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本帖於 2009-09-10 21:31:35 時間, 由普通用戶 意隨風行 編輯
回答: 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畫眉深淺2009-09-06 15:36:54

第十九章 九死一生(01)



盡管邢鐵風與楊易的前軍頗有進展,但要衝出蛇人陣營,實在還是困難之極。我們又衝出一程後,行進之勢又被阻住了。

邢鐵風和楊易他們也一定啃上了硬骨頭。我有些惴惴不安,忽然從東邊傳來了一聲巨響。我隻道又是哪支人馬在爆響火藥,甄以寧忽然叫道:“平地雷!這是平地雷!”

的確,這聲音雖然響,卻還沒有我做得那些竹筒火藥聲音響,有些發悶。如果真是平地雷,那就是任吉前來支援了?我一陣欣喜,但仍有些不安。

任吉他們的雷霆弩威力雖大,但移動不便,這等衝鋒一定不會帶出來的。如果隻帶了平地雷,那麽一旦到了我們與蛇人膠著之處,便無法再用了。

不過,有平地雷開道,自是所向披靡,蛇人根本無法阻擋的。我不知道任吉究竟為什麽會衝過來,但是有他們來接應,我們的機會大增。

這時,從東邊有人叫道:“二太子殺進來接應我們了!”

這人的聲音很響亮,全軍登時為之一振。東邊的蛇人忽然象潮水一樣分開,閃開了一條道,一支馬步混合的部隊殺了進來。我心頭一喜,叫道:“快出去!”揚鞭把馬車轉了方向,向東邊奔去。

二太子也親自殺進來了?他這個人給我的印象談不上好,剛愎自用,不肯聽勸,但是他卻能不顧危險地過來救應我們,也實在難能可貴。我趕著馬車衝過去,已有新殺進來的步兵過來接應。步兵雖然沒有騎軍機動力強,但防禦力卻要強許多,那些步軍分成兩列,邊上蛇人雖然攻勢極強,仍然攻不破他們的守禦。

二太子從人叢中一騎突出,高聲道:“卞真,你在哪兒?”

我趕著馬車上前,在車上行了一禮道:“殿下,末將楚休紅在此,卞將軍大約還在北麵與蛇人激戰。”

二太子卻冷冷地掃了我一視,喝道:“楚休紅,你為什麽不按計劃行事?”

我沒想到二太子居然會問這話,心也涼了半截,但仍是畢恭畢敬地道:“殿下,戰局有變,末將向南衝不破蛇人防禦,隻能向北尋求與卞將軍合流。”

二太子哼了一聲,這時路恭行突然過來道:“殿下,此時不是說話的時機,快讓衝鋒營退回去吧。”

二太子點了點頭,道:“走吧。”

我有些惴惴不安。也許我有些多心,但二太子的語氣似乎對我十分不滿。因為我沒有按預定的那樣從中分開,再從兩邊殺出回來麽?二太子該知道我不是神仙,這樣子我是做不到的。事實上,若不是有他們前來接應,我連這兒也殺不出去了。不過二太子能身先士卒,帶隊衝入蛇人營中,實在已是難能可貴。

二太子帶著的大多是步兵,當中有一些騎兵。他們是一支生力軍,雖然行動不如騎軍快,但是諸軍穿插轉換相當純熟,路恭行指揮得井井有條。不過二太子帶出來的兵似乎也並不太多,不會超過五千,現在我們雖然還處於攻勢,但這攻勢一定不會持久。

我正趕著馬車隨著大隊退卻,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慘叫,我轉過頭看去,聽聲音正是從北邊傳來的。那裏雖然有楊易和邢鐵風以及卞真的殘軍,但那麵要對付的也是蛇人北營的所有軍隊,他們廝殺到現在,也許已來不及了。

二太子本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聽得這聲慘叫,他帶住馬向那兒看看,叫道:“騎軍,隨我前去接應!”

他手中拿著一支長槍,槍尖上居然也沾著血。看來二太子雖然不至於真的衝鋒陷陣,也已與蛇人交手過。也許因為他勝得太輕易,現在他一定有了輕敵之心,覺得我和卞真在蛇人營中殺不出來實在太廢物。

他一說完,便向北邊衝去,身邊有兩三百個騎兵跟在他身後疾衝。路恭行驚叫道:“二殿下!二殿下!”但二太子奔得太快,路恭行卻要在這兒指揮,哪裏還追得上?

在跟著二太子奔出的騎軍中,我一眼看到了任吉那六十人也在。

我從馬車上將飛羽解下,叫道:“路將軍,你叫人來趕車,我去幫殿下退敵。”

要說退敵,那當然隻是句好聽話。二太子對我已有了不滿,大概我趕著馬車,這在他眼裏也是貪生怕死的表現。我跳上飛羽,綽槍正要衝出,這時從南邊又發出了一陣驚呼。

有一支蛇人突破了陶昌時的防禦衝進來了!

狼兵損失慘重,他們和曹聞道那一軍以不到三百人的兵力拒守了那麽久,已是很了不起的戰績,可是在源源不斷的蛇人攻擊下,他們也已擋不住了。

我有些茫然,不知該去幫誰,路恭行叫道:“楚將軍,你帶人去接應殿下,不能讓他有什麽閃失,這裏有我!”

我心中不由一定。路恭行原本就是前鋒營的統領,雖然現在這支前鋒營與他統禦的那一支完全不同,但由他來指揮一定比我得心應手。我叫道:“曹聞道,跟我走!”

這時路恭行已指揮一批步軍過來了。有他們接應,狼兵得以喘息,陣形重又嚴整起來。看來,狼兵雖然損失大,再堅守一陣還是可以的。現在最讓人擔心的,隻怕就得是那個太自以為是的二太子。

我心急火燎,帶著曹聞道他們衝了過去,甄以寧方才在與蛇人作戰,不知什麽時候也過來走在我身邊。我們隻衝了一段,已有不少身上掛花,失了馬匹的士兵退下來經過我們。那些傷兵大多受傷很重,總還支撐著逃下來,恐怕還有許多傷兵便在最前線回不來了吧。

我們堅守的這陣勢雖不是刻意布成,但已暗合了方圓陣。我帶著人趕了沒多久,已到了邢鐵風他們的交戰之地。這兒的地上,到處都是死屍,不過死者大多好象是卞真的手下,楊易和邢鐵風的部隊並沒有太多損失。在人群中,隻見二太子帶著一批騎軍正與蛇人交戰,七八個人跟在二太子身邊形影不離。這些人槍術高強,七八條槍並不主動攻擊,隻是擋住那些攻到二太子馬前的蛇人,大約是二太子的親兵侍衛。

不管怎麽說,二太子衝到如此前沿,至少士氣也因他而為之一振。我帶著曹聞道他們衝了上去。雖然我們已經算是強弩之末,但蛇人未必能比我們好多少。它們先前與卞真血戰,雖然卞真一軍幾乎損折將盡,蛇人付出的代價也不算小,現在它們的攻勢已沒有方才那麽凶,在諸軍的壓製下舉步維艱。

隻是,這也是暫時的吧。我知道蛇人一旦立穩陣腳,那麽下一波攻擊一定更加強大。

我一催馬,衝到二太子邊上,但還沒靠近,他身後的兩個侍衛舉槍對準我喝道:“來者何人?”

我把槍橫在馬上,叫道:“殿下,不要戀戰,趁現在退吧。”

二太子正挺槍搠倒一個蛇人。他有五六個極強的侍衛守禦,隻攻不守,而他的槍術也可圈可點,在帝國軍中也算得好了,蛇人單打獨鬥時不是他的對手。他搠倒了那蛇人,一時意氣風發,帶轉長槍,厲聲道:“楚將軍,你害怕了麽?”

我的確有些害怕。與蛇人交戰了許多次,我很清楚蛇人的真正力量,二太子卻不免有些輕敵了。但他現在正不可一世,我實在無法說通,邊上那兩個侍衛又將我攔在一邊,好象我才是真正的敵手一樣。我有些頹唐地退了下去。

這裏,已經聚集了楊易、邢鐵風、卞真殘軍共千人左右,加上我和二太子帶來的士兵,這些都是帝國軍的精兵,蛇人縱然厲害,一時也攻不破我們的防禦圈。蛇人大概也萬萬沒有料到營地會遭我們突襲,措手不及之下,到現在仍是混亂一片,二太子在侍衛簇擁下倒是所向披靡,銳不可擋,看過去,他果然顯得很是英勇。

我有些茫然地站著,忽然甄以寧叫道:“統製,當心!”心驚之下,已見有一枝長槍從一邊刺來。那是一個蛇人不知怎麽衝過來,正挺槍刺向飛羽的馬頭。我舉槍擋住,隻覺兩臂一震,槍幾乎落地。

力戰之下,我的體力已有些不支了。好在那個蛇人並不是有心要攻打我,槍被我擋住後,邊上有個騎士飛馬過來,一刀斬落,那蛇人橫槍一擋,我趁勢探槍刺去,正中它肩頭。那蛇人慘叫一聲,槍滑落下來,那騎士的刀已趁勢在槍杆上一滑,它的手指登時被斬斷,直飛起來。蛇人還待逞凶,但邊上甄以寧與幾個士兵早已過來,舉槍封住蛇人的退路,數槍並舉,那蛇人被刺倒在地。

我抹了把額頭的汗水,心裏還有些不安。甄以寧忽然叫道:“任將軍!是你啊?”

那是任吉?我看了看那騎士,果然,他背後背了一個包裹,在戰場上背這種東西有些怪,準是背著一個平地雷。我又驚又喜,道:“任將軍,是你麽?”

任吉沒拿下麵罩,隻是點了點頭。這時,蛇人陣中突然發出了一聲呐喊,遠遠的,我聽到一個宏亮的聲音道:“左右散開,不要各自為戰,齊攻齊守!”

這聲音是從蛇人那一片中傳出來的,看來是蛇人說的話。這幾句話字正腔圓,一點也聽不出是蛇人的聲音。蛇人聽到這命令,忽然象潮水一樣分開,我們這批人馬立刻被擠成了一個楔形。

不知為什麽,我覺得這聲音象是在哪裏聽到過一樣,很是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這蛇人的命令看來深通兵法,蛇人原本亂作一團,人數雖多,但反而互相掣肘,聽從這道命令後,蛇人一分成兩道,登時陣容大為改觀,在最前麵的楊易與卞真殘軍當即頂不住了,紛紛潰退。

蛇人現在的唯一缺點,也就是缺少紀律吧。如果能把蛇人組織起來,那麽它們必定會成為一支前所未有的強兵,那麽我們還能有勝機麽?

此時已由不得我多想了,蛇人的這一個反擊很厲害,分開合攏,象一把鐵鉗一樣,馬上要將我們包圍起來。我心頭一沉,叫道:“快,快去增援!”

二太子那一支騎軍正在奮戰,但蛇人層層攻上,真如驚濤駭浪,二太子帶來的騎兵雖是生力軍,仍然擋不住它們的攻擊,正節節敗退。但是蛇人兩翼正在向前,當中卻反而後退,看樣子,它們是想把我們全部包進去。

我一踢飛羽,曹聞道與甄以寧緊跟在我身邊直衝過去。蛇人還沒有合圍,被我們又後,兩翼前端又被我們衝開,無法合攏了。我在馬上叫道:“殿下,快走!”

二太子的盔甲也有點歪斜。蛇人現在的攻勢一定已超出他的想象,他那幾個槍術高強的侍衛現在也隻剩了五個。這五人多半已帶傷勢,身上濺滿了鮮血,但仍在死戰不退,不讓蛇人衝到二太子身邊。二太子聞聲向後看了看,雖然有護麵,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現在二太子一定臉已發白。

他笑我對蛇人心生懼意,現在他心中的懼意一定比我更甚。聽得我的叫聲,二太子忽然帶轉馬,猛踢著馬肚,向後衝來。

突然,我身邊一陣馬蹄響,有人急衝上去。這時候不退反進,那可是要極大的勇氣的,我見這人正是任吉,不由大為讚歎,生怕他一味衝鋒,衝到了蛇人營中,對著他叫道:“任將軍,小心啊!”

我喊得響,甄以寧卻在一邊驚叫道:“天啊,他想幹什麽?”

任吉這時已將背後的包裹取下,從中取出一個圓球,正在馬上點著引線。

他拿出的是平地雷!我隻覺頭象被重重砸了一下,“嗡”地一聲響。

平地雷的威力可以將一艘船炸成碎片,任吉現在點著,難道是想讓我們所有人都與蛇人同歸於盡麽?可是他還在帝國軍隊中,現在點著,炸死的帝國軍士兵肯定比蛇人還多。難道,他是因為驚恐過甚而發瘋了?

他衝向的是二太子。二太子想必也知道平地雷的威力,在馬上竟然呆住了,也忘了打馬。現在,就算他打馬也來不及,一定逃不了多遠。我隻待上前,但知道上前也毫無用處,一時也呆在了那裏。

他已衝到了二太子身邊,平地雷單臂夾在腋下,忽然從馬上一躍而起,撲向二太子。

他是要刺殺二太子!
第二十章 以和為貴(片段)



(一)

陶昌時帶著那幾十個狼兵拚命地向回逃。蛇人跑得不快,但他們也已經精疲力竭,蛇人一直追在他們身後,不時有一兩個落後的狼兵被蛇人砍下馬來。不過,蛇人在地上遊動畢竟沒有馬快,等陶昌時他們衝到吊橋邊,已隻剩了三十餘人。

我一揮槍,叫道:“快上吊橋,不要亂!”

蛇人離我已隻剩了二三十步了。現在是真正到了生死關頭吧,我隻覺背上冷汗直流。等最後一個狼兵衝上吊橋,我一帶馬,跳上了吊橋,叫道:“快拉吊橋!”城上的守軍倒也不用我說話,已經拉動。衝得最快的蛇人已經有兩三個到了護城河邊,一見吊橋拉起,它們厲叫一聲,手中槍脫手而出。長槍破空,我知道蛇人箭術和投槍準頭都不行,何況現在吊橋已經拉起,它們絕不會對我有什麽威脅,也不理它們,在業已升起的吊橋上衝了下去。

門已在緩緩關上,城門口有士兵大聲叫道:“快快!”叫得也是手忙腳亂。我催了催馬,衝進了城,那士兵道:“後麵沒人了吧?”

我道:“沒有了。”

剛說完,卻聽得身後一陣極為尖利的箭矢破空之聲,不由回頭一看,正好見從城上飛下一排箭。這些箭去勢極快,護城河前的那幾個蛇人被這一排箭釘在了地上,正在慘叫掙紮,長長的半截身體拍打地麵,弄得地上也煙塵騰起。

這是雷霆弩啊。我記得任吉說過,雷霆弩及遠而不能及近,先前我們與蛇人纏鬥在一處,雷霆弩一直不能用,此時才總算發揮了威力。這點威力雖然發揮得太遲了,但是那些蛇人仍是一驚,卻仍在衝了上來。

蛇人是要強攻?東平城城高池深,城中士兵眾多,蛇人強攻未必能攻得上來,但它們卻象瘋了似的,前麵那一排蛇人被雷霆弩射得穿心也毫不在意,有幾個蛇人已經衝下了護城河,向城下遊了過來。

城門匍然關上,兩個門丁正拚命把門閂閂好。那門閂都是一尺見方的大木,共有三根,閂好後,我才有了種安全的感覺。一跳下馬,便聽城上有人在叫著:“傷者來城頭醫治。”我向城上衝去,一邊叫道:“準備接戰!蛇人要攻城了!”

等我衝上城頭,還不曾看見什麽,卻覺得有人一把按在我肩上,道:“楚將軍,放心吧。”

那是真清子!他仍是穿著一襲破舊而幹淨的長衣,白須白發,在一片曙色飄然若仙。我又驚又喜,道:“真人,你怎麽在這兒?”

“你也受傷了吧,我來給你看看。”

我這時也想起腿上那條傷口。我喝了忘憂果汁後一直不覺疼痛,現在人鬆懈下來,才隱隱覺得傷口有陣刺痛了。我道:“不礙事,真人,你先給別的弟兄看吧。”

這次傷兵眾多,一些輕傷的還得等著,十幾個醫官忙得跑前跑後沒個停,真清子並不是軍人,也許因為他醫道高明,邵風觀請他來給我們治傷吧。真清子從一邊拖過一條長凳道:“坐下來。你這傷勢不輕,要不及時醫治,那你以後這條腿就算廢了。”

他人雖老,手勢卻重,我被他按得坐了下來,他向邊上道:“虛心,過來幫一下手。”

正在一邊給人包紮的虛心子過來了。他一見我便向我嘻嘻笑了笑,叫道:“楚將軍,你們真殺回來了,了不起!了不起!”

他這話好象我們原先實在是送死一樣。我苦笑了一下,雖有些得意,但馬上頹然道:“可是二太子戰死了。”

真清子臉上變一變,馬上道:“你不要說話。”

他取出一把剪刀來剪開我包著傷口的布條,看了看道:“楚將軍,這傷口很大,得縫起來,你可不要怕疼。”

他的動作很快,從懷裏摸出一個紫紅的竹管,從中取出一支銀針來。這銀針穿著一條細細的黑線,虛心子先用水洗了洗我的傷口,又用酒在傷口上澆了一圈,我隻覺傷口處猛地一陣疼痛,真清子卻已在給我縫合傷口了。他飛針走線極是熟練,倒象慣做女紅。縫好後,他剪斷線頭,又從虛心子手上拿了一圈紗布給我包了起來。我見邊上有不少士兵還在呻吟,道:“真人,請虛心真人給我包紮吧,真人你給別人看看。”

他的醫術的確高明,不會比葉台之下,我的傷處已經覺得好多了。但他卻象沒聽到我的話,仍在一圈圈地包著,小聲道:“楚將軍,小心啊。”我一時沒聽清,大聲道:“什麽?”他卻沒再開口,隻是給我包著。

包好後,我伸了伸腿,笑道:“真人,你真是醫道高明。”

這個馬屁真清子象根本沒聽到。他拍了拍我的肩頭,歎了口氣,從懷裏摸出一本書道:“楚將軍,你不是想學讀心術麽?這部《道德心經》你拿去看吧。”

我又驚又喜,雙手接過來,恨不得給他磕個頭:“真人,你答應傳授我了?太好了,我要有什麽不懂的可要來向你詢問的。”

他又歎了口氣道:“你未必有這機會了。”

我把書放在懷裏,聽他的話語有異,不由一怔,還沒問出口,他已在給另一些受傷的士兵醫治去了。我有些茫然,不知他這話是什麽意思,這時,邵風觀的聲音響了起來:“殿下!殿下!卞真,楚休紅,你們在哪裏?”

我忙不迭站起身,叫道:“末將楚休紅在。”

邵風觀大踏步地走了過來,諸葛方緊跟在他身後。邵風觀麵色陰沉,看見我,喝道:“楚休紅,殿下真的已陣亡了?”

我垂下頭,不敢去對著邵風觀那逼人的目光:“是。”

邵風觀象是怔住了,忽然小聲道:“是任吉行剌的?”

我點了點頭道:“正是。此人來自首了麽?”

邵風觀哼了一聲道:“軍中出此敗類,縱然將他碎屍萬段,亦不能贖其罪。”

這時,城外忽然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哨聲,城頭上,又發出一陣歡呼。邵風觀衝到城邊向下看去,我也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邊,隻見城外的蛇人潮水一般退了下去,隊型卻絲毫不亂,雖然從箭樓上又飛下幾支雷霆弩,射死了幾個蛇人,但對蛇人的隊形卻似毫無影響。

邵風觀喃喃道:“這些妖獸,真不知是什麽變的。”

這時,有個士兵急喘籲籲地跑了過來,叫道:“邵將軍!邵將軍!”他衝到邵風觀身邊一個踉蹌,人半跪在了地上。邵風觀皺皺眉道:“你說吧。”

“稟邵將軍,畢煒將軍率二路援軍,已到北門了!”

終於來了!畢煒的大軍自三月十日出發,到現在這三月二十一日淩晨趕到東平城,隻能算是正常的速度,相比我們前後隻花了五天,實在不算快。他們一來,城中的戰力越發強大,要守下去自是綽綽有餘。隻是,現在二太子卻戰死了,現在想想,邵風觀夜襲之計實在不智。

邵風觀一揮手,叫道:“備馬,馬上去迎接畢將軍!諸葛方,城上由你負責。”

他快步向城下走去,我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後,但他走得快,我剛走了兩步便見他消失在城下的黑影中了。這時曹聞道忽然在我身後叫道:“統製!統製!我正找你呢!”

他頭上也包了塊紗布,我倒沒注意他頭部原來受了傷。他的傷看來不重,精神仍是很好,我一見他笑道:“曹將軍,甄以寧還好吧?”

“他受傷不輕,不過沒大礙。”他突然壓低聲音道:“統製,畢將軍他們來了。”

我道:“嗯,我知道了。”

“先前我將任吉送到邵將軍跟前時,覺得他麵色不善。二太子完了,小心他拿你出氣啊。”

邵風觀是定計之人,二太子陣亡自是有他自己的原因,不過追根究底的話,邵風觀實是首罪。聽曹聞道這麽說,我有些不悅,道:“你把邵將軍看成什麽人了,我隻是個小小的前鋒營統製,軍銜也隻是下將軍,比他小了兩級呢,他拿我出氣做什麽。”

曹聞道咽了口唾沫道:“方才我見邢鐵風神色也大是氣惱,好象你也得罪了他。統製,小心啊,這一戰我們實在該說勝的,可是丟了二太子,那功勞我也不想,隻希望上麵的有些良心,不要拿我們當替死鬼才好。”

曹聞道樣子莽撞,但人很精細,我也知道。隻是他口沒遮攔,什麽都會說,我也不知他說的這些是不是真會如此,隻是抓了抓頭皮,歎道:“從軍一日,那便聽主將一日。曹將軍,不必多想了,我們浴血奮戰,都在眾人眼裏,你也不要把別人想得太壞。對了,你馬上叫齊錢文義他們三統製,我們去迎接畢將軍,順路繳令。”

曹聞道也歎了口氣道:“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唉,出來時,陶昌時和劉石仙多麽不可一世,現在劉石仙陣亡,陶昌時也傷得一塌糊塗,看來出不來了。”

他先下去招呼,等我一瘸一拐下去,小軍已將我的飛羽牽了過來。飛羽傷勢不重,不過流了些血,但我看著還是一陣心疼,揮揮手道:“換匹沒傷的馬吧,這馬帶到廄中好好喂料,傷好以前不騎了。”

等錢文義和楊易過來,卻不見邢鐵風。一問他的部下,原來他已先行去謁見畢煒和蒲安禮去了。邢鐵風與蒲安禮在前鋒營時便很接近,我一想起現在蒲安禮成了我上司,就一陣不悅,臉上卻也不敢露出來。

到了北門,隻見北門處燈火通明,一艘艘船逐次駛入船塢,正在卸下輜重。我們帶馬向著中軍大旗走去,還沒到,幾個衛兵見我們過來已遠遠喝道:“來者何人?還不下馬?”

我跳下馬,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道:“前鋒營統製,下將軍楚休紅,前來謁見畢將軍。”

那衛兵看了我一眼,道:“原來你就是楚休紅將軍啊,請進吧。”

我讓曹聞道和幾個跟來的士兵在外等候,帶著錢文義、楊易進去。這隻是個臨時行轅,但也布置得井然有序。我一進去,便已看見大旗下的畢煒和邵風觀。

這兩個新一輩的名將終於又碰到了一起。看著他們,我不由有種豔羨,渴望有一天我也能與他們並肩而立,可是卻又有一種厭惡在心底潛生。不是對他們的厭惡,而是對這無休的戰爭與殺戮。我快步上前,跪在地上道:“前鋒營統製楚休紅見過畢將軍。”

畢煒停住了與邵風觀的對話,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陰冷,讓我一陣陣發毛,似乎有種不祥之兆,突然他厲聲喝道:“來人!將楚休紅拿下!”

蒲安禮大踏步過來,伸手到我跟前,道:“楚將軍,請你將下將軍的腰牌給我。”

我大吃一驚,做夢也不曾想到有此變故,叫道:“畢將軍,我有何罪?”

畢煒喝道:“有人告你心懷不軌,謀刺二殿下。”

我象是當頭挨了一棍,猛地站起來,叫道:“什麽?誰告的?讓他出來與我對質!”

我伸手要去抽刀,邊上有兩個持槍士兵已快步上來,兩槍交叉擱在我肩上,重重一壓。我腿上一疼,經不住這等大力,人一下跪了下去,仍舊叫道:“畢將軍,二太子戰死,末將雖然罪責難逃,但說我謀刺二太子,那絕無此事!”

我這樣喊著,心頭卻一陣陣地冷。曹聞道擔心的,竟然都變成了事實,可是我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我掃視著畢煒身邊的人,邵風觀?還是邢鐵風?或者是別的人?這些都不重要,我心頭隻是湧起怒火。

畢煒忽然又道:“蒲將軍,眼下無憑無據,尚不能據此革去楚將軍之職。楚將軍,此事定會水落石出,這兩*****就安心等候,聽從處置。”

他這麽說,我才安心了一些,趁勢跪著道:“畢將軍,末將無能,但絕不會有這謀逆之行,望畢將軍明察。”

畢煒哼了一聲,這時錢文義上前道:“畢將軍,楚將軍他……”

錢文義還沒說完,畢煒哼了一下道:“你是何人?”

“前鋒營統領錢文義。”

畢煒猛地喝道:“一個小小的統領,竟敢如此放肆!退下!”

錢文義被他罵得灰溜溜站在一邊。這時畢煒又道:“楚將軍,請你放心,事情總會水落石出,先隨他們下去吧。”

他的話溫和了許多,我卻隻覺天旋地轉,人好象隨時都要倒在地上。這個變故來得太過突然,畢煒剛來便將我關了起來,我根本沒這個準備。這時蒲安禮來繳我的佩刀,我象做夢一樣把百辟刀放在他手中,跟前兩個親兵走去。步履沉重,我都已忘了腿上的疼痛。

(二)

明天就是天壽節了,今天的夥食已好了許多,吃飯時有一塊烤肉。這肉烤得火候老了點,我正咬著,那肉卻堅強不屈,門卻忽然被打開了。我有些生氣,道:“喂,就算要殺頭也得給我吃頓飽飯吧。”

進來的兩個士兵一左一右排開,又有一個人走了進來。

進來的,是那個獄官。

我放下烤肉,道:“是要提審我麽?”

這獄官沒有說話,隻是打了個手勢,那兩個士兵過來又在我身上搜了一陣,道:“長官,他身上沒有武器。”

獄官點了點頭,又對我道:“楚將軍,不論你有罪還是無罪,都請你原諒,這時我的職責。”

我道:“是,我知道。”

“畢將軍要見你。”

是畢煒!我心猛地一跳。昨天淩晨我被關起來,到現在他想起來見我?這並不是個好現象。任吉刺殺二太子肯定不是他心血來潮,天知道背後有什麽陰謀。如果我卷入的是帝國高層的爭鬥,恐怕我到死都不會知道是怎麽一回事。

那獄官帶著我出去,兩個獄卒走在我身後,如臨大敵地持刀押解。我惴惴不安地跟著那獄官走著,不知道到底是吉是凶。

他帶著我走過院子。邊上是苦牢,現在正是戰時,罪犯相當多,隔得一程就聞到一股惡臭,當中夾雜著犯人的呻吟。我沒有被關在那裏,實在是個幸運。

走到正廳,畢煒正背著身子站在那裏看著牆上一幅畫。那獄官在門口一躬身道:“畢將軍,楚將軍帶到。”

畢煒轉過身看了看我道:“進來吧。”

我走了進去,那獄官退出去,關上了門。

現在,正廳裏隻剩下畢煒和我兩個人了。我跪下來行了一禮道:“末將楚休紅,見過畢將軍。”

畢煒號稱“火將”,又長得一臉虯髯,與白麵無須的鄧滄瀾相比,給人的印象是個一勇之夫。但是從認識他起,我就知道他決不會是個勇夫。以文侯之能,也不可能把二路援軍主帥的重任交給一個莽夫的。

畢煒看著我,半晌才道:“起來,楚將軍,請坐。”

他說的是“請坐”!這兩個輕描淡寫的字卻讓我一陣溫暖。畢煒現在的口氣並不象是對一個叛逆說話,那就是說,我的嫌疑是有洗清的希望了?

我在邊上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畢煒又看了我一眼,道:“楚將軍,你能征慣戰,要你住在這種地方,隻怕心中極是不平吧。”

“稟畢將軍,心定萬事空。末將在此讀書休養,倒也好。”

“楚將軍,你倒能隨遇而安。”

“事已至此,急也無法,就隨它去就是了。”

畢煒微微一笑,站了起來,在屋子裏踱了幾步。走到牆邊,他停住了,轉過頭道:“楚將軍,縱然勇冠三軍,亦不能敵心中邪念。而軍法無情,不論你立過多大的功勞,一旦犯了軍法,就要嚴處,你可知道?”

