾的聲音在水麵上傳了過來:“楚將軍,你們若無實力,不要靠近,馬上回去!”

  我笑了笑,道:“大丈夫豈是貪生怕死之輩,你看準了!”

  我嘴上說得豪勇,心中卻仍然有些擔憂。我的主意是把繩子扔過去,讓他們綁在船頭,我們把他們拖過來。隻是繩子雖然又粗又重,要扔直了實在不容易。我解下腰間的流星錘,雖然有點舍不得,但這回也隻能這麽辦。我將流星錘綁在繩頭,在頭頂劃了幾個圈,叫道:“接住了!”

  流星錘我本時也經常在練習,五步之內可以百發百中。五步大約也就是丈許開外,現在有五六丈,我隻要能扔到船上就可以了。我一將流星錘扔出,大叫道:“接著!”流星錘帶著風聲向鄧滄瀾那船飛去,另一手極快地放著繩圈。

  現在又靠近了些,隻有四丈許了,現在可以看清前麵船上的人影。流星錘飛出時正對著鄧滄瀾的船隻,但到了他們船頭卻還差了尺許。我心知一旦流星錘一旦落水,但隻能收回來再扔一次了,隻是不知還有沒有這個機會,蛇人一定已發現了我們的意圖。心中正自一沉,卻見那船上一人飛身撲出,一把抓住了流星錘。

  好!我隻覺繩子上一沉,正待喝采,哪知采聲未曾出口,水中忽然飛起一道刀光。

  刀光掠向那人的手臂。如果這水中的蛇人是砍向繩子的,我倒還不曾擔心,繩子並沒有繃得很緊,它一刀未必能砍斷繩子,但砍向那人手臂,那人就隻能棄繩了。我已打算收回來再擲一次,誰知那人一聲慘叫,繩子卻並不鬆,反倒繃得更緊。

  這一刀砍斷了那人的右臂,但那人竟然又伸出左手,連斷臂帶流星錘都抓在手中了!

  我不知這人到底是誰,聽聲音也不是鄧滄瀾,多半是個水軍團的士兵。水軍團的士兵如此堅忍強悍,實是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都驚得呆了。這時隻聽得曹聞道叫道:“統製,快把繩子綁好!”

  他和廉百策同時射出一箭。雙箭貼著水麵齊出,此時相距不過數丈,他兩人都是出色的箭手,那個方才砍斷了水軍團士兵手臂的蛇人半身已露出水麵,正待收刀再砍,那兩箭齊中它的頭顱。蛇人雖強,但如此要害中箭,哪裏還活得了,一聲響,一條長長的身體登時浮出水麵,隻無力地拍了拍。

  雖然那個水軍團士兵失了條手臂,但繩子還是抓住了。我急忙將繩子拴在船尾,道:“快劃,快劃!”

  那兩個士兵手起槳落,一根繩子登時繃得筆直,離開了水麵,鄧滄瀾他們被拉得一震,一個踉蹌,船已被我們拖了回來。我緊盯著當中的水麵,生怕有蛇人會突然冒出頭來砍斷繩索。正看著,廉百策忽然叫道:“統製,有蛇人過來了,兩個!”

  我也聽到了水聲,但周圍漆黑一片,根本看不出來自何方。我叫道:“看著水麵,一露頭就射死它!”

  剛說完,當中的水麵上一聲響,一個蛇人突然冒出頭來。這蛇人出現得太過突然,從黑水中突然出現,簡直就象一個噩夢。我冷不防被嚇了一大跳,還沒反映過來,曹聞道和廉百策已同時發箭。他們兩人發箭幾乎同時,但廉百策手一顫,竟然連發三箭,快得異乎尋常,比我發一箭更快。那個蛇人的頭剛露出水麵,便被箭矢貫腦而入,登時斃命。

  我舒了口氣,道:“好!”廉百策卻仍是如臨大敵,在弓上又搭上三支箭,道:“還有一個在水中,小心了。”

  我道:“你們守住那繩子,諒它也過不來。”有曹聞道和廉百策這兩個神箭手,蛇人在水上一冒頭便會被射死。此時兩個劃槳的士兵正拚命劃著,拖著鄧滄瀾那艘小船向北岸而去,卻不知鄧滄瀾他們為什麽卻不劃槳。我長聲站在船頭,正待高聲叫他,剛張開嘴還不曾說出話來,耳中猛地聽得一陣水響,眼前卻是一暗。

  一個蛇人突然衝破水麵,直直衝起,手中握著一柄大刀,向我兜頭劈來!

  我嚇得魂飛魄散。這蛇人一直伏在水下潛遊,直到現在方始發動,如果我們被它斬殺,那鄧滄瀾他們前後遭到夾擊,想再逃出去,已是勢比登天。可是這蛇人來得太過突然,此時想逃都逃不開了,一邊曹聞道和廉百策都驚叫起來,我咬緊牙關,不顧一切舉刀向那蛇人砍去。這蛇人的一刀我已是擋不住了,現在隻有與它硬碰硬,來個魚死網破。這一刀下去,我的一刀大概可以砍中蛇人前心,但那蛇人的刀也定可將我的頭顱砍成兩半,可這時也由不得我多想。

  哪知我的刀剛舉起,眼前忽然又是一黑,曹聞道一躍而起,一把抱住那蛇人,猛地翻向水中。那蛇人也沒料到居然會有這種變故,被曹聞道一撲,半個身體向後仰去,手中的一刀卻砍得偏了,擦著我的身體掠過,正砍在船幫上。蛇人的力氣大得驚人,這一刀深深沒入木中,如果再用點力,隻怕會把這艘小船都攔腰砍成兩半。刀入木太深,被裂口緊緊咬住,那蛇人卻還不肯放手,拚命抓著刀柄,但半個身體已被曹聞道抱著倒向江水中。

  “砰”一聲,冰冷的江水飛濺而起。在水花中,我見那蛇人的一隻手還抓著刀,這等機會實是千載難逢,百辟刀一橫,一掠而過。那蛇人的一根前肢被我一刀砍下,隻聽得江水又是一陣響,便如開了鍋一般,想必是那蛇人負痛掙紮。我擔憂曹聞道安危,也顧不得一切,左手往江水中一攬,一把抓住了那蛇人的尾巴,那蛇人的下身趁勢一下卷住我。“砰”一聲,冰冷的江水飛濺而起。在水花中,我見那蛇人的一隻手還抓著刀,這等機會實是千載難逢,百辟刀一橫,一掠而過。那蛇人的一根前肢被我一刀砍下,隻聽得江水又是一陣響,便如開了鍋一般,想必是那蛇人負痛掙紮。我擔憂曹聞道安危,也顧不得一切,左手往江水中一攬,一把抓住了那蛇人的尾巴,那蛇人的下身趁勢一下卷住我。

  江水陰寒徹骨,蛇人遇寒之下,果然戰力大減,力量比平時弱了好些,當初第一次遇到蛇人時,我也曾被那蛇人卷住,那時如同被綁得嚴嚴實實,毫無還手之力,但此時卻還有反擊的餘地。饒是如此,我仍然被那蛇人纏得一個踉蹌,差點也摔向水中。正在危急,卻覺有人一把抱住我的後腰,卻是廉百策見我危急,猛地拖住了我。

  我被廉百策抓住,心中一定,勇氣大增,人趁勢一蹲。蛇人力量甚大,一艘小船被它扯得東倒西歪,但一時卻也扯不了我入水。我不待它再有什麽舉措,百辟刀猛地向前推去,一下刺入那蛇人體內。那個蛇人負痛之下,又是猛力一扯,這一扯的力量大得驚人,若不是廉百策緊緊抓住我,我定會被扯下水去的。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百辟刀吹毛可斷,拚命向前劃去,這一刀將那蛇人的身體都從中割了長長一條口子,一股腥臭之味衝鼻而來,那蛇人的五髒六腑都從破口中擠出。我也顧不得一切,揮刀亂砍,隻覺那蛇人纏住我的力量越來越小,終於鬆開了我滑入水。

  那蛇人的軀體一落入水中,我馬上搶到船邊叫道:“曹聞道!曹聞道!”心中驚恐萬分,不知曹聞道生死如何。剛喊了一聲,突然間船邊的水“嘩”一聲響,一個人頭從水底鑽了出來,我嚇了一大跳,差點就要揮刀劈去,定睛一看,正是曹聞道。他嘴唇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不住打著哆嗦,我又驚又喜,將百辟刀一把插入刀鞘,抓住他的肩頭,叫道:“老曹,快上來!你沒事吧?”

  曹聞道已是筋疲力盡,身上沾了水,更是沉重,我拎了一下,哪裏還拎得動。廉百策搶過來幫我抓住了曹聞道,兩人同時用力,才把曹聞道拖上船。他一上船,隻張大了嘴不住喘氣,雙手抱住肩頭,待定了定神,向我笑道:“統製,真是兩世為人。”

  曹聞道沒事,比救出鄧滄瀾更讓我興奮。我抓起一把槳,叫道:“快劃快劃,回去再說!”此時離東平城太近,天知道蛇人會不會大舉出擊。曹聞道歇了歇力,也抓起一把槳來劃著。我一邊劃,一邊看著後麵鄧滄瀾的船,他們也正在拚命劃著,耳邊隻聽得江聲此起彼伏,一如金鼓。

  離岸還有十餘丈,有兩艘小船如飛向我們駛來。黑暗中,我聽得錢文義高聲道:“楚將軍,楚將軍是你麽?”他的聲音在江風中又粗又破,但聽在我耳中,不啻天音。我站起身,叫道:“錢文義,快過來,鄧將軍也在!”

  錢文義聞聲急急過來,將我們兩艘船接應到岸邊。待鄧滄瀾也登了岸,我走過去行了一禮,道:“鄧將軍,末將救援來遲,望將軍恕罪。”

  我與他同是偏將軍,但他是水軍團統領,實權比我要大得多。他向我還了一禮,歎道:“楚將軍,此番真是多虧你了,我先將受傷的弟兄送去醫治,再來向楚將軍道謝。”

  我和鄧滄瀾交往不多,他向不多言,但秉性甚是寬厚,風評甚好。我又行了一禮,道:“我也得回去換身衣服,先行告退了。”

  方才這一番折騰,我身上的戰袍也濕了許多。回到營中,先將曹聞道送回自己的大帳,看他雖然凍得瑟瑟發抖,倒也無甚大礙,我放下心來,回自己帳中換了件戰袍。今天這次實地戡查雖沒有太大效用,但看到冬天水勢甚緩,用廉百策所說的辦法,證明建浮橋是完全可行的。我坐到桌前,拿出了那盒刻刀,一邊胡亂刻著一匹馬,一邊想著這事。更想著,帳簾挑起,一個護兵進來道:“楚將軍,鄧將軍求見。”

  鄧滄瀾果然來了!我放下刻刀,道:“快請快請!對了,泡壺茶上來。”

  那護兵剛出去,鄧滄瀾挑簾進來了。他也換了身衣服,樣子顯得極其儒雅。一見我,他行了個禮道:“楚將軍,今日援手之恩,鄧滄瀾沒齒難忘。”

  我扶住他道:“鄧將軍請坐,我也正有些事要跟你說呢,坐吧。”

  鄧滄瀾坐了下來,看到我桌上放著的刻刀,道:“楚將軍原來還有這雅好?”

  我笑了笑,道:“散散心的。對了,鄧將軍,我有個屬下提出一條破敵之策,末將以為大為可行,想聽聽鄧將軍的意思。”

  鄧滄瀾也笑了笑,道:“楚將軍,讓我猜一下可好?是不是要搭建浮橋?”

  我吃了一驚,道:“鄧將軍,原來你也想到了!”

  鄧滄瀾點點頭,道:“此計我也早就想過,隻是當初兵力不足,當時水勢一直很急,畢煒又是一根筋,我怕他弄巧成拙。如今屠將軍援兵來到,兵力已然足夠,天公作美,水勢也日日減緩,當是到了用這條計的時候了。”

  我暗自咋舌。鄧滄瀾有水戰第一之名,雖然我私底下覺得他較李堯天尚有不如,卻的確名不虛傳。他歎了口氣,又道:“這些天我日日晚間都在戡測水勢,已將江麵可搭浮橋之處約略畫成。隻是我也小看了蛇人,今晚靠近東平城太近,若非楚將軍救援,隻怕便回不來了。唉,真是還不夠份量啊。楚將軍,你原來也去戡測水勢啊?”

  他雖然在自謙,但我心中實已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哪裏是不夠份量,我以為建浮橋之策是我軍想出的奇計,誰知早已經鄧滄瀾算度之中了。我道:“鄧將軍,搭建浮橋的話,從上遊出發,建成時當要容易很多。”

  鄧滄瀾有些動容,在桌上一拍,道:“正是!楚將軍,我隻道你精於陸戰,原來對水戰也如此精通!”

  我被他說得有點臉紅,道:“哪裏是我想得到,是我手下一個叫廉百策的將領想的。”

  鄧滄瀾道:“廉百策?當初他不就是東陽城的守將麽?原來現在在你的手下了。”

  我又吃了一驚,道:“鄧將軍你也知道他?”

  鄧滄瀾微笑道:“我聽說過此人,據說他頗知兵法,隻是當初東平城一敗,此人下落不明。楚將軍,你真有知人之明啊,不愧文侯大人賞識。”

  他的話說得太過客氣,我不免略略有些尷尬,但心中卻也有點得意。這時那護兵端了茶上來,我倒了一杯,道:“雖然端茶多是送客,不過這一杯是以茶代酒,敬鄧將軍的。”

  這番話不全是客氣,鄧滄瀾確實是今世名將。鄧滄瀾端起茶,微笑道:“楚將軍客氣。”

  喝下一杯茶,鄧滄瀾道:“楚將軍,此番有你助陣,這一戰奪回東平城的把握又大了幾分。今日太晚了,明日我便將這計策在會議之中提出,請楚將軍指正。”第二日,鄧滄瀾立即提請屠方召開緊急會議。這次會議,唯有屠方與我們一眾偏將軍才能列席。會議上鄧滄瀾終於將他的計策說了出來,居然大大吹捧我一番,說此計是他與我一共想出的,聽得我頗為不自在,畢煒在一邊看我時,眼中已有掩飾不住的妒意。屠方聽得此計,大喜過望,商量之下,覺得大為可行。鄧滄瀾對此事已準備多時,廉百策所說的船隻不夠,編竹筏代替的計策他也想到的,早已準備下大批的竹竿,足敷使用。眾人商議之下,決定立刻準備此事。可是要搭建浮橋仍然很不簡單,鄧滄瀾雖然觀測水勢,已畫出了一張很詳細的圖,但要將浮橋建起來,沒有一個人敢打包票。

  會議過後,我打馬回到營中。一進營門,隻聽得裏麵一陣呼喝之聲。那是曹聞道和錢文義正領著士兵們操練,另一邊陳忠和廉百策也領著一批人在練斧練箭。隻是錢文義帶著一些士兵練刀槍擊刺,曹聞道和一些士兵卻赤手空拳,跟著唐開在打拳。一見我回來,他們都停了下來,曹聞道跟錢文義過來向我行了一禮,道:“將軍,商議得怎麽樣?”

  我翻身下馬,將馬匹交給護兵,道:“屠將軍已經同意此計了。”我看了看曹聞道帶的那些兵,又道:“你怎麽練拳腳了?”

  曹聞道笑了笑,道:“統製,昨晚上險死還生,末將覺得隻練刀槍尚有不足。一旦武器沒了,豈不是任人宰割?錢將軍說起唐兄的斬鐵拳好生厲害,我想學學。也不用個個學到唐兄的程度,會個三招兩勢,到時就算手無寸鐵,也不至於沒還手之力。”

  我點了點頭,道:“曹兄所言極是。軍校中重刀槍兵法,輕拳腳之術,這確實有些偏頗。隻是唐兄的斬鐵拳拳路很是繁複,你們學得如何了?”

  唐開忙道:“楚將軍,當初周都督傳我一套簡化了的斬鐵拳法,隻有九個招式,連環使用,威力也不算小,適合軍中使用,我教曹將軍他們的便是這路。”

  我在五羊城時也跟著唐開馬馬虎虎學過一點斬鐵拳,自覺雖比不上唐開的水準,但我的拳法底子不壞,一掌已能斬斷手指粗細的樹枝。聽唐開這般說,我道:“是麽?斬鐵拳還有這些花樣?”

  唐開點點頭,道:“斬鐵拳本是周都督家傳拳術,聽說共有山、水、風、火、雷、天、日、月、羅睺計都九路,隻是周都督隻傳了我前六路,後三路隻人已沒人會,已成絕響矣。”他說到周諾時,仍然尊其為“都督”,話語音不甚唏噓。我知道他對周諾依然十分忠誠,而周諾正是死在我和曹聞道兩人刀下,他現在卻是我的屬下,心中一定很是矛盾。我怕他再想周諾,忙有話岔開道:“還有水這一路?”

  唐開眼睛忽地一亮,道:“這路水拳正是適合在船隻之類動蕩不定的地方用的,若是在水麵上,這路拳法極是適用。”隻是他眼中的亮光一閃即沒,又黯然道:“隻是這路拳很繁,一時也學不了。”

  我拍拍他的肩,道:“唐兄,你還是將這些拳法整編出來。斬影刀與斬鐵拳,那是西府軍武功中的雙璧,該發揚光大。”

  唐開又點了點頭,道:“是。”

  我們正說些閑話,營門口忽然有一陣亂,一個士兵急急路過來,到我跟前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外麵來了幾個百姓,說想投軍。”

  要投軍的百姓也並不少,現在兵荒馬亂,尤其是東陽城,已成前線,城中平民大多逃到後方去了,留在城中那些城民則多半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本來也沒什麽事好做,從軍後倒能吃得飽飯,因此時常有人來投軍,隻是投到我這兒來的還是第一次。我道:“是麽?我去看看。”

  我帶著曹聞道向營門口走去。一到門口,卻見有十來個人正圍在執勤的哨兵跟前說什麽,那哨兵見到我,走過來行了一禮道:“楚將軍,這幾位想要投軍。”

  我走上前去,看了看那幾人。這些人身材雖不甚高大,卻個個十分結實。我微笑道:“幾位是想從軍麽?”

  有一個人越眾而出,向我施了一禮,道:“楚將軍,小的馮奇,見過楚將軍。”

  這馮奇身材很是瘦削,甚至有些單薄,怎麽看都不太象能上陣的。我有些懷疑地道:“馮先生,要當兵,可是件危險的事,你會用兵器麽?”

  馮奇淡淡一笑,道:“楚將軍,我們兄弟十人以獵戶為生,都學過些武藝,請將軍放心。”

  另外幾個人身體都很結實,但這馮奇怎麽看都不象有本領的人。我道:“馮先生,蛇人的力量強得非同尋常,我看你身體單薄,似乎不適合當兵啊。”

  馮奇頓了頓,道:“楚將軍,在下力量不算大,刀槍擊刺之術也不精,不過將軍有所不知,我另有一種本領,大概在戰場上很是有用的。”

  我大感興趣,道:“什麽本領?”

  馮奇道:“彈弓。”

  我怔了怔。彈弓是小孩子常玩的玩意,這難道也算一種本領?馮奇似乎也看出我的疑惑,道:“楚將軍不信,請試試吧。”他從懷裏摸出一把彈弓來,這彈弓和小孩玩的大不相同,大了幾倍,他伸手從腰間摸出一顆石丸,道:“楚將軍,你指個靶子給我。”

  我看了看四周,高聲道:“廉百策!”

  廉百策正在指點著那五十個箭營士兵練弓,聽得我的叫起,走過來道:“楚將軍,有何吩咐?”

  “拿個靶子過來。”

  靶子拿來後,我道:“你就射一下這靶子看。”

  這是箭靶,放在了百步外。馮奇道:“楚將軍見笑,我這彈弓隻能打數十步,現在太遠了點。”

  一百來步,對於練箭的人來說,隻要練了幾天就能射到了。聽得馮奇這般說,廉百策微微撇撇嘴,高聲對一個士兵道:“拿近點。”

  等靶子拿到了五十步外,馮奇才道:“好了!”他將手中石丸掂了店,裝到彈弓的皮套上,忽地擊出。“啪”一聲,那靶子發出一聲響,居然還晃了晃。馮奇轉過頭道:“楚將軍,請看吧。”

  箭靶是木頭做的,平時箭射中後就能插在上麵,馮奇這顆彈丸竟然也嵌在了木頭裏,看來力量也不算太小。這當然是種本領,隻是這種本領在戰場上卻沒多大用處。我有些躊躇,道:“別人也都會打彈弓麽?”

  馮奇怔了怔,道:“他們不會這個。不過他們都是練劍的,劍術很不壞。”

  劍術?我心頭一動,臉上卻不露出異樣,隻是道:“本領確實不錯。隻是現在打獵收成不太好吧?”

  馮奇歎了口氣,道:“一打仗,野獸都跑光了,現在當真打不到什麽東西,所以想投軍來吃口飽飯。反正爛命一條,與其餓死,不如戰死。”

  我道:“不過,當軍人是朝不保夕的,你們有這手本領,當獵戶也可過日子了,還是到帝都謀個事做做吧。”我伸手到懷裏摸了摸,從錢袋裏數出十個金幣,道:“這些給你們當路費吧。”

  馮奇大失所望,道:“楚將軍,你不要我們當兵?”

  我淡淡一笑,道:“兵者凶器,我倒希望永遠都不要再打仗了。如果你真的想從軍,請去帝都投效,前敵是不招新兵的。”說著把那十個金幣放到他手裏。馮奇圓睜雙眼看著我,眼裏也不知是什麽神色。打發走了這十個人,曹聞道便急道:“統製,我真弄不懂,這姓馮的本事雖然華而不實,但多少也有點用,為什麽不要他?”

  此時馮奇他們已經走出了營門。看著他們的背影,我低聲道:“曹兄,你不知道,我想我一定還會碰到他們。”

  曹聞道詫道:“什麽意思?”

  “東陽城一帶有獵戶麽?”

  曹聞道還不知道我的意思,廉百策忽然在旁邊插了一句道:“不錯。東陽城以農耕為主,野獸很少,附近很少有以獵戶為生的。”

  曹聞道道:“他也沒說住在附近啊,這有什麽?”

  我看了看廉百策,廉百策笑了笑,也看了看我,才道:“曹將軍有所不知,若他們真是獵戶,眼下留在東陽城,豈不是大為可疑?戰事一起,這一帶根本打不到獵物,若他們真有心要投軍,鄧將軍和畢將軍的部隊在這兒駐紮了那麽久,早就投了。而前鋒營不過是援軍中的一路而已,他們不找別人,卻專找前鋒營來投軍,此事大有蹊蹺。何況,獵戶用劍,我還沒聽說過。”

  曹聞道怔了怔,想了想,道:“是啊,你這般一說,他們的行蹤確實有點可疑。難道,他們是跟著我們來的?”

  我點點頭,道:“他們衣服上多有塵土,你不覺得他們穿得厚了點麽?”

  現在天氣雖冷,但東陽城的氣候較帝都還是暖和許多。曹聞道聽我這般一說,才恍然大悟,道:“正是!那麽說來,他們是剛從北邊趕到東陽城來的。”

  “要投軍,在帝都投效方便得多,他們一路趕到東陽城,卻隻為投到前鋒營這麽個偏師裏來,這事你說沒什麽可疑麽?”

  曹聞道想了想,又道:“那他們到底是些什麽人?”

  我道:“現在雖然不敢肯定,但那馮奇說他們擅長使劍。用劍的,大多是法統中人,可他們明明又不是兩派法統的人物。跟我有仇,又擅使細劍的,隻怕,隻有當初路恭行為二太子訓練的一支黑衣決死隊。”

  二太子叛亂失敗後,當初那支決死隊也降的降,死的死,逃得逃了。我雖然不敢肯定,但這馮奇多半便可能是決死隊成員。曹聞道叫道:“統製,你既然知道他們如此可疑,為什麽不拿下他們細細拷問?”

  我歎道:“拿下他們有什麽用?他們多半想殺了我為路恭行報仇。唉,單憑這份忠心,我就不忍殺了他們。”

  我剛說出口,卻見一邊廉百策臉色有點尷尬,心知我這話讓他也頗有感觸。如是錢文義在,我這話恐怕也要讓他們多心。我把廉百策收歸麾下,邵風觀說廉百策這人勢利,不可用。我雖然不以為然,但心中多少有點芥蒂,剛才這番話確實也是說給廉百策聽聽的。

  曹聞道也歎道:“統製,你良心也太好了,唉。”

  我暗自苦笑。讓他們各自回死後,我回到自己房裏休息。躺在椅子上,我暗自想著方才的事。我良心太好了?也許是,也許不是。出生入死了那麽多次,現在前鋒營中,也隻有曹聞道從來不曾叛過我,便是陳忠,當初也因為從屬邢鐵風,跟我對陣過。要活下去,就得多用這些權術吧。隻是越用這種籠絡人的權術,我就越覺得是在迷失自己。

  唯刀百辟,唯心不易。這也太難了。

  接下來幾日,全軍都在準備著做浮橋。現在天氣還冷,蛇人行動很少,從不主動出擊,但畢竟馬上就要開春。開春轉暖,蛇人肯定又要發動攻擊的,那時攻拔東平城就更強了。天氣一暖和,蛇人有東平城做據點,得到生力軍補充後再次大舉北上,那帝國又要危險了,所以無論如何,都必須在冬天結束前奪回東平城。

  勝負在此一舉。隻是,現在似乎每一戰都是生死之戰了。的確,我們失敗得太多,也太慘,已經再經不起一次大的打擊。如果再有一次南征軍那樣的敗績,就算文侯還能再招十幾萬士兵入伍,可是人類的信心也已經蕩然無存。

  一定要贏!每個人都這樣想著。

  一天天過去,轉眼就又是三天了。這三天裏,浮橋的材料已準備得差不多,本來就該出擊了,但沒想到天公不作美,昨天起了大風,江上浪濤一下大了許多,早上更下起了雨,小船都不敢駛出去了,要搭浮橋自然更加困難,因此已經整裝待發的全軍又被告知靜候天氣轉變。

  這三天邵風觀的風軍團極其忙碌,天天出發觀察蛇人動向。平時他有空就叫我一塊兒喝兩杯,這幾天卻是滴酒不沾,我也見不到他的人。

  今天天氣太差了,我們都躲在營裏待命。我和李堯天喝了幾回酒,倒是對他們那種句羅島的石板烤肉情有獨鍾。在這兒雖然弄不到石板,鐵板倒是容易的。拿了塊鐵板在炭爐上燒得火熱,切了一盆羊肉自己邊烤邊吃。我沒什麽酒癮,所以隻拿了一小杯酒慢慢抿著,算是意思意思。正吃喝道,一個護兵走進來道:“楚將軍,鄧將軍來了。”

  鄧將軍?我怔了一怔,一時竟想不起是誰。正在這時,卻見鄧滄瀾走了進來。我大吃一驚,連忙跳了起來,走上前去行了一禮,道:“鄧將軍,你怎麽來了。”

  鄧滄瀾身上披了件蓑衣,他把蓑衣掛到一邊,道:“楚將軍,在下做個不速之客,沒擾你雅興吧?”

  我笑道:“豈敢。來人,給鄧將軍上一付碗筷。”

  鄧滄瀾坐到我對麵,我給他倒了一小杯酒,他倒不客氣,夾了一片羊肉放到鐵板上。鐵板燒得火燙,肉片一放上去,登時“滋滋”有聲,肉色變成了褐色。他把羊肉沾上調料,放進嘴裏,道:“楚將軍,這幾日準備得如何了?”

  我道:“鄧將軍放心,我軍枕戈待旦,隻等一聲令下。隻是不知這場雨幾時能停。”

  鄧滄瀾微微一笑,道:“待天黑時雨就會停了,不過會轉成雪。這場雪不大,下半夜也會停的。”

  我道:“原來鄧將軍善觀天像啊。那我們得明日出擊了。”

  鄧滄瀾放下筷子,忽然目光灼灼地看著我,道:“楚將軍,如今一戰,我還是有些忐忑。要攻打東平城,須有一位英勇絕倫的大將充當先鋒。”我心頭一跳,也放下筷子,道:“鄧將軍,客套話我也不說了,你是不是要前鋒營打頭陣?”

  鄧滄瀾點點頭,道:“先鋒之軍,必須極其鋒銳才行,一舉突破蛇人防線,後繼部隊才能源源不斷登城。否則先鋒卡住了,後麵的部隊上不來,到時連退都退不下去。隻是,”他有些猶豫,想了想又道:“蛇人負隅之下,先鋒軍必定損失慘重。”

  我淡淡一笑,道:“鄧將軍放心,我已想過多時。前鋒營雖不善水戰,但對於陸戰,末將不敢妄自菲薄。隻要先頭部隊能搶上城去,我定能斬關開城,讓大部隊衝入城中。”

  鄧滄瀾也會心一笑,舉起杯子來道:“我知楚將軍定能不負重托。文侯大人密信中所言不虛,楚將軍英勇無敵,又能運籌帷幄,是當世第一流的大將之材。”

  文侯如此稱許我!可是,這稱許的話也是給鄧滄瀾的密信中有的,他卻沒給我什麽密信,看來,在文侯心目中,我到底比不上鄧滄瀾的份量。我又是高興,心頭也有點頹唐,臉上卻不動聲色,道:“文侯大人謬讚,末將愧不敢當。”

  鄧滄瀾道:“好,楚將軍,你立刻點齊人馬,準備出發!”

  我大吃一驚,道:“什麽?”現在正下著雨,我怎麽也想不到進攻居然從現在這個時候開始。

  鄧滄瀾道:“現在因為下雨,天色很暗,等天黑時雨停,便又開始下雪。而此時江上風浪最小,蛇人又料不到我們會在這等天氣突然進攻,這實是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楚將軍,前鋒營現在立刻搭建浮橋,等天黑時便能完成,到時趁天降瑞雪,蛇人戰力降到最低點時,一戰成功。”

  我有些猶豫,道:“屠將軍知道麽?”我是屬於屠方直接統轄的,照理鄧滄瀾指揮不動我。鄧滄瀾微微一笑,道:“屠將軍已在我的主船上了。”

  屠方也在他船上?我心頭微微有些不悅。看來我仍然沒被當成主將之一。不過現在也不是惱怒的時候,我猛地站了起來,道:“末將遵命。”

  鄧滄瀾也站了起來,道:“兵貴神速,此時水軍團已在上遊江上待命,你立即趕來,商議奇襲細節。”

  他拿起蓑衣披到身上,我跟著他出去,在門口對親兵道:“快去傳令,將錢曹兩位將軍喚出來。”

  鄧滄瀾朝我揚了揚手,道:“楚將軍,我在江邊等你。”

  他剛走,錢文義跟曹聞道已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曹聞道的盔甲還有點不整,道:“統製,怎麽了?”

  “立刻點兵出發!”

  我也不多說什麽。錢文義和曹聞道都有詫異之色,但他們都沒說什麽話,馬上跳去點兵。前鋒營五千人訓練最為精整,隻不過一瞬,五千人已經列隊排好。等隊伍排好,他們兩人上前,道:“楚將軍,前鋒營整隊完畢。”

  我跳上了馬。雨不是很大,冰冷的雨點落在身上,很不舒服。我抹了一把額頭的雨水,看了一眼整整齊齊的前鋒營。雨中,這支隊伍如鐵鑄的一般,動也不動。我喝道:“出發!”

  前鋒營駐地離江邊並不遠,我們向西走了一程,剛出城,便見以前選定的浮橋出發點上已聚集了大隊戰船。岸上紮了些臨時營地,隻是裏麵空空的什麽也沒有,看來隻是讓人臨時避避雨而已。把前鋒營帶進去,一個傳令兵過來道:“前部橫野將軍楚休紅麽?”

  我拍馬上前,道:“我是。”

  “屠將軍與鄧將軍在飛鵠上等你,請楚將軍隨我來,全軍先入帳中歇息,已經備好了饅頭牛肉。”

  我讓錢文義和曹聞道領軍退入那些臨時營帳,自己跟著這傳令兵上前。這艘飛鵠號正是當初畢煒增援東平城時的旗艦,現在是水軍團鄧滄瀾的座船了。經過幾個月,這艘龐大的戰船已經變得舊了許多,釘在船頭的“飛鵠號”三字已失去了當初的光澤,可威風仍是不減。

  在船頭,我跳下馬,跟著那傳令兵走上船上。一上床,隻見船頭已張了一幅很大的羅蓋,屠方、畢煒、鄧滄瀾三人正站在羅蓋下商議什麽。我走上前,行了一禮,道:“末將前部橫野將軍楚休紅聽命。”

  屠方抬起頭,道:“楚將軍,你來了。請坐。”

  一個士兵端了一把椅子過來讓我坐下。一坐倒,隻見桌上放了一張大大的地圖,畫的正是江麵形勢。屠方道:“楚將軍,鄧都督已將事宜向你說過了吧?”

  “末將明白。”

  屠方看了看我,道:“此役最為危險,但隻要成功,首功便是前部的。楚將軍,一切都看你的了。”

  我站了起來,道:“末將萬死不辭。”

  屠方掃了我一眼,又向鄧滄瀾道:“好,鄧都督,老朽立刻點齊地軍團其餘三部前來接應楚將軍。今日一戰,定要成功!”

  他站了起來,鄧滄瀾和畢煒也都站起來,道:“定要成功!”

  屠方又向我道:“楚將軍,餘事鄧都督會向你說明,我先去點兵,酉時全軍進攻。”

  他剛走,畢煒也道:“鄧兄,我也先下去點兵了,火軍團就暫時由你統領。”

  鄧滄瀾點點頭,道:“好,後軍就仰仗畢兄了。”

  畢煒對我仍然愛理不理的,看來還在妒忌我。等他走了,鄧滄瀾向我交待了奇襲的整個計劃。我告辭時,鄧滄瀾低聲道:“楚將軍,努力。”

  我點點頭,道:“是。”

  浮橋已經搭了近一裏。現在風已經小了,江麵上仍然有些浪,浮橋的進展一下變得慢了。我看著水軍團的士兵忙忙碌碌地搭建浮橋,小聲道:“還要多久浮橋才能搭完?”

  鄧滄瀾看了看天,道:“此時已近江心,現在浪還大一點,等雨停後就會風息浪止,到時就快了。楚將軍,最後一段得靠你們邊搭浮橋邊前進了。”

  我點了點頭,道:“是,隻是,浮橋這麽窄,我們怎麽攻上去?”

  浮橋寬有丈許,可以並排站三四個人,也不算太窄,但一次隻能三四個人爬城,要對付城上的蛇人是完全不可能的。鄧滄瀾淡淡一笑,道:“楚將軍放心,我已準備好了水雲梯,隻消浮橋能靠到城牆邊,一次總可以同時有兩三百人攀上牆去。”

  兩三百人登上牆,仍然不會是城頭蛇人的對手,因此鄧滄瀾才要我的前鋒營打頭陣吧,現在所有的部隊裏,前鋒營的攻擊力是數一數二的。隻是這一仗,前鋒營隻怕又要有極大的傷亡,鄧滄瀾怪不得在那些臨時營帳裏準備了大量的饅頭牛肉,讓那些注定要戰死的士兵做個飽死鬼吧。我心中一陣混亂,道:“鄧將軍,我先下去了,一旦出發,馬上來叫我吧。”

  我剛要下船,鄧滄瀾忽然道:“楚將軍,請保重。”

  我淡淡一笑,道:“螻蟻尚且惜命,我當然知道保重。”

  “這一戰,前鋒營隻怕傷亡會極大。”

  我站住了。鄧滄瀾說得倒很老實,我道:“我知道。”

  “勝利隻有用鮮血才能換來。楚將軍,隻要此戰得勝,滄瀾願為楚將軍挽轡執鞭,至死無悔。”

  我苦笑了笑,道:“這倒不必了,前鋒營的勇士並不是為你而戰的。”

  走下船時,我心裏又是一陣亂。想想方才自己對鄧滄瀾不免太無禮了,不過我倒對他倒沒有惡感。在整個軍中,前鋒營大概稱得上是戰鬥力最強的部隊,對於鄧滄瀾而言,自然要將最強的部隊作為先鋒,才能殺開一條血路,奪取勝利。他可能在心裏覺得有占對不起我,所以才會說什麽挽轡執鞭的話,那意思是說隻要我回來,他定不會與我搶功,就算做我部下也在所不辭。原本我對他要前鋒營當先鋒總有些微詞,現在想來,的確隻有前鋒營最適合。

  此時已過正午,可是天卻越來越暗,便如黃昏。冰冷的雨點打在臉上,像一些細小的刀子刺入我的皮肉,微微地刺痛。

  我不是為某個人而戰的。在心底,我喃喃地說著。


  第十九章 雪夜奇襲

  那些臨時營帳裏都生著火,當中兩個大桶,一桶是雪白的饅頭,一桶是煮好的牛肉,前鋒營士兵一邊烤火,一邊吃著饅頭夾肉,倒是其樂陶陶。我回到帳中,曹聞道已迎了上來,道:“統製,什麽時候出發?”

  我道:“等雨停後就得走了。吃飽點吧,明天就不一定還能吃得到飯了。”

  曹聞道咬了一口饅頭夾肉,笑道:“腦袋掉了碗大個疤,昨天沒死,今天也不一定會死。統製,你也來一個吧,這牛肉滋味當真不錯。”他說著,拿了個饅頭用腰刀剖成兩半,夾了厚厚一塊肉遞給我。我接過來咬了一口,裏麵的牛肉鮮香肥嫩,確實很好吃。我把肉和饅頭咽下去,道:“不錯。”

  圍著火爐剛吃了兩口,門口的士兵忽然“嘩”一下,齊齊立起。前鋒營的士兵軍紀之嚴,為全軍之冠,這樣子自是有某個高級將領來了。我連忙把嘴裏那口饅頭咽了下去,站了起來。剛站起,一個士兵急急跑過來,小聲道:“楚將軍,鄧滄瀾將軍來了。”

  鄧滄瀾過來了?想必是我們該出發了。雖然已有準備,但我心中也不不由得一沉。我站起身,叫道:“全體肅立!”

  “啪”的一聲響,帳中所有人都站了起來。這帳裏有百來個士兵,但他們聞聲站起,居然整齊劃一,聲音也隻有一聲,原本也都亂七八糟坐著吃東西,眨眼間又已站得整整齊齊。

  他們剛站起,鄧滄瀾帶著兩個護兵走了進來。見此情形,他也吃了一驚,行了一禮,道:“列位請坐吧,好好休息,馬上就要出發了。”

  我迎了上去,道:“鄧將軍,現在就要出發麽?”

  鄧滄瀾走到我跟前,卻沒說完,忽然一個立正,向我行了個軍禮。我沒想到他會這麽做,連忙也站直了還了一禮。我們兩人一行禮,曹聞道以降,帳中所有的前鋒營士兵也齊齊一磕皮靴,“啪”地一聲。這一聲又讓鄧滄瀾有些動容,不自覺地又行了一禮。

  如果再這樣行下去,隻怕沒完了。我還了一禮,道:“大家坐吧,鄧將軍,不知有何吩咐?”

  鄧滄瀾這才坐下來,道:“楚將軍,你先吃吧,我是帶人送魚皮靴來的。”

  “魚皮靴?”我不禁有些詫異。這個東西我聞所未聞,現在前鋒營的戰靴都是牛皮靴,十分牢固,根本不必換的。我道:“這個有什麽用?”

  “方才我去看過,浮橋已搭到江心,浪有些大,橋麵沾濕後,穿牛皮靴容易打滑。魚皮靴是水軍所用戰靴,穿上後不會打滑,楚將軍身負首攻之責,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等一下讓軍中換上吧。”

  原來水戰還有這許多講究。我點了點頭,道:“多謝鄧將軍了,我可根本沒想過這些。”本來我對鄧滄瀾多少有些不滿,覺得他讓我的前鋒營打頭陣,有讓我們當替死鬼,踩著我們向上爬之意,現在想想,我不免有些小氣了,他是一心一意為求勝,而前鋒營,的確已經成為全軍中最為精銳,攻擊力最強的部隊了,對於鄧滄瀾來說,把精鋼用在刀刃上,是他這個主將之職,縱然覺得對不住我,也隻能這樣。

  我點點頭,又道:“鄧將軍,還有一件事。蛇人戰力之強,令人驚歎,我總覺得強攻不是最好的辦法。用兵之道,奇正相合,方可立於不敗之地。”

  鄧滄瀾眼中亮了亮,道:“楚將軍,你覺得如何才算出奇兵?”

  我想了想,道:“火攻。”

  我隻是順口一說,因為當初看鄧滄瀾發來的戰報,說李堯天水戰倭島援軍,五千對兩萬,以寡擊眾,就是以水上火攻打了倭人一個措手不及,大獲全勝的。我們從水麵攻擊,蛇人多半不會料到我們用火攻之策。隻是這樣的雨雪天氣,我想不出該如何發動火攻。

  話一出口,鄧滄瀾麵色一變,猛地站了起來。我隻道自己說錯了惹他著惱,嚇了一跳,也站了起來,道:“鄧將軍,我……”

  他打斷了我,低聲道:“是邵將軍跟你說的麽?”說完又皺了皺眉,道:“不對,他也不知道。”

  我心裏一動,道:“這是我隨便說說的。難道,真的要用火攻?”

  鄧滄瀾麵色一下緩和下來,坐到椅子上,道:“你想的?嚇了我一跳,還以為消息走漏了。”

  我又驚又喜,道:“這種天氣如何發動火攻?”

  鄧滄瀾道:“到時你便能知道了。”他拔出小腰刀,伸手在牛肉桶中插了一小塊肉出來送進嘴裏,大口嚼著,一邊道:“楚將軍放心,你不是去與蛇人硬拚。隻是,也不是沒有危險。”

  知道了鄧滄瀾並不是讓前鋒營送死,我心境一下好了許多,把方才吃了一半的饅頭夾肉拿起來又咬了一口,笑道:“就算躺在床上也會有危險。若是貪生怕死,我早就不會當兵了。”

  鄧滄瀾將手在大腿上一拍,道:“楚將軍說得甚是,鄧某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先預祝楚將軍凱旋歸來。”他說著,忽然狡黠地一笑,低聲道:“地軍團之主,非楚將軍擔之不可。眼下無酒,等你回來,我請楚將軍痛飲。”

  我心頭一熱。現在地軍團的主將是屠方,但屠方年紀已然老大,肯定不會呆得久了,以後的主將多半會在現在的四部名號將軍中出現。而這四人中,隻有我是文侯的親信,地軍團的主將遲早會是我的吧。我笑道:“好,到時定要痛飲三杯。”

  這時從外麵傳來低低的一聲吹角。鄧滄瀾拿出一塊絲巾,擦了擦沾著牛肉汁的小腰刀,又把刀插回腰間,站了起來,向我一抱拳,道:“楚將軍,看天氣馬上就要雨止轉雪,諸軍都已來到,我先過去調度,請楚將軍隨時候命。”

  進攻就迫在眉睫了。我站起來,行了一禮道:“末將遵命。”

  吃得已經很飽了。等鄧滄瀾一走,我走到營帳門口。寒風如刀,夾雜著細細的雨絲,刮到臉上一陣陣的刺痛。鄧滄瀾說過,天黑時雨便會停,現在天已擦黑。雨果然已經很小了,雨絲中夾著一些雪珠。各部軍隊都已經來了,江岸已是黑鴉鴉一片,偶爾傳來幾聲兵刃的碰撞聲。

  “統製,換鞋吧。”

  曹聞道的聲音在背後響了起來。我扭過頭,見他拎著一雙魚皮靴站在我身後,他已經換好了。我接過來,走到帳中坐下,一邊解開皮靴的帶子,一邊道:“曹兄,叫弟兄們都要小心點。”

  曹聞道咧了咧嘴,笑道:“統製,你有時真有點婆婆媽媽,都什麽時候了,反正到時拚命向前才有活路,大家都知道。”

  拚命向前麽?我換好了魚皮靴。魚皮靴不透水,比牛皮靴要薄一些,穿著有些涼,不過的確不會打滑。我在地上試了試,道:“曹兄,我問你一句話,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麽?”

  這話把他問住了。曹聞道撓撓頭皮,道:“這個麽,我也想不出來。不過,在帝都時我給爹媽留下了一筆錢,我想我這輩子隻要能給他們兩老送終就行了,若是不能,也至少讓他們以後不至於餓肚子。”

  我怔住了。曹聞道這樣子,算是誌向麽?可是那些士兵最多的,想必也隻是這樣一個誌向吧。能讓自己所愛的人好好活下去,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絕不是跟那些達官貴人說的那樣,是為了忠君愛國。我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吧。我們就算死了,活著的人就會好好活下去的。”

  是的,活的人會活下去,死了的人會死去,永遠都是這樣。天全黑下來的時候,雨已經止了,現在是滿天的雪。看雪勢,還會越下越大。

  這樣的天氣,的確是奇襲的好時機。蛇人原本就不能視遠,在滿天雪花中更看不清了。而它們一遇冷,戰鬥力更會大減。

  接到傳令兵傳來的令牌,我揮了揮手,道:“集合。”

  前鋒營,也就是現在的橫野軍,滿員五千,現在分成三部,曹聞道與錢文義各領一千五,我則由廉百策協助,統領兩千,陳忠率領五十人的巨斧隊作為我的親隨武士,跟在我的左右。

  在浮橋碼頭,高級將領已齊集在羅蓋下。此番奇襲,畢煒和鄧滄瀾雖然都是主將,一樣要率軍出發,隻有屠方才可以坐鎮後方。我到的時候,幾個人都在,屠方居中,畢煒和鄧滄瀾分列兩側,他們身後則站著邵風觀和折衝將軍齊雅輝、鎮威將軍宗敏、揚威將軍陳澎諸人。我大踏步走到屠方跟前,單腿跪下道:“屠將軍,末將橫野將軍楚休紅在此待命。”

  屠方穿著赤紅戰袍,坐在一張椅子上。他站起身,從一邊的親兵手裏拿過一個小杯,倒了杯酒,道:“楚將軍,老朽以此杯為將軍壯行,祝你旗開得勝。”

  我大聲道:“謝將軍。”接過杯子一飲而盡,轉身看了一眼在雪中立得筆直的前鋒營五千士卒,高聲道:“弟兄們,大戰已在眼前。這一戰中定會有許多弟兄要丟掉性命,我隻有一句話要說,便是死,也要死得值得。走吧!”

  浮橋隻有丈許寬,並排站了四個人便已很擠了。五千人,得站一千兩百多排,加上間隙,這支隊伍總要長達二裏許。當初想著以浮橋進攻時,我一直都沒想到有那麽長。想想一旦發起攻擊,這樣子四人一組衝上去,隻怕有一大半會死在城頭。

  我越想越覺得身上發冷。雖然鄧滄瀾說隻要能攻到城下,他已備好水雲梯,前鋒營士兵不會擠作一堆,可是我還是不知水雲梯到底是什麽。到了這時候,也隻能跟曹聞道說的一樣,拚命向前才有活路。

  浮橋已經塔了快有三分之二多,最前端離東平城還有一裏多。雪中望去,東平城隻剩一條影影綽綽的影子,蛇人定想不到我們已經到了它們眼皮底下了。由於浮橋總長達到五裏,那些竹子、木板之類全用船運已不現實,浮橋上又不能走太多人,因為最後一段將由橫野軍自己搭建。每個人都抱了一捆竹子和木板,向前小跑著,浮橋被踩得“吱吱”作響,幾乎已水麵平齊。這樣的承重力,隻怕承不住神龍炮的份量,我看著不禁有些失望。如果能把神龍炮拉到東平城的北門下,連發數炮,那城門定能轟破,再攻就要容易多了。也許,文侯命李堯天督造如此龐大的戰船,就是為了裝神龍炮吧?不過現在鄧滄瀾水軍中的大號戰船上也可以裝神龍炮。天氣這般冷,恐怕已能連發三炮之上。有神龍炮助陣,我們一定更有把握。

  人流穿梭不息,五千士兵每人都帶了一部份竹子木板,先到盡頭的把東西放下,由那裏等候著的水軍團搭建浮橋,剩下的人就開始傳遞,最後的錢文義一部則負責運送。大約過了二個時辰,浮橋已延伸到距東平城隻剩二十餘丈的地方了。二十丈,平地上這段距離一蹴而就,在江麵上卻顯得仍然很是遙遠。我是在隊伍的中間,這地方離東平城還有百餘丈。我招呼了一下陳忠,讓他歇一歇,準備發動攻擊。

  浮橋太窄,因此調度就顯得尤為重要。曹聞道是第一波攻勢,我負責第二波,錢文義是第三波。我把調度之權下給廉百策,他雖不像吳萬齡那樣專精調度,卻也井井有條。

  正看著,陳忠在我身邊喃喃道:“楚將軍,馬上就要攻城了啊。”

  我笑了笑,輕聲道:“陳忠,你怎麽樣?”

  陳忠已將大斧提在手中,也壓低了聲音,道:“楚將軍放心,我的力氣快要滿出來了。”

  東平城的北門因為是水門,並不太高,隻有三丈許。三丈的高度,與帝都那二十丈的可怖高度相比,實在已不足掛齒,但仍然是個難以逾越的高度了。

  浮橋抵達的地點正對著城門。隻要我們能攻破這道水門,就可以長驅直入。原本北門外有個木頭搭建的碼頭,但現在碼頭已被蛇人拆去。我看著黑暗中的東平城,道:“好像蛇人沒有發現我們。”

  一直到現在,城頭仍無異動。雖然已經有五千人越江逼到城下,可是由於橫野軍的軍紀極嚴,一個說話的都沒有,走路的聲音也混在江浪之中,即使是我自己,如果不是腳底傳來的震動,閉上眼都會懷疑隻有我一個人。

  這次攻擊根據計劃,由水軍團對城門的西邊二十餘丈處發動佯攻,把蛇人的吸引力吸住後,橫野軍趁機斬關奪城。東平城也是十二名城之一,城牆極為堅固,城門也厚,因此我們必須在半個時辰內打開城門,後續部隊才能長驅直入,否則前軍不能進,後軍卻擁上來,我們就會弄巧成拙,反而大敗一場了。

  隻有半個時辰。我默默地看了看天。現在萬事俱備,最後那二十丈會有幾十艘已經裝好木板的小船迅速拚攏,以極快的速度搭建一個臨時碼頭,然後我們就開始攻擊。現在,隻等著水軍團的佯攻開始。

  等待的時候,特別心焦,尤其是今天這樣的天氣,黑漆漆一片,雪下得越來越大,站著不動,手腳凍得有些僵硬。橫野軍全軍一動不動,仍如果再這樣下去,蛇人的戰鬥力因為天寒減退,隻怕我們減退得更多。正在心急時,突然間,上遊處有一點亮光直升而起,直衝雲霄。

  這是火藥箭,也是張龍友的工部土府新發明出來的。那次我建議他改變火藥配方,他後來試製了許多種,想找出比七硝一硫二炭威力更大的配方來,也加了許許多多別的東西。雖然火藥本身威力沒有增大多少,倒是給他搞出一些別的東西來,有一種是加進一些粉末後,火焰顏色發生變化。這種東西雖不能增強威力,文侯卻覺得可以發信號用。用幾種顏色搭配,可以傳達幾種意思,我身上也帶了兩個,讓我打開城門後點燃發射。現在發出的這種是紅光,那意思就是攻擊開始。

  開始了!我的心裏一陣激動,隊伍也開始向前移動,看來曹聞道的先頭部隊已經開始進攻了。我扭頭對陳忠道:“快上!”兵忠神速。鄧滄瀾在上遊發動攻擊,就是為了讓我們在下遊進攻的聲音不容易傳到蛇人的大隊中。雖然這隻能搶得短短一刻的先機,可是戰場上瞬息萬變,就算就一點先機,可能也是勝負攸關的。曹聞道雖然有些莽撞,可是他行動的速度遠遠超過錢文義,因此我也讓人衝在最前。

  等我衝到浮橋盡頭時,吃驚地發現沿著城門一帶,居然已經排列了足足二十多丈長的小船。這些小船上都用大釘將三四艘釘在一起,每一組上都裝著雲梯。先期上城的士兵有些正俯在城頭拉人上城,看樣子,我們已占了上風。

  這就是鄧滄瀾說的水雲梯?還不由我多想,陳忠叫道:“楚將軍,我們快上!”

  我叫道:“保持距離,雲梯上同時隻能呆四個人!”

  他帶的五十個巨斧武士都是彪形大漢,身軀龐大,若是他們同時登上雲梯,隻怕連下麵那三四艘組合在一起的小船都會壓沉。這些水雲梯一共有三十多架,鄧滄瀾說同時可以兩三百個人登城,那麽一架雲梯上同時可以站八九個吧。巨斧武士塊頭太大,又拿著大斧,站不了那麽多,隻怕一次隻能登四個。曹聞道雖然稍嫌莽撞,畢竟心思還是很細密,可陳忠的確有點冒冒失失,我怕他想不到這些。

  果然,陳忠呆了呆,似乎不明白為什麽我要發這種命令,但他是天生的軍人,叫道:“同時上四個,不要亂!”自己率先爬上了上去。等他上去幾級,我跟了上去,叫道:“再上兩個,等陳將軍上城了你們第三個再上來,別亂了。”

  城頭的蛇人看來已中了鄧滄瀾的圈套,上麵傳來的廝殺聲並不很激烈。跟在陳忠後麵,我的膽氣也壯了許多。隻是這肯定是暫時的,蛇人馬上就會明白我們的意圖,現在我隻希望曹聞道的先頭部隊能在城頭立穩腳跟,我們可以減輕一些負擔。

  眼看著陳忠馬上就要攀上城頭了,突然我聽得他悶喝了一聲,停住了步子,左手攀住雲梯,右手的大斧卻舉了起來,猛地一揚。“嚓”一聲響,一陣血雨傾盆而下,一個蛇人的身體帶著風聲“忽”一下摔了下來,定是在城頭向陳忠發動攻擊,被陳忠砍死。隻是他這般一用力,水雲梯卻也往下一沉。

  陳忠砍死了這個蛇人,也不回頭,叫道:“楚將軍,小心,蛇人殺回來了!”

  終於來了。隻是我已有了準備,也並不覺得意外。城頭的殺聲一下子急了,那些原本還有餘暇拉人的士兵一下從城頭消失了蹤影。現在他們必須要頂住蛇人的攻擊,自然已不能再幫那些正在爬城的人了。隻這麽一下,西邊接連有三架雲梯被一下推了開去。雲梯一頭有倒鉤,可以鉤住雉堞,被推開的話,一定是蛇人已經奪回了陣地。我心急如焚,喝道:“陳忠,快點!”

  話音未落,耳中卻傳來一陣爆雨般的響聲,那是陳忠在與從城頭伸下的一片亂槍交戰。他的力量比蛇人還要大一些,但這雲梯對著的城上顯然不止一個蛇人。我站在陳忠身後,看不清楚,忽然聽得陳忠哼了一聲,我臉上濺上了幾點熱。

  是血!陳忠受傷了!

  我心頭一凜,叫道:“陳忠,小心點,我要從你肩上過去!”

  陳忠與我一同作戰多次,他的力量與我的槍法正好相輔相承,如果他陣亡了,那我孤掌難鳴,實在不敢與蛇人單挑了。現在他的傷勢還不算重,但蛇人居高臨下,數槍齊發,他一個人力量再大也頂不住,一定要趕緊幫他分擔些負擔。

  陳忠悶聲道:“楚將軍,你上吧!”他左手一下抓住了雲梯,右手大斧疾揮,護住麵門,我咬了咬牙,伸手一下搭住他的肩頭,叫道:“小心了!”手一用力,人一躍而起,越過陳忠後背,跳到了他的肩頭。

  陳忠個頭也不算很高,但肩膀很闊。我剛站到他肩頭,正好有兩枝長槍正向陳忠刺來。陳忠手中拿著巨斧,威力雖大,卻不方便,我跳上來得正是時候,右手槍猛地頂在城牆上,向外一別,左手則一把抓住另一支長槍,猛力向外推去。“嚓”一聲,那杆長槍的槍頭被我推得沿城牆而下,在石牆上擦得火星四濺,劃出一條深溝。我知道自己頂多也隻有這麽一下,如果蛇人再來兩槍我可擋不住,叫道:“陳忠,托我一把!”

  陳忠一把抓住我的腳踝,也不說話,隻是用力一托。我隻覺腳底一輕,趁勢向上躍去,一下跳上了雉堞。那個被我別開長槍的蛇人正在把長槍收回去,可是它也沒料到我居然會突然跳起來,槍還沒收上,見我突然出現在麵前,居然還怔了怔。我可由不得它發愣,長槍一送,槍尖一下沒入它的麵門,鮮血四濺。剛刺死這蛇人,左邊忽地一陣厲風撲來,是左邊那蛇人收槍向我攻擊。陳忠可以與蛇人硬碰硬地對抗,我知道自己沒這個力氣,身子一側,一下卷進那蛇人長槍中段,左手拔出了百辟刀,喝道:“死吧!”

  這一刀已是必中,哪知那蛇人忽地將槍尾一格,“當”一聲,百辟刀正砍在槍杆上。它這支長槍的槍杆木質極佳,以百辟刀之利,居然砍之不斷,隻吃入了二三分。我心中一寒,正要再砍一刀,身後響起了陳忠的怒吼:“拿命來!”

  這兩個蛇人被我纏住了,陳忠終於爬上了城頭。他的大斧如驚雷下擊,兜頭打來,那蛇人的舉槍一格,卻哪裏格得住這等大力,“咯嚓”一聲,長槍被陳忠的巨斧劈為兩段,連那蛇人的頭也被劈了開來,鮮血濺到了我的臉上。

  我把百辟刀收回鞘中,叫道:“陳忠,你的傷沒事吧?”有陳忠在身邊,我的底氣登時足了許多。大話不敢說,有陳忠相助,我至少可以讓巨斧營都上城來。

  陳忠道:“不要緊,小心!”他叫得甚爭急,卻是一側的蛇人見城頭被我們突破,已過來增援。看到這副情景,我不由得想起當初在高鷲城時的日子了。那時蛇人攻上城來時,我們也是這般驚慌失措,隻是現在攻守已然易位,要慌也是蛇人在慌了。

  我和陳忠兩人守在雲梯出口處,槍紮斧砍,那些蛇人一時間也衝不出來,巨斧隊五十人很快便有一半上了城。雲梯有三十多架,照這個速度,一架雲梯上了二十多人,那一共總得有六百多人了,隻是我隻覺得麵前蛇人越來越多,進展並沒有預想得那麽快,殺聲中不時聽到慘叫,也並不僅僅是蛇人的。這時天空中又出現了一點紅光,我皺了皺眉,叫道:“曹聞道!曹聞道!你在哪兒?”

  曹聞道那支部隊行動最為迅速,照理應該有不少人上來了,可是我卻看不到他。這紅光是第二道信號了,鄧滄瀾和我說過,我必須在第三道信號前打開城門。可是直到現在,上了城頭的橫野軍隻不過三四百人而已。我剛喊出聲,一邊不遠處便聽得他在叫道:“統製,我在這兒,一時過不來!”

  橫野軍雖強,但另外部隊卻沒有巨斧營那麽強,從雲梯上來一定很困難吧。我心頭一沉,叫道:“上來的兄弟們,快去護住雲梯,讓後麵的加緊上來!”

  有句話叫“騎虎難下”,我當初確實也曾騎在一頭鼠虎身上,明白這話的意思。現在我們的處境正與之相類,前進太難,退是絕對不可能,城頭的蛇人越來越多,我們已沒有退路,那麽隻有硬著頭皮衝了。可是城中蛇人足有數萬,能上城的多半總有兩三萬,橫野軍全軍不過五千人。鄧滄瀾說會有火攻助陣,但現在我連火的影子也沒看見。這種風雪天,火雷彈之類也用不了,難道鄧滄瀾的火攻已經失敗了?

  如果火攻失敗,那我們這些已經在城頭的人就是死路一條了。我不禁打了個寒戰,不敢再想,喝道:“快點,快點上來!”

  現在城頭的蛇人大部被鄧滄瀾牽製在上遊,可是一旦它們發現城門受攻,肯定會來增援的。在搶在它們增援前打開城門,出發前我覺得雖然難,也不是不可能。一旦真正交上手,才知道我想得還是太樂觀了。風雪中蛇人雖然戰力大減,但現在的蛇人仍然得兩三個士兵才能抵住一個,它們又在源源不斷地補充,這樣下去,我們的實力拚光,直至全軍覆沒,也未必能奪取城頭。

  陳忠忽地在一邊道:“楚將軍,後續部隊為什麽不上來了?”

  他力量過人,向來無畏,此時的話中卻隱隱有些懼意。我不禁打了個寒戰,道:“馬上就會來了!”

  陳忠都已經覺得害怕了,那別人心中可想而知。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誌,這是兵書上的話。如果一支軍隊的士氣全沒了,那就是一支烏合之眾,一觸即潰,裝備再好也沒用。就算打腫臉充胖子,我也得撐下去。隻是這話說著容易,能不能讓人相信,我也實在沒底。我剛說完,眼前忽地一亮,城頭上登時明如白晝。我嚇了一跳,扭頭看去,觸目之下,不禁驚得呆住了。

  不知何時,幾艘船已逼近城牆。在一片密密麻麻的雲梯當中,蛇人正在與橫野軍交戰,也根本沒發現這幾艘船吧。這幾艘船上,每條船的船頭都有一道火柱衝天而起,撲向城頭,直如長虹垂掛。隻是這火柱一上城頭,登時如水流一般漫延開來,形成一道火牆。

  鄧滄瀾的火攻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心頭也大為興奮,叫道:“火軍團來增援了,弟兄們,衝啊!”

  鄧滄瀾給我的時間是頂多半個時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多半,我們必須得加緊了。士兵們見有火牆擋住了蛇人,士氣為之一振,呼喝一聲,一個衝鋒,已將麵前的蛇人又逼退了數尺。

  已經有一千多人上城了,廉百策的箭營也上了城。蛇人也知道到了最後關頭,在城門口死戰不退。此時我們與蛇人之間已被火牆隔斷,蛇人必須要先下城,再繞到城門口,因此橫野軍的壓力大減,可一時間仍然殺不進城門口。曹聞道的部隊已經衝到了城下,在城門口布好了八陣圖擋住增援過來的蛇人,但已非常吃力,仍然還打不開城門。我看了看周圍,心如火焚,叫道:“陳忠,帶巨斧隊跟我上前!”

  城門口的蛇人隻有一百多個。但這一百多個蛇人幾如一道銅牆鐵壁,橫野軍攻勢雖強,卻一直沒能奪下城門。曹聞道一軍力戰之下,損失慘重,如果我不能及時打破城門,那他的犧牲也沒意義了。

  廉百策忽道:“楚將軍,我去增援曹將軍!”

  廉百策帶的是五十人的箭營。箭營的人自是以弓術最強,刀槍擊刺不是擅長。我道:“不必,你在城頭上給曹聞道減些壓力,讓錢文義的人快上來,幫幫曹聞道!”

  我拖著長槍衝下城去。在城頭,因為火勢甚大,看得也清楚,一下城,卻覺得眼前一陣花,一時間還不習慣這等陰暗。曹聞道的八陣圖已將城門口與蛇人援軍隔開,但他這樣做的後果也是使自己腹背受敵,地上已躺了不少橫野軍士兵的屍體了。我一下城,與巨斧隊守住他那一軍的後方,他們的壓力也登時減了許多。陣形中,曹聞道忽然轉了出來,叫道:“統製,這些怪物也真強啊,這一百來個還是拿不下它們。”

  他的戰袍幾乎要被血浸透了。不僅是他,我和陳忠也是如此,幾乎是剛從血水裏撈起來的一般。我也沒功夫和他說多,叫道:“曹聞道,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帶巨斧營打開城門!”

  那百來個蛇人已退入城門洞中,依托地形頑抗。它們因為躲在城門洞中,箭營的利矢不能及,背後有城門也不必擔心,而曹聞道卻要將大部份力量用在抵禦逼過來的蛇人援軍上,因此更是難以解決。陳忠在我身邊道:“楚將軍,用三疊隊衝吧?”

  我點了點頭,道:“好,大家小心。”

  陳忠將手中的長斧往地上一頓,揚聲道:“立正!排三疊隊!”

  這三疊隊其實也就是五十個人排成三排的方隊。斧營被陳忠訓練得極其熟練,雖然現在一片混亂,但他們仍是一下排得整齊劃一。城門洞裏的蛇人龜縮不出,現在時間已十分緊急,我們隻有硬攻,三疊隊攻擊力極強,也隻能依靠三疊隊的衝擊力了。陳忠喝道:“一排與我上前,後排相隔三步。”

  他們的魚皮靴踏在地上,發出極其整齊的一聲響。以軍容而論,斧營都是些彪形大漢,最為威武,此時在火光與鮮血中,這般一支出奇整齊的隊伍出現在城門口,一定讓這些向來沒什麽紀律的蛇人也吃了一驚。

  三疊隊唯有斧營才能使用。斧營用的都是巨斧,混戰中與刀槍也沒什麽不同,但一旦有鐵一般的紀律,這種重武器就能發揮出不可思議的力量。三疊隊的第一排已向前衝去,十多柄斧頭齊齊舉起,便如一把大閘刀,沒半分空隙。一些蛇人還待阻擋,但斧營的士兵力量本就超過一般士卒,而現在蛇人的力量因為嚴寒有所減退,實際上它們已經與斧營相去不遠了,這些斧頭齊齊落下,便是蛇人也擋不了,“嚓”一聲,利斧斫下,上前阻擋的幾個蛇人登時被砍成幾截。

  陳忠本站在第一排中,他退了半步,喝道:“二排上前!”那第一排一錯步,正好與第二排交叉換位,陳忠又站在第二排正中。這換位練得極熟,還不等那些蛇人回過神來,第二排又已斫下,直如摧枯拉朽。但這一次卻沒有第一排順利,他們剛劈下一斧,不等退回,蛇人忽地一聲響,猛地衝出城門。

  它們也發現這樣下去,會被三疊隊砍個片甲不留吧。我心頭一驚,陳忠卻還在喊:“三排上……”

  他還要上前!我心頭一涼,搶在他前麵叫道:“快退入八陣圖!”

  三疊隊威力雖大,但有個致命弱點,就是太過板滯,攻遠過於防。當初我陳忠排這三疊隊的本意是讓斧營站在八陣圖中間,這樣斧營有八陣圖保護,就可以發揮最大的威力。但現在陳忠他們身邊可沒有人保護,我們正是擔心蛇人不肯出戰,死守城門,現在它們衝出來,便正中我們下懷,這個時候退入八陣圖才是正理,可他居然還要與蛇人混戰,實在有點缺乏應變之才。也虧得我喊得及時,第三排本已要上前了,聽得我的叫聲,忽地向後一退。饒是如此,第二排撤退不及,已有三個士兵被蛇人追上,搠倒在地。

  我搶步上前,站在陳忠身邊,道:“先退下去,用八陣圖和它們鬥!”

  陳忠雖然不夠機變,但反應卻還快,點了點頭。此時還有四十七個斧兵,已齊齊退後,我和陳忠守在最後,曹聞道的八陣圖忽地一開,將斧營包入當中。三疊隊防禦力不行,但有八陣圖保護,登時如虎添翼,那些蛇人一旦衝出城門洞,雖然也劈殺了十多個士兵,但它們隻有百十來個,曹聞道手下卻已有了一千多人,即使腹背受敵,一時半刻也還擋得住。蛇人連衝兩次,仍然衝不開八陣圖,攻勢再衰三竭,又退了回去。

  它們又要退回城門洞裏了。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我們好不容易把它們引出來,哪裏還容得它們退回去。我喝道:“陳忠,快上!”搶先衝了出去。陳忠緊跟著我出來,高聲叫道:“兄弟們,快上!”

  曹聞道也已發現有了可趁之機,在陣中一聲號令,八陣圖又是一開,斧營隨著我和陳忠衝出去。蛇人進攻的銳氣已折,正要退出去,此時斧營銳氣正足,身後有曹聞道保護,無後顧之憂,這一次的攻勢比上次更猛,它們哪裏還擋得住,一下被衝得七零八落。我和陳忠帶著斧營一下衝破蛇人防線,殺進了城門洞中。

  一到城門洞裏,陳忠已搶步上前,砍死了一個還在堅守的蛇人,大斧餘勢未竭,順手一劈,重重砍在門閂上。門閂已被蛇人釘死,陳忠力量雖大,這一斧也劈不斷。我從邊上一個士兵手裏接過一柄斧頭,等陳忠剛拔出斧來,我也一斧劈下,不偏不倚,正劈在陳忠劈中的地方。

  門閂有手臂一般粗,共有三道,是用鐵木製成,極為堅硬,但終究不是鐵鑄的,我和陳忠交替劈下,隻不過四五次,門閂登時被砍斷,城門也開始晃動。這時斧營已有不少人也在同時砍著,他們一個個都是神力之士,隻不過短短一瞬,三根門閂都已被劈斷。我見門閂已開,叫道:“快,拉門!”

  東平城北門外本來有個碼頭,城池失陷後,這碼頭已被蛇人拆毀。我和幾個士兵拉著一邊的門,陳忠拉著另一邊,門剛一拉開,外麵的江風奔湧而入,吹得我一個踉蹌。一個士兵扶住我,道:“將軍,你沒事吧?”

  我定了定神,一時還不敢相信會如此順利。雖然天冷,但額頭已滿是大汗。我伸手抹了把汗水,從懷裏摸出一個竹筒,道:“快發信號,快發信號!”

  三次信號後,地軍團就要發動總攻了。如果到時我仍然打不開城門,那地軍團甫成軍就要損失慘重,我這個橫野將軍隻怕也難逃死罪。現在總算搶在時限以前打開城門,我心裏卻沒半點興奮,隻有種大難得脫的欣慰。這竹筒便是鄧滄瀾發信號的那種火藥箭。

  那士兵接過來,摸出火絨點著了引線,火藥箭帶著一抹火光直衝上天,在空中炸開一道火光。剛放完信號,遠遠的忽地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隨江風滾滾而來,便如驚濤駭浪。

  開始總攻了。我把長槍拄在地上,道:“大家閃到兩邊,守住城門!”

  蛇人知道城門已失,已在全力攻擊此處。現在城門已開,錢文義一部的人絡繹不絕地衝進來,曹聞道一軍不時有生力軍補充,雖然被迫得步步後退,但陣形絲毫不亂。我又抹了把汗,對陳忠道:“陳忠,老曹真了不起,我們也不要幹看著了。”

  陳忠點了點頭。他這人一向板著個臉,此時也露出一絲笑意,道:“將軍,我們贏了。”

  現在當然還沒有贏,但事先的計劃正在一步步成為現實,蛇人的戰力已近強弩之末,而我們的攻勢才正要開始,的確已是心勝之勢了。這一次進攻,如果不是鄧滄瀾的水軍在上遊牽製住蛇人主力,畢煒的火軍團在最緊急關頭助陣,也不會如此勝利。加上邵風觀的風軍團,地、火、水、風,這四相軍團第一次合力出擊,配合恰到好處,對蛇人的戰事,勝利的天平終於開始偏向我們一方了吧。

  江風呼嘯,城頭火勢正在漫延開來。蛇人已被分隔得支離破碎,勝利,終於就要來了。城裏的殺聲此起彼伏。雖然知道我們已經取得勝利,但蛇人的守勢之強還是超出我們的意外,直到天色發亮時,它們才終於崩潰,四散逃去。

  這一戰,橫野軍損失極重,雖然還沒有檢點傷亡,但我想傷亡人數總在一千上下。五分之一傷亡,這場惡戰恐怕會在我餘生的噩夢中不斷出現吧。我已累得幾乎無法站立,便是陳忠也已累得直喘。我在台階上坐下,道:“陳忠,過來坐吧。”

  陳忠也坐了下來。這一戰雖然慘烈,他身上除了登雲梯時肩頭受了一處小傷,另外卻毫發無傷,我也不過是臂上被劃開一條口子而已,傷勢極輕。我剛坐下來,曹聞道也氣喘籲籲地撐著長槍走了過來。他簡直是從血池裏撈上來一般,走到我跟前,一屁股坐下,咧開嘴笑道:“統製,我們贏了!”

  贏了麽?陳忠也這麽說。這一場戰役,我們是贏了,但戰爭還長得很。隻是現在不好去打消他的興頭,我也笑了笑,道:“醫營呢?還沒來麽?”

  曹聞道道:“快來了吧。”

  橫野軍傷亡很重,天氣又冷,如果不及時救治,許多原本可以救活的傷員隻怕會不治。我勉強站起身,高聲道:“快,把受傷的弟兄扶到背風的地方,陣亡的弟兄們都抬到一邊。”

  這時廉百策從城頭走下來,道:“楚將軍,屠將軍來了,是不是集合……”他沒有和蛇人麵對麵交戰,雖然發箭助攻也累得脫力,但總不象我們那樣筋疲力竭。

  我道:“我去接他吧,弟兄們先歇著要緊。”現在這時候,不是列隊形,讓主將看看樣子的時候了。我提起長槍,對曹聞道和錢文義道:“曹聞道,錢文義,走吧。”

  剛走到城門口,便聽得有個人喝道:“你們是哪一部的?屠將軍前來,還有軍人的樣子麽?”

  我有些惱怒。雖然當初甄以寧也說過,將有鬥將,有策將,而一軍主將,運籌帷幄比衝鋒陷陣更重要,可是屠方在後方督陣,現在過來,也不該如此不顧實際地亂罵。正想著,卻聽得屠方道:“蔣參軍,將士奮勇殺敵,讓他們多歇歇吧。醫官,快過來,加緊救護!”

  聽得屠方這般說,我心頭才有些寬慰。屠方是個宿將,還知道體恤士兵,那個蔣參軍多半是個從軍的世家子弟,隻會亂罵人了。我提了口氣,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剛走出城門,隻見屠方帶著一些人正站在那臨時的碼頭上。我跪倒在地,道:“末將楚休紅見過屠將軍。”哪知人已太累,跪得也急了些,跪下來時,人晃了晃,險些要趴在地上,我用長槍一支,總算跪得穩了。

  屠方搶上前來,一把扶住我,道:“是楚將軍啊,快快請起。”他年紀不輕,力量倒也不少,一下便將我扶了起來。我站了站直,道:“屠將軍,末將治軍不嚴,怠慢了蔣參軍,還請屠將軍原諒。”

  話剛一出口,邊上一個麵白如玉的中年軍官一下漲紅了臉,想必便是那蔣參軍了。他是個參軍,論軍銜,比我這個偏將軍要低得多。我惱他出言不遜,故意說怠慢的是他,譏刺了他一下,他反應倒也算靈敏,一下聽出我言外之意來了。

  屠方正色道:“楚將軍,橫野軍忠勇無雙,為國之幹城,此役首功便是橫野軍立下的。來人,將功勞簿拿上來,我親自記下楚將軍和橫野軍的大功。”

  邊上一個幕僚躬身道:“尊命。”就在城門口展開記功的帛書,正要研墨,屠方道:“來人,拖過一個沒死透的妖獸過來。”

  城門口躺著好幾具蛇人的死屍,隻是都已死得透了。兩個侍從拖了一具屍體過來,屠方拔出腰刀,在那蛇人身上割了個口子。蛇人的血還沒幹,一割開,血登時湧出。屠方拿筆蘸了蘸,道:“楚將軍,奇功當以血書。功勞簿上,克複東平第一功,便是楚將軍與橫野軍的大名。”

  照他這樣子做作,我實在應該跪下來感激涕零一番,可是我卻覺得一陣茫然。雖然也有幾分感動,卻隻是一躬身,道:“多謝將軍。”

  名詩人閔維丘當年有“封侯將軍事,戰士半死生。頭顱輕一擲,空有國殤名”這幾句詩,現在想來,更是別有一番滋味。空有國殤名麽?也許也僅僅如此。隻是對於我來說,國殤之名也是空的。

  屠方在城門口呆也沒多久,便帶著親兵入城了。克複東平,這是地軍團成軍以來的第一件大功,他對橫野軍倒也不薄,命醫營優先救治橫野軍,北門外劃出了一大片房子作為橫野軍臨時營房,讓軍中上下歇息,還抬來了不少饅頭牛肉之類。別的還罷了,這饅頭牛肉倒是雪中送炭,我們連番惡戰,一個個都又餓又累,這般熱氣騰騰的牛肉饅頭抬上來,傷勢也似乎好了一半。我拿了個饅頭,夾了一塊肉大口吃著。臨出陣時,也是這般吃過一頓,但那時還帶著幾分忐忑不安,現在放下了心,吃的東西仿佛也香了許多,碗口大的饅頭,我連吃了兩大個,牛肉更是吃了不下一斤。

  錢文義和曹聞道兩人坐在我身側也大口大口吃著。曹聞道飯量原本就很大,錢文義以前吃得不多,此時吃的卻也不在我之下。我們也不說話,隻剩下了咀嚼吞咽這一個動作。從鬼門關打個轉回來,能吃得下飯也是一種無尚的享受了。

  屋子裏升著火,隻要受傷不是太重的,所有人都在吃東西。曹聞道咽下了一口饅頭,忽然笑罵道:“別光吃不說話,別人要聽到,還以為養了一屋子的豬呢。”

  吞咽的聲音的確不好聽,頗似豬吃食的聲音,可若不是曹聞道說,誰也不會想到。他這般一說,一屋子的人怔了怔,登時哄堂大笑,有人叫道:“曹將軍,能做太平豬,也是福氣啊。”

  曹聞道把饅頭在肉湯裏蘸了蘸,道:“當了兵,福氣就是能活著回來。來,吼兩聲吧,有統製帶兵,也是福氣。”

  我笑道:“老曹,你本事沒長多少,馬屁功夫倒長了不少。”曹聞道咧嘴一笑,揚聲唱道:“身既死矣……”

  這首《國之殤》向來悲壯,此時從曹聞道嘴裏卻多了幾分油腔滑調。若是平時,我定不準他這般糟蹋軍聖那庭天的手筆,現在卻不想多管了。

  曹聞道起了個頭,別人登時也連唱帶笑地跟上。唱了半段,歌聲整齊了許多,先前的油滑卻越來越少,倒添了許多肅穆。第一段唱完,曹聞道忽地閉口不唱,轉過頭,輕聲道:“統製,我若死了,你千萬把我葬到靈官胡同的一棵大槐樹下吧。就算燒成灰,也要灑在那兒。”

  我奇道:“別說喪氣話。再說,為什麽去那兒?”

  他怔了怔,歎了口氣,道:“是啊,都快二十年了,小娟也不知早嫁到哪兒去了。”他轉過頭,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又用嘶啞的聲音吼著。

  我呆呆地,連饅頭也忘了吃了。曹聞道這人是個天生的軍人,我有時幾乎忘了他也是個人,差不多把他和我的飛羽、百辟刀、流星錘和手弩看成是一類。可是,他也有自己的記憶,即使這記憶已經很淡了。

  如果我死的話,我要葬到哪兒?難道,葬到東宮?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不可能了。永遠也不可能了,還是忘了吧。我想著,可是心頭卻仍然隱隱作痛。


  第二十章 漏網之魚

  我連著吃了幾個夾肉饅頭,覺得力量回複了幾分,渾身也軟軟地直想倒下。用力太過之後往往如此,我站起身,走出門去,打了一路拳活動一下筋骨。

  “楚將軍。”

  我聽得廉百策在一邊叫我,抬起頭來看了看,道:“傷亡清點出來了?”

  廉百策也已累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走到我身前,先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初步清點,我軍此役陣亡七百二十四人,重傷三百十三人,輕傷未計。”

  傷亡果然在一千以上。我一陣氣苦,道:“把陣亡的兄弟都清點出來,有家人的通知他們家人,沒家人的,好生安葬,受傷的弟兄們好好調理。”

  廉百策點點頭,道:“我已辟出一排空房作為醫營臨時駐地,受傷的弟兄都抬進去了,楚將軍放心。”

  廉百策為人極其精細,做事舉一反三,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輔助人才,若不是邵風觀惱他不和自己共患難,隻怕死都不肯放他了。我正要再說什麽,邊上忽然傳來一陣嘩然,火光和喧囂衝天而起。此時各部都在城中搜斬蛇人,城門口的蛇人已全部殲滅,照理不該有這等聲音的。我吃了一驚,道:“發生什麽事了?過去看看。”

  循聲走到城門口,廉百策忽然皺了皺眉,道:“是火軍團。”

  畢煒與我頗不相能,我本不想多看,但見那兒的火軍團士兵有些異樣,個個身後背了一個大桶,每個桶上伸出一根長長的管子,從管口不時噴出一道火流。看到這副情景,我才恍然大悟,在城頭火軍團以火攻援助我們,攔住了蛇人,原來用的是這種武器。這多半是工部發明的新武器了,火軍團有神龍炮和雷霆弩,再有這種火器作為近戰利器,看來文侯對畢煒的確極為看重。我看得入神,道:“他們在燒什麽?”

  像是回答我,從那些火軍團士兵當中,忽然發出一聲低低地嘶吼,一條火柱猛地拔地而起,足有丈許高,又重重摔下來,“啪”一聲,摔得滿地都是火苗,火軍團的士兵們發出一陣哄笑。廉百策道:“他們在燒蛇人啊!”

  的確,那是個蛇人。那蛇人的尾部被釘在地上,已是動彈不得,被燒得滿身是火,正在拚命掙紮。在戰場上,蛇人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死敵,殺死它們根本用不著憐憫,可是看到這些火軍團士兵簡直是在以殺戮為遊戲,我恍惚中又仿佛回到了高鷲城,看到那時我們屠城的慘像了。我搶上前去,喝道:“幹什麽!”

  我喊得很是大聲,那些火軍團士兵也嚇了一跳,其中一個轉過頭,看見我,喝道:“沒見我們正在燒死這妖獸麽?”

  他說得很是不遜,邊上一個士兵借著火光看了看我,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那人臉上變了變,馬上堆下笑來,道:“是橫野軍楚休紅將軍啊。小將火軍團五營隊官驍騎甘隆,見過楚將軍。”他向我行了一禮,道:“橫野軍此番破城,銳不可擋,楚將軍勇冠三軍,小將佩服之至。”

  他說得倒相當得體,我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廉百策看了看我,插嘴道:“甘將軍,這些妖獸萬死不足贖其罪,隻是這般燒死,未免太浪費了,還是一刀殺了便是。”

  甘隆臉上紅了紅,道:“楚將軍說得是,小將明白。”他將手上那管子一擰,搭在身後的桶上,道:“兄弟們,不要用火龍了,用刀子殺了便是,能省則省。”

  等他們散去,這一片空地上隻剩下那具蛇人的焦屍。屍體被燒得渾是惡臭,呲牙咧嘴的,甚是難看。我看著這具蛇人的屍首,喃喃道:“廉兄,你說,上天為何要降下蛇人來?”

  廉百策被我一下問住了,道:“這個……恕小將愚鈍,我也想不出來。”

  “若蛇人能與我們一同生活在這世界上,難道便不可以麽?這天地如此之大,為何一定要殺個你死我活不可?”

  廉百策嚅嚅道:“是麽?”他忽地歎了口氣,道:“楚將軍,事已至此,多想也無益了。現在便是如此,若我們不殺光它們,那它們便會殺光我們。”

  “是麽?”我淡淡笑了笑,向城門走去。城門被我們斬為碎片,此時江風不住倒灌進來,艨舯鬥艦在江麵上排列如雲,波濤之聲中,隱隱還夾雜著金鼓之聲,那是鄧滄瀾率水軍團在追殺潛水而逃的蛇人。我道:“廉兄,當初在東平城外,我曾到蛇人營中住過一晚,也認識了幾個蛇人。那時發現有些蛇人實在並不像我們想的那樣隻是些茹毛飲血的妖獸,甚至,似乎比有些人更有見識。上天既然造了蛇人,那它們難道就沒有活下去的權力了?”

  廉百策歎了口氣,道:“楚將軍,我也不知你說得算不算錯,但作為一個軍人,我們能做的便是依令行事。令行禁止,雖誤亦行。”

  “如果明知錯了,還要執行,豈不可笑?兵法同樣有雲:亂命有所不從。”

  我說得有些響,實在也是因為想不通這些事。我記得當初為解救二太子,我到了蛇人營中,那個為我送飯的叫米惹的蛇人,它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和我們一樣,走在大街上,看看我們的生活。這種願望無論怎麽說都不能算錯,但卻又是絕對不可能的。廉百策被我說得無言以對,隻是慢慢道:“可是,現在蛇人終究是我們的敵人……”

  “敵人?敵人難道不會變成朋友麽?當初共和軍何嚐不是我們的死敵,現在卻是盟軍。”我看著江麵,長歎一聲,“工部現在做出了許許多多新的武器,任何一種都殺人如草,威力無比。可是如果他們的才智不浪費在這上麵,而是發明些更實用的工具,豈不更好?”

  我知道這種想法實在有些離經叛道,平時我也不願多說,但現在卻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剛說完,卻有些後悔自己有些太多嘴,又道:“當然,現在也沒辦法了,蛇人就在眼前……”

  廉百策忽地轉過頭,低聲道:“楚將軍,你也覺得那是蛇人?”

  他這話似乎並不在回答我,我見他神情有些異樣,方才一直看著前麵,才知道他方才根本沒注意我在說什麽,心中一動,道:“你說是不是?”

  “有些像。”廉百策又看了看身後,聲音又壓低了些道:“楚將軍,是不是把陳忠他們叫過來,如果真是蛇人,我們兩人不是它們對手。”

  真的有蛇人?我不禁按住了腰間的百辟刀。現在城中滿是殺聲,各部都在追擊潰逃的蛇人,這兒因為是諸軍進城的所在,照理不可能再有蛇人了。我順著廉百策的目光看去,城門口用小船搭建起臨時碼頭正隨著波浪微微起伏,雪已停了,碼頭上薄薄的積雪已被踏化,濕漉漉一片,看不出有什麽異樣。我想了想,道:“弟兄們太累了,讓他們好生休息,我們先過去看看,別草木皆兵,鬧出笑話來。”

  廉百策嘴唇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麽話,卻又沒說出口。我拔出刀來,道:“小心點,別靠得太近。”

  蛇人在冷天,戰力大減,如果這麽冷的天它們躲在水裏,多半會凍僵,恐怕廉百策看錯了。我又看了看廉百策,心中忽然一動。邵風觀跟我說過廉百策這個人頗為勢利,要我別太相信他。雖然我覺得應當用人不疑,說實話,我倒更相信邵風觀一點。

  我隻看了廉百策一眼,他忽道:“楚將軍,那兒有塊地方被江水打濕了,末將過去探探,請楚將軍押陣。”

  我想了想,道:“好吧。”那兒的確有塊地方濕了許多,但方才千軍萬軍從城門口進來,有水濺上來打濕邊緣實是平常之極。廉百策這人機敏之極,可能覺察到我有點不太信任他,才主動要過去看。我見他要走,又道:“廉兄,千萬小心。”

  廉百策點點頭,摸出腰刀,走到碼頭邊,彎下腰看著,忽然伸手摸了摸地上濕處,又放在鼻子下嗅了嗅,看看江麵,扭過頭來向我搖了搖頭。

  哪知他剛轉過頭,我腳前木板忽地一陣響亮,眼前騰起飛起一片水花,從我身邊寸許遠的地方,木板寸寸碎裂,一把長刀從中猛地刺出。我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趁勢腳一點,人猛然躍起,向後一躍,跳出數尺遠。從這個破洞中,一個長長的黑影衝出,橫著向我卷來。真是蛇人!我一躍而起,閃過這蛇人的一卷,廉百策也已聽到這兒有變,轉身要過來,卻見他身後的水麵突然像開了鍋一般泛起水花。我大吃一驚,叫道:“小心身後!”腳又一點,廉百策極快地轉過身,卻見水花猛地濺起,又有一個大大的蛇人頭顱從水裏衝了出來。

  這蛇人手上握著一把短刀。這種三尺長的刀對於我們來說已不算短了,拿在蛇人手裏卻顯得很短。那蛇人一衝出水麵,短刀平平揮過,攔腰向廉百策砍來。我又驚又悔,心知錯怪了廉百策,但我離他還有十餘步,動作再快也不可能趕得及,剛衝出幾步,卻見廉百策將身一躍,忽地跳過那把刀。那蛇人顯然在水裏呆得久了,動作相當遲鈍,廉百策身體靈便,閃得輕巧之極。

  蛇人有兩個!我悔恨莫及。廉百策跟我說有蛇人,我方才還不太相信,原來完全是真的。此時我的身體還在半空未曾落地,猛地將身體一轉,隻望能閃過這一擊,但身子剛一側,那蛇人的下半身已一下翻起,將我卷了起來。

  這蛇人顯然比廉百策對付的那個厲害太多了,力量大得驚人,我隻覺眼前金星亂冒,人幾乎要暈過去。幸虧這蛇人身體因為浸在水中,僵硬了許多,力量大減,隻怕這一卷之力能將我的肋骨都盡數卷折,身體也失了平衡,眼中依稀見廉百策身子一折,反手已拔出刀來,正與那蛇人對刀。廉百策的箭術極強,沒想到刀術也不弱。我心中稍稍一寬,已知廉百策暫時沒有危險,猛吸一口氣,不讓那蛇人再束緊纏著我的身體,手臂一彎,反手將百辟刀砍向身後。可刀剛舉起來,手腕忽地一緊,兩手同時被扼住,耳邊卻聽得一個聲音道:“原來是楚休紅將軍,真是幸會。”

  這聲音極其流利,而且似乎極為熟悉,我大吃一驚,一時也想不起來這蛇人怎麽會認識我的,隻待掙紮,但那蛇人的力量太大了,雖然浸在冷水中讓它的力量大打折扣,我用盡渾身之力也隻能讓它微微有些鬆動,根本脫不開身。眼角看去,卻見廉百策身體輕捷如燕,在碼頭邊上閃躲,那蛇人屢斫不中,激得江水四濺。廉百策的力量雖遠不及蛇人,但身法靈便,那蛇人在冷水中力量大減,一時竟鬥了個旗鼓相當。隻是他不時看向我,大概見我被蛇人纏中,極為擔心。看他的樣子,我不由大為氣沮。我本來還想救廉百策,沒想到他自保有餘,我倒落入了蛇人掌握。我被它纏得連氣都快透不上了,眼前金星亂冒,隻是苦苦支撐。好在這蛇人力量雖大,現在卻比我大得有限,抓住了我的雙手後,它右手中的刀卻也舉不起來,隻能拚命纏著我,它也知道一旦被我掙脫,那死的便是它了。

  這時廉百策忽然放聲叫道:“快來人!楚將軍遇險!”

  他喊得很響,隻是江風很大,濤聲也響,連我都聽不太清,不知有沒有人聽到。我張開嘴也想喊,可是剛一張嘴,那蛇人忽然叫道:“木昆,快過來殺了他!”

  木昆!一聽到這個名字,我隻覺得心頭一震。當初在東平城時,我去蛇人營中交換二太子,那個蛇人派出的使者正是叫木昆,這個蛇人睿智練達,給我的印像極為深刻,沒想到居然會在這地方碰上。而一聽到這蛇人叫著木昆,我也頓時想起了抓住我的這個蛇人來了,脫口道:“你是山都!”

  山都當初在高鷲城時就統領最前抵達的蛇人輜重營,連這次,我是第三次與它麵對麵了。我剛一叫出,它冷冷道:“伏羲大神保佑,你終於落到了我手中。百卉公主,我給你報仇了!”

  它說得咬牙切齒,說到“百卉公主”這四字時,我幾乎可以聽得到它話中的痛楚。當初我作為畢煒的部下第一次來到東平城,帶著士兵劫營,那時捉回了一個女蛇人,便是叫什麽“百卉公主”。當時蛇人軍的首領正是山都,它還為了這個百卉公主不惜殺了它們天法師派來的特使。看來,就算是蛇人,也與我們一樣有感情的。

  山都緊緊抓住我的雙手,我雖然動彈不得,它也鬆不開手來,木昆又被廉百策擋住,隻是過不來,它隻能拚命地收緊身子。我隻覺身上像被套了幾個鐵箍,呼吸越來越困難。看樣子,它是要將我活活勒死!

  完了麽?我咬了咬牙。我已經有好幾次險死還生的經曆了,絕不能認輸。我握緊了手中的百辟刀,隻盼能脫出山都的掌握,可是它的力量實在太大,我連連發力,可仍然掙不脫。正在著急,耳邊卻聽得有人喝道:“楚將軍!”

  有人終於發現城門口的異常了!我大喜過望,猛吸一口氣,又重重吐出,趁胸口收緊時那極短的一鬆,猛地一掙。這幾乎是我最後的力量了,耳邊忽然一陣厲風掠過,山都發出一聲慘叫,勒住我的身子隨之一鬆,我一下脫出了山都的掌握,身體在空中翻了個跟頭,它的雙手仍然抓住我死也不肯鬆,這一下我已翻到它身後,它被我壓倒在地,我看到它一個眼睛裏正淌出血來。

  這人居然會暗器?而且準頭如此高明,說不準是廉百策箭營中的人。山都還不死心,身子又猛地甩過來,想要再次纏住我,我立足未穩,雙手又被它抓著脫不出來,眼看又要被它纏住,邊上忽然有幾個人疾衝過來,身法快如閃電,有兩個一下站到我身側,一把抓住了山都雙臂,其中一人已下了它的刀,另外一個則按住它的尾巴。山都一聲嘶吼,身體一屈,那人被它一下震開,一個踉蹌倒在地上,卻不等山都再動彈,又有幾人衝了上來幫忙。山都的力量縱不打折,也抵不住這許多人,登時被按在地上。

  我剛脫出山都的掌握,耳邊聽得一聲響,抬眼望去,卻見廉百策手中的刀被木昆擊落在地。我心中一凜,叫道:“快去救他!”剛喊出口,邊上一人忽地伸手作勢,“當”的一聲,木昆手中的大刀橫在跟前,身體已纏住了廉百策。廉百策力量比不上我,被木昆纏住了,已坐在地上動彈不得。我吃了一驚,見那人又待伸手作勢,忙攔住道:“小心,別傷著廉將軍!”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驚。這人並不是橫野軍士兵,竟然是那個想要投軍,被我拒絕的馮奇。

  馮奇手中握著那把彈弓,也有些猶豫。方才山都纏住了我,虧得他一彈打瞎山都一隻眼睛,我方能脫身,但木昆卷住了廉百策,頭躲在廉百策身後,馮奇彈弓之術雖精,但這石彈若不能擊中蛇人的雙眼,打在身上也沒多大用處。他厲聲喝道:“方海,駱震國,魏風,你們上!”

  他顯然是這十個人的首領,此時有六個人按住了蛇人,還有三個站在他身後。這三人手中都握著長劍,看樣子倒與法統所用長劍類似,聽得馮奇命令,三人正待上前,忽然聽得木昆喝道:“楚休紅,是你麽?”

  我道:“等等。”走上一步,大聲道:“木昆先生,正是在下。”

  馮奇大為吃驚,大概他從來沒見過有人會與蛇人這般對答過。木昆道:“楚將軍,此戰你們大獲全勝,但現在這人在我手上,木昆不才,殺人卻還會的。”

  廉百策忽然叫道:“楚將軍,別管他……”隻是一句話未說完便又頓住了,想必是木昆按住了他的嘴。廉百策雙手都被木昆纏住,他的力量又遠不及我,根本動彈不得。我猶豫了一下,道:“木昆先生,你放了他,我便放你一條生路。”

  木昆的刀慢慢移到廉百策咽喉處,道:“楚將軍,你這話當真?”

  我冷笑了一下,道:“木昆先生,此時我營中弟兄馬上都會趕過來。等人到齊了,那時我便想網開一麵,也做不到了。”

  我這話也不全是威脅。蛇人在士兵眼中,根本就是一些妖獸,落到蛇人手裏,那是自己的命不好,根本沒什麽可談的,若橫野軍都來了,群情激憤之下,廉百策的命自然不會被他們當一回事,動起手來隻怕我也彈壓不下去。木昆猶豫了一下,道:“楚將軍,木昆自知已無生路,隻求以此人之命來換山都將軍之命。”

  馮奇他們都“啊”了一聲。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木昆要換的並不是自己的命。我看了看被按住的山都,道:“好,我答應你們。”

  馮奇驚道:“楚將軍,這些妖獸的話不能相信!”

  “馮兄,我相信木昆先生的話。”

  我走到山都跟前,道:“木昆先生,你先把廉將軍放了,我便放你的山都將軍。”

  我嘴上雖然說相信木昆,其實心底仍然不敢信。山都力量太大,一旦放開它,想要再製住也不容易。隻要廉百策能脫險,此時江上還有水軍團巡弋,我是答應放了它們,可別人沒答應過,它們仍然逃不掉。這麽做雖然有些卑鄙,但對付蛇人,也沒人會以為我出爾反爾的。

  哪知我剛一說,木昆應聲道:“好,我相信你。”它一下鬆開了廉百策,又推了他一下。廉百策已筋疲力盡,被它一推,向前一個踉蹌,直衝了幾步。我走上前,一把扶住他,另一手仍然握著百辟刀,防備木昆暴起傷人。

  木昆道:“楚將軍,現在你……”它話未說完,身後忽然有人喝道:“楚將軍!楚將軍!”

  這是陳忠和曹聞道的聲音。他們終於發覺碼頭上有變,帶人趕了過來。我扶著廉百策退後,木昆仍提刀作勢,卻不迫上來。剛退到後麵,曹聞道一把扶住我,道:“楚將軍,你沒事吧?”

  我笑了笑,將百辟刀收加鞘中,道:“沒事。”心中卻是有些猶豫。木昆說到做到,它極其聰明,多半也知道我可能會不認帳,但仍然將廉百策放了回來,我若是再將它們殺了,自覺連蛇人都不如了。我看了看被按倒在地的山都,道:“幾位,將它放了吧。”

  曹聞道驚道:“統製,放不得的!”他一揮手,陳忠與幾個巨斧武士已搶到我身前,執斧護住我。曹聞道高聲道:“妖獸毫無信義,豈能與他們訂約。”

  沒有信義的,其實該是我們吧。我苦笑了一下,道:“曹兄,也許你說得對,但我既然已經答應它們,廉將軍也已脫險,就不能食言,放了它吧。”

  曹聞道還待再說什麽,但張了張嘴,仍然沒說。按住山都的那幾人看了看馮奇,卻沒放手,馮奇厲聲道:“沒聽到楚將軍的話麽?快放了它。”

  那五人一下鬆開了山都,向後一躍。他們身法極是輕捷,快得異常,山都還沒來得及動彈,他們已退到馮奇身後。看著他們的身形,我心頭一動,隱約想起了什麽,還沒回過神來,曹聞道突然叫道:“統製,小心!”我嚇了一跳,剛一抬頭,卻見山都忽地立起,猛地向我撲來。

  我沒想到山都居然還要對我出手,大吃一驚,正待退後,山都雙手已抓住我的肩頭,叫道:“死吧!”我隻覺如同落入一把鐵鉗中,心知不好,一伏身,一手便要去拔刀,正想掙開它的掌握,“啪”一聲,山都話音未落,又是一聲慘叫,另一個眼睛裏也有鮮血暴出,定是馮奇又發出了一彈子。但山都兩眼俱盲,卻毫不遲疑,下半身已向我卷來,我的腿被它的尾巴一帶,登時立足不穩,重重摔倒在地,百辟刀也壓在了身下。

  山都不惜一死,也要殺了我!我後悔莫及,正在罵自己又犯了婦人之仁,居然會相信蛇人的話,耳邊卻聽得木昆驚叫道:“山都將軍……”它話音未落,一個黑影已猛地撲過來,狠狠撞在山都身上。這力量竟然比山都更大,山都被撞得一個趔趄,向後摔去。撞上來之人正是陳忠,山都重傷之下,力量減弱了許多,此時哪裏經得起陳忠的神力,但它的身體仍如長鞭一般甩來,一下正卷在陳忠身上。陳忠的力量太大,與山都卷在一處,“砰”一聲,正從山都撲上來的那缺口處掉進了水裏。

  曹聞道一把扶起我,道:“統製,你沒事吧?”我蹲在地上,雙手抓住木板不住大口喘息,一時還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破洞中,江水像是開了鍋一般不住翻騰,多半是陳忠和山都在水中纏鬥,連這碼頭也在不住晃動,我喘了兩下,叫道:“快,快救陳忠!”

  我剛喊出,又是“嘩”的一聲,一股江水被激得噴了起來,竟是淡紅色。我的心猛地一跳,也顧不得危險,湊到那破洞邊,叫道:“陳忠,陳忠!”我也知道陳忠縱然不死,身在水下也聽不到我的聲音,可是看到泛起的這陣血花,我還是心驚膽戰。正在擔心陳忠的安危,一隻手忽然從水中伸出,搭在木板上。

  手臂上有袖子,那是陳忠的手!我大喜過望,一把抓住,猛地向上拉去。可是陳忠的體重不輕,浸透了水便更重了,我又渾身無力,哪裏拉得起來。這時曹聞道也抓住陳忠的手,奮力一拉,兩個人一用力,便把陳忠拖上了岸。隻是陳忠凍得連嘴唇都白了。我跳上岸,拍拍陳忠的臉頰,叫道:“陳忠!你沒事吧?”

  馮奇走了過來,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瓶,打開了道:“楚將軍,給他喝兩口。”我接過這小瓶來,隻覺酒氣逼人,心知定是美酒,扶起陳忠的頭給他灌了下去。這酒當真比什麽靈丹妙藥更好,一灌進去,陳忠臉上登時現出血色,隻是我灌得急了,他大大咳嗽了一聲,將一口酒都噴了出來。

  我又驚又喜,道:“快,把陳忠扶回營中,給他更衣!”

  陳忠睜開眼,道:“楚將軍,曹將軍說的果然不錯,蛇人在冷水中力量大打折扣。”

  我又是氣又是想笑。陳忠這人腦筋也真個簡單,曹聞道準跟他說了那天的事,他覺得蛇人在水中力量大減,便抱著山都跳進水裏。隻是他沒想到,在冰水中他自己的力量同樣大大減弱了。我道:“別多想了,快換衣服去。”

  曹聞道站起身,喝道:“來人,將這妖獸碎屍萬段!”他與陳忠性情頗為相投,兩人交情很好,見陳忠險些喪命,已怒火勃發。我抬頭看向木昆,卻見木昆握著刀呆呆地看著我們,卻不動彈。我伸手道:“曹將軍,等……等一等。別傷害它,將它活捉過來。”

  曹聞道怒道:“統製,你這人太婆婆媽媽了!老陳險些送命,你還要守什麽承諾!”他平時對我都甚是尊敬,此時卻似乎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了。我知道他已怒不可遏,喝道:“我有話要問它!”

  曹聞道一凜,忽地一躬身,道:“遵命。”他是個標準的軍人,即使正在氣頭上,仍然恪守軍紀。他剛說完,又道:“這蛇人若是反抗,那統製你莫要怪屬下沒本事活捉它。”

  曹聞道殺心已起,看來定要殺了木昆。我看向木昆,叫道:“木昆先生,你棄刀投降吧,我饒你一命。”

  木昆此時才似回過神來,忽地高聲道:“楚將軍,伏羲女媧子孫,義不獨生!”卻不逃走,隻是抬頭望著天空,似是準備受死。曹聞道呆了呆,低聲道:“統製,這妖獸還這般狂妄。”話中卻已帶了兩分欽佩。

  我心中一陣煩亂。按我的本心,實在不想將木昆殺了,可是這時縱然不殺它也不行。我向前走了兩步,曹聞道緊緊跟了上來,我小聲道:“別擔心,你看好陳忠。”自己又向前走了幾步。此時與木昆距離隻有五六步了,我不敢再靠近,將手按在刀上,道:“木昆先生,你現在還有什麽話好說?”

  它要我放了山都,我也答應了,但山都寧可一死也不肯放過我,這不能算我說話不算話了。木昆看了看我,道:“是,楚將軍,你說得沒錯。”

  我想了想,道:“木昆先生,當初在東平城外我來你們營中時多虧有你關照,在下甚是感激。你我雖是異族,但說實話,若無戰事,我們未必不可以成為朋友。”

  木昆道:“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它看了看手中刀,喝道:“楚將軍,今日木昆唯死而已,請上來吧。”

  我其實也有些害怕木昆會暴起傷人,但心中疑團實在難解。蛇人究竟是什麽來曆?以前鄭昭說無法用讀心術讀出蛇人心思,但當麵問總可以問出來。木昆睿智聰明,肯定知道底細,這個險一定要冒一冒。我歎了口氣,道:“木昆先生,當初你對我說過伏羲女媧之事,我也去查問過了,確有這個傳說,他們形貌與你們也的確頗為相似,但有這個傳說時,你們蛇人不知在什麽地方,而傳說中女媧氏摶土造人,造的可是我們這些四肢人,木昆先生你知不知道?”

  它呆了呆,手中的刀動了動。我心頭一凜,隻道它會動手,但木昆仍然沒有上前,隻是發怔。半晌,它忽然道:“我也知道。”

  我看不出它的表情,但此時它的語氣卻極其失落。我道:“你知道?”

  木昆點了點頭,道:“伏羲女媧,那是上古傳說。我當初給你的那拓片上其實不全,聖域中石刻甚多,但我查看許多,卻發現與我們形貌相似的唯有伏羲女媧兩位大神,其餘的盡是你們這些的四肢人。”

  我心頭一亮,道:“如此說來,這聖域隻怕是我們這些四肢人建造的?”

  木昆沒有說話,頭微微低下,多半也已默認。我心頭一陣狂喜,當初聽木昆說起伏羲女媧大神,說什麽四肢人臣服兩肢人,乍聞之下不啻天崩地裂,隻覺我們抵禦蛇人都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了,但此時木昆也承認所謂四肢人奪走兩肢人的世界其實隻是蛇人造出的謠言,心頭這個疙瘩終於解開。

  我低頭不語,木昆忽然又道:“楚將軍,今*****們已大獲全勝,木昆無顏去見父老,要殺,便殺吧。”

  我歎了口氣,低聲道:“木昆先生,你走吧。我答應一命換一命,不能食言。”

  木昆呆呆地看著我,也不知想些什麽。我將手從百辟刀上移開,向它行了一禮,道:“好自為之,我不能保證旁人不會傷你,你快走吧。”

  我正待轉身要走,木昆忽道:“楚將軍,你……我們難道真不能共存麽?”

  我有些黯然。是啊,與蛇人難道真不能共存麽?僅僅因為非我族類,就一定要拚個你死我活?天地如此之大,給蛇人一片棲身之地也未始不可。我搖了搖頭,道:“也許有這個機會,但你們殺我十萬南征軍,就再也沒這個可能了。”

  木昆也說不出話來。現在蛇人與我們已勢成水火,根本不會有人想到可以與蛇人共存的可能性。我又歎了口氣,道:“今日我放了你,以後如果還能見麵,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木昆先生保重。”

  我縱然放了木昆,它想逃生,唯有渡江而遁。但在這種寒冷的氣候裏,江上又有水軍團巡邏,它逃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知為什麽,想到這個達理明智的蛇人也會和那些野獸一般的蛇人一樣被殺死,我心中就有種不好受。我不敢再去看它,轉身向後走去,生怕再麵對它自己更會心軟,說不定會主動救它逃生了。雖然我不想殺它,但如果救一個蛇人的話,我在軍中也定然再無立足之地了。

  我剛轉過身,木昆在我身後歎了口氣,道:“也許吧。當初你們拒絕和談,我該知道有這個結果的。”

  我一下站住,轉過身,道:“和談?你們什麽時候有過此心?高鷲城以來,你們勢如破竹,殺我人民不下千萬,當初哪會想到和談?”

  木昆也似吃了一驚,道:“你不知道?我們到了你們帝都之下,曾派使者下書,要求與你們和談,劃江而治,隻是你們選擇了戰爭。”

  我心頭一陣煩亂,喝道:“胡說!你們當時是要我們投降!”

  蛇人圍困帝都時,的確曾派人下了戰書,當時還是蒲安禮和邢鐵風兩人去接的戰書。我仍然記得,當時文侯從戰袍上割下一塊來寫了回書,然後說起蛇人要我們投降,群情激憤,人人都覺得已到生死關頭,不惜決一死戰了。

  木昆道:“縱然投降,你們帝君仍不廢王號,戰爭便可結束,這豈是讓人無法接受的條件?何況從高鷲城後,我們不再以你們為食,開始飼養家畜,反倒你們仍視我們為獸類,根本無心談判。”

  的確,當初帝君如果知道蛇人開出這種條件,恐怕會答應也未可知,這樣帝國至少也有半壁河山。如果木昆所說是真的,他那時自行下書回複,豈非妄自決斷?幸虧帝都破圍一戰我們大勝,否則人類豈不是會因文侯而落入萬劫不複?難道文侯是因為自己將一切都賭在這一戰中,不惜以人類的命運作為賭本了?

  我抬起頭,喝道:“胡說!你說的不是真的!”

  木昆道:“當時是我向相柳閣下建議和談的,山都將軍本不願意,但百卉公主當初力主與你們和談,山都將軍最終也同意了。嘿嘿,木昆實在是自作聰明,應該想到你們連自己同族都可殺食,其實你們才是天地戾氣造出的妖獸!”

  它說到最後,聲色俱厲,我被它說得啞口無言。我們才是妖獸?我一陣茫然。在高鷲城,親眼看到共和軍和南征軍最後都殺人而食,當時就想過,我們實在和蛇人並沒有本質的不同。如果說我們懂得仁愛之心,那蛇人其實也該有,蛇人可以為了同類付出生命,像山都,因為那個百卉公主被我捉來,寧死也要殺我,我一樣可以理解。但要我承認人類才是妖獸,卻實在讓我難以忍受。

  我正想反駁一句,身後突然有人喝道:“還有蛇人!快過來!”木昆聽得這聲音,忽地咬牙道:“楚休紅,死吧!”它提刀猛地向我砍來。我心頭一凜,手疾伸到刀柄上,正要拔刀,耳邊隻聽一聲厲響,“啪”一聲,木昆的一隻眼睛登時暴出血花,定是馮奇又發出一彈。馮奇的彈弓之術極強,他又站在二十餘步開外,這點距離自然能百發百中。木昆中了一彈,一隻手一下掩住眼,另一手上的刀子仍然向我劈來,卻已錯了方向。此時我已拔出刀來,隻消一刀便可捅入它前心,但刀剛一出鞘,我不禁又有些猶豫,隻是向旁邊一跳,木昆的刀重重劈在地上,將木板也砍裂了幾塊,正待拔刀,我身邊已閃上四個人來,手持長劍,逼住了它,正是馮奇帶來的那幾個劍手。

  木昆一目已盲,滿臉是血,奮力拔出刀來,還待反抗,那四人長劍已刺出,四把長劍如一麵鐵枷,正枷住木昆的咽喉。他們劍術極快,四劍疾發疾收,在木昆咽喉處刺出四個血洞,四人又極快地向後躍去,防著木昆臨死前傷人。這種細劍不利劈砍,但尖端鋒銳,入肉極深,隻怕已將木昆的身體都刺通了,木昆咽喉入鮮血噴出,手中刀舞了一下,似是還待劈出,但力量已竭,身子一晃,一下摔了下來,身體倒入江水中。

  木昆死了!我殺過的蛇人也有不少,但從來沒有這般難受過。第一次與木昆見麵,還是在東平城,它戴著一個大帽,穿著一領長衫,單看上身,與尋常士人簡直沒什麽不同,舉止也顯得頗為溫文爾雅。它應該不會騙我,蛇人中的確有一些同樣不願繼續這場無休止的戰爭,如果它們在蛇人中占多數的話,也許我們與蛇人真有止息幹戈,和平共處的一天。可是它死了,這場戰爭也真正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再也不能回頭了吧。

  木昆的屍身沉入水中,又沒有浮起來。我走上兩步,正要仔細看看,曹聞道已搶上前來,道:“統製,你沒事吧?”

  我正想說沒事,身後隻聽有人道:“楚休紅,是你!你沒事吧?”這聲音卻是邵風觀。我扭過頭,卻見邵風觀領著一些人快步走來。他的風軍團因為氣候惡劣,未能出擊,此戰寸功未立,此時還徘徊在城門處。我勉強笑了笑,道:“邵將軍,是你啊。”

  如果不是邵風觀,木昆也不會誤會我吧。可是看到邵風觀關切的目光,我又不能說他。邵風觀搶上前來,道:“楚兄,我真嚇了一跳,居然還有幾個漏網的蛇人。”他說著,忽然厭惡地掃了一眼站在我身後的廉百策,我知道他對廉百策餘怒未息,道:“邵兄,我沒事。你怎麽過來了?”

  邵風觀撇了撇嘴道:“今日風太大,我們無法出擊,真把我氣壞了。唉,看你們奮勇殺敵,我們卻隻能在後麵看看。方才我與弟兄們到處看看,找找有沒有躲藏起來的蛇人,看見城門口有這許多人,過來看看,才發現居然真有蛇人。哈,這些妖獸,也有今日。”

  蛇人不擅守城,加上這種惡劣天氣,它們力量減弱,又沒有嚴謹的紀律,一敗之下,就潰退得不可收拾。對於共和軍,有不忍之心的我想不止我一個,但對蛇人隻怕沒有一個人會覺得不忍了。可是我仍然覺得心底有一絲痛楚。

  邵風觀也沒注意到我的神色,仍在大聲說著什麽。他這人向來十分沉穩,但東平城是他曾經做過守將的地方,故地重遊,他也不禁多嘴起來。我聽他說了一陣,已是心亂如麻,正想找個什麽借口走開好讓自己靜一靜,邵風觀忽道:“楚兄,你太累了吧?快回去休息吧,此間由風軍團來搜尋便是,定不會讓一個蛇人漏網。”

  這時一個風軍團士兵叫道:“浮起來了!浮起來了!”我抬眼望去,隻見碼頭邊上浮起了一個長長的蛇人屍身。我快步上前,向水中看去。蛇人的樣子似乎全都一模一樣,那蛇人咽喉處有幾個傷口,正是木昆。我心頭更是一痛,扭過頭看了看。邵風觀也正看著,不知為什麽看得非常仔細。我道:“邵兄,麻煩你一個事,把這個蛇人,還有那破洞裏的蛇人,一塊兒埋了吧。要是方便,就立個碑做記認,寫上‘山都木昆之墓’。”

  邵風觀抬起頭,詫道:“埋了?立碑?”安葬蛇人,還說要為它立碑,這等事當真聞所未聞。我點了點頭,歎道:“它們雖然是蛇人,但與一般蛇人不太一樣。”

  他沒多說什麽,隻是道:“好的,你放心吧。”

  我道:“我得先去歇息一下了。”說完,自覺不免太過冷淡,又笑了笑道:“明天有空,我們一塊兒再喝慶功酒吧。”

  邵風觀也笑了笑:“對了,我又打到一頭江豬,來試試吃一頓石頭烤江豬肉看。”

  我道:“好的,我可等著了。”想到那江豬肉的美味,不禁把因為木昆之死引起的傷心也忘光了。此時陳忠已被曹聞道與幾個巨斧武士扶了回去,我知道廉百策因為邵風觀在此,已如芒刺在背,讓他先回去,我則讓馮奇他們十個人跟在我身側。回到營中,先去看了看陳忠。在冰冷的江水中激鬥了一陣,陳忠此時正裹在棉被裏打噴嚏,好在沒什麽大礙。看到他仍很有精神,我才放下心來,坐在陳忠麵前道:“陳忠,你沒事吧?”

  陳忠大大打了個噴嚏,道:“沒事,將軍。”他又道:“那幾個會打彈子的人呢?”

  我笑了笑,道:“他們有心加入橫野軍,現在我給他們安排了一間房,等一會就去看看他們。”原先我覺得馮奇他們可疑,但這次是馮奇救了我一命,那他絕對不會對我不利,我也找不到理由再不答應了。

  陳忠猶豫了一下,道:“將軍,有件事我想告訴你,那馮奇我似乎以前見過。”

  “你見過?”我皺了皺眉。陳忠性情敦厚,平常放假也不怎麽出營,交遊並不廣闊,我都不知他怎麽會見過馮奇。

  陳忠吞吞吐吐地道:“大概……我也說不準,但我總覺得,當初我在路將軍手下見過他。樣子記不太清了,但背後插把彈弓,我記得很清楚。先前我就覺得眼熟,此時見他出手,更不會錯。”

  軍中用彈弓的絕無僅有,我從來也沒聽說過有誰用彈弓的,陳忠應該不會記錯。我心頭一震,道:“是路恭行?”二太子在帝都破圍之戰勝利後向文侯發難,派路恭行攻打太子的東宮,當時陳忠也在路恭行手下。我道:“是攻打太子那次麽?”

  陳忠點了點頭,道:“路將軍當時訓練了一支決死隊,其中好像就有一個打彈弓的。”

  馮奇是決死隊的人!我大吃一驚。當時路恭行奉二太子之命捉拿太子,被我帶著四十九個巨斧武士在東宮觀景台死守。那一戰,巨斧武士全軍覆沒,也幸虧陳忠臨陣倒戈,路恭行才功虧一簣。最後發動攻擊的是路恭行手下一隊身著黑衣的武士,那些武士用的都是短刀,並不曾見有用這種法統的細劍。

  我正想問陳忠是不是看錯了,但話還沒出口,心中便知不該說這些。陳忠說話不多,但說一是一,絕不是信口開河之人,他能說出來,自是確定了,我若不相信他,隻怕陳忠會多心,這話又咽了回去。

  曹聞道在一邊插嘴道:“統製,要不要我將他們抓起來拷問?”

  我搖了搖頭,道:“不管怎麽說,此番他們救了我一命。功未賞,卻無端拷問,於理上說不清。這樣吧,我與廉百策一起去問問他們。”廉百策足智多謀,也極善察顏觀色,讓他一塊兒去問話,定能問出底細來。

  曹聞道道:“要不,我帶幾十個弟兄同去。”

  “不必了,他們先前救我,自然沒有害我之心,帶人過去,隻怕他們要多心。”我笑了笑,又道:“說不定,他們另有打算,說清楚便可。”

  曹聞道急道:“如果他們真是路恭行的決死隊殘部,萬一想為主上報仇,那怎麽辦?”

  “不會的。要報仇,我在蛇人手上時,他們有的是機會,不會等到這時。”

  曹聞道想了想,道:“也對。我去叫廉百策進來。”

  廉百策現在在橫野軍中頗受我重用,不過他這人也太會多心,若隻是叫個士兵去叫他過來,隻怕廉百策會胡思亂想。曹聞道雖然粗魯,但這些地方倒也細心得很。

  過了一會兒,曹聞道帶著廉百策過來了。他被木昆擒住後,此時仍然驚魂未定,一見到我,便行了個大禮道:“楚將軍,末將萬死,讓將軍置於險地……”

  我道:“廉兄,別說這些沒要緊的話,和我一塊兒去問問馮奇。”

  廉百策一怔,道:“怎麽了?”

  我將陳忠的話約略說了一遍,廉百策皺起眉頭,道:“陳忠將軍說的?那不會錯。可是他們到底有什麽打算?”

  曹聞道在一邊笑了笑,道:“二太子已被斬首,他們樹倒猢猻散,大概想投靠統製了。”

  他這話剛一出口,廉百策臉上登時一紅。我心知這話又犯了他的心病,忙道:“古人說得好,良禽擇木而棲,這也是英雄所為。走吧。”

  廉百策看了我一眼,也沒說話,但眼中已帶了感激之色。良禽擇木而棲這話自然不錯,但也談不上英雄所為,他先前在邵風觀落難時背棄了邵風觀,心中大概也一直後悔,我這話自然讓他甚是感動。

  馮奇他們歇息的是橫野軍駐營的一間空房裏。我們一進去,馮奇他們正在吃著饅頭夾牛肉。他們夾在軍中進入東平城,隻怕路上也吃了不少苦頭,此時正吃得熱火朝天,我們一進門,他們放下饅頭,十個人齊齊站直。

  我看了他們一眼,微笑道:“馮將軍,好。”

  馮奇大吃一驚,有點口吃地道:“楚……楚將軍,你是說收我們了?”

  我坐了下來,道:“這個自然。不過我也有句話想問問你們。”

  馮奇看了看同伴一眼,把嘴裏的牛肉和饅頭咽了下去,道:“楚將軍,我想也瞞不過你的,我們本是路將軍麾下決死隊成員。”

  這倒輪到我和廉百策大吃一驚了。我帶廉百策過來,本就是想旁敲側擊,看出他們的底細,沒想到馮奇竟然直言相告。我道:“果然是麽?那你先前為何不說?”

  馮奇道:“末將既是這個身份,戰前若是直言相告,楚將軍你豈能相信我們?不殺我們便是您的忠厚了。”

  我笑了。的確,若不是他們救了我一次,若知道他們是決死隊成員,打死我也不敢相信他們。我道:“你們既是路將軍麾下,為何又要投入我軍中?”

  馮奇忽地笑了笑,笑容中帶著苦澀,道:“敗軍之將,原本實在不該再拋頭露麵了。我們十人號稱十劍斬,小人是什長。那次路將軍奉二殿下之命攻打東宮,已知勝機極微,便對我們說,若是東宮一戰成功,我們便突入禁中,趁亂擒住帝君,否則,”他頓了頓,道:“要我們日後投入楚將軍麾下。”

  我吃了一驚。二太子起事前,我已經是文侯的親信了,而路恭行作為二太子的親信,該與我勢不兩立,怎麽還會有這等命令?我道:“真的?”

  馮奇道:“我們兄弟原本也想不通,但這些日,慢慢也知道路將軍深意。路將軍當日隻說,到時楚將軍問起原恩,便說養虎為患,終須有製虎之人就行了。”

  我恍然大悟。路恭行自盡前跟我說過,文侯總有一日會有不臣之心,要我當心。他知道二太子事若不成,朝中定再無能製住文侯之人,唯有希望能有與文侯抗衡的人出現,隻是我沒想到他會對我這麽有期待。我真不知該說什麽,在東宮,我與路恭行鬥得天翻地覆,那時我對他毫不容情,他對我倒總有些猶豫。也許,那時他就知道二太子非成事之人,但各為其主,既然走上這條路,就祟也沒有回頭的可能了。

  我歎了口氣,道:“路將軍就相信我能收留你們麽?”

  馮奇猶豫了一下,道:“我們原本也有所懷疑,不敢貿然前來。但路將軍說,時之英雄,唯楚將軍仁義寬厚,雖與路將軍走的不是一條路,可是與路將軍的目標卻是一樣。帝國的將來,終將靠楚將軍一力承擔。”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卻翻滾不定。路恭行也太看得起我了,可是我真能做到他期望的那樣麽?馮奇大概見我默然不語,又道:“楚將軍,末將不敢居功市恩,若楚將軍不願收留我們,末將等也不敢心存怨心,終老於山林,願已足矣。”

  我想了想,道:“馮將軍既然不棄,那就留在我軍中吧。”

  馮奇臉上露出喜色,道:“真的?”他們十個人忽地齊齊跪下,道:“謝楚將軍收留之恩。”

  他們是路恭行的舊部,以文侯的手段,我若不收留他們,他們就隻有化名亡命,逃到沒有人煙的地方去了。他們一身本領非凡,路恭行訓練他們,定然花了極大力氣。攻打東宮一役,路恭行自己也知道難有勝機,大概不忍心讓這十個好手白白送死,才給他們指點了這條後路。我沒想到路恭行死後,還給了我這般一個人情。也許,真的是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離開馮奇他們的居處,廉百策低聲道:“楚將軍,此事要不要瞞著文侯大人?”