我道:“賞罰分明,這是治軍要訣,末將知道。”

畢煒歎了口氣道:“楚將軍,現在正是危急存亡之秋,更要從嚴。我實在想不通,你縱然對皇室有再大的不滿,也不該去行刺殿下。”

仿佛當頭一個霹靂,我根本沒想到畢煒會這麽說。聽他的話,好象我的謀刺之罪已經坐實了,我急道:“畢將軍,是邵將軍還是邢鐵風在你麵前說我壞話了麽?末將縱然無能,也不能做這等事。”

畢煒又深深歎了口氣道:“邢鐵風親眼見你將刺客任吉救出,卻不救殿下。而任吉正是與你一同來到帝都的……”

我急道:“畢將軍,任吉可是你派他跟著我的……”

畢煒麵色一沉,喝道:“放肆!”

我嚇了一跳,離座跪下道:“末將胡說了。但我又何理由刺殺殿下?至於未能救出殿下,隻是陰差陽錯,非我不想救二太子。請畢將軍明察。如果我與任吉同謀,那就不該救他出來,應該滅他的口才是。畢將軍,你可以詢問任吉,便知端的。”

我說這話時有些不安。我不知道任吉明知必死,會不會亂咬一氣,把我攀上了。不過我救了他出來,想來他該不會誣蔑我的。

畢煒盯著我,似乎想看出我的心思,忽然長歎一聲道:“可惜,現在太遲了,你的話也沒有佐證,旁人隻說你是故意不救殿下的。”

我道:“為何不詢問任吉?”

畢煒隻是看著我的眼睛,看得我有些發毛,但我仍然直視著他的目光。現在我不能躲開他的眼光,那樣就會讓他覺得我心中有愧。可是要麵對他的視線實在太讓人為難了,他的目光象一把刀一樣直插我心底。半晌,他才道:“任吉昨天因傷重而死了。”

“什麽?”我失聲叫了起來。任吉被我救出時,傷是很重,一條手臂也被甄以寧砍斷,但他最後還能站立,並沒有到垂危的境地。我叫道:“這是滅口!”

“啪”一聲,畢煒一個耳光重重扇在我臉上,把我打得一陣頭暈。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他喝道:“任吉關在我的行營裏,難道我滅他的口麽?”

我知道又說錯了話,忙垂下頭道:“末將又胡說了,畢將軍,恕末將死罪。”

這麽低聲下氣地求饒,實在非我所願,但我知道自己現在的性命就在畢煒一念之間。現在死無對證,他要按我的罪名,然後軍法從事,實在是易之又易,那樣二太子的陣亡也就有了一個交待。

畢煒又開始背著手踱著步。看著他的皮靴,我一陣陣心悸,他每走一步,我的心都狂跳一陣。踱了一圈,他站住了,慢慢道:“楚將軍,我雖與你相知不深,但我相信你不會謀刺殿下。”

我怔住了。他又說出這樣的話,實在大出我意料之外。我眼裏湧出淚水,哽咽著道:“謝謝……多謝畢將軍。”

畢煒卻沒有輕鬆起來,隻是頹然長歎道:“可是,此事實在太過重大,帝君怪罪下來,誰都受不了,依諸將的意思,便是就算冤枉你,也要給帝君一個說得過去的交待。”

那就是要犧牲我了?我隻覺毛發直豎,手不禁握緊了。如果畢煒真要對我說什麽“以大局為重”,我也絕不答應。現在我麵對的隻有畢煒一人,畢煒素有勇名,雖然我手無寸鐵,對他多半沒什麽勝機,我也豁出去了。隻要將他抓在手上,以他為人質,我還有機會衝出去。隻是就算衝出去,我也會成為朝廷的欽犯,以後就永遠不會有平安的日子好過了。

畢煒似乎也已經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將手按在腰間的刀上,喝道:“楚將軍,此刀是文侯大人親付於我的‘赤城’,吹毛可斷,有先斬後奏之權。”

那把赤城刀不會在我的百辟刀之下,我縱然百辟刀在手,也未必是畢煒的對手,不用說現在赤手空拳了。我一下泄氣,頹然道:“畢將軍,我知道,為了平息眾議,也為了讓前線眾將不至於受帝君之責,該用我這人頭來搪塞一下吧?隻是不知該給我按個什麽用意?末將實在想不出我有什麽理由要刺殺殿下。”

我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也已不再低聲下氣了。雖然還跪在地上,但我抬起頭,看著畢煒。畢煒現在卻有些不安,躲開我的視線道:“楚將軍,雖然諸將有這個意思,但人人都知道楚將軍你出生入死,功尚未受賞卻落得這個下場,都為你不平,因此誰也不忍說出口來。”

我冷哼一聲道:“這有什麽用,假仁假義地話誰都會說。要是用你畢將軍的人頭去平息帝君之怒,末將我還會痛哭流涕一番,等砍了你的頭後再在大廳廣眾下說是悔不曾舍命救你出來。不過,畢將軍,我也想不出該怎麽找出一個你要刺殺殿下的理由出來。”

我已是憤怒已極,現在話中也滿是譏刺之意。我已不怕畢煒惱羞成怒,反正都是一個死,那我死前總得痛快一下。隻是我雖在在戰陣上迭遭凶險,但沒有戰死沙場,倒是屢次差點死在自己人手上。以前可以說是運氣,都逃了過來,這回卻大概逃不過了。

二太子失陷之責,實在太大了。我握緊了拳,隻待畢煒叫人將我帶下去,我便要不顧一切,抄起邊上的凳子向畢煒砸去。

畢煒道:“楚將軍,你不必絕望。現在還有一個機會,隻要你能抓住,那不但無過,反而有功了。”

他的話又象一個霹靂在我頭頂炸響,我又驚又喜,又怕他是在騙我,道:“是什麽?”

“你昨天不是捉回了一個蛇人麽?”

我猛地想起那個那些女人舍命也要保護的矮小蛇人來。那蛇人我命曹聞道將它捆好後一直放在車上,在幾輛大車退入城後我記得它也好端端地擱在車上。隻是我一見畢煒就被抓了起來,也不知它的下落。我道:“怎麽了?”

畢煒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又道:“蛇人求和,願以殿下來交換這個蛇人。”

二太子沒死!這個消息讓我又驚又喜,連蛇人會來求和這件事也不覺得太奇怪了。我叫道:“真有此事?殿下還沒死麽?”

“昨天下午,蛇人便派了一個來談判。先前我們恐怕敵人有詐,那來使才到城下便被守兵飛箭射死,沒想到蛇人竟然連著派了三回,第四回我們才讓那蛇人進來,它交給我們一封書劄,要求以殿下交換那個俘虜。”

我俘獲那個蛇人純粹是因為那些女子要舍命救它,我把那蛇人抓回來,實在是想好好折磨它一番,沒想到這個蛇人竟然能救我。我喜道:“那麽,為何不答應它們?這是個千載難逢的良機。是怕沒人敢去蛇人營中接二太子來麽?末將願往。”

畢煒聞言,一把抓住我的肩頭道:“果然?你當真願去?那就好,隻要將二太子救出,你就自然洗清冤屈,而且立下奇功一件了。”

我笑道:“我這條命也是條爛命,反正遲早要丟的。與其被自己人砍死,死後還擔個叛逆之名,我寧可死在蛇人手裏,這樣還能混個英勇戰死的名聲。”

畢煒一定有些臉紅。雖然他一臉大胡子,我也看不清他的麵色,但他眼角下的皮膚也紅了。他沒再敢看我,隻是道:“那蛇人來使還在我們營中。據他說,你抓來的那俘虜叫什麽百卉,是蛇人的什麽公主。”

我不由“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百卉公主”,這名字倒是清麗可人,原來那蛇人是個母的。可是一想到那副蛇人的嘴臉,那和“公主”這個詞差得也太遠了。沒想到我抓了個公主回來,怪不得那些蛇人在我們逃回來時仍然窮追不舍,那是想搶回那個“百卉公主”吧。

冥冥中,也真有什麽神靈在守護著我吧。我不禁在暗自感謝上蒼。當我被抓起來後,我不知罵過多少次上天的昏庸不明,現在卻又在後悔那時罵得太狠了。

畢煒又拿出一張圖道:“來,你看,你的任務便是跟著那來使去蛇人營中,看一看殿下的安危。明日在城西交換時,我會命人在這裏連夜挖掘一條地道,到時向你示意,你要抓住時機帶著殿下鑽進地道,定要將他救出來。”

我有些不悅地道:“在蛇人營中,我孤身一個會有什麽辦法?蛇人縱然是些妖獸,但既然它們有心談判,為何還要出這種機變?”

畢煒道:“兵不厭詐,安知蛇人會不會有什麽別的主意。”

我道:“明天換俘,離城如此之近,蛇人會答應麽?”

畢煒笑道:“蛇人到底隻是生番,它們絕不會想到我們會有這樣的變化,那來使已經答應了。不過你到蛇人營中,隻怕還會有一番波折,好自為之吧。”

他笑得有些詭秘,讓我有些不舒服。文侯以智計著稱,畢煒是他的愛將,倒也已經學了幾分,縱然深負勇將之名,卻一樣喜用詐術。也許對蛇人是不必太光明正大,不管怎麽說,能將二太子救出,我也就可以洗脫罪名了。我又跪了下來,道:“末將定不負此命。”

畢煒又象是有些不安,伸手扶住我的肩道:“楚將軍,起來吧,起來吧。”

我站起身,仍有些興奮地道:“畢將軍,蛇人的使者話說得流利麽?我見過幾個蛇人,話說得極好,隻聽聲音絕不知道那是蛇人。”

畢煒道:“能充使者,自然流利。楚將軍,我已命人將你的刀槍戰馬都帶來了,一會兒便隨那蛇人使者過去。”

他叫過兩個親兵帶我去。出去前我又向他行了一禮,心中已是一片輕鬆。方才我還是個階下囚,現在又成為一個將領了。如果一切順利,那我還可以立下功勞,隻怕這一功比劫營的功勞更大。

那兩個親兵給我梳洗後,黑月鎧也修理一新,飛羽的傷本就不重,沒什麽大礙,現在已是精神百倍,看見我便將頭挨挨擦擦地,很是親熱。將馬帶過來的士兵對我道:“楚將軍,你這馬好凶,別的馬根本不敢跟它同槽吃料,沒想到在你跟前倒是很溫順。”將百辟刀交還給我時,我心中不由一陣激動。這柄刀跟了我許多,幾乎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份。這柄古之名將李思進的佩刀,上麵也許也有李思進的英靈在佑護著我吧。

我周身上下都收拾好了,試了試腿上的傷,幾乎感覺不到疼痛,騎在馬上時更覺不出來了。畢煒和邵風觀已在西門等我,邵風觀一見我有些不安,大概他曾經說我的壞話,現在有些不安吧。我自不去與他計較,也不敢跟他計較,在他們麵前滾鞍下馬道:“末將楚休紅,見過邵將軍,畢將軍。”

邵風觀沒有說話,他的目光也在躲開我的視線,畢煒卻笑道:“楚將軍,望你馬到成功。”

太陽下,他的明光鎧亮得耀眼,象是天神。我衷心道:“末將知道,定會全力營救殿下脫險。”

這時,畢煒看了看東邊道:“來了。”我回頭看去,隻見一輛馬車正緩緩駛來。

那是蛇人使者的車吧。
第二十一章 詐術欺人 下



以前我以為這趟差事有驚無險,但現在才覺察到當中的奧秘。米惹一走,我隻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發抖,天實是一天熱似一天,但我卻象是一下掉進了冰窟中。坐了一會,鎮定了一下,我站起身向外麵走去。剛到門口,門外的兩個蛇人喝道:“做什麽?”

我道:“我要去看看我們殿下。怎麽不成麽?”

這兩個蛇人話說得不利落,恐怕連我在說什麽都聽不太懂,過了一會,一個蛇人才結結巴巴地道:“不能走,木昆大人的話。”

木昆不讓我外出?我有些怒意,但又不敢多說什麽,隻是道:“為什麽?”

“木昆大人的,不能走。”

那蛇人來來去去隻是這一句,我被弄得毫無辦法,看了看那邊二太子的帳篷,隻能灰溜溜地回到裏麵。因為害怕,吃飽飯後的一點倦意已經消失得幹幹淨淨。幸好百辟刀仍在身邊,坐在帳篷裏,我緊緊抓著百辟刀的刀柄,想著明天的事。如果割裂帳篷,自然可以出去,但一旦被蛇人發現,那就會不分青紅皂白先殺了我再說了。

現在一味害怕是毫無用處的,既然走到了這個地步,那麽我就得走下去。要救出二太子,已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刺殺二太子這件事很有可能就是文侯的主意,畢煒作為文侯的親將,肯定是知情的。邵風觀在這事中扮演怎樣一個角色?他獻夜襲之計,明擺著是給二太子上圈套,夜襲失敗的話,他和二太子肯定名譽掃地,但夜襲可以說成功了,說邵風觀是要陷害二太子又有些說不通。二太子發兵來救我們,未必在他的預料之內,也許,在他的計劃中,是另有打算吧?

我突然想到了任吉,猛地,腦中又是一亮。對了!二太子的發兵一定大出邵風觀意料之外,任吉本來隻是助守箭樓,他實不該和二太子一塊兒殺到蛇人營中來的,那恐怕是這條計策的最後一招。如果二太子不發兵,可能在城下就會被不明不白地幹掉,就算山都派出的那支反奇襲的小隊數目再少,仍可趁亂得手,那就可以說二太子是死於混戰。沒想到二太子居然會殺入蛇人營中,於是逼得任吉隻能以身犯險,不惜與二太子同歸盡。現在二太子失陷在蛇人營中,這消息也已傳遍了東平城,如果不把二太子救回來,或者救援不得力,那麽畢煒就在帝君麵前無法交待了。連起來想一想,畢煒現在是迫切要救出二太子,至於我的死活就不在他的考慮之內,恐怕我能戰死的話,更合他的意思。明天換俘,蛇人一旦察覺,而二太子隻消未到我軍營中,那就逃不過它們的追擊,所以才要用這地道吧。

現在我該怎麽辦?

我的手指在百辟刀的刀柄上摸著,想得頭痛,“嚓”一聲輕響,我將百辟刀抽出了鞘。

刀光如冰雪,沁得皮膚也隱隱有些疼。刀柄上那八字銘文雖然看不清,但已是爛熟於心。我默默地念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

刀仍是鋒利無比,吹毛可斷。在無盡的殺戮中,我真能做到“唯心不易”麽?隻怕,連以誠待人都做不到了,現在,我也得用些詐術吧。

我冷冷地笑著。我不能讓畢煒拿我的性命來換取功勞,我一定也得安然回去城中。救出二太子,我總也可以再升一級吧,總有一天,我能和畢煒平起平坐,到那時看他還敢不敢算計我。

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又聽到了木昆的聲音:“楚將軍,你沒睡著麽?”

我翻身站了起來,走到門口道:“木昆先生,你的這兩個手下不讓我外出。”

木昆笑了起來。它的笑聲雖然依舊難聽,但興致看來要好不少。它大概覺得和我們打交道後,我們也並非是它們想象中的那種生番吧。它笑了兩聲道:“實在抱歉,我怕楚將軍你有什麽意外,好事成了壞事,才交待它們不讓你出去吧。楚將軍,吃晚飯還早,跟我出來走走吧。”

跟一個蛇人出去走走?我不知道它是怎麽想的,但能出來透透氣倒也是好事。我道:“好吧。”跟著它走出帳篷。

蛇人的營帳設得很密。現在太陽已經西斜,陽光從一個個帳篷間照進來,平和安詳。木昆帶著我走到一個空地上,道:“楚將軍,歇一歇。”

我揀了塊石頭坐了下來,看著天空。天色蔚藍,白雲浮在空中,仿佛伸手可及。我長吸一口氣,空氣中隻帶著些青草的氣息,倒沒什麽什麽怪味。木昆在一邊道:“楚將軍,今天的天多好。”

它的話也溫和如常人,我呼出胸中的濁氣,隻覺精神也為之一爽,卻沒有回答。

木昆真的和人沒什麽兩樣。如果蛇人都象它一樣,我們會不會與它們和平相處呢?我不知道。木昆卻象是知道我的心思,突然道:“要是沒有戰爭,那該多好。”

我猛地一驚,看向木昆。木昆的側影在夕陽下雖然有些怪,眼神中卻閃動著智慧的光芒。我嚅嚅道:“你……你也不想戰爭?”

木昆無聲地咧開嘴笑了笑:“我從來都不想有戰爭。有時我想,天地如此之大,你們就不能容忍我們有一塊自己的地方棲息麽?”

我看著天空,夕陽西下,金紅一片,照得四野盡是異彩。我道:“木昆先生,是你們來攻打我們的。”

木昆搖晃了一下頭,慢慢道:“我不知道。從孵化以來,我讀過不少從伏羲女媧以來的古書,越讀越覺得這場戰爭實在毫無意義。唉,楚將軍,你們為什麽不讓我們有一個棲身之地麽?”

我有些怒意,道:“在高鷲城,你們山都將軍帶兵將我們圍在城中,四十多天全殲我十萬大軍,難道還是我們不讓你們有棲身之地?如此你們已打到了大江以南,半壁河山都落到你們手裏,現在你卻說這種話。”

木昆轉過頭看著我,我驚愕地發現它眼裏竟然有痛苦之意。它低聲道:“我也實在不知道。天法師告訴我們,你們是些毫無理性的怪物,搶奪了伏羲女媧留給我們的土地,現在我們該奪回來。可現在,我越來越覺得你們與我們沒什麽大的不同,也一樣有喜有怒,有哀有樂,這樣的戰爭是不是已違大神的好生之德?”

我聽到它說過好幾遍“伏羲女媧”了,記得當初在山都營中也聽到“伏羲大神”的話,現在它雖然在說什麽這片土地是蛇人的,我也不想去反駁,隻是道:“伏羲女媧?那是你們的神麽?”

木昆一聽得我說起“伏羲女媧”,眼裏也登時多了幾分神采,道:“不錯。那是我們的始祖,是兩位偉大的神祗。他們創造了這個世界,在遠古,我們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那時這世界也都在我們兩肢人的掌握下。直到後來出現一批野獸變來的四肢人,我們才被驅逐到深山中。”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腳,這就是木昆說的“四肢人”吧,隻覺哭笑不得。蛇人的天法師真會信口胡說,木昆居然也會相信。但現在在蛇人營中,我也不敢惹毛它,隻是道:“你說這世界是你們的,可是為什麽現在的世上全是我們這樣的人?在我們的創世傳說中,也從來沒有你們所說的‘伏羲女媧’,這些遠古的事,任誰都可以捏造出來,你難道就信之不疑了?以此為據,又能騙得誰來?”

我有些生氣,說話也沒有太客氣,木昆卻沒有惱怒,隻是道:“我也曾對此事有疑,但天法師曾帶我們拜謁聖域,在那裏,有一些不知幾千幾萬年前的石刻,上麵所刻正是四肢人臣服於伏羲女媧大神的事。楚將軍,事實就是事實,就算你不願相信,這也仍然是事實。”

它居然如此顛倒黑白,我不禁怒不可遏,喝道:“木昆先生,楚某現在你們營中,生死自然隻在你的一念。但你再捏造這些妖言來騙人,便是來辱我。”

木昆似乎知道我的反應,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道:“楚將軍,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將聖域中的一塊石刻拓在這裏,你不妨看一看。”

那小包並不大,木昆穿著士人的長衫,放在裏麵時自然看不出來。我半信半疑地接了過來,木昆道:“你看吧。如果你硬要說這是我偽造出來的,我自然無話可說。”

我解開那小包,裏麵是一幅白絹,上麵斑斑駁駁的都是些黑色,大概是種染料。我抖開了,隻見白絹上繪著一塊尺許見方的圖案,是一排人伏倒在兩人跟前。那是從石刻上拓下來的,很模糊,但還看得清,伏在地上的是些長著腿的人,正在向一個高台行禮。高踞在一個台上的兩個人,那兩個人……

那兩個人,正是人首蛇身的!雖然刻得很粗糙,但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兩個人上身與人一般,下身卻的的確確是蛇身,無論是誰都不能說那是兩條腿。這塊白絹前麵盡是些苔蘚,大概是木昆拓下來時沾上的。

如果這石刻是真的,那麽木昆說的話也都是真的了?我隻覺一陣天旋地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木昆低聲道:“原先我自己都不信,但看到後卻不得不信。楚將軍,你現在也該信了吧?”

如果蛇人當初確是人類的主人,那麽它們來攻打我們,是為了奪回原有的東西了?我被木昆的這一席話驚得昏昏沉沉,半晌,才道:“這未必是真的……”

木昆厲聲道:“楚將軍,這不是信不信的事。我從古書上看到,你們的帝都霧雲城在遠古時也是我們的京城,那時定也會有這些石刻,說不定現在仍能找得到。楚將軍,日後你若有機會,不妨找找看。”

此時我已信了它五成了,但要我承認蛇人才是正宗,而我們人類卻是後來奪取了它們的土地,這實在讓我無法接受。我托著那塊白絹,一句話也說不出,手卻在不住發抖。

木昆道:“楚將軍,你可以將這個拓本拿去。我想你們的老人可能依稀還有些傳說,我不相信創世的伏羲女媧大神居然會在你們傳說中消失無跡。”

我將那白絹折起來,恨恨地道:“好。不過,就算這是真的,千萬年前的事豈能作為今天的佐證?”

木昆又幹硬地笑了笑道:“自然。千萬年前的事,自然已經過去了,但你們也不要再說我們是些獸類,要說更象獸,我倒覺得你們四肢人更象些。”

它的話語已再著譏刺,我卻一句話也無法反駁。

         ※       ※       ※

換俘是在第二天的早上。

我和二太子並排站在東平城的西門外,周圍是一隊全副武裝的蛇人,山都坐在一輛大車上,也不看我們。

東平城的西門緩緩開了。一隊人馬走了出來,當先一騎卻是邵風觀。他身後也有一輛馬車,車廂卻是用布蒙著的。他在離蛇人還有一百餘步的地方站住了,高聲道:“我軍將戰俘帶來,你們快將殿下放過來。”

山都轉過頭看了看我,它眼裏已滿是怨毒,但又伸出一隻手道:“來人,將……”

它話未說完,後麵忽然有一陣混亂。山都一下停住了話,向邵風觀喝道:“怪物!你們這等不講信義?”

隔得百餘步,我也見到邵風觀有些不安,叫道:“我軍並無異動,你這話是何意?”

這時一個坐著小車的蛇人上前來道:“山都將軍,天法師有急使來到!”

這正是木昆。它在蛇人營中大概也是參軍的角色,沒有披戰甲,仍是一身月白長衫。山都一怔,道:“天法師?”

天法師的使者?我也一陣驚愕。這個名字我已聽過好多遍,大概是蛇人真正的首領,我轉過頭去看看後麵,隻見一輛車正在蛇人營中穿過,向前麵駛來,等靠近了,我才看到上麵坐的也是一個蛇人。

那蛇人大概趕得很急,一到山都麵前便高聲叫道:“天法師有令,任何人不得與怪物談和,否則以反叛論處!”

這話不是很響,我距山都不遠,聽得這話卻象是晴天一個霹靂,伸手要去拔刀,邊上的蛇人猛地將兵刃對準我。我的手按在百辟刀刀柄上,也不敢拔出來,隻是望向山都。

沒想到直到這時候還出這個變故!

我盯著山都,山都也正看著我,這時邵風觀在那邊叫道:“到底好了沒有?”

他沒有聽到這個天法師特使的聲音,等得有些焦急。山都看了看邵風觀身後的車子,又看了看我,喝道:“將他們放了!”

邵風觀那輛車裏多半是個死了的蛇人吧。我本已絕望,猛然間聽得山都的這條命令,不由大喜過望,叫道:“快讓開!”

那個天法師的特使也是一怔,這時叫道:“山都,你敢違抗天法師的法旨麽?你不要命了是吧?”

山都喝道:“天法師不知百卉公主正處於危難之中,你給我閉嘴!”

山都一定和“百卉公主”有不同尋常的關係。我鬆了口氣,叫道:“那就快將殿下放了,馬上交換!”

那使者還待叫什麽,山都喝道:“殺了!”它邊上的幾個蛇人突然出手,五六支長槍齊出,那使者一定大吃一驚,它也沒帶武器,見長槍刺來,伸手一把抓住槍杆。但它力量雖大,要對付的同樣是蛇人,雖然抓住兩支槍,另外的槍卻已刺入了它的身體。

山都不惜殺了使者,那是鐵心要換回百卉公主吧。不知為什麽,我現在突然對它有一些抱歉。我知道那百卉公主多半已經死了,現在卻有些不忍看到等一會山都的痛苦和憤怒,隻是對二太子道:“殿下,我們快走。”

我們一走出隊列,邵風觀身後的車也已出列了。我走到二太子身邊,不敢跑得太快,眼角卻在地麵上找著。畢煒說他會連夜開鑿地道,出口一定就在當中,我必須要找到。

那輛車與我們交錯而過,駕車的是個帝國軍,他看了看我們,好象有些害怕。但我心急火燎,拚命地找著。現在兩方行程都已過半,但那輛車一到蛇人營中,事情便立刻穿幫,如果二太子沒能及時進入地道,疾衝上來的蛇人一定會將一切都碾作齏粉的。

突然,我發現前麵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塊四尺方圓的泥土土色有異。我知道這定是畢煒開鑿的洞口了,心中一喜,但也不敢聲張,隻是道:“殿下,你馬上躍馬跳到那塊地方。”

我與二太子並肩而行,二太子一怔,馬上點了點頭。這時我已聽得山都在大聲道:“百卉公主!百卉公主!”想必它已急不可待。

突然,那輛車上的士兵發出了一聲慘叫,我吃了一驚,隻道出了什麽事,回頭一看,隻見那士兵跳下了車,正向我們這兒跑來。他駕著車到了離蛇人的陣營二十餘步遠時,隻怕驚嚇過程,再也支撐不下去了。他一跳車,蛇人登時向那車一擁而上。

事已大急!我一驚之下,伸掌在二太子座騎後胯上一拍道:“快走!”

二太子的馬一躍而起,正落到了那塊土色稍有差異的地方。看來二太子弓馬嫻熟的名聲也不是吹出來,他的馭馬之術當真可圈可點。他的馬前腳剛落地,我已看見那塊土皮一下塌陷,心中一喜,叫道:“太好了!”

畢煒沒有騙我。我怕的就是畢煒故意跟我說有個地道,萬一卻是實地,那豈不是上當了?我剛叫出,身後卻聽得山都聲嘶力竭地叫道:“公主!”

它已發現了吧?雖然我猜測那個百卉公主多半已經身死,但現在仍是一凜。隻聽得山都叫道:“殺了!全殺了!殺了他們!”

蛇人的叫聲也會這麽響,實在了不起。我一催馬,身後已傳來那士兵的又一聲慘叫。這一聲慘叫卻已是真正的慘叫,定是那個跑回來的士兵被蛇人追上,已砍作肉泥了。我猛一催馬,正要向那地道口跳去,卻聽得前麵也是一聲慘叫。

這是二太子的聲音!

我被這一怔,此時才看清,前麵那塊土色有異的地方已塌作一個洞口,但那並不是地道,而是一個陷阱!

這又是一個圈套!

我已見邵風觀正在指揮士兵退進城去。他帶出來的兵也不多,退進去時倒是極快。我心血一湧,人在馬上也晃了晃。

任吉的幕後指揮,恐怕也正是畢煒吧。邵風觀雖然聲稱與文侯反目,但實際上,隻怕是文侯設到二太子身邊的反間。這條計策絲絲入扣,隻怕,真正的主謀也是那個以智計出名的文侯!

我的胸口一悶,似乎有血堵在那裏,身上的蛇人已象潮水一樣湧上,夾著它們的怪吼,真如山洪突發。我咬了咬牙,正待向前,突然卻聽得二太子道:“救……救我!”

他摔下的那個陷阱不是太深,大概連夜挖出,也不能挖得太深。底上插了一些削得尖尖的竹簽,二太子的馬一掉進裏麵已被竹簽刺得千瘡百孔,死在裏麵了,二太子卻在千鈞一發時一把抓住了陷阱壁,正掛在上麵。我催馬過來,彎腰道:“殿下,抓住我!”

能救回二太子,我還有一線生機,不然,我回不去自會死在蛇人軍中,回城也會被斬首。現在,我也隻有這一個機會了。

飛羽已開始起步,我在馬上彎下腰,那條受傷的腿一用力之下,血又湧了出來,隻怕真清子給予縫合的傷口又掙開了。我也不管這些,身體彎得幾乎要貼到地麵,看準了二太子的手腕,一把抓住,借著馬力,猛地將他一提。二太子又發出了一聲慘叫,人被我拉得飛了起來,我也差點被他帶得摔落下馬,死命抓著他,將他擱到了馬背上。

終於成功了!

我心頭一喜,催馬向前奔去。此時城門已在關上,吊橋也已拉起了足有丈許我驚叫道:“殿下在這裏,等一等!”

城頭的士兵不知有沒有聽到我的話,但吊橋卻突然頓了頓,我再顧不得憐惜飛羽,腳在飛羽肋下用力踢了一腳,飛羽長嘶一聲,已象插上了翅膀,一躍而起,跳上了吊橋。

終於上來了!

飛羽衝勢太大,但吊橋一振之勢,竟然又直衝而上了一丈許。等落到地上時,我被震得渾身骨節一痛,象是散了架,橫在鞍前的二太子也哼了一聲。但借這一衝之勢,飛羽象一支離弦的利箭,從正在閉合的城門中一閃而過,衝進了城裏。

終於脫險了。等衝出了數百步,我才總算拉住了飛羽。盡管離城門已有數百步,我仍然可以聽到城外驚雷一般的呐喊。惱羞成怒之下的山都一定在不顧一切地攻城,這等戰勢肯定驚心動魄之極。我將鞍前的二太子扶起,叫道:“殿下,你沒事吧?”