  我詫道:“為什麽要瞞著文侯大人?當時各為其主,現在他們願為國出力,那是好事。回帝都後我便向文侯大人稟報,大人定會首肯的。”

  當初在符敦城,我因為中了陶守拙的計策,害死了蕭心玉,後來不敢向文侯說起,但文侯一語就道破,那時我就嚇得魂飛魄散。這件事不管從哪方麵來說,我都不敢再瞞著文侯。廉百策聽我這麽說,張了張嘴,似乎還要再說什麽,但還是沒說。半晌,他才道:“將軍,不管怎麽說,這一戰我們還是勝了。”


  第二十一章 風起青萍

  然而最終的勝利依然十分遙遠,遠得望不到影子。一轉眼,就是三年了。

  這三年裏發生了很多事。奪回東平城是天保二十八年年初。這一年的好消息僅僅這一次而已,正當我們挾餘勝之威,躊躇滿誌,準備一路南下,掃平蛇人,這年的四月就遭到了一次大挫,石虎城被蛇人攻破,全城兵民被斬殺迨盡。

  石虎城是名將褚聞中鎮守。褚聞中的兩萬狼兵頗負盛名,我在隨畢煒赴援東平城時,曾有一支狼兵臨時編入我麾下,對他們的戰鬥力我是深有體會。加上蛇人攻擊符敦城失利,人人都以為,比符敦城更堅實的石虎城自無問題,褚聞中自保有餘。沒想到大約有一萬餘蛇人如同天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了城池,狼兵居然沒能組織起有效的防禦。石虎城位於大江上遊南岸,是上遊的門戶,此城一失,中遊符敦城、下遊東平城這兩道門戶就形同虛設,蛇人可以從石虎城繞道渡過大江這道天塹,一路殺來。文侯聽得這個消息時,正召集我與鄧滄瀾、畢煒和邵風觀四人舉行家宴,報事人遞上羽書,文侯驚得失箸更色,不語竟日。第二天,他立刻命令鄧滄瀾與畢煒兩軍火速沿江而上,務必要阻住蛇人北渡。

  當時新軍訓練依然不足,反攻東平,損兵不少,新訓練出來的士兵大多補充入諸軍中,東平城甫奪回,也需要大兵鎮守,實在派不出更多的部隊了。幸好鄧滄瀾與畢煒的水火兩軍團不負重托,在石虎城與蛇人鏖戰二月,纏鬥之下,雖然未能擊潰蛇人,但蛇人也被他們拖住了,未能大舉北上,結果到了六月,文侯調發狄騎一萬,加上調拔的青月公援軍二萬,共三萬人赴援,八月告捷,蛇人終於退卻,石虎又被奪回,但諸軍傷亡慘重,據說連畢煒的神龍炮也失落了兩門。

  而這時,蛇人又向東平發動了進攻。

  此時駐守東平的隻有地軍團。雖然屠方指揮得力,我們橫野、折衝、鎮威、揚威四部算是力戰不止,可是水火兩軍團已被調走,地軍團孤掌難鳴,死守到八月,正是石虎奪回的捷報傳來時,東平城再度易手,地軍團退守東陽城。

  幸好東平城經過接連兩番戰役,已是殘破不堪,蛇人又缺乏船隻,一時不能渡江攻擊,而此時五羊城終於出擊了,一舉收複了周邊幾個城池,蛇人大概覺得後院起火,加上天氣又轉冷,於十月底全軍退卻,我們才算僥幸奪回東平城。

  天保二十八年十一月一直到天保二十九年夏,帝國與蛇人沒什麽戰事,文侯也舒了口氣,帝國軍算是有了個難得的喘息機會,但是五羊城卻陷入了危機,蛇人惱怒何從景突然發難,派兵圍困五羊城。我們離得太遠,加上自顧不暇,隻能盼望上天護佑,讓五羊城脫得此劫。說來好笑,五羊城是共和軍的大本營,以前帝國視之為若仇讎,恨不得他們早早毀滅,現在卻從上到下都盼著他們撐過去,連重病在身的帝君,也破天荒地率監國太子一同以太牢祭天,為五羊城祈福。誰都知道唇亡齒寒的道理,五羊城一旦覆滅,蛇人下一輪的攻勢會極其淩厲,就算文侯自己,也沒有再一次勝利的信心了。

  沒想到的是,五羊城的守禦強得超出我們意料。從這年七月一直到年底,雖然謠言滿天飛,說是蛇人已經攻破五羊城,馬上就會北上,但事後都被證實隻是謠言而已,五羊城守得固若金湯。可是南疆不比帝都,冬天也不是太冷,蛇人又下了狠心,定要破城而後已,這一戰曠日持久,一直持續到次年七月,蛇人終於知道啃不下這塊硬骨頭,廢然而退。

  消息傳來的這一天,帝都上下歡聲雷動,簡直就和當初帝國破圍成功時一般。也因為五羊城苦戰整整一年終於守住了城池,而這一年天下大熟,糧草取得大豐收,尤其是句羅島,據說太倉粟米幾乎要滿溢出來,句羅王入貢的糧草馬匹比往常多了一倍,帝都的底氣也為之一振,人人都覺得勝利終於快要來了。可是誰也沒想到,此時倭島又開始向句羅島發動進攻,句羅王以血書告急。

  據說倭島此番進攻,竟然是受蛇人挑撥。我不太相信蛇人竟能挑動倭王,但倭人進攻句羅島卻是事實。文侯權衡之下,決定派李堯天率一萬水軍團,會同三萬句羅水軍遠征倭人,一舉解決倭王。

  這一戰我不太讚成,鄧滄瀾的水軍團在石虎城損傷很大,此時補充了不少新軍,還有待訓練,但李堯天自己躍躍欲試。倭人與句羅人是世仇,能有這個機會遠征倭人,他是求之不得。

  這一年,薛文亦得子,張龍友則因為改良鐵甲車,加封為工部侍郎。更因為與葉台一共獻上丹藥,帝君服用後病情大見起色,連帶著上清丹鼎派的地位都大見上升。

  天保二十九年九月,李堯天率水軍團精兵一萬,會同三萬句羅水軍,戰船八百餘艘,開始遠征,鄧滄瀾則在帝都加緊訓練新軍。水軍團因為元氣大傷,文侯決定是年大力扶持水軍團,從諸軍中抽調能手,這一年軍校畢業生中有不少便編入了水軍團。唐開報了名,被水軍團收錄。他是軍人,一直不甘於在軍校當教官,此時終於得償所願。這一年畢業生中,有一班就是我當初教過一段時間的,其中有幾個也入了水軍團,成了唐開的同僚。

  李堯天九月出發。我對他極有信心,便是文侯也相信李堯天的能力,但不幸的是,李堯天一去便無消息。直到第二年開春,有殘兵逃回帝都,我們才知道李堯天的結局。當時水軍在海上曾遇到倭人攔截,被李堯天輕鬆擊敗,倭人惶惶不可終日,於是死守本島。李堯天列隊待攻,哪知就在總攻的前一夜,颶風忽起,八百艘戰船全軍覆沒。

  聽到這個消息,我不禁怔忡了半天。李堯天是不世出的將才,我總以為他這一去,定能奏凱而還,做夢也想不到他居然會死在颶風之下!當初路恭行自盡前說是“天命有歸”,也許,冥冥中真的有天命在注定一切。

  李堯天遠征軍的失利,使得共和軍越發重要起來。以前文侯一直有的讓共和軍與蛇人去拚命,我們坐收漁人之利的念頭,直到這時才終於完全打消,帝國與共和軍的合作越發密切起來,甚至,文侯允許共和軍在帝都設立議事處,負責與五羊城之間的日常談判。

  天保三十年,號稱太陽王的天保帝因為“積勞成疾”,國師玉馨子上疏保舉他的師弟玉清子為帝君向海外仙山取藥。由於上清丹鼎派的丹藥立竿見影,清虛吐納派那些養生之道顯得難見成效,玉馨子一定盼望借這機會重獲寵信。隻是要派人尋藥,花費不少,現在因為戰事,國庫空虛,禦史台右班禦史齊裕輝上疏辦諫。因為在進諫時有些衝動,向來不問政事的帝君竟然破天荒地大發雷霆,對齊禦史動用廷杖,結果齊禦史被活活打死。而齊裕輝正是地軍團折衝將軍齊雅輝的親哥哥,齊雅輝因此事連坐而斬首,地軍團進行整編。這件事對地軍團震動很大,齊雅輝有功無罪,卻因為無妄之災而斬首,不僅是地軍團上下,全軍都為齊雅輝不平。好在此時與蛇人的戰事不算激烈,否則因為此事,已漸漸成為主力的地軍團隻怕會因為軍心渙散而一蹶不振。文侯也有鑒於此,對地軍團進行了一番大調整,我因為屬於文侯班底中的大將,被提拔為地軍團副都督,僅名列屠方之下,橫野軍由錢文義接手,折衝軍則交給了曹聞道。雖然我也很想升官,可是在這種情況下升官,我實在並不高興。

  天保三十年,玉清子率眾如期入海求藥,唐開正被選中成為護衛的兩個百夫長之一,結果一去再無消息。十二月,帝君駕崩。

  天保三十年的冬天,是二十年不遇的寒天,天氣極為寒冷。雖然因為寒冷,與蛇人沒有太多戰事,可是因為連年戰爭,無家可歸的貧民日益增多,這年冬天因為凍餒而死的貧民極多,屍首狼藉於道。就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季節裏,太子登基為帝,改元自新。

  自新元年二月,春雪連綿。

  這一年是因為“帝都之亂”而載入史冊的。起因去天保三十年年底太陽王終於病重不治,去世前遺詔命江妃自縊以殉。遺詔下到江妃所居靜婉宮,江妃不從,說這是太子矯詔,命宮中衛士斬殺傳旨黃門,緊閉宮門不讓人出入。太子針鋒相對,命文侯率軍進攻。文侯調火軍團炮轟宮門,畢煒率人殺入江妃所居靜婉宮,將裏麵一幹人等斬盡殺絕,江妃因絕望而自縊。路翔是江妃表兄,這些年他這個兵部尚書被文侯架空,根本不得過問軍事,等如閑職,但他一直隨遇而安,似乎根本不以為意,此時終於再也按耐不住,與文侯發生了正麵衝突。

  帝都的變亂發生前,我因為對事態的處理上與文侯相左,被文侯調到前線。後來聽說,帝都之變,死傷上千,而事後文侯大肆搜捕路翔餘黨,刑罰極為殘酷,單是刑法上被折磨而死的就不下三千人,因連坐獲罪的超過兩萬,以致這一年帝都的棺材價格大漲,人們背後傳說“自新”這年號不好,“自”是如傾盆血,“新”則是斤斧加所親。

  然而這一年對蛇人的戰事卻捷報頻傳,地軍團與風軍團、水軍團會同八千共和軍在東平城下與來犯的五萬蛇人野戰,取得大勝,但地軍團同樣損失慘重。可是這一戰使得地軍團名噪一時,勇名之盛,一時無兩。以往我們不敢與蛇人野戰,因此敵退我進,敵進則我退,總在進行拉鋸式的消耗戰,但此時張龍友終於已將鐵甲車改善完全,蛇人在鐵甲車的衝擊下潰不成軍,全軍覆沒,而這一戰因為屠方當時留在帝都,我擔任前敵全權指揮。戰後屠方晉升為兵部尚書,我則升為地軍團都督,可是我與文侯之間,也因為帝都之亂的處理產生了無法彌合的裂縫。

  這一年,陳忠也結婚了。地軍團在齊雅輝被連坐後進行過一次大的整編,這一年因為左部鎮威將軍宗敏和右部揚威將軍陳澎戰死,地軍團又補充了一次兵員,總兵力達到了四萬,因此又進行了一次整編。本來錢文義、曹聞道兩人已分統一營,此時我將全軍分為五部,取名為“仁義信廉勇”五營,簡稱為“五德營”。錢文義統義字營,信字營交給陳忠,廉字營自然是廉百策,剩下曹聞道和楊易兩人不太好安排,權衡這下,曹聞道為人有些莽撞,仁字營需要節製全軍,需要一個大將之才,相比較之下,楊易有勇有謀,才堪大用,這些年立功甚多,便是與他不甚相投的曹聞道,對他的軍事才能也佩服得五體投地,因此勇字營便交給了曹聞道,楊易成為仁字營統領。

  楊易一直對我頗為不忿,甚至曾經出走過,要投奔五羊城。那一次是我孤身追上了他,請他留下來。他雖然要前往五羊城,但我知道他實是因為自己與路翔沾親帶故,見文侯搜捕餘黨極酷,生怕自己遭殃,並不是真的仰慕共和軍的信條。楊易文武全才,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這幾年立功很多,因此他成為五德營五大統領之首,另幾人,包括曹聞道在內也都沒有多說什麽。

  雖然仕途得意,可是我心裏仍然痛苦。當沒有人的時候,我總是拿出那塊沉香木來細細雕琢。現在我琢刻之技已頗為有名,樸士免若還在生,隻怕也要甘拜下風。可是,每當我拿出那個毛坯時卻覺得無從下手,她的樣子在我記憶中越來越模糊,終於已成為一團幻影,我不知道今生是否還有可能雕得出來。她現在是帝君的妃子。因為為帝君生下了長子,母憑子貴,她現在已是最得帝君寵愛的嬪妃了。帝君除了一正二側三妃,其餘嬪妃很少,即位後居然甚為勤政,頗有勵精圖治之名,與做太子時整天隻知吃喝玩樂大為不同。他將軍事全部交給文侯,自己一心關注政事。帝都之亂後,帝國文校又進行了一番變故,徹底打破門閥之見,一律以開科取士,不問出身。南宮聞禮甚得太子信任,全權辦理此事。他的確是個能吏,做事井井有條,剛正不阿。蛇人的威脅雖然還未消除,但帝國上下已呈現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像。

  薛文亦已被提升為工部侍郎,張龍友更是青雲直上,已是工部主事侍郎。現在的工部尚書蒲峙再過一兩年就要致仕,尚書一職多半便是張龍友了。吳萬齡在火軍團中也已成為中軍,是畢煒的得力臂膀。薛文亦的兒子薛庭軒今年四歲了,甚是活潑。

  現在是自新元年七月。蛇人迭遭失敗,勢力已大不如前,四相軍團成為帝國軍的絕對主力,帝國民間甚至還有兒歌說什麽“楚畢鄧邵,國家之寶”雲雲,我想多半是文侯命人造的流言,抬高四相軍團地位的。

  戰爭還在繼續,仍然看不到盡頭。

  “砰”一聲,曹聞道肩頭被我刺中,雖然槍頭隻是白堊,但這一槍力量仍然很大,曹聞道一個趔趄,在馬上摔了下來。我吃了一驚,慌忙帶住馬,跳下來道:“曹兄,怎麽樣了?”

  曹聞道摔得呲牙咧嘴,不過看來並沒受傷。他揉了揉肩頭,苦笑道:“統製,練槍時用不著這樣狠吧。”

  我有些過意不去。帝都之亂後,我心情一直極壞,出手也往往失了分寸。我道:“是,是我過份了。”

  曹聞道見我居然道歉,倒有些不安,道:“不能怪統製你,是末將現在養尊處優,槍法也生疏了。”他現在是勇字營統領,平時主要是指揮作戰,已很少上陣衝鋒,槍法確實有些生疏。我道:“曹兄,槍馬一道,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是要多練練了。”

  有了鐵甲車,騎兵的用處一下減弱了許多,現在地軍團還是步兵較多,馬匹多用來運輸物資。可是我總覺得鐵甲車雖然威力巨大,終究不能一味迷信。曹聞道站起來動了動四肢,抓起白堊槍,道:“再來一次。”

  他這人倒是很不服輸。我笑了笑,道:“還要再來?”

  曹聞道嘿嘿一笑,道:“我鬥不過你,現在兩打一吧,我叫個人一塊來玩玩。”

  我笑罵道:“得了,你非要報仇,我讓你打一下就是,你和陳忠兩人一塊兒上來我哪兒鬥得過,非要我出醜麽。”

  他和陳忠最為相投,叫的人肯定也是陳忠。陳忠力大無窮,他練習槍馬又遠比曹聞道勤勉,如果生死相搏,我還可以用陰招狠招取勝,可是這種練習,他若和曹聞道聯手,我肯定不是對手了。曹聞道卻搖搖頭,道:“不是陳忠,是個新來的。”

  “新來的?”我有些詫異。地軍團編製最大,此次回帝都休整,補充了不少兵員,也許曹聞道發現有個槍法很出色的新兵了。我的好奇心被撩了起來,兵法有雲: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而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個新兵如果槍法出色,再多學兵法,日後說不定堪當大用。我道:“好啊,讓他來吧。”

  曹聞道嘿嘿笑了笑,對邊上一個親兵說了句什麽,自己跳上馬,道:“統製,你可別小看他了,這人雖然新來,但我和他鬥過一回槍法,居然敗在他手裏。”

  我吃了一驚,道:“你輸了?真的假的?”曹聞道槍法雖然還不算頂尖,但也是出類拔萃了,這新兵如果真能在槍法上擊敗他,實在讓人想不到。

  曹聞道正撥馬往回帶,轉過頭來道:“自然是真的,反正你不要輕敵便是。”

  我握了握白堊槍,也帶著飛羽向後走。這個新兵真有如此強麽?我有些不敢相信。剛帶著馬走到一邊,便聽得有個老人高聲道:“楚將軍。”

  這是武昭老師!我急忙過去,跳下馬來躬身施禮道:“武昭老師,你好,今天怎麽有空過來?”現在我的官職已經遠遠高過武昭了,但每次見他都不敢缺了禮數。

  武昭老師看了看我,微笑道:“楚將軍,你的槍法越來越出色了。”

  我低頭道:“那是老師教導有方。”武昭是公認的軍中第一槍,他也輕易不誇獎人,被他誇了一句,我不禁大為得意。

  武昭臉上仍帶著微笑,道:“這個人是今年剛畢業的,不過他槍法很好,你也別大意。”

  我道:“他也是武昭老師的高足吧?學生一定注意。”軍校學生的槍法或多或少都受過武昭指教,不過武昭也如此說,看來這人多半確是不凡。

  此時曹聞道遠遠地在那邊叫道:“統製,你準備好了麽?”我抬頭看去,卻見他提槍立馬,身邊是一個騎著白馬的士兵。這人身上也隻穿著軟甲,不過卻戴著護麵。我向武昭道:“武昭老師,請稍候。”跳上飛羽,舉槍示意。

  當中的一個士兵舉旗一揚,我一催戰馬,登時衝了過去。哪知對麵曹聞道卻立於原地不動,隻是那個士兵催馬衝過來。

  他是要與我單挑?我倒是略略有些詫異。單挑的話,地軍團中連楊易和陳忠都不是我的對手,這新兵實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過看他在馬上提槍之勢,極是中規中矩,一杆白堊槍握在手中紋絲不動,確有幾分真實本領。

  十幾丈的距離,對於快馬來說一蹴而就,眨眼間便到了近前了。我看準了,挺槍向他前心刺去。因為我有些惱他狂妄,有心要一個照麵便將他挑下馬來,這一槍速度極快,便是曹聞道也未必擋得住。哪知槍剛一刺出,卻聽“喀”一聲,那人的槍竟然同時探出,一下格住我的槍頭。

  鎖槍術!我吃了一驚。這種鎖槍術已非一般人能使得出來,看來他確是武昭老師的高足了。我隻覺槍尖上傳來的力道不輕,此人力量也不算小,不過還比不上我,雙臂一沉,正待強行衝開他的鎖槍術,哪知力量剛加上去,那人的槍忽地一沉,人幾乎伏到了馬背上,槍尖則自下而上挑了起來。這一招如行雲流水,極是流暢,我用力太過,已回轉不及,索性將左手一推,白堊槍橫了過來,壓向他的槍頭。

  這同樣是鎖槍術。原本是我攻他守,可是這人手法熟練,眨眼間就迫得我不得不防,確是不錯。此時兩馬已經交錯,照理他的槍被我鎖住,如果仍要強攻,隻怕要被我拖下馬來,哪知這人的槍尖晃了晃,長槍一伸一縮,一下脫出我的槍稈,竟然橫著掃過來。

  這一槍不拘泥成法,大是可圈可點,我聽得曹聞道在那邊大聲叫道:“好!”心底也暗暗讚了一聲好。不過這一槍雖然出人意料,但他已經衝過我身前,這般回掃的力量已經不夠,我的左手猛地一壓,槍尖有肋後直翻上來,他這一槍正砸在槍杆上,“砰”一聲,我隻覺掌心略略有些發麻,左手忽地一探,喝道:“去吧!”

  我在戰場上廝殺過不知多少次了,隻怕馬蹄聲便可知道他的方位,他正在攻擊,定然料不到此時我還能反擊。這一槍刺出,我已覺得槍尖上傳來一點份量,定已刺中,正要再接再勵將他頂下馬來,但槍尖上卻覺一滑,居然受不上力。我吃了一驚,扭了扭頭用眼角餘光看去,隻道他多半是伏在鞍上躲過,哪知卻見我這一槍竟然刺在他的槍杆上,正沿著槍杆滑去。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他居然能用槍杆接住我的槍頭,這份眼力和槍法當真不凡。我吐出一口氣,不禁脫口道:“好槍法!”手腕一抖,已準備將槍擲出。

  此人槍法高明,但畢竟不知變通。這般以槍杆來接住我的槍,高明則高明矣,卻實在華而不實。他的槍已隻能防守,如果我以投槍術將白堊槍擲出,則正中他背心,他哪裏還逃得過去。哪知我的槍正要脫手,那人卻笑了笑道:“真的麽?嘿嘿。”

  這聲音還帶了些稚氣,語氣又驚又喜。我一聽這聲音,驚叫道:“小殿下!”白堊槍已脫手擲出,我的右手一把抓住槍尾,用力拖了回來。

  這正是小王子的聲音!每次我回到帝都休整,都去掃一下郡主的墓,而小王子每次都來陪我。我算是他名義上的姐夫,他對我極為佩服,每次都纏著要我比試,甚至在郡主墓前都用筷子比試過一次。我恍然大悟,才知道曹聞道為什麽會對這新兵如此恭敬遷就。屈指算來,小王子今年已滿十七,虛歲也已十八,正是軍校畢業了。

  我帶轉馬,跳下來道:“真是小殿下麽?”

  他也帶住馬,摘下護麵,笑道:“楚將軍,我的槍法真的好麽?”護麵下,正是小王子那張俊秀之極的臉。一年多不見,他又長高了許多,隻是臉上還帶了些稚氣。

  看到他,我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名義上我也算是宗室,但不知為何,看到那些宗室子弟總是氣不打一處來,唯一的例外大概隻有小王子了。我道:“當然好,已經比我高明許多了。”

  小王子撇了撇嘴,正要說什麽,武昭已走了過來,他的臉有些發白。方才我要以投槍術,他定然已看在眼裏。這點距離,白堊槍雖傷不了人,但一旦擲中,小王子定然坐不穩馬鞍,會被我打下來。他一到我們跟前,跳下馬來道:“小殿下,我說你現在尚不是楚將軍對手,你還不信。”

  小王子嘻嘻一笑,道:“是啊是啊,我險些被楚將軍的投槍打下來。”

  武昭道:“你還笑!楚將軍不明底細,若誤傷了你,我和他如何向王爺交待。”

  小王子將護麵掛到馬鞍上,道:“武昭老師,這你也太小看我了,要連這一下都頂不住,我這幾年軍校也白上了,怎麽能到地軍團來。”

  我大吃一驚,道:“什麽?小殿下,你要到地軍團?”

  小王子又是一笑,武昭在一邊突然正色道:“地軍團都督楚休紅接旨。”

  他從懷裏摸出一卷帛書,我連忙跪下,道:“臣楚休紅接旨。”

  “自新帝元年七月十七日詔曰:查安樂王世子弓馬嫻熟,公忠體國,才堪大用,即日起為地軍團監軍,共赴國難,欽此。”小王子要做監軍了?我又吃了一驚。監軍是從今年開始的設立的,大概太子即位後,覺得諸軍將領手握重兵,不可不防,因此設立監軍一職。各部監軍不是內監就是宗室,可與帝君直接聯係,地軍團此番休整,正是等著上麵派監軍下來。我和諸將說起此事,都覺得不知來個什麽人,若是個毫不知兵卻又頤指氣使的宗室內監之類,實在是件麻煩的事,沒想到居然會是小王子。我不禁有些喜出望外,磕了個頭道:“臣遵旨。”

  等武昭收好聖旨,小王子馬上過來道:“楚將軍,我們什麽時候出發?這回我要大殺一陣了!”他年紀雖小,卻膽大包天,當初還是個半大小孩就敢和蛇人正麵相抗,現在長成了,更是天不怕地不怕,聽他的意思,恨不得馬上就要上陣。

  我笑了笑,道:“沒有這麽急。另外,監軍可不是上陣的,你可不能隨便衝殺。”

  “什麽!”小王子叫了起來,“那可不成,我要和帝君大哥說一下,不要當監軍了,還是當個驍騎。對,這名字威風。”

  驍騎隻是個中下級軍官,和監軍根本不可相提並論,可也沒有軍校生一畢業就當驍騎的。我怕小王子真的心血來潮,非要當驍騎不可,他毫無經驗,隻怕連我也指揮不動,反而添亂,再另外派個內監來做監軍,更是麻煩,忙道:“小殿下,監軍之職極其重要,非你不可,帝君深思熟慮,你也不要讓他為難。”

  小王子想了想,半信半疑地道:“是麽?那能不能和蛇人廝殺的?”

  我暗自歎了口氣。雖然小王子做監軍比旁人要好得多,可仍然是件叫人頭痛的事。我道:“當然也要的。軍中每個人都是戰士,我也不例外。”

  小王子這才道:“那也好。”他看了看四周,又笑道:“楚將軍,那以後我就是你手下的大將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監軍並不是將領,而且監軍的位置其實比主將還高,我應該說是小王子手下的將領才對。不過我怕這般一說,小王子又要節外生枝,也不再多說,隻是道:“小殿下,軍人以服從為天職,軍令如山,令行禁止。小殿下現在是軍人了,這一點千萬不可忘記。”

  小王子心不在焉地道:“我知道了,定然服從你的指揮,放心吧。地軍團什麽時候才出發啊?”

  我道:“還要休整一段日子吧。小殿下,趁這時候,你多熟悉一下鐵甲車。”

  鐵甲車已經成為地軍團的主力戰具,比騎兵的地位更重要。小王子點點頭,又道:“對了,楚將軍,還有一件事。”

  我道:“什麽?”

  “共和軍在霧雲城設立的議事處,現在換了一個主事的,那個人好像還認識你。”

  我怔了怔,道:“認識我?”我在共和軍中認識的人不多,較為相投的大概隻有丁亨利。但丁亨利是共和軍現在的第一大將,總在前線廝殺,不太有可能會來帝都當議事處主事人。我道:“他叫什麽?”

  小王子想了想,道:“他還帶了家眷。父王帶我去拜訪過一次,這人倒是很會說話,好像,叫什麽‘鄭昭’。”

  鄭昭!我吃了一驚。鄭昭身有讀心術,他來這兒自然可以揣測別人的心思了。不過文侯已經知道他有讀心術,隻怕這一番暗鬥會極其激烈。而讓我吃驚的還是他說的家眷。我道:“是他妻子兒子麽?”

  “他就有一個妻子,聽說叫什麽段白薇的,是個女將,槍法很不錯,還沒兒子呢。”小王子也沒聽出我的聲音有些異樣,隻是緩緩說著。“共和軍的人物,看來也很有些出類拔萃的。對了,和那個鄭昭一塊兒來的,還有個法統的人,居然也認識你。”

  我詫道:“法統的人?”這回我是怎麽也想不起來了。我道:“是誰?”

  “我也忘了。”小王子抓了抓頭皮,看來實在想不起來。我暗自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麽。

  白薇也來帝都了。我知道她對我有種異樣的感情,鄭昭也知道,在五羊城時就大為吃醋,所以來帝都才特意打聽我在什麽地方吧。他是何從景的股肱之臣,何從景對他極為倚重,此番前來霧雲城,看來帝國和共和軍的合作又深了一步。不管怎麽說,這總是一件好事。

  小王子來到地軍團後,雖然沒什麽作為,不過他與陳忠和曹聞道兩人混得倒是極熟,反是廉百策,大概還在擔心我對他有成見,總不敢與小王子太接近。

  休整一月有餘,時間已交八月。文侯也來地軍團視察了幾次,問了我一些地軍團近況。每次見到他,我總覺得文侯又憔悴了許多。帝都之亂後,官吏經過一番大清洗,凡是江妃與路翔一黨,不是遭貶斥,就是被調任閑官,而文侯手下得力之人尚不足以填補空缺,文侯這段時間也一定累壞了。看著他的樣子,我因為帝都之亂中與文侯意見分歧而產生的不滿了消除了許多。不管怎麽說,文侯手段雖然狠辣,卻遠遠比路翔和江妃一黨高明。帝都文校經過這一番動亂,徹底對平民開放,官宦子弟最後的特權也被剝奪,似乎倒是件好事,郡主所說的“新時代”,似乎更近了。

  也許,沒有文侯這樣的權臣,帝國也沒救了。醫者常說沉屙當下以虎狼藥,文侯恐怕就是一劑虎狼藥吧。

  這一天,我陪著文侯檢閱完地軍團,自己也累得要命。回到住處,讓人燒了水洗了個澡,坐在桌前看著天機法師的《皇輿周行記》。這本書介紹了許多地方的風物特產,有些地方我也去過。隻是天機法師在書中所說的“盛產珠玉”或“盛產牛羊”之類的繁華地方,現在卻多半已成一片廢墟了。

  白天文侯和我說起,共和軍提出了一個南北夾擊的計劃。這計劃相當大膽,但也確實有效。以往我們和共和軍各自為戰,總是缺乏呼應,現在帝國軍已經在東平城站穩腳跟,共和軍也已收複閩榕、廣陽二省,隻是閩榕省尚有兩萬餘蛇人占住了南安城,死戰不退。南安是閩榕首府,城池雖然不算如何高峻,終究也是十二名城之一,共和軍屢攻不克,但南安是後防腹地,如果這地方不解決掉,廣陽閩榕二省終究不得安寧,因此何從景便讓鄭昭攜來這個計劃,要求地軍團和水軍團助戰。文侯權衡之下,覺得此計劃雖然也是何從景想利用我們,但南安城確實不可丟失,何從景也答應一旦攻下,南安城可以由帝國控製。閩榕一省是共和軍收複的,現在是他們的勢力範圍,但南安城如果被帝國控製,那麽帝國的勢力便可插到五羊城邊上了,自然對帝國有利。他想來想去,覺得此事對雙方都有利,但要我們出征時盡量保存實力,不要打消耗戰。

  文侯的心思,鄭昭肯定也知道。何從景需要的,也隻是讓後防安定吧,他現在在往西南一方擴展,已打入南寧省,閩榕安定後,就可以全力經營西南,為將來與帝國對峙做打算了。而何從景的打算也一定在文侯的算計中,隻是他們都心照不宣而已。初步定下是八月初出發,鄧滄瀾的水兵團帶我們到東平城後,就分兵兩路,地軍團從陸路南下,水軍團沿海而行,九到十月開始對南安發動攻擊。如果順利,年底前一定要拿下南安城,明年就要開始正式的大反攻。

  整個計劃就是這樣。地軍團作為主力作戰部隊,將十分吃重。我趁現在這個機會多看些南疆地形,到時不至於措手不及。隻是我有些不明白的是,文侯既然不要我們全力進攻,為什麽又要讓征調四相軍團的大部助攻。我本想問問文侯,但看他高深莫測的樣子,又不敢問。文侯雖然說過把我當兒子看待,但我也知道這絕無可能的,我在文侯心目中,頂多隻是一個親信部將而已。

  正看著,書房門口被人敲了敲,我抬起頭,道:“進來。”進來的是我家的一個差人。他躬身行了一禮,道:“將軍,外麵有輛馬車,是來請將軍出去。”

  馬車?我怔了怔。白天文侯剛視察過,也與我長談過一次,晚上照理不會來叫我了。我道:“是誰?”

  “那位大人沒有說,隻說將軍出來便知。”

  來叫我出去,居然連車都不下,這人的架子也真夠大的。我把那本書收了起來,道:“我去看看。”走出去時,心裏想著這到底是誰?難道是白薇?她來帝都也沒多少天,今天大概有空,便來叫我麽?我有些猶豫,白薇並不知道鄭昭有讀心術,她想的一切鄭昭全能知道,恐怕會惹出麻煩來。

  剛走到門口,卻見門外停了一輛黑色的大車。這車也沒有家徽,看樣子隻是尋常商賈所乘。我又是一怔,走到門前,道:“在下楚休紅,請問是哪一位。”

  “楚兄,快上來吧。”

  門開了,露出的竟然是張龍友的臉。他現在已是工部主事侍郎,官職不低了,自然可以坐這等大車。我呆了呆,道:“張兄?這麽有空麽?進來坐吧。”

  張龍友笑了笑,道:“不必了,城東新開了一家勝友樓,我們去看看吧。”

  我對喝酒並沒有多大興趣,但張龍友這般相邀,倒也不好回絕。我上了車,道:“叫一下薛文亦吧,不知他有沒有空。”

  我們現在各自都十分忙碌,偶爾才能聚一聚,每次相聚都是四人一起。現在吳萬齡跟隨畢煒守在東平城,隻能把薛文亦叫出來。哪知我剛說出口,張龍友卻道:“不用了,今天還有別人在,不要叫他。”

  “別人?”我一怔。張龍友算是與人交往很少的,除了我們幾個沒什麽相熟的朋友,我不知道還會有誰在。張龍友隻是道:“到了你便會知道,開車。”

  車夫趕著馬車緩緩向前駛去。這車夫馭車之術倒也高明,一路平平穩穩,走得甚快。我心中狐疑,道:“張兄,到底還有什麽人?”

  “到時你就知道了。”張龍友低著頭,低低說著。我覺得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心裏也有些疑惑。張龍友以前不算多嘴,但喜怒總是掛在臉上,現在城府越來越深,我總覺得他似乎戴著一副厚厚的麵具,看不清他的真麵目。正想著,張龍友忽然從座位下拿出一套衣服,道:“楚兄,來,換件衣服。”

  我呆了呆,看了看身上道:“怎麽?這衣服不成?”平時幾個老友小酌,我總是穿一身便服,他拿出的這套衣服也隻是件極其普通的衣服,實在不知道他這是什麽意思。張龍友低聲道:“換上再說。”

  我莫名其妙,脫下外套,穿上他給我的衣服。此時車子駛進一條很黑的小巷子裏,忽然停了停,張龍友從車簾縫隙看著外麵,低聲道:“下去吧。”

  勝友樓是城南新開的一家酒樓,我雖然沒來過,但名聲已如雷灌耳,聽說連廁所裏都裝飾滿了雕花板,可是這條小巷子黑漆漆的,根本不像是有個酒樓的樣子。我不禁一呆,道:“這是哪裏?”張龍友卻又低下頭,似乎躲開我的目光,道:“快下車吧。”他先行推開門,跳了下去。我滿腹狐疑,幾乎懷疑這是個要害我的圈套,但還是跟了下去。

  剛一下車,張龍友敲了敲一邊的一扇小門,門一下開了,張龍友閃身進去,扭頭道:“快進來。”一進門,那輛馬車卻又向前駛去,門也一下關上了。我莫名其妙,道:“究竟是怎麽回事?這是哪裏?”

  黑暗中,張龍友的目光顯得十分明亮。他低低道:“有個人要見你。”

  這絕不是閑來喝杯酒了。我皺起了眉頭,道:“是誰?”張龍友如此神秘,讓我忐忑不安。他沒抬頭,隻是道:“見了你就會知道。”

  這是個尋常的院落。張龍友帶著我走進去,裏麵黑漆漆地,隻點了幾支蠟燭,光線十分昏暗。他走到一間屋前,輕輕敲了敲,道:“大人,楚休紅將軍到了。”

  我聽他稱什麽“大人”,心中猛地一跳。難道是文侯?可是文侯叫我來為什麽要做得如此詭秘?難道有什麽秘事要吩咐我麽?隻是即使文侯真的有秘事要我做,似乎也不該由張龍友牽線。我詫異地看了一眼張龍友,但張龍友躲開我的目光,把頭偏到一側。這更讓我生疑,我伸手要去推門,又有些遲疑,低聲道:“究竟是誰?”

  張龍友抬起頭。燭光昏暗,映得他的臉也閃爍不定。他遲疑了一下,道:“楚兄,天下是何人的天下?”

  我也抬起頭,心中卻升起一股涼意。張龍友這話似有深意,我也隱隱約約猜測到了他的意思。我心頭有些微微地疼痛,聲道:“是帝君?”

  張龍友眉頭一揚,閃過一絲詫異,馬上又回複平靜,隻是輕輕點了點頭,道:“楚兄,不要怪我,我不想成為你的敵人。”

  我也不想。隻是心頭更是一陣陣地絞痛。郡主在世時就擔心文侯會太過跋扈而產生不臣之心,那時覺得雖然這一天終究會來,但來得還是太早了些。我低聲道:“我懂了。”

  張龍友站得筆直,道:“楚兄,現在你要回去還來得及。不過我想讓你知道,我為什麽要你換衣服。你以為甄礪之對你推心置腹,視若子侄麽?其實,你們四相軍團的都督每日做些什麽都在他耳目的監視之下,所以我才讓人穿了你的衣服去勝友樓飲宴。”

  文侯在監視我?我呆了呆。雖然我沒有發現,但我知道這不是空穴來風。文侯對人絕不會完全信任,當初我赴援符敦城時,在符敦城的所作所為他都了若指掌,自是那裏也有他的耳目在。可是,文侯畢竟對我有恩,要我就此反叛他,我也做不出來。我呆呆地站著,隻覺腳下似有千鈞之重。一切都在我的一念之間了。可是我也知道,雖然張龍友說是我要回去還來得及,但如果我轉身離去,一定已走不出這個院子。

  他是要逼我表明立場了。我看著他,張龍友被我看得轉過臉去,一張臉卻沒一絲表情。我低聲道:“張大人,你對我真是恩重如山。”

  友情,原來也是這般靠不住的東西。張龍友的臉騰一下漲紅了,卻沒有說話。他官越做越大,卻也讓我覺得越來越陌生,以前那個樸實厚道的張龍友已不複存在了。我還想再說幾句挖苦的話,卻忽然想到當初他與我一同反對武侯殺人為食之議的情景,心頭不由一軟,接下來的挖苦話都吞了回去,隻是歎道:“張兄,你好自為之吧。”伸手推開門走了進去。

  裏麵隻點了兩支小蠟燭,有個人正坐在那兒。這人身上穿著一件黑袍,又靠牆坐著,整個人都似乎要隱入黑暗。我剛走進門,那人忽然道:“楚將軍,把門關上,你坐吧。”

  這聲音圓潤動聽,但我耳邊卻如同響起一個霹靂。這正是帝君!帝君還是太子時,話語中總有些輕佻,但現在聲音雖然沒有變,卻顯得極其沉穩。我張了張嘴,也說不出來,隻是向前走了兩步,跪倒在地,道:“陛下,臣楚休紅有禮。”

  還沒說完,他微微一笑,道:“免禮吧。楚將軍,你是我堂妹夫,不必如此多禮。”

  帝君尚是太子時,隻知尋花問柳,愛好除了女人以外,就是音樂。登基後我也曾謁見過他一次,在朝中他自是一本正經,但以前那個紈絝子弟的印像太深了,我怎麽都想不到僅僅大半年他就變成現在這樣子。我低下頭,低低道:“微臣不敢。”

  他道:“朝中為君臣,現在卻隻論親屬。妹夫,你坐吧。”我一坐下來,他已倒了一杯酒,遞給我道:“楚將軍,這春梨酒是今年的新釀。別的酒越陳越好,這個酒有些不同,新酒才有雪梨果的清香,你嚐嚐。”

  我對酒並無什麽嗜好,但帝君親自為我斟酒,不能不喝。我接了過來,道:“微臣惶恐……”

  “跟你說了,不必這樣稱呼,現在隻論親屬。”

  我接過酒來喝了一口。這酒十分清冽,喝的時候幾乎喝不出酒味,一喝下去才感到喉嚨口如同燒起來一般。聽他說什麽“隻論親屬”,我不禁苦笑。郡主還活著的話,我才是他堂妹夫,現在卻隻是個名義上的堂妹夫而已。而帝君叫我來,自然不會是讓我喝一杯春梨酒,我已轉過了十多個念頭,猜不透他到底要說什麽。

  他顯然也發現了我臉色的異樣,手指在案上輕輕叩了叩,歎道:“茵妹巾幗不讓須眉,原是我朝不可多得的人材,可惜天不假年。楚兄,我們是至親,還該多走動才是。”

  他居然和我稱兄道弟了。其實郡主隻是帝君的堂妹,帝君同父異母的弟妹還有十多個,我根本算不上什麽至親,他越這樣說,我心中就越發惶恐。我低下頭,道:“微臣不敢,微臣隻是臣子,豈敢與帝君如此相稱。”

  他歎了口氣,道:“人主與常人豈有異哉?楚將軍,你也多慮了。”隻是他雖然說我多慮,卻已不再和我稱兄道弟。聽他這樣說,我才覺得自在些,低頭行了一禮道:“君臣之禮,微臣切切不敢忘。”

  與其說我不敢忘君臣之禮,不如說我不想與帝君太過接近吧。帝君叫我過來,做得這般隱密,又瞞過文侯,我已經猜出他的用意來了,十之八九,他是想建立自己的私人班底。他可以說是文侯一手扶持上去的,同樣,如果文侯哪一天想推他下台,也是容易得很。現在帝國軍最精銳的四相軍團指揮官,全是文侯的私人,他又軍權在握,就算想起兵造反,也是毫無困難。隻是最讓我想不到的是一向隻知醇酒美人的帝君,居然也會有這等想法了。看來,大帝的血脈即使已經稀薄得如同清水,畢竟還在帝君體內奔流著。我被張龍友騙來,實在不想這樣表態,心中隻是轉著念頭,希望能含糊蒙混過去。

  帝君聽我這般說,也垂下了頭,喝了口酒。我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好也啜飲著杯中的酒。文侯掌握了朝中一切,帝君隻能算是個傀儡,而文侯的手段我想起來就要不寒而栗,無論如何都不敢投靠其他人的,即使那人是帝君。我在心底暗自罵著張龍友。張龍友定已成為帝君的私人了,如果我向文侯告密,文侯雖然不會對帝君下手,但張龍友的地位肯定會一落千丈,說不定就不明不白暴屍街頭。隻是這樣的事我是絕對做不出來的。可如果我明說不肯成為帝君班子中的一員,今天恐怕也走不出去,其中利害,我自是洞若觀火。

  半晌,帝君忽然抬起頭,道:“楚將軍,普天之下,皆何人之臣?”

  我一凜,抬起頭來,道:“稟帝君,普天之下,莫非王臣。”

  “王者之臣,心屬何人?”

  我誰也不屬,我隻是我自己。我想著,忽然一陣煩亂,口中卻低低道:“臣之心身,皆屬帝君。”

  這是套話,除了這等回答也沒有其他了。帝君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但這笑意一閃即沒,他又歎了口氣道:“若茵妹在日,楚將軍你說這話,隻怕就不會這般猶豫了。”

  他一說到郡主,我隻覺胸口有些疼痛,說不出的難受。郡主活著時,我曾經答應她,就算有朝一日要與文侯為敵,我也會站在她這一邊。可是郡主已經死了,這句話我幾乎要忘了。我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好,又閉上了。

  帝君忽然道:“楚休紅,世事變幻莫測。當初二弟要害我,多虧你救駕,我方有今日。日後若有什麽變故,還望你記得今日之言。”

  我的心頭又猛地一震。帝君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文侯與帝君之間真的已經產生了裂痕?我不禁抬起頭,看著帝君。他那張俊朗的臉此時已多了幾分凝重,以前那種紈絝子弟的輕佻已蕩然無存。

  帝君也開始有自己的主見了,不再對文侯言聽計從。我心頭一陣亂,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明君自是萬民之福,但君主昏庸,把政事全權委派給賢臣,其實比一個自以為是的明君更好一些。我低下頭,道:“臣不敢。”

  從我這兒看過去,帝君的臉隱沒在燭光後,陰沉而又威嚴,不知為什麽,在我的心底,他的臉與文侯似乎重合到一處了。沉默了半晌,帝君忽道:“楚休紅,好自為之,帝國大帥之位,朕給你留著。”

  我突然顫抖了一下。我現在是偏將軍,已是第四等的高級軍官,元帥卻隻有文侯一人。帝君這話,已經暗示了他要與文侯決裂了吧?我隻覺得一陣暈眩。該不該向文侯報告?可是如果真能取文侯而代之,成為元帥的話,那不是我從小就有的夢想麽?原來,帝君叫我來,是逼我表明立場吧。可是盡管現在我對文侯也有很多不滿,但文侯將我一手提拔起來,我實在無法想像有朝一日真要與文侯為敵。

  帝君見我沒說話,哼了一聲,道:“楚將軍,難道你連元帥都不滿足麽?”

  他的話中有些不滿,甚至我能聽得出他語氣中露出的殺機。我隻覺背後一涼,道:“陛下,臣不敢。”

  雖然看不清他的樣子,但也感得到帝君淡淡笑了笑,道:“起來吧。”他從懷裏摸出一方玉玦,道:“這枚鎮嶽玦乃是那庭天當初的隨身之物,向來都由宗室至戚有勳功者佩帶。雖然晚了點,你收起來吧。”

  那庭天的佩刀叫鎮嶽刀,以前由二太子執掌,鎮嶽玦多半也是他隨身佩帶的。二太子被誅殺,鎮嶽刀賜給了文侯,沒想到這枚鎮嶽玦卻沒有隨同刀一起給他。我遲疑了一下,心知隻要接過玉玦,就要站在帝君一方了。文侯對我有大恩,他也說過會把我當兒子一樣看,但我知道這絕對是套話而已,在文侯心目中,我同樣是一件工具。我遲疑了一下,看著他,帝君也看出了我的遲疑,道:“楚休紅,這並不是我給你的,是替你侄子給你的。”

  他口中的侄子,自然是從郡主那一方說的,指他的幼子吧。

  是她生下的王子。帝君隻有三妃,帝後因為容貌不佳,不受寵愛,秦豔春也一直不能懷孕,日後的太子肯定就是她所生的這位王子了。我心如刀絞,晃了晃,幾乎要摔倒。帝君卻又歎了口氣,道:“朕知道甄卿對你恩重如山,也不該太勉強你。隻是,昨日為赦免江妃與路兵部親屬一事,甄卿竟然毫無人臣之禮。為大臣者,跋扈如此,朕隻怕將來難以預料,能依靠的,唯有楚卿你了。”他頓了頓,又道:“茵妹當初對我說過,若有這一天,務必要向你說明,她說你定會站在朕這一邊的。”

  我心中又是一陣絞痛。如果帝君隻是拿些高官厚祿來引誘我,我連聽都不會聽,但他又提起了郡主。如果我的心已被戰火煉成了鐵石,郡主就是一道深深裂痕。我咬了咬牙,終於伸出雙手接過,道:“臣不敢,願為陛下效死,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如果文侯有一天真與帝君反目,以帝君的能力,肯定不會是文侯的對手。我知道自己絕對是選錯了,可是想到文侯對江妃一黨那殘酷的手段,我連想都不敢想一旦帝君被推翻後她的下場。

  隻是為了報答你,郡主。我在心底暗暗地想著。

  帝君微笑道:“我知道你會收下的。妹夫,快回去吧,龍友在外麵等急了。”他方才已改口叫我名字,此時才又叫我“妹夫”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急趕我走,又磕了個頭,道:“謝主隆恩。”這才走出門去。

  一出門,張龍友正站在門外。他見了我,躬身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我送你回去吧。”聽聲音,竟是如釋重負。我一言不發,隻是跟著他走到門口。又等一會,聽得門外傳來馬車聲,他拉開門,道:“上車吧。”

  上了車,我那件衣服已經折好放在座位上。我換好衣服,一路上仍是一聲不吭。到了我的住處,張龍友替我打開車門,微笑道:“楚兄,恭喜。”

  我仍然有些不安,見他居然眉開眼笑的,我淡然道:“都是你安排的?”

  張龍友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道:“豈敢,我哪有這等權力,隻是舉薦你而已。楚兄,說實話,我真怕你出不來。”

  如果那時帝君覺得我不能站在他這一邊,隻怕我馬上就會被殺吧。隻是就算他埋伏下刀斧手,我想我也不會束手待斃的。隻是如果真到了這種地步,張龍友便難逃薦舉非人之責了。我歎了口氣,道:“算了,效命君王,本是軍人的本份。”

  他笑了笑,道:“自然,我向帝君說楚兄你素懷忠義,是靠得住的人。”他猶豫了一下,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又道:“還有,這裏有兩包藥粉,你回去後馬上用酒將紅藥服下,白藥灑到洗澡水裏,浸半個時辰,等水變黑後換清水再浸半個時辰。”

  我接過來,詫道:“這是什麽?”

  他臉上閃過一絲尷尬,看看四周,道:“別問了,你照做就是,不然三日後會吐血而亡。”

  我大吃一驚,這才恍然大悟。帝君給我喝的那杯酒裏一定下了毒。可是我明明見帝君從自己喝的壺中倒出來的,做夢也想不到會有毒。能調出這種無色無臭的毒藥的,除了精擅藥石的張龍友,還有什麽人?怪不得是他帶我過去,原來一旦覺得我靠不住,就要殺我滅口了。我有些怔忡,心裏也不知是什麽滋味。好半晌,才冷冷道:“那多謝你了。”

  我轉過身,不再理睬他,重重關上了門。我怕再晚一點,他就會看到我眼中湧出的淚水。

  雖然現在我和他站在同一邊,但是我們之間那一份友情終於化為烏有。我想到過太多的可能,卻從來不曾料到這樣。


  第二十二章 兵連禍結

  八月七日,地水聯合軍團出發。地軍團出動了仁、廉、勇三個營,共兩萬餘人,水軍團由於李堯天敗亡,損失慘重,現在能出戰的不滿七千。風軍團作為輔助一同出擊,火軍團也調了兩門神龍炮,一千士兵從征,因此此次同樣是四相軍團聯合出擊,隻是合計也不滿三萬人。不過以前風軍團與地軍團合作較多,此次卻編入了水軍團。

  出發時,我與邵風觀坐的是水軍團兩艘旗艦之一的搖光號。水軍團的戰船從大到小,分為“風花雪月”四級,風級戰船長度在四十丈以上,寬也超過二十丈,是帝國前所未有的巨艘,正是為了載送風軍團而量身定製的。風軍團起飛條件頗苛,一定要有一塊較平坦的空地,以前的戰船太小,風級戰船卻已足夠飛行機起飛。

  文侯起意建造這種巨艦,已是好幾年前了。但這種船實在太過龐大,工部屢造不成,負責造船的葉飛鵠殫精竭慮,費了數年之功,才算建造成功,由於這船太大了,一共隻造成了破軍、搖光、開陽三艘,其中破軍號被玉馨子帶走尋找仙藥。站在船尾看著兩岸的樹木不斷向後退去,我不禁又為李堯天歎息。如果李堯天出發沒有那麽急的話,有這樣的巨艦肯定不怕風浪了,征倭之役說不定便能成功。

  我正想著,身後忽然響起了邵風觀的聲音:“楚兄,天這麽熱,你不怕曬麽?”

  我扭過頭,卻見邵風觀站在我身後,一手拿了個線軸,另一手則拿了個網兜。我道:“你要釣魚?”

  “八月水滿,正是吃魚的好時候。你要不要釣?在船上坐上十來天,人都要憋壞了。”

  在這種巨艦上釣魚,漁竿已經沒用了,邵風觀拿的是一圈很粗的絲線,一個魚鉤也大得有點嚇人。我笑道:“這麽大的鉤子,魚吞得下麽?”

  “大鉤才能吊大魚。”邵風觀把網兜放在甲板上,在鉤上掛上餌料,拎著漁線甩了幾圈,一鬆手,重錘帶著鉤子直飛出去。他的臂力頗強,而甩鉤子也需要手法,他甩得十分熟練,看來也是釣慣了的。我本來也想試試,見他這樣,搖搖頭道:“我可不成,隻怕鉤子都扔不遠。你練了很久了吧?”

  邵風觀放著線,道:“以前我鎮守東平東陽的時候,每到八九月就常去釣魚。那時是坐在七八丈的城頭上釣,比這兒更高。帶一壺酒,釣上來的魚現烤現吃,涼風吹過來,真是說不出的舒服快活。”他說著,眯起眼,似乎在回憶當時的情景。

  我道:“船上也能烤魚?”

  邵風觀道:“當然能行。等一會釣上來,我讓你嚐嚐我的手藝。”

  這種釣法與一般有些不一樣,沒有浮子,靠的全是手上的感覺。他全神貫注地看著水麵,我有些沒趣,正想找個陰涼處坐下歇歇,邵風觀忽然道:“楚兄對了,你軍中監軍是誰?好相處麽?”

  我道:“地軍團監軍還行。你那兒隻有八百人,大概沒派吧。”

  邵風觀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哪會沒有,來了個黃門,整天趾高氣揚。這夥刑餘之人,真不知帝君吃錯什麽藥了,硬要派下來。你那個監軍,新來時大概還老實,過些天就會人五人六了。”

  我道:“不會的,我的監軍是安樂王世子。”

  邵風觀詫道:“是小王子?你的小舅子啊?怪不得,帝君看來真把你當自己人了,連監軍派得也如你的意。對了,你有過女人麽?”

  我怔了怔,幹笑了一下道:“怎麽想起問這個?”

  邵風觀抬起頭看著天邊的白雲,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沒什麽,想起我老婆來了。”

  我道:“你結過婚?”和邵風觀認識起,我從來沒見他有家眷,現在他突然說起這個,不禁大為詫異。

  邵風觀苦笑了一下,道:“我結婚很早,十九歲軍校一畢業就結婚了。那時正受文侯賞識,我也很是得意。”

  我道:“那她現在在哪兒?”邵風觀一直都單身,即使在帝都開平寧鏢行時身邊也沒有女人,連花街柳巷都不常去,我都想像不出他居然早就結婚了。

  邵風觀仍然抬著頭看著天空,低聲道:“難產死了,連大帶小,幹幹淨淨。”

  他故意說得輕鬆,可是話中的悲哀仍然掩飾不住。我喃喃道:“對不起,我不該問。”

  邵風觀抬起手來,剛要去抹一下眼角,卻在唇上抹了一下,笑道:“也沒什麽,好些年前的事了。倒是楚兄你,有這麽個小舅子當監軍,想玩個女人也逃不過他的眼睛,這輩子又隻怕沒辦法再娶,實在不成,納個妾也好啊。”

  我道:“算了,我還要害人麽?和我沾上邊的女人,沒一個有好下場的。反正不知哪一天就會死在戰場上,就一了百了了。”

  嘴上這樣說著,心裏卻一陣難過。我愛過誰麽?也許隻有她。可是為什麽愛上她?我和她見過的麵也並不多,而且也永遠都不可能了,僅僅是第一次見到時的感覺吧,她也未必會知道。現在我雖然是地軍團的都督了,可是與她的距離卻越來越遠,連她的樣子都已記不清了。

  邵風觀道:“楚兄,你也太沒誌氣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總要留下些什麽來。像路兵部,位極人臣又如何?最終全家落得身首異處,所以能樂就樂得一時吧。”

  帝都之亂中,路翔一家被據說的暴民殘殺殆盡,可是我絕不相信會出這種事。路翔是武將出身,府中家丁眾多,也都會些拳腳,一些暴民根本衝不進去,何況帝都之亂雖然由他的次子路慎行牽頭,路翔自己向不出麵,就算暴民惱羞成怒,也不會殺到他府上去,我想也是文侯為掩人耳目而放出的風聲而已。路恭行在死前放了我一次,當初我就求文侯放過他一家,但顯然人微言輕,文侯也沒聽我,帝都之亂時我又在前線。想到路恭行死前對我說的話,我就覺得有些慚愧。聽邵風觀提起路翔,我道:“是啊,隻是路兵部一家死得也太慘了。”

  邵風觀撇撇嘴,道:“覆巢之下,安得完卵。他們死得還算痛快,你還不知道天牢裏關的那些江妃親族,死得多少淒慘呢。”

  我低聲道:“我也聽到過一些。”以前江妃深受先帝寵愛,她的兄弟叔伯自是一步登天,成為皇親國戚,頗為跋扈放任。江妃自縊後,這些人自然被作為餘黨被捕,在牢中受盡折磨而死。文侯手段狠辣,凡是江妃的親屬,一個都不留,甚至有些與江妃已根本沒什麽聯係的遠親也被抓了起來,路翔是江妃表兄,他死後,親屬同樣遭到血洗,路氏一族已被滅門。帝君也正是因為為赦免那些親屬與文侯產生爭執,也終於離心吧。

  邵風觀道:“反正我也看透了,能有一天快活,就快活一天吧。”他說著,忽地精神一振,人欠出欄外,叫道:“上鉤了,哇,好大一條!”

  我扭頭看去,隻見江麵上輕浪叢生,邵風觀手裏的線已放得很長,隔得遠了便看不見了。我道:“在哪兒?”

  邵風觀抿著嘴,道:“魚上鉤後會往下沉的,這時勁頭最大,再等一會兒你就可以看到這魚冒頭了。”他把手中的漁線不住放著,又保持崩緊。這漁線足足有十幾二十丈長,邵風觀一邊轉著手中的線軸,一邊緊緊盯著江麵。

  過了沒一會,他突然叫道:“快看,就在那兒!”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船後七八丈遠的地方,有一片白色的水花濺起,深綠的江麵上多了這一條白痕,極是顯眼。我道:“那就是魚麽?”

  “當然是了。”邵風觀抿了抿嘴,又道:“嗬,好大的勁!楚兄,這魚大概跟你差不多大了。”

  線已崩得極緊,甚至我能聽得漁線因為振動而發的“嗡嗡”聲。我道:“小心啊,別崩斷了。”

  “斷不了,這是天蠶線。”邵風觀一會兒收,一會兒放,總是保持著漁線緊崩,我看得也提心吊膽,但又插不了手。忽然邵風觀臉上露出喜色,道:“成了!它沒勁了!”說著馬上搖動線軸。我看了看,隻見那片白色的水花已經小了許多,當中露出一片青黑的魚背,看這條魚的背,當真有五六尺長,說與我差不多大,看來不是虛言。

  邵風觀剛收了一陣,忽然漁線一下又拉得緊緊的。他臉色一變,喝道:“好狡猾,居然裝死。”他的手很快,一下鬆開了線軸的搖柄,那線軸“嗡嗡”地轉動,漁線極快地放出去。過了一會,漁線不再放出了,邵風觀這才再次搖動手柄。

  如此這般,來來回回一共有三次,邵風觀才長籲一口氣,道:“行了,這回是真沒辦氣了。”他很快地搖著,過了一會,那魚已被他牽得靠近船幫了。他提了提,道:“好沉,少說也有七八十斤。楚兄,你快幫我拿網兜,別讓它掙斷了。”

  魚在水中,份量還不算重,但一旦提出水麵,再掙紮一下,隻怕邵風觀這天蠶線也要被弄斷。我答應一聲,揀起網兜向水中伸出。那條魚看來確是筋疲力竭了,沒有什麽太大的掙紮,被我一下兜住。我是一隻手抓住的,剛要提起來,卻覺份量出乎意料地大,單手竟然提不起來。我雙手抓住網兜的杆,一用力,才算提起。

  那魚上了甲板,還跳了跳。這魚從頭至尾有五尺多,如果從魚嘴到魚尾量一量,確實和我差不多。邵風觀解開魚嘴上的鉤子,看著這條魚,道:“哇,真難得,原來還是一尾雲鯤。”

  我道:“雲鯤是什麽魚?”邵風觀道:“雲鯤體內脂膏極多,漁民買不起蠟燭,經常用雲鯤體內刮下的油脂點燈的。這魚油太多,煮食嫌膩,卻是天生的絕佳烤材。現在已經不多了,這麽大的更是少見。”他笑了笑,道:“楚兄,你的口福當真不錯,來,喝兩杯吧。”

  他拔出短刀,一下砍入雲鯤腮下,那條雲鯤負痛又跳了跳,但邵風觀臂力過人,一刀下去,已將雲鯤砍死。他收好刀,叫道:“阿方,阿方!”

  諸葛方聞聲出來,道:“邵將軍,什麽事?”一見他那條雲鯤,驚道:“這麽大的魚!”

  “去洗刮幹淨了,魚肉揀中段的剁成方段,魚頭給兄弟們熬湯,叫夥夫把魚腦剜出來,盛兩碗。”

  諸葛方答應一聲,抓著魚進去了。他這人顯得文弱,沒想到臂力居然也不小,這條六七十斤的大魚一手便提起來了。邵風觀收好漁線,對我笑道:“來吧,趁路上還有幾天,等到了閩榕,就沒工夫喝酒了。”

  諸葛方果然得力,我們剛進了邵風觀的座艙,他已帶了幾個人把炭爐桌案都排好了,那條雲鯤也已切成許多塊。魚肉雪白,看上去幾乎像是上好的麵粉。邵風觀拿了把鐵叉叉了一塊,道:“楚兄,別客氣了,秋季雲鯤之味,堪稱至味。”扭頭對諸葛方道:“阿方,你們先出去,我和楚將軍對酌,你們和弟兄們一塊兒吃去吧。”

  他以前鎮守東平城,這種魚鮮準已吃過許多了。我也叉了一塊,順口道:“這魚好,沒骨頭。”

  邵風觀笑道:“這麽大的魚,魚刺都和小刀子差不多了。來,翻個麵,等兩邊都微焦泛黃,就可以吃了。”

  那魚肉一伸到炭火上,馬上發出“吱吱”的響聲,魚皮已卷了起來,從肉裏滴出油脂。雲鯤的油脂看來確實極多,烤了一陣,香味一陣陣傳了出來。等烤熟了,邵風觀將魚肉蘸了蘸調料,咬了口道:“不錯不錯,人生在世,夫複何求。”

  我笑了:“邵兄,你說我沒誌氣,我看你也沒誌氣,吃條魚就夫複何求了。”

  邵風觀嘴裏塞滿魚肉,正不住咀嚼著,等咽下去後道:“自然。以前東平城的漁民捕到雲鯤,除非真窮得叮當響,否則全自己吃,不肯拿出來賣的。”他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大口,道:“好酒!”

  我烤的魚肉也已熟了。將魚肉放到嘴邊,還沒咬下去,便聞到一股奇香,讓人食欲大開。一咬下去,隻覺魚皮烤得酥脆,魚肉卻細膩甜美,說不出的好吃,不禁讚道:“確實好吃,和江豬各有千秋。”

  邵風觀將杯中又倒滿了,道:“來,幹一杯吧。”

  我拿起杯子,隻覺酒味極似帝君給我喝的那種春梨酒,不禁遲疑了一下,邵風觀道:“怎麽?那一*****不是喝過這酒了麽?”

  我險些要把酒都潑了,狐疑地看著他,道:“你怎麽知道?”

  邵風觀莫測高深地一笑,看了看四周。我們在艙中喝酒烤魚肉,左右都被屏退,門也已關嚴實了。他把聲音壓得極低,道:“楚兄,那日我隻是比你早一些到。”

  我呆呆地看著他,道:“你……你……”怎麽也想到邵風觀竟然也被帝君暗中召見過。邵風觀仍是低低道:“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文侯大人與我有恩,但他實在太過跋扈。既然他不仁,便不要怪我不義,楚兄,日後我們更要齊心合力。”

  他這話已經十分露骨,聽他的意思竟是要處心積慮地打倒文侯。我雖然答應帝君站在他這一邊,但也暗中發誓,隻消文侯不起不臣之心,我同樣要對他忠心不二。我冷冷道:“邵將軍,文侯大人對我恩重如山,這話我當做沒聽到,但你以後也不要跟我說了。”

  邵風觀與我也算頗為相投的朋友,我不能向文侯告密,可是我也不願意和他一樣,公然表示要與文侯對抗。邵風觀是一怔,道:“是,是。”看著我的目光卻有些猶豫,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失言。我遲疑了一下,隻覺嘴裏的魚肉也食不甘味,放下叉子道:“你不怕我將你這想法稟報文侯大人麽?”

  邵風觀忽地一笑,道:“楚兄,你婆婆媽媽,有時也失之小氣,但有一點卻是我絕對比不上的,你說話一言九鼎,絕非兩麵三刀的小人。隻是我有句話也不得不說,你一心盼望有朝一日天下太平,再無戰爭,但若是文侯在位一日,你覺得有可能麽?”