二太子臉色煞白,話也說不出來。這時從身後奔來了一批人,方才我衝進城的勢頭實在太大,他們緊追過來,也直到此時趕到。當先一騎正是畢煒,他大聲道:“殿下!殿下!”

二太子慢慢睜開眼,畢煒已衝到了他身邊,一把抱住了他。我在馬上還不覺得怎麽樣,但被畢煒這麽一帶,卻坐不穩馬鞍,人一下摔倒在地,摔得眼前金星亂冒。一個士兵過來忙扶起我,隻聽得畢煒正叫道:“快來人!送殿下到醫官處!”一片混亂中,卻聽得二太子道:“我……我還好。”畢煒馬上叫道:“殿下,殿下你沒事!太好了,吉人自有天相。”聲音充滿了欣慰,好象他一心一意盼望二太子脫險。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指著畢煒,直想怒斥一聲,但話卻咽在喉頭。畢煒已將二太子交給了幾個抬著擔架過來的士兵手裏,他衝到我跟前道:“楚將軍,你沒事吧?”聲音居然也充滿了關切之意。

我正要大罵一句,這時,突然聽得二太子聲音微弱地道:“將……將反賊楚休紅拿下!”

什麽!我驚得連罵畢煒的話也說不出來。畢煒卻反應奇速,一把抓住我道:“殿下,你說什麽?”

“楚休紅……他是反賊!拿下!”

畢煒似乎萬分不信,道:“殿下,你是不是弄錯了?”但二太子聲音微弱,又明白無誤地道:“拿下!”

兩個士兵過來下了我的刀,將我捆了起來。由於用力過度,我周身已經象變成了木頭,什麽感覺也沒有,眼前卻茫茫然什麽也看不到,任由他們將我捆了起來。飛羽在一邊打著響鼻,還不時半頭湊到我臉頰邊,噴出一股熱氣。腿上的傷口中,血已流得將一條腿全染得紅了。

我被捆好後,畢煒在一邊道:“將他的嘴也塞上。”

他是怕我大罵吧。可不知為什麽,我卻不想去罵他,我更想罵的是二太子。

天已大亮,太陽正漸漸升高,那兩個士兵押著我向大牢走去,離城門口的廝殺聲越來越遠,但那些嘶吼和慘叫卻象針一樣時時紮入耳中,仍然清清楚楚。

《天誅》上部終


天行健(第三部)終.txt

第二十二章 謀事在人



“咣”地一聲響,鐵門被關上了。直到這時,我才從怔忡中醒來,猛地衝到門邊,叫道:“我要見畢將軍!”

那個正在鎖門的獄卒冷笑了一下道:“行了行了,每個人頭一天來這兒都說要見這見那,你就安心呆著吧。”

他鎖上門便顧自走了,我抓著門上的鐵欄叫道:“我有話要說!快放我出去!”但那獄卒躺到一張竹躺椅上,卻象聾了似地再不理我。我拚命搖晃著門上的鐵欄,叫道:“聽到沒有!我有話要說!”

我喊了一陣,那個獄卒有些不耐煩,高聲道:“省省吧,楚將軍,你是一級重犯,不用胡思亂想了。”

我是一級重犯?我被這幾個字嚇得呆了。一級重犯,那都是犯死罪,馬上要問斬的。畢煒騙了我,在西門外,他所說的地道其實根本不存在,有的卻是個陷阱,他一定是要將我和二太子都在陣前滅口,隻是陰差陽錯地沒有成功。

畢煒要害我,是為了滅口吧,可我實在想不通二太子為什麽會指我為反賊?他明明是我從蛇人營中帶出來的,在他掉進那陷阱後,如果不是我舍身救他,恐怕他現在早成了一灘肉泥了。

也許,他是在故作不知?故意犧牲我來迷惑畢煒?

我知道再這麽拍打鐵門也毫無用處,頹然坐倒,心中象化成了冰。二太子在掉進陷阱時,他大概也已經知道這是畢煒設下的圈套,也知道在城中和畢煒對著幹沒有好下場,因此故意將我抓起來,以表明他並不知情吧,這樣畢煒與他就不會到破臉的地步。

隻是二太子經此一役,聲名掃地,以後便不能再號令畢煒了。坐在發出惡臭的爛稻草上,我不由冷笑起來。

畢煒的樣子很粗豪,但如果以他的相貌去判斷他這個人,那一定會吃大虧。沒想到,他這人竟然會那麽愛使計策,隻是這些計策並不見得高明,設那個陷阱實在是畫蛇添足。如果城外時他把我扔給蛇人,恐怕我到死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我坐在牆根,把背靠在牆上。腿上的傷口這時又開始一陣陣地疼痛,象有無數細針在紮,但現在我也沒辦法換藥什麽的了。我將那條傷腿伸直,讓自己好受一些,開始想著以後的可能。

我背後沒什麽靠山。文侯雖然象對我頗為賞識,但如果跟畢煒比起來,我一定是無足輕重的,現在我還有洗脫罪名的可能吧?我想了又想,也實在想不出,好在我也想不出二太子該如何坐實我這個“反賊”之名。我將他有可能羅織給我的罪名一條條想過去,再想著如何反駁,心中象是自己在和自己說話一樣。可是,如果畢煒將我在牢中滅口呢?那又該如何應付?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什麽辦法。如果畢煒要在這重牢裏殺我,那我肯定是死路一條了。

我坐的是重牢,牆壁有一半是埋在地下的。靠在石壁上,漸漸已覺得石頭的寒意,我換了個姿勢,把一些幹淨些的稻草堆在一起,躺了下來。

不止是武器都被下了,連那兩本書也已被搜繳。好在《勝兵策》本來字數就不多,我已能背誦,那部《道德心經》雖然背不上來,不過附著的幾個打坐圖我已熟而又熟,有一個正是躺著的,我睡在稻草上,將兩腿扳到和圖一樣的姿勢,慢慢地調勻呼吸。《道德心經》中說打坐時要心無雜念,但我現在一念已沒,一念又生,心中象是翻江倒海,隻能勉強按照姿勢做個樣子而已。直到現在我仍然有些不明白。

也許,等我被斬殺時也不會明白了。

重牢隻有一個小小的窗子,離外麵的地麵隻有一尺左右。地上的草長得很茂盛,這個季節植物都象野火一樣,幾乎以看得到的速度在生長,可是牢房裏隻有一小塊陽光照進來。便是這一小方陽光,大概再過一陣就沒有了。我雖然盤腿坐著,心中仍然忐忑不安。在這兒,如果畢煒要滅我的口,那實在容易之極。現在任吉已經被滅口,接下來會不會是我?而畢煒背後,文侯又是個什麽樣的角色?

我默默地坐著,漸漸沉入冥想。說也奇怪,這樣坐著,憤怒、絕望、憂傷,都象水一樣流走,心中隻是一片空曠。

不知坐了多久,我被打著牢門的聲音驚醒:“楚休紅,吃飯了。”

從門下的縫隙裏塞進一個盛滿食物的瓦盆。我走到門前拿起來,道:“什麽時候提審我?”

我已經把應答之語全想好了,如果畢煒要加我一個“謀刺殿下”之名,那我就要把他跟我說的全原原本本說出來。這樣一來,我定是難逃一死,但二太子一定會與畢煒徹底鬧翻,縱然畢煒不至於被拿下,也要他好看的。隻是我更希望畢煒能夠為了隱瞞真相,來與我對口供,這樣我還能有一線生機。隻是,這有可能麽?

那個獄卒冷笑道:“早著呢,沒有殿下之命,你就住下去便是。”

他說完便又走了,在這個暗無天日的重牢裏,就算是獄卒也不會開心。我拿著那盆食物坐到窗前,開始一口口地吃著。這盆是些米飯和煮得稀爛的蔬菜,還有一塊肉,和戰事緊急時吃的那些幹餅比起來已經是天堂的生活了。吃了一半時,外麵忽然響起了一陣敲門聲。

敲的是重牢的大門。那個獄卒開了門,正道:“是什麽人?啊,是邵將軍手諭啊……”開始還一股凶狠,但馬上又滿是諂媚之意。

是邵風觀派人來看我?我放下了盆,冷冷地一笑。邵風觀和畢煒是一丘之貉,我不相信他會有什麽好心腸,隻怕,現在是要來滅我的口了。我躺倒在床上,右拳不由暗暗捏緊。

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這人身上披著長長的披風,從頭包到腳,一走進來便把門掩上。我翻身坐起,道:“有什麽話,快說吧。”

這人沒有說話,隻是將披風的帽子翻了下來,露出他的臉。一見他的臉,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邵風觀!

我驚愕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邵風觀居然來看我!如果要滅口,絕不會出動到他這等人物。我本已經絕望,準備破罐子破摔,但是一見是他,身體也象被釘住了一般。邵風觀似乎也預料到我的反應,將手指按在嘴唇上,低聲道:“楚將軍。”

他的聲音輕得有如耳語,我滿腹狐疑,卻又生了幾分希望,嘴上卻仍是道:“邵將軍,有何貴幹?”

邵風觀站在我跟前,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象是沒有聽出我話中的譏諷之意:“我的來意你想必也知道。”

“哼哼,”我看著他的臉,心中又有一股怒火升起,“邵將軍看來是親自來滅我的口了?真是屈尊。”

他穿著這件長大的披風,也看不出身上有沒有帶武器。聽說地火水風四將都是馬步全能的勇將,以前勞國基的槍術刀術都相當強,不過再強,也未必能強過我多少,如果拚死一搏的話,我也未必輸與他。我又捏緊了拳頭,隻要他略一分神,我就一拳打在他臉上去。就算我被殺了,如果臨死前殺了東平城主將,倒也值得。

邵風觀象是知道我的意思,將披風緊了緊道:“我是來救你的。”

如果他說別的話,我這一拳早打出去了。但是他這話一出口,我的拳頭不由得鬆了下來,疑惑地道:“救我?”

邵風觀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地微笑:“有些話不必多說了,明天二太子要審你,你隻要說你一概不知道就是,多餘的話一句也不要說。”

我怒道:“畢煒跟我說會有地道接應,結果是個陷阱,難道這我也不知道麽?”

“你若這般一說,不論是畢將軍還是殿下,都會迫不及待要殺你了。”

我又從鼻子哼了一聲。邵風觀大概是畢煒叫來買通我的吧,如果他真的是想讓我幫他圓謊,那我自然也答應,隻是我心頭的怒火仍是壓不住,道:“任吉又怎麽會死的?”

“任將軍舍身取義,死得其所。原本隻是他一己之事,楚將軍,你運氣太壞了,自己將這黑鍋攬上了身。”

他這話已十分露骨,是直承他也參與了這件陰謀了。我有些震驚,半晌才道:“邵將軍你與文侯大人反目,隻怕也是早已安排好的吧?”

邵風觀笑了笑,沒有回答我,隻是道:“楚將軍,今天我也沒有來這兒,說的話你也必須爛在肚子裏,知道麽?”

我看了看門外,外麵那個獄卒正探頭探腦地在張望,似乎想聽聽我們在說些什麽,隻是邵風觀的聲音極輕,他未必聽得清。我道:“我要是不識趣,恐怕當場會死在這兒吧?”

邵風觀臉上露出一絲慚色,馬上又正色道:“此事牽涉極大,我與畢將軍都覺得讓楚將軍這等人才因為此事犧牲,太不值得了,希望你也能配合。”

他說完,將披風披到頭上,轉身敲了敲鐵門,那獄卒忙不迭地過來拉開門道:“好了麽?”

邵風觀沒有說什麽話,隻是點了點頭。出門時,他轉過頭輕輕道:“相信我。”

他走出了門,那獄卒又在鎖著我的牢門,“咣咣”地響了一陣,鎖上後又去開大門的鎖。看著邵風觀的背影消失在陰影中,我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

邵風觀是來和我對口供,那麽我隻要按他的做,多半還有一線生機。隻是打死我也不信畢煒會對我動惻隱之心,難道是邵風觀幫我說了好話?這我倒從來沒有想到,我和他根本沒什麽交往,他也用不著冒這等危險來幫我,如果被二太子知道的話,連他自己的生死都是問題了。

不管怎麽說,我現在已經有了一條生路。我就象掉在了一個無底深淵裏,現在就算有一條蛛絲我也要拉住的,隻是我不知道這是否又會是畢煒的計策,現在說得好好的,讓二太子抓不到把柄後再殺我。可是現在我根本沒有選擇了,把畢煒的陰謀抖出來,我一定死得更快,那麽隻有聽他的。

這時那獄卒將邵風觀送了出去,過來敲敲我的門道:“楚休紅,吃完沒有?”我這才省得還有半盆飯,端起來大口小口地吃了下去,把空盆遞出去。因為知道自己有了一線生機,我把盆端出去時道:“重牢吃得不壞啊。”

那獄卒從鼻子裏一哼:“想死吧,今天是天壽節,普天同樂,才會給你塊肉吃。”

今天是天壽節啊。我猛地想起今天正是三月二十三。日子過得也真快,高鷲城破距今已有兩個多月了,春天也馬上要過去。兩個多月,我由一個逃出生天的敗兵提升到下將軍,在軍校呆了一陣,又被抽到援軍來到東平城,再變成現在的階下囚,這些日子以來我的起起落落實在是做夢都想不到。我坐在床上默默地想著,既有死裏逃生的慶幸,更多的卻是迷惘,還有一些,就是心酸。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打坐煉氣,獄卒打開門道:“楚休紅,有人來提你。”

是二太子要審我吧?我倒是心一寬,站了起來,走到門口。門外的獄卒卻換了個人,我倒是一怔,道:“你們換班這麽早?”

那獄卒道:“呸呸呸,少觸我黴頭,章昕昨晚去換閻王父跟前的班去了。快走,少耍花樣。”

那個叫章昕的獄卒死了?我一怔之下,渾身又是一陣冰涼。昨晚那獄卒還是生龍活虎的,哪會有這種巧事生病死了?

一定是邵風觀幹的。現在連他來看過我的證據也沒有了,就算我跟二太子說,那也是死無對證,此人的心思縝密,心狠手辣,實在了不得。我本來還想要是二太子以讓我說了真相為籌碼,讓我洗脫罪名的話,我說不定也能聽從,但現在卻一陣恐懼。邵風觀連這樣的痕跡都要掃幹淨,我就算對二太子說實話,他也一定早有預備,到時我隻怕死得更快。但也由此可知,邵風觀的話恐怕都是真的。

二太子的營帳我是第二次來了。跟著兩個士兵站在營帳外,一個士兵進去通報,又押著我走進去。

裏麵,二太子象個重傷在身的病人一樣躺在一張矮床上,身後站著兩個親兵。太子的貼身隨從有七個,二太子原先也有七個貼身侍衛,在蛇人營中,那七人損折殆盡,現在隻剩這碩果僅存的兩個了吧。我一進去,邊上一個士兵一推我的肩道:“跪下!”他剛說完,二太子卻招了招道:“來人,給楚將軍搬張凳子。”

凳子搬來了,我行了個禮道:“多謝殿下。”才坐了下來。

二太子的傷勢不輕,雖然罩著金黃色的絲袍,身上有好多處都包著雪白的紗布,他半躺在矮床上,一隻手拿著個水果,另一隻手正拿著把小刀慢慢削成。鮮紅的果皮被一點點削下,長而不斷。這種果子叫雪梨果,非常清甜多汁,是之江省一帶的特產。二太子拿著那雪梨果正不住轉動,果皮從他指縫裏不斷鑽出來,就算流出的血。

他削完了一個,將雪白的果肉切下一塊放在嘴裏,嚼了兩下,才道:“楚將軍,你想必在牢裏罵我到現在了吧?”

我離座跪下,低聲道:“末將不敢。”

二太子嚼著雪梨果,脆嫩的果肉不斷發出細細的碎裂聲,他還在品嚐著果肉的鮮甜,似乎沒聽到我的話。也許,他是根本不把我的話聽進去吧。我跪在地上,心頭隱隱地一陣惱怒。

原先我對二太子印象不錯,覺得他禮賢下士,自己也文武雙全,現在他卻象完全變了個人,他恐怕是把任何人都當成一件工具,現在我成了一個階下囚,他就不必對我禮貌了。

怪不得文侯寧可輔佐軟弱無能的太子,也不願輔佐有明君之譽的二太子吧。我跪在地上,隻覺心頭有一陣熱氣盤旋在胸口,鬱結不散。

二太子吃完了雪梨果,將果核丟在邊上的一個盆裏,有個隨從拿出一塊雪白的絲巾給他,他擦了擦手,才道:“楚將軍,你也是個聰明人,因此我不必說多餘的話了。”

我心頭震了震,道:“末將不知。”

二太子用這等傲慢的態度對我,恐怕是為了先聲奪人,讓我覺得自己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這樣就可以讓我聽命。如果是以前,二太子這等做法也沒錯,恐怕我會惶惑不安,他讓我說什麽便是什麽。但是在重牢裏我想了許多,現在對他的傲慢,我有種從心底油然而生的厭惡。

二太子也半晌沒有答話。忽然,他森然道:“楚將軍,聰明人該是舉一反三,而不是一問三不知的。”

我垂下頭,故意不去看他的臉:“殿下,末將不是聰明人。”

二太子又半晌沒聲息。我隻覺有些好笑,雖然也知道實在不能笑。二太子擺那樣的排場,說那樣的話,自然是想讓我順著他的意思坦白,甚至,他要的也隻是讓我說他想聽到的話就行了。但他也沒想到我會這麽不識趣吧?

這時,二太子抬起頭,盯著我道:“楚將軍,太聰明的人活不長,可太笨的人也同樣活不長的,你知道麽?”

我伏在地上,兩隻手按著地麵,從掌心傳來一種說不出寒意。我低聲道:“末將不敢,末將不算太聰明,但也知道不是自己不算太笨。”

他笑了起來,在床上坐了起來,把頭湊到我跟前道:“那就好。楚將軍,你說吧,究竟是誰讓你來殺我的?”

我身上隻覺一凜,下意識地道:“殿下,末將縱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如此做。”

二太子冷冷一笑,把小刀壓在我頰邊,低聲道:“楚將軍,我的力量固然遠不及你,這把小刀子也不夠鋒利,但要紮進你腦袋裏還是挺容易的。我知道,你在那個任吉手下救了我時當然沒有殺我之意,但前天,你也曾被畢煒關在牢裏,那天他將你從牢中與你密談許久,你們又談些什麽?”

刀刃壓著我的皮膚,那種刀鋒的寒氣讓人難受之極。我心一橫,道:“殿下,末將確實什麽都不知道,那天畢將軍召我過去,也是命我來蛇人營中接應殿下。”

說著這些話時,我雖然有些心頭發虛,但還是理直氣壯。那天畢煒跟我談的確實是這些,我並沒有說謊,他的本意是要把我和二太子一網打盡吧。不過畢煒隻是愛用計,算不得善用計,他召我商議時自以為做得很隱秘,其實二太子這麽快就都知道了。

二太子沒有說什麽,但頂著我臉頰的刀子有些微微地抖動,他一定是怒不可遏了。盡管這些話說出口,但我還是有些害怕,隻怕二太子一時怒發,小刀子便會刺進來。但二太子的手顫抖了一陣,還是停住了。

他把小刀移開我的臉頰,微笑道:“楚將軍,你可真是條硬漢。”

我當然不會幼稚到覺得他會稱讚我,二太子現在想的該是如何讓我聽從他的安排吧。可是二太子現在給我的印象極壞,我也不相信他能夠公平對我,隻怕到時將我利用完了馬上就會滅我的口。其實任何人都是一樣,把一個人利用完了,就急著滅口,從畢煒到邵風觀都是如此,二太子也不會兩樣。

二太子晃著手裏的小刀,好象還在想著什麽。半晌,他抬起頭道:“楚將軍,看來你是不想說我愛聽的話了?”

我仍然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道:“殿下,末將隻知道真話。”

二太子臉上掠過一絲冷笑:“真話?”他象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一樣,無聲地笑著,手上那把小刀卻轉得越來越快。我突然想起這兩天正拚命惡補的那部《道德心經》裏的話:“心有所思,縱強隱之,亦發於手足。”這意思就是人如果有所想的話,就算想掩飾,手和腳無意識的動作卻往往暴露了他心中所想。二太子現在的語氣仍然很平和,象什麽感覺都沒有,但他的手無意識的動作卻已表明了他實際已到了暴怒的邊緣。

如果我逼得他怒氣發作,不知道他一怒之下會不會下令將我立時格斃。我雖然蹲在地上,但眼睛偷偷地瞄向站在床邊的那兩個人。二太子的本領不算太差,但也算不得如何好,如果我與他一對一,拿下他自是不費吹灰之力。隻是那兩個人卻實在很了不得,任何一個人出來我就沒有必勝的把握,兩人齊上,加上他們有武器,我卻手無寸鐵,要想以二太子為質,實在難上又難。

可不論有多難,如果二太子真的要殺我,那就說不得了,我仍然得拚死一搏。

我捏緊了拳,做出仔細聽著二太子說話的樣子,心裏盤算著如何出手。在那兩個人的守衛下,我隻有一次機會,若是一擊不中便萬劫不複,到時我要出手的話,就必須將每一個動作都考慮停當。

二太子手上的小刀越轉越快。這刀很鋒利,他拿在手上玩得倒是非常熟練,小刀轉得象是一台風車,突然他兩指一夾,小刀的刀刃夾在他兩指中,一下停住了。

他已拿定了主意了!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決定了什麽,心頭還是一沉。我抬起頭,人雖然跪在地下,兩腿已繃得緊緊,隻消他說一句要殺我之類的話,那我就會一躍而起,搶在那兩個護衛反應以前,對二太子發出致命一擊。

二太子還沒說完,身後卻有人叫道:“殿下,請三思!”

這聲音突如其來,我因為全神貫注於二太子,倒是被嚇了一跳。此時才明白過來,原來二太子的手停止撥弄小刀是因為有人進來了。這聲音很熟,我用眼角餘光瞟了一眼,正看見路恭行跌跌撞撞地衝進來。他一下跪在我身邊,大聲道:“殿下,此事幹係極大,殿下萬萬不可意氣用事!”

路恭行居然敢這樣闖進來,事先也不通報,我也大為意外。我低下頭,沒有再說一句話,二太子也象是一怔,道:“路將軍,怎麽了?”

路恭行道:“楚將軍夙懷忠義,絕不會有不軌之心,末將願以性命擔保!”

他這話說得很重,我鼻子一酸,看向路恭行。當初在前鋒營裏,路恭行就是個不偏不倚的好統領,前鋒營雖然派係甚多,但都聽他調派。那時還並不覺得路恭行有多少特別過人之處,此時我身陷在二太子與畢煒這兩方勢力的漩渦中,聽得他為我辯護,真有久旱逢甘霖之感。

二太子沉吟道:“你為何如此肯定?”

“殿下,楚將軍是一員難得的勇將,隨武侯南征時,楚將軍出生入死,立下汗馬功勞,從不退縮,末將對他知之甚深,他胸懷坦蕩,絕不會是那種兩麵三刀的人。”

路恭行這麽說我,我倒覺得有些羞愧,他當然不知道剛才我已有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了,說我不是兩麵三刀的人,倒象是在罵我。不過二太子想的是用我來攻擊畢煒,他這樣的做法更是兩麵三刀吧。

二太子又沉吟了一下,突然站住,喝道:“楚休紅!”

我被他喝得一震,長起上半身道:“末將在。”

“你征戰頗力,孤也見在眼裏,但你的嫌疑終究難以洗清,現革去你的軍銜官職,暫押在獄,聽候處置。”

路恭行幫我說話,我本以為會有什麽轉機,哪知二太子居然還是這麽處置我!我心頭怒起,臉上卻仍是板著,沉聲道:“末將謝過殿下不殺之恩。”

我話中的氣惱之意他一定也聽得出來,我發現他手上那把小刀又飛快地轉了兩圈,路恭行忙道:“殿下仁慈寬厚,實萬民之福,末將帶楚將軍下去了。”

二太子哼了一下,坐到了矮床上,伸手又抓過一個雪梨果,小刀在上一剜,剜下了一塊果肉。路恭行偷偷拉了拉我,又向二太子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我退出門時,正好看見二太子正把那小刀重重放桌上一擲,“嚓”一聲,刀子插入桌子,刀身顫動,刀光則不住閃爍。

外麵有幾個親兵在等候了,一見我們出來,登時將我們圍在一處,似乎早有準備。路恭行到此時才抹了把汗,小聲對我道:“楚將軍,總算還來得及。”

我跟在他身後,叫道:“路將軍,這也太不公平了,我置生死於度外救了他,沒想到他還覺得我是要殺他。”

路恭行看了看四周那些親兵,歎道:“楚將軍,外麵不要說話,有話回去說吧。”

他沒有帶我回重牢,倒將我帶到了自己的營帳,一進去,他將親兵打發出去,從一邊取出個酒壺和兩個酒杯,給我倒了一杯酒道:“楚將軍,喝一杯壓壓驚吧。”

我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心中卻仍是憤憤不平:“我還是回重牢裏去吧。”

路恭行歎了口氣,走到一邊,伸手從壁上取下一把弓,道:“楚將軍,有句話叫‘剛極易折’,你聽過麽?”

如果這話是前些天問我,那他問也是白問,我肯定不知道,這些天我在拚命讀那本《道德心經》,那書裏也有這句話。我道:“為什麽問這句話?”

“不論什麽東西,太硬了,反而容易折斷。”他試了試弓弦,把弦上緊了一些,又道:“和製弓一樣。太硬的木頭製不成良弓,必要剛柔並濟,那才是一把好弓。”

他這話裏也有言外之意,我一陣默然。路恭行把弓又放回牆上,坐到我身邊,給自己倒了杯酒道:“楚將軍,還記得那時我們同在前鋒營時麽,那時並肩衝殺的二十個百夫長,現在也剩了沒幾個,唉。”

我又是默然無語。我被關起來後,現在前鋒營由錢文義統領,也不知他能不能鎮住楊易和邢鐵風。我道:“路將軍,殿下究竟想如何處置我?”

路恭行放下酒杯,歎了口氣道:“殿下此番遇險,極為惱怒,他覺得你與此事有牽連,定要在你身上追查到底,若你不肯說,便要將你斬殺。”

要殺我?我倒並不覺得意外,以二太子如此剛愎自用,不殺我才是怪事。我道:“要殺就殺吧,反正我問心無愧。”

路恭行看著我,突然道:“楚將軍,你真可算得上是個濫好人。”

我也放下了杯子:“這話何意?”

路恭行冷冷地笑了笑:“有一件事你準不知道,你救回殿下後,殿下也曾向前鋒營諸將打聽你的事,結果前鋒營三統領中,倒有兩個說你有不軌之心。”

兩個?我知道夜襲回來後是邢鐵風告了我一狀。殺入蛇人營中後,邢鐵風對上的是蛇人中相當強的勢力,吃了個大虧,加上我去救二太子時,結果誤把任吉救了出來,一定讓他更誤認為我有心要害死二太子。他是一定會說我壞話的,但還有一個人會是誰?會是楊易麽?楊易與我一向不算如何熟絡,話說得也不多,他倒一向有令必遵,可能也會附和邢鐵風吧。

路恭行象是猜到我的心思,道:“你以為是楊易麽?”

他這話才真正象一個晴天霹靂,我被一下震驚了:“難道……難道是錢文義?”

錢文義與我從前鋒營時便是好友,這次重整前鋒營,錢文義也是三統領中的第一統領,我一直將他視若股肱,難道他竟會說我要害二太子麽?可是聽路恭行的意思,附和邢鐵風的不會是楊易。

我渾身都發起抖來,想要借喝一杯酒掩飾一下,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在顫抖,杯裏的酒也晃個不停。

殺了那麽多人,經曆那麽多戰陣,對於統帥們號稱的“正義”早就不屑一顧,我隻相信在戰火中結下的兄弟之情。對於軍人來說,不是兄弟,就是仇人,即使是同一支部隊裏的也一樣。但是現在,連以前我堅信不疑的友誼也象烈日下的冰塊一樣分崩離析,就算現在路恭行說馬上人將我斬首,心中的震驚也不會如此之甚。我喃喃道:“是錢文義?他為什麽這麽做?他該知道我的為人的。”

錢文義與我交往最久,邢鐵風會誤認我,但他一定不會。路恭行歎了口氣道:“楚將軍,你忘了蛇人是為什麽要與我們和談麽?”

木昆前來與我們和談,是因為我抓來了它們的那個“百卉公主”。我腦中一亮,道:“是錢文義殺掉了那個百卉公主?”

路恭行道:“正是。其實蛇人一要和談,我馬上去前鋒營打聽那百卉公主的事。當時我聽得那百卉公主被前鋒營殺了,便知大事不妙,但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隻得與畢將軍商議,想要找死士去辦理此事。那時因你已被關押起來,我們屬意的是錢文義,不過後來畢將軍說要讓你去,說錢文義知道內情,恐怕瞞不過蛇人。”

“這也是。”我點了點頭,“若我出發前便知道百卉公主被殺,那我也不敢再到蛇人營中去了。”

路恭行冷笑道:“隻是我也不清楚你為何要讓殿下跳到那陷阱中。殿下本已很相信你了,沒想到你竟會讓他跳進那陷阱裏。”

我一陣語塞。那是因為我中了畢煒的圈套,以為那兒真的是個地道。其實隻消多想想,畢煒這條計策其實破綻極大,要將二太子救回來,挖個地道絕對是事倍功半,派人強行接回還更好些。可笑那時我也不多想想,居然會中了畢煒這種可笑的計謀。我脫口道:“其實……”

剛說了兩個字,我忽然覺得心頭一凜,又想起了邵風觀的話。在重牢裏,當我負氣說要把畢煒跟我說的話全說出來,邵風觀和我說,一旦我說出來,不論是畢煒還是二太子,他們都會迫不及待要殺我了。的確,如果我真說出來,畢煒一定會殺了我滅口,而二太子因為一時無法撼動畢煒,為了隱瞞實情,也一定會殺了我。現在他們留著我沒殺,僅僅是因為二太子還想從我嘴裏知道事情的真相吧。

路恭行聽我開口,已滿懷希望地看著我。突然,我又記起了當初守禦高鷲城時的情景。那時欒鵬決意兵諫,要發兵劫持武侯,迫他殺盡城裏的共和軍餘部,我記得右軍有個千夫長還曾擔心武侯命守在中軍的前鋒營發動攻擊,那時欒鵬說前鋒營他已安排妥當。這句話乍聽我還以為路恭行與他合謀,但後來武侯平叛,前鋒營擔當重任,路恭行又不象與欒鵬合謀。這件事後來我也沒多想,但現在想起來,我背上又是一陣冷汗。錢文義能出賣我,路恭行動我以友情,又安知不是在算計我。我話已到嘴邊,想到這些,馬上又吞了回去。路恭行見我沒說下去,急道:“怎麽了?”

我道:“其實,對此事我是一無所知。”

路恭行沒想到我會這麽說,不禁大失所望,道:“真的?”

我有些不敢去看他的樣子,隻是道:“是真的,畢將軍那天讓我去,也隻是命我將殿下接回來。至於那個陷阱,那純粹是巧合而已。”

路恭行怔了怔,歎道:“好吧。”

他站起身,拍拍我的肩道:“楚將軍,你不必擔心,我會在殿下跟前一力擔保你性命無憂的。這兩天蛇人攻勢甚急,你在牢裏再呆兩天,我盡快解救你出來。”

一說起蛇人,我道:“這兩天蛇人還在猛攻麽?”

路恭行道:“蛇人似乎惱羞成怒,前兩天攻勢極猛,卻全無章法,它們損失很大,哼哼,這等強攻絕不會長久的,東平城不是高鷲城。”

山都為了換回百卉公主,不惜殺了天法師派來的使者,沒想到最後居然換回的是具屍體,一定極其痛恨我們,所以才會大失水準地硬攻。東平城城堅牆高,不是殘破的高鷲城可比,城中士兵士氣也高昂,無後顧之憂,它這麽強攻一定不會有便宜。我道:“蛇人大概現在也已沒有食物了,堅持不了多久。”

路恭行點了點頭道:“我聽錢文義說起過,你們攻入蛇人中軍,將它們養的家畜燒死了許多。”

隻是燒死家畜,卻要害死蛇人軍中那些女人了。我默默地想著,看著窗外。正是中午,夏天快來了,陽光普照,現在的東平城仍是一片安詳。可是我不知道,這樣的安詳到底還能保持多久。

路恭行帶我出來,叫過十來個親兵,讓他們護送我回牢。說是護送,當然是押送,我倒也不以為意,趁這時候打量一下四周。這一帶是駐軍聚集之城,隔著幾座營房,便是畢煒的旗號。現在畢煒在營中又會想些什麽?

我正想著,忽然一陣風吹過,畢煒邊上的一根光禿禿的旗杆上,有個人頭被風吹得蕩了起來。以前也不會在意,此時我自己的性命也是朝不保夕,我一陣心悸。這時路恭行已分派停當,過來叫我,見我正打量著那個號令的首級,他看了看道:“楚將軍,此人便是與你一同前來東平城的那個狼兵將領陶昌時。”

陶昌時!我大吃一驚。我隻道那是個違了軍令的將令,沒想到竟是陶昌時。我叫道:“什麽!會是他!”

陶昌時在夜襲時力戰到底,自己也差點死在蛇人營中,他的戰功有目共睹,殺了我還有話可說,殺他卻連我也想不出罪名來。

“那是狼兵都統解瑄所定。”

我仍是驚詫莫名:“為什麽要殺他?陶昌時立下大功,無論如何也罪不當死。”

“他們狼兵有一條規定,凡有大敗導致屬下戰死一半者,領軍將官立斬,功不可贖。”

竟有這種規定,那是因為在來的路上,陶昌時與劉石仙為爭功,要求充任前鋒,卻遇伏大敗那件事吧。劉石仙已經戰死,那時陶昌時已知道必死,才會奮勇當先,向我要求加入夜襲。他是想要立下大功,以求萬一的生機吧,可最終還是功不抵過,仍然被斬首。

回到牢中,那個獄卒明顯對我好了許多,夥食也頗有改善,我索性不再擔心,每天讀著那本《道德心經》。原先心頭亂成一片,書上說的打坐是要“雜念不起”,也隻有現在才能做到一些,隻是說要借此來讀到別人內心,卻似乎還遙遙無期。

又過了三天。這三天裏再沒人來看我,連曹聞道也沒來,倒有醫官過來給我腿上拆去了線,換了些藥,說我的傷口已經好了。我問了他真清子為何不來,那醫官也知之不詳,隻說真清子師徒二人不知去哪裏了。

換過藥,我躺在床上靜心背誦著那本《道德心經》。真清子五天前來給我換藥時,後來所吟的詩頗有歸隱之意,他說不定也已隱居到什麽地方去了。我正胡思亂想著,忽然鐵門又是一陣響動,我連忙坐起來,卻是那獄官走進來。他向來麵無表情,此時臉上帶著點笑意道:“楚將軍,你大喜了。”

我心頭猛地一跳。這話一般是對要殺頭的人說的,難道要殺我了?那獄官想必也已知道了我的心思,連忙道:“楚將軍,不必擔心,帝君下了特赦令,專門赦免楚將軍死罪。我看守重牢這麽多年,你還是頭一個被赦出去的。”

帝君居然會給我發特赦令!我實在是做夢也不曾想到,但獄官滿麵春風,看樣子也不是騙我的。我跟著他走出去,依然不知所以。

一到廳裏,便見曹聞道正踱來踱去,他看見我出來,大喜過望,衝過來一把抓住我雙肩道:“統製,赦書下來了!”

他抓得我好緊,我掙脫了他的雙手,道:“什麽赦書?”

曹聞道的雙手被我掙開,一時也沒處放,他興奮地搓著手道:“甄參軍以羽書向文侯告急,討來赦書,這兩天可真把我們急壞了,赦書直到今天才到。”

甄以寧去向文侯討赦書?我吃了一驚,但馬上想到了文侯的名字是叫甄礪之,甄以寧說不定是他子侄輩。我道:“甄以寧是文侯的什麽人?”

曹聞道還在搓著手,突然一怔道:“甄參軍和文侯大人有什麽關係麽?”

甄以寧多半是文侯的兒子了。可能甄以寧覺得宣揚他的出身,會讓人覺得他立功也是靠父親的餘蔭,所以幹脆什麽人都不說,怪不得當初我一問起他父親,他就含糊其辭的。可是他自己不肯說,我當然也不會宣揚出去。可能,這次不是為了幫我討赦書,他絕不會透露出他與文侯的關係的。盡管因為錢文義的背叛,我對友情有些懷疑,但是知道了甄以寧的努力,看到曹聞道這樣的興奮,我還是感到一陣溫暖。

曹聞道已是急不可奈地道:“統製,我們馬上回營去再說。”

他剛要來拉我,那獄官卻一下攔住他道:“曹將軍,且慢。”

曹聞道急道:“還有什麽事啊?”

“楚將軍是受殿下之命關押於此,但這赦書上我不曾見殿下批文,你尚不能帶楚將軍走。”

曹聞道怒道:“怎的還有這等規定麽?”

我也沒料到居然還會有些意外,向曹聞道問道:“曹將軍,赦書拿來後可曾經殿下過目?”

曹聞道道:“方才羽書到達,我就馬上過來了。難道帝君與文侯大人手諭,竟還作不得數?”

獄官仍是一板一眼地道:“曹將軍見諒,請曹將軍將赦書交殿下批閱,方可生效。”

曹聞道怒不可遏,我怕他一氣之下又說出什麽話來,忙道:“曹將軍,請你快將手諭交付……邵將軍,請他傳給殿下批閱。”這手諭是帝君親筆簽發,我也不相信二太子會有膽子違抗,要是曹聞道一怒之下,做出什麽衝動之事,反而不好收拾。

曹聞道接過那道手諭放到懷裏,有點不安地道:“楚將軍,那你等等我。”

他這人並不粗莽,但太易衝動,往往就來不及多想便做出來了。我道:“曹將軍,事不急在一時,一步步來吧。”

邵風觀雖未必可信,但他能冒險來看我,隻怕也有誠意。現在我已經幫他隱瞞了真相,現在該他來回報我了。有這手諭,他這順水人情一定會做的。我本想讓他找路恭行,但是因為我記起了欒鵬的事,對路恭行也不敢太過相信了,還是讓曹聞道去找邵風觀。

曹聞道答應一聲,剛要走,一個獄卒突然進來道:“大人,路將軍請見……”他一進來,見這兒已經站了不少人,卻是一怔。那獄官道:“路將軍有事麽?”

“路將軍持殿下手諭,請提要犯楚休紅。”

那獄卒拿過一張羊皮書,獄官接過來看了看。在他看時,我不禁忐忑不安,不知那羊皮書上會寫些什麽。那獄官看了一眼,笑道:“楚將軍,如此正好,殿下手諭也說赦免楚將軍死罪了。”

看來,二太子本來是有殺我之心啊。我被關在這兒,一直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定我一個什麽罪名,但先前的獄卒也說過,一入重牢,就不用想出去,我多半早就已定下了死罪。看來,路恭行要救我,倒也並不是騙我,我不禁為懷疑他而有些內疚了。

曹聞道笑道:“那就好了,可以讓楚將軍走了麽?”

那獄官卻沒有回答,隻是道:“楚將軍,請隨我去見過路將軍。”

我心頭又是一動。這獄官似有欲言又止之意,恐怕二太子對我的赦免令並不是如此簡單。但事已至此,多想也沒用,我點了點頭道:“好吧。”

我跟著獄官出去,曹聞道也已感到了可能已節外生枝,有些擔心地跟在我身邊。他進來的是大牢內廳,這兒是審問犯人的所在,連武器也不能帶進來的。走過內廳時,周圍一片寒氣森森,我的身上也不由自主地發冷。一到外廳,便覺熱了許多,路恭行正坐在一邊,十來個親兵圍在他邊上。一看見我出來,路恭行站起身迎向我,眼裏卻隱隱有些內疚。

獄官將手諭都交到路恭行手上道:“路將軍,要犯楚休紅帶到,另有帝君手諭一份。”

路恭行卻並不意外,接過手諭道:“好吧,多謝了,請將楚將軍的武器財物交還與他。”

我被關進來時,刀槍馬匹都被收繳。槍也算了,那把刀和飛羽實在是不能丟掉的東西,我本來已想向獄官要求領回,路恭行卻也早有安排。那獄官道:“遵命,請路將軍稍候。”

等他一走開,我道:“路將軍,有什麽意外?”

路恭行強笑了笑道:“楚將軍,路某無能,殿下一意孤行,覺得你仍未吐實,要將你革職,送回帝都交付三法司審問。”

曹聞道急道:“路將軍,難道帝君的赦書你不曾見到麽?”

“赦書隻是赦免死罪,未曾免除楚將軍之罪。”

曹聞道還要再說什麽,我道:“曹將軍,不必再說了。”

我雖然還一片糊塗,但事情原委已知道多半了。帝君這封赦書他隻怕也已知道,因此抓住了赦書中的一個漏洞,仍要將我關押起來。此前我還是關在重牢裏,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二太子要殺我滅口並不容易,現在雖然免除死罪,我反而直接到了二太子掌握中。甄以寧費盡心力為我討來的赦書,居然對我更為不利,這樣的主意,我不相信剛愎自用的二太子想得出來,隻怕還是路恭行出的主意。

路恭行倒仍是一臉的頹唐,低聲道:“楚將軍,你放心,我會叫人一路保護你的安全的。”

“多謝路將軍好意了。”

這話說得連我自己也聽得出其中的譏諷之意,路恭行一愕,臉色變了變,也不知到底想些什麽。
第二十三章 臣罪當誅



“楚將軍,請上船。”

一個親兵彬彬有禮地對我說,但我知道,他說得再有禮貌,我仍然是個囚徒的身份。

和赦免我的羽書同時下達的,是二太子的召回令。由於二太子策劃的夜襲失敗,帝君急發召回令,命二太子回帝都聽命。這大概也是文侯的計策吧,帝君的消息才會這麽靈通。二太子想必也已知道中了邵風觀的圈套,他身上抱滿了繃帶坐在船頭,還是有些罵罵咧咧的。

我踩著踏板走上船,路恭行跟在我身邊,向帶我去向二太子行了一禮。二太子卻沒有前幾天那麽窮凶極惡,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我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但仍是以有刺殺二太子重大嫌疑的身分被押送回京。

這正要隨人進艙,這時一個親兵急匆匆過來道:“殿下,邵將軍和畢將軍前來送行了。”

碼頭上一些人騎馬過來,當先的正是邵風觀和畢煒二人。二太子哼了一聲,扭過頭去。邵風觀騙了他那麽久,以前他一直以為邵風觀是自己一派的人物,現在雖然不至於破口大罵,總不會給他好臉色看。而畢煒名謂援軍,實際卻是想要取他性命,二太子也一定約略猜到了。

看著他的樣子,我突然起了一種同病相憐之感。從我的角度看來,二太子對我是窮追猛打,毫無惻隱之心,但實際上他也是被人陷害的一方,我和他的處境也約略有些相象。

想到這些,我對二太子的痛恨突然減弱了不少。如果我是二太子,也一定會對我這麽個嫌疑犯緊逼不放的。

畢煒和邵風觀走上船來,兩人同時行了個大禮,畢煒還聲情並茂地道:“前敵無殿下指揮,末將等都六神無主,還望殿下早日養好傷勢,重回前線。”

他倒很有做戲的天份,比他用的計策更沒破綻,如果不知底細,一定會覺得畢煒真的很盼望二太子留下來坐鎮軍中。二太子冷笑了一下,道:“畢將軍說笑了,孤無德無能,實是前線將士的贅癰,回帝都後,孤之舊軍由路恭行將軍統率,不得有誤。”

和剛愎自用的二太子比起來,要對付路恭行絕對要困難百倍。不過我想畢煒隻消把二太子逼走,就已達到目的,和路恭行倒有可能精誠團結的。可是,他逼走二太子,究竟是什麽目的?難道是因為太子?

我在一邊看著這幾個人,心底一陣陣發寒。大敵當前,這些人想的不是一致對外,反倒是互相牽製。二太子說自己是“贅癰”,說得倒也有意思,他可能意識到自己在邵風觀和畢煒眼裏的確是個贅癰,有他在,首功就輪不到別人的,這自然是文侯最不願見到的情景。也許二太子一走,戰局會又有改觀吧。

畢煒道:“殿下英明神武,能在前線督陣,實是三軍之福。然刀槍無眼,殿下以萬金之體親冒矢石,若有閃失,臣等實是罪不容赦,還望殿下靜心休養,早日康複,便是末將的福份。”

他說得倒是一本正經,好象都出於衷心。我在一邊看著他麵不改色地說著這些話,但大為讚歎他的臉皮之厚。畢煒算不得是個足智多謀的將領,但此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確有他的本領。

二太子冷笑道:“如此甚好。”他長了長身,厲聲道:“路恭行。”

路恭行一躬身道:“末將在。”

二太子伸手將腰刀解了下來。這腰刀不是二太子平常所用之物,他平常的佩刀極是華麗,這柄腰刀雖然較尋常的刀要闊大一些,但刀鞘上幾乎沒什麽紋飾,樸質無華。二太子道:“路將軍,孤回帝都後,東平城守軍歸你全權指揮,你可便宜行事,這柄鎮嶽刀暫由你執掌,號令全軍,如孤親臨。”

路恭行接過來道行了個大禮道:“末將尊旨。”

二太子的話聲色俱厲,但邊上的人都一下驚呆了,畢煒結結巴巴地道:“殿下,是鎮……鎮嶽刀麽?”

鎮嶽刀是軍嶽那庭天的佩刀,帝國自立國以來,這柄鎮嶽刀與大帝所用的定國刀合稱“鎮國之寶”。稱作“鎮國之寶”,自然有文辭上的原因,但也因為軍中有一種說法,單以軍功而論,那庭天已超過大帝,因此那庭天的佩刀實是帝國第一寶刀。鎮嶽、定國兩刀向來收藏在國庫中,沒想到居然會佩在二太子腰上,而且這柄已成為傳奇的寶刀居然會是如此普普通通,毫不起眼,實是令人大吃一驚。

鎮嶽刀捧在了路恭行手裏,二太子道:“不錯。當年軍聖那庭天,縱橫捭闔,攻無不克,戰不無勝,身上所佩,便是此刀!”

說到最後一個“刀”字,他突然一伸手抓住了刀柄,隨著“鏘”一聲,刀已出鞘。象抽出了一道水波,餘音如一根長線嫋嫋不絕,大江之上,江聲翻湧,卻掩不住鎮嶽刀的出鞘之聲,邊上的人不約而同地聽著那一線餘音越散越遠。

二太子將刀直直地舉了起來,此日旭日初升,他正對著東方,鎮嶽刀甫一出鞘,仍是毫不起眼,但一舉起,刀身突然寒光大盛,刀口有異光流動,在朝暉映射下,刀身仿佛突然間長了一尺許,連刀光也象化成了有形有質,足以切金斷玉,一瞬間,船頭象變成了嚴冬,寒氣刺骨。

刀仍是一把普通的刀,也並沒有太過凜冽的殺氣,可偏偏讓任何人看了都感到一陣恐懼。這等異象是因為借著水波與晨曦幻化出來的吧,可是這等君臨天下的氣勢,哪裏還是把刀,簡直象有千軍萬馬嚴陣以待,足以將任何阻擋都擊為齏粉。

二太子的刀一舉起來,路恭行首當其衝,一下跪了下來,我便是站在一邊,也覺心頭湧上一股難以抵禦的寒意,正在努力讓自己不至於跪下去,卻聽得“撲通”兩聲,押著我的兩個親兵已先行跪倒。象是有傳染的一樣,站在二太子邊上的親兵和畢煒、邵風觀的隨從也一個個跪倒,船頭上登時跪下了一大片。

此時,隻有我和畢煒、邵風觀三人依然站著。

這柄刀實有一種妖異的力量,能奪去人的魂魄,我雖然拚命告誡自己不要害怕,可膝蓋不由自主地軟了下來。我以前一直覺得我的百辟刀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寶刀了,沒想到鎮嶽刀居然有這等威嚴。

這並不是刀本身散發出的,而是數百年前用這刀的那個不世出的名將所留下的威嚴。

我拚命站著,但兩條腿卻已開始發抖,我不知道還能再堅持多久。二太子知道自己棋差一著,中了畢煒和邵風觀的圈套,以至於他的名聲在軍中一落千丈,現在是要給他兩人一個下馬威吧。如果不是現在這等清晨,不是借著大江水波,也未必有這等威勢,充其量是把鋒利的快刀而已,但二太子麵色肅然地厲喝,路恭行率先跪倒,一下平添了無窮殺氣,象已將所有人的魂魄都已奪走。而二太子拿出這柄鎮嶽刀,也是為了與文侯交給畢煒的那柄赤城刀分庭抗禮吧。

畢煒和邵風觀二人被二太子這一聲斷喝驚得身上發抖,畢煒額頭青筋暴出皮膚,汗水也滴了下來,邵風觀也不見得有什麽好。他們兩人一定都不願向二太子下跪,但是二太子此時卻已如那庭天化身,實非他們所能抗禦。在每一個軍人心目中,那庭天是天神,是隻能仰視的不世名將,就算他們腦子再清醒,也無法抵禦這突如其來的心智上的一記猛擊。

這也是一種攝心術。

我已是迷迷糊糊,便要跪下去,突然想到了這幾個字,不由得猛地一驚。

《道德心經》我已背得滾瓜爛熟了,但一直漫無頭緒,可是此時卻覺得腦子裏象是有閃電劃過,在一刹那仿佛看到了什麽。

的確,這就是攝心術!

二太子也許學過一點攝心術吧。其實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一些攝心術,吸引人的注意,讓別人按自己的吩咐去做,這何嚐不是種攝心術,二太子會的這些不過是點皮毛而已。二太子突然亮出那庭天的佩刀,正是擊中了軍人心中這道共同的缺口,一下攫住了邊上諸人的心魄。

一想到這些,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右手拇指猛地在中指第二指節上一掐。手指傳來的疼痛之感讓我的身體猛地一沉,方才好象還飄浮在空中,現在卻已踏上了實地。

二太子用的,正是攝心術的原理,雖然他並不能象鄭昭那樣能控製旁人的身體,但也已能夠讓邊上的人如同失魂落魄。

想通了這一點,鎮嶽刀的妖邪力量象是一下消失無跡,二太子手上拿的,隻是一把明亮的腰刀。刀光閃閃,被旭日映得看不出形狀,但也僅此而已。

刀畢竟隻是把刀。如果這刀拿在那庭天手中,那種勢不可當的威嚴足以摧毀最堅強的意誌,可是在二太子手裏,鎮嶽刀也隻是把刀而已。

邵風觀與畢煒兩人仍在拚命相抗。邵風觀看來還能堅持,畢煒卻已有屈膝之意了。畢煒相貌威猛,看來其實遠沒有邵風觀堅強,現在他心裏一定極其難受,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眼見馬上便要跪倒,這時突然有馬匹疾馳而來,馬上的騎者高聲叫道:“邵將軍,畢將軍,蛇人又來攻城了!”

那是個傳令兵。聽得這人的一聲叫,畢煒猛地一鬆,如釋重負地長籲一口氣,躬身向二太子道:“殿下,末將與邵將軍前往城頭組織抵禦,失禮了。”

二太子拔出鎮嶽刀也不過是短短一瞬,但是畢煒一定覺得已過了許久。方才我就覺得好象已過了一兩個時辰,邵風觀他們並不知道這是攝心術,一定更覺得這短短一刻更加漫長。邵風觀也行了一禮,忽道:“殿下,末將已將楚將軍之事稟報太子殿下,請殿下回帝都後酌情定奪。”

二太子也被方才那傳令兵的一聲大喝驚得一怔,馬上收刀入鞘。他的神情也大為委頓,聽得邵風觀這麽說,他掃了我一眼,慢慢道:“孤自有主意,哼。”

邵風觀以前一直以二太子心腹的麵目出現,二太子對他言聽計從,結果差一點死在蛇人手裏,直至在軍中失去威信,那都是拜邵風觀所賜,他對邵風觀一定已恨之入骨,何況這話已是明明白白的威脅了。太子當然懦弱無能,但太子背後有文侯支持,對於文侯,二太子也不敢太過放肆。

邵風觀也不在意,又向二太子行了一禮,與畢煒走了。轉身前,他又看了我一眼,微微一頜首,似是要我放心。我沒有向二太子告發畢煒,固然是害怕他對我的威脅,但邵風觀仍然不惜與二太子徹底決裂也要威脅他,倒是言而有信。自被關押以來,我對任何人都厭惡之極,但邵風觀此舉卻大出我意料之外,我心底隱隱地也有一絲暖意。

邵風觀與畢煒已率人向南門去了。路恭行這時已站起身,他向二太子又行了一個大禮道:“殿下,楚將軍實是無罪,還望殿下從長計議,不要冒昧行事,末將告辭。”

他說完也上馬走了,二太子有些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半晌,才抬頭道:“開船!”

船緩緩駛出碼頭。經過了蛇人的水上突襲,北門已加強戒備,城樓上密布重兵。我被那兩個親兵押到艙裏,進門前,又回頭看了看東平城。這座巍峨的名城經過戰火的洗禮,仍有一股堅不可摧的氣勢。

來的時候,我還是一支偏師的主將,做夢也沒想到居然這麽快就以囚徒的身份離開。我不由苦笑了一下,走了進去。

         ※       ※       ※

由於蛇人從江麵突襲過,二太子決定此番回帝都走旱路。雖然旱路要顛簸一些,但大江北岸還都在帝國掌握之下,自是要安全許多。這艘船從東平城出發,渡江到了東陽城,東陽城的守將是邵風觀的偏將,東陽城規模有東平城一半大,但現在城中駐軍隻有五六千,較諸緊張之極的東平城內,東陽城內仍是一副升平景象。

東平城守將已收到邵風觀的命令,率諸將已等在南門碼頭上了。二太子下了船,身邊的親兵簇擁著他,我也被兩個親兵押著跟他他身後,那守將跪在地上道:“殿下,末將廉百策恭候殿下大駕。”

廉百策的人很矮小,看上去頗為精明,和邵風觀的中軍官諸葛方頗為相象。邵風觀是個智將,所用的人也都是和他差不多的樣子,一個個精明幹煉,卻又缺乏衝鋒陷陣的勇將。可如果畢煒和邵風觀兩人能合成一個,那就是個智勇雙全的完美將領了。

“快走,想什麽呢!”

一個親兵推了我一下。我方才想得出神,走得慢了些。我的雙手在綁在一處,腳上則用一根一步長的繩子綁在一起,這樣走路不成問題,但跑步卻跑不了,隻能一步步不緊不慢地走。到了這個時候,好象也輪不到我來品評邵風觀與畢煒的優劣吧,我不禁有些想笑。廉百策卻注意到了我,隔著老遠看了看,也沒說話。

二太子擺了擺手道:“廉將軍免禮。東陽城有坐籠麽?”

廉百策臉色一變,道:“殿下,您是要用坐籠將他裝到帝都麽?”

二太子的聲音不大,但我已經聽得清清楚楚,臉也一下變得煞白。坐籠是三法司審犯人時用的一種酷刑,相比別的酷刑而言,坐籠並不驚人,隻不過是個木籠子,四麵的壁上綁著一些削尖的木棒,尖頭對內,留下一個剛好坐人的空隙。如果人在裏麵正襟危坐,那麽一點事也沒有,隻是坐籠往往一坐就是三四天,人在坐籠裏,一旦犯困往邊上一靠,那些尖頭木樁馬上刺入體內,這種劇痛會立時將人驚醒,連打個盹也不行。而就算要自殺,因為沒有足夠的空間,隻能讓木樁一點點刺進去,那種痛苦實不是人能忍受的。再厲害的硬漢在木籠裏坐上三天後,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就會讓人要什麽供詞有什麽供詞了,連馬上斬首都不會覺可怕。聽得二太子竟然要把我裝在坐籠裏運到帝都,我不由得發起抖來。

我現在手足都被綁著,二太子真要讓我裝在坐籠裏運到帝都,那就是要把我在路上弄死的意思。與其這麽痛苦萬分地死,那還不如孤注一擲。我將雙臂運足了力氣,隻待發力馬上將身邊這兩個親兵打倒。就算死在亂刀之下,那也比坐十來天坐籠要好。

我剛有所動作,“嗆”一聲,兩柄長刀同時出現在我身前身後。這兩把長刀是二太子那兩個碩果僅存的貼身侍衛拔出的,二太子原先的貼身侍衛有七個,在夜襲時戰死了五個,但這七個侍衛都非同等閑。記得我初回帝都時遇到太子,太子身邊也有七個本領高強的貼身侍衛,他們七槍齊出,我毫無還手的餘地。二太子這身的七侍衛也不比太子的七個遜色,現在雖然隻有兩個,但兩柄長刀的出鞘之聲隻有一聲,那說明他們行動如有默契,同一刻拔刀,而兩刀出手,又一下封死了我的前後,現在我就要有什麽異動,也已在他們掌握中了。

可是,死在他們刀下,也比坐坐籠好受吧。我猛地一蹲,單腳一勾,將身邊的一個親兵勾住了。那親兵一定想不到我還敢如此,被我一勾之下,人“呼”一聲甩了出去,正撞向前麵的那侍衛。

有這親兵阻擋,身前那侍衛無法一刀製服我了。我雖然將那親兵甩向前麵,但我全部精神其實是放在身後那個上。

要對付他,隻能出奇製勝。

我將一個親兵一腳勾出後,人已半躺在地上,身後那把刀便成了就在我麵門上方。一旦他刀勢下落,那我便如巨斧下的青蟲一般,毫無反抗的餘地,何況我現在也沒站直,手腳又被綁著,腳上是用一根一步長的繩子綁著,連飛腳去踢也不行。

現在唯一的生路,就是要將繩子弄斷。解放了雙腳後,至少可以四處狂奔了,而雙腳得空,兩三個尋常人不會是我的對手。我想定了,肩膀在地上一擰,雙腳已一前一後飛了起來,不等那侍衛反應過來,我兩腳之間的繩子已經在他刀上繞了一圈。

隻要再一用力,腳上的繩子便會被刀子割斷了。我心中一喜,雙腳已彎了起來,哪知雙腳剛彎下來,卻覺腳上毫不受力,我吃了一驚,肩頭卻是一陣巨痛,那侍衛竟然將長刀脫手,一腳踢在了我的肩上。

這一腳力量很大,我被他踢得渾身都象散了架,見那侍衛又是一腳踢來,我馬上弓起身將手伸向腳間的刀柄。

這兩個侍衛所用的都是窄刃刀,略帶弧形。這種刀島夷慣用,後來帝都有些武士發現這類刀雖然不適合上陣衝鋒,但在步下時威力頗大,而且輕巧鋒利,比刀上的闊刃刀靈便許多,便也用作腰刀。這種刀我雖然也不太慣用,但武器在手,心裏也安定了許多。

我的手指則觸到刀柄,卻覺麵前寒氣森森,麵前一刀已直劈而下。這是身前那侍衛推開了被我絆倒的親兵攻了上來。我兩指夾住刀柄,兩腳一分,腳間的繩子在刀刃上一下割斷,但是那侍衛的刀已到了我麵門前。

冰冷的刀氣逼得我的鼻梁一陣生疼,此時我已避無可避,隻能束手就擒了。如果他的刀再用一把力,那刀尖便透腦而入。

我心頭一涼,哪知那刀並沒有落下來,卻聽得那個侍衛讚道:“楚將軍好本領!”