  我不由語塞。文侯好大喜功,生性多疑,雖然能力的確遠超儕輩,但一味以鐵腕治人。現在與共和軍唇齒相依,表麵上合作無間,其實仍是勾心鬥角,此番應共和軍之請赴援,他就密令我們幾人不得衝鋒在前,不能讓共和軍坐大。文侯在世一日,以他的能力可以約束諸人,但壓得越緊,反彈也越大,他現在越發一意孤行,李堯天遠征倭島,便是他的決策失誤。現在他位極人臣,以帝君的名義下詔,天下莫敢不從。但一旦他真的取帝君而代之,不說旁人,青月、紅月兩位大公肯定馬上起兵反亂,天下又要陷入無窮無盡的戰亂中去了。便是陶守拙,到時也多半會有異動。

  而這一天,似乎越來越近了。帝君的能力遠不及文侯,但也正因為他自己能力不及,所以能夠放手任用屬下,而且稟性較文侯要寬厚一些。作為君主,帝君算不上明君,可是比一個一意孤行的自以為明君要好得多。隻是我答應效忠帝君,真的隻是為了報答郡主麽?我知道並不完全是,隻是這話就算邵風觀也不能對他說的。我不想多說這事了,低聲道:“隔牆有耳,別說這個了。”

  剛說完,門外響起了諸葛方的聲音:“邵將軍,魚腦來了。”

  邵風觀臉色忽地轉霽,道:“進來吧。”他大聲道:“楚兄,雲鯤之腦,別稱軟玉膏,號稱水產八珍之上品,難得嚐到的。來,試試。”

  那雲鯤個頭雖大,魚腦卻也隻是淺淺兩小碗而已。天氣雖已轉涼,但還是甚熱,我們又悶在房中烤魚肉,已是悶出了一頭大汗,但我們兩人卻心照不宣,隻作不覺。魚腦果然鮮美異常,但我吃在嘴裏卻吃不出味來,上水產八珍的上品我吃著也就和豆腐差不多了。一吃完,邵風觀將碗一推,道:“楚兄,你覺得如何方稱名將?”

  我道:“那庭天碑文上說,‘平昔言簡慮精,當提兵時,令出不二。戰必勝,攻必克,麾軍所向,秋毫無犯’。如此,我想才稱得上名將。”

  邵風觀點了點頭,道:“正是。為將者,當不失仁義之心。百戰百勝,非兵家至境,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大者。但不戰而屈人之兵,這又談何容易,人的野心無底,如果沒有強大的實力作後盾,任何人都想趁亂分一杯羹,戰爭便永無窮盡了。”

  我知道邵風觀的意思。文侯是個獨斷的人,他需要的是手下的絕對服從。在這樣的人手下,既有可能高度團結,但一旦有變,馬上就會分崩離析。而在帝君手下,各部互相製約,不會有哪一個獨大,才能達到真正的長治久安吧。帥才能將將而不需將兵,同樣,一個再賢明的君主,也不及一個能放手任用賢臣的庸君。這個道理我懂,但是現在文侯絕不甘於放權的。我歎了口氣,道:“將來的事,讓將來的人頭痛去吧,眼下我們的任務就是平定蛇人之亂。對了,此番進攻南安,你覺得前景如何?”

  邵風觀笑了笑,道:“南安蛇人隻有兩萬,拿下已不是問題。”

  我皺了皺眉,道:“我想也是如此。照理,五羊城現在招納流亡,軍力大大擴展,照理完全有實力獨力拿下南安城,為什麽甘願將南安城送給我們?我一直有些想不通。”

  邵風觀道:“他們在西邊相當吃緊吧,聽說戰事很緊,主力都調到那邊去了。”

  我道:“也許是這樣,隻是何從景會如此大度麽?閩榕原先是他們的勢力範圍,距五羊城也很近,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他會允許我們占了南安城,我真有些想不到。”

  邵風觀呆了呆,喃喃道:“是啊,他們到底有什麽居心?”他伸手敲了敲額頭,又道:“也許,你想得太過複雜了,把何從景的實力想得太強,我覺得最大的可能就是他們無法獨力拿下南安城。現在帝國與共和軍總算還是同盟,給蛇人占了,不如被我們占了更好些。”

  也隻有這樣想了。我沒再說什麽,隻是仍然覺得有些不對。文侯對何從景要求增援的提議並沒有起疑心,也許正與邵風觀一樣的想法。難道,我是多慮了?

  邵風觀幹笑了笑,道:“不要多想了,楚兄,文侯大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是我們能揣測的。我們的任務,便是照他說的做,拿下南安城,便是我們的功勞。來,再吃兩塊,戰事一起,我們就沒這閑功夫吃魚了。”

  邵風觀這句話倒說得對。我們抵達東平城後,地軍團便與水軍道分道而行。風軍團跟隨水軍團向東出海,不像以前那前隨地軍團前進,畢煒的一千火軍團倒是編入地軍團出發。兩門神龍炮非常沉重,要從帝都運到南安城,實在不甚容易。

  在東平城休整一日,補充了糧草輜重後向南而行。在東平城給我們調度糧草的戶部官員麵色甚是不好,戶部掌管財政,原是個肥缺,當中大可中飽,但文侯對吏製也大刀闊斧地修改了一番,刪汰冗員,提拔能吏,現在戶部官員雖然待遇不變,要做的事卻遠遠比以前多了。聽說此事便是由南宮聞禮全權操辦,戶部尚書邢曆被斬殺後,蒲峙改任戶部尚書。隻是蒲峙年事已高,加上蒲安禮封侯到五羊城為質,他也已被文權架空,隻有一個虛銜而已,戶部的實事全是升為戶部侍郎的南宮聞禮一手把握。我在帝都時,南宮聞禮也來拜見我幾次,當初他有什麽難辦的事,一向郡主請示便迎刃而解,現在他仍然有這種習慣。其實說到政事我根本插不上嘴,南宮聞禮隻是恪守郡主要他效忠我的遺訓吧。他這人十分能幹,現在甚受文侯看重,從禦史大夫升到戶部侍郎,官雖然升得不快,實權卻大大增強。

  第二天天還沒亮,陳忠和錢文義在東平鎮守,其餘人隨我離開東平城浩浩蕩蕩向南進發。仁、廉、勇三營兩萬餘人出發時幾乎毫無聲息,我騎馬走在隊伍中間,看著整齊的軍容,心中也頗為得意。文侯一直想要訓練一支無敵的雄師,對軍紀抓得極嚴,四相軍團中,最先達到文侯之願的倒是人數最多的地軍團。

  這支隊伍縱不能說是無敵,也當能夠縱橫天下,勢不可擋。看著一列列士兵無聲地出城,整齊劃一,動作迅速,我胸中也升起一股豪氣。

  名將之號,離我也已不遠了吧。南安城位於東平與五羊兩城之間,依海而建,與五羊城一樣是個靠海的城市。與海靖伯孫琢之的海靖省隔海相望。海靖省是個大島,一片荒涼,人煙稀少,闔島之民不過六十萬,大帝得國後,伽洛王遺臣在此還割據十餘年,直到十二名將中的孫英跨海東征,方才歸降。孫英降服海靖後,被封為海靖伯,世代鎮守,現在的孫琢之也是孫英的第十一代子孫了。因為海靖省地廣人稀,兩百多年來,地位一直和西部偏僻的朗月省不相上下,加上曆代孫氏城主都比較寬厚,海靖省兩百年來未被兵災,加上孤懸海外,民風淳樸柔弱,據說孫琢之的兩萬兵戰鬥力比禁軍還差,當初五峰船主的海賊縱橫海上,孫琢之實力遠在他之上,卻對他毫無辦法。南安城雖然名列十二名城之一,也因為夾在五羊城與東平城之間,外圍又有海靖省作為屏障,所以連兵都沒有,結果蛇人兵鋒所向,南安城幾乎毫無抵抗就陷落了。

  到現在,蛇人在南安經營也有數年之久,不知這座城池被它們改建成什麽樣了。在地軍團停下來打尖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帳中,一邊讀著那部《皇輿周行記》,一邊想著。就在這時,帳外響起了馮奇的聲音:“楚將軍,我們抓到幾個奸細。”

  我嚇了一大跳,蛇人居然將奸細派到這裏來了?我撩起帳簾,走到外麵,一邊道:“有幾個?有沒有逃掉的?”剛走到外麵,隻見馮奇他們押著的,並不是蛇人,卻是幾個衣衫襤褸的男子。這些人瘦得皮包骨頭,麵有菜色,身上也很髒。我詫道:“奸細指的是他們麽?”

  馮奇道:“是,將軍,他們居然敢來偷取我軍糧食,被曹將軍抓到了十來個,我們想定然還有另外的,查了查,果然在這兒抓到他們兩個。”

  是被蛇人趕出南安城後,四處流浪的難民吧。我心中一酸,道:“快放開他們吧。”

  馮奇道:“楚將軍,他們可是……”

  “就算他們是被蛇人趕來的,那也是迫不得已,叫人煮點粥給他們喝。”我看了看四周,又道:“曹將軍捉到的那些人呢?”

  馮奇有些遲疑,道:“大概都被曹將軍斬了吧,方才我就聽見他罵人。”

  我急急向外走去,道:“馮奇,叫夥房多煮些粥。”我知道曹聞道性子很急躁,說不定真會殺人,所以連忙向他的營地走去。曹聞道的營地就在我邊上,地軍團的營帳成一個大圈的樣子,首尾相連,我就在楊易和曹聞道兩營之間搭了個小帳篷,小王子則在中心。

  剛到曹聞道的帳外,便聽他大聲道:“姓楊的,雖然你是五德營的首將,不過我姓曹的可輪不到你來教訓!”聽聲音,大是氣憤,大概與楊易有了口角。當初楊易出走,一半是覺得自己是邢鐵風遠親,終究不會為文侯所容,另一半也是與曹聞道相處得不太好,覺得曹聞道與我十分接近,他定不能為我信任。隻是曹聞道人雖有些粗莽,但頗識大體,也知道自己不及楊易有才能,因此楊易成為仁字營統領後,他並不反對,可兩人終究尚存芥蒂,現在這怒火終於發泄出來了。我生怕他們吵起來,快步走了兩步,正要說,卻聽得楊易和聲道:“曹將軍,你勇猛無敵,在下佩服之至,隻是這些人分明隻是難民,還是饒了他們為是。”

  原來他們也是為了難民的處置起了爭執。我走到曹聞道帳外,兩個衛兵見是我,打了個立正,道:“楚將軍到!”

  他們話音剛落,曹聞道已一頭從帳中鑽了出來,道:“統製,這麽晚了你還過來麽。”

  我道:“老遠就聽得你的聲音,出什麽事了?”

  曹聞道道:“統製你來得正好,方才我抓到幾個奸細,楊將軍說他們是難民,要我別殺他們。”

  楊易自己也做過死囚,因此更能理解一些這些難民的難處吧。我默默地歎了口氣,小聲道:“曹兄,有件事我想求你,請你答應我。”

  曹聞道正要撩起帳簾,聽我說得這麽鄭重,呆了呆道:“統製,你有什麽吩咐直說便是。”

  “就算那幾人真是奸細,也別傷他們,把他們放了吧。”

  曹聞道倒有些局促了,抓抓頭皮,道:“統製,你可別這麽說。我也知道他們是餓急了眼才來搶軍中的糧食,蛇人真要他們打探消息,也不會讓他們來搶糧的。”

  我心中有些苦澀。的確,如果真的有人賣身投靠了蛇人,那他們也不會借搶糧食來打探消息。我道:“他們人在哪裏?帶我去看看。”

  “我將他們關在一輛空車裏了。”曹聞道頓了頓,又道:“統製你要看他們,可得當心點,這些家夥下手狠得要命,幾個弟兄為了攔他們,被打破了頭,你要放他們,至少也要讓受傷的弟兄們出出氣。”

  曹聞道也不免有些小氣,我正不知該不該答應他,楊易突然從帳中走了出來,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他大概聽得我的聲音,卻見我半天不進去,又有些多心了。我走上前,向他還了一禮,道:“楊兄,多謝你救了這幾個難民,曹將軍已經想通了,放了他們吧。”

  楊易可能在擔心我會附和曹聞道,也要殺了那幾個人,此時才舒了口氣,道:“多謝楚將軍,那我去放了他們。”曹聞道在一邊急得擠眉弄眼,但又不敢像方才那樣跟他爭執。我道:“一塊兒過去吧,我讓夥房裏煮了一鍋粥,讓他們喝完了再走。”

  曹聞道關人的空車就在營中。那是一輛裝料豆的大車,因為戰馬沿路消耗,這輛車已空了下來,準備到前方的城池時才補給,現在便用來關人了,周圍站著一些手執刀槍的士兵。見我和楊易、曹聞道過來,那些士兵“刷”地一個立正。曹聞道虎著臉,道:“打開車門,那幾個人若是敢反抗,格殺勿論!”

  他對那幾個搶糧食的難民仍然耿耿於懷,隻是放出來後,那些人一個個東倒西歪,幾乎都站不直了。這車雖大,但塞進了十多人,再關一陣,說不定會關死幾個。隻是這年頭,人命是最不值錢的,弄死幾個人也根本不在話下。我不禁有些惱怒,低聲道:“曹將軍!”

  曹聞道有些惶惑地過來,道:“統製,我知道我是太殘忍了,隻是他們也傷了我的弟兄……”

  的確,有幾個士兵頭上包著紗布,還有血跡滲出。雖然不是重傷,但這些人搶求糧食時定已不顧一切。看到這情景,我對曹聞道的惱怒也淡了幾分,歎了口氣,道:“曹兄,你讓夥房把煮好的粥帶到這兒來吧。還有兩個人,也帶過來。”

  我剛一說出口,一個俘虜喝道:“當兵的,要殺就殺,老子好歹也做個飽死鬼!”這人麵黃肌瘦,也不知幾天沒吃過飯了,但口氣仍是十分倔強。曹聞道聽得他出言不遜,眉頭一豎,我知道他準備開罵了,連忙搶上前道:“這位兄弟,我們的糧食也不富餘,不能多給,恐怕也不能讓你走前吃得太飽。”

  我把“走前”兩字說得重一些,這人也吃了一驚,喃喃道:“放我們走?”

  我點點頭,道:“是。你們吃完就走吧。”此時幾個夥頭兵抬了一個大桶過來了,其中一個還挎著一隻大籃子,裏麵放著幾副碗筷。這粥裏還放了些菜葉和肉幹,煮得雖然不算很厚,倒也很有點香味,領他們前來的居然是廉百策。他那兒雖然沒有人來搶糧,但他也聽到此事了。他們將粥桶放在地上,廉百策道:“楚將軍,粥都煮好了。”

  我道:“來,吃一碗吧。”伸手拿起一個碗盛了一碗,遞給了那個抓到的俘虜。這人接過粥來,看了看粥麵,又看看我,道:“將……將軍……”

  我道:“別說了。保境安民,軍人之責,刀槍絕不是用來對付自己人的。”

  他們來搶軍隊的糧食,那也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才鋌而走險。隻是我真的放了他們,還讓他們吃飽,大概他也想不到。這人拿著粥碗,呆呆地看著,忽然一仰脖,將一碗滾燙的粥全喝了下去。這粥剛煮開,我拿在手上還有點燙手,他一下喝下去,倒是頓都不頓一下。

  我看著他喝粥,心裏不由一陣心酸。這人看樣子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但餓急了,根本顧不得其他。他喝完粥,抹了抹,把指上沾著的一點粥湯也舔了下去。這時另外幾個俘虜也壯著膽子過來,我盛著粥遞給他們,道:“慢點喝吧,每個人都有。”隻是說歸說,他們一個個都跟餓死鬼投胎一下拚命喝著,簡直連碗都要吞下去。

  一桶粥很快分完了。我看了看,桶底還有些餘瀝,道:“還要麽?還有一口吧。”正說著,那些俘虜忽然一下跪了下來,那個方才還氣勢洶洶的漢子已是淚流滿麵,道:“將軍,多謝您的活命之恩。”一邊說,竟然還不住磕頭。我嚇了一跳,放下手裏的粥勺,道:“起來吧,快起來,別這樣。”

  那人抬起頭,道:“將軍,請問尊姓大名?”

  我笑了笑,道:“我叫楚休紅。”

  他吃了一驚,叫道:“什麽?您就是帝國軍的楚休紅將軍?真的麽?”

  他眼裏驚疑不定,大概還不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我道:“楚休紅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我不至於冒充吧。”這人稱我是“帝國軍”,多半便是信奉共和思想的了。共和軍號稱以人為尚,以民為本,但難民仍是奔湧如潮,也不見他們有什麽行之有效的舉措——雖然現在也實在沒什麽好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打發走這些俘虜,我回到自己的營帳,坐在外麵的一塊石頭上,心裏突然又有一陣難受。戰爭,不管是什麽目的,給黎民百姓帶來的隻有痛苦,而所謂的名將,才能在戰爭中得到好處吧。以前我還一直想做一個武侯這樣的名將,但現在離這個目標越來越近,卻也越來越覺得不值得。

  失去的,太多了。也許有一天,我會後悔自己走上這條路吧。讓天下人安居樂業,這談何容易。

  “楚將軍。”

  楊易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我轉過頭,笑了笑道:“楊兄,你還不去歇息麽?”

  楊易走到我身邊,也坐了下來,道:“楚將軍,多謝你。”

  我奇道:“謝什麽?”

  “你沒有聽曹將軍說的,還是將他們都放走了,我代他們謝謝你。”

  我苦笑了一下,道:“這算什麽,不是因為你,我本就不想殺他們。”

  楊易沉吟了一下,道:“隻是,萬一他們其實是奸細呢?至少我軍的虛實被他們看去了。”

  我道:“他們看到的,也無非隻是個大概而已,就算是奸細,也讓他們去吧,對我軍並沒什麽大礙。他們都是些人,我不信他們會死心塌地為蛇人賣命。”

  楊易想了想,忽然壓低聲音道:“楚將軍,此時並無外人,我有句話想跟你說一下。你覺得,此番與共和軍聯手,他們打的到底是什麽主意?憑什麽平白無故地將這塊肥肉送到我們嘴邊?”

  此事我和邵風觀在船上時就討論過,但也看不清共和軍真正的用意,隻能猜測他們要收複南安城是力有未逮。我道:“大概,單憑他們的力量,尚無法收複南安城吧。”

  “隻是,我覺得文侯大人也在防著共和軍啊。”

  我抬起頭,道:“是什麽?何以見得?”文侯要我們保存力量,不要衝鋒在前的密令隻是下給我和鄧滄瀾、邵風觀三人的,他不應該知道。難道是邵風觀說出去了?但我知道他和鄧滄瀾都是十分穩重的人,絕不會這麽做,我也沒和別人說起過,那就是楊易自己猜出來的。

  楊易道:“以前風軍團經常和我們聯合行動,此番卻跟隨鄧將軍出發,而我們的鐵甲車也隻帶了兩輛,完全是不想被共和軍偷學去。”

  的確,文侯這麽分派,就是這個用意吧。鐵甲車威力很大,我們現在能與蛇人在野戰時抗衡,靠的完全是鐵甲車的力量。共和軍的裝備現在遠不及我們,如果他們也能有鐵甲車、神龍炮和飛行機,蛇人全線潰敗的時間又將提前了,隻是文侯是絕對不會這麽做的。我訕笑了笑,道:“你也該知道的,文侯大人自是這個用意。”

  楊易道:“我有些擔心的事,如果共和軍到時真的來窺探我軍這些武器的秘密,隻怕會起摩擦。楚將軍,你想好應付之策了麽?”

  我淡淡笑了笑。在出發前,文侯便交待過這事,要我們盡量保守秘密。鐵甲車的外表任誰見了就知道該如何仿製,但內部的機括卻不是旁人能想得到的,因此文侯要我們絕對不能讓共和軍靠近鐵甲車。至於飛行機,就算他們拿到了樣機,也未必能仿製得出來,神龍炮也一樣,火藥的配方五羊城肯定也有人知道,但神龍炮的製法就不是憑看一眼就能偷學得到的。我道:“你也不要過慮,現在五羊城畢竟是我們的盟友,都有共同的敵人。”

  “隻是監軍他……”

  小王子是監軍,名義上,他可以節製全軍。好在他對我言聽計從,因此地軍團的監軍和主將大概是各個軍團中關係最為融洽的了。我道:“別擔心了,再過幾天就要到南安城,讓兄弟們打起精神來。這一場,定然又會是惡戰。”八月三十日,地軍團終於抵達南安城下。共和軍已經在那裏紮下了營,我們抵達的時候,天色已擦黑,讓人進去報信,過不了多久,便聽得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隔了五六丈,那人已經在大聲道:“原來是楚將軍。久違芝宇,別來無恙否?”

  這人的聲音很是響亮,我一時也聽不出是誰,天又黑了,五六丈的距離已看不清人的麵目。我帶著五德營統領上前道:“在下楚休紅,請問是哪位將軍?”

  此時那人已離得近了,已能看清來人的樣貌。來的是四五個人,當先一個也隻有三十多歲,略略有些胡子,一張臉卻是白皙得異樣。他跳下馬來,摘下頭盔笑了笑道:“楚將軍真是貴人多忘事。”

  他一摘頭盔,一頭金黃色的頭發一下跳入我的眼簾。我呆了呆,叫道:“丁將軍!”

  他是丁亨利!這個生具異樣的共和軍將領是七天將之首,也是共和軍的第一大將。我隻道他會在前線與蛇人交戰,沒想到居然是在南安城下。看來,何從景對此戰極為重視。我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不安,隻怕共和軍的目的不僅僅是聯手攻下南安城那樣單純。

  丁亨利走上前來,一把挽住我的手,笑道:“楚將軍,幾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

  我也笑了笑,道:“丁將軍,你可變了許多。”

  丁亨利捋了一下頜下的短須,道:“你是說這把胡子吧,哈哈,我發誓,蛇人不滅,就不再剃須了。”

  若是十多年後才能消滅蛇人,他的胡子想必該垂在肚子上了吧。我道:“丁將軍真是良將。對了,這三位是我軍的三位統領,這位是楊易將軍,這位是廉百策將軍,這位是曹聞道將軍。”

  上次我去五羊城,是錢文義跟隨,楊易他們三人和丁亨利都是初識。丁亨利也招招手,把他身後那幾人叫過來。我本以為那是他的隨從,原來卻是魏仁圖和方若水兩人。這兩人也名列七天將,當初在五羊城曾見過一百。何從景手下這七個最重要的年輕將領,竟然到齊了近一半,看來他的確將這一戰看得極重。

  丁亨利看了看我身後,道:“楚將軍,你帶了多少人?似乎不止一萬啊。”

  曹聞道在一邊道:“當然不止,三個營,兩萬還掛零呢。”

  他說得輕描淡寫,丁亨利沒什麽異樣,我見那方若水臉上卻是一抽,似乎露出一絲懼意。我心中一動,疑雲大起。共和軍要求援軍,照理來的越多越好,這方若水為什麽反而生懼?我正想著,曹聞道意猶未盡,又道:“還有七千水軍從海上而來,想必這幾天就要到了。”

  丁亨利道:“那全軍有三萬人了?嗬嗬,文侯大人的赤忱,真令人感動。”

  他說得全無異樣,那方若水此時也恢複了平靜,但方才他臉色的變化卻已落入我眼中。我道:“怎麽?是不是兵力還不夠?”

  丁亨利道:“不是,何城主向文侯大人請的援兵隻是一萬,我怕糧草接濟不上。”

  原來如此,方若水擔心的是我們把他們的糧草吃光吧。我笑了笑,道:“我軍自備糧草豐足,貴軍也隻消負擔萬人糧草便夠了。丁將軍在此等候了幾日了?”

  事先約定的就是九月一日前聚齊,地軍團訓練有素,行軍速度甚快,提前一日趕到了。丁亨利爽朗地一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我們來了也不過兩天而已。楚將軍,請你們幾位來我營中,我可備好了一席酒為諸位接風。”

  丁亨利的酒席也不算豐盛,隻是他十分健談,酒席上談笑風生,有時談到軍機也極有見地。楊易他們與他初步見麵,開始對他那副與常人迥異的相貌還有些陌生,漸漸也熟絡了。隻是在酒席上,我時時偷眼看一下方若水。他現在已看不出異樣了,但方才那一閃而過的懼意仍然時時閃過我的腦海。

  真的是因為糧草的事麽?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共和軍向帝國請援,就算真的請援隻是一萬,也不應該隻多備一萬的糧草。何況閩榕省此時大半已落在共和軍掌握中了,閩榕省也是魚米之鄉,糧食出產極多,因為氣候適宜,據說稻米有地方能一年三熟,方若水身為七天將之一,似乎不該因為這樣的小事而驚慌。

  難道,共和軍別有用心?我看著正在侃侃而談的丁亨利,隻是拿不定主意。何從景做事極為狠辣,當初他們曾有心將我留在五羊城,甚至有我一旦不從就將我斬殺之意,隻是丁亨利最後還是放我走了。這一次,難道他們打的又是另外的主意?隻是這主意又會是什麽?

  酒席結束,天也晚了。酒席上我不敢多喝,但也被灌了幾杯,頭有些暈。回到帳中,我讓人打盆冷水來洗洗臉。

  正在搓著毛巾,帳外有人道:“楚將軍,你還沒睡吧?”聽聲音正是楊易。我道:“楊兄,進來吧。這會了還過來,有什麽事麽?”

  楊易走了進來,他麵色凝重,還沒開口,帳外卻又有人道:“楚將軍,你歇息了麽?”卻是廉百策的聲音。我道:“進來吧,我還沒睡。”廉百策掀簾進來,見楊易也在,怔了怔道:“楊將軍,你也在啊。”

  我不知他們不約而同地過來有什麽事,正想問,帳簾一下又被掀開了,曹聞道急匆匆進來,道:“廉百策,你……楊將軍,你也在?”

  我把毛巾扔回盆裏,道:“坐吧。”他們三個統領同時過來,我生怕出了什麽事。曹聞道不等坐下,便道:“統製,我覺得共和軍那黃毛小子不太可信!”

  他說得很直。我心頭一動,楊易和廉百策卻是一怔。楊易插話道:“曹將軍,你是何以見得?”

  曹聞道坐了下來,道:“楚將軍,我說我們有兩萬多人時,那黃毛背後的那人臉色忽然一變。雖然很快,但這也太可疑了。”

  楊易和廉百策不禁有些動容。曹聞道居於五德營之末,他們可能一直把他當成勇而無謀之人,沒想到他也注意到方若水表情的細微變化了,但我知道曹聞道除了有些急躁,其實心思也十分縝密。我也坐了下來,道:“楊將軍,廉將軍,我想你們也察覺到了吧?”

  楊易和廉百策看了看,都點了點頭。楊易道:“那位丁將軍談吐得體,滴水不漏,但太滴水不漏了,他一直在回避我軍來得太多這事,酒席上我旁敲側擊了幾次,都被他帶到別處去了。”

  我不禁有些慚愧。酒席上我把注意力都放在方若水身上了,一直沒注意楊易說了什麽,原來他也早有懷疑。我道:“我也覺得有些奇怪。照理,如果共和軍兵力不足,要求援軍的話,那援軍來得越多越好。三萬人,雖然比他們預期的多,也不至於讓他們的糧草造成困難。”

  廉百策插嘴道:“楚將軍說得極是,末將覺得,他們似乎在瞞著我們什麽。方才我約略數了數,共和軍的兵力也在三萬以上,不過有些奇怪,我似乎……”

  他說到這兒欲言又止。我詫道:“奇怪什麽?”

  廉百策咽了口唾沫,低聲道:“方才我向那丁亨利將軍敬酒時,特意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他身上,竟然隱約有股硝黃之味。”


  第二十三章 勢均力敵

  廉百策是神箭手,眼睛鼻子都很靈,他說的硝黃之味我就沒聞出來,但他既然這麽說,自然不會有錯。我吃了一驚,道:“有硝黃之味?難道說……”

  我還沒說完,曹聞道搶著道:“難道共和軍也有火藥了?”

  火藥原是上清丹鼎派的一味丹藥,配方他們遲早也會知道。我沉吟了一下,道:“如果有火藥了,他們的戰力也大大提升,隻是為什麽又要多此一舉,前來求援?”

  這的確是個疑問。共和軍現在雖是帝國軍的盟友,但雙方仍然勾心鬥角,絕不會開誠布公的。我怎麽想都想不通到底他們到底想做什麽,楊易廉百策也是漫無頭緒,猜了幾種,都覺得不太可能。曹聞道有些煩了,道:“唉,要是將那黃毛小子偷偷捉來拷問一番,那就一清二楚了。”

  楊易和廉百策都笑了起來。這倒是個最直接的辦法,但又是絕不可能的。楊易道:“那怎麽成,這麽一來,帝國和共和軍的同盟就會徹底破裂。”

  如果我練成了讀心術的話……我心頭忽然一寒。還好,鄭昭尚在帝都,如果他在這兒,我們這些想法他都能一清二楚,那什麽事都幹不成了。我皺起眉頭,道:“先不要管這些,走一步看一步吧。大家先去歇息,明天看丁亨利有什麽舉措再說。大家千萬要小心,不要多說話。”

  他們散去後,我也準備脫衣休息了。可是和他們一說,睡意已蕩然無存,腦海裏想的盡是這件事。丁亨利究竟在打什麽主意?如果我有讀心術的話,自然能清清楚楚,如果用攝心術的話……但我的攝心術也隻是偶爾成功了兩回,根本毫無把握。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去偷聽吧。

  一想到偷聽,我猛地坐了起來。這種事我也算輕車熟路了,在五羊城就是因為偷聽到了何從景和海老的對話,我才知道他們有意與帝國聯手。也許,現在也該去偷聽一下丁亨利?

  起了這個念頭,我登時坐了起來。要去偷聽,不能穿戰袍了,得穿些緊身的深色衣物。我剛把戰袍脫下,轉念一想,不禁失笑。現在是軍營,不是在五羊城裏,這裏到處都是崗哨,要潛到丁亨利的營帳實在是千難萬難,根本不可能的。

  本來已經有些躍躍欲試,但這麽一想,不禁又失望地躺了下來。要偷聽是根本不成的,如果文侯在這裏的話,他一定會有辦法吧。雖然對文侯已經越來越疏遠,但我對他仍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不管怎麽說,他教給我太多東西。文侯在的話,他會怎麽辦?

  我正想著,遠遠地忽然傳來一陣喧嘩。我吃了一驚,極快地穿好戰袍,衝了出去。一出門,正見馮奇過來,他見到我,行了個軍禮道:“楚將軍,外麵來了一列車隊。”

  “車隊?”我呆了呆,“是什麽人?”

  “他們不肯說,在廉將軍駐地前被攔住了。”

  我道:“跟我去看看吧。”

  十劍斬現在是我的親兵,每天晚上各五人在我營帳左右執勤。我帶著五人向喧嘩傳來的地方走去,那兒正是廉百策的營地,廉百策正在和一個人說著什麽,我走上前,道:“廉將軍,這是什麽人?”

  我剛出聲,廉百策轉過頭來道:“楚將軍,他們要經過我們軍營。”

  他剛說出口,與他對答那人忽然叫道:“楚休紅將軍!你們是帝國軍!”

  我道:“我們當然是帝國軍,今天剛到的。你們是什麽人?”

  我抬起頭看向那人,那人卻有些猶豫,低下頭沒再說話。這一列有十幾輛大車,前後總有幾百人,甚有排場,隻怕是共和軍中的某個高官,這人當初也見過我的話,隻是天色太暗,我看不清那人麵目,正想上前看個仔細,身後卻傳來丁亨利的聲音:“啊,王珍大人,你剛到麽?”

  我抬起頭,隻見丁亨利帶著魏仁圖和方若水騎馬急急過來。到了我跟前,丁亨利跳下馬,道:“楚將軍,你忘了麽?這位是軍務司的主簿王珍大人啊。”

  五羊城自城主以下,設關稅司、軍務司、遠人司、巡察司、匠作司和職方司這六司,也就相當於帝國的四部,六司主簿就相當於尚書。王珍是軍務司主簿,也就相當於兵部尚書,當初我到五羊城時,與他也有一麵之緣。我看見後麵一輛車的門開了,一個官吏走了出來,正是那個王珍,連忙上前行了一禮道:“王大人,小將楚休紅有禮。多有冒犯,王大人海涵。”

  王珍也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不必多禮。楚將軍不愧今世良將,軍令如山,下官佩服之至。”

  他說得也甚是謙和,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又行了一禮道:“王大人請,小將明日再一拜見。”

  我讓廉百策一軍讓開一條道,丁亨利領著這車隊向前而行。也許王珍來得本就晚了,他們走得很急。待他們離開地軍團的軍營,廉百策低聲道:“楚將軍,共和軍的軍務司長官居然也趕來了,此事可有些蹊蹺。”

  我正想著一件事,聽得廉百策這般說,道:“怎麽了?”

  “若這軍務司長官是個盡忠職守之人,他該隨部隊一同前來。若他隻是虛有其表,似乎現在趕來也沒用了。”

  的確,丁亨利在此處駐紮已經有兩天了,王珍如果一開始就要來到前敵,照理總是一起出發的,隻是晚了兩天,比地軍團來的還晚了半日,難道這王忠是在玩忽職守麽?何從景是個頗有才能之人,屬下也都能人盡其才,共和軍現在對蛇人的戰事頗占上風,作為共和軍總理軍務之人,王珍絕不是無能之輩。那麽,他是因為什麽事耽擱了?究竟什麽事會如此重要,居然要他遲了三天才來到前線?

  我正想著,廉百策忽然又道:“楚將軍,方才那與我交涉之人叫什麽?”

  我道:“我也沒看清。他沒和你說?”

  “他也沒說。這人口舌靈便,我看他趕車時動作也敏捷異常,談吐不卑不亢,絕非尋常車夫,聽他說認識你,隻道你也認識他。”

  是啊,他也認識我,隻是我實在想不起來。我淡淡一笑,道:“好好休息吧,明日鄧都督他們一來,便要準備進攻了。”

  我也打了個哈欠。現在天已很晚了,平時這時候早就沉入夢鄉,今天一直在忙,方才還沒睡意,現在卻覺得困了。我轉過身,回到自己營中。脫了衣服睡下,仍在想著方才的情景。正想著,腦海中忽然像有個人在低低地說了句什麽。

  是剛才那人的一句“楚休紅將軍”!這句話雖然聽不出是誰說的,但我總覺得如此熟悉,我應該聽到過。隻是稱我為“楚休紅將軍”的有很多,凡是初識,一般都會這麽稱呼我。這個人究竟是誰?我想不起來他到底是誰,那一定並不熟悉,隻是有過一麵之緣吧。在五羊城,與我有過一麵之緣的人太多了,但那人又是個車夫,我在五羊城時,車也沒坐過幾回,哪一次都沒和車夫說什麽話……

  不對,我認識一個車夫!我腦海中忽然如有一道閃電劃過,一瞬間,上一次隨丁西銘去五羊城談判的前前後後又似到了眼前。我的確認識一個車夫,那個明士貞!那一次他冒稱是文侯派來的內應,但後來我曾問過文侯,文侯說這明士貞根本不是他派去的人,我是上了他一回當。那次文侯推測出他其實是海老派在何從景身邊的臥底,因此推斷海老與何從景並非如我想像的那樣親密無間,何從景對海老也並不是言聽計從。這事已過去了幾年,我已差一點忘了明士貞這人了,方才那人叫我的這句話,分明與當時明士貞看到我用的是百辟刀時叫我的一模一樣。

  原是這個人是明士貞!我不禁微微發抖。原來,來的並不僅僅是王珍,而是何從景!怪不得王珍會盡一步到前線,原來是為了陪同何從景。隻是何從景沒料到我會來得這麽快,大模大樣過來,一頭撞到地軍團營裏,他又不願暴露行蹤,所以才會一直沒說明吧。丁亨利一定是聽得密報後,馬上過來解圍。隻是何從景到軍營中來做什麽?他是五羊城之主,又是共和軍的首領,收複南安城雖然也是一次重大戰役,也不至於他親征。何況他親臨前線,又為何做得如此隱秘?我睡意全消,睜大眼看著帳頂。帳中昏暗一片,什麽都看不清,但我似乎看見了什麽,隻是仍然說不上那究竟是什麽。這次戰事定然另有內幕,丁亨利到底想要做什麽?共和軍的實力難道真的拿不下南安城,所以要借助帝國的力量麽?

  我想來想去,仍是漫無頭緒,不覺沉沉睡去。睡夢中,又是刀光劍影,金戈鐵馬,我帶著諸軍殺上南安城頭,蛇人的屍首在城牆上躺了一地,而邵風觀的風軍團不時在空中翻飛,落下炸雷。這一夜,似乎比真的廝殺更加辛苦。

  等醒來時,天已破曉。我起了床,穿好戰袍,走出營帳。一走出去,兩個正在打盹的親兵聽得我的聲音,一激凜,站直了打了個立正,道:“楚將軍,早。”

  我看了看他們,道:“辛苦你們了,去休息吧。”昨天剛到,晚上執勤的士兵最是辛苦,過了今天就可以輪換著執勤了。那兩個親兵向我行了一禮,打著哈欠向帳中走去。

  我打了一盆水,開始洗漱。天氣還很熱,水溫就顯得更涼,潑在臉上,登時覺得清醒了許多。猛然間,我一下怔住了。

  共和軍讓我們助戰,是真的存了偷學之心吧?現在工部因為有張龍友和薛文亦兩人,新的戰具層出不窮,共和軍雖然奮起直追,卻已落後不少。廉百策嗅到丁亨利身上有硝黃之味,說明他們也有了火藥,是不是想學神龍炮?

  神龍炮現在在帝國的各次戰役中使用極多,隱隱已有成為主戰武器之勢,隻是文侯對神龍炮管得極為嚴格,曾下令火軍團如果不能帶走,就必須將神龍炮就地炸毀,絕對不能丟棄。共和軍既然知道了火藥的製法,一定也想得到神龍炮。隻是,神龍炮的鑄造雖非簡單之事,但外型一看即知,他們有了火藥,要造出神龍炮就隻是時間的問題了,似乎不需要付出這麽大的代價。難道,是想得到飛行機?

  的確,風軍團是亙古未有的新編製,以往的戰事隻是水陸交戰,風軍團卻將戰事帶入空中。現在地軍團能在與蛇人的戰事中占了上風,一大半是靠了風火兩軍團協力,而飛行機的建造比神龍炮更難。隻是風軍團對飛行機的管理之嚴不下於火軍團對神龍炮的管理,此次文侯命風軍團隨水軍團出發,也是為了不落入共和軍手裏吧。共和軍如果真想得到風軍團,就算拉下麵子強奪,也未必能奪得到手。隻是,共和軍真的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竟然對風軍團下手麽?

  我越想越是驚心。文侯恐怕也沒有這種準備,因為他算定共和軍現在不至於與帝國決裂。可是方若水聽到我們共有三萬人時那一瞬的色變仍讓我放心不下,隻怕,共和軍真的對我們不懷好意……

  我又擦了一下臉。冰冷的水洗在臉上,如同一把把極小的刀子,帶著微微的刺痛,我心頭也有些疼痛。帝國和共和軍肯定不會合作無間,遲早會反目,我也早有預料,但蛇人還沒有消滅,他們真會這麽做?可是如果我們來的人少一些,說不定他們已經做了吧。我越想越覺得這是有可能的事,也對文侯佩服之至。文侯多半已算定了共和軍有這種心思,所以故意加派力量,共派出了三萬人,又分為水陸兩路,超出共和軍的胃口,將計就計,趁勢拿下南安城吧。如果我想的沒錯,共和軍現在弄巧成拙,白白將南安城送給帝國了。

  我不禁微微笑了起來。何從景的確是個深謀遠慮之人,丁亨利也心思縝密,但如果他們要和文侯鬥智謀,隻怕還遜了一籌。怪不得文侯不讓我們全力進攻,卻又派出這麽大一支力量,現在共和軍作法自斃,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想通了這點,我也輕鬆了不少。共和軍與帝國的聯軍現在已超過六萬,是南安城蛇人的三倍以上,南安城的城牆又不如何高峻,反攻雖不能說易如反掌,也不會太困難,看來這次的功勞確實有些唾手可得的意思,我現在就是盡量讓地軍團的弟兄不要損折就行了。

  正洗著臉,身後忽然有人道:“稟楚將軍,鄧都督已到,派人求見楚將軍。”

  我放下毛巾,道:“鄧都督到了?快讓使者過來。”按日程,水軍團也該今日到了,我本以為他們最早也要到晚間才能到,沒想到一大早就來了。現在帝國軍的力量更是壯大,更加不必畏懼了。

  水軍團的使者被帶了過來,他向我行了一禮,道:“楚都督,我家鄧都督有書報上楚都督,請楚都督過目。”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帛書,撕開火漆,看了看,正是鄧滄瀾的手跡。鄧滄瀾平時喜讀書,書法也圓潤大度,頗有可觀,比我寫的字好多了,信上說的也就是他們已駐到南安城東門外,可按預定期限發動攻擊,現在讓我前去議事。我看了一遍,道:“辛苦了,先去吃飯吧,我馬上過去。”

  現在水陸兩軍已至,進攻馬上就要開始了。我不知道丁亨利在想什麽,但帝國軍這一舉措一定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所以要馬上與何從景取得聯係,讓他到陣前定奪吧。我不禁有些想笑,但又有些悲哀。我實在不願與共和軍同室操戈,隻望他們能看清雙方實力,不至於妄動。隻是,我這樣想,何從景會不會這樣我就不知道了。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俗話說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當共同的外敵還強大時,共和軍與帝國軍可以團結一致。這是一種微妙的平衡,一旦平衡打破,發生什麽變化就非我所能預料。不過去和鄧滄瀾議事時,我得把這個擔心與他說一說。

  那信使道:“不必了,鄧都督已備好酒席,楚都督請即刻隨我前去吧。”

  我皺了皺眉,道:“這麽急麽?”鄧滄瀾人很沉穩,並不急躁,這麽急叫我,難道發生了什麽事?我看了看這信使,心中一動,壓低聲音道:“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

  我本以為會有什麽隱情,那信使卻笑了笑,道:“沒有啊。其實邵都督的意思。他昨晚捕了些海味,說是十分難得,要讓你嚐嚐。他說,那些海味很新鮮,要是擱久了就不好吃了。”

  我沒想到居然是這種理由,也不由失笑。邵風觀東山再起,文侯對他也頗為重用,但他總是心存芥蒂,平時常常放浪不羈。不過他確實帶兵有方,風軍團人數雖少,但每次出擊,必定戰果輝煌,所以旁人也無法指責他。地軍團與風軍團合作最多,我與他在一塊兒吃吃喝喝的次數也不少了,每到一處,他就想辦法弄點當地特產的美食嚐嚐。此番隨水軍團出海,在他還是第一次,恐怕弄到些新鮮的海味,急著找我對酌。

  我道:“好吧,那馬上就去。”

  剛一出口,那信使卻又沉吟了一下,欲言又止。我奇道:“還有什麽事麽?”

  “稟楚都督,方才我經過共和軍營地,倒是見他們如臨大敵,正在點兵,倒像出了什麽事一般。”

  我心裏“咯登”一下。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共和軍會不會真如我所猜測的那樣對帝國軍不利,難道他們孤注一擲,真要動手了?可現在南安城還不曾攻下,此時動手未免不是時機。丁亨利深通兵法,何從景也非剛愎自用之輩,我怎麽也不相信現在就會動手。我麵不改色,道:“想必是他們營中在操練吧。”

  雖然這麽想,但我還是召了楊易、廉百策和曹聞道三人,吩咐他們小心戒備,帶了馮奇他們十人正要隨信使出發,還沒走出營,身後忽然有人叫道:“楚將軍,你要出去麽?”

  那是小王子的聲音。聽得他的聲音,我帶轉馬,正要下馬行禮,小王子已催馬過來。他馭馬之術居然也相當高明了,一到我跟前,輕輕一勒韁繩,戰馬一下停住,他叫道:“你去哪裏?不是說好要和我比試槍法的麽?”

  小王子是隨軍監軍,照理他可以節製全軍,我也得聽他的,但自從他來軍中,事事都聽我吩咐,省了我不少事。不過也因為如此,一路上我也有點冷落他了,隻是偶爾才去陪陪他,給他講些兵法上的心得和槍術。一路行軍相當辛苦,他也沒來磨什麽,隻是跟我說過駐紮下來,要跟我再比比槍法。我在馬上一躬身,道:“小殿下,水軍團的鄧將軍已經到了,我正要與他去議事,等我回來吧。”

  小王子眼中一亮,道:“鄧滄瀾來了?哈,那邵將軍也在他那兒吧,我也要去。”

  小王子對風軍團的興趣不在地軍團之下,如果不是因為我在地軍團,他畢業後準會去風軍團的。安樂王嚴令不準他乘坐飛行機,可這等禁令讓他對飛行機更是好奇,邵風觀倒也與他混得很熟,卻也受過安樂王囑咐,堅決不讓他坐。現在遠在閩榕省,他準是要威逼利誘邵風觀讓他坐一回飛行機了。我知道他打的定是這個主意,不由好笑,故意板著臉道:“去是可以,不過飛行機絕對不能坐,你答應了我才帶你去。”

  小王子臉一下漲得通紅,半晌,才道:“不坐就不坐!誰要坐了,我就是想去看看邵將軍的。”雖然說得嘴硬,眼裏卻幾乎要流出淚來。他入軍校很早,雖然畢業了,今年也不過十七歲,尚不脫稚氣。我不禁有些心軟,但一想到安樂王三番五次跟我說過,要我不能讓他坐飛行機,狠下心道:“你父王跟我說過,要是我讓你坐了飛行機,他知道了非殺我的頭不可。小殿下,你不想我死在這兒吧?”

  小王子道:“那不告訴他不成麽?”

  “不成的。男子漢大丈夫,一諾千金。要是連答應的事都做不到,那算什麽軍人!”

  小王子苦著臉,咬咬牙,道:“好吧。”話裏卻帶了三分哭腔。他也答應過安樂王不坐飛行機,不過我想他答應時定然言不由衷,沒想到居然承認了,心頭也有些佩服這少年的毅力。我道:“那麽,小殿下,我們過去吧。”

  鄧滄瀾也知道他與我的關係不同一般,加上他年紀尚稚,信中也沒說要讓監軍同往。隻是小王子是監軍,完全有權列席軍機會議。以小王子的身份,日後定然會成為統兵大將,但我看他對兵法興趣不是太大,現在讓他列席聽聽也好。潛移默化,他將來說不定也是我的一個有力臂助。

  一眾出營,旭日已然東升。我們駐在共和軍的西側,到海上還有一二裏路。這一帶已是海邊了,地勢甚是平坦,一覽無餘。走了一程,便已到了共和軍駐軍。昨天是黃昏時來的,看不清楚,現在才算看個詳細。《勝兵策》有《營說》一卷,對紮營的概要說得相當精辟,我紮營便是按照此書來的。但看丁亨利所紮之營,雖然與我的營地不太相同,卻也十分堅固整齊。正看著營門,那信使道:“楚都督,請稍歇,我去他們營門過號。”

  我道:“還要過號?”

  “是啊,他們軍紀甚嚴,來時我也向他們主將請了號令,方才放我過來的。”

  他拍馬到了門口兩個執戟軍士跟前,從懷裏摸出一塊牌子,那營後看了看我們,又給了他一些東西,那信使方才向我招了招手。我有些詫異,到了他邊上,他遞給我一塊小牌,道:“楚都督,收好。”

  我道:“這是什麽?”

  信使苦笑了一下道:“也是號牌,有幾人就給幾塊,等一會出門時要驗的。真不知他們為什麽如此嚴格。”

  我也呆了呆。的確,這等做法是有些過於嚴格了,如果戰事緊張,做這等事實在有些浪費時間,丁亨利定下這等過份的軍紀做甚?

  共和軍的軍營內部也相當嚴整。那信使說他們方才如臨大敵,但現在看看沒什麽異樣,隻是我見他們營中連隨意走動的都沒有,氣氛總有些不同尋常。特別是不少人立在營盤邊上,手執兵器,似在防衛什麽,但南安城中又分明沒什麽異動。我看得詫異,忽然聽得一個人高聲道:“楚將軍,這麽早來我營中麽?”

  那正是丁亨利。我笑了笑,迎上前去道:“丁將軍,我軍水軍團已到,我要前去議事。”

  丁亨利麵色如常,也隻是笑了笑道:“也到了?當真了得。貴軍竭誠協助,丁某感佩莫名。”

  我道:“丁將軍,貴軍是要出擊麽?為什麽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丁亨利哈哈一笑,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妖獸來去不定,我軍要隨時做好準備,倒讓楚將軍取笑了。”

  他說話時仍然麵色如常,聲音也平和坦蕩。但我知道他的涵養很深,說的話未必是事實。我道:“豈敢,貴軍軍紀嚴整,我軍望塵莫及。”

  丁亨利打量了我一下,我被他看得發毛,正想再打個哈哈,他忽然道:“楚將軍,我們雖然信仰不同,但共禦外敵,唯有團結一致,方能得勝。”

  我是帝國將領,他卻是反對帝製的共和將領,如果不是因為蛇人,我們現在隻怕該是拚個你死我活了。他這話說得十分誠懇,我雖然不敢十分相信,也不禁有些感動,點點頭道:“丁將軍你說的是,現在我們唯有一心,方能破敵。”

  丁亨利沒說什麽。他自然知道,今天我們是盟友,但這同盟太不牢固了。我相信他內心實是不願同室操戈,但更知道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軍人。我暗自歎了口氣,拱拱手道:“丁將軍,我得馬上走了,晚間再來商討軍機。還望破敵之後,再與丁兄把酒言歡。”

  丁亨利眼裏閃過一絲陰雲。他是個沉穩之極的人,山崩於前亦不變色,但此時也有些躁動了。我說的“還望”二字,他定已聽出深意來了。是啊,這是個希望,但這個希望也有可能破滅。我故意漏出口風,就是讓他知道,我已經有了防備。

  共和軍的營盤也甚大,廉百策說他們也有三萬餘人,與我們的總數不相上下,比地軍團三營要多一些,營盤也要大一些。穿過共和軍大營,在東門繳掉了號牌,已就在海邊了,可以看到水軍團在海上的船隊。海邊,一艘小船正等著。我們把馬留在岸上,讓十劍斬留了兩人看著馬,其餘人上船。船一離岸,小王子馬上好奇地道:“楚將軍,那個丁將軍好像是異族啊?眼珠子也是藍的。他很厲害啊,我都有點怕他。”

  丁亨利生具異相,小王子一定很好奇了。隻是他甚是威風,麵對麵時小王子不敢無禮,現在才說出來。我道:“他是異族,是很厲害。”

  一邊馮奇忽地長籲一口氣,道:“楚將軍,共和軍倒沒對我們不利啊。”

  方才我們在共和軍營中,一路都有人跟著我們,直到我們離開他們的營盤。我知道那準是丁亨利派來的,心中雖然不悅,也沒說什麽,隻是道:“等與鄧將軍商議後再說吧。”

  小船靠近了,已能看清船頭釘著的“開陽”兩個銅字。此番出海,水軍團兩艘旗艦都出來了,鄧滄瀾坐的是開陽號,邵風觀坐的是搖光號。一見這兩艘大船,小王子眼都直了,叫道:“天啊!這麽大!”

  我笑了笑道:“小殿下,來時你不就是坐這船麽?”

  小王子道:“那時是夠大了,現在看起來,卻好像更大一些。”

  我道:“因為在海裏吃水要淺一些吧,海水浮力比湖水大。”

  小王子點了點頭,道:“是這麽回事啊。”

  此時從船上放下了繩梯,我們相繼上了船。我剛上去,邵風觀已衝了過來,照我肩頭一拳,道:“嗬,楚兄,你來得慢了點啊。”

  我道:“共和軍營中盤查得緊,拖了些時間。鄧將軍呢?”

  剛說完,卻聽得鄧滄瀾道:“楚將軍,鄧某有禮。”

  他帶著幾個人走上前來。剛走到我跟前,一眼看見立在我身邊的小王子,怔了怔,躬身行了一禮道:“是小殿下,恕滄瀾無禮。”

  他剛說完,身後一個人尖著嗓子道:“小殿下,您也來了啊。”這人聲音甚怪,一聽便是個閹人,小王子臉上閃過一絲厭惡,隻是淡淡道:“玉公公,這是我軍的楚將軍。”

  我知道水軍團監軍是個黃門,姓玉,忙上前道:“玉公公,末將楚休紅見過。”

  閹人多肥胖,玉公公卻很瘦,穿著戰袍,但這戰袍十分不相襯。雖然模樣不成,氣派倒大得很,他瞟了瞟我,道:“楚將軍,免了。”連禮都不回,隻是對鄧滄瀾道:“鄧將軍,既然都來了,就一塊兒進去商議吧。”

  我聽說過,玉公公從小服侍太子,現在太子當了帝君,他也一步登天,十分跋扈,鄧滄瀾一定受了他不少氣。想到我的監軍是小王子,不禁暗自慶幸。設置監軍是帝君自己想出來的主意。他的本意是生怕各部實力壯大後走蒼月公老路,因此派內監、宗室為監軍節製各部。但這些監軍大多不學無術,與主將處得不好,隻有少數監軍算是明事理的。邵風觀也抱怨過他風軍團的監軍什麽都不懂,隻會頤指氣使,但他那個監軍懶散,不愛管事,除了氣派大點也不算難以忍受,現在就沒來。這個玉公公卻似什麽都要插一手,真不知鄧滄瀾怎麽忍下來的。

  鄧滄瀾道:“是,聽玉公公吩咐。楚將軍,進去吧。”

  玉公公被兩個小黃門扶著一步三搖地走了進去。我走在邵風觀邊上,小聲道:“你那個監軍怎麽沒來?”

  邵風觀也小聲道:“暈船了,吐得昏天暗地,爬不起來呢,我整治的這桌海魚席他可吃不上,嘿嘿。”他的話裏帶著一股幸災樂禍的味道,大概是眼不見為淨。

  一桌菜是邵風觀整治的,極是鮮美,小王子吃得大是滿意。地軍團的夥食遠比不過風軍團,我又不太好吃,他雖然不說,但我也知道他定在腹誹地軍團吃的比不上這一桌味道好。不過議事卻是由玉公公主持的。吃喝了幾筷,他便開口說了,隻是他根本說不出什麽實質性的話來,說了半天,盡是些“赤膽忠心,報效君王”之類的空話。不過他也算有口才,把如何忠君歸為言、行、心三方麵,還編了幾句順口溜,合轍押韻,要求以後開軍機會之前,所有將領都由他領著念頌一遍。我跟著他念著那幾句半通不通的話時,憋不住想笑,看看一邊邵風觀,嘴角也帶著一絲輕蔑。鄧滄瀾倒是一本正經,玉公公慷慨激昂地說一句,他跟一句,念得著實響亮,反是站在玉公公一邊的小王子,念得沒精打采的。

  念完這一段,玉公公也有點倦了,道:“今日軍機會就開到這裏吧,列位將軍自去安歇。還望幾位將軍牢牢記住這幾句話,時常默頌,要做到言行一致,心口如一,時時刻刻都要想到咱家的身家性命都是陛下的,要為陛下忠貞不二。”

  鄧滄瀾一本正經,道:“遵玉公公教誨,滄瀾時刻銘記在心。”等玉公公一走,鄧滄瀾馬上正色道:“幾位將軍留步,我們再商量些事吧。”眼角卻有些不自然地瞟了一下小王子。我知道他早就打定了主意,把玉公公敷衍走了後這軍機會才正式開始,所以故意不叫小王子的吧,隻是小王子跟了來,讓他有些不自然。我知道他對小王子還不夠了解,道:“好,小殿下,你也坐下聽聽吧。”

  小王子一下精神起來,道:“是。”他是監軍,照理我該聽他的,現在他倒似地軍團的一個下級將領而已。鄧滄瀾又是一怔,臉上這才和緩一些,伸手招了招,門口的護兵掩上門,低聲道:“楚將軍,邵將軍,今日請你二位過來,再將後天發動總攻之事商議一下。”

  定下的計劃是九月一到抵達南安城,修整一日,九月三日發動攻擊,十日內必要將南安城奪下。南安城雖是十二名城之一,但周圍地勢平坦,無險要可守,是十二名城中最不具軍事價值的一個,因此以前也沒有駐軍。但蛇人盤踞南安城已久,我們也不知它們到底將城池建得如何了,商議的結果,也就是步步為營,小心從事。此番赴援帝國軍不能出全力,要在這個前提下幫助共和軍奪取南安城,並不是太困難。

  各項事誼安排妥當後,我也該回去準備晚間的聯軍會議了。我讓馮奇把馬匹牽過來,正待叫正和邵風觀嘀咕什麽的小王子隨我回去,鄧滄瀾忽然走過來道:“楚將軍,我備下薄酒一席,請楚將軍賞光。”

  鄧滄瀾並不愛喝酒,他突然叫我喝酒,多半有什麽要事要說了。我道:“多謝鄧將軍,隻是我得趕回去了。”

  “沒關係,隻不過小酌兩杯而已,誤不了事。”

  我道:“也好。要不要叫邵將軍?”

  邵風觀正在一邊和小王子說著什麽。小王子對風軍團最感興趣,多半在打聽飛行機的事。鄧滄瀾看了那邊一眼,道:“不必了,邵將軍對付小殿下已來不及,一時半刻沒空,哈哈。”

  他看向邵風觀的目光有點異樣。看他的樣子,我心中忽地一動,似乎鄧滄瀾對邵風觀並不是推心置腹,隱隱有些不信任之意,難道他猜到了邵風觀對文侯的不忠?不自覺地,我想到帝君在勝友樓對我的一席話了。帝君即位後,便如換了個人,他讓我發誓向他效忠,同樣也收買了邵風觀,而作為帝國水軍都督的鄧滄瀾,會不會也已被帝君收買?但轉念一想,便覺得不可能。邵風觀對文侯心存芥蒂,我又是名義上的安樂王郡馬,都有收買的楔機,鄧滄瀾卻是文侯一手提拔的心腹,帝君也不是呆子,應該不會動他的主意。也許,邵風觀自從東平一敗遭貶後,雖然重獲啟用,但在文侯心中,他便不再是自己最親近的心腹了,鄧滄瀾自然不會與他商議最隱秘之事。如此想來,我被帝君收買之事,文侯應該還不知道。帝君當太子時,我對他頗為看不起,總覺得他這人隻知吃喝玩樂,實是紈絝子弟一流人物,沒想到即位後居然如此精細厲害,也不由得暗自佩服。我也打了個哈哈,道:“好吧。”

  進了一邊小屋,果然放了一桌薄酒,薄到隻有一盆魚肉片和一盆豆腐幹而已,酒也隻有一小壺。這魚肉片做得也不見得如何精致,與方才邵風觀捕來的海味不可同日而語。看來水將與風將雖屬齊名的後起名將,在飲食一道上,鄧滄瀾實較邵風觀不講究多了。鄧滄瀾給我倒了一杯,道:“軍中簡陋,楚將軍休怪輕慢。”

  我抿了一口酒,道:“鄧將軍取笑了。請問究竟有什麽事?”

  “你們方才過來時,共和軍似乎有些異樣,發生什麽事了?”

  我道:“他們似乎在搜索什麽人,大概是個逃兵吧。”我在通過共和軍營房時,丁亨利一番做作,雖然說是在練兵,但我自然知道他們在做什麽。

  鄧滄瀾皺起了眉,道:“逃兵?我看他們調度十分頻繁,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

  我道:“若是有人將軍機泄露給蛇人,那倒真是一件大事。”當初蛇人將南征軍包圍在高鷲城中,便是因為南征軍的參謀高鐵衝將軍機泄露給蛇人,以至於南征軍先機盡失,屢屢戰敗,終於全軍覆沒。現在雖然形勢換了過來,但如果軍情泄漏,仍是一件大事。

  鄧滄瀾抓了抓頭皮,若有所思地道:“楚將軍,你覺得此番戰事,我們勝機有多少?”

  我道:“蛇人兩萬,我們與共和軍聯兵共有六萬多,是敵人三倍有餘,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有九成以上的勝機。”

  如果野戰的話,六萬士兵與兩萬蛇人也隻能勢均力敵,但蛇人不擅守城,而我們這支部隊卻是精銳中的精銳,加上又有風火兩軍團助陣,我幾乎敢說,與蛇人一對一的話,我們也不落下風,不要說兵力占絕對優勢了。

  鄧滄瀾皺了皺眉,道:“你也這般說。楚將軍,你說共和軍此番請援,究竟是安的什麽心?”

  他這樣問我,我倒答不上來了。在船上時我與邵風觀就談過這個事,覺得有可能是共和軍兵力大多遣向西線,自己兵力不足,又急於平定後方,才向帝國請援。但看了丁亨利的部隊,分明也有三萬以上,而且如果我們猜得不錯的話,他們也一定有了火藥,甚至很有可能有了神龍炮……

  一想到神龍炮,我渾身登時一顫。鄧滄瀾也發現了我的意樣,詫道:“怎麽了?”

  我小聲道:“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共和軍可能也有了火藥了。”

  鄧滄瀾眉頭一揚,道:“是麽?難道火軍團消息走漏了?”

  我道:“火藥本來就是法統發明的,五羊城多半也有上清丹鼎派的人,他們有火藥並不稀奇。隻是,我擔心的是神龍炮。神龍炮火軍團主戰武器,也不是憑一眼就能偷學得到的……”

  鄧滄瀾一開始還不知我說些什麽,待我說到“偷學”時,他也是渾身一震,道:“難道他們居然在打這個主意?”想了想卻道:“不對,他們真這麽幹的話,同盟鐵定破裂。何從景不是妄為之人,輕重緩急還是知道的。”

  我明白鄧滄瀾的意思,共和軍如果想偷學神龍炮,勢必要得到一尊神龍炮來研究方行,而想得到神龍炮,唯一途徑便是訴諸武力。這大概可以解釋為什麽方若水聽得我們共有三萬人便臉色大變吧,但我同樣不敢相信,深謀遠慮的何從景居然會如此不識輕重。他們有了神龍炮固然實力大增,但與帝國軍破裂後,原本就不太牢固的共同防線便徹底崩潰。現在蛇人未滅,結果就肯定是帝國與共和軍兩敗俱傷,蛇人居中得利。前幾天楊易也曾經和我說起這個事,那時我也不以為意,便是確實共和軍不會這麽幹。但從實際看來,共和軍卻很有可能走上了這條路,方才我看到他們的調度,大概便是準備動手了吧。我輕聲道:“有些事現在還說不清,鄧將軍,總之小心為上。”

  鄧滄瀾點了點頭,道:“也隻有如此,小心便是。”他苦笑了一下,歎道:“我們是來增援共和軍與蛇人交戰的,現在卻仿佛共和軍才是敵人。”我不禁啞然無語。這一天,在當初我與丁西銘去五羊城談判時便已想到了,隻是以前總覺得那是遙不可及的未來,尚不在我考慮之列。然而這一天終於來了,即使不再怎麽不想看到。我道:“多加小心便是。唉,我真不希望他們會真的這麽做。”

  “如果我是何從景,恐怕我也會這麽做。”

  鄧滄瀾忽然這麽說了一句。我呆了呆,道:“是麽?”的確,帝國雖與共和軍結盟,卻一直沒有真正的團結,如果我是何從景,自然也不會對這種同盟抱以多大希望。盡管談判時說好,剿滅蛇人後帝國會給共和軍一個生存的空間,但現在尚屬同盟便如此勾心鬥角,一旦勝利來臨,帝國一定不會允許共和軍自立一方的,而共和軍同樣不甘願雌伏於帝國羽翼之下。

  鄧滄瀾大概也覺得自己方才有些失言,忙道:“晚間便要去共和軍營中商討軍機了吧,嗬嗬,若是他們心懷不軌,這可是個好機會,一下子便可將我軍諸將盡數拿下。”

  我心中一動,道:“是啊,鄧將軍你說該如何應付?”