我雖然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但手足被縛,而對手算上兩個親兵,實是以一敵四,尚能奪得一把刀來,這也讓他不由讚歎。隻是這時候哪容得他讚歎,他隻是停了停手,我兩臂一送,兩手一把抓住了長刀,斜揮而上。

如果我這一刀橫著揮過,那麽肯定能將他雙腳砍斷。隻是他方才收手不攻,出手也頗存忠厚,我實在下不了這等毒手。

這一刀正擊在他的刀上。他是單手持刀,而我是雙手持刀,“當”一聲,雙刀相擊,火星亂冒,他的刀被我一下蕩開,我一刀得手,單腿一屈,人跪在甲板上,長刀左右交叉著劃了兩道,將他逼開幾步,便已站了起來。人剛站起,左腿猛地反踢出去。身後那侍衛正一腳踢向我背心,我以刀對會前麵的人,對後麵這人的腿法卻更為留意,這一腳我是用腳跟去掃他的腳尖,“砰”一聲,那侍衛腿法雖好,卻沒我這麽狠,我這一腳踢得他向後翻了下去,大概連趾骨也被我踢斷了兩根,一摔倒便爬不起來了。

踢翻了身後那人,我手一抖,刀勢大長。雖然在船上,我多半逃不掉,但左右是個死,窩窩囊囊地在坐籠裏受盡痛苦而死,我寧可當一個叛逆戰死。

         ※       ※       ※

我的刀舞得越來越快,那個侍衛一步步退後,已是左支右絀,難以招架了。我的刀法在軍校中一向是列名前幾位的,後來在天水省見識過周諾的斬影刀後,刀法更有進步,現在若以刀法而論,軍中大概不會有幾個比我好。這侍衛刀法雖強,但他畢竟遠遠比不上周諾,若是兩人聯手,我大概會敗,但單打獨鬥,我卻是遊刃有餘了。

突然,“啪”一聲,一支箭從我耳邊射過,正射在身後的桅幹上。我已將那侍衛逼得節節後退,卻也被這一箭驚得站住了,收刀退了一步,靠在桅杆上。隻見廉百策手持一張弓擋在二太子跟前,弓上還搭著一支箭。他見我停手了,厲聲喝道:“楚將軍,若再不棄刀就擒,下一箭我便要射你胸口。”

他是故意沒射我的?我笑了笑道:“廉將軍,被箭射死,還是戰士應有的死法,總比在坐籠裏受盡死掉好吧。”

廉百策咬了咬牙,又厲聲道:“楚將軍,末將受邵將軍之命鎮守東陽城,本為犄角相應,守望相助,城中向無囚徒,沒有坐籠的。”

沒有坐籠,難道不能現做一個麽?我正想說,二太子探出頭來道:“楚休紅,你再恣意妄為,可要立斬不赦。”

我怒道:“不赦就不赦!”將刀一抖,刀尖又伸向那侍衛。要衝到二太子跟前,他是第一個障礙,也隻有速戰速決,我才有機會殺到二太子麵前。

那侍衛的臉色已經變了,此時我手中的刀氣比方才更盛,他心中有了懼意,刀法更加散亂。我一刀向他胸前刺去,他手忙腳亂地伸刀來格,我的手腕一轉,他的刀被我疾轉的刀鋒一碰便蕩向一邊,我的刀已經透過他的刀勢,刀尖觸到他胸口上了。

再加一把力,他就會被我一刀刺穿。雖然方才他對我手下留了點情,但我絕不會不留情,本來我也要死了,死前拖一個墊背也好。

別怪我,怪你命生得不好吧。

我嘴角抽了抽,正想做出點冷笑,哪知右肩一陣劇痛,一支短箭插在了我肩上!

這箭不長,但是露在皮外的隻有半尺多,恐怕刺進肉裏的也有這麽長了。這支箭來得太過突然,我居然連一點先兆也感覺不到,不由一陣駭然。這箭射得如此深法,我的一條右臂隻怕已經廢了。雖然還感覺得不能多大的疼痛,但是心底的恐懼已是讓我渾身戰栗。我看向一邊,廉百策正將弓放下來,冷冷地道:“楚將軍,你若再不投降,那就恕末將無禮。”

在船頭沒什麽地方好躲,如果廉百策命人放箭,我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方才我還有一股血氣之勇,聽得他的聲音,我隻覺心頭一覺,刀也落到了地上。

廉百策走了過來,揀起了那把刀交給邊上一個士兵,道:“來人,將楚將軍帶下去。”

兩個東陽城的士兵過來拉起我,廉百策忽然輕聲道:“楚將軍,請放心,末將保證將楚將軍安全送到帝都的。”

我有些茫然地看著他,肩頭,從箭傷處有血流出來。雖在右臂仍然沒多少感覺,但傷勢這麽重,在好以前我一定拿不動刀了,現在就算再反抗也是無濟於事。不過,廉百策這一句話讓我看到一絲光明。廉百策是邵風觀部將,邵風觀將如此重要的職責交給他,此人自然十分精幹。隻怕,邵風觀已經關照過他要保護我安全到達帝都。隻要我能到帝都,有甄以寧幫我說話,那我這條命就算揀回來了。

我慢慢站起身,廉百策突然一伸手,一把將我肩頭的箭拔了出來。我大吃一驚,箭頭深埋入肉,這麽拔出來隻怕連肉也會被帶出來的,隻道他說的一套,其實卻是要害我,正在後悔,哪知箭拔出肩頭時卻並不很疼痛,拔出來的隻是一小段而已,這支箭竟然沒有箭頭,隻是一截箭杆而已。這半截箭杆入肉不深,怪不得我並不覺得太疼。

廉百策將那支斷前收好,又走到二太子跟前向他說著什麽,邊上一個小軍見我有些詫異,小聲道:“楚將軍,廉將軍有百步穿楊,洞穿七劄之能,他是故意用斷箭射你的。”

廉百策的箭術看樣子比以前譚青、江在軒那一級的箭術高手更高一籌。如果他射我的是一支平常的箭,以這麽短的距離,要殺死我那是輕輕易易。他用斷箭來射我,看來真的是邵風觀關照過他吧。

二太子這時突然道:“廉將軍,不必了,我有親兵護衛,便已足夠。”

廉百策道:“殿下,如此刀兵四起,旱路上時有流民作亂,殿下千金之體,若有何萬一,邵將軍與末將萬死莫辭其咎,故邵將軍已命末將點齊一個百人隊護送殿下入京,糧草都已備足,殿下不必推辭了。”

二太子帶著幾十個親兵,本來也足夠了,可如果廉百策派了個百人隊,那麽他的親兵反而是在少數,就要受人鉗製,不能為所欲為了。邵風觀讓廉百策出麵才說明此事,這時木已沉舟,廉百策把什麽事都往邵風觀身上一推,二太子就算竭力反對,廉百策說得頭頭是道,全是些為慮及殿下之類的大道理,二太子反駁都沒辦法反駁,他總不能說自己這條性命不值錢吧。而有這個百人隊護衛,二太子想要在路上對我拷問也不成了。

二太子無可奈何地看了廉百策一眼,沒再說什麽,向邊上一個侍從道:“備馬,快走。”

一個侍衛吃了一驚,道:“殿下,不休息一晚再走麽?”

二太子斥道:“多嘴!”他坐進給他預備的一頂轎子裏,又喝道:“廉將軍,孤馬上就要走,你的百人隊點齊了跟上來吧。”

他沒辦法不讓廉百策不派百人隊,故意就走這麽急,好讓他措手不及吧。廉百策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道:“殿下不必擔心,末將已將百人隊點齊,馬上便可出發。”

二太子怔了怔,臉上已沉了下來。廉百策算無遺籌,事事都已料定,他實在不是廉百策的對手。我生怕他會惱羞成怒,萬一死活不要百人隊護送,那又如何?廉百策畢竟隻不過是個軍官。

但是二太子臉色隻是沉了一沉,低低喝道:“走吧!”他的轎子已然出發了。我有點納悶,卻見廉百策嘴角抽了抽,似乎有點不懷好意的微笑,不由恍然大悟。

如果二太子拒絕了廉百策的“好意”,那到時路上出什麽意外就可想而知了。就算他在回帝都的路上遇襲,也怪不得別人,二太子一定想到了這一點,縱然他心中惱怒異常,這時也不敢和廉百策撕破臉。他抓住赦書中的漏洞贏了一招,但隨後卻墮入了邵風觀的算計,到現在為止,他已是被邵風牽著鼻子在走。

盡管二太子的地位比邵風觀高得多,名義上邵風觀對他絕對服從,實際上,二太子幾乎是他手中的木偶,如果邵風觀真要取他的性命,以二太子這樣的剛愎自用,十條性命也該斷送了。看來,《行軍七要》中“上兵伐謀”的話,實在是至理名言。

我被兩個士兵帶到廉百策跟前。現在換成了東陽城守軍,他們雖不敢大意,但對我很恭敬。廉百策看著我,微笑道:“楚將軍,自此一別,不知相見何期。”

他說得很溫和。我淡淡道:“見不見,都不是重要的事了,今番我都不知自己的性命還能有多長。”

“楚將軍,世事如棋,今日安知明日之事,有些話不該說的,便還是忘了吧。”

他的目光裏有些深意,但我也實在不敢深信他們這些城府深不可測的人,隻是點了點頭道:“要忘的事,我早就忘了。”

“那就好。”他轉過身,叫道:“將給楚將軍備好的大車帶來。”

邊上有兩個士兵趕著一輛大車過來。這車的車廂是個很大的木籠,不過四周用篷布包裹著,關十來個人都夠了。廉百策向我一讓道:“楚將軍,請你委屈在這囚車裏呆上幾天,到帝都諸事,邵將軍已吩咐我安排妥當了。”

他有意把“邵將軍”幾個字咬得很較重,我自是知道他話中之意,沒有再說什麽。

這邵風觀似乎確有救我之意。先前聽二太子說要將我弄到坐籠裏,我已墜入絕望的深淵,但此時卻又重新燃起求生的欲望。隻要有文侯在背後撐腰,二太子縱然再想對我不利,我也未必不能夠化險為夷。

我走進那囚車時,不禁吃了一驚。裏麵備了一套嶄新的被褥,哪裏象是囚車,簡直是公子外出遊玩時的大車。我轉頭看了看,廉百策站在車尾對我笑了笑,道:“邵將軍命我備好這輛囚車,倉促之下,草草不恭,楚將軍海涵。”

我不由得有些想笑。如果這是囚車,那做囚犯幾乎是種享受。我突然想到,這囚車要準備好,也不是太倉促能辦整齊的,看來邵風觀真的有救我之心。

想起邵風觀那張不苟言笑,時常愁容滿麵的臉,我不由有些感歎。俗話說人不可貌相,邵風觀看上麵不見得如何,但此人實在了不起。二太子雖有文武雙全的風評,實在一多半是溢美之辭,而畢煒好用計卻不善用計,不能算是帥才,邵風觀在“地、火、水、風”四將中名列末尾,卻實在還超過畢煒許多。

帝國並不是沒有將才啊。二太子其實也不算太差,如果他沒有宗室身份,很可能會是個不錯的中級將官,畢煒和邵風觀更是難得的將才,這廉百策也是個非常出色的智將。隻是這些人各有各的用心,互相掣肘,實在難以發揮應有的實力。按理,東平城聚集了這麽多精兵強將,山都帶的那些蛇人就算再厲害也不會是我們的對手的。

這也是天要滅我們吧。

盡管知道自己不會有性命之憂了,可是我心裏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廉百策大概見我憂形於色,道:“楚將軍,你放心,此番護送你回帝都,邵將軍特意命你前鋒營的屬下率隊,楚將軍也不必擔心殿下會對你不利。”

我前鋒營的屬下?我倒是一下想起了曹聞道來。難道會是曹聞道護送我麽?前鋒營現在在錢文義手裏,他雖然背叛了我,但他的才能足以擔當此任,曹聞道卻未必會服他,倒是說不定會是他。我正要問,廉百策已經對外麵道:“陳將軍,過來見過楚將軍。”

陳將軍?我一時還不知道哪個前鋒營裏的將領姓陳,一個人已走了過來,在車門口躬身一禮道:“統領,末將陳忠,見過統領。”

是陳忠!我倒是小小地吃了一驚。這個力大無窮的勇將是當初十二名將中陳開道的子孫,這個人雖然缺乏應變之才,但他一旦受命便是不折不扣地執行,更為出眾的是他的力量大得足以與蛇人匹敵,做事也一往無前。他原是邢鐵風營中的一個小軍官,我與他並不熟,他的神力卻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一見是他,我心頭卻不由自主地一凜。

邢鐵風與我相處並不好,夜襲回來後,就是邢鐵風在畢煒跟前告了我一狀,最後來會惹出這麽多事來,二太子也會一口咬定我是叛逆。邵風觀不叫旁人,偏偏叫了他來,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他的手下卻不是我前鋒營的人,大概邵風觀特意派他一個人來率領全隊的。

我看著陳忠,陳忠卻隻是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又退了下去。這時廉百策向我招了招手道:“楚將軍,祝你一路順風。”

他將門放下來,我聽得那門上有大鎖的響動。方才我已忘了自己還是囚徒的身份,此時聽得這鎖的響動,才猛地驚醒過來。

盡管這木籠布置得舒適異常,但畢竟還是個囚籠啊。

我坐在椅子上,摸著當成車廂壁的篷布。篷布下麵是粗大的木頭,一旦把篷布撤去,這木籠就原形畢露了。隻是有這篷布蒙著,總讓人覺得這裏總是個舒適的所在。

         ※       ※       ※

因為蛇人在大江上突襲過一次,二太子這次回帝都不敢走水路,而是從大路上走了。平常的速度走來,從帝都到東平城約摸有兩千裏,快馬加鞭,日夜兼程,能日行五百餘裏,那麽三四天便可到了。二太子身上帶傷,當然不能這麽趕法,走走停停,抓得緊些大概十天上下才能回到帝都,要是路上拖一拖,就至少要十二三天了。

十二三天,這十二三天裏東平城會不會有什麽變故?二太子走後,他那兩萬人的嫡係就由路恭行統領。以路恭行之能,總不會和二太子一樣與畢煒格格不入,說不定反而會打開一個更好的局麵。

我躺在床上,抱著頭想著。陽光透過篷布映進來,暖洋洋的有些熱。

夏天快來了吧。我坐了起來。

今天是三月二十八了。距高鷲城破,正好兩個月。兩個月前,我還在高鷲城裏與蛇人拚命廝殺,兩個月後,成為謀刺二太子的嫌犯押解回京,送交三法司審理。

         ※       ※       ※

從東平城到帝都,要途經之江、建徐、方陽三省地界。建除雖然人口較少,但地方卻大,建徐境內這一段路非常荒涼。而從東平城一直到屠方鎮守的北寧城,這一路都沒有駐軍,如果邵風觀要對二太子做點什麽手腳,多半會是在建徐境內。

我們是第三天進入建徐境內的。之江省與建徐省交界處,已是荒涼不堪,路上偶爾碰到的幾個村子也極是破敗,村民們衣衫襤褸,目光呆滯地看著我們經過。記得跟著天水省的貢使團去帝都時,那時路上也見過一些村落。盡管一東一西,但這些村落倒是相差無幾的。

在木籠裏呆著,左右無事,我又按照那部《道德心經》來打坐。這些天我天天打坐,也不知有沒有進展,反正別人的心思我仍然什麽也讀不懂。說不定,鄭昭說的讀心術是靠天賦那句話也沒錯的,我就缺少學讀心術的天賦。不過打坐可以讓自己忘掉許多,雖然這木籠裏布置得很舒適,但天天呆在裏麵,從來不能出去一次,實在悶得很。

我正打著坐,忽然有人在前麵喊了一嗓子:“停!”馬車一下停了下來。

那是二太子要歇息了。這兩天總是如此,趁天沒黑二太子便停了下來,每天隻是走上三四個時辰,走的路大概連兩百裏也不到。這速度,也和船差不多了。

我雖然頗受優待,但仍然不能出木籠的。這時隻聽“嘩”一聲,蓋著木籠的篷布拉起了半截,我眼前登時一亮,也受用了許多。

陳忠將篷布拉開後,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實在抱歉,末將不能放你出來,隻好這樣放放風了。”

我長籲一口氣,道:“這樣挺好。”

夕陽在山,路邊的樹葉也象塗上了一層金色。因為人少,樹木越發顯得鬱鬱蔥蔥,迎麵吹來的風裏也帶著泥土沁涼的芳香。雖然隔著木籠,看著周圍,仍然心胸為之一空。

陳忠這時拿了一竹筒米飯過來道:“楚將軍,請用飯吧。”

之江省的竹子很多,這竹筒米飯也是人們外出時常吃的。因為竹子隨處都有,把米裝在裏麵放到火上煮,既不用帶炊具了。煮出的飯又有一股竹葉的清香,味道倒也不錯。

我大口大口地吃著,陳忠也拿了一竹筒米飯在吃,突然前麵一陣混亂。陳忠放下筷子,登高看了看,喝道:“出什麽事了?”

一個士兵忽然過來道:“陳將軍,鼠虎!有三頭鼠虎!”

有鼠虎!我的心猛地一沉。鼠虎是帝國增內最為凶猛的野獸,在回帝都的路上我也遇到過一頭,那次為了救她差點送命。現在二太子走在最前,隻怕這三頭鼠虎攻擊的是他們。

鼠虎性情凶殘,和別的猛獸不同,往往會死死地糾纏不放,牧人的羊群遇到一頭鼠虎往往會被鼠虎殺得一頭也不剩。有三頭鼠虎齊來,不知道二太子那些親兵侍衛能不能應付。

陳忠從一邊抓起一杆槍,喝道:“第一隊的跟我來!”

他騙腿上馬,帶著十個人向前衝去。他這百人隊原本是廉百策的屬下,陳忠隻怕也並不熟,全隊一下子變得亂糟糟的,有人去持槍,有人又要帶馬,人頭攢動,秩序大亂。

陳忠真的缺乏應變之才啊。我被關在籠子裏也出不來,不過就算鼠虎衝過來,我在籠子裏倒是最安全的。我坐了下來,正要接著吃飯,剛坐下,卻聽得“啪”一聲,一支箭正射在邊上的一根柱子上。

這當然不會是鼠虎射出來的。我一驚之下,人一下伏到了車板上。

有人要趁亂取我的性命!

我又驚又怒,腦子裏亂成一片,盯著這箭射出來的方向。這會是誰射的?邊上有個士兵也注意到了,大聲叫道:“有人射箭!”但他的喊聲反而讓周圍更加混亂。

會不會是邵風觀要滅我的口?

二太子要從我嘴裏取得口供,現在不太會殺我。他想殺我的話,先前早就可以殺了,也用不著等到今天,那麽八成是邵風觀派人下的手。這邵風觀說得好聽,原來竟是打這個主意!

我已經惱怒異常,但是卻不敢亂動。囚車雖大,也不過一丈來長,五尺來寬,在這麽點地方,要殺我可是容易之極。

“啪”一聲,又有一支箭射來。這一箭穿過了柱子,紮在車板上,離我的身邊不過兩尺多一點。箭紮得很深,箭尾還在不斷抖動。這支箭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有個士兵叫道:“有人要刺殺楚將軍!”

他們沒有人指揮,一群人在車前擠住一團,似乎想圍住我,但這樣卻更是亂成一片。我一把抓過茶幾擋在身前,厲聲叫道:“在車前的站好,用盾牌擋住我,在外圍去上前搜捕刺客!”

這和我隨唐開他們的貢使團回帝都時,在鬼嘯林遭到曾望穀伏擊如出一轍啊。我不由得看了看身後,生怕另一邊也會有刺客出現。

那些士兵聽得我的喝聲,卻也自動分成兩排,當先一排向前追去,另一排舉起了盾牌將兩邊圍了起來。這囚籠頂上有木板蓋著,除非用雷霆弩才能夠透板而過,倒是不必擔心。

這時前麵發出了幾聲猛獸的怒吼,又傳來一陣歡呼,想必那三頭鼠虎已經被拿下了。我卻不敢分心,隻是盯著四周,哪裏還敢有半點大意。可是那刺客大概膽小,兩箭不中,卻再也不放箭了。

這時從前陣傳來一陣馬蹄聲,陳忠帶著那十個人回來了。他一回來,這兒的士兵也發出了一陣驚呼,他渾身都是血,幾乎象是在血水裏打了個滾,一個小軍官迎上去,驚道:“陳將軍,受傷了麽?”

陳忠將手中的大槍往地上一紮,跳下馬來,道:“楚將軍沒出事吧?”他的動作很自然,不象受傷的樣子。那小軍官道:“方才有個刺客。”

陳忠一驚,大踏步向囚車走來,到了跟前,他行了個大禮,道:“統領,你沒事吧?”

他倒一直把我當成前鋒營的統領。我道:“沒事。你受傷了麽?”

陳忠咧嘴笑了笑道:“那畜生哪裏傷得了我,被我一撕兩半,身上才沾了些髒東西。楚將軍,你可要當心,邵將軍關照過我,要謹防刺客的。”

邵風觀關照過麽?這句近乎諷刺的話卻還沒有先前那一句讓我震驚。那頭鼠虎竟然被他硬生生撕成兩半?這陳忠的一身神力實在驚人之極,邵風觀如果讓他來殺我,我沒地方可躲,在這種力量下實在是毫無躲閃的餘地吧。

這時前麵又有人叫道:“殿下到!”陳忠一驚,道:“殿下怎麽過來了?統領,請稍候,我去見過殿下。”他轉身又向邊上的士兵吼道:“好生護著統領,不得有誤!”

這時二太子的聲音響了起來:“楚將軍可曾出事?”他坐在一架輦上,由兩個親兵抬著過來。陳忠到他跟前,跪下道:“殿下,請放心,楚將軍沒事。”

二太子的輦已到了囚籠前,他道:“你讓這些士兵走開。”陳忠喏喏連聲,道:“快讓開了,讓殿下過去。”

二太子到了囚籠前,看著我,忽然歎了口氣道:“楚將軍,讓你遭受這無妄之災,孤心中有愧啊。”

如果他斥罵我幾句,那也是我意料中事,但我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我隻覺喉頭一堵,跪下來道:“殿下,末將絕無不軌之心,望殿下明察。”

二太子看著我,半晌,歎了口氣,輕輕道:“我也知道。”

二太子雖然剛愎自用,但也不是傻瓜,他應該知道的吧,隻是因為兩位太子之爭,我夾在當中成了兩方相爭的工具,尤其時方才的遇險讓他更想起了我到蛇人營中去救他的情景,此時在他心裏也許也會有愧疚。我看著他,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二太子似乎也不忍再看我,道:“起輦,我們回車中去。”

那兩個士兵又抬起他向前走去。看著他的身影,我幾乎要叫出聲來,告訴他一切的實情,可是話到嘴邊還是頓了頓,仍然沒有出口。

這時被我叫出去搜捕刺客的那一陣士兵回來了,他們拿著一張弓和幾支箭,小聲跟陳忠說著。說了一陣,陳忠走了過來讓人給這囚籠外麵釘一層木板,以防刺客再有行動。

我聽著幾個士兵在釘木板的聲音,腦子裏覺得空空洞洞的。這個刺客十有 *** 是邵風觀派出來的吧,可是假如我把一切事都跟二太子說了,二太子到底會如何對付我?到底是和邵風觀說的殺我滅口,還是引我為心腹,用我來扳倒畢煒,以至扳倒文侯,甚至把太子也拉下來?

我想著,眼前隻覺眼花繚亂,心裏也亂成一團。
第二十四章 髀肉重生



二太子在路上走得並不很快,第十一天隊伍才到北寧城。這個方陽省的首府雖然稱為“北寧”,卻是帝都南麵的門戶。北寧城也是十二名城之二,離帝都隻有兩百裏,快馬加鞭的話,一天功夫倒能到帝都了,但以二太子這樣的速度,從北寧城到帝都也得走上兩天時間。

雖然關在囚籠裏,但陳忠把我照顧得很好,吃得不壞,休息也充足,我居然長胖了些。二太子有時也過來看看來,並不多說什麽,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隻是每天按照那本《道德心經》在打坐。那本《道德心經》不太厚,這些天我每天都在看,整本書都已背下來了,也曾經拿邊上的士兵試了試,可是毫無用處,我根本無法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麽,我幾乎又要相信鄭昭說的讀心術主要靠天賦了,真清子告訴我說這可以練成,說不定連他自己也隻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虛心子雖然是他的弟子,但虛心子似乎也並不會讀心術。如果能練成讀心術,那麽二太子的心思我也馬上能知道了,可是這好象不太可能。

我們是上午到達北寧城的,在北寧城裏休整了半天,我本以為按二太子的作風至少在城中過了夜才重新出發,哪知二太子應方陽省總督屠方之邀赴了個宴會後,馬上又要出發。

方陽省共有八十萬人口,算是個大省了,其中北寧城總聚集了二十萬上下,因為距帝都不過兩百裏之遙,北寧城也很繁華。陳忠騎著馬走在我邊上。自從那天出現刺客以後,他再也沒離開我超過兩丈,也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聊天。他雖然缺乏應變之才,但也不是個不通世務的人。

隊伍到了北門,來送二太子出城的屠方正在命人為二太子開城門,我們則在後麵等一會。陳忠看著城門口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歎了口氣道:“統領,馬上就要到帝都了。”

到了帝都,又會是怎樣?我心頭亂成一片。現在我這條命對於二太子來說是很寶貴的,但對於邵風觀來說,一定又太多餘了。世間的變化實在有如手掌的翻覆,從將領到囚徒,我的身份變得也太快了點吧。聽著陳忠的話,我也歎了口氣道:“陳忠,你有幾歲了?”

陳忠怔了怔,道:“回統領,末將今年二十有五。”

比我大了四歲。這句問話其實也有點沒話找話,岔開話題的意思,我實在也不知道回到帝都到底該投向哪一邊去。二太子想盡辦法要整我,可是現在卻好象反而成了他在保護我,這樣的變化也實在有些奇妙。

陳忠卻似乎沒領會到我岔開話題的意思,他道:“統領,回到帝都後,二太子會不會治你的罪?”

“三法司派我有罪的話,我當然隻好有罪了,要殺我也隻能伸長脖子讓他們殺。”

就算不伸長脖子,他們要殺我的話當然還是要殺的,不過那時至少我也要拖幾個墊背。這話雖然不能說,但我已經拿定了主意。

走了一程,天漸漸暗了下來,陳忠抬起頭看了看天色道:“好象還早啊,怎麽會這麽暗?”

“要下雨了吧。”我也看了看天。

“對了,統領,你覺得今年雨水是不是特別多?”

我不由得一怔,道:“怎麽了?我也不覺得雨水特別多。”

“可是那天渡江到東陽城時,我覺得有些奇怪,跟來時相比,東平城好象矮了許多。”

“矮了許多?”我不由重複了一遍。那天渡江到東陽城,我心煩意亂,根本不去注意這事。“是因為江麵上漲了吧?”

“對啊,在城裏感覺得不到,可到了江上,我就看得很清楚了,比我們來時,江麵起碼上漲了半尺。”

對於十幾丈高的城牆來說,半尺的水位根本屬於微不足道的一個小數目吧。可是,真象陳忠說的,今年雨水並不多,按理雨季過後江麵該下沉才是,怎麽會更加伸高的?

可能上遊的雨水多吧。

這時,邊上有個士兵拍馬過來道:“陳將軍,殿下帶的路好象不對啊,我們現在偏向西邊去了。”

陳忠帶住馬向四周看了看,我也隨著他向四周看去。現在正是黃昏,夕陽在山,卻在我們的正前方。從北寧城到帝都,這條路大致是南北向的,當中雖然也有偏西一些,但絕沒有偏到正西過。

而我們現在,竟然是向正西方走!