  “雖然可能性不大,但也不得不防。楚將軍,你帶了三個統領來吧,讓他們加強戒備,一旦有變,也好有個接應,同時讓共和軍知道,我們不是沒有防人之心的。”

  我道:“南安城未破,我們自己倒先行火拚,何從景恐怕不會如此不智吧。”剛說到何從景,我猛地想起昨晚所見的那一批人馬,低聲道:“對了,還有件事,何從景可能昨晚已到共和軍軍中。”

  鄧滄瀾呆了呆,道:“什麽?那他們為何不明說?”何從景現在是共和軍首領,他偷偷到前線來,此事便大大可疑。

  我道:“有些事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此事頗有曖昧。”

  鄧滄瀾點了點頭,怔了半晌,忽然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唉,大敵當前,本應團結一致,卻偏生都心懷鬼胎,真不知這戰事究竟哪天是個頭。”

  他方才一直冷靜之極,此時卻大有感慨。我記得當時帝都之亂發生前,文侯曾詢問過我們四相軍團主將對事態的解決辦法,邵風觀是無可無不可,畢煒則是堅決支持文侯的計劃,而我則大力反對。當時鄧滄瀾雖未堅持,但他也同意不要在帝都動用地軍團。因為那次我與文侯意見相左,被文侯調到了前線,帝都之亂發生時我並不知曉,不過也聽說鄧滄瀾那時頗為消極,隻有邵風觀雷厲風行。看來,雖然鄧滄瀾與我大大不同,但想法卻頗有一致之處。我歎道:“不管如何,先把蛇人消滅再說吧,以後的事以後總有辦法的,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鄧滄瀾又喝了一口酒,道:“也隻有如此。好吧,晚間在共和軍營中商議,隻是你我兩人前去吧,邵將軍讓他留在船上主持,以防不測。”他抹了抹嘴,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道:“現在真不知道我們到底要對付誰,更像是共和軍與蛇人結盟來對付我們一樣。”

  這雖然是句玩笑話,但我卻似被針紮了一下,手一鬆,酒杯也險些掉下來。正要張口說什麽,鄧滄瀾見我這樣子,淡淡一笑道:“楚將軍,你也別想得太多。何從景當初雖與蛇人有過協議,但他在蛇人背後捅了一刀,就算這些蛇人比豬還蠢,也不可能相信他,再有什麽協議了。”

  我苦笑了一下。方才一刹那,我的確在想有沒有可能這是個圈套,蛇人其實又和何從景達成協議,想來對付我們。但正如鄧滄瀾所說,除非南安城的蛇人比豬還蠢,它們肯定也猜得到,共和軍絕對不會真的與它們齊心對付我們的。但如果共和軍並不是和蛇人達成協議,那他們到底想幹什麽?難道,真的是想得到帝國軍的種種新武器?隻是這似乎也不太可能。

  我腦海中越想越亂,怎麽也理不清楚,喃喃道:“那麽到底他們要幹什麽?”

  鄧滄瀾拿著酒杯在桌上頓了頓,道:“實在不清楚。楚將軍,以你之見,我們該如何應付?”

  如果問我手下的三位統領,他們該如何辦?我默默地想著。廉百策足智多謀,一定會分析出許多來,楊易則會提議多多查探,知己知彼。但若是我問了曹聞道,他肯定會說小心為上,走一步是一步,隨機應變。這三個人中,曹聞道智謀算是最差的,但現在最好的辦法,似乎還是按照他的作風來。我道:“走一步看一步,總之我們兵力不比共和軍弱,縱有異動,也不會落在下風。若是先行有什麽舉措的話,萬一我們錯怪了何從景,豈不冷了同盟將士之心。”

  鄧滄瀾點了點頭,道:“也隻有如此,有時不變應萬變,反是最好的辦法,隻是我們千萬要小心了。”

  他端起酒杯來,正要說告辭之類的話,外間小王子忽然大聲叫道:“為什麽不成!”他說得氣急敗壞,我隻道發生了什麽事,嚇了一躍而起,顧不得失禮,猛地衝了出去。小王子是郡主唯一的弟弟,臨來時安樂王也交待我,要我關照好他,若是他出什麽意外,那我實在不敢回去麵對安樂王了。哪知一衝出去,卻見小王子一臉委屈,邵風觀卻是滿臉尷尬,正在說什麽,見我出來,他如釋重負,道:“楚兄,你跟小殿下說說吧,不是我不讓他坐飛行機,實實是王爺交待過,不能讓小殿下坐。”

  原來是小王子又偷偷瞞著我去磨邵風觀了,來時他答應我不坐飛行機,看來還是抵不住誘惑。我鬆了口氣,笑道:“小殿下,王爺真的說過,你可不要怪罪邵將軍。”邵風觀精明強幹,平時又老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山崩於前亦不變色,現在卻滿頭都是大汗,惶惑不已。這個在千軍萬馬中惡戰亦鎮定自若的名將,看來同樣對付不了小王子。

  小王子狠狠跺了跺腳,道:“你們不告訴父王不成麽?兵法說將者當身先士卒,我可是地軍團監軍,連坐飛行機都不讓!”他年紀不大,身材卻長得夠高,已經和邵風觀不相上下,畢竟年紀還太小了點,今年才十七,不脫稚氣。

  我正色道:“兵法說將者當身先士卒,但同樣說將者不逞血氣之勇,不涉險地,說的是不能貪生畏死,同樣不能胡亂冒險。小殿下,正因為你是監軍,是個軍人了,更要服從軍紀,你可是帝國未來的名將之材,不要冒這種無謂之險。不要說你,我與鄧都督也都沒坐過風軍團的飛行機。”

  這倒也不是假話。風軍團因為在四相軍團中最為特別,除非有特殊需要,旁人都不能隨便坐上去。小王子被我說得啞口無言,眼中濕濕的似乎隨時會落淚,半晌方道:“不坐就不坐!”

  他賭氣不再理我,甩手便衝了出去。邵風觀和他混得也挺熟,但邵風觀不讓他坐,在他眼裏大概也屬於壞人之列,同樣沒理他,邵風觀卻追了上去,在小王子耳邊說了兩句什麽,小王子眉頭一揚,道:“真的?”邵風觀正色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邵風觀豈敢欺騙小殿下。”小王子登時興衝衝向鄧滄瀾拱拱手,道:“鄧都督,多謝,告辭了。”說完便快步向送我們來的小船走去。

  我有些擔心,走到邵風觀跟前,道:“邵兄,你別胡亂答應他,安樂王爺千交待萬交待,萬萬不能讓他坐飛行機的。”風軍團練習時,曾出過一件意外,一架飛行機在空中機翼斷裂,一個士兵摔下來摔死。這事安樂王也聽說了,他對飛行機極不信任,以前風軍團一直都隨地軍團出擊,他曾多次要我管住小王子,不讓他坐。若是邵風觀偷偷讓小王子坐了,萬一被安樂王知道,不但他要倒黴,我隻怕也會被臭罵一通。

  邵風觀笑了笑,道:“我答應他回帝都後代他向王爺求情。到時我讓風軍團本事最好的帶他上天,而且飛不高,不會出事的。”

  我道:“飛得再低,離地也有好幾丈,摔下來同樣會摔死人。邵兄,你可千萬別胡來。”邵風觀有點玩世不恭,什麽事在他看來都不值一提了,我越來越懷疑他是答應偷偷帶小王子上升。

  邵風觀撇了撇嘴,道:“楚兄,你一直有英勇無敵之名,怎麽還這麽婆婆媽媽?小殿下雖然也是宗室,不過這小子真不錯,是個可造之材。好男兒不經風雨,怎成大器,你要讓他也成為帝都那些廢人中的一個麽?”

  我一陣語塞。的確,帝都那些遊手好閑的宗室子弟,大多手無縛雞之力,毫無用處。難道我真的希望小王子和那些宗室子弟一樣麽?我看了看坐在小船裏的小王子,道:“隻是安樂王……”

  “精鋼當細細磨礪,方成寶刀。楚兄,你有這樣的監軍,是帝君關照你,難道你怕他將來成長起來,會奪你的權麽?”

  我被邵風觀說得回不了嘴,苦笑道:“好吧好吧,到時你自己向安樂王求情,我可不幫你。”

  坐到小船上,水軍團送我們回岸時,小王子仍是興奮不已。看著他,我不知為什麽總有些心痛,又想起當初逃回帝都與他初次見麵的情景了。那時他年紀幼小,身上還有些紈絝子弟的驕橫之氣,隨著時間流逝,卻越來越精悍。這個少年,走的路雖然和我大不相同,但和我實在頗有相似處。不,與其說像我,不如說更像甄以寧。在軍中磨練一兩年,他說不定真會成為第二個甄以寧的。

  變化太多了。我心頭卻是一痛,想到了同樣變了許多的張龍友和帝君。帝君現在心狠手辣,也許是受了文侯的影響。而張龍友變成這樣,也與文侯脫不了幹係。文侯養虎為患,他知不知道自己一手扶植的人對自己起了二心?而我在這層層勢力中,到底又該如何?


  第二十四章 分道揚鑣

  上了岸,留在岸上看馬的馮奇和另一個迎上來,向我行了一禮,道:“小殿下,楚將軍,你們回來了。”

  我跳下船,帶過馬匹,飛羽看到我來了,親熱在地我臂上擦了擦。我見馮奇神色有些驚慌,道:“沒出什麽事吧?”

  “沒什麽事,就是楚將軍您的馬被石塊擦了一下。”

  我聽得飛羽受傷,心疼得要命,看了看,隻是擦破了一小條口子,倒也不礙事。江邊碎石嶁峋,這也難免。我雖然心疼,倒也不好說馮奇什麽,道:“快回去,拿酒洗洗傷口。”以前醫官葉台告訴我,傷口本身不礙身,但有時會化膿腐爛,事情越來越大,所以要經常保持傷口清潔。馮奇頓了頓,又低聲道:“共和軍不知出什麽事了,如臨大敵,營房四周圍得鐵桶一般。”

  我皺了皺眉。丁亨利到底在打什麽主意?難道,他是擔心我們會偷襲他麽?

  我跳上馬,道:“先回去吧,馬上又要去他們營中開軍機會了,大家小心點。”

  我已打定主意,不管怎麽說,都要多長一個心眼,對丁亨利防一手。隻是,隱隱地我總不願去猜忌丁亨利,我還記得當初與丁西銘同去五羊城談判,他力排眾議,送我安全回來的情景。在我心底,總覺得他總不是那種兩麵三刀的人物。

  一回到營中,地軍團士兵正在操練,小王子忽然道:“哈,曹將軍又在比槍!”

  他加了一鞭,加前跑去。我抬頭看去,隻見曹聞道與廉百策兩人正在夾攻楊易,三匹馬正轉作一團。以二敵一,自是大戰上風,隻是楊易槍法果然高明,雖然在兩人夾攻之下,但出槍穩重謹慎,雖然處於下風,卻根本不見敗像,反倒是曹聞道久攻不下,槍法有些焦躁。見小王子跑來,他們三人忽地收槍散開,跳下馬來,先向小王子行了一禮,又過來道:“楚將軍,你來了。”

  我跳下馬,道:“三位統領,我馬上又要去共和軍營中開軍機會了,你們千萬要小心。”因為擔心飛羽,馬上叫過一個士兵過來,讓他把飛羽牽到廄下好生喂養,用好酒洗洗傷。

  小王子此時正和曹聞道說著方才槍法上的得失之處,楊易走到我身邊,小聲道:“楚將軍,共和軍營中出什麽事了?”

  我道:“你也看到了?”

  楊易點點頭,道:“我見共和軍營中不時揚起灰塵,但聲響全無,定在調度兵馬,卻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道:“我也不知,所以千萬要小心,防備共和軍有變。”

  楊易的臉忽地沉了下來,眼中已有擔心之色,道:“楚將軍……”吞吞吐吐了一句,卻又欲言又止。我道:“怎麽了?”

  楊易看了看四周,小聲道:“楚將軍,也許是我多心,文侯大人現在好像更看重水軍團,是不是。”

  我苦笑了一下,道:“帝都之變,我與大人意見相左,事變時被調出帝都,你也不是不知道。別管這些了,反正我們當前大敵是蛇人。”

  楊易道:“是,是。”看他的樣子,似乎有些後悔,大概覺得自己好意提醒我,卻被我用場麵話堵住,有點下不了台。若是曹聞道,我拍拍他的肩,笑罵兩句也就沒事了,不過楊易不好這麽幹,我躬身行了一禮,道:“楊兄金玉之言,我當銘記在心。”

  楊易也苦笑了一下,低聲道:“楚將軍,也許是末將交淺言深,不過,說實話,末將實不願見你也落得個齊雅輝的下場。”

  齊雅輝表麵上是受齊禦史牽連,其實我也知道那是因為他自恃資格老,不甚聽文侯節製,否則頂多就是個削職為民,也不至於因為連坐而被斬首。與文侯作對的,上至二太子、江妃、路翔,下到齊雅輝這樣的將領,沒一個有好下場的,有時我想想也不寒而栗,文侯能容忍我,隻怕是因為我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將領,平時還算聽話吧。如果文侯知道了我私底下已宣誓向帝君效忠,他會怎樣對我?

  好在張龍友瞞得滴水不漏,居然到現在也沒有走漏風聲。隻是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真的文侯沒有察覺,還是故意先沒有舉措,暗中卻在布置。像這次增援,表麵上我與鄧滄瀾是平級,鄧滄瀾作為水軍統帥,我則是陸軍統帥,但議事都是我去水軍團而不是鄧滄瀾來地軍團營中,那也是文侯不再絕對信任我的細微體現吧?

  想起當初文侯說是甄以寧死後就把我當兒子看的話,已是恍若隔世。我心中一陣煩亂,道:“沒事的,楊史放心吧,這兒你千萬要小心。”

  楊易點了點頭,道:“楚將軍放心,有廉將軍和曹將軍在此,不必擔心。隻是你也要千萬小心,我總覺得,和共和軍的聯盟,隻怕快到了盡頭。”

  廉百策足智多謀,曹聞道雷厲風行,加上大將之材的楊易,就算我死了也問題不大。我笑了笑,道:“多謝了。隻望能早日得勝班師。”

  這一趟,我隻帶了馮奇他們這十劍斬前去。十劍斬衝鋒陷陣非其所長,但他們原是路恭行訓練成的死士,都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劍術,馮奇更有彈弓之術,步下相鬥,我敢說我也絕不會是他們十人聯手之敵。因為這次軍機會是在共和軍營中開的,就要正式一些,雖然飛羽那點破口根本不礙事,我也不舍得再騎了,索性坐了輛馬車前去。楊易說和共和軍的聯盟快到了盡頭,我也深有此感,丁亨利也一定已感覺到了。蛇人雖然是敵人,無形中它們卻成了連接帝國與共和軍的紐帶。蛇人被消滅的那一天,也就是共和軍和帝國戰火再開的那一天吧。

  到了共和軍營中,裏麵果然更是戒備森嚴,我心中已有種不祥的預感。但開軍機會時卻大不相同,丁亨利十分坦率,提出的進攻計劃也十分切實可行,並沒有故意刁難帝國軍的意思。隻是我仍然覺得不安,丁亨利不是易與之輩,何從景更是難對付。何從景已經到了此處,卻不露麵,此中定有深意。

  此時丁亨利已將諸軍安排妥當,道:“諸位將軍,列位以為在下所言可有未備之處?”

  我正想開口,鄧滄瀾沉吟了一下,忽道:“丁將軍過謙了,將軍此議,滄瀾以為天衣無縫,定無失利之虞。隻是南安北門外是坡地,滄瀾以為,北門請楚將軍主攻更為適宜。”

  丁亨利提出的是四麵齊攻。我們的兵力已占了絕對優勢,四麵齊攻,絕對一鼓而下。南安的東門是水門,自非鄧滄瀾主攻不可,而丁亨利將我派到了西門,正好是兩頭。北門外有一片丘陵,西門外卻是平地,地軍團的鐵甲車在平地上威力更大,但鄧滄瀾讓我主攻北門,那是防備共和軍突起二心,將我們東西隔斷,各個擊破的主意吧。我攻打北門,就可以和東門的鄧滄瀾犄角呼應,就算共和軍突然對我們發動進攻,也討不了便宜。這一點我也想到了,鄧滄瀾卻搶先提了出來。

  他一說出口,丁亨利便道:“如此甚好,便照鄧將軍所言,有勞楚將軍主攻北軍吧。”他毫不遲疑,我倒有些猶豫了。如果丁亨利有所遲疑,那我就會懷疑他的確打了個破城後對我們發動突然襲擊的意思,但他似乎根本沒想到,一口便答應了。

  丁亨利的首肯一定也出乎鄧滄瀾意料之外。在西門外,我們可以以逸待勞,排開鐵甲車,蛇人一個都衝不出來。北門外的地勢坑坑凹凹,鐵甲車行駛較為困難,改為進攻北門後地軍團反倒更為吃力。但他臉色變也不變,馬上道:“好,明日一戰,定不叫蛇人逃走一個。”

  他說得慷慨,我們全都站了起來,道:“必勝!”

  開完軍機會,天也快要黑了。我剛起身要回去,鄧滄瀾走了過來,道:“楚將軍,明日發動總攻,還請楚將軍仔細。”

  他說得甚是含糊,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叫我防備共和軍的異動。我道:“鄧將軍放心,地軍團定會隨機應變。”

  他淡淡一笑,向我拱了拱手,帶著幾個隨從走了出去。我也走出門,剛到門外,丁亨利忽然過來道:“楚將軍,請留步。”

  聽得他的聲音,我的心中忽地一跳,扭過頭道:“丁將軍,有何指教?”

  丁亨利滿麵春風地走了過來,道:“楚兄,此番一會,尚無暇與楚兄杯酒言歡。丁某略備薄酒,請楚兄小酌兩杯再走,可否?”

  他與鄧滄瀾隱然暗鬥,但說的話卻幾乎一般無二。我暗中想笑,道:“那多謝丁將軍了。”現在這時候,我倒不擔心他會將我突然軟禁或者把我殺了,我更想看看他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丁亨利的酒席也擺在內室,居然和鄧滄瀾一樣,同樣隻有一壺酒,兩個菜而已。我不禁暗自苦笑,坐下來道:“丁將軍,你太客氣了。”

  丁亨利給我倒了一杯,道:“楚兄,我們這是第幾次一塊兒喝酒了?”

  我端起酒杯來一飲而盡,道:“如果是你做東的,那才是第二次。”

  我喝酒時,丁亨利拿著酒杯看著我,並沒有喝酒,見我喝了下去,他忽然道:“楚兄,你難道不怕我在酒中下毒麽?”

  我心頭一跳,但仍是笑了笑,道:“豈有鴆人丁亨利。”

  丁亨利歎了口氣,也露出笑意,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道:“楚兄,我自認識人多矣,但楚兄這等人物當真少見。”

  我道:“是不是象我這麽笨的人太少了?”

  丁亨利搖了搖頭,道:“你有時聰明得叫我害怕,有時又笨得叫我哭笑不得。”

  我在心底長歎一聲。丁亨利說的,也正是我的毛病吧。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麽,有時謹慎到多疑,有時卻又會一頭撞進別人拙劣的圈套中。我強笑了笑,掩飾住心底的悲哀,道:“丁將軍卻一直都是個聰明人。”

  丁亨利放下酒杯,道:“楚兄,此間已無六耳,我也不想再說別的,隻想最後問你一次,楚兄,你可能夠加入共和軍?”

  我沒想到他會說得如此直接。在五羊城,他已經向何從景提過一次建議,要把我留在五羊城,如果不同意就殺了我,但那一次他最後卻還是把我放了。我道:“丁將軍,如果我說沒這個可能,你便要殺了我麽?”

  丁亨利笑了笑,道:“要是我矢口否認,那便是看不起楚兄了。不瞞你說,確曾有過此意。”

  他居然也直承有殺我之意,讓我大感意外。我放下酒杯,正想說句硬話,丁亨利卻又倒了一杯喝下,道:“楚兄,你想必也看得出來,共和軍和帝國的聯盟,馬上就要走到盡頭了。”

  我盡疑了一下,道:“丁兄所言,某亦有同感。”我不知道丁亨利到底是什麽用意,難道他有棄何從景之心麽?我小心地道:“丁兄,你的兵法都是陸經漁將軍所授,我極為佩服。若能與我一殿稱臣,當更能一展所學。”

  丁亨利苦笑了一下,道:“陸先生都死在你手中了,我也未必是你的對手。楚兄,我實在不願有你這樣一個對手。”

  當初陸經漁隱居在五羊城,當何從景與帝國聯盟已成,陸經漁覺得在五羊城再難呆下去,便從五羊城出走,集結舊部占山為王,劫掠帝國軍糧草,那次卻正好是我押送糧草。當時鐵甲車初成,陸經漁的鐵騎軍戰力極強,但兵力不足,仍然敵不過鐵甲車,結果舊部傷亡殆盡。當我知道是陸經漁時,曾想放他一條生路,但陸經漁卻拒絕了,定可與部下同生共死,結果自盡而亡。在死前,他要我千萬不要太相信文侯,這也是後來我同意效忠帝君的原因。隻是陸經漁之死除了地軍團少數幾人以外,根本無人知曉,卻不知丁亨利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我哼了一聲,道:“丁兄的耳目當真靈通,你不會要替師報仇吧?”

  丁亨利目光大是茫然,半晌,方道:“楚兄,你仍在猜疑我了。唉,陸先生走前曾要我隨他同去,但被我拒絕了。也許你會以為我是貪圖富貴,但我隻想跟你說,我痛恨帝製,絕對不會為一家一姓賣命。陸先生也有平息天下幹戈之心,但他想的仍是換個帝國而已,亨利雖深感師恩,終究不能為他出力。”

  我沉默不語。丁亨利現在說的是他心底話吧,他說得那麽坦率,讓我不禁有些感動。但感動歸感動,我也不會被他說服的。我道:“丁兄,當初你曾問過我,帝製與共和製哪個對百姓更有利些,我也承認共和製應該更能讓萬民安居樂業。但現在你們共和軍其實也是奉何城主為主,與帝國隻不過相差了個名頭而已,我看不出共和製到底有多少。所謂帝製與共和,隻不過是不同的名字而已,共和能做到的,帝製未必也做不到。”

  這番話其實就是當初郡主對我說過的。當時郡主和我說過許多設想,像開文武校之禁、開言路、整頓吏治之類,有些我也記不住。這些事有不少在南宮聞禮主持下已經得到開展,有些卻因為種種反對未能實現,但我相信,隻消一步步走下去,未必就不能實現郡主的理想。

  丁亨利點了點頭,道:“的確,帝製若是君明臣賢,一樣可以國家大治。但你想過沒有,帝製之下,帝君一言九鼎,若遇明君還好,就算君王昏庸,但臣下賢德,尚可支撐;隻是若君不明,臣不賢,帝製之下,軍為帝君之君,國為帝君之國,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又有何人可以製約?”

  我一陣語塞。的確,當郡主和我說,共和能做到的,帝國一樣也能做到,我就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但郡主也沒想到,或者她根本不願去想。我怔了半天,歎了口氣,道:“我隻是個軍人,這讓別人去頭痛的,我隻知道,不管帝製還是共和,隻消天下蒼生能太平度日,那就足夠了。一片樂土說得再美好,如果是要建築在萬千屍骨上的,那就不值得。”

  丁亨利看著我,目光灼灼,半晌,才道:“楚兄,在這個時代,我們都已經走得太遠了,不能回頭了吧。”

  我一陣鼻酸。他的語中極是悲哀,我低聲道:“是,太遠了,太遠了。”

  我們都走得太遠了。我已經陷身在這個漩渦之中,難以自拔,就算我也有了野心,自立為王又如何?無非換湯不換藥,讓百姓徒增一番苦難。現在我能做的,就是早一天結束這戰爭,讓這片土地真正有和平降臨。

  丁亨利端起酒杯來,道:“今日就不說這些吧。楚兄,丁某敬你一杯。”他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道:“若楚兄日後為我所俘,便請楚兄降我。”

  他說得十分無禮,但我卻並沒感到不快,也端起杯子來,微笑道:“好吧。但丁兄若為我所俘,也請丁兄助我一臂之力。”

  我們現在還是同盟,但我們卻已在說些日後相爭的事了。看似玩笑,但我知道這並不是虛言。丁亨利卻搖了搖頭,道:“我是不會投降的,隻求落到楚兄手上後,你給我一個好死,別折磨我。”

  我笑道:“五羊城七天將之首的丁亨利,難道還畏刀避劍不成?”

  丁亨利也笑了笑,道:“當然怕,平時我拿刀子削水果都有點擔心會削破手。不過,”他抬起頭,聲音也大了一些,道:“丁某是共和軍之將丁亨利。”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丁亨利這話是什麽意思?他是向我表明,他並非何從景的私人麽?我看著他,道:“丁兄,有件事我想問問你。”

  丁亨利道:“楚兄請說,隻消我能回答。”

  “南武公子其人,到底是誰?”

  他笑了起來:“果然,你也猜到了。”南武公子是蒼月公的兒子,他也留在五羊城。蒼月公當年把共和軍的指揮權交給何從景後,這人就顯得極是神秘。上一次他定計要我去刺探何從景的秘密,我就覺得此人大不簡單,連白薇都為他所用,那麽鄭昭自然也是他的私人了,隻是我沒想到丁亨利也是南武公子的人。我道:“南武公子到底是什麽人?”

  丁亨利道:“人中龍鳳!蒼月公高標共和之幟,但我覺得,以蒼月公的能力,要把共和付諸現實尚有距離,能建共和者,大概唯有南武公子了。”

  他說得如此誇張,我心裏大不舒服,道:“你方才還在說明君賢臣不足恃,現在又在大讚南武公子是明君了。”

  丁亨利正色道:“南武公子並非是君。人力有時而窮,但也有一些人能力極強。像你我都是征戰殺伐之材,非治國安邦之材,而南武公子則是經天緯地之人。”

  我心中大不服氣,道:“好吧,日後定要見識一下丁將軍所言這經天緯地之人。”

  這南武公子與我素昧平生,但在五羊城時他就想利用我,而丁亨利對他又如此推崇,不知為什麽,我登時覺得此人實在很討厭。帝國軍中,我最討厭的人大概就是畢煒了,因為畢煒總喜歡算計別人,而這南武公子在算計人這點上倒與畢煒別無二致,隻是計策有高下之分而已,所以畢煒好用計而不能籠絡人,南武公子算計了別人,別人還當他是好人。他這種人,說得再好聽,也隻不過是個何從景一般的野心家而已。隻是我知道丁亨利對南武公子敬若天人,我要是說了這番話他也聽不進去。日後丁亨利落到我手上,就算求死我也不會殺他的,但這南武公子就絕不能饒了。

  想到此處,我站起來道:“丁兄,明日就要進攻了,我也要速速回去準備,先告辭了。”

  他也站起身,道:“對了。來有件事,北門外地勢不平,你千萬要小心。”

  他說這話時,卻全然一片誠懇。我心中一陣激動,點了點頭道:“好的,丁兄,你也千萬要小心。”

  他臉上仍是微微笑著,但在一瞬間,我看到他的手指極快地一顫,不由大感驚奇。丁亨利這人極其鎮定,從他的樣子上看不出心裏的變化。我苦修《道德心經》,雖然對讀心術仍然毫無頭緒,但是察顏觀色的本領卻已大有長進。丁亨利縱然鎮定,畢竟不是神仙,我說的話平平常常,到底哪一句打動了他?但此時丁亨利已在送客,我也隻得向外走去。

  共和軍的營房內,人群川流不息,但聲息非常低,我暗自咋舌於丁亨利治軍之嚴。地軍團之精銳,為人公認,我帶兵也夠嚴了,但也做不到共和軍現在這樣子。丁亨利如果真的成為我的對手,實在是個很可怕的敵人。

  剛出門,馮奇已迎上來,道:“楚將軍,回去了麽?”

  我道:“是。”卻見他麵色有點異樣,道:“有什麽事麽?”

  馮奇道:“方才魏風突然犯了絞腸痧,痛暈在地,我讓他躺在車中了,我去讓他出來。”

  這車是我乘來的,若是架子大一點的如畢煒然,一定不允許士兵乘坐,但我一向覺得自己應該與士兵同甘共苦。除了要我和士兵睡同一個營房,受不了那種此起彼伏的鼾聲以外,其餘一律平等。魏風若是疾病突發,讓他坐我的車自也應該。我道:“不用了,反正兩個人也能擠擠。”

  丁亨利忽然在一邊道:“楚將軍,你部下有得病了麽?我馬上叫醫官給他看看吧。”

  我正想說好,馮奇忽道:“不必了,多謝丁將軍美意,小魏還是早點回營去便是。”

  馮奇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不過我想他多半是不相信丁亨利的好意。他既然這麽說,我也不好反駁,道:“那就快些回去吧。”

  丁亨利卻道:“楚兄,丁某也略通醫道,讓我看看他得了什麽病。”他忽地一把拉開了車門,便要跨上車去。他這舉動大不尋常,我吃了一驚,眼角瞟了一眼馮奇,卻見馮奇眼中已有些驚慌之色。我心中一動,知道定然有什麽內情,也一下踏上踏車,道:“魏風,你沒事吧?”說著,已搶在丁亨利跟前。這車並不大,要擠兩個人已是很難,裏麵那魏風正躺在座椅上,餘下的空間更小。我擋在丁亨利前麵,他也沒辦法再上來,隻是道:“楚兄,這位兄弟的病情如何?”

  魏風平躺著,臉色確有些不好,我摸了摸他的額頭,隻覺濕濕的,額頭卻燙得嚇人,驚道:“出了這許多汗?魏風,你現在身上痛不痛?”

  丁亨利也看不清裏麵的情景,伸進手來摸了摸魏風的額頭,道:“隻怕是吃壞了。我這兒有點行軍散,服下去應該會好些。”他伸手到懷裏摸出個瓶子來,我接在手裏,他扭頭道:“來人,倒碗涼開水。”

  馮奇和丁亨利都有些怪,此時我已經瞧出些端倪來了,但馮奇既然要瞞住丁亨利,我就先幫他演這一出戲再說。此時有個士兵端了一碗水過來,我托起魏風的背,道:“魏風,來,吃點藥。”

  魏風被我托起來,隻見他兩眼眯成一條縫,臉上毫無血色,一副病容,呼吸也很細。我把行軍散倒在他嘴裏,又把一碗水讓他喝下半碗,道:“馮奇,魏風以前得過這病麽?”

  馮奇道:“他吃多了魚腥往往如此,想必來這兒吃了些海魚吧。”

  我把碗還給丁亨利,道:“丁兄,我得馬上回去了,還請丁兄恕我不恭之罪。”

  丁亨利歎道:“楚兄,你真是愛兵如子,難怪地軍團能夠名震天下。”

  我正色道:“地軍團名震天下,那是地軍團的弟兄們英勇,與我可沒什麽關係。”車中擠了兩個人,車子都在有些晃動,我現在也隻想早些回去。丁亨利道:“那後會有期了,先預祝一戰成功。”

  車子開動了,馮奇給我在前趕馬,其餘幾人騎馬相隨。一路上,我隻覺魏風身上仍是燙如火燒,也不知他到底得了什麽病。馮奇急著回去,我隻道其中有什麽秘密,但看魏風這樣子,難道是真的魏風得了急病麽?

  此時已進了地軍團軍營,馮奇急匆匆進營,楊易、曹聞道和廉百策都迎上來,馮奇卻不理他們,一直駛到我的營帳前。我呆了呆,敲了敲板壁,道:“馮奇……”

  我話沒說完,馮奇低聲道:“楚將軍,魏風椅下有個人,快把他拿出來,否則他就完了。”他說得很急,我呆了呆,道:“有人?”座椅下可以放點小東西,但那地方並不大,除非是小孩才鑽得進去。

  此時魏風忽然一骨碌起身,臉上的病容已爽然若失,道:“楚將軍,在這下麵。”他一把掀起椅麵,卻見裏麵果然塞了一個人。這人手腳都並在一處,似是個人形傀儡一般,幾乎不似真人。我嚇了一跳,道:“這是……”

  馮奇已站到車門道,道:“楚將軍,小魏有一手本事,能把人的骨節卸下後再裝起來。此人自稱是甄侯派在共和軍中的間諜,有十萬火急之事相報,小人不敢全信他,也不敢不信,讓小魏打昏他後卸了骨節塞在此處,若不及時取出,他這人隻怕真要悶死的。”馮奇是路恭行一手訓練的,對文侯自然不會有好感。現在縱然不是敵人,言語間對文侯也無絲毫敬意。這人自稱是文侯的間諜,馮奇自然不管他會不會吃苦頭。

  我沒想到這魏風居然還有這種本領,又好氣又好笑,道:“魏風,你倒是個做人販子的好手。”

  魏風微微一笑,道:“好叫楚將軍得知,當初路將軍練我十人,每人都有一樣特異本領,便是要神不知鬼不覺取人性命的。”

  當初便是為了暗殺朝中政敵,路恭行才訓練這十劍斬吧。其實暗殺一道實在是旁門左道,練了一輩子,卻沒多大效用,頂多隻能出奇製勝而已。十劍斬上戰場,隻怕還不如尋常士兵,像馮奇的彈弓,雖然足以驚世駭俗,但射程不及弓箭長,練起來卻比弓箭辛苦萬倍。而他們練了一身的本領,也對付不了真正有本事的人,否則早就刺殺文侯去了。隻是這一身華而不實的本領現在卻大派用場。

  此時魏風將那人從椅下摳出來,馮奇接到手中,魏風伸手在那人四肢百骸一拉,那人骨節“咯咯”有聲,倒似在裝一個木偶。待那人一被拉直,我吃了一驚,叫道:“明士貞!”

  此人正是明士貞!當初我跟蹤何從景,他說他是文侯伏下的暗樁,但文侯卻否認了,我一直想不通這到底是什麽人。馮奇聽得我叫出那人名字,道:“楚將軍你認識他?他真是文侯的人麽?”他們把明士貞骨節都卸了塞在車座下帶回來,讓明士貞吃了這麽大的苦頭,若我和這明士貞是朋友,他們便有點下不去了。

  我道:“快把他帶進去,讓他躺下。”明士貞此人的刀術拳法與西府軍頗有淵源,此番也是認出了他的聲音,我才猜到何從景上了前線。隻是他求救於我到底是什麽意思?他與何從景翻臉了?或者,共和軍已經發生了突變?

  一念及此,我不禁抖了抖。看到共和軍中戒備森嚴,先前想的隻是他們會不會來攻打我們,卻不曾想到共和軍有發生異變的可能。也許,南武公子突然起事,奪下了何從景的權力?這也未必不可能,怪不得丁亨利會說他向南武公子效忠。

  隻是共和軍遲不生變早不生變,偏生在這個時候生變,我們到底該怎麽辦?

  此時楊易和曹聞道、廉百策一塊兒走過來了。方才我進營時,他們便已在營門口迎接,但我根本沒理他們,馬車也停在了我的營帳門口,他們想必以為我出了什麽事。他們過來時,魏風正和馮奇兩人抬著明士貞進帳,曹聞道一見這副模樣,怔了怔,道:“楚……”

  我不等他再說,把手指按在嘴上,示意讓他住嘴,低聲道:“別問我,我也不知道,一塊兒進去吧。”明士貞到底是怎麽被魏風他們弄到車座下的,他又知道些什麽秘密,說實在的,我也很想知道。

  進了營,我讓十劍斬的另九人都出去在門口守著,誰也不許進來,說是諸將正在會議。等把帳門掩上了,我道:“馮奇,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馮奇道:“楚將軍,方才我們隨你去共和軍營中,共和軍如臨大敵,到處設崗。我們幾個也沒事,便在一個帳中歇息,結果,就碰上這人了。”

  我道:“他說他是文侯大人布下的內間麽?”

  馮奇道:“正是。此事事關重大,屬下不敢擅作主張,但這人說共和軍正在全力搜捕他,唯有靠我們逃出營去。小魏便說要卸了他骨節,將他塞在車座下方能出去。原本也是難為他一下,沒想到他一口應承,我們便將他帶出來了。屬於妄為,還請楚將軍責罰。”

  我道:“這也不算妄為。他醒了沒有?”

  馮奇道:“卸骨裝骨時都很疼痛,所以小魏用重手讓他暈過去了。現在骨節都已裝好,想必他也馬上就要醒來。”

  我點點頭,道:“好吧。馮奇,你去灶下讓夥頭燒點米湯,等一會他醒來讓他喝,順便把醫官叫過來。”

  馮奇道:“遵命。”

  等他出去,我看了看坐在一邊的楊易、廉百策和曹聞道三人,道:“三位將軍,你們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理?”

  楊易道:“楚將軍,明天我們是要攻打西門麽?”

  我道:“不是,我們要攻北門。”

  曹聞道在一邊道:“怕被共和軍隔開麽?”

  我道:“鄧將軍正是擔心會如此。此人叫明士貞,是何從景的貼身侍衛,卻不知為什麽,現在丁亨利正在搜捕他。說不定,他知道些共和軍的底細。”

  楊易和廉百策同時一驚,兩人齊齊發問。楊易問的是:“何從景也在共和軍中?”而廉百策問的是:“共和軍中出了什麽事了?”廉百策見楊易也問了,忙打住了話頭。

  我道:“何從景很可能便在軍中,我在懷疑,他是不是已被奪權了。蒼月公有個兒子叫南武的,此人極其能幹,一直不滿乃父的殘部與信條盡為何從景所有。”

  曹聞道倒吸了口涼氣,道:“共和軍也有這事?我還以為奪權隻有帝國才有呢。”

  我苦笑了一下,道:“什麽地方沒有。共和軍最大的特長,就是編出一些好聽的口號,隻是沒一句真話。”

  楊易道:“這明士貞如果是何從景的貼身侍衛,丁亨利要抓他的話,很有可能何從景已被趕下台了,隻是……”

  他話未說完,廉百策忽道:“不太可能。他們昨天方到,此人當時還跟我交涉了一通,看來是何從景的親信。不太可能。”

  楊易也道:“是有些奇怪,若共和軍權力變遷,照例新上台的要馬上宣稱權力已經轉移,否則除非他們是想用個傀儡來瞞一輩子去。何從景此人精明強幹,寧死也不肯給人當傀儡的。”

  廉百策道:“正是此理。以下克上,事成後隱瞞消息的,隻有兩種可能,一是何從景已受起事者控製,對起事者言聽計從,二就是起事者尚不能控製局麵,還要借何從景的名義節製軍隊。這兩種可能,第一種不符何從景本性,第二種就顯得起事者太無能了,居然會不做準備就動手。而且,在軍中動手,是最不安全的,萬一有人依然效忠何從景,何從景隻消一聲令下,便能叫起事者灰飛煙滅。”

  我點了點頭,道:“你說得也有些道理。但共和軍到底想要做什麽?”

  廉百策道:“有時,想得太多反而自縛手腳。但我也實在想不明白……”

  曹聞道忽然插嘴道:“等此人醒來問問清楚,豈不真相大白了。”

  楊易道:“是啊,曹將軍此言不錯。”

  曹聞道一直和楊易不甚相能,楊易也知道曹聞道在五大統領中與我最為接近,有意無意地討好他,我也不禁暗笑。廉百策道:“隻是,他說的便是真話麽?”

  我道:“是不是真話,看著辦吧。”

  這時門外有個士兵道:“報楚將軍,蔣醫官來了。”

  蔣醫官名叫蔣一模,還是新來的,是葉台的師弟。他的醫道也相當高明,地軍團原先的醫官因為年紀大了,上個月剛退伍,我請葉台推薦一個,葉台便推薦了他的師弟。我撩起門簾,道:“蔣醫官,快快請進。”

  蔣一模在門口先向我行了一禮,這才走進來。進來後他才發現三個統領都在,小小吃了一驚,行了一禮道:“楊將軍,廉將軍,曹將軍,卑職有禮。”

  我道:“蔣醫官,你看看這人,怎麽樣了?”

  蔣一模走到床邊,將藥箱放下,伸手搭了搭明士貞的脈,道:“此人似乎受過極重的撞擊啊,周身骨節都曾錯位,剛剛接好。楚將軍,出了什麽事了?”

  蔣一模一言出口,楊易他們不知道明士貞方才的情形,還不覺得如何,我卻不由得動容。我道:“馮奇沒跟你說麽?”

  蔣一模道:“馮將軍就說楚將軍營中有個病人,叫我過來看看,他去夥房張羅煮粥去了。”

  我道:“此人曾被卸下周身骨節,方才才接起來。蔣醫官,他何時能醒?”

  蔣一模道:“卸下周身骨節?還真有這本事?”他咋了咋舌,似乎對這種本事更加感興趣。我道:“你別管這些了,讓這人快點醒來吧。”

  蔣一模在明士貞肩頭胸前摸了摸,又試了試他的鼻息,道:“稟楚將軍,此人因為外傷曾極其嚴重,好在正骨還算及時,現在隻是虛弱些,卑職給他吹些太一提神散,應該馬上便可以醒過來。”

  我奇道:“吹些?怎麽吹?”

  蔣一模笑了笑,從藥箱裏取出一個小竹管。這竹管一頭削成了勺子形,他將這竹管插進一個小葫蘆裏,挑出一撮灰白藥粉,又將這勺形的一端搭在明士貞鼻子下,輕輕一吹,藥粉登時消失在明士貞的鼻子裏。我這才明白蔣一模說的“吹”是個什麽意思。而明士貞鼻子裏一吹進藥粉,馬上動了動。蔣一模又搭了搭脈,道:“這人身子很強健啊,脈像已經沒什麽異樣了。”

  這時明士貞忽地睜開眼,一把抓住了蔣一模的手腕。我知道這是拳術中的解腕法,如果明士貞仍是平時的體力,這一下就能廢了蔣一模的一隻手。但現在他十分虛弱,蔣一模輕輕一甩,已掙脫了他的手,道:“朋友,你沒事了。”

  馮奇也端了一罐粥進來了。我讓他放下,走到床邊道:“明士貞,果然是你。”

  明士貞抬眼看了看我,苦笑道:“楚將軍,沒想到你手下還有這等異人,我這苦頭吃得可當真不小。”

  他動了動,想要起來,我按住他,道:“先別動,你還虛弱得很。你到底為什麽要逃出共和軍營中?何從景被推翻了麽?”

  這是我最想知道的。楊易他們也湊了過來,明士貞咳了一下,看了看他們,我明白他是擔心人多耳雜,回頭道:“你們先出去吧。”

  等帳中人都走空了,我道:“明士貞,這回你總可以說了吧。”

  明士貞咳了兩下,道:“何從景仍是共和軍首領。隻是,楚將軍,你可知道,帝國軍現在情勢極是危急。”

  我心中隻覺好笑。明士貞還要裝作是文侯布置的人麽?隻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會。在五羊城時,他可以用這話來騙我,但他也猜得到我回去後肯定會向文侯詢問,自然就真相大白了。我道:“這個我早有準備,不勞明兄費心。”

  明士貞歎了口氣,道:“楚將軍,你還不曾明白我的意思,何從景和丁亨利,他們是準備把你們這支增援部隊一網打盡!”

  我終於笑了起來:“明兄,你這苦頭看來是白吃了。”見他怔了怔,我道:“你知不知道,帝國援軍足足有三萬之眾,共和軍也不過這個數。就算他們想一網打盡,一旦付諸實施,誰吃掉誰還不一定呢。”

  明士貞道:“唉,你不明白,丁亨利已經有了神威炮……”

  我道:“這個我也知道。叫神威炮麽?不知與神龍炮相比威力如孰大孰小。”

  丁亨利有了火炮,廉百策嗅到他身上有硝黃之味便已隱約猜到了。明士貞見我居然還不意外,他眼中倒是大感意外,道:“他其實早就在四麵城外都布下了神威炮,隻要你們衝進城中,就封鎖四門,讓你們與城中蛇人火拚,卻一個都不放你們出來。”

  南安城的東門是水門,直接臨海。如果隻有地軍團前來增援,那這條計策還有可行性,丁亨利隻消封住三麵就是了。但現在鄧滄瀾就在東門外,水軍團注定不會直接衝入城去的,所以這條計無形中便已被化解。我想,文侯定已顧及此節,因此才把自李堯天死後實力未複的水軍團也派了出來。我笑了笑,道:“那他怎麽解決水軍團?”

  明士貞道:“五羊城已有了水雷。隻消用水雷,帝國水軍團全無防備,定然全軍覆沒。”

  他說到現在,隻有這句話才真正讓我大吃一驚。我道:“水雷?這是什麽,在水中也會炸麽?”

  “正是。水雷半沉半浮在水中,一觸即炸。蛇人被圍那麽久,沒能從海上逃出去,就是被丁亨利布下水雷陣,無法駕船出逃。”

  張龍友製出火藥後,已經製成不少火器了,但還從來沒有發明過水雷,大概水火不容,要在水中點火,實在難於上青天,沒想到五羊城先行做出來了。我道:“真會有水雷麽?”

  我已有些不信。明士貞道:“我也知道楚將軍可能不信,因此已偷出一張《水雷製法圖》,便在我腰帶裏。就因為要偷這張圖,我被何從景看出底細,出動全軍搜捕我。”

  丁亨利如臨大敵,竟然隻是為了捉住明士貞?但他既然說腰間有《水雷製法圖》,不管怎麽說,先拿出來看看再說。我伸手到他腰間一摸,發現他的腰帶鼓鼓的,裏麵似乎藏了什麽軟軟的東西。我一把拉下他的腰帶,正要問,見明士貞費力地想倒點粥湯,忙給他倒了一碗,道:“是這個麽?”

  明士貞點了點頭,道:“楚將軍請看。”

  我拉開他的腰帶,隻見裏麵塞了一卷帛書。打開了,卻見上麵果然寫著“水雷製法圖”幾個字,便有些吃驚。明士貞過來,我倒有七分懷疑,他用的可能是苦肉計,故布疑陣,但如果拿這種秘密來交換,這代價似乎也太大了點。我道:“好,我拿去給隨軍工正看看。”也不管明士貞願不願意,走到門口,道:“楊易。”

  楊易他們正在門口,聽得我叫,楊易走過來道:“楚將軍,怎麽樣了?何從景是不是被奪權了?”

  我道:“這一點我們猜錯了,何從景還在位置上。楊兄,你把這個馬上拿去給工正看看。”

  楊易接過來看了看,動容道:“水雷?”他一叫,廉百策和曹聞道也擠了過來,曹聞道看了一眼,道:“我去把封工正叫過來,讓他在這兒看。”

  隨軍工正叫封震。這人手藝自然比不上薛文亦,但妙在很全麵,木工泥瓦樣樣都懂,甚至張龍友那種煉丹他也會一些。曹聞道動作很快,馬上便去了,我連攔都攔不住,隻好任他去了,轉身對楊易道:“楊兄,你覺得如何?”

  楊易道:“末將也不懂這種火器之術,不過看圖片,便覺構思極為巧妙,尤其是這個點火裝置。”

  據明士貞說,水雷隻要一受撞擊就發生爆炸,我也看了看,隻覺這圖畫得極為精細,不是專精此道之人,多半看都看不懂,但也看得出的確非常巧妙。此時廉百策正看著,忽然道:“果然巧妙!想出這辦法的虛心子真是個天才!

  我突然聽得虛心子的名字,更是大吃一驚,道:“廉兄,你哪裏看到虛心子這名字?”

  廉百策道:“你看這兒有個落款的印章。咦,虛心子,這名字好熟,我哪兒聽過?”

  虛心子和師父真清子原本就在東平城。那時廉百策鎮守東陽,多半這兩個名字也曾刮到耳邊,隻是早忘了吧。上一次我去五羊城,便聽說虛心子也在,想去看看他,紫蓼卻說他整天在工房裏做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不過那地方旁人不能去。

  原來,當時虛心子做的便是火器啊。的確,真清子和虛心子師徒本來就是上清丹鼎派的,在東平城我去找硫黃,就是真清子給了我一袋。他們和張龍友是同門,發明火藥自然毫不意外。但當時虛心子莽莽撞撞,與會讀心術的師父真清子根本不能比,師父擅長的醫道他也馬馬虎虎,想不到他的特長居然在這個地方。

  我接過廉百策手中的圖,正要看,耳邊突然便是一聲巨響。


  第二十五章 心腹大患

  這聲響極是突然,我們都是一怔。楊易忽地大聲道:“有人來攻!”

  這正是遭到進攻的跡像。我大吃一驚,心道:“是丁亨利動手了麽?”此時大為後悔不該不聽明士貞的話。但現在後悔也晚了,我道:“楊將軍,廉將軍,速速點齊本部兵馬,準備戰鬥,曹將軍一部暫由我來帶。”

  剛說完,曹聞道的聲音在一邊響了起來:“統製,我回來了,不用你帶了。”

  他已騎在了馬上,看來聽得有異聲,馬上就有了準備。我道:“是共和軍發動的攻擊麽?”

  曹聞道道:“不是,是蛇人殺出來了!”

  蛇人?我倒是一怔。這次增援,我幾乎是把共和軍當成首要敵人了,一直都覺得蛇人不堪一擊,南安城必破無疑,卻沒想到蛇人居然還會開城突擊。但聽得並不是丁亨利對我軍下手,不知怎麽我心中一寬,道:“楊將軍,曹將軍,你們率本部兵馬列天地陣,廉將軍,你一部在兩百步外隨時接應,不能讓蛇人衝動陣腳,護住火軍團。”

  令剛傳下,便聽得一個大嗓門叫道:“仁字營與信字營列天地陣,廉字營與火軍團兩百步後接應!”這正是那大嗓門的夏禮年在喊,他現在是地軍團的傳令官。廉百策以前統領的是箭營,現在帶的卻也是五德營中的一營,滿員有八千人,現在也有七千左右。不過廉百策是箭術大高手,廉字營也最注重箭術。雷霆弩一類太過笨重,不好攜帶,但廉字營身邊的弓箭帶的最多,甚至有三分之一的人配了和我一樣的手弩。他和火軍團一同在後接應,正好可以補火軍團的不足。

  地軍團的訓練是帝國諸軍中最為刻苦的,夏禮年的喊聲剛落,兩萬人隻花了短短一瞬傳已列好陣勢。南安城中的蛇人一共也不過兩萬,就算全部衝出來,我想以地軍團的能力也能擋一陣子。也不過片刻,前方已傳來廝殺之聲,定是蛇人前鋒已經攻到了我們營門口。我扭頭看了看,隻見幾個士兵正在裝配鐵甲車。鐵甲車太沉重了,因此平時是拆開了分車載運,現在要裝配起來也不易。我道:“鐵甲車還有多久能裝好?”

  一個正在擰螺絲的士兵抬起頭,用手背抹了抹額上的汗,道:“稟楚將軍,馬上就好。”

  我道:“盡快,蛇人的攻勢很強。”

  如果沒有鐵甲車,八陣圖也並不能抵擋蛇人的輪番猛攻,鐵甲車晚一刻上陣,就會多死傷幾個士兵。我伸手從邊上抓過一支長槍,道:“帶匹馬過來!”

  飛羽因為受了點小傷,我不受再騎,現在騎的是另一匹。剛跳上馬,卻聽得小王子高聲道:“楚將軍,打仗了麽?”

  話音剛落,他已衝到我身邊。他已是頂盔貫甲,全副武裝,手中握著一柄長槍。我遲疑了一下,道:“小殿下,你……”

  我想讓他在後麵押陣,但小王子顯然也知道我要說什麽,大聲道:“楚將軍,我也是地軍團一員。大敵當前,一樣要衝鋒陷陣,你不是常說不分官兵,皆要奮戰在前麽?你還不是一樣要衝上前去。”

  他倒用我的話來堵我的嘴。隻是他這種昂揚的鬥誌大大讓我喜歡,我點了點頭,道:“好吧,你跟在我身邊,不要胡亂衝鋒,軍人更重要的是聽從命令。”

  過去我常常衝殺在最前,但執掌地軍團以後,也知道再不能妄逞血氣之勇了,戰死我一個人事小,但一旦主將戰死,對軍隊的士氣影響太大。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第一次與蛇人對陣時,當時火虎沈西平率龍鱗軍與蛇人惡戰,原本還可支撐,結果就因為沈西平戰死,使得攻擊力極強的龍鱗軍潰不成軍。小王子能身先士卒,自是好的,但他在名義上是地軍團最高指揮官,可不能重蹈覆轍。

  小王子笑道:“自然。楚將軍,這回讓你看看我的槍法。”

  他說得豪邁,似乎根本不把蛇人放在眼裏。我笑了笑,道:“對蛇人,槍法並不重要,蛇人也不會和你鬥槍的,千萬要小心。”說著,扭頭對跟上來的馮奇道:“馮奇,你留一半人在這兒,看住那明士貞,其餘人跟我去。”

  馮奇道:“楚將軍放心,我已叫小魏他們留在這兒了,我隨你上陣殺敵吧。”

  我帶著幾十個親兵走向前去。這種短兵相接之時,戰場上情勢瞬息萬變,主將必須隨時把握戰況,才能及時調整戰略,因此每逢戰事,我都站在前線。

  一到營門,隻見近兩百步外楊易與曹聞道兩個八陣圖正在快速轉動。雖然我們的營盤隻是臨時紮下的,但也紮得甚是堅牢,他們兩支部隊共有近一萬五千人,依托工事,將營門守得鐵桶一般,蛇人根本進不來。我正看著戰況,小王子忽道:“楚將軍,我們衝上去麽?”

  我看了看他,隻見他一手緊緊握著長槍,握得太用力了,連指關節都已發白。我道:“不必了,現在仁勇兩軍團行有餘力,我們上去隻是添亂。”

  小王子眼中一暗,道:“那我們不去打了?”

  “為將之道,隻在取勝,不在殺傷。”我扭頭看了看身後,隻見身後的廉字營正在向前推進。對持槍守在我邊上的夏禮年道:“夏禮年,你去問問廉將軍,火軍團準備好了沒有。”

  火軍團的火炮威力很大,但這次蛇人攻得太過突然,他們的火炮還不曾布置好。夏禮年還不曾回答,我忽然聽得一聲巨響。

  那正是火炮!但這炮聲是從遠處傳來的。如果是鄧滄瀾船上的火炮,卻太遠了,我不該聽得到,那準是共和軍中傳來的了。夏禮年一怔,也順著炮聲看了看,道:“楚將軍……”

  小王子驚叫道:“楚將軍,這是共和軍裏傳來的!他們也有了火炮了!”

  共和軍果然有了火炮!就是明士貞所說的神威炮吧,那麽他說的並不是假話了。這時一馬已飛馳過來,正是廉百策。他到了我跟前,行了個禮道:“稟楚將軍,廉字營與火軍團的甘將軍都已準備停當。”說完又低聲道:“共和軍果然也有了火炮啊。”

  我道:“不要管他們了,列好陣勢,夏禮年,傳令,讓仁字營與勇字營左右兩翼展開,讓出中央。”

  八陣圖的威力太大,與蛇人膠著在一起,將攻勢全都接了下來,蛇人衝不進來。這樣一來,我們所帶的火炮和鐵甲車、雷霆弩反而發揮不出應有的作用。我讓他們讓開,把蛇人放進一批進來,一是減輕楊易和曹聞道的壓力,也是想看看,神龍炮和神威炮的威力到底哪個更大一些。

  夏禮年將命令讓刁鬥上的士兵以旗語傳下不多時,前方仁字營和勇字營兩個八陣圖緩緩讓開。他們結的本是天地陣,也就是八陣圖的改良陣兩,兩個陣隨時可以融為一體,要分開也容易。在蛇人猛攻之下,他們讓開的仍是行有餘力,一絲不亂。剛一讓開,如同一道堤壩決口,上千個蛇人已從缺口處直衝進來。小王子已是躍躍欲試,道:“楚將軍,衝上去麽?”

  我道:“聽從命令,不要動,讓火軍團和廉字營先行建功!”

  一般火軍團進攻,總是列在最前,以神龍炮進擊,當敵人衝近了,才由步兵護住,他們再行退後。但現在蛇人出城太急,火軍團機動力不夠,隻能在楊易和曹聞道後麵了。因為神龍炮的射程隻有百步上下,所以我讓廉百策與楊易和曹聞道保持兩百步的距離。這一片已是地軍團的腹地了,但地軍團效率極高,隻不過接戰這一刻,便已將營帳輜重收好,留出了一片空地。蛇人衝到這兒來,一定自以為得計,覺得已攻到我們中心,萬萬想不到已成被我們圍殲之勢,反而陷入重圍,讓它們有來無回。

  隨著號令,仁字營和勇字營又緩緩合攏,將蛇人接在當中,那些蛇人衝得也越來越近,已經看不清它們的相貌了,隻是在我看來,它們長得都一般模樣。小王子已有些著急,叫道:“楚將軍,還不衝麽?再不衝那些怪獸便要殺上來了。”

  我喝道:“不得號令,不得妄動!”我生怕他一時興起衝出去,拍了拍馬,攔到他跟前。現在火軍團馬上就要發神龍炮,他要是殺上前去和蛇人絞作一團,會害得火軍團無法進攻,打亂整個戰鬥步驟的。隻是攔住他,才發現這倒是過慮了,小王子雖然滿心想要廝殺,卻不會不遵軍令的。我知道,在軍校中將士兵遵守軍令強調得無以複加,小王子雖是宗室,首先卻是個軍人。我壓低了聲音,道:“小心座騎,別驚了馬。”

  小王子道:“是神龍炮麽?”

  他話聲剛落,卻聽得“轟”一聲,神龍炮已然發出。雖然隻有兩門,但神龍炮的威力當真可怖。我騎的這匹馬已是身經百戰,聽神龍炮聲也已慣了,沒有太大的驚慌,但小王子的馬卻還不曾聽慣,隨著炮響,他的馬忽地一聲厲叫,人立起來。我正在擔心小王子會不會摔下來,卻見他一提韁,輕輕巧巧地將馬帶住,拍了拍馬頭道:“玉頂虎,別怕,別怕。”他這馬十分漂亮,是匹紅馬,火炭一般紅,身上沒一根雜毛,唯有頭頂的鬃毛有一縷是白色的。小王子長得英武俊朗,這馬也神駿異常,他帶住馬的手法又相當瀟灑,邊上有不少士兵讚道:“殿下好本事!”

  我最討厭那些不學無術,隻能溜須拍馬之人。自從我主持地軍團以來,要求提拔軍官隻以才德為標準,對那些愛說好話的頗有壓製,所以地軍團被我帶得有些矯枉過正,不太有溜須拍馬的風氣,以至於從地軍團借調到別軍中的軍官有不少被說成狂傲狷介。小王子來了沒多久,他自己雖然頗為節製,事事都依軍規行事,可是自從他來了以後,這拍馬之風倒是越來越長了。大概拍馬本是天性,就算我壓得再嚴,一旦有人要聽,便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了。我道:“小殿下,你千萬要當心,別摔下去了。”

  小王子拉住馬轉了個圈,道:“楚將軍,這聲音可真響啊!”

  我道:“是啊。”隻是心裏卻有些忐忑。小王子沒經驗,聽不出來,我卻聽得很仔細,神龍炮的聲音實在和共和軍中傳來的炮聲相去無幾,差不多響。雖然響聲不代表威力,但一般來說,威力越大,炮聲也越響。看來,共和軍的神威炮威力就算不比神龍炮強,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火器上,帝國軍已不再占上風了……

  我默默地想著,有個士兵忽然走到我馬前,躬身道:“將軍,鐵甲車已裝配完整。”

  雖然隻有兩輛鐵甲車,但一旦出動,蛇人自是不堪不擊。我道:“好,待廉字營這一輪箭攻後,立即出擊!”

  神龍炮帶得太少,發過一炮,也已沒機會再發第二炮了,現在廉字營已上前一步,將火軍團遮住,正在以弓箭向蛇人攻擊。那個報告的士兵道:“遵命。”轉身退去,我正待伸手去摘下馬前的長槍,小王子忽地打馬到了我身邊,道:“楚將軍,這回我好出擊了麽?”

  小王子一心想出擊,如果一味不讓他去,隻怕反要憋出病來。我想了想,道:“好,跟在我身邊,我們一同前去。”

  經過神龍炮和廉字營箭攻,衝進來的這幾百個蛇人已死了一半,外麵的蛇人又被仁勇兩營擋住進不來,就算蛇人再笨也看得出來,它們已陷入了絕地。此時蛇人的陣腳已是大亂,要全殲這支蛇人全然不在話下了,但小王子不是常人,他要受些傷,我不好向安樂王交待,因此讓他跟在我身邊,也好有個照應。不過小王子似乎沒有發覺我的用意,隻是點了點,滿臉都是興奮之情,道:“是!”

  我看了看他用的這杆槍,竟比我的還要粗一些,槍杆上已有一些濕濕的手印。我從馬鞍前的小袋中掏出一小把滑石粉,道:“來,擦擦手。”

  滑石粉能吸水,而在戰場上出汗出血是家常便飯,我怕因為手汗而抓不住兵刃,因此總備了一小袋滑石粉。小王子接過來,先在掌心捏了捏,搓了搓手,又在槍杆上捋了兩下,道:“楚將軍,我們出出去吧。”

  我道:“不要大意。困獸猶鬥,何況蛇人。它們臨死前的反擊非常凶猛,不要無謂地犧牲。”

  小王子看了看那些漸漸衝近的蛇人,道:“廉將軍在做什麽,他好像沒盡全力啊。”

  我道:“廉將軍做得沒錯。在這種情況下,不能將蛇人逼得太急,否則它們自覺走投無路,孤注一擲之下,我們遭到的損失更重。廉將軍故意有所保留,讓蛇人自以為尚有勝利之機,一步步將它們引入。馬上,廉將軍就要全力攻擊了。”

  以箭攻擊時,如果用出了全力,那也意味著箭攻馬上結束,敵人衝到近前,要進行白刃戰了。小王子又把槍杆捋了兩下,把一根槍杆捋得全是白白的滑石粉,道:“要是蛇人被廉將軍殺完了怎麽是好?”