陳忠吃了一驚,道:“我去問問殿下。”他拍馬向前,剛走出一步,又回頭道:“好好保護楚將軍,不得有誤。”

二太子到底在想什麽?我不相信這是因為走錯了路,那也隻能說是因為二太子不想太快回到帝都了。他到底要做什麽?

陳忠走了,沒一會又拍馬過來了。他一到囚籠邊,我道:“二太子怎麽說?”

“他說要從西門走。”

“為什麽?”

“據說帝都南麵有盜匪出沒,為小心起見,轉道向西。”

這算什麽理由,我不禁皺了皺眉,真不知二太子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轉道從西門進城,大概又要多走一天了。盜匪再猖獗,也不會象鬼嘯林的曾望穀那麽敢伏擊貢使吧,有陳忠的百人隊護衛,還有二太子自己的親兵隊,至於為避開盜匪而繞這麽大個圈子麽?

大概是因為我。文侯一定已經接到甄以寧的秘報,如果二太子從南門進去,就會被文侯堵個正著。文侯有節製刑、工二部之權,如果他要將我提走,二太子除非馬上跟他翻臉,不然是無法拒絕的。而從西門進去,雖然遠了一天的路程,但是卻錯開了文侯的迎接。

這個主意,隻怕是二太子自己想的吧?我知道路恭行給他出了不少主意,但路恭行不至出會出這樣拙劣的主意。文侯不可能隻注重南門,而別的門就放任不管了,這種自作聰明的主意,大概也隻有二太子也想得出來。

陳忠見我沒說話,在一邊道:“統領,你說二太子到底打什麽主意?”

“為了我不落到文侯手裏。”

我笑了笑。自己突然變得如此重要,以前也想不到。下麵我到底該怎麽做?

我看著陳忠,他臉上滿是關切之意。我已經是個階下囚了,他對我仍是畢恭畢敬,不敢失了半點禮數。我心中一動,道:“陳忠,邵將軍要你來押送我時,還交待過什麽話?”

陳忠一陣局促,好象被我抓住了什麽要害一樣,支支唔唔地道:“統領,你怎麽想起問這個?”

他這樣子實在令人生疑。我心頭一涼,道:“他是不是交待你說,萬一我有順從二太子的意思,你這把我殺了?”

我的話象是劈麵一刀,陳忠臉一下白了白,道:“統領,你……你聽到的?”

真是個老實人啊。可是我卻沒有計謀得售的快意,心也沉到了穀底。看來邵風觀也真有這個主意,他雖然知道我是冤屈的,可是如果我要對他不利,他仍然會毫不留情地滅我的口。我一陣茫然,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陳忠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小聲道:“統領,你也不要多心,這是畢將軍吩咐我的,邵將軍隻要我全力保護統領安全。”

是畢煒啊。怪不得讓陳忠這個邢鐵風的部屬來押送我,大概蒲安禮也在當中插了一手。

陳忠還在小聲地道:“統領放心,末將雖然接到這等命令,但絕不會讓統領有什麽意外的。”

我也小聲道:“陳忠,你為什麽願意這樣子來幫我?”

陳忠頓了頓,道:“統領,還記得你率我們前鋒營赴援東平城的事麽?”

“怎麽了?”

“那時你對我說,開道公有我這個子孫,他的英靈也該欣慰了。”

我道:“是啊。你作戰勇猛,不虧是名將後代。”

“你知道麽,我向來被人稱作傻大個,從沒人這樣跟我說過。統領,陳忠是個粗人,但士為知己者是這句話,末將也是從小知道的。”他的話有點哽咽,似乎都要哭出聲來了。

真是個笨蛋。我在心裏暗罵著,但鼻子卻又有點酸。那時我為他那一身神力而震驚,但論起武略,陳開道雖是勇力之士,但也深通兵法,陳忠與他相比自然有天壤之別,我說這句話不過是安慰一下陳忠而已,沒想到他記得那麽牢。有時一句和言安慰,實在有甚於萬金賞賜啊。

陳忠抹了把眼角,又向我行了一禮道:“統領你放心,有陳忠三寸氣在,定會保證統領的安全。”

他打馬向一邊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人與人,除了爾虞我詐以外,也會有肝膽相照吧。雖然因為錢文義的背叛讓我覺得落寞,但看到陳忠,我心頭又有了幾分暖意。

         ※       ※       ※

向西行進的路年久失修,並不太好走。離開北寧城後,日行夜宿,又過了兩天。這天將盡黃昏時,我正在囚籠裏打坐,忽然有人叫道:“郊天塔!看到郊天塔了!”

郊天塔就在城西,我們距霧雲城不會太遠了,明天再走一天,一準便能到達城下。我伸展了一下手臂,讓自己坐得舒服一點。現在我已經練得體內氣機流轉,有時體內象有個球在血脈間滾動,這是《道德心經》上說的讀心術的基礎已成之象。這十幾天我心無旁騖,吃了睡睡了吃,修練居然有了小成,隻是要練成讀心術好象仍是遙遙無期。

天已漸漸暗了下來,這時有個二太子的親兵過來道:“陳將軍,殿下有令,今夜不打尖了,務必要連夜趕回城中。”

送走那傳令的親兵,陳忠拍馬到我跟前,拎著包幹糧給我,皺了皺眉道:“殿下怎麽這等著急,統領,委屈你,今天隻好連趕路邊吃點幹糧了。”

我接過幹糧,冷笑了一下道:“二太子就是要在在夜裏進城。”

“為什麽這麽急法?”

陳忠還在想不通,我歎了口氣道:“陳忠,如果文侯在城門口攔住二太子要把我帶走,你是二太子的話該怎麽辦?”

陳忠恍然大悟,道:“所以殿下要趁晚上進城吧。可是,統領,那該怎麽辦?”

文侯帶走我也未必是件好事。我不知道甄以寧到底是不是文侯的兒子,如果他隻是文侯的旁係親屬,隻怕畢煒的話更有效力。而畢煒要把我滅口的話,文侯未必不會聽。

我的心中亂成一團,也沒心思再打坐了。吃飽了肚子,聽著車輪吱吱作聲地碾過幹硬的泥土,從路邊草叢中,蟲聲也漸漸密了起來。現在已經到了四月中旬,已經入夏,天一天熱似一天。這幾天都沒下雨,泥土被曬得象石頭一樣硬,馬車碾上去不時有一陣震動,我端坐在椅子上,看著車後。

天已近黃昏,暮色象水一樣淹沒了一切。在路邊的草叢裏,蟲子在鳴叫,象是一連串的小鈴振響,聲音也串串滑過去,如珠子走在平滑的石板上,不知有多久,好象,那會響到永恒響到世界的盡頭一樣。

我又回到帝都來了。盡管沒有看前方,但是眼裏正在不住倒退的景物也讓我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哪兒。那是華表山下,因為天暗,已經看不到郊天塔了和塔下的國殤碑了,但是我知道那兩座巍峨的建築就聳立在山巔,在那兒的,會不會有無數戰死的陰靈回來,如那首《國之殤》所唱的,“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這是我的家邦,我也願意為了守衛它而付出生命。可是很可笑,它並不需要我。

我有些憂鬱地想著,這時突然有人叫道:“是什麽人?”

那聲音很響亮,隔得很遠也聽得清清楚楚。隊伍停了下來,我探到囚籠邊向外望去,卻見前麵有一些星星點點的火把光,映出一帶城牆。

終於到了。

我心中卻突然一沉,喉嚨裏也象堵了些什麽,又酸又澀。

喊話的那人嗓門特大,不遜於以前武侯軍中的雷鼓,二太子的隨從中卻沒那麽大的嗓門,我是在隊伍尾部了,隻能支離破碎地聽到幾句“二殿下”之類,大概是說明我們是誰。停了一會,隊伍又開始行進,想必已經交待清楚,現在我們要進城了。

二太子果然是要趁夜入城啊。看著馬車駛入城門,我居然也沒有太多的感想。本來還以為多少總會感慨一下,但事到臨頭卻又什麽都沒有,唯一有的,隻是一些失望。

我本以為會騎在馬上,以一個有功之臣回來的。

“統領。”

陳忠突然小聲叫著我,我抬起頭,卻見他騎著馬正在我邊上,我道:“怎麽了?”

陳忠咬了咬牙,道:“統領,我會馬上卻向文侯大人通報的。”

我苦笑了一下,沒有多說什麽。如果文侯出麵來向二太子要人,二太子隻怕也無法頂著。但是這樣他們兩批人勢必馬上決裂,連表麵上的平靜也維持不下去了。隻是為了一個小小的下將軍,文侯為冒大韙去做麽?

隊伍已經進了城,聽得身後的城門轟然一聲關上,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太子稱東宮,二太子雖不稱西宮,但二太子府也是在城西的。我本以為二太子會先把陳忠他們打發了再來帶我走,沒想到他並沒有這麽做,而是帶著一大隊人到了他府邸前。

一到二太子府門口,裏麵已出來了幾十個家兵,他們居然連二太子的一些行李也不搬便到了我跟前,有個人手持斧鑿要來鑿開封口的鐵鎖。囚籠是用相當粗的鐵鏈纏著,一把很大的鐵鎖鎖住鐵鏈,鎖孔裏已灌滿了鉛。遠路押送重犯或名貴的東西都這樣,到地方後再用鑿子把鎖鑿開。那個家兵正要來鑿鎖,陳忠道:“不用了,我來吧。”

他抓住鐵鎖,另一手抓住鐵鏈,猛地一用力,“嘣”一聲,鐵鏈當中有一節環立被拉斷。

他拉得行有餘力,那個本要來鑿鎖的家兵卻看得眼都直了,半晌才回過味來,道:“多謝將軍。”陳忠的神力一定讓那家兵歎為觀止。如果以力量而論,陳忠說不定是帝國的第一了。

隻是這個神力之士卻沉淪下僚,如果不是為了押送我,他大概連軍官都還不是。

“楚將軍,古人說,世事如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順天應命,方為豪傑,你想好了麽?”

二太子的聲音突然從一邊響了起來,我走出囚籠跳下地來,道:“多謝殿下,末將領會得。”

十多天沒踏上過泥土,腳底也已習慣了原木的感覺,現在站在地上也好象是種享受了。二太子看著我,臉上也浮出一絲笑意,道:“那就好,帶楚將軍入內更衣。”

這十幾天來我一直被關在囚籠裏,也沒洗過澡,身上已經有些發臭。我跟著二太子的親兵進了他的府邸,陳忠突然道:“統領,保重啊。”我回頭看了看,見他牽著馬站在一邊,一臉關切地看著我。

二太子話中的含意我當然明白,陳忠說的“保重”我也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此時我的心中卻隻是亂作一團,也實在不知道到底該如何做。我轉身向裏走去,耳邊聽得二太子笑著道:“陳將軍忠勇無雙,孤定要重重賞賜。”

二太子除了剛愎自用,倒也不算太名下無虛,他是要收買陳忠吧。可是我不禁有些想笑,如果他要收買別人,甚至是收買我都可能成功,要收買陳忠可不是那麽容易的。

洗完澡,我換上了一身新的軍服,隻覺身上舒服了許多。要不是那兩個親兵身挎腰刀與我形影不離,連我在洗澡時他們也立在一邊看著,我真要以為自己一步登天也成了個公子哥。

不管怎麽說,現在已經回到帝都,我也必須要拿定主意了。如果轉投二太子門下的話,也許也並不太壞吧,路恭行是我的老上司,二太子本人也是武人,比太子好得多,更重要的是,在人材濟濟的太子一方,我想要出頭也難得很,而二太子實在很有點求賢若渴之意。如果我回到帝都時首先碰到的是二太子,大概我想都不會想就會投向他這一方了。

冥冥中,一切都有天意吧。

我不由歎了口氣。

“楚將軍,想什麽呢?”

二太子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我吃了一驚,連忙從座位上站起。二太子和他剩下的兩個侍衛正走進我這屋裏來。我跪倒在地道:“罪將楚休紅見過殿下。”

二太子扶起了我,看著我的眼睛,他也歎了口氣道:“楚將軍,委屈你了,明日的三法司會審,孤已要他們盡量不動用肉刑。”

還要會審我啊?我心頭涼了半截,但臉上仍不露出來:“多謝殿下。”

“三法司會審,你不論說什麽,有孤在旁,我保證你絕無後顧之憂。”二太子的語氣大有深意。他自然是盼著我說出對畢煒不利的話來。

三法司是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司,刑部尚書是名臣列正伯衛宗政。兵刑吏戶工五部尚書是朝中名位僅在太師與文武二侯之下的大臣,衛宗政尤以鐵麵無私著稱,當初做督察院禦史時有“鐵麵禦史”之號,升任刑部尚書後雖然沒有被稱作“鐵麵尚書”,仍是公認的正直大臣。按以往慣例,一件案子要出動到三法司會審必是件通天要案,會審結案後,除非帝君發話,連太子和文侯也無法翻案了。二太子跟我說不讓他們動用肉刑,那是要我放心轉向他那一邊吧。隻是以衛宗政的脾氣,他會聽二太子麽?

我跪在地上,低聲道:“罪將明白。”

二太子幹笑了笑,突然揮了揮手道:“你們出去。”

一個侍衛轉身向屋外走去,另一個侍衛卻仍是站著不動,正是先前我在船頭上大打出手時稱讚我好本領的那個侍衛。二太子怔了怔,道:“林秋,為何不出去?”

林秋直直地站著,高聲道:“微臣有護衛殿下之責,不敢怠慢。”

二太子斥道:“食古不化,楚將軍不會對我不利的,出去吧。”

我心頭一震,幾乎要落下淚來,二太子這話已經將我看作自己人了吧。在途中時我遭人伏擊時二太子也來看過時,那次我也大為感動,看來二太子雖然剛愎了一些,也不算一無足取吧。

等那兩個侍衛出去,我張了張嘴,道:“殿下,我……”話還沒說完,二太子又歎了口氣道:“楚將軍,有些事我們還是心照不宣吧。”

我道:“末將明白。”

我的聲音也有些哽咽了。這種感覺,有點象當初在高鷲城的情景。那一次武侯我是蛇人的內奸,當我洗清嫌疑後武侯對我重新信任,我激動得無以為報。尤其是二太子不象武侯那樣明察秋毫,能得到他的信任實在難得。

二太子拍了拍我的肩頭,道:“楚將軍,一旦事情已了,孤就將你的下將軍之銜重新還給你,不必擔心。”

他的話中隱約有點市恩賣好之意,我不禁微微不悅,但也不敢多嘴,隻是低著頭道:“謝殿下。”

“明日衛尚書麵前,你想好該如何說了?”

我道:“末將當以實言相告。”

二太子皺了皺眉:“邵風觀派人來刺殺你,這話你可不要忘了說。”

邵風觀擺了二太子一道,現在二太子對他已是恨之入骨了吧,但是又抓不到他的什麽把柄,雖然夜襲之計是邵風觀所出,但也獲二太子首肯。何況,夜襲戰果不小,本身並不能說失敗,隻是二太子貪功冒進,這一切盡入邵風觀算計,結果二太子一敗之下,雖然逃得性命,卻被蛇人擒獲,以至於在軍中成為笑柄。

畢煒和邵風觀的本意也並不是一定要取二太子的性命吧,隻是要打破他“知兵”的名聲。可是,如果二太子真的死在蛇人營中的話,邵風觀難道能置身事外麽?

我心頭猛地一凜。怪不得是讓任吉行刺啊,任吉並不是邵風觀部屬……我又打了個寒戰。這麽看來,邵風觀和畢煒也並不是鐵板一塊,如果這計策是文侯所定,讓畢煒執行的話,本來的意思該是準備把邵風觀犧牲掉的……那就是說,怪不得邵風觀願意救我了,我是適逢其會,替他頂了一回災殃吧,邵風觀對我存了一份感激之情。那麽,路上的那個刺客……

我搖了搖頭,二太子還在說著什麽,他對邵風觀和畢煒都已極為痛恨,尤其是對邵風觀,已是恨之入骨。看著他,我也不禁有些同情。二太子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才能,如果他的地位和我一樣,未必不能成長為一個頗為得力的中級軍官,隻是因為他的身份讓他成為眾矢之的。可是,一方如此深謀遠慮,以二太子這點實力,能與他們相抗麽?

本來我已經有些決定要轉向二太子這方了,這時又是渾身一凜,以前不曾想到的方方麵麵一下湧入腦中。二太子也沒注意我在想什麽,說了一通後道:“楚將軍,若是衛尚書要動刑,你也要挺一挺。”

我道:“多謝殿下,末將自有分寸。”

“你咬咬牙,就能將邵風觀和畢煒兩人扳到,到時我向大帝要求封你為偏將軍。”

我不禁有些想笑。二太子如今手中掌握的,隻有禁軍一係了,他就算要加封我,那也隻能讓我進入禁軍。隻是我這樣的平民出身,在公子王孫遍地的禁軍中大概連小兵都做不下去,別說是偏將軍了。二太子為了拉擾我,真的有些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真想知道他拉攏陳忠有沒有成功。

二太子大概覺得已經把我說通了,微微一笑道:“好吧,楚將軍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帶你上三法司。”

“謝殿下。”

我又跪下來行了個大禮,心裏,卻不禁對二太子有些同情。他說過,“順天應命,方為豪傑”,我也的確該順天應命,隻是不能跟他說。

這一晚在二太子府上,雖然仍然被人看著,但吃住著實不錯。晚上,二太子還派了個家妓來陪我,被我回絕了。不是因為自己如果不好女色,而是因為她。

她也在帝都啊。隻是,不知在哪個深宮內院裏了。一想起她,我心裏又有些隱隱作痛,也想起了白薇、紫蓼、蘇紋月。雖然和她們相處的時間都不過十幾二十天的時間,可是她們在我的記憶上象是深深地刻了一刀,再也抹不去了。

抹不去的,還有心裏漸漸堆積起來的傷悲。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人叫醒,要我馬上穿戴好,今天是三法司會審的第一天。

三法司會審不是件容易的事,能這麽快法,自然該是二太子的力量。二太子要搶在文侯有反應以前把我這件案子定案,到時太子就算想翻案也有心無力了吧。這一次如果能把邵風觀和畢煒扳倒,那麽東平城的守禦之責自然又會落到二太子身上。

這樣的計劃,不能不說很周密,我不知道文侯能不能應付。

三法司會審是在大理寺進行。我在大理寺裏等一會,聽得兩邊站得整整齊齊的衙役突然發出了一聲呼喝,有個人高聲道:“帶罪將楚休紅。”

那是要開審了。我跟著兩人衙役進去,在階前跪下後,我道:“末將楚休紅,見過各位大人。”

衛宗政身材不高,整個人看上去也象方的一樣。看著他,我不禁有些膽戰心驚。衛宗政也看了我一眼,喝道:“楚休紅,你可知罪?”

“末將無罪。”

衛宗政冷笑了笑:“在東平城中,你夥同罪將任吉謀刺殿下,此事可是屬實?”

“任吉謀刺是實,末將與他絕無瓜葛,大人明察。”

衛宗政盯著我,他的眼神象是利刀,似乎要把我刺穿。我有點惴惴不安,但不敢把眼睛移開。半晌,他又道:“你將此事從頭講來,越細越好。”

二太子在一邊盯著我,眼神很有些古怪。現在衛宗政問到了正題,就看我怎麽說了。我清了清嗓子,開始源源本本說了起來。

“……任吉點燃平地雷後向殿下衝去,此時末將有一位參謀飛身上前,一刀砍斷任吉手臂,又將平地雷拋起,被殿下的兩個侍衛擊出,但平地雷還是炸開,我軍死傷甚眾。末將衝上前去救人,但因屍首太多,誤將任吉救出,殿下反而落入蛇人掌握。”

衛宗政沉吟了一下,轉頭向二太子道:“殿下,事實可是如此?”

二太子點了點頭道:“正是。後來孤落入蛇人營中,便一概不知了,直到楚將軍將我帶出來。”

他現在也不再說我是“叛賊”了,也許已是滿心希望我能按他的要求說話。衛宗政道:“既然如此,楚將軍至此尚是有功無過?”

二太子道:“隻是孤在蛇人營中時,楚將軍曾被畢煒將軍以叛逆之名先行關押過,後來卻又由他來與蛇人談判換俘之事,衛大人可問問此事。”

衛宗政又轉向我道:“楚休紅,殿下所言,你有無異議?”

“殿下所言是實。末將因誤將任吉救出,畢將軍將我關押。而蛇人因其中一個重要人物被末將擒來,”說到這兒我頓了頓,也不知道那個“百卉公主”能不能算是“人物”,但我總不能說那是個“蛇物”吧?“故有換俘之議,然那蛇人已被末將屬下斬殺,軍中無人敢去蛇人營中談判,畢將軍隻得再命末將前去換俘。”

“畢將軍在命你出發時,可說過什麽?”

問到正題了。我的心猛地一跳,馬上讓自己盡量平靜地道:“畢將軍要我入蛇人營中談判,務必要帶回殿下。”

二太子這時猛地站了起來,道:“衛大人,孤在回來時,曾落入一個陷坑,這陷坑八成便是畢煒命人挖的。”

衛宗政“噢”了一聲,道:“竟有此事?”

我道:“殿下所言不錯。”這時我看見二太子臉上浮起了一絲笑意,他大概覺得我終於要順著他說了。我咬了咬牙,又道:“但畢將軍對我說的隻是要末將將殿下帶出。因為蛇人的戰俘已死,到時務必要搶在蛇人發覺以前動手,那個陷坑隻怕是本來就在戰場上的。”

衛宗政點了點頭道:“這也不錯。”戰場上有個陷坑並不奇怪,自然說得過去。二太子卻一下子站了起來,喝道:“楚休紅,你不想活了麽?”

我低下頭,但聲音卻大了些:“殿下,末將不敢隱瞞,也不敢妄語,事事都是按實說來。”

可是,我說的雖然都是實話,卻不會把實話都說出來的。

衛宗政道:“殿下,請稍安勿躁,微臣自會讓楚將軍將實情合盤托出的。”他轉向我,又道:“楚將軍,本官在殿下還不曾回帝都時,接到了邵將軍的羽書,將此事前因後果盡皆說明,與你說的大致無二。隻是有一事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聽殿下說,在路上你曾遭到刺殺,此事到底是何人所為?”

我道:“當時末將在囚籠中,雖然躲過一劫,但此事直到如今我仍不明白,實在想不通。”

二太子在一邊已驚愕得目瞪口呆,他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我會這麽說的。衛宗政“哦”了一聲,又道:“此事雖然似乎無關緊要,卻實是本案要點,到底是誰遣刺客刺殺你,隻要找到幕後指使人,自然明白了。”

二太子象是如夢方醒,道:“對啊,弓箭都在隨行的百夫長手裏,衛大人可命他拿來。”

衛宗政道:“好,請殿下命他呈上來。”

二太子臉上又多了點喜色,向身後那個侍衛道:“林秋,你馬上去將陳忠叫來,帶著那把弓和箭。”

林秋答應一聲,轉身向外走去。一會兒,他已走了進來,在我身邊跪下道:“稟殿下,衛大人,隨行的東平城百夫長陳忠到。”

二太子把陳忠叫來了?我看了一眼,卻見陳忠背著一張弓進來,也跪下道:“末將前鋒營百夫長陳忠,叩見殿下、衛大人。”

二太子道:“陳忠,你那日找到的那麵刺客遺下的弓還在麽?”

陳忠道:“末將知道此物其是重要,故收在此處,請殿下與大人明察。”

他將弓連弓鞘呈了上去,有個衙役接了過來遞給了衛宗政,衛宗政從弓鞘裏將弓抽了出來,還沒看,二太子卻一下站起來道:“陳忠,你竟敢欺君瞞上!”

衛宗政看了看二太子道:“殿下,你還不曾見過這弓吧?請您先看過。”

他走了下來,將弓放在二太子的案前,二太子象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猛地坐了下來,一臉怒氣。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被他們搞得糊塗了,二太子和衛宗政這兩句話都沒頭沒腦的,陳忠人雖然粗魯不文,但禮數周到,好象沒有失禮的地方,二太子罵他“欺君瞞上”又是什麽道理?

這時我的眼角掃到了二太子案上的那張弓,象是腦海中劃過一道閃電,一下子又想了幾件事。

這張弓是刺客所用,刺客逃走後丟了下來,被陳忠那一隊人發現,那天我也看到了。但是,我現在才發現到底有什麽毛病。

一張良弓,兩端的弓弰大多是牛角做的,那天我見到的那張弓的弓弰彎得很厲害,比我那張失落在高鷲城裏的貫日弓要彎許多,所以我印象很深刻。因為大江以北不產水牛,水牛角的弓弰隻有大江以前的人才用,東平城裏,除了原先就駐守在此的一萬人外,其餘全是從帝都調來的援軍所用的弓梢全是黃牛角做的。那天我遇刺後,本來就在懷疑是邵風觀幹的,看到這張弓後更是以為自己想得沒錯了。

但是,陳忠拿上來的是一張黃牛角弓弰的硬弓。那是陳忠故意換的吧,他頭腦未免太過簡單,膽子也太大了點,而且這樣的做法根本毫無用處,所以二太子才會罵他是“欺上瞞下”。

但是,二太子是如何知道陳忠換了一張弓的?

二太子隻漏出一句話,也及時吞了回去,但是也就是這一句話,一下子讓他前功盡棄。

我不禁暗自冷笑,也暗叫僥幸。

二太子看著弓,氣哼哼地道:“我以前也沒見過,可真是這張弓麽?”

陳忠麵不改色地道:“回殿下,就是這張。”他是個老實話,沒想到說起謊來居然也是駕輕就熟。

衛宗政拿過弓來看了一看,自言自語道:“這等弓是尋常戰陣上所用……”忽然有人道:“文侯大人到。”

文侯來了!我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邊上兩個衙役如臨大敵,鋼刀出鞘,架在我脖子上喝道:“不許亂動!”

他們的刀很鋒利,架在我脖子上時,我頸後的皮膚也隻覺一陣生疼。我隻好再跪了下去,不敢亂動,但已看見兩邊的衙役都一臉驚奇,便是衛宗政也有一點異色。

二太子這麽急讓三法司審我,已經讓他覺得奇怪了吧,再加上文侯突然出現,我隻是一個小小的革職下將軍,居然會讓宗室重臣同時如此關心,衛宗政審理了那麽多年的案子,恐怕也是第一次碰到。

這時文侯已經進來了。他一到大堂上,先向二太子躬身行了一禮道:“殿下,臣甄礪之見駕。”

二太子雖然屬於王爵,比文侯要大兩級,但文侯是國家重臣,實際兩人該算是平級的。文侯如此謙恭,二太子隻是鼻子裏哼了一聲,道:“甄侯免禮。”

文侯滿麵春風地道:“殿下,臣聽得下將軍楚休紅有謀刺嫌疑,願以一身擔保,不知二太子是否給微臣這個麵子?”

他的話說得很客氣,但是我卻象聽到了當頭一個霹靂。文侯居然肯以身擔保,那就是說,如果我判有罪的話,連他也脫不了幹係了。他是隻位列於太師以下的第二號重臣,而太師因為年紀太大,已經不問世事,文侯其實該是朝中的第一權臣,他會擔保我這麽一個小軍官,實在讓聽到的人覺得匪夷所思。

二太子又哼了一聲,道:“甄侯說笑了。楚休紅有謀刺孤的嫌疑,不能擔保,甄侯請便吧。”

他這竟然是要公然將文侯趕走了。看來,太子與二太子之間隻怕會提前爆發衝突,我已經被驚呆了。太子一黨遲早要與二太子一黨相爭,這恐怕整個帝都的人都知道,但我絕想不到文侯竟然會不惜與二太子翻臉,也要來擔保我,這等做法實在有些不智。

也許,他還有另外的計謀?

文侯仍是笑容滿麵地道:“帝國《刑律》有雲,罪無不赦,人無必殺。又雲,無真憑實據者,以無罪論。不知殿下告楚將軍謀刺之罪,可有人證物證?”

二太子一陣語塞,也說不上來。唯一的證人也隻有任吉,但任吉在東平城裏已經死了,也許是被滅掉了口,他能把我帶到帝都來審問,所靠的也隻有二太子的身份。如果沒有人過問,他要弄死我也是簡簡單單,可是文侯這麽問,他支支唔唔地說不出話來,突然道:“聽甄侯這麽說,難道甄侯有別個證據麽?”

文侯搖了搖頭道:“微臣一直在帝都,不曾到東平城過,自然不知。不過,聽犬子發來羽書告知此事始末,聽說是有個名謂任吉的軍官意圖刺殺殿下,可是確實?”

二太子想了想道:“正是。楚休紅當時也在孤邊上。”

文侯道:“殿下此言差矣,現在微臣也在殿下身邊,難道微臣也會刺殺殿下麽?後來楚休紅將任吉救了回去,可也是確實?”

二太子道:“不錯,他竟然將刺客救回,而將孤扔下了。”

文侯笑了笑道:“聽殿下之意,是因為楚將軍誤救任吉回去,將殿下扔給了蛇人,故殿下以為他與任吉一夥的,可是如此?”

二太子有些支支唔唔了。文侯的談鋒甚健,其實他先前所問的全是些無關乎大局的細枝末節,二太子又無法否認,他說“正是”、“不錯”的也已經成了習慣。但問到這個問題時,文侯卻用了個“誤救”,二太子如果再說確實,那就成了他也承認我是誤救任吉,這一條不救二太子之罪便已輕輕揭過了。我在邊上聽著,每一字每一句都聽到了心裏,但二太子隻怕想的全是文侯所言有沒有不實之處,文侯這麽問他,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

這是當局者迷啊。文侯三言兩語,一下就把二太子問住了,舌辯之術,實在也與兵法相通。誘敵深入,然後反戈一擊,這等手段在兵法上屢試不爽,沒想到在舌辯時也能用到。

二太子這時突然抬起頭,道:“甄侯,楚休紅救人是何居心,如今尚不可輕易論斷。然兵臨陣前,將領未能盡職,便是有罪。”

文侯道:“不然。楚將軍若有謀刺之心,又何必後來再入蛇人營中將殿下救出?由此一端,便可見楚將軍忠勇過人,實是無罪。”

二太子道:“甄侯,聽你所言,竟似親眼所見,故能如此斷言,孤親身曆險,所言反不可信?”

二太子有些惱怒了。文侯道:“微臣不敢。然微臣實在不明,不知殿下如何解說楚將軍二番救人之事。”

二太子喝道:“他是因為被畢煒所迫!”

文侯道:“既然畢煒一心要救殿下,他怎會讓一個有刺殺殿下的嫌犯去與蛇人談判;難道他不怕救不出殿下,自己也擔一個失職之罪麽?”

二太子的臉漲得通紅,但卻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如果他仍要堅持我有謀刺之罪,那就得把畢煒也告進去,可這麽一來卻又說不通他最終脫險的事了。他憋了半天,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喝道:“甄侯,難道你是三法司的人麽?”

“不敢,”文侯向二太子深施一禮,又轉而向衛宗政道:“還是請衛大人審理。但此人已受帝君赦命,不得判死罪。”

二太子道:“父皇的赦命仍是可以收回的,衛大人,重重的刑加上去,我不信撬不開他的嘴!”

“啪”地一聲,衛宗政將驚堂木一拍,文侯和二太子都吃了一驚。衛宗政站起身,向文侯與二太子行了一禮道:“殿下,大人,卑職受皇命為刑部長,審案之事,自有卑職辦理,殿下與大人請去歇息吧。”

衛宗政居然會公然將文侯與殿下都逐出大堂,我也有點想不到。他的官職比文侯要小一級,與二太子更不能比,但此人倔強剛正,當真不負“鐵麵”之號。

二太子還要說什麽,文侯一躬身道:“衛大人說的極是。此案有衛大人審理,甄礪之亦可放心。”

他轉身向外走去。他這一走,二太子也不能再呆下去了,隻得跟了出去。走過我時,二太子狠狠瞪了我一眼,似乎在罵我出爾反爾。

等他們一走,衛宗政命人將大門掩上了,又猛地一拍驚堂木,喝道:“來人,將罪將楚休紅送入坐籠。”

我竟然要入坐籠!這句話讓我頭“嗡”一下大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幾個人抬了一個坐籠上了大堂。這坐籠不大,坐一個人便已很狹窄了,等坐籠上來,衛宗政的臉板得象一塊石板,冷冰冰地道:“楚將軍,公堂之上,若有虛言,天誅地滅。到坐籠後,若楚將軍仍不肯吐實,休怪本官無情。”
第二十五章 危在旦夕



陳忠吃了一驚,道:“大人,殿下說過,不得動用肉刑的……”

衛宗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喝道:“將此人帶下去,若有喧嘩,以咆哮公堂之罪處置。”

陳忠一下閉上了嘴。他雖然夠粗魯,但衛宗政連文侯和二太子都能請出去,對他便是杖斃堂前也未必是不可能的。

一個衙役把坐籠的門打開,我身後的兩個則抽出刀來,道:“楚將軍,請進。”我絕望地看向衛宗政,他麵無表情地端坐在上麵,根本不為所動。對於他來說,我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嫌犯而已,我是生是死,也隻不過是件小事。

衛宗政也許屬於二太子一黨吧。我被那兩個衙役押著向坐籠走去,陳忠在一邊有些不忍地扭過頭。坐籠不是肉刑,但是給人的痛苦卻比肉刑更甚,我曾經聽說過有老弱罪犯在坐籠裏倒斃的先例。衛宗政把我關進坐籠,那是非要讓我說出真相來吧?

不說,二太子會殺我,說了,也許二太子和文侯都要殺我了。邵風觀這一點說得不錯,我也想通了。坐在坐籠裏,看著他們把一根根木棒尖頭向裏地插在籠子上,我麵無表情地想著。

那些木棒插到離我還有兩寸左右停下了,我數了一下,上上下下一共有四十八根木棒。這些木棒留下了一個比我的身形稍大的空間,還好我是按最舒服的姿勢坐的,衛宗政也沒讓我進站籠,大概我還能堅持久一些。如果是站籠,站了一天後,隻怕真是生不如死。

那些木棒插好後,衛宗政向左右兩個督察院和大理寺的官員道:“丁大人,安大人,此案事關重大,兩位大人辛苦一趟,務必讓此案水落石出,請兩們”

督察院丁禦史身形高高瘦瘦,大理寺的安正卿卻是個身材魁梧的大漢,更象個武將。丁禦史道:“衛爵爺恪盡職守,下官等自當協力以助。”

丁禦史說話很圓滑,衛宗政隻是微微一笑,忽然又板起臉道:“楚休紅,世間萬事不會有永無揭曉之理,你縱然想要隱瞞也是無濟於事,可還記得福德帝被刺之事?”

福德帝是大帝的長孫,是帝國第三代帝君,繼位時年才五歲,三年後在帝宮花園內遇刺身亡,死時也是個小小的八歲孩童,自然沒有子嗣,繼位的是他的長叔威德王。福德帝隻是個孩子,德字談不上,八歲就橫死,也談不上福,威德王卻是個明君,繼位以來,帝國河清海晏,五穀豐登,是曆代明君中的佼佼者。但威德王卻不能配享太廟,因為還是他在位時,福德帝遇刺之事便是由當時的三法司審明,那刺客是由威德王府派出來的。當奏折呈給已經繼位的威德王時,上麵就明明白白寫著“威德王弑君”五字。威德王怒不可遏,將大理寺正卿田仲廷杖斃殺,刑部尚書和督察院禦史貶官,下令再審,但第二次呈上去的仍是那份奏折。三法司官員換到第三批,總算捏造出一個凶手來,但是這事已經傳遍帝國上下。威德王雖以辣手使得天下無人敢議,但他一生卻也沒有子嗣,過世後,繼位的泰定帝雖然是威德王繼子,但迫於民議,仍然將威德王靈位遷出太廟,並去帝號,以至於現在的史書上明書的帝國十七帝中,第四代仍是個“威德王”。

衛宗政跟我說這些,是想讓我明白三法司曆來的風骨吧。但是三法司縱然鐵骨錚錚,當時仍然順從了威德王之意,而且前麵兩批官員也沒有好下場。

我在坐籠中道:“衛大人,罪將不敢隱瞞,但事實如此,罪將縱然膽大妄為,亦不敢胡亂捏造。”

衛宗政哼了一聲,道:“既然如此,來人。”

有個衙役過來道:“大人。”

“爾等仔細看守,無我之命,任何人不得擅入。”

那個衙役躬身答應,衛宗政對另兩個官員道:“兩位大人,今日暫且至此,先回去歇息,明日再審。”

安正卿走時看了我一眼,道:“衛爵爺,若罪將堅不吐實,又該如何?”

衛宗政冷冷地看了看我,慢慢道:“鐵也會有溶化的時候。”

他的話冷森森的,如同刀鋒。

陳忠還想說什麽,衛宗政道:“陳將軍,我有話要問你,隨我到偏廳說話。”

陳忠行了一禮,又看了我一眼,跟著走了出去。也許衛宗政要問問他路上的事吧,等他們走後,我端坐在坐籠裏,想著這些天來的事情。

衛宗政說我“堅不吐實”,其實我說的都是實話,隻是有一些沒有說出來而已。陳忠不知道什麽事,我說的也不會跟他對不上來。

他們走後,這大堂裏一下靜了下來。大堂的門被反鎖起來,隻有兩個看守我的衙役在一邊。我端坐在坐籠裏,身上開始覺得有些酸痛。保持一個姿勢坐得久了,人也會累,何況邊上盡是些尖頭木棒,我稍往邊上一靠便會碰上。坐籠是種酷刑,就在於讓人無法休息,連換個姿勢也不行。我看了看那些木棒,雖然不是鐵製的,但是那些尖頭也足以刺入人的皮肉裏去。我閉上眼,心裏默默念著那本《道德心經》。

天在慢慢暗下來。看守我的兩個衙役也開始打盹,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聽到有人在輕輕叫我。我睜開眼,卻見一個衙役蹲在坐籠外看著我。我吃了一驚,還沒說話,他將手指按在唇上,小聲道:“拿著這個。”

他遞過來的是個木製的圓筒,不長,一頭用布蒙著。我有些奇怪,有根線繃著。我拿了過來,正在卻聽見裏麵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楚將軍,聽到了麽?”

這是陳忠的聲音!

我嚇了一跳,狐疑地看著那衙役,那人也沒說話,指了指邊上另一個正睡著了的衙役。我又驚又喜,小聲道:“陳忠,這是怎麽回事?”

陳忠道:“這是薛員外做的傳聲筒。楚將軍,文侯大人明天就會向帝君上書,你還好麽?”

是薛文亦啊,他做出來的東西實在匪夷所思。知道他也在幫我,我心裏一陣激動,小聲道:“還行。你怎麽樣?”

“今天衛大人問了我弓的事,我堅持那弓便是刺客留下的,他也沒辦法。真奇怪,他好象知道我換了一張弓。”

我冷笑了一下:“因為他是二太子的人,自然知道。”

陳忠象是被我說蒙了,道:“二太子也不知道啊。”

我道:“他怎會不知,那刺客本來就是他派來的。”

陳忠象是吃了一驚,頓了頓,道:“這是怎麽回事?”

我咽了口唾沫,看了看剛才那衙役,那個衙役站在一邊,正注視著睡著的那個。我把手蒙在那個傳聲筒上,小聲道:“還記得那天有刺客來刺殺我,你是在回來後才知道的吧?”

陳忠道:“是。那天我撕裂了一頭鼠虎,見殿下沒事了,趕緊回來,沒想到還出了這等事,是末將失職。”

我冷笑了一下道:“多虧那三頭鼠虎,才讓我脫出了這個圈套。那天我就隱隱地覺得有些地方不對,但一時想不出來,現在才算想通了。”

陳忠一怔,道:“什麽地方不對?”

“你是回來以後才知道我被人刺殺,二太子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這麽快就趕過來了?”

陳忠道:“那天是有人向二太子通報的,我還碰到他了,也沒跟我說話,我還不知有什麽事呢。”

我道:“不錯。可是他向二太子通報,碰到你,你是那百人隊的隊長,為何不向你通報?”

陳忠又怔了怔,道:“不錯。可是……”

我不等他再說什麽“可是”,道:“那天隻是因為來了三隻鼠虎,你趕上去援助二太子,才讓他們這個天衣無縫的計劃有了個疏漏,不然我真要落入他們的圈套了。若沒有鼠虎的事,他派人來行刺,再過來查問,那是順理成章的事,找不出半點漏洞。”

陳忠還是有些懵懵懂懂地道:“可是殿下為什麽要嫁禍給邵將軍?而且邵將軍如果已有預防,為什麽特意讓我來?”

讓你做替死鬼,你這傻瓜。我心底暗暗罵著。邵風觀有心救我,但如果我在路上真的被人殺了,他也不會來救我的。讓陳忠押送,隻是因為他不屬邵風觀嫡係,人又缺乏應變之才,也不知道內情,死了一樣無損他們自身。

那天的那個刺客箭法如此低劣,竟然連射數箭不中,卻能安然脫身,我就已經隱約覺得有些不對了。邵風觀手下有廉百策這等箭術大高手,派來的刺客不應低劣如斯,那天的刺客是故意不射中我的吧。隻是這些事情要說清也很難,陳忠未必聽得懂,也不必多說了。

這個計劃會是誰定下的?二太子不見得能有這麽嚴密的計劃,多半也是路恭行想出來的。如果不是鼠虎突襲,那麽這個計劃實在可說是天衣無縫,我一定會誤以為邵風觀派來的刺客,便會轉向二太子那一邊了。

冥冥中,也有天意吧。我歎了口氣,一時也沒什麽話可說。

這時睡著的那個衙役忽然動了動,另一個連忙小聲道:“楚將軍,快把傳聲筒給我。”

我把木筒交給他,他接過木筒,一邊走一邊把線繞起來,從門縫裏遞了出去,又走回來小聲道:“楚將軍,明天就不是我輪值了,你可要當心。”

我點了點頭。雖然在坐籠裏仍是一動不能動,但知道了別人還在想辦法營救我,也讓我心定了許多。

在坐籠裏不能和平常一樣睡著,坐了一整天,困意越來越濃,我剛垂下頭,突後背後一陣鑽心地疼,人一激凜,右臂又是一疼。我慌忙坐直了,側過臉看了看臂上,右臂已有了些血跡。背上那根木棒還沒有刺破皮膚,右臂上卻大概已經受傷了。雖然仍是疲倦不堪,但是心頭卻已又驚又懼,哪裏還敢再睡。但是勉強坐了一會,我卻實在受不了了,一個人象是用一根蛛絲吊在半空中一樣,雖然仍是穩穩地坐著,卻又象是飄在空中,可又不敢有半分大意,我知道,隻消身體一動,馬上又會有劇痛傳來。

怪不得坐籠會讓人談而色變。這種刑具貌不驚人,我坐了還不到一天,就算領教到它的厲害了。

那些木棒很多,我的手也隻能稍許動動。由於綁得很牢,不用想把木棒推開。人坐在裏麵,隻能戰戰兢兢地保持清醒,就算犯困,一碰到木棒的尖頭,那種劇痛也會讓人清醒過來的。

一天已是如此,再下去,我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堅持下去了。如果真的按二太子的主意,用坐籠把我裝到帝都來,恐怕我在路上就得招供。衛宗政用這種手段對付我,不言而喻,他一定是二太子一方的人了。  我端坐在坐籠裏,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麵已經有了幾分曙色,天也許快亮了,我不知道這樣子還能再支持幾天。或許,一天也支持不下去了,如果不休息,那麽天亮時衛宗政再來提審我,隻怕我會不顧一切地招供出來。

現在再想轉投到二太子門下,恐怕也已太晚了。

我本來是盤腿坐著的,此時兩腿也酸痛不堪,但卻又不敢動一動。我也知道保持這個姿勢太難了,困意一層層地襲來,慢慢地,我終於又合上了眼。

剛合上眼,上下眼皮就象用了極粘的膠水粘住一樣,再張不開。我心頭一凜,知道這樣絕對不行,勉力坐直,但眼睛仍然睜不開。這時實在是種很古怪的感覺,明明腦子清醒,身體卻又不聽使喚。

不能睡,一定不能睡。

我默念著,長吸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吸進,身子向後靠了靠,背心處登時又傳來一陣劇痛。但這次有備在先,我沒有亂動,隻是微微地將身體前傾,果然,刺痛一下減輕了。

現在一定要保持住身體的姿勢,絕不能動。

我慢慢地調勻呼吸。人隻要保持呼吸均勻,那麽身體就不會亂動的。一個好箭手最先學的不是射靶,而是呼吸。在開弓後瞄準這一段時間裏,必須要摒住呼吸,而我以前正因為摒不了太久,因此箭術一直馬馬虎虎,隻能算是平凡而已。現在按《道德心經》裏的打坐方法來呼吸,居然倒可以一呼一吸持續很久。

吐納了幾次,身體果然漸漸平靜下來。《道德心經》裏說,修習有成的人能打坐數天,一直一動不動,這樣倒可以在頂到衛宗政放我出來。

坐籠一般是坐一天便垮了,最高紀錄據說是五天。調勻呼吸後,我已經不覺得有什麽苦處了,這樣下去,隻怕會超過那個紀錄也說不定。我不禁有些想笑,我修《道德心經》是想學會讀心術的,沒想到讀心術還沒摸到門,倒是有這種用處。

這時,我突然想到,其實現在倒可以試試我到底有沒有讀心術了。讀心術本就是種很奇特的本領,我也不知道施展讀心術到底是什麽樣的感覺,說不定,我已經修成了,而一直不得其門而入,因此並不知道。趁這時候,我不妨試試看。如果現在真能修成讀心術,那我就可以讀出衛宗政的想法,到時他再要審我,我也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了。

記得先前那個幫我的衙役就睡在坐籠邊的一張躲椅上,他靠得比較近,我正好對著他的頭。我想象著他的位置,開始沉入冥想。

讀心術的施用方法《道德心經》中也語焉不詳,鄭昭以前說過那不是看出對方想的字,而是一種難以用言辭表達的感覺,因此根本不受語言所限。最大的可能,就是看到對方正在想的情景吧,而我現在如果試成了讀心術,隻怕會看到他正做的夢。我胡亂試著,想象著我正在進入他的腦子裏,但好像隻是在胡思亂想。突然,我隻覺整個身子一輕,象是飄了起來一樣。

讀心術修成了麽?我又驚又喜,但是自己腦子裏還是空空一片,根本讀不到什麽東西。

沒這麽快吧。恐怕衛宗政審我以前,我一陣喪氣,正想放棄,突然那人開口道:“大人,楚休紅已發現刺客之事是假。”

我嚇了一大跳,隻道衛宗政躲在暗處偷看,那方才我和陳忠說的話恐怕都被他聽去了。因為害怕,倦意一下全無,眼也猛地睜開了。但一睜開眼,卻見那人還躺在躲椅上,睡得正香。

那是說夢話啊。

我舒了口氣。但一想到那人的話,馬上心也抽緊了。

聽這衙役的話,他明明是衛宗政派來的!我和陳忠通過傳聲筒說話,他大概全都聽了進去。雖然我沒有說什麽要緊的話,但我猜破二太子的計策之事卻已被他知道了。

我看著他的頭,他睡得正香,兩手擱在胸前,動也不動。

你還聽到什麽了?

我默默地想著,心頭懼意漸深。哪知我剛這麽想著,那衙役突然又開口道:“小人別的也沒聽到什麽。”

這話接得也太順了吧,我懼意未銷,又是一陣懷疑。說不定那個衙役才真的有讀心術。

“大人,什麽是讀心術?”

那衙役突然又說了句夢話。他說得平平靜靜,和平常說話沒什麽兩樣,但這一句話卻象是根棍子一樣,把我一下打蒙了。

他明明是接著我在說話!難道……

難道我修成的不是讀心術,而是攝心術?

一想到這兒,我登時一陣興奮,看著他,心中默念道:“把聽到的全都忘記。”

那衙役什麽也沒動。我這才醒悟過來,他就算忘了,我也看不出來。我睜著他的後腦勺,突然默念道:“站起來!”

這隻是我在想,但那衙役卻象是我手中的木偶一樣,猛地站了起來,轉過身,對著我。他眼閉著,麵目呆滯,仍是一副沉醉在夢鄉中的情景。

真的是攝心術!我一陣興奮。攝心術比讀心術更強,連真清子也隻會讀心術,不會攝心術,沒想到我沒學會讀心術,反而學會了攝心術!

那衙役仍是直直地站著,動也不動。我看了看他,又在心裏對他道:“向前走!”

他呆呆地跨上一步,仍是象個木偶一樣,好象身上有看不見的細線連著。這一步跨上,另一步馬上又跟了上來,離我一下子近了許多。他麵無表情,這樣僵硬地走著,簡直象是一具活僵屍,我心頭一凜,默默地道:“快退回去!”哪知這回卻不靈了,他的右腳又跨出了一步,我急了,在心底喊得急了,幾乎要喊出聲來,但那衙役卻根本不理睬我,仍是慢慢地走了過來。

他實在太象一具僵屍,我心頭一寒,正要不顧一切地叫出聲來,突然有個人叫道:“小方,你做什麽?”

那衙役已經走到坐籠前,被這一聲喝,一下站住了,但人卻依然保持著向前的姿勢,登時身體一衝,向前倒了下來,“砰”一聲摔了個嘴啃泥。他象是一下子活了過來,從地下爬了起來,看了看四周,道:“我怎麽了?”

另一個衙役欠起身子道:“小方,你是睡糊塗了吧,我看你在夢遊,真嚇了一大跳。”

他看了看我,我連忙閉上眼,隻留一條縫,裝著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他搖搖頭道:“大概真是夢遊吧。”

除了夢遊,他也想不出別的理由了。我不由一陣竊笑,天亮了。因為下半夜我一直在打坐,倒不再有困意,雖然人坐在坐籠裏,仍是精神奕奕。衛宗政和另兩個審官裏來,見到我的樣子,他們都是一怔,大概在坐籠裏關了一夜仍然麵帶笑容行若無事的,隻有我一個。他一定本以為今天我會痛苦流涕地要求招供,沒想到我什麽事都沒有,大感意外。

這一天審訊,衛宗政問的話仍是以前我救二太子那一程的前後經過,陳忠和我用傳聲筒說話的事一點不提,大概那個他安排在裏麵的衙役真的全忘了,一句都沒跟衛宗政說過。我說了一通,仍是堅持諸將無罪,隻是二太子在疑神疑鬼。衛宗政今天也客氣多了,他雖然多半是二太子的人,卻果然言而有信,象個主持公道的人。

這一天審讀仍無結果,衛宗政臉上已露出了焦急之色。晚上,以前那兩個衙役被換班掉了另兩個,這兩個人中隻怕也象那“小方”一樣,有衛宗政安排進來的人。這一晚我很早就打上坐,等他們睡著後,我又按昨天所做的,對他施上了攝心術。

         ※       ※       ※

隻是奇怪,這一次我雖然極為賣力,但他什麽事都沒有,我東試西試,他仍是躺在躺椅裏打著鼾。弄了半天,見他仍然毫無反應,我也隻得放棄了。

難道昨天晚上那攝心術隻是我的錯覺?但是今天衛宗政並不曾把昨晚上我與陳忠商議的事抖出來,隻怕那個小方真的按我的命令把這事忘掉了。可昨晚能成,今晚為什麽又不靈了?

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端倪,不禁有些失望。可能,昨晚的攝心術隻是偶然成功的吧?如果不知道何時有用何時沒用,那也實在沒什麽用處。

我略略伸展了一下身體。由於拚命想用攝心術,以至於身體酸痛不堪,我調勻了呼吸,又開始打坐。如果不會打坐的話,坐籠的確是種酷刑,但是保持打坐的姿勢就可以長久不動,也不會太累。

到了這時候,我也隻能硬挺下去。衛宗政讓那個小方騙得陳忠相信,隻求陳忠不要太輕信了。還好,陳忠對這事本身也知之不詳,恐怕就算他說的都是實話,也隻會對二太子不利。

在一片恍惚中,我的眼前又出現了一個人。

雪白的手指,梨花一樣的麵容。雖然眉目已經模糊不清,在記憶中也漸漸淡了,但是我知道那就是她。

不知坐了多久,我突然被一陣開鎖的聲音驚醒。我睜開眼,卻見一個衙役正打開坐籠的門,道:“楚將軍,出來吧。”

我鑽出坐籠時,他小聲道:“楚將軍,你真是條硬漢。”他的話語大是敬佩,隻怕我在這坐籠裏呆了一天兩夜仍然不鬆口,單這一點也夠讓他佩服吧。

我道:“要殺我了?”

那衙役低聲道:“別多心,這是要放你了。”

要放我了?盡管我盡量不讓自己露出喜色,但心裏還是一陣壓抑不住的欣喜。他大概也察覺了,小聲道:“別太早高興了。”

我道:“還有別的事?”但是他沒再說話,和另一個衙役抬著那坐籠下去,另兩個帶刀衙役帶我下去換了身衣服,等再帶我上堂,三法司的三個首要官員已坐在堂上了,二太子和文侯也坐在兩邊。但讓我吃驚的是,文侯身後竟然站著張龍友。

我已許久沒見過張龍友了,此時看見他,我大感親切。隻不過一個月不見,張龍友已經沒有了先前的頹唐之色,他穿著一身工部員外的官服,大是精神。他雖是文侯提拔,但現在是工部官員,照理不該來這種場合,現在出現在這兒,大概是文侯作為隨從帶進來的。

這也該是個好消息吧。看到張龍友一本正經,眼裏卻透露出一絲欣慰的樣子,我知道那不會是個壞消息。在高鷲城裏我救過他一次,現在,他也能對我有所幫助了。

我跪了下來,衛宗政看了看我,道:“楚休紅。”

我抬起頭,看了看他。衛宗政臉上仍無喜怒之色,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麽。我有點惴惴不安地道:“罪將在。”

盡管猜到多半不會有事,便這時候,我仍然不由自主地擔心。

衛宗政道:“你遭謀刺主將之控,經本府會審,雖覺事有可疑,然查無實據,本上天好生之德,姑免罪責。”

我不由一陣暈眩。被關了這麽多天,到現在才算鬆了口氣。衛宗政大概是二太子的人,但他的公正清廉之名倒也不是假的,沒有為了阿附二太子就隨便捏我個罪名。我還沒來得及高興,馬上又聽衛宗政道:“然事出有因,斷非空穴之風,故革去罪將一切軍銜職位。”

二太子的臉色也有點不好看,也許他仍然覺得這責罰太輕。但衛宗政這個處分還是讓我吃驚,他要革去我軍銜倒也早有預料,但我的前鋒營統領之職是太子與文侯任命的,衛宗政作為刑部尚書,並沒有這個權。我偷偷看了看文侯,文侯的臉上也木無表情,象是根本沒聽到,倒是張龍友,有些惋惜的樣子。

這是為了讓二太子出出氣吧。我也舒了口氣,功名利祿,我都不想了,隻望能夠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國家不要我在軍中出力,那也隻能聽天由命。我想起以前曾想過的不從軍後要幹什麽,我識字,也許可以開個小學館教教學生。隻是那時想著和蘇紋月兩人一起生活,可是現在呢?我什麽都沒有了。

我正有點傷心,衛宗政這時站了起來,向文侯和二太子一躬身道:“殿下,大人,下官審理已畢,此案如此了結,不知殿下與大人是否滿意?”

我不禁有些想象。衛宗政臉上一直板得緊緊的,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笑,但這話說得卻有點負氣。他夾在文侯與二太子當中,一定很覺難辦。我實在象個燙手的山芋,二太子雖是宗室,但文侯實際上代表的就是太子,相比較而言,就算他是二太子一黨,也不能不顧忌文侯的意思,而設計想套出實情,卻也沒問出來,因此這話問的也隻是問兩人是否滿意,幹脆不說公正之事了。

不管怎麽說,我算是脫險了。

二太子的臉很陰沉,但也沒說什麽。事實上,我堅決不說,就算殺了我,也無非隻是出出氣,扳不倒文侯,卻更加得罪文侯。他雖然不象風評中那麽英明神武,但也不是傻瓜,其中的利害關係也該明白。他哼了一聲,對身邊那侍衛道:“林秋,我們走。”

不知道是我看錯了還是什麽,那個叫林秋的侍衛在掃了我一眼時竟然有些如釋重負。等他們一走,張龍友突然衝了過來,一把抱住我的雙肩,叫道:“楚將軍,你沒事了,太好了!”

他的眼裏隱隱有些淚光。我在德洋手下救了他,他一直都記在心裏了。我一陣感動,道:“你還好吧?薛文亦?”

張龍友道:“他就在外麵,走。”

他拉著我要出去,我道:“等等,我向文侯大人叩謝。”

我走到文侯麵前,跪了下來,叩了個頭道:“大人之恩,小人永記在心。”

文侯臉上也仍然看不出喜怒之色,淡淡地道:“楚先生,以後你有何打算,”

我現在已無軍職,他馬上就改口了。我道:“小人還不曾想過。”

張龍友也跪了下來,道:“大人,楚將軍……楚先生他文武全才,足當大用。”

文侯點了點頭道:“如果楚先生有意,不妨到我府中來吧。”

文侯府中的幕僚也有不少,和以前武侯的幕府一樣,聚集了不少人才。張龍友雖然是工部官員,但實際上和薛文亦都算是文侯的幕客。我想了想,道:“小人甫脫責罰,此時到大人府中,不免授人口實。不知軍校中是否還能謀職?”

我現在當文侯的幕客,那是明擺著算文侯一方的人了,二太子隻怕會惱羞成怒,說不定又要想什麽辦法來對付我。到軍校裏,至少還不算直接從屬文侯。軍校其實也是文侯的勢力,我離開軍校時,接替我的教官就本是文侯的幕客。文侯道:“這也好,那讓胡滔回來吧。”

我又叩了個頭道:“多謝大人。”

辭別了文侯,我剛要出去,文侯突然道:“楚先生,小兒承蒙照顧,不勝感激。”

他的話很平和,我轉過頭,卻見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甄以寧真的是他的兒子啊。我有點激動,張龍友已一把把我拉了出去,道:“快走,老薛要等急了。”

外麵除了坐在輪椅上的薛文亦,還有吳萬齡。薛文亦受傷太重,現在仍然不能離開輪椅,因為行動不便,沒有進來,吳萬齡則是官職太卑,不能進來。一見我,吳萬齡便要行大禮,我一把扶起他道:“吳將軍請起,我現在什麽職位都沒有了,隻是個平民。”

薛文亦道:“楚兄,走,我們一塊兒喝一杯,為你洗洗晦氣。”

張龍友道:“正是。走,我們也去醉楓樓快活快活。”

醉楓樓。聽到這三個字,我有點怔忡。上一次被文侯帶到醉楓樓時,還是剛回帝都,躇躊滿誌,以為可以大展所長。這次去,也算是故地重遊吧,但是這個“楓”字卻讓我想起了她。

她現在究竟在哪兒?也許,已經成為帝君龐大的後宮成員中的一員了。

張龍友和吳萬齡兩人已先行走了,我推著薛文亦走在後麵,薛文亦忽然道:“楚兄,不必多想了,世間事,十之八九都是不如意的,如果都放在心裏,隻怕人擔荷不起。”

我有點局促,掩飾地道:“什麽?”