  我笑道:“殺完了不是更好,省得我們動手。”我見小王子還要說什麽,正色道:“小殿下,古人有雲,佳兵不祥,戰為不戰。一般來說,保存實力比勝利更重要。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才能取勝,如果這勝利不是決定性的,就是不值得的,因此不要斤斤計較於一戰的得失,最後的勝利者,才是勝利者。”

  小王子道:“楚將軍,你說的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吧。”

  我不禁苦笑,道:“還沒到這種程度。盡量以少的代價取得大的勝利,這便是用兵之道。”小王子槍法雖然高明,但兵法覺得卻十分馬虎,大概他隻喜舞槍,而軍校中的教師也不敢對這個與當朝帝君最親近的宗室子弟如何,因此他的兵法知識實在頗為淺陋。

  小王子“啊”了一聲,道:“我明白了,就是要身先士卒,但不能逞血氣之勇。”

  小王子這話倒是說得既通俗,又貼切。我道:“小殿下天資聰明,說得正是。”話一出口,不禁暗自苦笑。我不喜拍馬,但在小王子跟前,我也不知不覺地拍上了馬屁。

  小王子大概也根本沒聽到我拍的馬屁,隻是聚精會神地盯著前方,道:“楚將軍,那些蛇人似乎要反撲啊!”

  的確,蛇人後路被斷,前方又是神龍炮和雷霆弩,衝進來的這些蛇人已隻剩了不到兩百餘個。但蛇人死得多了,剩下這兩百餘個無一不是銳勇無匹之輩,竟然扛著死去蛇人的屍體當作盾牌,反身攻向楊易和曹聞道。我心頭一震,道:“它們是要拚死一戰啊。”

  兵法有雲:圍必縱之。也就是說,就算圍住敵人,也必須放一條生路,否則敵人見無路可走,就會拚死一戰,有時反倒弄巧成拙。蛇人雖然不是人,但它們看來也有和人一樣的心思。八陣圖的守禦力極強,可是蛇人和人不一樣,這樣不顧死活地前後夾擊,楊易和曹聞道兩營縱然擋得住,損失必也極大。而現在這批蛇人離仁勇兩營太近,再用神龍炮和雷霆弩會誤傷到我們自己。我將右拳重重往左掌一擊,喝道:“弟兄們,該出擊了!”

  我隻道小王子定會一下衝出,哪知他卻有點茫然地道:“楚將軍,蛇人知道衝不過來,便馬上轉身逃走麽?”

  我道:“自然是。”

  “它們好像和我們沒什麽兩樣啊,和那時我見過的有些不一樣了。”

  小王子不是第一次見到蛇人,幾年前在帝都之圍中他就和蛇人正麵交過手,但那時的蛇人仍然有種寧死也要向前猛攻的悍勇,不像現在這些蛇人那樣遇挫便思退卻,現在的蛇人,實在和人類的部隊相去無幾了。看著這些蛇人,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想到了木昆,心頭一陣不好受。如果說蛇人像人,那木昆這樣的蛇人實在比真的人更像人一些。看來,蛇人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有人的弱點,也更有人的優點,我有時恍惚覺得和我交鋒的這些並不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而是一支和我們一樣的部隊。我抹了下並沒有汗的額頭,喝道:“別想這些不相幹的,發令,命廉字營衝鋒!”

  楊易和曹聞道的兩支八陣圖現在還沒有敗像,但被前後夾擊,明顯轉動的速度減慢了。傳令兵剛將旗令掛出,廉字營忽地齊聲呼喝,上前了幾步,將神龍炮和雷霆弩都掩在後麵。廉百策是箭術大高手,廉字營的箭術亦是五德營之冠,但如此一支龐大的隊伍自然也不能隻作弓箭手使用,作為五德營的一員,他們的格鬥能力同樣可圈可點。廉百策久曆行伍,帶兵頗有經驗,廉百策人數較少,隻有五千上下,但倉促中排成的幾列方隊仍是整整齊齊。小王子道:“楚將軍,上吧!”

  我看了看,兩輛鐵甲車已排在方陣最前。我道:“小殿下,你跟在鐵甲車邊上,不要讓蛇人攻到鐵甲車邊上。”

  鐵甲車初次試驗時,曾被楊易在地上掘坑陷住,結果無法前進。文侯由此發現鐵甲車有不夠靈活之病,因此命張龍友改進。改進的結果,是鐵甲車的車輪不再是光滑的,上麵刻著許多花紋,這樣即使陷入小坑,車輪也不至於會打滑爬不上來。隻是如此一來,鐵甲車的速度卻減慢了,張龍友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兩全其美的法子,隻得以為天道本有不足,凡事總不能十全十美。正因為鐵甲車速度不夠,文侯本來所設想以鐵甲車隊替代騎兵,結果也未能成為現實,騎兵在地軍團中仍占有很大的比例。我在實戰中,將步兵、騎兵和鐵甲車交錯在一起,鐵甲車衝鋒,步兵護衛,騎兵追擊,以此來揚長避短。現在那些蛇人被仁勇兩營攔住回不去,我們也不用追擊,所以騎兵隻在後方押陣。

  小王子還是第一次與鐵甲車一共作戰,滿臉都是興奮,道:“遵命。”以他的身份說這種話,大概也是諸軍監軍中唯一一個了。見鐵甲車與那支蛇人漸漸接近了,小王子有點坐立不安,道:“楚將軍,我們也上麽?”

  我道:“不要逞血氣之勇,讓鐵甲車先衝鋒。”

  鐵甲車在廉百策的廉字營之前緩緩推進,兩邊的士兵如雁翼般展開,讓鐵甲車突出在前。這兩輛鐵甲車便如鋼釘的鋒芒,勢不可擋。那些蛇人也發現我們開始迫上,而它們現在仍然突不破仁字營和勇字營的攔阻,忽然發出一聲呼嘯,轉而又向我們撲來。仁字營和勇字營有近一萬五千人,而我們這兒僅是這兩營的三分之一多一些,先前有神龍炮阻擊,它們不敢再衝過來,現在我們已在推進,神龍炮不能發射,在蛇人看來,突破我們自然比突破仁勇兩營容易多了。這數百個蛇人如一道暗色的濁水洶湧而來,兩輛鐵甲車倒似兩片浮萍。小王子急道:“不好了,鐵甲車要被推翻了!”

  我笑了笑,道:“不要著急,蛇人弄不翻鐵甲車的。”

  以蛇人的力量,數十個齊上,鐵甲車雖然沉重,被它們推翻也不是難事。張龍友也考慮到這一點,將鐵甲車的底盤設計得很低,上麵還鑄著大量尖刺利刃,蛇人力量雖大,卻根本沒有能用力的地方,而它們用的全是些長槍。隻要地型不是太過坎坷,敵人又沒有得力工具,鐵甲車可以說是無敵的。小王子還不曾見過鐵甲車的實在,才會如此擔心,我卻見得多了。果然,兩輛鐵甲車一突入蛇人群中,便如在水麵劃開兩道波痕,那些蛇人紛紛閃避,夾雜著其中一些慘呼。我道:“看到了吧,蛇人沒辦法的。”

  剛說完,邊上馮奇驚叫道:“楚將軍,它們在往地上紮槍!”

  他沒有說,我也發現了,在鐵甲車前的一些蛇人正將手中長槍往地上紮去。蛇人力大,長槍紮下,槍身沒入土中極深。我心頭一凜,在馬上一長身,喝道:“夏禮年!傳令廉字營,馬上出擊接應鐵甲車!”

  我叫得很響,夏禮年已在高聲傳令,小王子卻有些詫異,道:“楚將軍,怎麽了?”

  “蛇人是要攔住鐵甲車,全軍出擊!”

  蛇人把長槍紮在地上,形成排排木樁,鐵甲車威力雖大,如果轉瞬間跟前多了幾排木樁,同樣也過不去的。隻是人的力量根本不會那麽大,這種計策也隻有蛇人才想得出來。好在那些長槍如果插得不到位,同樣發揮不了應有的效用,蛇人倉促間把長槍插下,多半並沒有用,但我也不能不防著這一手。現在鐵甲車的衝鋒已經見效,本來也該讓廉字營衝上去了。

  小王子一聽得我發的出擊令,大為興奮,叫道:“弟兄們,跟我衝啊!”他再也不顧我方才的告誡了,拍馬便衝了出去,身後幾個親兵跟著他。廉字營都是步兵,哪有他那麽快,我隻是稍稍一分神,他已衝殺到了鐵甲車邊上了。我暗暗叫苦,對身邊的馮奇道:“馮奇,快去保護小殿下!”

  馮奇他們這十劍斬我帶了八個過來。叫他們躍馬衝鋒,非其所長,但以他們的本領,保護某個人倒是綽綽有餘。隻是馮奇有些猶豫地道:“楚將軍……”

  我知道他大概又要說什麽十劍斬要保護我的安危之類的話來。但他還隻吐出三個字,卻聽得前方發出一聲慘叫。我嚇了一大跳,抬眼望去,隻見小王子身邊竟然有兩個親兵滾鞍落馬,渾身都是血。

  小王子的親兵有二十幾人,個個都是精挑細選的好手,而且他們全是騎兵,機動力非常強,照理自保有餘,落敗也不會這般快法。我心頭一震,喝道:“快上!”也顧不得跟馮奇磨嘴皮子,兩腿一夾馬肚,人便衝了出去。

  這匹馬雖非飛羽,卻也是匹駿馬,隻是一眨眼,我便衝到了小王子身邊,身後卻傳來一陣驚呼。自從我當上地軍團都督以後,就不再每戰必衝殺在最前了,在背後指揮的日子更多一些,現在我也衝上,多半令得周圍的士兵都大為吃驚。

  我衝到了小王子身邊,卻見他正與一個蛇人對槍。那蛇人槍法頗為高明,力量又大,小王子兩邊有親兵替他擋駕,也不和它鬥力,一支長槍倏發倏收,正與它鬥個不亦樂乎。那些蛇人想必也發現他是個軍官了,正不斷遊過來,邊上那兩個親兵槍法雖強,卻已額頭見汗,我衝過來時,右手那個親兵手一鬆,被蛇人的長槍進門,正刺向他前心。我見他已躲不過這一槍,手中長槍一抖,槍竿在手掌中極快地滾動,“當”一聲,那蛇人的長槍槍尖正觸到我刺出的槍尖上。它力量雖大,但我的槍在不住滾動,這蛇人的槍力被我但槍的滾動之勢化去,登時錯了方向,全力一擊變得直直向上刺去。我不等它收回槍來,長槍一下刺中這蛇人頸中,鮮血登時四濺而出。

  剛發出這一槍,聽得小王子在一邊讚道:“好一個滾龍槍!”他手中槍一進一退,也已在與他對敵那蛇人頭上紮了一槍。那個蛇人負痛之下,棄槍而逃,反倒將身後的蛇人也撞得人仰馬翻。他一槍見功,又驚又喜,叫道:“楚將軍,我贏了……”

  不等他再自吹自擂,我厲聲喝道:“不依軍令進止,為亂軍,軍法當斬,小殿下!”

  他看來也嚇了一跳,有點不服氣地道:“我哪裏不依軍令了?我聽你說的出擊了。”

  我喝道:“快快退下,你已害死兩個人了!”

  那兩個親兵是為了護佑小王子才被刺落馬下的。在蛇人群中,他們哪裏還能活命。方才小王子和那蛇人鬥槍,也根本沒發現有兩個親兵已死,臉上閃過一絲陰鬱,馬上又叫道:“那些蛇人是想奪取鐵甲車!”

  鐵甲車的門在頂上,不知之人大概猜都猜不到。我抬眼看去,卻見鐵甲車前前後後都紮滿了長槍,更讓我奇怪的是,這些長槍竟然紮得非常整齊,又恰好比鐵甲車寬度小一點,正好擋住了鐵甲車的去路。隻是有小王和幾個親兵一番惡戰,蛇人也殺不到鐵甲車邊上,但很明顯,蛇人是有備而來。蛇人目不能視遠,蹲在鐵甲車中也根本動彈不得,它們想要的僅僅是擊毀鐵甲車吧。

  它們真是想奪取鐵甲車麽?

  不知為什麽,我突然有這種念頭。雖然不太敢相信,但這種情形實在太叫人生疑了。這些蛇人衝進來,然後引出鐵甲車,應對之策也早已打定,如果不是為了奪取鐵甲車,我實在想不出它們這樣做有什麽必要。可是蛇人目不能及遠,搶了鐵甲車,恐怕連開都開不動。我正在想著,忽然覺得有種極為不舒服的感覺,似乎有人正緊盯著我,剛抬起頭,卻聽小王子喝道:“大膽!”

  他叫得十分響亮,我剛一抬頭,正見三個蛇人直直向我衝來。這三個蛇人握的都是長槍,它們的槍也比一般的要長出三四尺,動作極為迅捷,而且看起來有章有法,隱隱然竟也是一路槍法。蛇人向來隻是以力量取勝,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蛇人竟然也會使用槍法,不禁大為詫異。遠遠看去,隻見那些蛇人中有一個蛇人正看著我。那蛇人看樣子特別長,隻是並不粗,手中握著一杆長槍與這三個蛇人一般,也要長一些,隻是眼神極為淩厲,竟與人的目光一般無二。

  這是個蛇人中的指揮官!我心頭一震,卻見小王子和他那兩個貼身親兵接住了這三個蛇人,以三對三,看來也頗為吃力。我一催馬,正待衝上,卻覺一道厲風已撲麵而來。

  是投槍!

  蛇人視力不能及遠,但這支投槍來勢極快,正對準了我的前心。我吃了一驚,一時也閃不開,猛地在鞍上一伏,眼角餘光看去,卻見那個盯著我的蛇人手上已是空了。

  那蛇人能看到遠處!我未及多想,那枝長槍已到跟前,原本對著我前心,我伏倒後仍然閃不開。我舉槍磕去,“啪”一聲,隻覺這一槍力量很大,我的槍剛碰到那支槍杆,虎口便是一麻,長槍竟有脫手飛出之勢。我猛一咬牙,索性一夾馬,借著座騎前衝之力奮力推去,耳邊傳來兩杆長槍摩擦之聲,總算將這支投槍磕開了。

  磕開這支投槍,我腦海中如閃電般一亮。蛇人中也有極少數能看到遠處的,那麽小王子說的是真的了,它們真的是想要搶奪鐵甲車,甚至,它們也製造鐵甲車麽?我隻覺背後也起了一起寒意。現在地軍團能與蛇人野戰而占上風,可以說全憑了鐵甲車的威力。如果蛇人也有了鐵甲車,那我們好不容易取得的優勢就此蕩然無存,又將從頭開始了。隻是,到底是誰向蛇人走漏的風聲?難道,地軍團中竟然會有蛇人的奸細?隻是這也太不可思議了,在蛇人威逼之下,人類有可能會為蛇人做事,但如果說人會給蛇人當奸細,那恐怕永遠都不可能。

  這時身後傳來一聲呼喝,那是廉字營衝上來了。五德營雖然各有側重,像楊易的仁字營和錢文義的義字營較側重步兵,曹聞道的勇字營則側重騎兵,陳忠的信字營大多由力士組成。廉字營的箭術練得較多,但他們同樣精擅格鬥之技。廉百策心細如發,定也看出鐵甲車已陷入危機,及時衝了上來。蛇人雖然擋住了鐵甲車,但一時也攻不進去,正在無計可施,等廉字營上來,更是兵潰如山倒。廉字營本是生力軍,一個衝鋒,最前麵的幾個蛇人被卷入廉字營的八陣圖中,如同磨盤下的豆子一般,登時被絞得粉碎。

  我將槍拄在地上,看著戰場中正在廝殺的人們。蛇人這一次主動出擊,到底在打什麽主意?真的是為了奪取鐵甲車?好在就算它們有這種意思,這一戰我們也是大獲全勝了。此時仁廉勇三營已合兵一處,這些蛇人哪裏還抵擋得住大概連一個都逃不出去。

  我正想著,廉百策已到我跟前,道:“楚將軍,末將來遲,你沒事吧?”

  其實他完全按軍令行事,倒是我為了救援小王子,衝得早了些。我道:“廉將軍,你看見當中那個特別長一些的蛇人了麽?”

  廉百策道:“正是這妖獸投的槍。楚將軍,末將已下令,定要將它活捉。”

  廉百策的心思當真靈敏,我還不曾說話,他便知道我的意思了,隻是他大概以為我是想要折磨這蛇人來泄憤吧。我點了點頭,道:“有勞了。”

  這一戰大局已定,蛇人已一敗塗地。其實它們雖然擋住了鐵甲車,但對鐵甲車仍然無計可施,便已注定它們要失敗了。此時小王子得廉字營之助,已將那三個蛇人刺倒,正指揮手下親兵將蛇人紮下的長槍砍斷。蛇人力量太大,每支槍紮入土中起碼有三尺,大概除了陳忠,誰也沒本事再將槍隨手拔出。鐵甲車一脫困,更是橫衝直撞,蛇人既不可擋鐵甲車鋒芒,又被廉字營的八陣圖層層卷入,隻不過片刻,隻剩了十來個蛇人在負隅頑撞,其中正有那個特別長一些的蛇人。

  雖然戰事不曾結束,但勝負一定,後麵已有後勤的士兵在打掃戰場了。雖然因為迎擊及時,仁廉勇三營也極富戰鬥力,但這一戰我們損失的人員仍然有百人上下。百來具屍體被排成兩排,準備點齊姓名,到時入土安葬。看著後勤士兵抬著戰死的士兵過來,我突然感到一陣頹唐。

  “楚將軍。”

  小王子帶著幾個親兵跑了過來。他身上已濺了不少血,但都不是他的,看來他連塊油皮都不曾擦破,仍是得意之極地道:“楚將軍,我殺了兩個蛇人!兩個!”

  他說得甚是輕鬆,但我卻覺得有些不舒服。我看了看一邊那些戰死者的屍首,道:“你的親兵也死了兩個。知道麽,就因為你莽莽撞撞,害他們丟了性命。”

  大概我說得有些重,小王子也是一怔。他這樣的天潢貴胄,大概從來也不覺得死一兩個親兵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以他的脾氣,說不定還會向我大發脾氣。但我實在想狠狠斥責他一番。但小王子嘴角抽了抽,卻忽地低下頭,道:“是,楚將軍,你罵得對。”

  他忽地跳下馬,走到那些屍堆邊,忽地跪了下來。馮奇叫道:“小殿下!”看了看我,我隻是搖了搖頭,道:“讓他去吧。”我本來想罵小王子一頓,但他這個舉動卻讓我大大感動。我跳下馬,走到小王子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道:“小殿下,起來吧。好男兒,不要輕易向人下跪。”

  小王子抿著嘴站起來,眼裏已有淚光閃爍。他這樣下跪,其實也大違他的本意,隻是見我要罵他了才這麽做吧。不管怎麽說,他能夠放下王子的架子,即使是做給我看的,也如邵風觀說的一般,是個“可造之材”。我道:“小殿下,征戰殺伐,不在一戰這勝負,一城之得失。當年穀律光號稱帝國三百年未有的勇將,平生戰鬥未曾一敗,結果卻被擒斬,這戰例你也該學過吧?”

  穀律光是六代帝君時青月公麾下第一大將。當時穀律光擁兵七萬,縱橫西北,狄人極畏之,呼其為鬼神軍。後來穀律光叛亂,起兵攻向帝都,青月公一路攔截,結果七戰皆敗,帝都震動,隻道穀律光定能殺到帝都城下。可是正當六代帝君準備出都以避時,卻傳來青月公的捷報,說穀律光已然授首,叛亂已平。原來青月公每戰雖敗,己方損失卻極少,而穀律光自恃勇力,每戰雖然得勝,卻都是慘勝,七戰過後,軍隊損失已然過半,剩下來也都傷損嚴重,早已無力再攻向帝都了。此時青月公這才發動全力一擊,未嚐一敗的穀律光平生第一次失敗,這支讓狄人都膽戰心驚的鬼神軍也潰不成軍,非死即降。這個戰例也算出名,小王子自然知道,他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我看了看在地上排得整整齊齊的屍首,道:“小殿下,你要知道,隻有最後的勝利才稱得上勝利。”

  小王子又重重點了點頭,正要說什麽,馮奇忽然在身後道:“稟楚將軍,有人來了。”

  那是個仁字營士兵。五德營士兵的戰甲前心都有字號,那士兵前心正寫了個“仁”字。他急急到我跟前,半跪下來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共和軍已殺到營口,請楚將軍定奪。”

  我心中一跳,道:“他們要攻打我們麽?”

  那士兵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詫色,道:“這個……應該不是吧,他們是來助戰的。”

  我還不曾回話,隻見三騎馬如潑風而來。那三人都沒有帶武器,當先一人沒戴頭盔,露出滿頭金發。周圍的士兵都頂盔貫甲,這人的一頭金發極是耀眼。

  是丁亨利!現在仁廉勇三營正在追擊逃向城中的蛇人,共和軍應該也已取勝,同樣在乘勝追擊,這個時候丁亨利不去指揮部隊,反而來見我,到底有什麽事?我小聲道:“小殿下,你跟著我。馮奇,讓弟兄們小心。”

  我相信丁亨利不是背後下刀之人,但現在不明他的來意,仍然不敢怠慢。丁亨利來得極快,我剛向前幾步,丁亨利已衝到我跟前。他一把勒住韁繩,道:“楚將軍,你可曾見到一個生得極長的蛇人?”

  我心中一動,迎上前道:“丁將軍,你找這蛇人做什麽?”

  “這蛇人叫郎莫,是天法師身邊的人,千萬要生擒它!”

  丁亨利向來鎮定自若,此時卻滿臉驚惶。我大感詫異,道:“天法師?這到底是什麽人?”

  天法師這名字,當初我在東平城為了換回二太子而隨木昆入蛇人營中時,曾經聽到過一次,是蛇人的首領,隻是我不知道丁亨利原來也知道這名字。丁亨利心急火燎,道:“先別問這些,楚將軍,一定要生擒那郎莫,否則這一戰等若敗北了。”

  我沒想到丁亨利說得如此嚴重,道:“我倒是命令屬下生擒一個生得極長的蛇人,就不知道是不是那個郎莫。”

  正說著,卻聽廉百策在一邊高聲道:“楚將軍,楊將軍和曹將軍攻進城裏去了,哈哈,蛇人此番偷雞不成,反而蝕盡老本……”

  廉字營本就在後方,前麵有仁勇兩營堵著,消滅衝進來的那些蛇人後,他們已在打掃戰場。廉百策騎在馬上,大概也有些興奮過度,比平時大大多嘴。他後邊跟著幾個人,扛著一根丈許長的長槍,長槍上正綁著一個蛇人。這蛇人長得有點過份,丈把長的長槍,它幾乎將槍身都纏住了。一見這蛇人,丁亨利臉上忽地現出喜色,叫道:“郎莫!謝天謝地!”已拍馬搶上前去。但他剛上前一步,廉百策臉色一變,喝道:“站住!”手一揚,身邊十來個士兵齊齊搶上,挺槍擋住丁亨利。丁亨利被攔住了,回頭看了看我,道:“楚將軍……”

  我心中疑雲更濃,上前道:“丁將軍,我們兩軍同盟,該是肝膽相照,請你實話告訴我,這郎莫到底有什麽用?”

  丁亨利沉吟了一下,道:“楚將軍,有些話本不能對你說,但此事太過重大,我想你也該知道。”他看了看左右,道:“到你營中說吧。”

  我營中還有那明士貞,自然不能給他知道。聽他說要進我的營帳,我忙道:“不必了,讓他們守在前麵,我們在後麵說吧,離得遠一點,旁人聽不到的。”

  丁亨利看了看他那兩個隨從,道:“你們在這兒等著。”扭頭對我道:“那也好,我們到後麵些。”

  廉字營在打掃戰場,火軍團也在擦拭神龍炮,正在上炮衣。丁亨利此時才打量一下神龍炮,臉上也沒有什麽異樣,我道:“丁將軍,你們也有火炮了吧。”

  丁亨利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但這笑意也隻是敷衍的:“我本來就沒想瞞你,知道瞞不住的。”

  共和軍有了火炮,除非他們不用,否則我們總會知道。丁亨利這麽說,倒也不是假話,我也不想多說這些,打馬向後走了十來步,道:“在這兒說吧。”

  丁亨利看了看身後,小王子他們離我們也有十幾步了。小王子抓耳撓腮的很不耐煩,多半想知道我們說些什麽,但又不敢過來。丁亨利道:“再退一些吧。”

  又退了十餘步,那兒正有一輛大車。這車原本運載的是鐵甲車的零件,現在就扔在這兒了。丁亨利跳下馬,將馬匹牽在車杠上。我也下了馬,跟著他轉到了車後,丁亨利這才道:“楚將軍,我想,你也該知道我們軍中有異常。”
我沒想到他那麽坦率,怔了怔,道:“是。到底發生了什麽?”

文侯說過,明士貞並不是他在五羊城埋下的暗樁,但明士貞把共和軍如此重大的秘密告訴我做什麽?這個疑問,丁亨利定不會說的,我落得裝裝傻。哪知話一出口,丁亨力已道:“我們在對付海老。”

“什麽?”盡管我一直在裝作豪不知情的樣子,但丁亨利這話還是如一個晴天霹靂,讓我意外至極。我知道何從景對海老言聽計從,倚若幹城。就算這話是從丁亨利嘴裏說出來的,我也實在難以相信。但文侯說過,明士貞是海老的人……

丁亨利自不知道我在轉著念頭,大概隻以為我是在震驚,他壓低了聲音道:“此戰以前,海老曾向城主獻計,說貴軍裝備遠在我們之上,定要趁這千載難逢的良機,將你們全軍拿下,再派良工精研你們那些戰具武器,那我軍戰力便能大大提高。”

我隻覺背後也冒出了冷汗,不禁伸手按住百辟刀刀柄,幹笑了笑道:“丁亨利,你要拿下我了?”但看丁亨利眼中卻大是茫然,根本沒有出手的意思。他一向冷靜鎮定,這樣子的茫然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他在車杆上坐下,抬頭看著天空,道:“海老此計甫獻,我便覺得太過背信棄義,因此與城主秘密商議,覺得海老此計實是在助蛇人,大為可疑。而此時我們又得到風聲,知道南安城中有這朗莫在。這朗莫是蛇人天法師貼身之人,蛇人謂天法師是伏羲女媧兩大神隻的化身,極受尊崇,我軍與蛇人屢戰,總是捉摸不到蛇人到底從哪裏來的。而一旦捉到此人,定可知道蛇人的巢穴在何處了。”

我猛地抬起頭,道:“什麽?那還不快去問!”直到此時,我才明白丁亨利的深意。我們與蛇人交戰至今,雖然已占上風,但蛇人卻如雜草一般,總也消滅不了。文侯也命我捉拿蛇人的重要將領回去審問,但問來問去,縱然那些蛇人皮肉被鉛水澆爛,仍然說不知道自己到底從何處而來,就連文侯也無計可施。我不知道那朗莫是不是真的會說出真相,但如果能從它口中得知蛇人的巢穴,那結束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事的契機也終於要浮現出來了。

丁亨利苦笑一下,道:“我原本想瞞住海老,捉住這朗莫後再回去深查海老底細,沒想到昨日我才發現海老竟然與蛇人暗通款曲,將我軍虛實告知城中的蛇人。幸好這些蛇人太笨,居然會分兵出城,被我們各個擊破。隻是如此一來,我的計劃也被他們打亂了。”

我看著他,心中亂成一片,實在不知道丁亨利的話中到底有幾分真實。我沉吟了一下,道:“那海老現在呢?”

丁亨利頹然道:“我沒想到海老居然在我們身邊也安排了人。雖然我讓步天兄看住海老,但風聲走漏,他已逃走無疑。”

他是發現了明士貞吧。我暗暗好笑,丁亨利仍然想瞞住我何從景就在軍中的事實,看來的確不能對他太過推心置腹。我道:“好吧,不過那朗莫是我軍捉住的,我要求我們一同審問。”

丁亨利點了點頭,鬆了口氣,道:“這個自然。”他直到此時才算放鬆了點,微微一笑道 ,“楚將軍,戰爭終於快到盡頭了 。”

說的,是和蛇人的戰事吧,帝國和共和軍的戰事,又將開始了。我在心裏想著,微笑道:“那麽請丁將軍速速與何城主商議,派人至帝都共同審問。”

丁亨利臉上登時僵住了,道:“楚……楚將軍,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道:“意思很明白,丁將軍,你們打過要解決我軍的主意,自然不能太相信你們了,哈哈。”其實我更擔心的是在這個地方審出底細來,蛇人的巢穴定然在南方,如果被共和軍搶先攻入,收編了蛇人的話,那帝國的噩夢就真正開始了。丁亨利縱然正直無私,但我絕對相信何從景,或者那個神神秘秘的南武公子在打這種主意。

對不起了,丁亨利。我默默地想著,又道:“丁將軍,唯有在帝都審問,才能保證兩軍真正的精誠合作。南安城破後,請貴軍選派使節與我軍一同北上。”

丁亨利還想什麽,我一板臉,道:“丁將軍,別的話也不必說了,你是個聰明人,我想我也不笨,大家都心照不宣便是。不過楚某以性命擔保,我們絕不會先行審問的。”

丁亨利看著我的目光像看著一個陌生人。忽然,他的眼神也變得淩厲起來,點點頭道:“楚將軍說得正是。明日,你們也該出發了,到時候我軍使節會來到貴軍中的。”

他的語氣十分僵硬,我心頭也是一陣疼痛。丁亨利縱然對我不是都說實話,但他對我比我對他要坦誠得多。我強抑住心底的酸楚,道:“好,楚某靜候佳音。”

丁亨利淡淡笑了笑。他的笑容裏,已帶了幾分苦澀。想必也覺得沒什麽好說了,他向我行了一禮,解開馬韁跳了上去。我也上了馬,丁亨利看著遠處的城池,道:“看來我們商議的進攻方略都用不上了。”

城頭已有火起,遠遠地傳來一陣陣歡呼,看來南安城的蛇人戰鬥力比我們預想的要弱得多,反攻竟然一舉攻入城中。我詫道:“原來蛇人如此不堪一擊……”本想說丁亨利何必要向帝國請援,但馬上想到這本是海老的主意,便閉上了嘴。丁亨利打馬向前,到了那兩個隨從跟前,揮了揮手道:“走吧。”

看著他的背影,我心裏越發痛楚,但仍是正色道:“丁將軍走好,本督不送。”

丁亨利轉過身,在馬上行了一禮,道:“多謝楚將軍。”

他剛走,小王子已急不可耐,衝過來道:“楚將軍,楊將軍和曹將軍已經殺入城中了,我們也上吧?”

廉字營未得命令,不能輕動,但我看他們也都躍躍欲試。我提起槍,隻想發泄一下胸中這口怒氣,喝道:“好,全軍出發,以首級定功!”見馮奇也要跟來,轉身道:“馮奇,你帶兩個人看住那個蛇人俘虜,別出亂子。”

要殺蛇人,大為困難,即使有鐵甲車相助,但每一戰我們的損傷仍然與蛇人相當。眼下這一戰,我們卻是大獲全勝,他們當然人人都想試試手了。聽得我的命令,廉字營齊聲歡呼,一擁齊上,如一道洪流衝向城門。現在南安城的城門洞開,帝國軍和共和軍也都混在了一處,每個人都隻想多殺得幾個蛇人,士氣也極是旺盛。城頭上,不時有蛇人中刀中槍摔下來,有時也夾雜著幾個人,殺聲隆隆,震耳欲聾。

我和小王子衝在隊伍的最前方,我的眼裏卻不禁滴出了淚水。現在這情形,豈不是高鷲城破時的重現麽? 隻不過我現在又成了勝利者。假如我是蛇人的話,現在也該絕望了吧。
第二十六章 攜手反擊




然而蛇人仍然還有戰鬥力,拚死反擊還是讓我們抵擋不住。我們剛衝到城下,人流已經在退出來了。由於這一次交戰太過突然,也隻是共和軍和地軍團在接戰,水軍團不曾出動,我們的攻勢最終不能持久。好在帝國軍和共和軍都訓練有素,衝進去時有些混亂,退出來時卻是井井有條,不露敗相。此戰蛇人也已遭受重創,隻消發動一次全麵進攻,定可大獲全勝。

小王子見諸軍已在退卻,大是不滿,道:“楚將軍,為什麽不一鼓作氣殺進去?蛇人已經不行了。”

我帶著廉字營駐守在城門以外看著諸軍退卻,防備蛇人趁勢攻擊。那些蛇人想必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大概想到的就是不久以後滅亡之日,並不追擊。我道:“戰爭不爭一朝一夕之功。小殿下,放心吧,蛇人已經被我們打得怕了。現在它們還有負隅頑抗之力,強攻不利,讓他們歇一歇,那它們的士氣便會低落下來,明天便是它們的末日了。”

小王子“啊”了一聲,道:“對了,這便是兵法所雲‘圍必縱之’之理吧,隻是蛇人也會因絕望而反撲麽?”

我道:“肯定會。”我看向城頭,城頭上的蛇人還是密密麻麻的,不過這定是蛇人的全部力量了。它們沒有那個莫朗的視力,不能射箭,隻是在城頭目送著我們。南安城城牆並不算高,隻有五六丈,現在這城牆也已殘破不堪,似乎一觸即潰。

正看著,勇字營已退下來了。曹聞道有些莽撞,我最擔心的就是他殺上了興,孤軍深入之下遭受重創,見他先退回來,我放下了心,迎上去道:“曹將軍。”

曹聞道看到我,在馬上拱了拱手,頹然道:“統製,曹聞道無能,沒想到那夥妖獸還這般厲害,我們居然守不住城頭。”

蛇人不擅守城,卻擅長野戰,尤其是巷戰。曹聞道他們沒有鐵甲車開道,兵力又不占絕對優勢,打不過並不奇怪。我道:“沒關係,兄弟們損傷如何?”

“死傷總在三百上下吧,還好,楊易那兒也有兩百左右。”

我道:“將戰死的兄弟好生收殮吧,如果他們有家屬,撫恤從優。”

曹聞道沒再說什麽,大概也聽我說這種話說得太多了,他隻是撇了撇嘴,道:“統製,收營了吧?明天我們不是要去北門發動總攻麽?”

我勉強壓下心頭的悸動,盡量淡淡地道:“是,收營吧。”

小王子忽然在一邊道:“楚將軍,為什麽不再攻呢? 兵法不是說再而衰三而竭,蛇人擋住我們一次攻擊,現在定然正在慶幸的脫生天,再攻的話他們未必擋得住。”

我看了看城頭,道:“也許它們是擋不住了,不過我們損失也夠不小,休整一下吧。奇計不可恃,以堂堂之兵足以破敵,就不要冒險。”

曹聞道在一邊道:“統製說得很是。小殿下,明日總攻,定可殺個夠本。”

小王子還有些不滿意,我道:“小殿下,你今天已是極其英勇,早早休息吧。要睡不好,明天便不能上陣了。”

小王子嚇了一跳,道:“是,是,我這就去了。楚將軍,我先過去。”

看著他走了,曹聞道忽然“噗”一聲笑了出來,道:“這小子,真不錯。”

我歎了口氣,道:“曹兄,現在總算你也知道人的姓命是最寶貴的了。”曹聞道總讓我想起昔年的柴勝相來,不過曹聞道的脾氣遠遠好過柴勝相。他正扭頭看著城門,聽了我的話,轉過頭道“得了,統製,你這些婆婆媽媽的話我耳朵都聽出繭來了。其實我真的覺得,既然當了兵,就該隨時準備丟命,你想永遠不死一個人,那是絕無可能。若是這些話說得太多,反叫弟兄們有貪生怕死之念。”

我想反駁他兩句,但也找不到話頭。曹聞道說的沒錯,我自己也準備著隨時丟掉性命,平時對士兵訓話,總是說些“生死若鴻毛,為國捐軀,軍人之幸”之類的話,但我怎麽都無法讓自己相信,死是一件幸運的事。就是士兵,大概也有些煩我這樣。我苦笑了一下,道:“有時也多虧你們。大概,我真的不適合當這個都督。”

曹聞道忽然有些局促起來,道:“統製,你別這麽說。你宅心仁厚,事事為士兵著想,又不喜無謂冒險,實是不可多得的大將之才。像楊易,雖然說我佩服他兵法槍術,但要是他當地軍團都督,我曹某頭一個不服。”他想了想,又道,“我覺得,我們這些人一個個就像棱角分明的石頭,而統製你就是泥漿。也隻有泥漿調和,石頭才能築起一道堅城。嘿嘿。”


他笑得有些不懷好意,我知道他又在取笑我那個“泥將軍”的綽號了。五德營中,也隻有曹聞道能和我如此脫略形跡,交談間毫無拘束。我道:“曹兄,我也在想,你和我合作最久,但五德營卻排你為末,實在有些不公平……”

我話還沒說完,曹聞道爽朗地一笑,道:“統製,你這話是把曹某看小了。我自知無過人之處,楊易的兵法,錢文義的整兵,陳忠的力量,廉百策的智謀,都非我所能及,忝居勇字營統領,我倒覺得自己已不錯了。”

我道:“曹兄,你也別看不起自己。也許兵法、整兵、力量、智謀你都不及他們,但你身上有他們沒有的直率。”說到這兒,我心頭忽然有些痛楚,接道,“要是我死了,恐怕最適合接受五德營都督之位的就是你了。”

曹聞道怒道:“死啊活的做什麽,說不準,明天我就戰死了呢。別說了,楊易回來了。”

楊易當初成為五德營之首的仁字營統領時,諸將頗有些不服,其中最為上竄下跳的便是曹聞道了。隻是楊易對曹聞道頗為忍讓,曹聞道也不是不識好歹之人,現在雖然仍然不喜歡楊易,但楊易有什麽分派,他仍是不折不扣地執行。隻是若有楊易在場,他就不愛說話了。這時楊易帶人已經走了過來,我見他一條手臂用布條綁著,忙迎上去道:“楊兄,怎麽了?受傷了?”

楊易道:“被一個蛇人的長槍擦了一下,不礙事。楚將軍,蛇人已無再戰之力,今日還要再攻麽?”

我道:“諸軍商議的計劃是明天,現在我們孤軍作戰,反為不美。先回去休息吧,等一會移營北門,明日便要總攻了。”現在人多耳雜,我想先不和他說我們捉到了那個叫莫朗的蛇人之事。楊易看了看一邊的曹聞道,壓低聲音道:“楚將軍,那個明士貞,我總覺得他的話中有不實之處。此人到底是不是文侯大人伏下的暗樁?”

我道:“文侯大人說過,他並不是。我有點想不通他的真麵目到底是什麽,隻是看他獻上的那個《水雷製法圖》,似乎又不像假話。”

楊易道:“俗話說,未施香餌安得魚。我怕,此人獻出的圖也是個香餌啊。”

我道:“就算是香餌,他又想做什麽?讓我們和共和軍火並麽……”我還沒說完,楊易忽地壓低了聲音,驚道:“火並?難道,他說共和軍有拿下我們之意?”

我猛然間想起我還不曾和楊易他們說起這事,正想細細說一下,卻聽得後麵有人氣急敗壞地衝過來,嘴裏叫道:“楚將軍!楚將軍!”

那是馮奇。我有些不快,馮奇看來確實沒當過兵,不知軍中禁忌。好在現在戰事結束,如果是戰前,他這般氣急敗壞地衝過來,會讓人以為發生了足以滅頂的大事,軍心都被他亂了,隻是現在倒隻有一些士兵看了他一眼,也不見有什麽驚慌,畢竟,這一戰已經結束了。

我打馬迎上前去,揚聲道:“馮奇,出什麽事了?”

馮奇到了我馬前,上氣不接下氣,一是也說不出話來,臉上已滿是驚慌之色,似乎要落下淚來。他帶了帶馬,盡量湊到我跟前,才把一隻手遮在嘴邊,小聲道:“楚將軍,大市不妙,那個明士貞不見了。”

“什麽?”我失聲叫了起來,“他不是渾身骨節都被卸下來過麽?”

馮奇道:“我也想不通,小魏和宋廣曉還被這小子捅了一刀,現在都人事不知,大為不妙。”他們十劍斬向來情同兄弟,這次居然兩個人身負重傷,怪不得馮奇要驚恐萬狀了。我哼了一聲,道:“鎮定些,那個捉來的蛇人俘虜呢?”

馮奇呆了呆,道:“這個……我還沒去看過。”

我道:“快去!”話一出口,見馮奇臉上閃過一絲不悅,心頭也是一凜。雖然那蛇人牽涉到與共和軍的合作還能不能持續的問題,的確比小魏和宋廣曉都要重要得多,但我這樣表示,不免讓馮奇有點不快,因此馬上接道:“馮奇,你快去請蔣醫官給小魏和宋廣曉療傷,定要救回他們。”馮奇因為弟兄受傷而心神不定,情有可原,我也不忍說他什麽。

馮奇答應一聲,帶馬走了,我看了看身後,卻見楊易正在看著我,大概也在猜測馮奇向我匯報些什麽。我向他招了招手,高聲道:“楊兄!”


楊易急急地過來,道:“楚將軍,究竟出了什麽事?”

我道:“快叫幾個弟兄一塊兒過去,那個明士貞出事了。”

楊易眉頭一皺,道:“怎麽回事?有內奸?”

我心亂如麻,道:“我正要去看,你叫幾個靠得住的人跟著。”

明士貞的本事不小,但如果說他能將十劍斬中的小魏和宋廣曉都料理了,再無聲無息地逃走,我絕對不敢相信單憑他一個人能辦得到。甚至,我都有些懷疑那個宋廣曉或者小魏自己就是他的內應,說被捅了一刀隻是苦肉計,所以讓楊易帶人一塊兒過去。楊易又皺了皺眉,道:“還有件事,我……算了,先去看看再說吧。”

他轉身叫了幾個人,我們一起向前而行。莫朗被關在我的後帳中,就在明士貞休養那帳篷邊上,方才因為營中被蛇人突入,現在諸軍都在打掃戰場,搶救傷員,這兒空空蕩蕩一片。走了中軍帳前,我急急向後帳走去,楊易詫道:“楚將軍,你走錯了吧?”

我轉過頭,道:“沒錯,方才廉將軍捉倒一個蛇人俘虜被關在後帳,共和軍攻打南安城,便為捉住這蛇人。”

楊易怔了怔,一招手道:“快過來!”他心思機敏縝密,已知此事不同尋常,幾個士兵聞聲下馬,閃到我們左右。楊易小聲道:“這蛇人知道些什麽?”

我沉吟了一下,道:“現在還不知道,隻是丁亨利對這蛇人極其看重,要求與我們共同審問。”

我們緩步向前走去,剛到後帳前,便見地上躺了兩個人,身下一攤血跡,看號衣正是廉字營士兵。我吃了一驚,搶上前去,楊易卻比我更快,搶到我跟前,對左右道:“小心戒備!”

後帳少有人來,也十分隱蔽,馮奇六神無主,根本沒來這兒看,居然還沒發現這裏也出了事。我扶起地上一個士兵試了試鼻息,見他還有些喘息,道:“快,送醫官處救治!”

這兩個士兵都是當胸中了一刀,中刀處幹脆利落,出手之人本領大不尋常,大概也隻有明士貞才有這個本事。我盯著後帳,喝道:“明士貞!你若在裏麵,就快出來!”

楊易站在我身邊,忽然小聲道:“裏麵好像有人聲!”

我也聽到了裏麵傳來的一聲低低的呻吟。我握住百辟刀,道:“把帳簾撩開!”

兩個持槍士兵走了過來,一左一右,兩杆槍撩起帳簾。帳簾一扯開,看到裏麵情景的人都“啊”地低呼了一聲。乍一看,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定了定神才看清,那是一個人被蛇人緊緊纏著,地上散落著一些繩子。那人正是明士貞,隻是滿麵青紫,身體已被那蛇人纏得看不出來了。這個叫莫朗的蛇人原本就特別長,明士貞又不算高,纏住後隻露出一個頭。我喝道:“快!快把他們扯開!小心點!”

其實也不用太小心,明士貞被纏住,但莫朗也沒好到哪裏去,一把刀插在它身體上,隻露出刀柄,同樣已是奄奄一息了。兩個士兵從明士貞身上解下莫朗時,這蛇人隻是略略動彈一下,眼睛上已蒙上一層白膜。楊易試了試明士貞的鼻息,對我搖了搖頭,道:“不成了。”

我看著莫朗,對邊上一個士兵到:“快去叫蔣醫官過來,馬上來!”

那士兵答應一聲去了。此時明士貞和莫朗都躺在地上,一個人,一個蛇人,同樣動彈不得。楊易仍不敢怠慢,和幾個士兵持械看著。楊易小聲道:“楚將軍,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大概是明士貞要殺這蛇人,沒想到這蛇人掙脫了繩索,反把他纏死了。”

楊易道:“多半如此。隻是這明士貞既已脫困,為什麽不趁亂逃走,反而來殺這蛇人?”

我心亂如麻,但楊易的話讓我心頭一凜,道:“你是說,這個蛇人的確非常重要,以至於明士貞非要殺了它滅口麽?”

楊易點了點頭,低聲道:“楚將軍,此番到南安城來,怪事越來越多,我也實在想不通。明士貞究竟是何許人也?”

明士貞是五羊城望海三皓中海老的親信。海老,何從景,南武公子,丁亨利,蛇人,這些勢力之間究竟是什麽關係?我不由苦笑了一下,即使耳目無所不在的文侯,我想他也不能把這些關係理順。如果丁亨利沒騙我,共和軍中現在海老已與何從景反目,但莫朗身上有蛇人的秘密,明士貞想殺了它,無論對哪一派來說都沒有好處,難道說,海老竟然是蛇人一方的?


我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海老身材矮小,奇醜無比,的確不似普通人,但他也肯定不會是蛇人。為什麽他要幫助蛇人?驀地,我又想起當初武侯帳中的高鐵衝來了。高鐵衝同樣身材矮小,奇醜無比,但也不是蛇人,可是高鐵衝卻是蛇人的內應。難道說,蛇人竟然是一些人手中的工具麽?

我越想越覺得不對,身上也越來越冷。這樣的想法,以前一直隱約有些,但總覺得有些人借蛇人的力量來消滅我們,實在有些不可思議。蛇人畢竟是些異類,高鐵衝、海老這些人即使借蛇人之力消滅了我們,對他們又有什麽好處?何況,在五羊城與海老的一席交談,總讓我對這個矮小而醜陋的老人有種說不清楚的敬畏。在這個老人身上,似乎有種奇異的力量是我根本無法了解的,我總也無法讓自己相信,宣稱萬物皆是平等的海老竟然想把人類消滅掉。可是,不這麽想,又無法解釋海老現在的所為究竟是什麽意思。帝國軍和共和軍的同盟,在海老的全力支持下建立起來了,可是現在又是他竭力要破壞這個同盟,其中到底有什麽秘密是我尚未知曉的?

我正想著,一個士兵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都督,蔣醫官來了。”

我抬起頭,卻見蔣一模提了個藥箱,正站在我跟前,向我行了一禮。我道:“蔣醫官,快看看這個蛇人。”

蔣一模一怔,道:“蛇人?”他正要放下醫箱,聽我這麽說,大概以為自己聽錯了。我道:“是蛇人,看看它還有救嗎?”

蔣一模走到莫朗身邊,有點莫名其妙。莫朗雖然不能動彈,但幾個士兵還是按住了它,以防它暴起傷人。蔣一模抓起莫朗的一隻手,搭了搭,咋舌道:“楚將軍,這個……”

我見他麵有難色,道:“怎麽了?”

蔣一模道:“我真不明白該如何給這蛇人看傷,它可沒脈可搭的。”他看了看莫朗周身,道,“好像,別的地方也搭不了脈。”

蛇人渾身都是鱗片,就算手背也長滿了鱗,蔣一模的確是無從下手。我心裏歎了口氣,楊易在一邊道:“蔣醫官,那你看看邊上那人還有救嗎?”

蔣一模如蒙大赦,趕緊放下莫朗的手,搭了搭明士貞的手腕,半晌,歎了口氣道:“楚將軍,恕我無能,此人肋骨齊斷,氣息全無,已是死了。”

如果明士貞不死,說不定還能問出些事來,現在就隻能救回莫朗了。我道:“蔣醫官,你試試,無論如何也要救回這蛇人。它身上好像隻受了這一處刀傷,你看看還有救沒有?”

蔣一模沉吟了一下,也沒說話,忽然伸手到莫朗胸前撫了撫。蛇人身體很長,但上半身與人相去無幾,前心也沒有鱗片。他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不過蛇人好像很不容易死,我見過頭被砍掉的蛇人還能在地上爬。好在這把刀沒有血槽,否則這蛇人必死無疑,我先把它起出來,縫合傷口再說吧。”

我點了點頭,走到那蛇人邊上,楊易也走了過來,我們一起扶住蛇人。如果是人,這樣一刀紮下,肯定活不成了,不過蔣一模說得也對,蛇人的生命力極強,而且明士貞的刀因為沒有血槽,紮進去後血沒有流出多少,不然就算蛇人,多半也會因失血過多而死。

我和楊易扶住蛇人,另幾個士兵也按住了它身體各部,蔣一模打開藥箱,從中取出幾把尖頭夾子,又拿出一根針來,穿好了羊腸線,道:“楚將軍,楊將軍,你們小心,起刀時它可能會動的。”

我點了點頭,道:“知道了,你起刀吧。”醫官起刀,對手法要求也高,起得慢了,反而會讓傷口更大。蔣一模深吸一口氣,握住刀柄,忽地一縮,“當”一聲,我眼一花,那把短刀便已被拔出,莫朗的身體登時一顫。雖然它受傷極重,但負痛之下的掙紮還是讓我身子一顫,楊易更是腳下一滑,險些脫手。蔣一模的手法當真高強,還不等血從傷口噴出來,他左手一晃,三把尖頭夾夾住了傷口,右手的針極快地穿梭,我還沒看清,他已經在傷口上縫合了七八針,開始打結了。而此時,傷口處的血隻是湧出了少許一些。

等蔣一模縫好了傷口,拿塊紗布把傷處包好,又在莫朗胸口探了探,這才長籲一口氣,道:“楚將軍,現在沒事了,就看這蛇人撐不撐得到明天。”


我也鬆了口氣,直起身來,對楊易道:“蔣醫官,謝謝你,還得麻煩你去救治受傷的弟兄們。楊兄,去洗洗手吧,再請工正來做個架子,牢固些,把這蛇人綁在上麵,平時派兩個人輪班日夜看守,不能再讓它掙脫了。”方才莫朗已經掙脫了繩索,如果不是明士貞突然殺出來捅了它一刀,方才混亂之下,大概它早就逃了。現在它受傷雖重,但我也不敢再大意。

我們走出營帳,一邊的親兵已端了盆水過來。我洗著手上的血汙,楊易走到我身邊,卻是肅立不動。我道:“楊兄,一塊兒洗吧。對了,你方才不是說還有件事麽?”

楊易“嗯”了一聲,道:“對了,楚將軍,我領兵殺進城時,發現蛇人在城裏,挖得到處是坑,地上鋪路的石板也被翻得亂七八糟。”

我一怔,道:“這也一樣?”

當初我們反攻入東平城時,我就看到裏麵到處有挖掘的痕跡。蛇人用泥土在城頭修築工事,所以當時也並沒有覺得奇怪,後來反攻下一些小城池村落時,便不曾看到蛇人做這等事。隻是南安城牆上,蛇人並沒有修築什麽,它們是在做什麽?

楊易道:“我也想不通。因為進城時間不長,也沒細看,似乎挖得並不算深,也不像是為了阻礙我們。大概,因為時間太緊吧。”

他說的也很不肯定,也許覺得自己的猜測實在也有點說不過去。我道:“大概也是如此。別想這些了,如果這莫朗真知道些什麽,我們就可以明白了。”

楊易道:“楚將軍說得是。”他看了看天空,有些憂心忡忡地道:“攻下南安城,已是勢在必成了,我擔心的倒是共和軍的舉動。他們到底還會做出些什麽事?”

這時馮奇從一邊走了過來,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明士貞失蹤,他難辭其咎,因此臉色也有些惶恐。我道:“小魏和宋廣曉兩人如何?”

馮奇臉上很是難看,道:“小魏算是救回來了,可是宋廣曉他……”他的聲音已有些哽咽,忽地跪倒在地,道,“楚將軍,小人大意,以至鑄成此錯,請楚將軍責罰。”

我把明士貞交給十劍斬看管,馮奇是十劍斬的首領,出了這事,照理他是難以脫卸責任的。但他把過錯全攬在自己身上,而十劍斬中也死了一個,我實在不忍心再罵他。我歎了口氣,道:“好吧,罰你一個月軍餉。宋廣曉家還有人麽?好好撫恤他的家人。”

馮奇眼裏湧出了淚水,道:“稟楚將軍,我們十人都是孤身一人。楚將軍,我想把宋廣曉的屍身帶回帝都安葬,請楚將軍準許。”

以前陣亡將士都是就地安葬的,因為長途運輸實在不便。開了這個口子,若是所有陣亡將士都要運回去,那就麻煩了。我想狠下心來說不許,但這話實在說不出口,楊易也看出我的為難了,在一邊道:“馮將軍,軍中有令,陣亡將士一律就地安葬的,你也別為難楚將軍。”

馮奇磕了個頭,道:“我也知道,但宋廣曉與我情同手足,還請兩位將軍格外開恩。我們也商量過,若不能攜回屍身,就算帶回骨灰也好。我們兄弟十人有約在先,無論如何,死也要魂歸故裏。”

楊易也沒話好說了。現在土葬雖多,但火葬也有不少,帶瓶骨灰回去,也不算如何。楊易不敢答應,看了看我,我歎了口氣,道:“好吧,你去辦吧。”

馮奇又磕了個頭,道:“多謝兩位將軍。”看著他起身而去,我歎了口氣,道:“楊兄,我真覺得對不起軍中弟兄。”

楊易也歎了口氣,道:“封侯將軍事,戰士半死生。頭顱輕一擲,空有國殤名。閔先生此詩,在軍中流傳甚廣,士兵的苦處,實在難以想象。你已經算做得很好了,聽說有些部隊三天兩頭鬧嘩變,以至於要拉壯丁從軍,地軍團從沒出過這種事。”

我想了想,道:“攜帶骨灰回去,也是個好辦法。一律就地安葬,雖然省了不少事,但弟兄們為國捐軀,死了也不能回歸故裏,實在太對不住他們的英魂。以後如果想帶骨灰回去的話,就一律放行,在輜重營專門安排一隊人做這個事。我縱然不能為他們做太多,但死者已矣,生者為他們做這一點事,總是應該的。”



楊易有些遲疑,道:“隻是,楚將軍,這口子一開,恐怕在諸軍中你要成為眾矢之的,另外幾部將領說不定會罵你市恩賣好。”

我心中一陣煩亂,道:“我也不想再往上爬,做到地軍團都督,足夠了,他們愛罵不罵吧,大不了我解甲歸田。說實話,我真的不想再打仗,行伍之中,難免亡於刀槍之下,我寧可老了,帶一群兒孫整日嬉鬧,最後安安靜靜死在一張躺椅上。”

楊易笑了笑,但笑容也有些苦澀,道:“你的誌向可不算大。”他搖了搖頭,道:“既然死者已矣,就別說這些活啊死的事了,現在首要之事是消滅蛇人,別的,以後再說吧,走一步是一步。”

他跳上馬走了。看著他的背影,我竟然覺得有些說不出的落寞。也許,他看我的背影也是一樣吧,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出了刀槍,我們還能做些什麽?

“使臣便是那丁亨利麽?”

文侯看著我呈上的那《水雷製法圖》,又看了我和鄧滄瀾一眼,鄧滄瀾用眼光瞟了我一下,輕聲道:“正是此人。楚將軍生擒的那個叫莫朗的蛇人暫時關押在天牢。”

莫朗是地軍團捉來的,文侯本該問我才對,可是他卻隻在問鄧滄瀾。他想了想,抬起頭道:“楚休紅,在路上你可曾審問過?”

我伏倒在地,道:“稟文侯大人,末將與丁亨利將軍有約在先,到時一同審問,因此未敢擅作主張,還請文侯大人主持審問。”

南安城戰士結束的第二天,沒想到丁亨利便帶同隨員前來,說是他願為人質,隨我一同入帝都。我答應了丁亨利一同審問,也許是因為他對我一直都坦誠以對,我卻對他屢屢提防,因此我隻想守住對丁亨利的承諾。但是如果我對文侯說隻是因為我答應了丁亨利,文侯恐怕會著惱,說我頭腦冬烘。現在捧他一下,一來可以讓文侯覺得我對他仍是中心耿耿,凡是不敢擅專,二來也可以將我未在路上審問的原因扯開。

果然,聽我這樣說,文侯歎了口氣,道:“楚休紅,你實在錯失良機了。你本該在路上審問完全,再將這蛇人殺了,隻說路上突染時疫,那麽這個丁亨利也無話可說。”

突染時疫一類的話也是推托時的套話,蛇人染不染得上這種病我都懷疑。我跪在地上,伏頭道:“末將知罪。然我帝國以誠待人,實不可失信於遠人。”

文侯哼了一下,低低道:“冬烘。”他歎了口氣,道,“楚休紅,你越來越叫我失望。”

文侯這話有些重,我一怔,也沒辦法回話。鄧滄瀾在一邊見我尷尬,忙也跪下道:“大人,那蛇人受傷甚重,在路上一直都昏迷不醒,此事不可苛責楚將軍,還請大人明察。”

我對鄧滄瀾一陣感激。鄧滄瀾與畢煒都是文侯最親信的人,但鄧滄瀾到底和畢煒不一樣,如果此番出征,我是和畢煒同去,他現在不落井下石,我就得千恩萬謝了,根本不會想他會為我說話。

文侯哼了一聲,道:“好吧,你們征戰辛苦,今年也要天涼了,現在戰事已少 ,就先歇息一兩個月,讓何從景和蛇人糾纏一陣再說。”他站起身,道:“審問那蛇人莫朗一事,我會安排的。”

他這話是將我和鄧滄瀾都排斥在審訊之外了,我們也沒有話好說,行了一禮道:“遵命。”

文侯這時倒笑了笑,道:“你們一直征戰在外,也少有閑暇的日子,難得四相軍團都回來了,今晚我設宴為你們接風,去醉楓樓吧。洗個澡,帶你們屬下的高級將官過來。”

文侯以前也時常宴請我們四相軍團,現在因為和蛇人屢屢征戰,和他接觸漸少,也很少有一起宴飲的機會。但我也知道,我既不能像當初那樣對文侯言聽計從,文侯也不會對我再像那時一般推心置腹。

回到營中,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我叫五德營統領出發。

飛羽的傷已經好了,我騎在馬上率先而行,看看帝都的市容。現在帝都確是越建越好,大路寬敞,兩邊房屋也大多翻新,因此帝都居民十分感激帝君之政,時不時傳來歌聲,也是歌頌帝君的,什麽“微君之故,胡瞻此華堂”之類。我們一行六人走著,心境倒也開朗了許多。舞刀弄槍久了,這樣在街上散步的機會也不多。



正走著,前麵忽然一陣亂。我道:“出什麽事了?”錢文義手搭涼棚看了看,道:“沒事,是執金吾在收要飯的進卑田院。”

我詫道:“卑田院?那是什麽?”

地軍團沒戰事時,五德營輪番休整,此次支援南安城,義字營和信字營就留守東平城,沒等我們回來就已回帝都休整了,因此錢文義對帝都的現狀知道得清楚得多。聽我問起,錢文義道:“因為連年征戰,百姓流離失所,不少人流落到帝都來。鑒於難民越來越多,有礙觀瞻,文侯大人向帝君上疏安置,凡是身強力壯者準許城外開荒種地,三年不納賦稅,老弱婦孺實在無自給能力的,就設卑田院供養,不得任意乞討,這些要飯的想必是今天剛來的難民吧。”

我道:“這也是好事啊,那些人為什麽不原意去?”

錢文義歎了口氣,道:“事是好事,但卑田院供養豈是好受的,勉強糊口而已。而且卑田院分男院女院,不得男女雜居,而且不養幼兒,幼兒都有人領養,因此帶孩子的大多不願去卑田院。”

我呆了呆,道:“這麽說來,這樣子也實在有些不通情理。文侯大人知道麽?”

錢文義還沒說什麽,卻見一個女子尖叫著“還我!還我孩子!”,還夾著孩子哭聲。我一打馬,道:“走,過去看看。”率先跑了過去。

到了跟前,卻見一群人圍在一處,幾個身著執金吾製服的人正與一個女子拉拉扯扯,那個女子蓬頭垢麵,一隻腳已斷了,竟是個殘廢,懷裏抱著個六七歲的孩童,那小孩正嚇得號啕大哭。我喝道:“做什麽?”

執金吾中有個士兵扭過頭,見我們六個都騎著高頭大馬,倒也不敢怠慢,迎上前來道:“我等執金吾正在公幹,請問幾位是……哈,那不是曹將軍麽!”

曹聞道見那人認識自己,皺起眉頭想了想,道:“你是……”

“小將執金吾百夫長林武,曹將軍,當初你曾經訓練過我們的。”

二太子伏誅後,文侯對禁軍進行了改製,大大整編了一番,曹聞道當初曾被借到執金吾去當教官,因此現在的執金吾和當初呂征洋的執金吾大不相同了,這幾個執金吾士兵便顯得精明幹練。曹聞道也展開笑容,道:“是你啊,我還記得和你一隊的那個叫……叫陸沐沂的,他的槍法很不錯。”

林武臉上閃過一絲憂色,道:“陸沐沂已經去世了。曹將軍,你們回來休整麽?這位將軍是……”

他看向我,錢文義在一邊道:“這位便是地軍團都督楚休紅將軍。”

那士兵聽得我的名字,驚叫一聲道:“楚將軍!”他一說,幾個執金吾士兵都走上前來向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我本想斥責幾句,但他們如此恭敬,這話便怎麽也說不出口,在馬上還了一禮,道:“列位兄弟,這婦人怎麽了?”

林武道:“她一腳殘廢,也養不活孩子的,我們要帶她去卑田院,她又不肯去。”

我看了一眼那個女子。這個女子粗眉大眼,一看便是農家女子,年紀應該也不太大,懷中抱著的孩子此時還在抽泣。我道:“是因為到了卑田院,便要與她兒子分開吧?”

林武遲疑了一下,道:“他自顧不暇,若是有人願收養她的兒子,自然要送出去的,不然她也養不活,這是卑田院院規。”

我心頭略略一痛。文侯定下這種規定,本意就是讓人口能更快地增長,但母子天性,這等強迫她與幼子分開,實在有些不近人情。我道:“她若是能養活自己兒子,便不用被收養了吧?”

林武道:“這個自然。隻是……”他看了一眼那驚魂未定的女子,也不說話。

我道:“養她兒子到十六歲,得多少錢?”

林武不明白我的話是什麽意思,道:“卑田院分發口糧,每年每人也隻一個金幣。加上衣褥之類,養她兒子到十六歲,十個金幣也該夠了。”

我暗自歎了口氣。我現在是偏將軍,俸祿已是每年三千金幣,照這樣養法,我一年可以養上三千人了。我從懷裏摸了摸,拿出一袋金幣來,數了數,有十六個金幣,還有些零碎小錢。我把那些金幣都拿出來,道:“把這十六個金幣給她吧,這樣她便可以養大她兒子了,總不用去卑田院了吧。”


林武一呆,接過金幣,向我行了一禮道:“我代她多謝楚將軍。”轉身走到那些同伴身邊低聲說了些什麽,那個女子睜大了眼,似乎也沒聽清我們在說些什麽。我一陣心酸,對楊易他們道:“走吧。”走出一程,還聽得林武在對那女子說:“這兒有十七個金幣,三十個銀幣”雲雲。

到了醉楓樓,裏麵已是高朋滿座。我們下了馬,已有文侯府兵在一邊牽過,讓人傳上去,甫一上樓,便聽文侯爽朗的笑聲道:“地軍團楚將軍到了,哈哈,四相軍團這回都到齊了。”

我率楊易他們五人到文侯座前跪下行禮,落座已畢,卻見這堂上設了四邊座位,我的位置是居左,鄧滄瀾居右,我這一側是邵風觀,畢煒坐在鄧滄瀾那邊,文侯對麵還設了幾席,卻尚是空的。文侯待我坐下,笑道:“楚休紅,你來得可是晚了些啊。”

我站起身行了一禮,道:“末將路上有些事耽擱了,還望大人恕罪。”

文侯笑道:“不必拘禮了,今日難得四相軍團都在座,大家脫略形跡,不醉無歸,除風月之外,不得談論他事。”

這情景,依稀便是當初第一次來這裏時的樣子了。當時我還記得文侯為太子與一個歌姬花月春拉皮條,讓我還有些看不起。不過當時太子還能微服來此,現在他已成帝君,再不能來這裏了。

我們都坐了下來,因為文侯在座,邵風觀也隻是點了點頭,頷首致意,畢煒卻連正眼都不看我。四相軍團中,地軍團編製最大,我帶來的人也最多,鄧滄瀾的部將有四人,畢煒身後坐了三個人,風軍團人數雖然最少,但邵風觀身後卻也坐了三人。坐了一會,卻不見酒菜上來,隻是一班樂人吹拉彈唱,還有流水價上些小點心。我正有些奇怪,要問問一邊的邵風觀,卻有個人忽然進來,到了文侯麵前跪下施禮道:“大人,客人都來了。”

還有客人?我不禁有些詫異,文侯卻一下站起,道:“有請。”

能讓文侯站起來迎接的人到底是誰?一邊邵風觀忽然低低道:“楚兄,是共和軍。”

丁亨利!我恍然大悟。丁亨利是隨我一同回來的,來了以後他自有客館安歇,隻是我萬沒想到文侯居然也請了他。難道,文侯也有拉攏他之心麽?我不由暗笑,想起當初在五羊城他曾獻計要留下我的事。這回輪到他到了帝都,文侯可不像他那樣君子,若是他不肯轉投帝國的話,可沒那麽容易過關。雖然也有些擔心,但我多少有點幸災樂禍,想看看丁亨利該如何應付。

正想著,卻聽得扶梯響亮,丁亨利的聲音響了起來:“甄先生過譽,丁某愧不敢當。”多半是文侯說了什麽讚譽他的話了。我不等他進來,已先站了起來,楊易曹聞道他們也隨我站起,邊上的邵風觀見我站起來,也一下站起身,揮揮手,他身後的人便都立直。我們這一起立,鄧滄瀾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隨著站起,剩下了個畢煒,到這時不站起也不行了。他與丁亨利沒什麽交道,站起來時臉上部情不願的。

我們剛齊齊立正,文侯已與丁亨利走了進來。見我們全都站得筆直,丁亨利一怔,還沒說話,文侯已搶道:“丁將軍,這幾位你也該都認識吧,今日俊彥齊聚一堂,真是難得的盛事。”

丁亨利滿麵春風,道:“甄先生太客氣了,幾位將軍大多見過麵,這位想必是畢煒畢將軍吧?”

畢煒滿麵虯髯,丁亨利現在也是留了一部胡須,倒與他相映成趣。隻是丁亨利的胡須是金黃色的,而且長相也較畢煒儒雅得多。畢煒見丁亨利問到自己,道:“正是在下,丁將軍好。”

丁亨利拱了拱手,道:“久仰久仰。”他轉身向鄧滄瀾也問了好,又向我走來,和邵風觀打過招呼,才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在下在霧雲城這幾日,還望將軍多多關照。”

我正與他客套著,臉上忽然隱約刺痛,似乎有一道極其淩厲的目光看向我。我吃了一驚,抬頭看去。目光是從丁亨利身後射來的,丁亨利此番前來,隨身隻帶了一百多個親兵,今日赴宴,也隻帶了四個隨從而已。我抬頭看去,也隻覺四個人一般的平庸,不禁有些詫異。

此時丁亨利已然落座,與文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文侯所言,淨是些風月之事,我一直以為丁亨利一心都在行伍之中,哪知他談起這些事來倒也口若懸河。隻是我根本沒心思聽他在說什麽,隻顧想著方才那道目光。我征戰已久,應該不會疑神疑鬼地弄錯,方才丁亨利身後確是有個人看了我一眼,可是我卻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個。

難道,丁亨利身邊還帶了個極厲害的隨從麽?丁亨利孤身赴帝都,肯定也要防一手,帶的隨從絕對不會簡單。好在他也不會和我們動手,他的隨從就算再厲害,也與我無關。

我豎起耳朵仔細聽著文侯和丁亨利的對話。文侯談吐風趣,引經據典,妙諦紛呈,丁亨利雖然沒有文侯這等淵博和口才,答上一句卻也毫不露怯。我總以為兩人會說一說明日審問那莫朗的事,哪知他們卻無隻字涉及。丁亨利身後侍立的四人紋絲不動,都如泥塑木雕一般。聽著他們說話,我也食不甘味,都不知在吃些什麽。

酒宴結束後,時近午夜。丁亨利一行是客,先送他們回去後,我們也該回去了。邵風觀手腳最快,站起身行了一禮,正要告辭,文侯忽道:“風觀,滄瀾,阿煒,休紅,你們四人再陪我一會吧,其餘人先回去休息。”

我略略一怔,但也知道文侯定然有什麽秘事要吩咐了。邵風觀聞聽,卻是聲色不動,道:“遵命。”

我們帶來的諸將都是各軍團中的骨幹,但文侯所言,定是極機密的要事,他們也不得與聞。十幾個人魚貫而出,畢煒和邵風觀座位近門,他們的屬下先出去,每人出去前又不可失了禮數,要向文侯與我們四相軍團都督行過禮,因此地軍團和風軍團還要再等一會。我正要坐下,邵風觀身後一人走出來,到我跟前行了一禮,道:“楚都督,小將有禮。”

這人很有點眼熟,但我一時卻記不起來,正在回想,曹聞道忽然叫道:“趙子能!”他這般一叫,我猛然間想了起來,這趙子能原是西府軍第一軍驍騎,當初周諾傳我八陣圖時便是讓趙子能前來傳授的,沒想到他現在到了風軍團。隻是曹聞道大概也有些詫異,因此叫得甚響,正在一邊與鄧滄瀾說些什麽的文侯也驚動了,笑道:“曹聞道將軍原來識得趙子能將軍啊,真是故友重逢。”

曹聞道他們作為五德營統領,現在也已晉升為下將軍,文侯認識他倒也不奇怪,但趙子能貌不驚人,應該是到風軍團不久,文侯居然也知道他的名字。曹聞道見文侯居然認識他,破覺意外,一時連話都說不上了,趙子能卻淡淡道:“稟大人,末將昔年在司辰伯陶爵爺麾下時,曾受楚都督恩惠。”

當初我受命增援符都城,後來和陶守拙聯手做掉了周諾,這趙子能不算高級將領,但他既然名列周諾編出八陣圖的智囊團,自然屬周諾一派了。不知他如何躲過了事後陶守拙的清洗,想來在西府軍也呆不下去,所以才會加入風軍團吧。聽他說受我“恩惠”,我便想起周諾之事,心頭不禁一沉。當初周諾兩大弟子,一個背叛,另一個唐開也在西府軍呆不下去。雖然唐開對我也頗為感恩,但他後來還是加入了水軍團,沒有入地軍團,恐怕心裏一直對我都有芥蒂在。我不知道這趙子能這話到底是不是反話,但看趙子能談吐,似乎又不像是因為周諾死在我手下而懷恨的樣子。

等人都散盡了,文侯的兩個隨從這才退了出去,將門也掩上了,文侯這才低低道:“四位將軍,你們對這共和軍丁亨利怎麽看?”

畢煒是初次見他,搶著道:“南邊蠻人,也沒什麽了不起。”

他話音剛落,邵風觀道:“大人,末將倒以為,這丁亨利若隻知兵法,不過老行伍而已,但此人八麵玲瓏,則大是勁敵。”

他似乎有意在和畢煒抬杠,畢煒大不服氣,道:“他就知道吃喝玩樂,有什麽了不起?”

邵風觀冷笑一聲,道:“丁亨利若隻知吃喝玩樂,那他也不會隨楚將軍千裏北上,隻為共同審問那蛇人了。”

畢煒還要說什麽,文侯道:“阿煒,不用說了。有些事,你還要向風觀多學一點。”

現在畢煒在文侯跟前比邵風觀要親近多了,畢煒見文侯這般說,也不敢再說什麽。文侯看向我和鄧滄瀾,道:“滄瀾,休紅,你們以為呢?”

鄧滄瀾躬身行了一禮,道:“此人心思靈敏,且深通兵法,末將以以為,若得將此人收為己用,當是一大臂助,望大人明察。”

文侯道:“是麽?”他轉向我,道:“休紅,你以為如何?”

我心頭暗笑,鄧滄瀾這話,當初在我出使五羊城時丁亨利也向何從景說過吧,隻是何從景卻一直看我無足輕重,所以後來他放了我,何從景看來也沒責怪他什麽。現在當真是三十年風水輪流轉,果然輪到他頭痛了。我正想加一把火,附和一下鄧滄瀾,讓丁亨利大大頭痛一番,一躬身,正想這麽說,心頭忽地一凜。

丁亨利對我,雖是兩國之人,卻說得上“坦蕩”二字。當初他要留下我,實在可以說是輕而易舉,但明知我不會投靠共和軍,日後我們兩人定有兵戎相見的一天,他還是把我放了。想到這兒,我心頭一軟,道:“稟大人,末將以為,此人才華橫溢,但肯定不會為我所用的。眼下兩軍同盟,實不可行此親痛仇快的下策。”

文侯淡淡一笑,道:“果然。丁亨利生具異相,若能為我所用,當真不錯。不過此人談吐隱隱有刀兵森嚴之相,確實不會從我,滄瀾,這個點子雖好,卻是行不通的。”他頓了頓,眼裏忽地冒出一絲殺氣,道:“隻是我擔心的,倒是坐在他身後左手的第二人。”

文侯這話,讓我們四人都大吃一驚,畢煒道:“那四個不都是那南蠻子的隨從麽?”

文侯道:“那四人一般相貌平淡無奇,也沒有什麽出眾的氣度,但他們乍到時,我突然見他身後左手第二個眼中冒出一股森嚴之色。這等氣度,當有王者之相,絕非做人隨從的!”

文侯竟然如此讚揚一個隨從,我們更是吃驚。旁人還好,畢煒已是打翻了醋壇,道:“大人,丁亨利所用的隨從各有本領,自是不假。隻是一個小小隨從,大人未免看得太重了吧。”鄧滄瀾也道:“是,大人,末將也以為如此。”聽他們的意思,自是不信。

不,不對,文侯決不會看走了眼的。我心中想著,當時我也感到了一瞬間那人淩厲逼人的目光,雖然馬上就消失了。那人的注意力是集中在我身上的,也隻一刹那,居然逃不過文侯的眼睛,隻是此際文侯也有些迷茫,喃喃道:“不對,我不會看錯,這人似乎比那丁亨利更難對付。”

文侯這種評價也實在讓我接受不了。不管那人如何深藏不露,肯定超不過丁亨利的,也許,文侯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吧。我想著,文侯卻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卷軸來,道:“大家先看看這個吧,楚將軍從南安城帶回來的。”

他把卷軸一展開掛起來,我就“咦”了一聲。從明士貞那裏拿來的卷軸是帛的,很柔軟,因為當初幾個人傳看,都有些皺了,文侯展開這張卻十分平整,而且奇怪的是,這似乎並不是帛,比帛要厚一些,硬一些。聽得我的聲音,文侯笑了笑,道:“順便說一下,原圖已經給工部細細研習,這是我讓人複製的圖。”

鄧滄瀾和畢煒都睜大眼睛看著,連邵風觀的興趣也提了起來,他道:“大人,末將有一事不明,這帛怎麽這麽白,這麽硬?有幾層在內?”

文侯道:“此是工部張尚書從天水省所貢繭紙中得到啟發,最近方才製成的樹皮紙。雖然比不上帛書和羊皮紙牢固,但因為是樹皮做的,甚是便宜。從明年開始,文武二校的學生便用這種樹皮紙抄寫教材了。”

我記得當初我與唐開所率西府軍貢使團一同回到帝都的路上,曾見過夜摩大武所用的繭紙。隻是繭紙頗為難的,沒想到張龍友竟然能舉一反三,用樹皮造紙,實是令人佩服。這時鄧滄瀾在一邊道:“那麽說來,書便是人人都買得起了?”

本來帛書和羊皮紙都貴得嚇人,一本薄薄的書夠得上中產人家數日至一月的開銷,因此家有藏書的盡是些達官貴人,甚至有平民一輩子都不曾摸到過書。現在文武二校雖然都已開禁,但平民入學雖易,學習時總要有書本冊頁,這筆開銷仍然不是一般人負擔得起的,我聽說有些文校學生因為買不起帛書和羊皮紙,隻能以泥板寫字。如今樹皮紙生產既易,價格也便宜,書的價格自然大大降低,最能得益的便是這些學生了,張龍友有此發明,實是造福眾生。

文侯點了點頭,道:“現在工部正在鼎湖邊上建造廠房,大概兩月之後便能投產,每日可造紙百餘斤。”他大概覺得這個“百餘斤”不太直觀,指了指卷軸道,“百餘斤樹皮紙,大概相當於三四千張這種卷軸。”

鄧滄瀾麵有喜色,道:“這麽多?”他頗好讀書,平時就常常手不釋卷,一說到書,登時有點眉飛色舞。文侯道:“先不要說這些了,你們看看楚將軍帶來的這個水雷圖吧。”

複製這張圖的定是個高手匠人,複製得和原圖一般無二,連落款的虛心子的印章也一模一樣。水雷圖雖然是我拿來的,但和火軍團與水軍團的關係更密切一些,我也看不出什麽來。畢煒掃了一眼,喝道:“好東西!設計這水雷的人是誰?”

文侯道:“這裏有個章,叫什麽‘虛心子’,想必是法統上清丹鼎派的人。楚將軍,你認得這人麽?”

我站起身,道:“稟大人,這虛心子原是東平城法統,如今在五羊城中。”

文侯點了點頭,道:“我隻道天下英才,盡入我彀中,但草澤遺珠,在所難免,可惜了。”他說“可惜”自然是可惜未能將虛心子收入麾下。

鄧滄瀾和我一同回來,路上也曾看過這水雷圖,但此時仍然看得十分仔細。他道:“大人,工部對這水雷如何說?”

文侯道:“張尚書薛侍郎二人都看過,大為心折,說這水雷落想奇僻,構思不凡,尤其這觸發之機,極是精巧,實是別開生麵。工部已按此造出十枚水雷試用,頗為得力。隻是,我實在想不通將這圖給楚將軍的那個明士貞,到底是什麽用意了。”

水雷有用,自是好事,但這樣一來明士貞的舉動就更顯得古怪了。五羊城最強的是水軍,那支水軍與水軍團不相上下。水軍團因為李堯天征倭失敗,元氣大傷,現在他們的實力恐怕還在水軍團之上。原本他們有了水雷,水戰便占了絕對優勢,但水雷之秘被明士貞揭破,水軍團與五羊城水軍的實力差距便拉近了一大截。但明士貞明明不是文侯埋下的暗樁,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沉吟著尚不曾回答,鄧滄瀾道:“大人,這明士貞確實奇怪。按理他獻圖之舉,對我們大有好處,但那莫朗知曉蛇人的秘密,他卻要去行刺,難道說這人是蛇人內奸麽?”

文侯聽鄧滄瀾這麽說,眼中忽地現出一片迷茫,道:“什麽?”他垂下眼瞼,又陷入了沉思。我們四個不敢打擾他,隻是侍坐在側,連大氣都不敢出。半晌,文侯忽地抬起頭,道:“四位將軍,戰事恐怕更要激烈了。從今日起,四相軍團加緊訓練,餘事不必多管。”

他想了半天,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們都有些大失所望,但也不敢多嘴,齊齊站起,躬身一禮,道:“遵命。”

文侯道:“工部已加緊製造水雷。滄瀾,你要讓水軍團盡管熟悉以水雷作戰。”他頓了頓,道:“今年已是十月中了,蛇人每到冬日便龜縮不出,戰事甚少,你們幾個軍團務必要抓緊時間訓練。畢煒,火軍團在四相軍團中威力最強,但共和軍既然也有了火炮,就不必再加意防範,趁這幾個月火軍團與水軍團合流,一起多加訓練。”

畢煒一挺胸,道:“末將在,大人請吩咐,末將萬死不辭。”他一臉虯髯,長相越來越威武,可溜虛拍馬的水平倒越來越高了。

文侯吩咐鄧滄瀾和畢煒聯合訓練,卻未有片言及於我和邵風觀,我心裏不免有點不好受。本來地軍團作為四相軍團中的主戰部隊,我這個地軍團都督順理成章,隱隱也有四相軍團之首之勢,但現在倒似乎鄧滄瀾坐了首席。

正想著,聽得文侯道:“風觀,你的風軍團趁如今閑暇,加緊訓練部隊,不可大意。”邵風觀答應了一聲,文侯把頭轉了過來。我心知定要吩咐我了,多半也是讓地軍團好好訓練之類的話,正準備答應,哪知文侯卻站了起來,道:“大家先回去吧。戎馬倥傯,趁這時候多多休息。”

文侯居然沒吩咐我?我心頭一沉,抬頭看去,正好看到畢煒有點幸災樂禍看著我的眼光。但我沒理他,正想再問一下,但眼中一見到文侯,心中又是一震。文侯吩咐我們時,向來斬釘截鐵,堅毅至極,但他說這話時,臉上突然浮現出蒼老之色,仿佛轉瞬間又老了十歲,剛站起身要和別人一起行禮向文侯告辭,文侯忽道:“楚休紅,你等一下,與我一同回去吧。”

我吃了一驚,畢煒在一邊也是大為驚愕,眼中已是掩飾不住的妒忌。我屈膝跪下,行了一禮道:“遵命。”

當初文侯帶我出去議事,讓我坐他的車一同回去,那是常事,但現在已經很久沒這樣過。我站在文侯身邊,看著鄧滄瀾畢煒邵風觀他們一個個過來向文侯行禮告辭。畢煒的眼神,似乎恨不得那是兩把刀子,好深深紮在我身上,邵風觀眼裏卻有些隱隱的憂慮。我知道邵風觀一定在擔心我會不會重又倒向文侯,畢竟,我和他曾向帝君發誓過效忠帝君的,隻是苦於又不好說。

我接過曹聞道給我的馬韁,牽過來栓在文侯車後,道:“你們先回去吧,我還有事。”

進了車,文侯依靠在裏麵的一張椅子上,也不看我,隻是點了點頭道:“坐吧。”

馬車開動了。我不知文侯究竟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心裏有些惴惴不安。半晌,文侯忽然道:“楚休紅,你這五個屬下倒是很忠心啊。”

文侯讓四相軍團的中級將領先回去,另幾個軍團的人也都回去了,我卻沒想到曹聞道他們五人居然在等我。我怕文侯心有不快,道:“末將……”正要解釋兩句,文侯擺了擺手,道:“治軍嚴整,無令不行,這是為將之道中難得的。他們是你的屬下,自然應該聽你的,兵法亦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不能怪他們不聽我的話。”

我的背後忽然一陣冰涼。文侯跋扈,朝野已有私議,但文侯功勞太大,對帝國有再造之功,就算有私議,總還隻是背後的閑話而已。可是文侯雖然說得隨和,但他大概連自己也沒察覺吧,他方才說的,分明是以帝君自居了。

文侯仍然低低地道:“楚休紅,你這人有點過於拘泥禮法,德有餘而威不足,我一直怕你沒有馭下之能。不過,看起來我也是擔心得沒道理,你馭下能夠恩威並重,已能勝任一軍都督之職了。”

說到這裏,他臉上露出笑意,道:“休紅,你今年已經……已經二十五了吧,有沒有看中的女人?”

我沒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來。事隔幾年,文侯仍然記得我的年紀,我不禁大為感動。隻是他問我有沒有看中的女人,實在不好回答。我行了一禮道:“稟大人,末將……”

“不要太拘禮了,”文侯皺了皺眉,“休紅,我說過把你當成以寧一般看待,你也不用如此拘束。”

他一提起甄以寧,我就像被擊中了要害,低下頭,道:“末將不敢。末將身受郡主大恩,曾立誓不負郡主。”

他伸出手來看了看,又道:“你也該成個家了。安樂王那邊雖然不好交代,不過如果你是納個小妾而非正室,王爺那邊我也會代你緩頰,不必擔心。我家裏有個女樂,長相頗為不惡,性子也柔順,你不妨就納了她吧。”

我心頭湧起一陣寒意,連忙跪下道:“大人美意,末將心領。隻是此事末將實實不敢,郡主一生為末將所誤,末將心中有愧,唯有以此報之。”

這一番話雖然冠冕堂皇,但我實是想起了當初的陶守拙送我蕭心玉、何從景送我春燕的事了。那兩個女子都是很好的人,但她們又都隻是別人手裏的工具,文侯給我的女樂一定也是一樣的。也許,我覺得文侯對我漸漸疏遠,可是文侯說不定還覺得是我漸漸離心吧,他讓我納妾,一是要拉攏我,二就是在我身邊安插一個人手。

我說完,文侯卻沒有再說話。我有些擔心,怕他因此而惱怒,卻聽他低聲道:“你也是這樣子,唉。”

他這聲長歎極是蕭索,一時間仿佛就是個尋常的老者。我知道他一定又想起了甄以寧了。當初甄以寧在文侯膝下時,也許因為頂撞曾惹得文侯萬分惱怒,但逝者已矣,像文侯這樣的老者,即使有太多的城府,想到早逝的幼子時仍然和尋常老人一樣。我突然有些不忍心用這樣的機變去對付他,道:“大人,若您一定要我納妾,那我就納吧。”

他的臉色突然一變,我嚇了一大跳,正想著這話怎麽又得罪他了,文侯直直盯著我,半晌,方才道:“你還真的和以寧一樣,都是和我頂個半天,然後又不情不願地要依著我,唉。”

他現在的話,哪裏還有半分文侯的樣子,分明就是個老人。我隻覺得眼眶都濕潤了,道:“大人……”

“別說了。”文侯一揚手,“你不原意納妾是你的事,我不來勉強你。”他轉過頭,也許是車裏有些暗,我看錯了,他眼裏分明也有一絲淚光。我不敢再說什麽,隻是坐在一邊,一聲不吭。

車轔轔而行,文侯不說話,我也不敢說,車中死寂一片。突然,文侯道:“楚休紅,你覺得,海老究竟是什麽樣一個人?”

此時他的話又極是冷靜。我知道文侯已恢複常態,道:“稟大人,海老此人,末將著實捉摸不透。他曾為何從景出謀劃策,大為得力,有時卻好像在害他。似乎,他並不是帝國,共和軍哪一方的人,而十第三方。”

文侯頷首道:“第三方。”他沉吟了一下,道:“不錯,我也有這等想法。隻是我實在想不到,這第三方究竟是何方神聖,憑什麽能與帝國和共和軍對抗。似乎,天下也沒有這第三方勢力了,西府軍?倭人?他們的實力實在差的遠。”

我試探著道:“大人,末將有時胡思亂想,覺得這海老似乎有可能是蛇人一方的。”

文侯眉頭一揚,道:“蛇人?”

我道:“正是。當初還在高鷲城時,君侯幕府中的高鐵衝,便是蛇人奸細。無獨有偶,這些人的相貌都是尖嘴猴腮,奇醜無比,海老也是如此。末將以為,他們可能是蛇人中的一支。”

文侯輕輕笑了笑,道:“你這想法當真是想人之不敢想。”

他的話中有幾分譏嘲之意,我臉微微一紅,但文侯的手在案上輕輕敲了敲,又道:“似乎也隻有這麽來解釋了。出了蛇人,的確沒有任何一方勢力還能與帝國和共和軍抗衡的。隻是這些人雖然生具異樣,仍然不會是蛇人。難道蛇人也有生腳的一種麽?”

我也說不上來。當初我懷疑高鐵衝時,就因為他長著兩條腿,和一般人沒什麽不同,不敢斷定他就是蛇人的內奸。可當時就是因為他向蛇人通風報信,以致於武侯屢次設計突圍都未能成功,十萬大軍最終全軍覆沒。但海老為何從景設計,明明又是與蛇人對抗的,這又該如何解釋? 他們都生有這副相貌,究竟是巧合,還是有別的原因?

大車緩緩而行,飛羽的蹄聲夾雜在拉車的兩匹高頭大馬中,卻是一絲不亂。帝都的路是天下第一,都是用長條青石鋪成,光滑整潔,馬蹄一聲聲敲在石板路上,清脆入耳,倒似鼓點。文侯不再說話,我也沒說什麽,心裏隻是在揣摩著文侯的心思。眼前這個老人,就像一道深不可測的峽穀,本來以為早已看得明白了,但離得越近,就覺得越難以捉摸。

第二十七章 欲善其事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一晃,停了下來。那是到了文侯府,我正想告辭下車,文侯卻道:“等等,還有點事,進去說吧。”
我不知文侯到底要和我說什麽,心裏不免有點不安。到了文侯的書房,讓嚇人都回避了,文侯卻隻是拿出一個硯台來,道:“來,給我磨墨。”
我在墨池裏用銅蟾滴了些水,拿起墨磨著。文侯擅書法,門口“文以載道”四個字便是他自己寫的,隻是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讓我磨墨。那條墨倒是上好的佳品,亮晶晶的幾如墨玉,上麵有金粉刻成的幾個草體字。我本就認不出草體,何況這墨已經磨去了一小半,更認不全了。墨在墨池中一磨 ,馬上化開,登時清香四溢。
文侯攤好一張樹皮紙,等我磨了一陣,道:“行了。”他拿起一支筆在墨池中一抿,道:“此墨如何?”
文侯所用絕非下品,我隨後附和道:“這墨非常好。”
“此是句羅進貢的鬆煙墨,乃是昔年句羅學時李成芳親手所製。尋常之墨都是以豬牛皮所熬之膠合墨。李成芳別出心裁,以句羅特產的鸞筋熬膠,取千年古鬆的鬆須焙幹製煙煤,再掃立春日梅梢雪水調和,共製墨十八方,稱十八學士墨。當初句羅進貢後,一直深鎖大內,進上檢點內附,方才找到這十八學士墨。以兩方賜我。用了大半年,這墨也墨掉了快一半了。逝者難追,墨亦如人啊。”
“逝者難追,墨亦如人”是當年天機法師的《墨銘》中的兩句。當初文侯讓我多讀書,我有空便惡補一陣,《墨銘》也曾度過,接口道:“天機法師《墨銘》中,尚有‘時不我待,莫負此身’兩句,亦是勸人珍惜時光的好句。”文侯笑了笑,道:“好句倒也談不上,隻是《墨銘》中的前四句,倒也大堪玩味。‘昔年輪困,嶠嶠不臣。輸於洪爐。出於埃塵。’足為不臣者戒。”
文侯說道“不臣”二字時,我的心頭便是一跳。他是有意提起這兩個字的吧?也許,他是在試探我的心思。這時候我是在想有鄭昭一樣的讀心術,好看看文侯的心思。我道:“天機法師此言確是一片赤誠,以忠義為本。”
我正說著,卻見文侯嘴角突然有了一絲笑意。我心裏打了個突,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話,本來下麵還有些客套話要說,登時說不出來了,言多易失,我在文侯眼中,一直是個少言寡語的人,少說點也不見得古怪。文侯果然也並沒覺得我這話不自然,他寫完了字,將筆倒過來在桌上扣了扣,忽然將筆往案頭筆山上一放,微笑道:“你倒也說‘忠義’啊。哈哈,那你為何作出不忠之舉?”
他的話想一個晴天霹靂,我隻覺腦子裏“嗡”的一聲,眼前也是一黑。“不忠”這個罪名,從文侯嘴裏說出來,更讓我驚心動魄。我向帝君宣誓效忠,的確是對文侯的不忠,文侯這樣說,難道他已經知道了此事?我的額頭登時冒出了汗珠,隻怕臉也漲的通紅。文侯耳目眾多,當初張友龍逼問我向帝君效忠時,我就擔心此事會落到文侯耳中,說不定真的已經被他知道了。以文侯的下手之狠,他會如何對付我?我心一橫。跪下道:“大人,,末將決死無不忠之心,懇請打人不要妄聽小人挑撥之言。”
文侯歎了一聲,道:“或真是小人,我自然不去理睬。不過你已上了禦史彈劾的奏折,倒也有點麻煩。”
我呆了呆,道:“禦史彈劾我不忠?”
文侯一點頭道:“是。是督察院的馮禦史新官上任,彈劾你在地軍團不忠帝君。哼哼,虧他想得出,說你設五德營,番號中無‘忠字營’,便是不忠。”
督察院前任禦史丁西銘與我一同赴五羊城謀求何從景的同盟,成功後便升官了,現在的督察院都禦史叫馮保璋,我根本不認識此人,不知道他和我有什麽仇。我道:“大人明察,將之五德,‘仁’、‘義’、‘信’、‘廉’、‘勇’,那是軍聖那庭天大人手著《行軍七要》中所載,非我隨心所欲想出來的。”
文侯道:“這些言官,都是屬瘋狗的,他們才沒看過《行軍七要》,隻是要參上一本,參倒一個是一個。”他抬起頭,直直看著我。道:“楚休紅,說實話,你當初以五德定五營番號時,可曾想過忠心為主之事?”



我心頭又是一跳,道:“為將者,當忠心報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末將久曆行伍,此理不敢或忘。”
這話我也故意說得模棱兩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一遇,更是可以有別解的。果然,文侯微笑起來,手輕輕地在桌上一敲,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帝君麵前,我會代你解釋的。楚休紅,這幾*****要加緊訓練,地軍團馬上就要遠征了。”
我吃了一驚。道:“遠征?一旦被蛇人鎖江,那該怎麽辦?”帝國軍和蛇人的戰事,一般都是在大江沿岸發生。雖然有了神龍炮和鐵甲車,飛行機後。我們逐漸占了上風,但戰場上千變萬化,我們仍不敢說已有必勝之機,而蛇人的水戰卻越來越凶狠。蛇人天生會水,本來沒有船,但它們卻因陋就簡,造出了許多小戰船,每船坐兩個蛇人,發明了鎖江之策。蛇人力氣又大,船隻又小,來去如風,鎖江後,滿江都是密密麻麻的蛇人,一個蛇人操漿,一個蛇人持槍盾立於船頭。鄧滄瀾的水軍團卻因元氣大傷,麾下多屬新兵,適應不了這種鎖江戰法,連吃好幾個虧。文侯讓他和我去增援閩榕省,另一方麵也是讓水軍團熟悉一下戰事,暫時調離第一線而已。正因為蛇人水戰厲害,我們在大江南岸與蛇人作戰時總不敢脫離幾個南岸大城太遠,不敢肆意追擊,生怕萬一追過了頭,江南被蛇人封鎖,反被抄了後路。可是文侯說要遠征,難道現在沒有了後顧之憂了麽?
文侯道:“不用擔心這個了。”
我眼中一亮,道:“大人是要用水雷麽?”
文侯臉上露出微笑,道:“孺子可教也。不過也不僅僅是水雷,隻是有了水雷後,事半功倍而已。”他的手指又在桌上敲了敲,道:“葉飛鵠此人,不枉我提拔他一場,居然有次巧思。他設計出一種‘螺舟’,可在水下潛行,以此來布水雷,還有誰能防得了?”
水雷放出後急速上浮,觸物即炸,如果有船能在水下潛行到敵船之下施放水雷,的確敵人根本不能防備。我又驚又喜,道:“這種螺舟真能潛行水底麽?大人,能不能帶我去看看?”、
文侯道:“現在還不曾完善,螺舟下潛上升還十分麻煩,且在水下看不到外麵。不過工部說土部發現一個水晶大礦,葉飛鵠也說再過一年左右,螺舟定可大成。”
我道:“麻煩也不要緊,蛇人隻是些小船,各自為戰……”正待說下去,見文侯嚴重已有譏嘲之色,登時閉上了嘴。
文侯現在的準備,並不是以蛇人為對手,他是已經把共和軍當成假想敵了!我不禁為自己的多嘴後悔不已,怪不得文侯還要葉飛鵠改進螺舟,他要對付的不是蛇人的小船,而是五羊城賴以自豪的戰艦!
文侯見我的樣子,道:“你也該想明白了。蛇人的末日是指日可待,但蛇人被滅的那一天,並不就意味著戰事了解,而是要更加激烈。何從景相比也知道這一天,隻是我沒料到他居然做掉海老,了不起,了不起。”
我也頗有同感。海老這個神秘老人神通廣大,我總是不是把他和文侯歸類一類,總覺得何從景根本對付不了他,卻也沒想到海老居然會栽在何從景手裏。我道:“何從景此人確實甚是精明。”
文侯搖了搖頭,道:“不可能,除非我的密報錯了,否則何從景絕無解決海老之能。海老此人深不可測。早在唐兄率軍南征,他就有眼線布置下去了,何從景縱然了得,也不是這人對手,真想不通他是怎麽得手的。”
我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文侯方才說武侯南征時海老就已布了眼線,說明當時文侯也派了自己的眼線下去,那麽我們南征軍被困高鷲城時,文侯應該早就知道了!文侯大概也一直沒有多想,漏出這一句來,陸經漁曾跟我說過他的懷疑,然而直到此時,我才算確認下來。
原來,我們在高鷲城中受蛇人重圍,直至絕糧吃人,文侯縱然不知詳細,也應該知道一點消息的。但他裝作不知,直到十萬大軍全軍覆沒!
我心裏極是難受,高鷲城裏那種無助和絕望,知道現在仍然在我的噩夢中糾纏不休。這樣做對文侯有什麽好處?也許僅僅是為了不讓武侯南征得到全勝,回來後超越自己吧。南征軍全軍覆沒也不是他願意見到的。可是為了他的一點私心,十萬袍澤葬身在高鷲城中,文侯的心中究竟會不會有愧疚?



我正想著,忽聽得問候道:“對了,楚休紅,你對那鄭昭到底知道多少?”
我的心中亂成一片,但臉上仍然絲毫不露,道:“鄭昭?他怎麽了?”
問候道:“此人作為五羊城特使常駐帝都,我記得你說過,這人會讀心術是吧?”
小王子來地軍團時說起過,鄭昭來拜會過安樂王,隨同的還有一個法統的人,卻忘了叫什麽。我道:“是,此人極為不易對付,大人千萬要小心。”
文侯道:“這人確不是等閑之輩。當初他與人前來帝都謀求同盟,那是我想殺他,卻不曾防到他有這等奇技,結果讓他逃了。此番重來,他竟毫無畏懼,當真了得。”
那一次文侯派畢煒和鄧滄瀾守住東南兩門,隻道鄭昭會從這兩門回去,不料鄭昭因為探得了文侯的心思,竟從西門出發。雖然仍然被我和曹聞道追上,與他同來的那個五羊城劍士也命喪當場,但我和曹聞道先後中了他的攝心術,竟讓他安然逃走。鄭昭的刀法拳術大概都無足觀,但有這等本領,加上膽大鎮定,的確是一等一的人物。我道:“他是何從景的親信,何從景怎麽肯放他出來?”
文侯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道:“他自然不是來遊山玩水的。也是我一時失察,帝君允他在帝都設府常駐,我隻道沒什麽大不了的,卻不料此人不斷結交朝中貴顯,我懷疑已經有不少人被他收買。恐怕這馮保璋也是被他收買的一個,彈劾你便是受此人指使。”
我吃了一驚,道:“他還有這等本領?”轉念一想,倒並不覺得奇怪。鄭昭身懷奇術,與人交談,即可知人陰事。又能投其所好,而五羊城富庶甲於天下,有何從景的財物做後盾,軟硬兼施之下,朝中官員被他籠絡一批並不奇怪。指使鄭昭籠絡官員究竟是什麽目的?難道,他們覺得軍事上無法幾百帝國,索性從政客入手麽?但我想他收買歸收買,如果要把這些官員收為己用,隻怕力有未逮。我道:“隻怕,他是希望朝中有人能為自己說話,也好行事吧。”
文侯道:“應該如此。”他想了想道:“到底如何才能破除此人的讀心術?”
鄭昭的讀心術是在無法應付,以文侯之能,這一點上也定然無能為力。我道“讀心術能讀人心思,末將也不知如何應付,隻是這人當年對末將用攝心術。結果受到反製,他一讀我的心思便會頭痛欲裂的。”
文侯動容道:“真的如此?”他忽的一下站起來,右手的五根手指在案上輪番敲打,眼裏卻放出光了。我不知文侯想到了什麽,此時他的手忽然停住了,看著我道:“楚休紅,他既然讀不出你的心思,那這件事便落在你的身上了。”他臉上露出喜色,喃喃道:“真是天不絕我,天不絕我。”
我道:“文侯大人有何吩咐?末將萬死不辭。”
文侯道:“其實也沒什麽。此番審問那蛇人,是我方與共和軍共同擔當。我已定下計策,隻消一審出這蛇人底細,四相軍團立即出發,務必要搶在何從景的前頭。隻是那個碧眼丁亨利竟然邀這鄭昭一同審訊,我自己不能親身參與審訊,縱然派人傳遞消息,也會被這鄭昭看破,正在一籌莫展之時,沒想到你竟有這等本領,正好由你擔當了,哈哈”
我暗自苦笑。文侯心裏,一定有許多對付共和軍的注意吧,如果和鄭昭坐在一起審訊蛇人,這些注意便等於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丁亨利怪不得有恃無恐,原來他早準備了這步棋,有鄭昭在一邊坐鎮,文侯根本沒辦法對他不利。也別想騙過他。而文侯又萬萬不可缺席審訊,為了此事,他一定傷了不少腦筋了。
我行了一禮。道:“遵命。”
文侯道:“你便如此……”他正要說,忽然又有些懷疑,道:“鄭昭真個讀不了你的心思了麽?”
他這般一問,我卻被問的有些心慌,道:“這個……當初他是讀不出末將心思,隻是已經幾年不見他了,末將也當真不知他還能不能讀出來。”
文侯猶豫了一下,道:“事到如今也別無良策了,大不了,此番我封住四門,看他能上天不能,嘿嘿”
文侯說得平和,但我知道他心底已經動了殺機。如果鄭昭看破文侯的心思,恐怕文侯便要不惜撕毀同盟之約也要殺了他。說實話,鄭昭的死活不在我心裏,雖然他死了,白薇多半會難過,但丁亨利當年曾放我一馬,現在不能將他也拖下水。我道:“大人,如此一來,不是就要和共和軍刀兵相見了?”



文侯冷笑道:“他回去也有近一月路程,隻消封住消息,一個月中四相軍團便可大功告成了。楚休紅,聽命。”
我不敢再說,跪下來道:“末將聽命。”
“五日後那蛇人的傷勢方能愈合,楚休紅,我命你代本爵審訊蛇人郎莫。審訊之時,你隻消聽我吩咐,依計行事便可,每日向我報告審訊情況。”
“遵命。”
我答應一聲,心裏卻又是一陣疼痛。
終於要和丁亨利交鋒了。



離開文侯府,天還沒黑。我跨上飛羽,讓它自己沿著路慢慢回去,背後的冷汗依舊未幹。
文侯有個習慣,當他舉棋不定之時,總喜歡拿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扣。這個習慣大概他自己也沒意識到。當初我很接近文侯,每次見他有大事要決定時,總有這個動作,因此看的習慣了。當文侯跟我說我做出不忠之舉時,刹那間把我嚇得魂飛魄散,隻道向帝君效忠之事已被文侯知曉,差點就要和盤托出,就因為看到他說話前曾用筆尾輕輕敲了敲桌案,才料定他也並無把握。雖然文侯用馮保璋彈劾我來搪塞,但我知道他說出此話來定有試探之意。可見他已經在懷疑我了。直到離開文侯府很遠,我仍是驚魂未定,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夠在文侯跟前耍花槍,瞞過了他。
文侯畢竟隻是個人 啊。我拎著絲韁,默默地想著。
回到地軍團駐地,剛一進門卻見曹聞道、陳忠和廉百策三人站在門口,見我進來,他們臉上露出喜色,曹聞道搶上一步。道:“統製,你沒事吧?”
我怔了怔,道:“文侯大人找我商議事情,會出什麽事麽?”
曹聞道臉上卻閃過一絲憂色,廉百策幹笑了一下,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陳忠卻道:“楚將軍,大人責罵你了不曾?”
我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擔心文侯對我不滿,會對我不利吧。我笑道:“文侯大人知人善任,罵我做什麽?快去休息吧,這些天要加緊訓練。”現在地軍團總人數已有四萬人,訓練已成大問題。我將《勝兵策》所載將兵之法歸納為數條,讓他們五個統領執行。說白了也不稀奇,無非是換崗訓練,再分責權於手中下級軍官。雖然效率甚高,但還是相當麻煩。
廉百策道:“楚將軍,我們可是又要出征了?”
我道:“聽命令吧,那個蛇人俘虜審訊完畢時,大概也是我們出征之日了。”陳總腦筋簡單,曹聞道衝動,他們會胡思亂想文侯要對我不利也不奇怪,而足智多謀的廉百策居然也會這樣想,是在讓我吃驚,大概,過於聰明的人有時往往也會為小事所感。
第二十八章 南武之智




那個叫郎莫的蛇人傷勢恢複到可以審訊,已是十二月中旬了。這一段時候,我和楊易他們五統領每日騎馬操練,不敢怠慢。十二月十七日那天,下了一場雪,天氣很冷,我正準備和人出操時,等候已久的命令終於下達了,帝國由已致仕的前刑部尚書衛宗政領頭,我作為文侯的代表輔助主審,而共和軍的兩個主審人正是丁亨利和鄭昭,審訊地設在城西的一座叫石郎廟的古建築中。石郎廟十分僻靜,因為裏麵有座白塔,俗稱白塔廟,原本每月逢五逢六開廟會,廟會時周圍的小商販雲集此處,不過因為要審訊郎莫,廟會自然也封了。
   我帶著馮奇和另三個隨同傳令人到石郎廟時,衛宗政正等候在門口。天太冷了,他雖然穿著裘皮大氅,仍是冷得在原地跺腳取暖。我現在是偏將軍,地軍團都督,但衛宗政是有爵位的,比我要高一級。我到了他跟前,行了一禮道:“衛大人,小將楚休紅見過。”
  衛宗政當年當督察院禦史時就有“鐵麵禦史”之稱,現在仍然不苟言笑。石郎廟門口已積了一片雪,大門緊閉,配上他那張冷冰冰的臉,倒也合適。隻是他見我行禮,卻也還了一禮,道:“楚將軍好。楚將軍少年英雄,行此大禮,折殺老朽。”
  他臉色雖冷,但這話卻一點也不冷,我甚至可以聽得出他話中的諂媚之意,不由得大失所望。在太子與二太子爭位期間,他有些偏向二太子,但在審問我時仍然秉公執法,不愧鐵麵之號,沒想到隻隔了幾年而已,他當初的錚錚風骨已蕩然無存,那個剛正不阿的衛宗政,恐怕也已成為絕響。隻是想想也難怪,二太子爭位失敗後,文侯對二太子一黨極為嚴苛,許多官吏隻是與二太子稍稍接近,但被文侯打成亂黨誅殺。以衛宗政這種眾人皆知的靠近二太子的人,居然能逃過一劫,事後變得如此圓滑也難怪了。隻是我印像中的衛宗政一直是那個連二太子和文侯都敢驅逐出審訊現場的人,現在這印像崩潰,更是失望。
  我又還了一禮,道:“衛大人,外間如此寒冷,怎的不先進去?”
  衛宗政道:“五羊城的兩人尚未到來。我與他們說好,要一同進去,以防舞弊。若先行進去,豈非食言?欲正人,先正己,等他們一同來再進去吧,老朽還頂得住。”
  聽他的話,不由令我大為敬佩。雖然對他變得圓滑相當不滿,但他這話卻又是當年的鐵麵衛宗政了。我正想說兩句場麵話,卻聽得有人高聲道:“五羊城兩位大人到。”我扭頭看去,卻見兩輛大車停下來,車上下來的正是丁亨利和鄭昭。衛宗政迎了上去,我跟在他身後,到了他們跟前,丁亨利和鄭昭倒先行施禮,道:“衛大人,楚將軍,在下見過。”丁亨利還微笑著道:“原來甄文侯偶感風寒,未能前來,由楚將軍代替啊。”
  我本以為當他們知道原定的文侯竟然不出麵,而由我代替時,定會愕然,哪知他們麵上卻毫無異樣,似乎早有預料。文侯的計策向來發無不中,但這次似乎他們已有防備,這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行了一禮,道:“衛大人等了你們好半天了,丁將軍,鄭先生,你們來得可是晚了。”
  知道鄭昭的讀心術能讀出我在想什麽,原本在他跟前我總是大為局促,但現在卻有恃無恐,毫不畏懼了。鄭昭麵色如常,也隻是微笑道:“楚將軍,一別數年,將軍倒是風采如昔。”這幾年他臉上皺紋多了好幾條,記得他的年紀應該比我大不了幾歲,不知為什麽已有了老相。當初在五羊城與白薇說起她與鄭昭的婚姻,白薇欲言又止,說不定她與鄭昭的感情不太好。隻是一想到白薇,我便有點做賊心虛,即使知道鄭昭並不能對我使用讀心術。
  丁亨利道:“衛大人,楚將軍,還是先進去吧,外麵可是冷得很。”其實他身為武將,身上穿得雖不是極多,卻根本未露出畏寒之意,大概看到衛宗政怕冷的樣子,才這麽說吧。果然,衛宗政如釋重負,道:“請。”扭頭對守門的士兵道:“開門。”
  石郎廟的山門很大,兩個穿著棉襖的士兵推開門,我們四人並排走了進去,帶的隨從則跟在我們身後。一進門,卻見裏麵整整齊齊地排了兩列士兵,左手邊是帝都禁軍,右手邊是丁亨利帶來的親兵,都是一百來人。帝國禁軍經文侯改製後,戰鬥力大大提高,已非當初那支少爺兵了,軍容整齊,並不遜色於丁亨利的五羊城親兵。
  這也是為了防製舞弊吧,文侯倒也想得周到,隻是這些舉措,也從側麵說明了帝國軍和共和軍的微妙關係,既不互相信任,又要合作。
  走進門,兩個門丁一下又將門關上了。主審是在大殿,大殿也已修繕一新,我們進去時,裏麵已烤得熱氣騰騰。一進門,衛宗政長籲一口氣,道:“坐吧,都坐吧。”他年紀已大,又在外麵雪地裏呆了半天,隻有到這裏才自在許多。他剛說完,鄭昭在一邊也長長籲了一口氣。
  我們一坐下,下人已端上了水果熱茶。寒冬臘月,水果都是秋天摘下來存在地窖裏的,雖然存了幾個月,看起來仍然十分新鮮。衛宗政坐下來,先搓了搓手,道:“將蛇人郎莫帶上來。”
  他和丁亨利兩人坐了首席,我和鄭昭坐在各自的外側,轉成半個圈,我和鄭昭正好麵麵相對。我見鄭昭急不可奈地拿起菜杯呷了一口,一張鐵青的臉才緩和了許多。見他這副情形,坐在我身後的馮奇小聲道:“楚將軍,那個共和軍的人好像很怕冷啊。”
  這時幾個士兵扛著一個大籠子出來了。他們將籠子放在地上,行禮退下。這籠子叫我想起當初二太子押送我回帝都時我住的那個囚籠。隻是我住在囚籠裏還覺得大,郎莫在裏麵卻似乎塞滿了。它盤成一堆,睡著了似地一動不動。
  衛宗政將驚堂木一拍,喝道:“下麵的可是蛇人郎莫?”他審問人慣了,這是審問的第一句話,確認身份,對蛇人也用上了。我看到囚籠中那人一動,昂起上半個身子,道:“是我。”
  它的聲音很含糊,大概受了傷連話都說不清了,衛宗正倒也不覺得奇怪,喝道:“郎莫,你從實招來,你們的巢穴在何處?部隊設置如何?”
  郎莫看著衛宗政,半晌不說話。如果是人的話,那它就是在渺視公堂。郎莫居然如此囂張,實在讓人吃驚。衛宗政臉一下沉了下來,顯然他也始料未及。審訊人時,也有囂張之極,大刑伺候仍然絕口不招,但衛宗政有他的一套,到最後總會招供。可是對付蛇人,也不知刑法還靈不靈。
  衛宗政看了看我,見我也沒有反駁的意思,他手在桌上一拍,道:“上刑。”


“刑法無用?”
文侯喝了一口茶,眼裏閃出一絲狡黠的嘲諷。我有些沮喪地道:“是,衛大人用了好幾種,都毫無用處,那些蛇人似乎根本不在乎,連一句話都不說。”
衛宗政先給郎莫上的是夾棍。夾棍在那些不法之徒的黑話裏稱為“檀木靴”,因為夾棍多半用檀木所製,又多半夾在腿上。夾棍的可怕在於一點點收緊,連根圓棍不斷靠近,那種幾乎要將骨頭都夾斷的痛楚沒幾個人能承受得了。棍責之類的刑罰會把人打個稀爛,看上去血肉橫飛,但在受刑的人眼裏看來,有“寧受棍打,不坐水夾”的話。夾、水、坐這三大刑都不是肉刑,施刑不見血,夾就是夾棍,水則是用濕布蒙麵,看人快要昏厥時再及時撕下,坐就是坐籠,不知底細的人會覺得沒什麽了不起,經受過以後才知道這種刑法的難忍。棍打時,前幾棍覺得疼痛,後麵皮肉被打麻木了,就隻是皮肉受傷,反倒並不難捱。唯有這三大刑,表麵上不傷人皮毛,坐籠更是連碰都不碰人的皮膚,卻能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蛇人因為長得和人不同,身體要細很多,而且身上密布鱗片,坐籠對於他們來說無非是個普通的囚籠,又很能憋氣,水刑對它們效用也不大,照理說最適用的就是夾棍了。可是白天刑吏連著將夾棍緊到了極限,如果是人的話,恐怕骨頭都要被夾得裂開了,郎莫卻似毫無感覺。
文侯笑了笑,將茶杯放在桌上,道:“蛇人披鱗帶甲,身體堅韌,一般刑法的確是難以奏效。不過蛇人與人也差不多,我已讓工部給宗政做了個‘揭鱗拷’,看它還忍不忍得住。”
我遲疑了一下,道:“大人,我擔心的是,鄭昭當初跟我說讀不出蛇人的心思,但不知他現在還能不能讀出。”
文侯一笑,道:“他讀不出的。”
當初讀不出,現在未必還讀不出。我想這樣說,但看文侯的意思,他根本不想再說,也許另有主意,我多嘴也不好,就沒有再說。
第二天,審問繼續。
讓我意外的是,來的居然隻有一個丁亨利。丁亨利說昨天鄭昭回去發冷發熱,今天不能起身,就休息一天。我昨天見鄭昭氣色就有些不對,沒想到今天真的生了病。今天的審問衛宗政上來就用了揭鱗拷。所謂“揭鱗拷”,其實也就是一個專門為蛇人定做的架子,將郎莫捆在架子上,然後用一些小鉤將郎莫身上的鱗片鉤開,一頭固定在架子上,這蛇人被定在架子上後一動都不能動了。蛇人的表情很簡單,但我也終於看到了郎莫嚴重露出的痛苦之色。
郎莫身上被拉下了十幾片鱗片,半邊身子全是血跡,雖然它是不是扭動身體,卻仍然沒有招供。它倒也不說“不知道”之類,幹脆一句都不說。我在一邊看得有些心驚膽戰,我當初受衛宗政審問時也嚐過三法司酷刑的滋味。當時幸虧甄以寧為我請來了赦書,,使衛宗政不得動用肉刑,我才能撐過去。如果那個時侯衛宗政也對我用上夾棍這一類酷刑的話,我想我頂多堅持個一天吧,第二天肯定要什麽口供就招什麽口供了,更不用說是“揭鱗拷”這一類的刑罰。我偷偷看了丁亨利一眼,他有些不忍之色。
動了半天刑,衛宗政還要命令再用,丁亨利忽然站起來,道:“衛大人,這用用刑也沒有用的。這蛇人知道不少至關重要的東西,千千萬萬要保住它的性命。”
衛宗政道:“本官自然知道。丁將軍放心,不會取它性命的。官法如爐,就算它是鐵塊,到了三法司。總有辦法叫它開口。”
丁亨利道:“這般一味用刑也不是辦法,我覺得還是軟硬兼施,方能撬開它的嘴。”
衛宗政點頭稱是,但他又道:“軟硬兼施雖是好辦法,卻不能立竿見影。文侯大人已下了命令,務必要在年前審問清楚。今日已是十八,不過剩了十二日,拖不得了。”
我覺得衛宗政說得也有道理,現在不是發善心的時候。如果郎莫真的知道蛇人的秘密,就算活剝了它的皮,也要讓它說的。讓我意外的是丁亨利原本迫不及待地要審問,現在對這蛇人居然也動了惻隱之心,堅持讓它休息半日,明日再審。衛宗政被他說得沒辦法,隻得同意了。
因為下午不再審問,我一離開石郎廟就去向文侯稟報。到了文侯府,剛要司閽傳進去,那司閽卻說文侯下午不見客,誰都不見。我一怔,道:“大人出門了麽?”
那司閽道:“大人身體不適,在房中靜養,晚間才能見客。楚將軍,請你晚上來吧。”
我不知文侯生了什麽怪病,居然躺半天就能好。但既然這樣說了,我也無話可說。離開文侯府,我打馬向營中走去,心中卻疑慮叢生。鄭昭和文侯不約而同地生病,難道帝都突發時疫不成?可現在冰天雪地,不太像會有瘟疫蔓延的樣子。我怎麽想也想不通,不知不覺,回到了營中。
一進營,便聽得裏麵呼喝連天,卻是曹聞道和錢文義在與陳忠步下對棍。陳忠力量比他們兩個加起來還打,但曹聞道和錢文義兩個配合得甚妙,在馬上他們雙戰陳忠也不讓他占到一點便宜,一到步下,陳忠不能借助馬力,就有點左支右絀了。不過他守得門戶極嚴,雖然曹聞道和錢文義兩人兩條棍上下翻飛,陳忠盡能擋得住。另一邊,楊易正在練操,廉百策則帶了一隊人練箭。見我和馮奇他們進來,他們都停了下來,齊齊過來向我施禮,曹聞道叫道:“統製,你今天怎麽這麽早?”
我道:“今天下午休息,你們在練什麽?”
曹聞道已經滿頭大汗,道:“我們給老陳練練手腳。他力量雖大,但速度不夠。統製,你要不要來玩兩手?”
我翻身下馬,道:“好啊,錢文義,你去幫陳忠吧,我和曹聞道老攻你們。”


如果我們三對一,陳忠肯定不是對手了。錢文義答應一聲,曹聞道則拿了根棍子遞歸我,道:“來,試試。”
棍法在軍中歲沒有什麽大用,確實訓練的絕佳工具。槍棍一體,棍法中除了砸之一法與槍法有點異樣,別的都和槍法差不多。我拿起那根棍子,吐了個駕駛,道:“來,上了。”
這一路棍在軍中很流行,稱為“史家棍”,據說還是當初的十二名將之一的史繼德所傳。史繼德用的也是槍,隻是訓練用的槍原本就沒有槍頭,隻是根棍子,他索性就編了這一路棍法。練了一路棍,我隻覺身上也熱了起來,汗水石頭內衣,看看天色,已將至正午,便道:“走,去洗個澡吧,快吃飯了。”
地軍團的澡堂子辦的十分有特色。軍人市場要訓練得一身臭汗,洗澡便是常是。這看似小事,但軍容整潔,對士氣也極有幫助。還記得我初接手前鋒營,第一件事就是把軍中的澡堂子整修一新,當初也被友軍取笑過。可是後來簡約,地軍團軍容最為整齊,訓練也破繭成效,文侯對我大加讚揚。其實地軍團的訓練也並不比友軍多多少,隻是洗澡、吃飯,甚至便溺這些小事,我都叫人多加注意。地軍團的士兵雖然訓練不見得比別人多,休息得卻比別人好,自然訓練成效也要高得多。這些在《勝兵策》中都有寫明,我照著做而已。一開始我也半信半疑,但實際運用,效果果然十分明顯。文侯讚揚後,其他諸軍對這些事都重視了許多。
我們進了軍官澡堂,將身上臭汗洗去。曹聞道一邊將一桶水往身上澆,一邊道:“統製,你們這兩天問出些什麽沒有?”、
我道:“唉,那蛇人什麽都不肯說,任你用什麽酷刑,後來幹脆不吭聲了。”
曹聞道道:“這麽橫?他別是把舌頭咬斷了吧。”一邊陳忠接口道:“舌頭咬斷那裏還活的了,就算它是蛇人也活不成了。”
我也不相信蛇人會咬斷舌頭。蛇人的牙和我們不一樣,隻有幾個尖牙,郎莫真要咬,頂多在舌頭上戳幾個對穿的小洞而已。我道:“沒想到蛇人也如此剛烈。丁亨利說要軟硬兼施,今天下午暫停。我看他是看不下那種酷刑了。”
我剛說完,一邊的錢文義忽然放下往身上澆水的勺子道:“丁亨利心腸這樣軟?不太像啊。那次去五羊城。我和五羊城的人閑聊,說丁亨利別看相貌儒雅,平時彬彬有禮。打起仗來心可極狠。”
其實,丁亨利的心腸還是比較軟的。那一次他雖然向何從景建議將我留在五羊城,如果我不肯就要殺了我,但最後還是放我回來了。隻是這樣一想也對,要是丁亨利真的心腸軟,他也不至於提出這樣的建議來了,我是在想不出丁亨利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洗完澡,正是開飯時間。我剛要回自己營房,曹聞道一把拉住我,道:“統製,等等,今天我請客,一塊兒喝一盅。”
我道:“怎麽有這閑心請客了?”
曹聞道嘿嘿笑了笑,道:“今天是我生日,哎,但是,過年就三十一,本來該做壽了。”
曹聞道比我大四歲。他愛充大,說得是虛歲。我虛歲也已經二十六了,等過了年,也就二十七了。我不由一怔,喃喃道:“真快啊。”
十七從軍,不知不覺十年過去了。十年裏,我從一個士兵一路跌跌撞撞地廝殺,居然也成了一軍都督,我剛入伍時當真連做夢都想不到。我不禁暗自苦笑,如果不是戰爭,我絕對升不了哪麽快的。甚至可能在百夫長的位置上終老一生。我不喜歡戰爭,總盼著戰爭能早日結束,可是這官職卻是戰爭帶給我的。細細想來,真是諷刺。
我道:“老曹,你不結婚了麽?”
曹聞道嘿嘿一笑,道:“算了。對了統製,忘了跟你說,上午薛侍郎來過一趟,你沒在,他等了好一會才走的。”
薛文亦來過?我怔了怔。薛文亦升為侍郎後,忙得團團轉,而他又隻能坐在輪椅上,行動很不方便,很少能再看到他。一想到薛文亦,就又想到當初一同從高鷲城逃出來的四個人。張友龍已經和我絕交了,吳萬齡現在在火軍團,很少碰得到麵,能常常碰麵的隻有薛文亦了,可是又因為我們都很忙,也男的見一次,不論是朋友還是敵人,都一個個地少下去,也漸漸地疏遠。
我道:“他來做什麽?”
“好像是廉百策找他有點事,似乎是做些特別的箭。”曹聞道說著,看了看,高聲道,“廉百策!廉百策!”
在五德營中廉百策排名還在他之上,不過曹聞道資格最老,他和廉百策也很熟了,廉百策不以為忤,走了過來,先向我行了一禮,道:“老曹,什麽事?”
他赤條條地刑吏,看上去說不出的好笑。我強忍著笑道:“廉兄,上午薛侍郎來過了?”


廉百策點了點頭,道:“我讓他給我特製一些射雕弓。”
我詫道:“射雕弓?”
廉百策道:“是。這種弓的箭也是特製的,射程可達五百步。末將想在營中精選五十名箭手,專門射敵方大將。”
雖然雷霆弩的射程要遠得多,但雷霆弩移動不便,所以廉百策要用那種射雕弓吧。想到五十個神箭手在交戰時專門在敵後暗算敵方主將,我的心頭也有點發毛。蛇人極少箭手,受了這樣的暗算也無法還擊。可好似如果將來與共和軍有一戰,丁亨利也這樣對付我,該如何是好?我道:“你這辦法也太毒辣了吧。”
廉百策搖了搖頭,道:“這辦法其實也隻有對付蛇人有用。隔得遠可,箭速就不會太快,蛇人看不遠,要是我們,看到箭來了再躲也來得及,就算蛇人,也未必一定能射中,末將隻想借此讓蛇人的主將無暇指揮而已。”
我不禁釋然。的確,從古到今,戰事不知有幾,這辦法也並不新鮮,別人自然也想得到,但暗算敵方主將成功的例子卻極少。我道:“這倒也是。不然打仗都不用打了,一把箭把地方主將射死便是,嗬嗬。”
廉百策也嗬嗬一笑,道:“對了,楚將軍,那個抓來的叫郎莫的蛇人眼睛可好得很啊。隻是它好像沒學過箭,不然它射出的箭倒也不易應付。”
我順口道:“是啊。”可是心裏卻像被什麽觸動了。廉百策的話讓我想起了什麽,但一時又想不起來。
洗完澡,正好開飯。因為現在訓練任務加重,不能隨意出營,曹聞道自己掏腰包叫夥房買了酒菜請客。曹聞道雖然與楊易不睦,卻還是叫了楊易,說說笑笑,這個生日倒是過得熱鬧。我略略喝了幾杯,可不知為什麽,心裏總是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正想著,曹聞道大聲道:“統製,想什麽呢,菜都涼了。”
我抬起頭,笑了笑道:“恭喜你生日。”
曹聞道嗬嗬一笑,道:“對了,統製你生日是哪一天?我沒見你過一次生日過。可惜小殿下回家了,都忘了跟他說。”他和小王子也甚是投緣,常帶小王子騎馬練槍。小王子這些天回王府了。安樂王身體不太好。我也曾去安樂王府探望過,安樂王年紀老大,人也肥胖,看到我又想起郡主,一聲讓我少去看安樂王,我也樂得不去。
我道:“我的生日麽……”還沒沒說完,忽地渾身一震。
對了,就是“見”!郎莫的視力很好,可以遠程投射投槍。可是在石郎廟裏的那個蛇人,卻和尋常蛇人差不多,刑拘抬到它眼前時它才有害怕之意。郎莫是我押回帝都來的,一路上我都在看著他,給他吃食時它向來一伸手就能拿到,和石郎廟那個大有不同。
難道石郎廟裏的蛇人不是郎莫?我被自己的想法驚呆了。衛宗政正在審的那個蛇人,一樣身體甚長,身上也有一道刀疤,隻是在我看來,蛇人的相貌大多相去無幾,顏色也差不多。
我越想越驚,也越來越覺得有道理。昨天我向文侯稟報審訊情況,對於有沒有審出什麽來並不太關心,他問的更多是和鄭昭和丁亨利的反應,還有那蛇人口齒很不靈便,可是我曾聽過郎莫說話,郎莫說起來極是流利。看來,極有可能文侯已經將郎莫掉了包了。他找到一個與郎莫相似的蛇人,讓它來代替郎莫受審。
文侯真的又做了手腳!
雖然沒有證據,但我猜測的八九不離十。剛回來時,他就怪我沒有在路上趁亂審問,然後將郎莫滅口,原來他還是打了這般一個主意。如果被共和軍知道,那同盟馬上就會破裂。我心急火燎,隻想馬上去權文侯一聲,不要因小失大。現在蛇人勢頭仍大,與共和軍反目,那我們得之不易的優勢恐怕會一夜間失去。
我猛地站了起來,準備不顧一切也要向文侯進諫。曹聞道嚇了一跳道:“統製,你怎麽了?”
我這才醒悟到我有些失態,道:“沒什麽。”心中卻是一動,他們五人都是靠得住的人,現在也沒有旁人,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有什麽事和他們商議,也要好得多,我看了看門,廉百策倒也湊趣,離座將門掩上了,過來小聲道:“楚將軍,有什麽話要吩咐麽?”
我想了想,一橫心道:“是這樣的……”
等我將這猜測的說完,曹聞道已是到吸一口涼氣,道:“文侯大人還打這個主意啊,不怕共和軍惱羞成怒,馬上翻臉麽?”
楊易道:“不會。文侯大人何等人物,他肯定算到共和軍猜不到的。”


我苦笑了一下。今天鄭昭沒有來,丁亨利又很奇怪地讓衛宗政停止用刑,隻怕他們已經知道了,文侯想瞞住旁人還行,要瞞住鄭昭卻很難。也怪不得文侯要讓衛宗政用酷刑,上過刑後,兩個蛇人的差異處越發不明顯。隻是我不知道鄭昭是怎麽看出破綻來的,連我都被瞞過了,鄭昭以前並沒有見過郎莫,他怎麽會知道的?
廉百策遲疑了一下,道:“楚將軍,今天丁亨利和鄭昭表現如何?是誰提議下午休息的?”
我道:“鄭昭說是得了病,沒來,丁亨利提議的休息。”
廉百策皺起了眉,楊易卻驚道:“不好,他們發現了!”
我道:“我奇怪的是,他們既然發現了大人的計策,為什麽毫無異動,反倒是幫大人圓謊?唉,難道要偷入文侯府看個究竟麽?”
要偷入文侯府,那是不可能的。文侯的府兵守禦極嚴,而且文侯如果真的用了這計策,郎莫早被他藏好了,就算讓他們大搖大擺地找都未必找得到。
曹聞道忽地抬起頭道:“這也可以,你以稟報為接口,去見大人,然後當麵……”他忽地閉上了嘴,大概也覺得自己的主意有點餿。這主意左右都不對,如果我們猜錯了,那文侯就會對我大加輕視,而一旦我們猜對了,恐怕文侯更會怒不可遏。
我道:“不行了,我連大門都進不去,司閽擋駕,說是大人偶感風寒。”
陳忠在一遍插嘴道:“那共和軍的人呢?不能問他們麽?”
我一怔,廉百策卻猛地站了起來,道:“陳兄好計策!”
大概陳忠是頭一次被人這樣稱讚,嘿嘿一笑道:“是嗎?”
廉百策道:“偷窺文侯大人,那是視同叛逆,而文侯大人定然將守密做得極好,想聽也聽不到。但丁亨利他們肯定不會那麽防範,去看看他們怎麽做,可是容易多了,看丁亨利他們如何應對便知分曉。”
我點了點頭,道:“不錯,隻是我還是想不通,鄭昭怎麽看破大人的計策的”
廉百策道:“你不是說鄭昭會讀心術攝心術麽?他控製一個文侯大人的親隨,讓他在文侯大人身邊,便可以知道文侯大人說了些什麽,做了些s什麽了。”
我搖了搖頭,道:“不會,大人府中,連端茶送水的人這些天也不出門。鄭昭本事再大,也不能隔了大老遠用攝心術。”
廉百策想了想,道:“楚將軍,他能不能控製飛鳥?”
我笑了起來,道:“廉兄,你是個聰明人,而聰明人就是想得太多。如果鄭昭的攝心術到了這等地步,那我也認栽吧,他連鳥獸都能控製,真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了。”
廉百策訕笑了小,大概也覺得自己想得有點過分,道:“是,末將是想得太多了”
我道:“別管鄭昭用了什麽法子,反正我們盯著他就是了。”
曹聞道在一旁插嘴道:“統製,你想用什麽法子?”
我道:“法不傳六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們這兩天就在這加緊訓練吧,沒事都不要出門”
鄭昭的讀心術和攝心術幾乎沒有破綻,要跟蹤他,大概隻有我自己才行。可是我白天又要陪著衛宗政在石郎廟審問那個假郎莫,隻有晚上有空。不過文侯白天還要上朝議事,我想他白天也沒空的,如果他在審問郎莫,也一定是晚上。鄭昭究竟有沒有查到頭緒,跟著他一定能真相大白。
天快黑時,我帶著馮奇他們幾個向文侯府走去,未到時,我就偷偷交代馮奇,要他注意周圍是不是有異樣人等,鄭昭要施讀心術,肯定不能太遠。我懷疑他會呆在停在附近的馬車之中。
見了文侯,說明了今天的情形,文侯聽得鄭昭今天沒來,眼裏也有些吃驚之色,但仍然沒有什麽太大的異樣。我幾次想勸文侯多加小心,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我不知道文侯知道我看破了他這條計策,到底是欣賞我還是惱怒,愈是喜歡猜測別人心思的人,愈是忌諱別人猜測自己的心思,認識文侯那麽多年了,我想他生氣的可能居多。


出了門,馮奇和幾個人迎了上來。我上了馬,等離開文侯府有一段路了,我小聲道:“看到周圍有什麽異樣嗎”
馮奇道:“來來往往的人倒有不少,但我們繞了一圈,沒有發現停在圍牆外的馬車之類。”
前麵忽然一陣喧嘩吵鬧,我呆了呆道:“馮奇,看看出了什麽事了”
馮奇答應一聲,打馬過去,馬上又會來了,道:“是尊王團在遊行,楚將軍。”
尊王團是帝都最近出現的一個民間組織。聽說這阻止裏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也不知道首領是誰,以尊王報國為宗旨,是不是搞點為士兵募捐或者為一場戰役勝利遊行之類的活動。帝君不準平民結社遊行,不過尊王團有這種冠冕堂皇的宗旨,自然大力扶持。 我也聽說過尊王團在帝都的種種活動,雖然他們給軍隊募捐遊行之類對鼓舞士氣不無幫助,但聽說他們以“為君王效命乃臣民光榮”一類的措辭,強行要商家捐款,就有點不舒服。我不喜歡這一類蔑視他人的行為,就算理由再正大也一樣不喜歡。我道:“我們讓一下吧,別和他們撞上了。”
尊王團遊行時也霸道得很,見人就要募捐。好在他們對捐款的管理頗為透明。每天捐得多少,用到何處,都有一本帳公開,清清楚楚。最讓我受不了的就是這些尊王團的人全都是滿嘴大道理,動不動就是要為國捐軀為國犧牲一類。我見過幾個來地軍團的尊王團代表,那次聽得滿耳朵都是的聒噪,挺他們的意思好像我們從戰場上活著回來就是對帝君的不忠,對國家的不忠一般,非得全死在戰場上才對得起餉銀。我們穿的都是便裝,要是碰道他們,多半又要破財,索性讓到一邊算了。
現在這撥人正是如此。還隔得老遠,便聽到“為國捐軀,死得其所”、“好男兒寧戰死沙場,不苟活世上”之類的口號吼得震天響,幾麵紅的大旗也舞得迎風招展。雖然沒有軍服,但他們的衣著倒是整齊劃一,應該是定做的,前心一個大大的“忠”字。曹聞道他們也聽說了馮保璋彈劾我五德營不設忠字營的事。那次他們走後,曹聞道就牙癢癢地說他們既然那麽想死,就把他們編成忠字營算了,下一次戰役時全送到最前線去給蛇人當口糧。連想來不太談笑的錢文義,也說了句挖苦的話,說就怕蛇人嫌這批口糧隻有嘴巴硬,身上的肉卻太軟。
現在過來的這批尊王團如果當口糧的話,倒是上佳的。一個個都身高體壯。他們隊伍中扛著幾條橫幅,當先一個騎馬的漢子揮臂高呼:“人生一世”跟在他後麵的人就大叫道:“誓死忠於帝君!”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聲音越喊越響,居然向文侯府前轉去。沿途有不少看熱鬧的市民,有些被他們感染了,也揮臂高呼,更增氣勢。等他們過去了,我招呼馮奇道:“馮奇,走吧。”
馮奇看著這支隊伍的背影,長籲一口氣。道:“難怪,難怪路將軍會失敗。”
看到這架勢,他大概以為民心所向吧,盡是現在的帝君,當年的太子吧。他到沒有想到,加入那一次是二太子贏了,一樣會出這種尊王團,也一樣會說什麽誓死效忠帝君的話,太子雖然比他父親要勤政得多,但也不是什麽萬民敬仰的明君。
我們剛要出去,一個侍衛忽然小聲道:“都督,你看那人!”
他說得很輕,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遠處一個轉彎處,有一輛馬車停下來,從車中走下一個人來,隔得遠了,看不清那人的相貌,隻看見那人戴了一個大帽子,帽子剛被風吹歪了,露出下麵的一頭金發。
是丁亨利,應該是他。
他進了一家叫得意居的九樓。丁亨利上樓並不奇怪,但讓我生疑的是他到了這個並不如何高檔的酒樓來。他們住的地方邊上就有一家很豪華的酒樓,難道,他來這裏就是為這酒樓在文侯府邊嗎?
我暗叫僥幸。丁亨利也算小心,但人算不如天算,他的樣子是在太鮮豔,一下就漏了破綻。
丁亨利很快地進了酒樓。我跳下馬,道:“馮奇,你跟我走一趟,讓兄弟們先回去。”
馮奇不明所以,也跳下馬。我把馬韁繩交給其他隨從,和馮奇向酒樓走去。見我們進來,一個跑堂的迎上來道:“兩位爺,是堂吃,雅座,還是打包麽?”
我掃了一眼,大堂裏有十幾張桌子,生意倒也不錯,大半坐滿了。但丁亨利並不在這裏。我道:“包間吧,你們這兒有幾個包間?”
跑堂的道:“回爺台,敝店有五個包間,今天您運氣好,還剩三個。平常這時候,全都讓人定了。”

我略為失望,本來覺得鄭昭想用讀心術的話,肯定是臨街那間,因為離文侯府最近,我想定下邊上那間,沒想到那間卻已經有人了。我道:“那給我第三間吧。”
那跑堂的答應一聲,領著我上樓。進包間坐下後,我怕被丁亨利認出我的聲音,便讓馮奇點了幾個菜,我也胡亂指了幾個,又要了一壺酒。馮奇有點莫名其妙,道:“將……”
我不等他把話說完,小聲道:“別說話,先吃吧。”
這是門拍了拍,卻是那跑堂的送菜來了,等他放下酒菜,我道:“店家,隔壁好像沒人啊。門都鎖著的”、
他“啊”了一聲,道:“那也是那幾個客人包下來的,說是要等人。他們連錢都付了,我們開店的當然不好回絕。別說要空出個房間,就算人家要買下得意居,隻要有錢,那也一樣不好回絕,爺台您說是吧?”
那跑堂的一走開,我走到馮奇跟前,小聲說:“你吃吧,聲音不妨大一點。”
馮奇點點頭。我掩上門,拉開了窗。這窗子對著一條小巷子,巷子裏已經十分陰暗。我身手道隔壁窗下,小心推了窗子,那窗子竟然被我一下推開了。因為小巷很窄,這窗子是移動式的,居然沒有在裏麵上窗閂,從這兒可以看到裏麵空無一人。我小心地從窗子裏鑽出去,抓住隔壁的窗框。輕輕一用力,人已鑽了進去。要進去並不太難,難的是不能發出聲音,好在每天例行的練拳打坐讓我的行動十分情節,敢說隔了一間房,他們肯定察覺不到了。
一進去我便輕輕拉上窗子,這間包間便又重新墮入陰暗之中。我把耳朵貼在牆上聽了聽,桌上正放了一些碗筷,我拿起一個空碗貼在牆上,再將耳朵貼到碗底。這是薛文亦跟我說的“虛能納聲”之理,當初我被三法司會審,薛文亦就坐了兩個筒讓外麵的陳忠和我傳話。碗雖然沒有那個傳聲筒效果好,但比我直接用耳朵要好得多。
耳朵剛貼上去,變得聽有個人道:“怎麽樣了?”
這聲音壓得很低,但一聽這聲音,我就覺得渾身一顫。這聲音,正是丁亨利。隻過了一小會,我聽得有個人在道:“今天還是問不出來,郎莫不肯說。”
這聲音正是鄭昭。我隻覺心頭如翻江倒海一般,一時不知是什麽滋味。文侯果然對我也瞞在鼓裏,可是他沒料到被鄭昭看破了。可怕的是,文侯自己卻不知道自己這計策被人破解,大概還覺得丁亨利被他瞞過了。文侯的計策算是相當高明,他用一個和郎莫很相似的蛇人來頂替,我也被他騙過,但鄭昭居然能夠識破文侯的計策,反倒來個將計就計,更是高明。對鄭昭,我雖然很佩服他的奇術,但對他的智謀倒也不如何心折,可是現在看來,我比他是在差得很遠。現在必須馬上向文侯報告,我剛要轉身從窗子裏鑽出去,忽聽得一個沉穩的聲音道:“楚休紅這人如何?”
這聲音很陌生,並不是鄭昭或是丁亨利的聲音,我呆了呆,不知這人為什麽會提到我。靜了靜,丁亨利道:“稟公子 ,他不曾懷疑。”
“不要小看他。”這人頓了頓,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連海老都十分看中的人,絕對不是易與之輩,亨利,你千萬要小心他,別被他騙過了。”
丁亨利道:“在石郎廟中,我也暗中觀察過他,沒發現他有什麽異樣,而且這人性子很急,說到做到,那一路上他就沒有暗中審問。”
這人又是哼了一聲。道:“路上真沒審問過麽?”


丁亨利道:“在南安城外,末將就已命人將那“天遁音”撞到關郎莫的籠子裏了,他們毫無察覺。一路上我每時每刻都派人監聽,從不曾見他私人神問過。楚休紅雖然冥頑不靈,但這人言出必踐,不搞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事。”
丁亨利說我冥頑不靈,指的就是我幾次拒絕投向共和軍吧。不過他說我言出必踐,倒也不是壞話。我不由暗自得意,心中卻也感激丁亨利對我的評價。隻是隔壁這個人的身份是在令我生疑,丁亨利和鄭昭都是共和軍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我認識的五羊城人物,大概隻有何從景有這個身份能讓他們如此恭敬,可是這人明明不是何從景,何從景也必不會輕身北上帝都的,這人是誰?
這是又聽得丁亨利道:“公子,你這般擔心楚休紅麽?”再次聽到他說“公子”二字,我心中突然一閃,響起了一個人。
南武!蒼月的兒子南武!我曾聽丁亨利說起過這個人,他對南武極為推崇,我還記得他說南武是“人中龍鳳”,說共和軍之幟雖是蒼月公舉出來的,但能把共和付諸現實的隻有南武公子。當時聽了大不以為然,我見過的何從景、文侯都是一世之雄,是在不相信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南武公子能和這兩人匹敵。但他能夠得到鄭昭和丁亨利兩人的效命,定是不凡之人。
這人有沉吟了一下,道:“甄勵之以詐術權謀馭人,縱然得勢與一時,終究不是長久之計。這楚休紅能夠轉到我們這一方麽?”
丁亨利這回倒也沒有猶豫,道:“很難,但此人對帝國卻也並不如何忠誠,隻求世無戰亂,這一點倒與我們暗合,應該可算同路之人。”
我有點哭笑不得。我自認是忠於帝國的,可是在丁亨利看來,我倒是和共和軍靠的更近,真不知他是怎麽想得。這人有沉吟了一下,道:“既然如此,那就盡量爭取他。甄勵之瞞過我們,但遲早都會告訴他的,倒是就看他有沒有共患難之心了。”
他的話中大有哀歎之意,如果不是身在這個地方,我都要哀歎一聲。這時他忽然大聲道:“店家,結賬了!”

他喊得很響,樓板上踢踢踏踏地一陣響動,相比是那跑堂的過來了。我連忙將碗往桌上一方,閃身翻窗而出,回到自己房裏,順手將窗子關上了,關上門,還聽得那跑堂的在大聲說著:“幾位爺沒等到朋友麽?下回再來”之類的話。
我坐回位子上時,馮奇正在吃著肉片,他也聽到外麵的聲音,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我。我沒說什麽,等外麵的聲音靜下來,才小聲說“馮奇,結賬吧。”
結完帳,我剛走出門,便聞到外麵一股燒焦了的臭味。我吃了一驚,隻道身上被燒壞了,但我的衣服是棉布的,這卻是燒絲綢的味道。我道:“馮奇,你身上是不是被火燒著了。”
那正在收拾桌子的跑堂聞言抬起頭道:“兩位爺,這是方才的那客官燒了一塊帕子,仍在這垃圾筒裏了”
我呆了呆,那跑堂的受傷拿了個垃圾筒,正把桌子上的肉骨頭之類抹進去,裏麵有一團嘿黑的東西,隻有絲綢點著後才會縮成一團。我道:“他們做什麽要點這塊帕子?”
跑堂的笑了笑,道:“多半是嫌帕子髒了,那幾位客官出手可大方得很。”言外之意,大概在旁敲側擊我的消費給的不多。我沒理他,和馮奇下了樓,走出門去。
馬匹早已帶回去了,我讓馮奇先回去,自己快步向文侯府走去,天已黑下來了,文侯府這邊一直不算熱鬧,街上也冷冷清清。我剛走到文侯府門口,正要讓司閽通報求見文侯,還沒開口,迎麵正有一個人出來,一見我,便叫道:“楚將軍!”
第二十九章 亂命不從




這人是府兵首領汪海。他一見我,行了一禮,道:“真是巧,大人正要我叫你呢,你就來了。”
   我呆了呆,道:“大人叫我?”
  汪海道:“正是。不但是你,還要我去通知鄧將軍、畢將軍和邵將軍他們。楚將軍,請你先進去吧,大人在書房等你。”
  雖然我來過好多次,一個司閽還是照例領著我向文侯的書房走去。一邊走,我的心裏迷惑之極。文侯這麽急叫齊四相軍團究竟有什麽事?難道出事了?
  到了書房前,我在門口整了整衣服,大聲道:“大人,末將楚休紅求見。”
  門開了。讓我吃驚的是,開門的竟然是個陌生人。這人滿麵於思,但年紀還很輕,他一見我,躬身行了一禮,道:“小將西狄沙吉罕,見過楚都督。都督請進。”
  他是個狄人!他的帝國話說得字正腔圓,極是標準,如果不看他的穿著,都讓我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狄人。前些年狄人五王合盟,聯軍犯邊,駐守西北的青月公抵擋不住,是文侯親自領軍平定,後來狄人便十分恭順,年年入貢,帝國軍的軍馬不足時也向他們收購,隻是我沒想到文侯麾下竟然會有個狄人。我滿腹狐疑地走進書房,卻見文侯正在寫著一幅字。我走到文侯跟前,行禮道:“大人,末將楚休紅有禮。”
  文侯沒有抬頭,道:“楚休紅,你來得倒早,先坐吧。”
  我有些猶豫。如果這狄人不在,我當然馬上就要稟報,但現在卻不知該怎麽說。我低低道:“大人……”
  我的話還沒說完,文侯頭也不抬,道:“坐吧,有什麽事過一會再說。”
  我的心一下涼透了。文侯的話中,分明有點不耐煩之意,雖然現在文侯對我已經冷淡了許多,但這樣子還是從來沒有過的。我看了看邊上那狄人,他倒會意,又躬身一禮,道:“楚都督,請坐。”
  我還沒有回話,文侯在一邊道:“楚休紅,沙吉罕殿下是狄王太子,以後要編入你營中,你先和他聊聊吧。”
  凡是帝國藩屬諸王,都要將王子送到帝都為質,等國中先王去世,才將質子送回繼位。一來是防止藩屬作亂,二來也是讓這些藩王早受帝國王化,以利與帝國結為一體,像句羅現在的國王,當年就曾在帝都住了十餘年,連正妃都是帝國宗室之女。狄人歸順未久,沙吉罕來帝都也不會有多少年,但話說得如此流利,這人倒也聰明得緊。隻是看到他,我心裏卻很不好受。曾幾何時,我也常常隨侍文侯身邊,現在這個位置被沙吉罕頂了,難道文侯有讓這狄人取我而代之意麽?
  沙吉罕自然不知道我在想這些,他見我坐下,站在我邊上,小聲道:“楚都督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得見,沙吉罕三生有幸。”
  他的話倒甚是文雅,而且他年紀和我差不了多少,對我卻恭敬之極,倒讓我對他也有了幾分好感。我道:“沙殿下請坐。”
  沙吉罕道:“楚都督今之名將,小將絕不敢冒瀆,還是站著吧。”
  雖然狄人隻是藩屬,但他終是王子的身份,長相雖然凶惡,卻能如此謙和,實屬難得。隻是他站著,我也不敢坐了,忙站起來道:“沙殿下過謙了,末將豈敢如此無禮。”
  文侯在一邊忽然道:“沙吉罕,你坐吧。”他仍然在寫著這幅字,頭都不抬。沙吉罕這才鬆了口氣,小聲道:“楚都督請坐。”
  這個沙吉罕對文侯竟是視若天人,尊崇已極。我也聽說過狄人生性驃悍,向不服人,但一旦服氣,便忠貞不二,看來文侯將他們已是打得口服心服,西北一帶終文侯之世,恐怕不會有戰事了。我看了看正在寫字的文侯,如果走在街上,隻怕沒人相信這個貌不驚人,麵團團如尋常富家翁一般的老人會是讓狄人都尊崇之極的文侯吧。
  沙吉罕雖然說了要坐,但還是等我坐下後,他才側著身子坐下來,以示不敢和我平起平坐。我掃了一眼,發現書房裏已經擺好了五張椅子,正圍繞著文侯那邊,看來是為沙吉罕和我們四相軍團的四個都督預備的。這更讓我吃驚,文侯這樣的舉措,竟是將沙吉罕和我們相提並論了,這個一臉胡子的狄人青年絕對不是個簡單的人。
  沙吉罕這時低聲道:“楚都督,小將自幼便聽大人與妖獸征戰的故事,不勝向往之至。今日有緣得見,實是沙吉罕之福。”


我又是一怔。我隨武侯南征時的事,大概也不會有什麽傳聞的,真正能傳的,大概是從符敦城一戰開始。那隻是五年前的事而已,他說自幼聽聞,現在那該是幾歲?我道:“沙殿下英武過人,不知今年春秋幾何?”
   雖然一臉的胡子,但我還是看到他黑黑的臉上一紫,道:“小將過年便要十九了,讓楚都督見笑。”
  他現在才十八歲!雖然狄人食肉多,又是風吹日曬,看去顯老,但我實在想不到他居然才十八歲。轉念一想,卻又不由好笑,狄王自己也隻有四十餘歲,他實在也該是這點年紀而已,我倒是被他的樣子騙了。
  知道他還隻是個少年,我心底對他的防範之心不知為什麽一下淡了許多,不由微微一笑道:“沙殿下英雄年少,令人佩服。”
  這也隻是尋常客套而已,哪知沙吉罕大是興奮,道:“多謝楚都督青眼。”看他的意思,居然有站起來行禮之意,我忙道:“沙殿下,末將營中監軍是安樂王的小殿下,過年十八,便可以介紹給你。”
  小王子今年才十七,和沙吉罕應該有不少話好說的。沙吉罕一怔,道:“小殿下原來比我還小啊?”他的臉一下沉了下來,我呆了呆,不知這話有什麽觸犯了他,哪知他道:“楚都督,小將還不曾上過戰場,和小殿下比起來,實在差得遠了。”
  我這才明白他是自覺連小王子都比不過,大為灰心,忙道:“小殿下也是今年剛從軍校畢業的,嗬嗬。”狄人性子很直,沙吉罕的帝國話說得那麽好,談吐也頗為風雅,但性格仍然保留著狄人的直率,倒是大得我心。雖然在軍中心計少的人沒有心計多的人用處大,但我還是喜歡性子直的人,五德營中,雖然陳忠和曹聞道兩人能力不及另外三人,我卻和他們更接近一點。
  沙吉罕聽我這麽解釋,舒了口氣道:“那以後可要楚都督多多栽培,莫要怪沙吉罕才疏學淺,貽笑於方家。”
  他的樣子實在談不上文秀,又是王子之尊,但說話倒讓我想起當初的樸士免,一想到樸士免,我便又想起壯誌未酬,中道雲殂的李堯天,心裏不由一陣黯然。文武雙全,驚才絕豔的李堯天,死得太不值得,豈但是他,甄以寧、路恭行這些人何嚐不是國之棟梁,卻死得無聲無息,還有的就是……郡主。
  一想到郡主,我的心裏更不好受。大概是臉上也露出來了,沙吉罕大為惶惑地道:“楚都督,小將說錯了什麽話麽?”
  我強笑了笑,道:“沒什麽,隻是想到已經為國捐軀的幾個同袍。”
  沙吉罕道:“為國捐軀,死得其所,楚都督也不必難受。沙吉罕雖是化外小民,亦知忠君愛國,子民之責。”
  我又強笑了笑。沙吉罕能得文侯歡心,這一類話張口就來大概也是一個原因。我還想說什麽,門外忽然傳來汪海的聲音:“大人,鄧將軍、畢將軍、邵將軍已到。”
  鄧滄瀾他們和我平級,他們進來自然要向文侯行禮,我當然沒有大剌剌地坐著的道理。我一下站了起來,沙吉罕也隨著我站到一邊。文侯將手中筆一擲,長了長身,道:“進來。”
  他個子不高,但這般一長身,真有睥睨天下之勢。我不由一凜,看看邊上的沙吉罕,心頭忽然感到一陣寒意。
  沙吉罕雙眼發亮,眼中盡是神往,如果我沒看錯的話,當中還有一絲陰沉之極的痛恨!沙吉罕年紀還輕,說話也謙和,我根本想不到他還會有這樣的眼神,這個人分明不是個善類!文侯將他帶在身邊,隻怕會養虎為患。隻是我知道現在我在文侯眼裏定比不上沙吉罕的份量重,這席話就算說了,文侯定會覺得是我在妒忌沙吉罕而已。好在沙吉罕會編入地軍團,到那時……

門開了,鄧滄瀾他們同時踏了進來,躬身向文侯行了一禮,文侯道:“坐下吧。”
他們看到沙吉罕,也不由一怔,文侯道:“這位是狄王王子沙吉罕,以後就會編入地軍團中,是你們的同僚了。”
沙吉罕十分恭敬地向他們行了一禮。現在他又成了一個謙和的大胡子少年,眼中已沒有半分桀驁,但方才那一瞬間的眼神流露我仍然記憶猶新。
文侯等我們都坐了下來,才慢慢道:“今天把你們叫來,是有一件事。”
他抬起頭,掃視了我們一眼,低低道:“諸位,蛇人的末日到了。”

我回到營中時,楊易他們仍在等我。我不等他們開口,先道:“馬上到我帳中吧,有緊急命令。”
到了我的營帳,我讓馮奇他們帶領親兵在外守衛,不讓閑雜人等靠近,曹聞道忍不住問道:“統製,到底出什麽事了?”
我給他們倒了一杯,道:“郎莫開口了。”
楊易呆了呆道:“文侯真的使了掉包計?”

我點了點頭,道:“是。”
方才文侯沒有再隱瞞,將他的計策全都說了出來,我猜的並沒有錯。這兩天,他一直在文侯府中加緊審訊郎莫,郎莫倒也剛硬,一直到了現在才開口。
在朗月和南寧兩省西南邊界,有一條極長的山脈。那一帶因為地勢極高,山也高峻之極,雖然地處西南,仍是四季如嚴冬,山頭長年積雪,得名為大雪山。地勢稍低一點的地方也是森林密布,奇珍異獸極多。隔山便是帝國藩屬香虎國,隻是因為有這條山脈阻隔,香虎國與帝國也是十年一貢,極少往來,就算往來走的也都是海路。當年大帝得國,為征服香虎國,想水陸並進,發兵兩萬探路,準備打通大雪山通道。但這兩萬人一去便失去消息,兩年後才有兩百來人人回來,說路實在太艱險,根本無法行走。陸軍大將不顧一切,結果在山中迷路,又遇上雪崩,兩萬人竟然有一萬八千多人被山巔崩塌的積雪掩埋,剩下兩千人在回程中也因為嚴寒和怪手襲擊而紛紛遇難,得以生還的隻剩這兩百來人。大帝征戰,站無不勝,唯獨在大雪山損失慘重,幸好走海路的兩萬人順利抵達,七戰滅香虎國。隻是因為去香虎國實在太艱險,無法將其收歸版圖,隻好讓他們就地駐紮,成為藩屬國。
這香虎國的始末,我便早先便曾讀過。而朗莫在嚴刑之下,終於說出,在大雪山北麓,相當與朗月和南寧交接處最偏僻的地方有一個山穀,那兒四季如春,蛇人稱為伏曦穀,便是蛇人的大本營。伏曦穀地形險要至極,隻有一個山口與外相通,而外麵則是茫茫林海,自古便無人煙,因此從來不曾見過人。
蛇人在山穀中生息百餘年,首領稱為巴山王。之下有相柳,燭陰,共工,禹強四職,稱為四弼。郎莫擔任的,正是禹強之職。而巴上王之上,還有一個天法師發號施令,但天法師極其神秘,以郎莫四弼之尊,竟然從來不曾見過天法師一次。就算巴山王,一共也隻見過天法師三四次。
“身型極小,但聲響極洪,手有雷電。”巴山王有一次和他們四弼說起天法師時,是這樣來形容的。天法師教他們生火打獵,鑄造鐵器,在蛇人眼裏,天法師就是他們始祖大神伏羲女媧的化身——天法師也是這樣對他們說的。隻是蛇人天性畏火,而獵取食物實在不需要太多鐵器,一直進展甚慢慢。
蛇人在伏羲穀中修養生息,在林中獵取獵物為生,但隨著蛇人的數目增多,獵物越來越少。雖然天法師教他們馴養野豬野羊野牛之類,但仍然無法滿足它們所需。雖然蛇人飽餐一頓可以數月不食,但長此以往,總有一天會糧食不繼,因此有少數大膽的蛇人便離開伏羲穀到了外間,這也是六十年前天機法師陪同太子周遊天下,在南疆首次發現蛇人的原因。隻是天法師嚴令蛇人不得出穀,因此外出的終究極少。
漸漸地,蛇人已有了二十萬之眾。雖然蛇人吃的不算多,住也簡單,伏羲穀地方也大,但二十萬蛇人擠在一個山穀中,到底已相當困難,許多蛇人都開始有了怨言,說天法師不準出穀的禁令下得太不通情理,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獵物吃光,馴養的豬牛羊之類也接濟不上,統統都要餓死。
正當蛇人開始抱怨時,天法師突然發出一次新的命令,由四弼將二十萬蛇人分為四部,分批出穀。天法師告訴蛇人,遠古時天地有伏曦女媧執掌, 當時二肢人——也就是蛇人,是大地的主人,但後來出現一種四肢的妖獸,得妖魔之助,席卷大地,奪走了二肢人的世界,現在而肢人到了奪回這世界的時候了。
蛇人開始出發了。率先出穀的是相柳和燭陰兩部,共有十萬之眾。這十萬蛇人兵分兩路,一路由天法師直接發布命令,攻向高鷲城,另一路則掃蕩四野零星村落。在伏羲穀時,蛇人隻覺得伏羲穀就是天下,而出了穀才知道世界有多大。想到這麽大的世界原本都是二肢人的,卻被四肢人奪走,蛇人更是憤怒萬分,士氣大盛,連戰連捷。僅僅用了不到一年,就已經掃平了一塊讓他們都不敢相信的龐大地盤。
初期的勝利,使得蛇人衝昏了頭腦,覺得用不了多久,世界就重新是他們的了。事實上,大部分頭腦簡單的蛇人已經心滿意足,現在這塊地方到處都是食物,除了四肢人本身,四肢人所馴養的家畜也比蛇人馴養的要肥大可口許多。有些蛇人甚至打了主意,覺得讓四肢人生活在世界上並沒有什麽不好,雖然蛇人是世界的主人,但四肢人的靈巧也讓它們驚歎,讓四肢人去養殖家畜,侍奉他們,遠比直接吃了更合算。抱這種想法的為數極多,郎莫也是這樣想的。

可是天法師不同意,天法師要他們不得與四肢人聯係,一定要將四肢人消滅幹淨,絕不能剩餘,雖然蛇人覺得消滅四肢人有些可惜,但他們還是照辦了。這時候他們的武器和智慧在與四肢人的戰鬥中大大長進,本來覺得是手到擒來的事。但奇怪的是,這時四肢人突然變得厲害了許多,原本勢如破竹的蛇人軍越戰越艱難。權衡之下,蛇人的厭戰之心越來越強,幾乎有一半的蛇人不願再戰鬥下去了。
但天法師的命令極為嚴厲。而蛇人雖然遇到了不少困難,但還是攻到了四肢人的帝都,準備發動最後的決戰,因為覺得勝利即將到來,雖然不少蛇人並不覺得天法師的命令是什麽高招,還是不折不扣地執行。
然後,就是霧雲城的守城之戰。這一戰的結果讓蛇人大吃一驚,四肢人的反擊淩厲至極,竟然將蛇人消滅了近一半。這是蛇人有史以來最慘重的大敗,憤怒之下,就有蛇人建議聚齊軍隊,以全部力量再次進攻帝都,勢必要將帝都打成斎粉,不惜同歸於盡。可是意外的是這個計劃卻被天法師否決,天法師要求蛇人各自為戰,拚命擴大地盤。
蛇人終於開始懷疑天法師的用心了。頭腦簡單的蛇人想不到,但蛇人中還是有一些相當聰明的,他們覺得天法師的命令越來越有偏向對蛇人不利的意思。四肢人的戰力雖然不強,但人數眾多,遠遠超過蛇人的數量,幾乎有無窮無盡之勢,而蛇人兵員損失卻往往得不到補充。另外盡管蛇人的戰力遠遠超過四肢人,但四肢人層出不窮的新武器抵銷了蛇人體力上的優勢。事實上,現在蛇人並不能占到多大的上風,長此以往,仍然各自為戰的話,最有可能就是被四肢人各個擊破,最終全軍覆沒,然而懷疑歸懷疑,天法師在蛇人中的威信仍然無可比擬,而且蛇人的各自為戰也不是全無戰果,天法師不時調度分派,也帶來一些勝利,使得大多樹蛇人對天法師仍是深信不疑。郎莫雖然有所懷疑,卻也不得不聽從調度,率領八千蛇人堅守一個豪無必要的南安孤城。


我說到這兒,隻覺口幹舌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廉百策卻歎道:“原來南安城才八千蛇人啊,我們還以為有兩萬呢。”
我點了點頭,道:“如果真是兩萬,隻怕也沒那麽容易打下了。”
楊易也詫道:“是啊,隻有八千,而且南岸已遠離前線,歸路被我們截斷,那天法師為什麽命令這些蛇人堅守孤城?”
這個問題誰也回答不了。我記得當初在東平城與山都換俘時,曾經有個天法師的使者過來製止山都換俘,卻被不顧一切的山都殺了。天法師到底打什麽主意,卻是誰都不知道的。我清了清喉嚨,道:“郎莫交代的話便是如此。他說的話中最有價值的,便是伏羲穀的所在。據它說,大雪山綿延數千裏,大約有兩千到三千餘裏,當中數百裏是茫茫林海,而出伏羲穀的百餘裏又是一片冰雪,即使是蛇人,要出來也極其困難。”
楊易怒道:“那蛇人的繁衍生殖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它們在外麵似乎並沒有多起來。”
曹聞道也插嘴道:“對,統製,那郎莫說沒說蛇人產仔還是下蛋的?”
我搖了搖頭,道:“大人轉述的話也沒說這些。”說到這兒,我不禁有些茫然。的確,和蛇人作戰多年,知道蛇人中也有女的,按理,蛇人在外麵也有五六年了,總該會生下一些來。但我從來沒見過小蛇人,那些蛇人即使身體有大小長短不同,一個個卻都像正當壯年,真是不知他們怎麽冒出來的。
楊易喃喃道:“小時候讀過一部書,說道海裏有種魚本是生活在河中,每年遊歸大海,但到了一個季節又會回到那條河裏產卵。難道蛇人也是這樣,隻有在伏羲穀才能出生?”、
我將桌子一拍,道:“楊易,你說得正是!”遠征伏羲穀不是一件易事,比當年武侯南征更要困難,文侯卻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遠征軍成行,我先前總覺得有點異樣,但楊易這般一說,我才恍然大悟。的確,文侯一定也是這樣想得,在外麵不論殺了多少蛇人,伏羲穀中總會不定期會殺出一批蛇人來,唯一一個釜底抽薪之計,就是索性毀掉伏羲穀。
楊易皺了皺眉,道:“看來要破蛇人,最直截了當的就是毀掉伏羲穀,讓蛇人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了。但我覺得,勞師遠征大是困難,伏羲穀地處那麽偏僻的地方,我們就算找到它們,趁百裏而蹶上將,實是以疲兵犯強敵,大是不智,單是補給就困難已極了。”


我道:“這些就不是我們要考慮的,文侯大人自然會布置周全。”我從櫥裏取出一幅帛書地圖掛了起來,指著高鷲城西南道:“郎莫說伏羲穀就在這一帶。”
他們都湊過來看著地圖。曹聞道哼了一聲。道:“這鬼圖。統製,什麽時候出發?”
雖然文侯命人繪製地圖,但那一帶亙古便無人煙,繪得也相當粗糙,隻能看個大致情形而已。要在那裏行軍,這地圖等如無用。我道:“事情緊急,但準備還要一點時間,大概……”我估算了一下情形,輜重、糧草,都非一朝一夕能預備的,“大概總要兩個月吧。”文侯大人而說,明年二月初出發。
楊易皺起了眉頭,道:“從帝都到伏羲穀,大約有五六千裏的路程。就算行軍,也得花上兩三個月,何況這一路大概還會有不少征戰,就算明年二月出發,八月能殺到伏羲穀,那也是個奇跡。”
我道:“奇跡也要人創造的,首先要有信心。大人既下了這個決心,勢必不能回頭,我們做好準備,這消息先不要透露出去。而且,”我指了指符敦城方向,“大人下令,往這條路走。”
我剛說完,曹聞道已叫了起來:“這兒?那可是難走的多了。”

天水省以下都是崇山峻嶺,人煙稀少,路也很少。雖然從裏向伏羲穀一帶進發,路程要短一些,但艱險不能與轉道五羊城一帶相提並論。楊易喃喃道:“往那走,就不能搭水軍團的船了。”
我道:“是啊。大家努力,這一戰定要成功,不能失敗。”
雖然這樣說著,但我自己也覺得沒多少底氣。文侯的幾話總讓我想到武侯南征,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來。楊易他們臉色也凝重起來,同時站起身,道:“遵命。”
也許,這就是我的最後一戰了吧。分派完任務,我突然覺得心煩意亂。走出營帳在操練場走了一圈。白天這裏十分喧鬧,現在卻空蕩蕩,隻有偶爾有幾個輪崗的士兵走過。我找了塊旗杆石坐下,看到邊上有一小段木頭,是一截斷了的槍柄。我從懷裏摸出刻刀,隨手幾刀,已刻出一個魚形。現在我常常刻上一會兒,手法已相當熟練。當初文侯讓我學吹笛,但我對吹笛是在沒什麽興趣,倒是雕刻有了點名氣。周圍雖然漆黑一片,但刻這樣的一條線條簡單的魚根本不會戳在手上。
正刻得木屑紛飛,身後忽然響起了廉百策的聲音:“楚將軍。”我轉過頭,見廉百策站在十幾步外,道:“廉兄,你還不去休息嗎?”
廉百策走了過來,道:“楚將軍,方才我見你臉色不太好啊,是在擔心嗎?”
廉百策察言觀色之能也厲害。我強笑了笑,把旗杆石讓開一塊,道:“當然,又要遠征了,哪能不擔心的?坐一下吧。”
“文侯大人定計,應該不會有錯。”廉百策走到我身邊坐了下來,“隻是,楚將軍,文侯大人為什麽要瞞著共和軍?”
我道:“大人的心思,我也不敢瞎猜。你說呢?”
廉百策道:“末將覺得,文侯大人似乎想要收伏蛇人。”
我歎了口氣,道:“你怎麽這麽想?”
廉百策道:“既然蛇人隻有才伏羲穀方才繁殖,要控製它們並不難。按理說伏羲穀在南疆,五羊城離那兒要近得多,從五羊城補給後再出發,要比從帝都出發方便許多。文侯大人命令我們舍近求遠,不去和共和軍合作,自然是想收伏蛇人。”
我渾身一震。廉百策說得完全沒有錯。文侯正要我們攻破伏羲穀後,查明蛇人是如何繁殖的,將它們的種子帶回來。早在高鷲城時,路恭行就和我說過,萬一有人能馴養出一隻蛇人軍來,那當真是所向披靡,無往不利。當時我們怕蛇人是蒼月公馴化的,後來才知道不是,但馴服蛇人的念頭文侯一定也有了。以蛇人的戰鬥力,加以兵法指揮,這支部隊幾乎可以說是無敵的。今天聽文侯分派任務時我就想向文侯進諫,勸他千萬不要動這個念頭,蛇人現在已經如此難對付,等它們也有了雷霆弩神龍炮鐵甲車一類的武器,萬一那時叛變,還能用什麽克製它們?但看文侯的樣子,我又喪失了勇氣。現在文侯對我不比以前,他大力栽培沙吉罕,安知不是要取代我的位置?如果我再頂撞他,恐怕更會讓他猜忌我。

我看了看周圍。現在周圍漆黑一片,邊上也沒有人。我小聲道:“你不要亂猜,回去吧。”
廉百策道:“楚將軍,末將大概狂妄了。但末將以為,文侯大人此舉實不是把我們的命放在心上,明明和共和軍聯手希望更大一些,卻要我們單獨行動。轉戰五六千裏,不知多少兄弟又要倒下了。”
我的心頭像刀絞一樣一陣陣地疼痛,小聲道:“別說了。”可是我知道,廉百策說得一點也沒有錯。我們單獨行動,傷亡肯定要比與共和軍聯手行動大得多,但文侯既然下了這樣的命令,我又該怎麽辦?
雖然叫廉百策別說了,但他今天居然特別執著,小聲道:“楚將軍,末將覺得,蛇人這種妖獸萬萬不可留,否則後患無窮。將軍,你一直有點優柔寡斷,但這等大是大非一定要拿定主意”
我吃了一驚,看看廉百策。他在五德營五大統領中向來最為低調,但今天卻像變了個人。我道:“你向別人說過麽?”
廉百策道:“我與楊將軍他們方才都商議了一下,覺得楚將軍你還是三思而後行。兵法有雲,亂命有所不從,縱然定計的是文侯亦然。”
我的心頭猛地一跳。他這話可是讓我不服從文侯的命令啊,雖然我暗中已答應向帝君效忠,但文侯所頒命令我向來不敢違背。現在廉百策居然叫我不再聽文侯分派,一旦文侯知情,隻怕後果難料。但我也覺得文侯這等計策是在太不識輕重了,他要收伏蛇人,自然要用來對付共和軍。共和軍現在也有了神威炮,火器上並不落後,鐵甲車他們多半也會做出來,如果收伏了蛇人,將來與共和軍開戰必然大占上風。可是我是在無法認同他這樣的做法,不僅僅是這樣令得我們損失更加慘重,而且我也不相信蛇人能真的被收伏,一旦蛇人都有山都、木昆、郎莫這樣的智力,再有了我們的武器,我根本想不出我們還有什麽本錢可以抵擋蛇人。
文侯是在玩火。也許可以得計於一時,但我絕對不相信永遠不會出亂子。
我咽了口唾沫,道:“你的意思是……”
廉百策道:“我們還是和共和軍合作吧。文侯不讓我們行動,那就暗著來。”
我怒道:“胡說!這豈不是等於叛亂?大人縱然定計有誤,也不能這麽辦。”
廉百策嚇了一跳,一下站直,道:“是,是,末將知錯。”
他一臉的惶恐,站得筆直,動也不敢動。我小聲道:“文侯大人所慮也不是多餘,安知共和軍會不會也打這個主意。”
廉百策道:“那楚將軍您的意思是……”
我想了想道:“不能先行通知,但可以將伏羲穀的消息透給他們。到時兩軍共同攻打伏羲穀,將伏羲穀摧毀,誰也不要再用蛇人,”
廉百策道:“楚將軍明鑒。”
我道:“休息吧,現在得好好訓練。這一趟遠征將要橫跨半個帝國,不是簡單的事。”
廉百策一走,我就歎了口氣。其實我這個主意也和廉百策所說得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就是他說要主動去和共和軍聯係而已。
我看著天空,夜深了,一陣陣寒風吹來,如刀鋒掠過。現在天上堆滿了雲,無星無月,周圍越發地黑暗。我想起五羊城海老曾和我說過,世間萬物都是平等的,都有生存的權力。即使蛇人不是人類,也和我們一樣是生命,如果能共存的話,未必不是好件好事。
隻是,現在已經不可能了。打了那麽多年仗,蛇人也曾經想和我們溝通,但都斷絕了。現在蛇人和人類已經站在同一個懸崖上,隻能留下一個來。
你們可以做對手,卻不能做奴隸。我默默地想著。
還是決一死戰吧,木昆,那也是對你的尊敬。
我站起身,向營房走去。剛走了兩步,忽地站住了。猛然間,我又想起了在得意居所見到的那塊燒焦的手帕。
丁亨利為什麽要燒掉一塊手帕?
我打了個寒戰。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忽視了什麽。丁亨利為什麽要做這樣一個奇怪的舉動?手帕不便宜,髒了洗一洗便是,丁亨利並不是不知道稼穡艱難,花錢如流水的世家公子,他到底為了什麽?
手帕上有什麽非要毀去不可的東西麽?我想不出來有什麽東西非得讓他燒掉一塊手帕不可。就算寫了字,揣在口袋裏帶回去,也沒人會發現的。這種絲帕燒起來很臭,相當惹人注目,以丁亨利之能,他這麽不小心麽?


我隻覺得身上寒意更增,隱隱地,我覺得自己又墮入了一個圈套之中。不對,丁亨利這人不是等閑之輩,得意居的二樓雅座也隻有他們這幾個人,難道他們在裏麵做這機密事項,居然沒有放風的?
我抹了一把臉。雖然寒風凜冽,但我額頭已見了汗。這件事越想越奇怪,我怎麽都想不通丁亨利為什麽要燒掉一塊手帕,除非,他是故意想讓我知道……
故意?我身上又是一凜,那麽,丁亨利其實已經知道我跟著他們進了得意居了?他在手帕上寫字給鄭昭看?可是就算這樣,他也不必燒掉一塊手帕,而且丁亨利既然已經發現了我,又為什麽仍要說那些機密之事?
我閉上眼,回想著在得意居中聽到的那些對話。我聽到丁亨利向南武公子說了我的好話,還說了他在關押郎莫的籠子上裝了天遁音,結果發現我沒有私自審問之事。
我一下張開眼。方才也沒有在意,現在回想一下,才發現我聽到的那些話,居然都是在談我!隻怕,丁亨利已經發現我跟著他走進來了吧,也猜到我多半會在隔壁偷聽,才故意說那一番話的。那麽,他燒掉手帕的用意,也是有意要提醒我一下,讓我知道他已經發現我了吧?而他們說沒有發現文侯已經審出結果,那也是騙我?
我心頭忽地一沉。也許,不知不覺地,我有墮入一個圈套中了。他們究竟是什麽用意?丁亨利所說的“天遁音”,又到底是什麽東西?
第二天,繼續在石郎廟審問。鄭昭今天倒來了,現在知道那蛇人並不是郎莫,但我仔細看來,仍然沒發現這個蛇人與郎莫有什麽不同。文侯的計策當真厲害,居然找到一個與郎莫如此相像的蛇人。我偷偷看看丁亨利和鄭昭,他們麵色如常,似乎毫無懷疑。上午審了半天,刑具用了許多,仍然沒有什麽用。衛宗政正在下令用新的刑具,邊上一個小吏過來道:“衛大人,地軍團馮將軍又是稟告楚都督。”
這是昨天我交代過廉百策的。讓他去通稟馮奇,再讓馮奇進來稟告說地軍團有事,讓我速速回營。就算鄭昭對馮奇用讀心術,他也讀不出什麽意外來。果然,衛宗政不疑有他,鄭昭和丁亨利也不覺得意外,我告退後,隨馮奇出門。一到門外,我就道:“馮奇,你先回營去吧,我還有點事。”
馮奇怔了怔道:“可是營中……”
“營中之事有楊易彈壓,不會出大亂子,我馬上就回來。”
我不和他多說,掉頭向工部走去,要瞞過鄭昭可不容易,馮奇作為我的親隨隊長,還會來見我的,這些密事還是瞞著他為好。馮奇倒也不說多,點點頭道:“是。”
到了街頭,走在人群中,我才有種安全之感,我長舒了一口氣,看了看周圍。這裏是個十字路口,有一大塊空地,原本是逢年過節時那些富戶請戲班來唱戲還願的所在,現在卻有一些工匠正爬上爬下地搭著一個太子,台上豎著一個高高的架子,約略像一張椅子,隻是椅背是兩根旗杆,足足有長許高,也不知道誰坐的椅子那麽怪。
我到了工部,剛到薛文亦的工房,便聽得裏麵有笑鬧之聲。走進門,卻見小王子正和薛庭軒在院子裏玩槍。薛文亦現在常年坐輪椅,人也長胖了,薛庭軒沒有他那麽胖,也是個小肉球子,手裏拿了一把木頭槍,正和小王子比試著。見到我,小王子有些局促,叫道:“楚將軍,你也來了啊,我正要回營呢。”
薛文亦坐在一邊帶著微笑地看著,見我進來,道:“楚兄,什麽風把你吹來了?小殿下正要我給他做一把手弩,他馬上就要回營了。”
軍有軍紀,士兵輕易不能離營。小王子是地軍團監軍,身份特殊,他要走也不須向我告假,但他回家後一直沒有再來營中報到,多半是因為訓練很枯燥,他耐不住。見到我,大概怕我怪他,所以說在頭裏。我笑了笑,小王子和別的監軍相比,不知好到哪裏去了,那些監軍不遵軍令還是小事,更麻煩的還是多嘴。鄧滄瀾營中的玉公公,就是不懂裝懂,老喜歡幹涉軍務,連向來沉穩的鄧滄瀾私底下也向我吐過苦水。我道:“這兩天槍術沒有練吧?”
小王子叫屈道:“哪裏,武昭老師天天教我呢。對了,你學過交牙十二金槍術麽?”


我搖了搖頭,道:“這是武昭老師的十二種槍法吧,我沒學全。”
小王子大為得意,道:“哈,原來你也不知道啊。嘿嘿,這是一種槍法,是武昭老師的不傳之秘,楚將軍,我們來試試。”
我雖然沒心思練槍,但小王子興頭那麽大,我也不好回絕,而且交牙十二金槍術原來是一種槍法,我倒也想看看,便道:“好吧。”
工部木府承擔著製作兵器的任務,邊上槍杆也多。小王子拿了一根槍杆扔給我,自己也拿了一根,道:“楚將軍,你嗑藥當心點。庭軒。你看到。大哥我可要使出真本事來了。”
薛庭軒“嗯”了一聲,拿著那杆玩具槍站到一邊。小王子將手中槍杆一抖,道:“楚將軍,我可來了。”
他現在長得快,個字已經追上我了,握槍的手法也老練至極,看來天天練槍之說不假。不過他的槍術雖精,我自信仍然鬥不過我。隻是他與我比過幾次,每次都敗,不讓他贏一次,隻怕他要死纏爛打,覺都睡不好。我道:“好吧,你上來。”
如果我先出手,小王子的動作仍然沒有我快,他剛學的這一路交牙十二金槍術隻怕沒有使出來便要被我紮中前心了。軍中說到槍法,有種說法是:“一力降十會,一快伏九牛”,說力量大,足以可知種種花哨槍術,而出槍快。就算對方力量再大,仍有機可乘。想想也是,一個人槍法極佳,號稱“滴水不漏”,可以格擋飛箭,但人力終有窮時,如果把一具雷霆弩放在身前幾步內射出,他槍法再好也擋不開的。
小王子嘿嘿了一聲,道:“小心了。”他腳下一錯,人踏上一步,槍已當胸刺來。這一槍力量、方位、手法都大有可觀,小王子的槍術又有長進。我喝彩道:“好!”手中槍探出,便去格擋。
隻消將這一槍格開,下一槍便順勢刺出,足以將小王子逼開數步。哪知兩槍甫交,我隻覺槍尖一沉,像是係了萬鈞重物一般,小王子的槍竟然將我的槍壓了下去。
敗槍勢!這是槍術大忌,兩槍相交,如果槍尖被壓住,那就敗了七分了。小王子的力量不及我,但他居然毫不費力就壓住了我的槍,當真令我大感意外。
小王子壓住我的槍,他自己恐怕也沒想到,登時滿麵欣喜,手下卻順極而流,長槍一縮一伸,槍頭忽地彈了起來,刺向我前心。這是我中門大開,已是根本閃不開,他手中是根槍杆,雖然沒有槍尖,但畢竟不是白堊槍,我身上又隻穿了便服,這一槍隻怕要刺得我吐血。他槍是發出來了,但臉上喜色未退,馬上又是一片煞白,想必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交牙十二金槍術的威力一至如斯。
我鬧鍾也是一片空白。小王子雖然上過戰場,但他經驗到底不足,這路槍術他自己也不太熟,手下拿捏不準。現在我的槍已經被他壓製在下,再抽槍阻擋已是來不及,我也不及多想,索性手腕一壓,槍頭在地上一抵,猛一提氣,人已一躍而起。而這是小王子的槍正從我腳下掠過,被我一腳踩中,小王子已經握不住槍,槍杆“啪”的一聲被我踩在地上。
我落下地來,小王子已搶上來道:“楚將軍,你沒事吧?”
我驚魂未定,道:“好槍法!”小王子的槍術我已經很熟悉了,沒想到這交牙十二金槍術居然如此神奇,短短幾天就有了那麽大的長進。如果是真個搏殺,我固然還不至於敗北,但這樣下去,遲早他會超過我的。
小王子見我沒有受傷,眼中閃過一絲得意,道:“楚將軍,你說我的槍法有沒有進步?”
我苦笑了一下,道:“進步太多了。小殿下,我已經打不過你了。”
小王子打了個哈哈,道:“楚將軍,你別亂拍,我知道我還鬥不過你。不過總有一天,我會超過你的。”
如果別人這樣對我說,我總會覺得不舒服,這話明擺著是挑釁了。可是小王子說來,我卻並不覺得不快。小王子比我更癡迷於槍法,他才是武昭老師真正的傳人。怪不得武昭老師向來眼高於頂,從不媚上,但對小王子卻從來都讚不絕口。
小王子將來,回事我一大臂助吧。帝國諸軍中,有哪個軍團的監軍也能帶兵打仗的?我拍拍他的肩頭,道:“不是拍馬,小殿下,你的槍術已經不下於我了。現在正在步下,我有這種怪招,如果在馬上交戰,已經被你一槍挑下來了。小殿下,你多學些兵法,過兩年也能自統一軍。”

小王子眼裏卻有些黯然,道:“還有過兩年?”
我道:“戰爭還久著呢,你急什麽。”
戰事是不會那麽快結束。我們這攻破伏羲穀,接下來肯定就要和共和軍對上了。隻是小王子大概根本沒想到這些,喃喃道:“這兩年蛇人大概就要被消滅得差不多了。唉,我該早生幾年就好了。”
我道:“你先和庭軒玩玩吧,我有些事和薛大人商議。”
我向邊上的薛庭軒招招手,他跑過來叫道:“楚叔叔。”口吃還有點不清,說起來三個字連成一片。我一把抱起他,笑道:“庭軒,你喜歡練槍法嗎?”
薛庭軒道:“殿下叔叔還說要帶我騎馬呢。”
我笑了笑,,摸摸他的頭,道:“好厲害啊,我像你那麽大時,連驢子都沒騎過。和小殿下去玩吧。”
放下薛庭軒,讓小王子帶他到一邊練槍,我撿起地上的兩根槍杆,拿起小王子那根槍杆時,不由一怔。小王子的槍頭那邊,有一小塊地麵的浮土也被逼開。雖然不明顯,仔細看還能看得清。我暗自吃驚,隻有槍術極高知人刺出一槍才會如此,小王子實在不知輕重,大概他自己都不知道這路槍法的厲害之處。
當初我見到徐蒙的黑眚槍智商!而且小王子槍術上的進益,是在也遠遠超過了我 的預料。
如果能學到這路交牙十二金槍術就好了……
薛文亦推動輪椅過來道:“楚兄,你找我有什麽事麽?”
我把槍杆放到一邊,看了看左右,道:“去屋裏說吧。”我看了看拿杆玩具槍便在擺架勢的薛庭軒,道:“你兒子可不像你,大起來說不定會成為武人。”
薛文亦笑了笑道:“這樣不錯啊。我正想待他發蒙後就請你教他兵法呢。”
她的兒子也有薛庭軒那麽大了吧?我心裏忽地一疼,不知是什麽滋味,曾經見過一次那個小太子,一身華服,雖然年紀幼小,卻一臉一本正經。不知不覺,又是一代人,我也快到三十了。
薛文亦在一邊忽然歎道:“楚兄,你也結婚吧。畢竟也不算太年輕了。”
我訕笑了笑,向小王子努努嘴,道:“小殿下可是看著呢,我要是敢娶別人,他宰了我。”
薛文亦也笑了起來,道:“那隻是說說的。這小子,對你可是崇拜的五體投地,剛才教薛庭軒槍法時,就是不是說他要能有你的槍法好就好了。”
我聽他老牽扯著說這個,忙道:“別說這些了,對了,路上我見十字路口在搭一個台子,上麵有個椅子一樣的東西,那是什麽做的?”
薛文亦道:“那個啊,是斷頭台。”
我吃了一驚,道:“斷頭台?”
“文侯大人說,現在刁民日眾,為殺一儆百,以後處斬就會在大眾之前。以前的劊子手用刀砍,看到的人不多,因此他設計了這個斷頭台,讓木府做出來的,裝好了上麵會有一把閘刀。把閘刀拉上去,一放,一下把人頭砍落。”
我隻覺周身一陣陰寒,身體也有些發木了。在文侯看來,殺人也是一種威嚇的手段 吧。可是,這樣下去,百姓明著不敢說,有什麽話都在私底下說了,隻會覺得帝國更不穩定。
我正想著,薛文亦道:“楚兄,你不說說有事找我麽?”
我搖了搖頭,道:“是啊,我有件事要問你。”
他推他進了屋,小聲道:“薛兄,你有沒有一種不用線也能偷聽的東西?和你以前給陳忠的傳聲筒差不多,但不用線。”
我也隻是碰碰運氣,哪知薛文亦眼裏忽地亮了起來,道:“你耳朵可真長!”
我呆了呆,道:“怎麽了?”
“你是從誰那兒聽到天遁音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與其說是驚喜,不如說是震驚。我怎麽都想不到居然從薛文亦嘴裏聽到這三個字,我一把抓住他的肩頭,道:“你也知道天遁音?”
薛文亦道:“不是我想出來的。上半年有個法統的法師來找我,還是小殿下陪著來的,就說起這個東西。我以前做了個傳聲筒,也覺得拖根線太不方便,但要拿掉線卻實在麻煩。那法師居然也在想這個,這人當真了得,被他做成了。聽說過鍾妖之事麽?”
我道:“沒聽說過。”
“那是東平城的事。東平城有座大滌玄蓋觀,山門前後有兩口大鍾。那還是當初東平兩大富豪鬥富,同時給大滌玄蓋觀還願,結果鑄了一模一樣的兩口……”
我急道:“這些事以後說吧,你快說說天遁音。”薛文亦一肚皮的掌故,我怕他說起來沒完沒了。薛文亦笑了笑道:“那法師和我說,每當一口大鍾敲響,另一口居然不敲也能響,因此他就想到了這一切。”
他轉動輪椅到了桌邊,兩手伸進抽屜裏,左手取出一個盒子,道:“你看,這就是天遁音。”
我打開盒子,裏麵是一個喇叭形的東西。薛文亦道:“你放到耳邊聽聽。”
我剛將那喇叭口貼在耳朵上,隻聽得有刮動的聲音,好像裏麵有個蟲子。我連忙拿下來看了看,但裏麵什麽都沒有。我不由詫異地看著薛文亦,薛文亦帶著得意的笑容,將右手從抽屜裏拿了出來。右手也放著一模一樣的東西,他的右手手指正在那東西的喇叭口刮動。我心中一動,道:“是你在刮?”
薛文亦點了點頭,道:“這就是天遁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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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426801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53:17

天行健外傳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545643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5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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