他歎了口氣:“你這種神情恍惚的樣子,我就知道你想起她了。”

薛文亦察言觀色倒也厲害。我有些狼狽,道:“沒什麽,偶爾想起她來了。”

他沒再說什麽,從懷裏摸出了一個小小的木雕。

那正是那個叫秦豔春的女子的雕像。上一次看到時,隻雕了個輪廓,現在已經清晰很多了,隻是眉目神氣卻已不太象。當然也許是我記差了,除了她,另三個女子長什麽樣我現在也大多忘個一幹二淨。

他又歎了口氣,伸手將雕像往街邊一扔。那雕像在地上撞了兩下,斷成兩截,滾落進路邊的陰溝裏。

也該絕望了吧。我們能有現在這樣子,已經算不錯了,那就不要再有非份之想。我想著,這時張龍友在前麵回頭道:“快點啊。”

我道:“來了。”推著薛文亦走得快了些。

醉楓樓仍然顯得豪華富麗,現在人還不多。我們在樓上找了個包廂坐下,張龍友點了些菜,又叫了一壇子酒,四人坐定了,張龍友舉起杯道:“楚將軍得脫大難,我們先為他幹一杯。”

我們四人共過患難,現在張龍友和薛文亦都是文侯跟前的紅人了,吳萬齡雖然隻是個教官,但也比我要高一點,反倒是我,什麽都沒有。我舉起杯來,把酒倒進嘴裏。辛辣的酒流時喉嚨裏,帶著甘美的刺痛,登時人有了幾分醉意。

酒過三巡,他們都有了幾分醉意了,吳萬齡還在向薛文亦讓著酒,張龍友敲著碗碟,哼唱著一支怪腔怪調的小調,也不知唱些什麽,我已經醉態可掬,半伏在桌上。突然有個粗大的嗓子在叫道:“楚將軍在麽?楚休紅?”

那是陳忠的聲音。我吃了一驚,隻道又起了什麽變故,薛文亦也一陣警醒,道:“陳忠還沒走?”

我想起前天晚上陳忠用薛文亦做的傳聲筒和我商議的事。薛文亦道:“楚兄,他可是為了你不遺餘力啊,不惜在文侯大人府中跪了一夜。聽說連文侯大人最後也感動了,不惜親自向衛宗政商議。”

陳忠為了救我,實在是全心全意,隻是我慶幸逃脫處罰,都把他給忘了。我有點內疚,東倒西歪地走到門口,叫道:“陳將軍。”

陳忠在樓下正在東張西望,聽得我叫他,抬起頭,臉上浮出笑意道:“太好了,楚將軍你在。”他跑上樓來,向我跪下道:“恭喜楚將軍脫險。”

我連忙扶起他道:“陳將軍,我還沒謝過你呢。來,進來喝一杯吧。”

他道:“不了,此事一了,我得馬上趕回東平城去繳令,為了向你辭行才來的。楚將軍,你自己保重吧。”

邵風觀派他來,未必真有什麽好心,無非是派個與己無關的人來,就算遭了池魚之災也沒什麽大不了。但是陳忠為了救我,卻是真心實意的。

這個實心眼的人,實在連騙他都不忍心。

他好象不知道我已經被削職為民了,仍是行了個大禮,起身要走。看著他要走我道:“陳忠,你自己也要當心。”

他得罪了二太子,如果離開邵風觀的範圍,隻怕也不會有好結果的。但陳忠好象渾不在意,也不知到底是真不在意還是根本沒想到。他向我行了個軍禮,道:“楚將軍請回吧。”

我想說我現在根本不是將軍了,但他這時已經出了門。

也不知到底喝了多久,我都不知是怎麽散的,隻知道回去時天已黑了,吳萬齡陪我著到住處,打開門,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我的呼吸也不由一滯。在這一片黑暗中,象是有把無形的快刀插進了胸口,我幾乎已失去知覺。

吳萬齡雖然沒有我喝得多,但也有了醉意,他大概也知道我身上沒有火石火鐮,幫我點著了蠟燭,大著舌頭道:“楚……楚……”說了半天也說不出來。他習慣稱我為統領,但我現在什麽都不是了,讓他改口,一時還改不過來。

我道:“好了,你回去睡覺吧。”

等吳萬齡一走,我走到床邊。因為有兩個月沒住了,床上已經積了一層塵土。我拿出來抖了抖,隻覺口渴得要命,又走了出來。

今天是四月下旬了。月亮隻剩了一半,冷冷的,象是結了冰。我站在井台前,壓了兩下汲筒,從水龍裏流出清冽的井水來。天是一天熱似一天,又喝了酒,有些頭痛。我把頭探進水裏,喝了兩口,水寒刺骨,但也讓自己頭腦一清,不再那麽暈乎乎的。

我把手撐在井欄上看著天空。月光清澈明亮,象是一隻睿智的眼睛,但這隻眼現在也是半閉著。我甩了甩頭,把頭發上的水甩掉,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來。

從明天開始,又是一個新的開端了。人生在世,實在有太多的變故,當我入伍時,曾經想過這一天麽?僅僅是幾年而已,不僅是我一個人,帝國這個龐然大物也開始了分崩離析的第一步。從一片升平到戰火紛飛,再到蛇人的出現,一共也不過是短短兩三年而已。

帝國,真的有可能會覆滅麽?這個雄踞於大地之上的王朝,會不會也踏上數百年前被大帝推翻的王朝一樣的道路?如果是的話,這一代的大帝將會是誰?或者,帝國會象死而不僵的怪物,經過了一番修整,仍然苛延殘喘下去?

以後的事誰也不知道。我垂下頭,茫然在又拉了兩下汲筒。水冷得象是鋒利的刀子,刺入皮肉,那一陣刺痛讓我身上一抖。

         ※       ※       ※

回到軍校,讓那些學生都吃了一驚。他們仍然記得我這個能和“軍中第一槍”鬥個旗鼓相當的老師,因此我回來後,都讓他們欣喜若狂。

隻兩個月不見,這批學生就大有進展。我帶他們時,騎馬騎得好的都還不多,但現在大多已經能在馬上不拉絲韁而坐了。文侯很看重雷霆弩,因此雷霆弩的教程很多,而多對雷霆弩的用法還不如他們熟,一天下來就覺得有些力不從心,等放了學,便到工部去一趟,想向薛文亦討教一下雷霆弩的使用心得。

一進木府,便聽得有人在叫道:“殿下好本領!”這聲音很熟,但也記不起是什麽人了。難道二太子在這兒?我吃了一驚,剛想在一邊看看仔細,卻聽得薛文亦在叫道:“哈,楚兄來了。”

薛文亦正坐在輪椅上,看著一群人在練習,領頭的是個華服的小孩,正是那個小王子。他手上拿著什麽,看見我,臉上露出了笑容,叫道:“哇,真的是楚將軍!”

他跑到我邊上,仰起頭看著我。對於宗室,我大多沒有好感,但對他我卻沒半分惡感。我笑了笑,行了個禮道:“小人打擾了殿下,請殿下恕罪。”

小王子道:“你不是在東平城麽?怎麽會回來的?”

我道:“小人現在已不在軍中服役了,現在是軍校教席。”我的事太過複雜,跟他說也說不明白。小王子眨了兩下眼,道:“對了,楚將軍,你來看看薛員外給我做的好東西。”

他把手上的東西遞了給我。我接過來看了看,那是把小小的雷霆弩,具體而微,因為太小,把箭匣廢除了,直接裝箭。我道:“這是什麽?”

薛文亦道:“這是給小王子玩的手弩,打個野兔飛鳥挺好。楚兄,你倒試試看。”

小王子拿過一支箭道:“對,楚將軍你試試。”

他指著二十餘步外的靶子。這手弩很小巧,射程不會遠,做得如此精致,單手可以施放,而且不用上弦,扳機分兩檔,扣下一半時是上弦,再扣就是放箭,薛文亦實在很有巧思。我對準準心,一箭射去,“叭”一聲,那支小小的短箭正射過靶心。

這手弩因為要讓小王子適用,做得太小了點,如果再大一些,因為單手可以施放,那麽騎在馬上,可以右手使槍,左手用手弩,讓敵人防不勝防,不失為一件利器。但我剛想到這些,不由又有些失笑。手弩的射程太短了,看樣子頂多也隻能射到三十步外。以手弩的大小而論,力量不算小,但實戰時這樣的力道絕對不夠,隻怕射不穿蛇人本身的鱗甲,不用說是穿重甲的人的。而這手弩如此精致,隻怕比雷霆弩做起來更費事,因為是木頭做的,又不會太牢固,實在不實用。何況我現在已經不是軍人,還想這些做什麽?

小王子咋舌道:“好厲害,不愧是楚將軍啊。”我不禁一笑,我的箭術並不是很高明,但以這樣的距離,要射中靶心實在是輕而易舉,十萬大軍中,起碼有五萬能做到。隻是小王子槍法很高明,以前箭術未必練過多少,才會少見多怪。不過這也難怪,軍中一向重刀槍,輕箭術,因此軍中的箭術好手大多並不得誌,以前譚青如此高明的箭術也隻在我手下當什長,江在軒更隻是個小兵。唯一的例外,那就算是邵風觀手下的廉百策了吧。

我把手弩還給小王子道:“殿下,你再練習,我有事和薛員外商議。”

小王子點了點頭,和他的隨從一箭箭地練習去了。薛文亦道:“楚兄,有什麽事麽?”

我道:“因為軍校中要教授雷霆弩,我知之不詳,想向你討教一下。”

薛文亦道:“這個好辦,我這兒寫了一本《雷霆弩詳解》,你拿去吧。不過實戰我也不知道,你得自己教。”

我道:“這個自然。”

我跟著他到了內室,他在書架上翻著書。他現在是員外,也有了一架子羊皮書了,翻了半天,從底下拉出一本道:“你看吧,這是我寫的。”

薛文亦寫得圖文並茂,把雷霆弩的各個部件都講得很詳細,要注意的事項也分門別類說了不少。我接過來放進懷裏,道:“對了,你能給我也做一把大一些的手弩麽?”

薛文亦道:“你想實戰用?可以,過些天做好了我派人送來吧。”

我笑了笑,剛想走,又想起了什麽,道:“怎麽沒見苑可珍?”

薛文亦道:“文侯大人將他調到船廠去了。聽說,現在船廠要造出前所未有的巨艦,長度將達四十丈以上,尺寸數字很精微,要他算出來。”

四十丈!這個數字把我嚇了一大跳。我見到的船最大的也不過二十餘丈,那已是個龐然大物了,沒想到竟然還會有比那長一倍的船。我道:“要那麽大做什麽?這麽大的船,轉動一定不靈,在大江上行駛,一旦遇伏,連轉彎也轉不過來,隻怕是用在海上了。”

薛文亦道:“我也不知道。不過聽說現在島夷已在攻打句羅島,句羅王前來求救,文侯大概有心赴援海外吧。”

聽他說什麽海外,我的心裏突然有所觸動,但一時也說不清有什麽,隻是隱隱地覺得有什麽地方有問題。向薛文亦告辭後,我便回軍校去。現在的馬是軍校裏的,遠沒有我在東平城找的那匹飛羽神駿,但是在街上也足夠了。騎在馬上,我還在想著那個問題,到了軍校門口,象是靈機一動,我突然想到自己覺得哪兒不對了。

那是陳忠說過的一句話。他說發現大江的江麵在上漲,大約漲了半尺。那時我覺得可能是上遊雨水多了,但是和蛇人在江麵上築堤一事連起來看,不免有些奇怪。

難道……蛇人是想截江灌城?

東平城北麵靠著大江,有這天然憑障,蛇人強攻難下,而東平城又能從水麵上源源不斷地得到補給。為了打破守軍,蛇人最好的辦法也的確是水攻。隻是,蛇人難道真的有這樣的智力,能想出這等計謀麽?

要水攻城池,不是簡簡單單地掘開河口就行了,必須讓河流隨人心意改道,才能順利灌入城中。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得先行計劃周密,再不斷準備。如果蛇人在江麵設堤是為了抬高江麵的話,那就都說不通了……

我不禁打了個寒戰。如果讓陳忠帶個口信的話,還能讓畢煒和邵風觀他們提高警惕。但現在好象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我帶轉馬上,加了一鞭,向文侯府跑去。不論文侯在不在意,我現在得向文侯匯報此事。甄以寧在城中,我想就算文侯不相信,也不會一笑了之的。
第二十六章 國之重寶



一到文侯府門口,我跳下馬,守門的便過來道:“什麽人?”

我走上前道:“小人楚休紅,有要事麵見文侯大人。”

那守門的大概也忘了我這個曾經的下將軍了,道:“你在門口聽候傳令。”

他有些趾高氣揚的,大概見過的人多了,連那些在職軍官來求見文侯時也都得畢恭畢敬,我一個布衣自然不放在他眼裏。我沒辦法,隻得坐立不安地等在那兒。過了一會,那人過來道:“大人請你進去。”他的話也有點吃驚,大概對文侯說了“請”字,有些不解。

我也不管他,急急忙忙地衝了進去。到了那間掛著“文以載道”的會客廳,我在門口跪了下來,大聲道:“小人楚休紅,求見文侯大人。”

文侯正在看著一張羊皮紙,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聽得我的聲音,他將羊皮紙收好,道:“楚先生,進來吧。”

我走到裏麵,又行了個大禮道:“大人,小人多謝大人相救之恩。”

文侯笑了笑道:“你有話快說,總不會是專程來向我謝恩吧。”

他的話平和了許多,我定了定神,道:“小人方才想到,東平城有個軟肋,當嚴防蛇人水攻。”

我的話一出口,文侯一下變色,道:“你也這麽想?”

我不禁失聲道:“還有人也這麽想?”本來以為隻有自己想到,還頗有幾分得意,但聽文侯說別人也想到了,我不由有些失望。文侯道:“沒什麽,你說吧,為何要防備?”

“小人當初去東平城時,曾見蛇人在江麵築堤,但大堤並不合攏。今年春季,東平城雨水也不多,但江麵卻在上漲,因此小人以為,蛇人築堤之舉實是為了蓄水。”

文侯左手一擊右掌,道:“果然。”他笑了笑,將手中的羊皮紙遞給我道:“你看看吧。”

我詫異地接過羊皮紙來,上麵寫著:“末將以為,東平城堅不可摧,又有東陽城守望相助,堅守不難,大可慮者為水攻,當囑邵子著意提防。”後麵的署名則是鄧滄瀾。

文侯道:“滄瀾現在正在句羅島,他深諳水戰,來信如此說,而邵風觀也說當防蛇人水攻,須將城中平民逐漸轉移,我正在舉棋不定,你也這麽說,那正好讓我下了決心。”

要轉移平民?那豈不是棄城之議?我不由失聲道:“怎麽能棄城?”

文侯苦笑了笑道:“敵人引水灌城,破解之道有幾?”

水攻城池,破解之法隻有另掘泄水溝渠,不然就是加固城池死守,堅持到援軍到來將敵人打散。但蛇人如此強悍,東平城雖能防守,要在蛇人眼皮底下到城外開掘河流支道,那是絕無可能,至於說派援軍將蛇人打散,那是更無可能。可以說,蛇人如果順利水攻東平城,就是個無法破解的死局了,除了棄城也別無良法。可是邵風觀提議將平民轉移,一旦蛇人並沒有水攻,必然會遭到所有人的唾罵,那不是件輕易能下決定的事。我有些惴惴不安地道:“那麽,大人的意思……”

文侯道:“民可撤,軍不可撤。”

他說得很堅毅,我不禁身上一抖。文侯的意思,也就是寧可全軍覆沒,也不能棄守東平城。我不知道文侯到底打的什麽主意,想問又不敢多問,文侯也知道自己有些失言吧,笑了笑道:“此事有關機密,楚先生可對什麽人說過麽?”

我道:“什麽人也沒說過。”

文侯想了想,道:“那就好。東平城能守三個月,那麽隻要由北寧城再守三個月,時間就足夠用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頭,笑了笑道:“楚將軍,刀在鞘中,無損其利。而要擊人,必先將退拳於後,這個道理,你該懂的。”

他竟然又叫我“將軍”了,那意思是仍要用我了?我一陣激動,道:“楚休紅願聽大人調譴,萬死不辭。”

文侯道:“我手下有水、火二將,楚將軍你姓氏裏有兩個木,水生木,木生火,正是天造地設的第三員將領,哈哈,你要努力啊。”

他說得很輕鬆,但卻不啻一個悶雷。文侯手下,明明是水、火、風三將,他為什麽要說隻有兩個?難道……我不敢再往下想。其實不用想也知道,東平城城破是必然的事,隻是既要保存實力,又不能讓人覺得是畏戰逃跑,最好的辦法就是犧牲一個人了。邵風觀當初被派到東平城去,那就已經有犧牲的意思在。如果那次二太子在戰役中,一定就拿邵風觀來頂罪了。

這一次文侯可以犧牲邵風觀,以後如果有用,他難道不會犧牲我麽?

離開文侯府時,我已是心神不定。文侯同意讓平民轉移,那已經是從善如流了。如果我處於他的地位,恐怕也不會同意讓東平的重兵不戰而退。可是,甄以寧現在也在東平城裏,文侯不讓撤軍,難道是要讓甄以寧也死在城裏麽?

我歎了口氣。聽文侯的意思,已是運籌帷幄,成竹在胸了,我多操這份心做什麽。回到住處,我點了蠟燭,惡補一下那部《雷霆弩詳解》。把第一章細細讀完,人也累得很,又在床上打了一會坐才睡著。不知為什麽,在坐籠裏打坐,身體裏有一種真氣流動的感覺,現在卻很少能感覺到。有時真的懷疑那天晚上突然用出的攝心術隻是自己在做夢。但是薛文亦明明也說過,陳忠和他商議給,他也給了陳忠一個傳聲筒,說明那事並不錯,如果那個小方沒有中我的攝心術,衛宗政一定不會如此輕易就把我放出來,隻怕會橫生枝節。

想來想去也想不通。接連兩天,我都在研讀那本《雷霆弩詳解》,累了便打個坐。第三天上完課,剛回到住處,軍校雜役送來了一個用粗布包著的小包。我見上麵的字是薛文亦的手跡,知道那必是我請他做的手弩,馬上拆開了。裏麵卻是一把手弩,還有一個木盒。圓柱形弩身是鐵木雕成的,但弩弓卻是鋼製。我拿起來看了看,這手弩做得極為精致,每個部件都淬過火,沉甸甸地壓手。這個粗布包裏麵還寫著字,是薛文亦的信,他跟我說我要的手弩因為威力較大,射程可達四十步,在二十步內足以射穿鐵甲,用木頭做強度不夠,因此重要部件都是他請金府用精鋼做的。

我掂了掂,這手弩雖然稍重了一點,但我單手仍然可以運用自如。薛文亦隻給了我六支箭。因為手弩比一般的弓要小好多,箭也短,做得很精致,因此箭也需特製,全都由鋼鑄成,連尾羽也是鋼片製的,如果箭射完了,手弩就沒了用處。世上事,真象薛文亦說的,十之八九都有不如意吧。

我拿到這弩,就忍不住想要試試。弩身後有三個插孔,正好可以把箭插進去,我把箭裝好,對準了十餘步外的一棵樹,一扣扳機,“啪”一聲,一支箭電射而出,射在樹上。插入得極深,隻露出箭羽在外。我隻吃了一驚,連忙過去看了看,這箭沒入太深,我用盡力氣才算拔出來。

這手弩的威力實在令人吃驚。薛文亦設計也很精巧,平常因為弦並不上緊的,因此插在身邊也不會誤發,而射出一箭後,裝箭的弩身自動左轉三分之一圈,另一個裝著箭的箭孔便轉過來,隻消再扳一下扳機便能發箭。如果左手與右手配合得好,一手裝箭一手發射,就可以接連不斷地射出去。在馬上沒有太大的用處,但是單兵作戰,或者偷襲時,卻是件極好的武器。還有就是……刺殺。

想到這兒,我不由笑了起來。難道我真的想當個刺客麽?現在我雖然還在軍校當教官,卻已無軍職。大概,我也隻能當刺客了吧。

握著手弩站在門前,突然感到了一陣心酸。想起小時候曾經有過的誌向,現在都已經變得那麽可笑。我悵然在望向天空。

已是初夏了,大樹枝繁葉茂,但有風吹來時,仍然有樹葉被吹落。黃落的樹葉隨風而下,盤旋著落到地上。這樹葉被烈日曬得焦黃了,一腳踩上便會成為齏粉。

         ※       ※       ※

軍校的事情不多。每天帶著班上的學生舞刀弄劍,研讀兵法,晚上得空便仍是打坐練氣。長時間打坐,雖然身體越來越健壯,但是那種攝心術卻更摸不著頭緒了。如果真清子在,我還能找他問問,但是真清子和虛心子師徒現在也不知到了什麽地方。

戰事的消息南北兩方都來。東平城的戰事越來越不利,蛇人水淹東平城的意圖已經明顯,由於準備充份,東平的平民絕大部份都已渡江北上,或者遷到沿江的各點,城中幾乎全部是守軍,仍然在與蛇人相持。文侯決定放棄東平城,也曾被二太子上表彈劾,但文侯辯解說除此以外別無良方,而且東平城的糧草細軟大多已經轉移,蛇人縱然攻下城池,也隻能得到一座空城。二太子雖然被奪兵權,但是在他大義凜然慷慨激昂之下,帝君也表示東平城不能不戰而走。在朝野兩方一邊倒的鼓噪下,文侯隻能下令東平城守軍出戰。但一戰之下損失極大,出戰守軍折損三千,戰後檢討,路恭行也向二太子上書,說明戰勢之下,保存實力退走最為上策,二太子才無話可說。

東平城一旦失守,與東平城隔江守望相助的東陽城勢必也立不住腳。這一戰因為準備充份,不會有太大的損失,但是蛇人得到東平城,馬上便要渡江北上。現在的局勢又成了當初蒼月公叛亂時的情形,恐怕誰都想不到。那一次危難之中有文侯力挽狂瀾,這一次還能不能奇跡重現?誰也不知道。也許,是誰也不敢多想吧。

東平城破是必然的事了,雖然也知道不會象高鷲城被攻破那樣全軍覆沒,但每個人還是害怕。可是有邵風觀、畢煒、路恭行三個百計防禦,破城的消息卻沒有預料中來得那麽早。

“五月七日,蛇人在下流築了五道堤,東平城水軍一日三出,殺敵兩百,自損千人,摧毀三道堤壩。現蛇人正在加緊修整。”

“五月十三日,東平城再次夜襲,蛇人已有防備,勞而無功。由於撤退有序,傷亡不過百餘人。”

“五月二十日,下流五堤合龍,蛇人已能直接衝到東陽城下,東陽城無法出城助戰。”

“六月五日,江水已沒水門,發守兵五千日夜加固城牆。江水每日上升三寸有餘。”

……

告急文書雪片一般一封接一封地飛來,時間已到了六月末,盛夏的季節。在蟬聲中,帝都的這個夏天表麵上與往年夏天沒什麽不同,王孫公子仍是找地方躲避酷暑,為了養家糊口而勞作的平民百姓仍然在烈日下辛勤奔忙,隻是人們心中都漸漸有些惶惶不可終日。年初南征軍覆滅的消息傳來時,蛇人還很遠,盡管讓人震動,他們仍然覺得那是件遙遠的事。但是現在,這些真正意義上的異族已經到了大江以南,而且馬上就要渡江北上,仿佛伸手已可觸及了。

我仍然在軍校裏教書。這些日子除了教書打坐練槍,有空也就是和吳萬齡、薛文亦出去喝酒。張龍友事務太忙,很少能見,喝酒時說起戰局,也不勝唏噓。雖然令人沮喪的消息一個接一個,但也聽說文侯早在調青月、紅月二公駐軍勤王時便已在雄關城秘密練兵。雄關城是帝都東北麵的名城,以前就是帝都十二萬常駐軍的軍營所在地,自從南征軍全軍覆沒,剩下來的也大多已被帶到東平城,雄關城幾乎成了一個空城。文侯招募四方流亡入伍進行訓練,這事我也早有耳聞,隻是充其量隻訓練了五個月,以前新兵入伍,必須受訓半年,各地駐防半年,一年後才談得上能上戰場,我不知道現在這支隊伍能有多少戰鬥力。不過在一般人看來,有這麽一支伏兵,多少也讓人心安一些。

文侯讓東平城死守,也是為訓練新軍爭取時間吧。

六月十六日。這是一年中最新的一天了。定好是七月一日畢業班提前畢業,現在軍校裏也空了不少。我帶著班上的學生練習了一陣擊刺之術,一個個都累得汗流浹背。一結束課程,我自己便口渴得受不了,走到茶桶邊舀了一碗茶喝起來。這些茶當然不是之江省或天水省的貢品,隻是行商運來的尋常茶葉,略微有些茶味而已。不過僅僅是一碗茶,喝下去也讓人口舌生津,腋下生風了。

那些學生也你爭我搶地喝茶,我突然看見遠處有一騎飛快地跑來。我放下茶碗,喝道:“集合!”雖然軍紀嚴明,但這批學生畢竟年紀太小,也不能太過嚴厲了,可是如果別人來了看到我帶的學生這麽一團糟,我臉上也不好看。

學生們一下排列整齊。他們的軍紀主要由吳萬齡整飭,倒也似模似樣。現在天這麽熱,那人的馬騎得那麽快,隻怕也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說。

那人來得很快,到了跟前才看清是軍校的另一個教官。他騎馬到跟前,也不下馬,隻是把馬帶轉,道:“快回去,太子殿下和文侯大人都來了,緊急召集,馬上開畢業典禮。”

我吃了一驚,道:“是因東平城的事麽?”

他已經在拍馬往回趕了,在馬上回過頭來道:“不錯,今天淩晨,蛇人決堤水淹東平,城中守軍盡數撤到東陽城。”

東陽城比東平城小一些,但城池遠不及東平城堅固。失去了東平城的犄角相應,東陽城孤掌難鳴,多半仍然要棄掉。到了此時,帝都東都的外圍就門戶大開,蛇人可以長驅直入。一旦攻破北寧城,帝都就再無險要可守。雖然知道棄城之舉在所難免,但消息真正來臨,還是讓人吃驚。

領著學生回到軍校,各班已經陸續趕來。四十個班的兩千學生圍在操場上,也將操場擠得滿滿的,最前麵一排是那些畢業生,一個個都已穿戴整齊。等人一到齊,太子先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他名義上是軍校祭酒,自然有話要他先發言。他說完後,是副祭酒文侯訓話。我知道文侯的話才是正題,豎起耳朵聽著。

文侯先隻是平平常常說了兩句,當他說到“國已值危亡之秋,人當存忠義之念,必效命沙場,保家衛國。”說到這兒,終於說到要讓畢業班提前畢業的事了。

軍校的五年級生照常是九月才畢業,但今年事出緊急,事實上文侯所訓練的那支新軍已經差不多了,現在必須要有大批中下層軍官補充,現在這八個班四百人的畢業生便成了最緊缺的人材。軍官與士兵也需要一個磨合期,我記得武昭在年初就說過畢業班要提前畢業的事,可本來定好的日子還有半個月,現在東平城之退,勢必馬上將戰火引到北寧城來,事不宜遲,提前畢業的事又提前了一次。

看著一個個英姿颯爽的年輕人上台受領佩刀,台下那批低班學生一個個連手都拍紅了。在他們看來,這批年輕的軍官何等威風,一個個羨慕得不得了。

這些年輕的好男兒,有一半要倒在疆場上吧?也許,他們也正情竇初開,開始有喜歡的少女,可有誰知道,明年還能不能見到他們?

這時台下忽然哄然一聲,幾乎全場的學生都歡呼起來。那是授到最後了,這最後一個名叫鍾禺穀,聽說是今年畢業生中成績不論馬上槍、步下刀、兵法都名列第一位的天才學生。雖然畢業生剛畢業,按成績的好壞都授予百夫長或什長,但最後的十個號稱“金刀十傑”,授予的佩刀是鎏金的,與一般有些不同,當初我畢業時也沒能拿到。這十個人未必後來都能成大器,但軍中偏將軍以上的軍官中幾乎有一半當初都拿到過金刀。這個鍾禺穀是金刀十傑第一名,而且槍、刀、兵法都是第一名,更是難得,可以說是天生的名將。他年紀也不過十八九歲,氣宇軒昂,穿著一身筆挺的軍服,顯得精悍瀟灑,接過佩刀時,單腿跪下,大聲道:“殿下與大人愛兵如子,吾等感激涕零,必當衝鋒陷陣,奮勇殺敵,以報君恩之萬一。若有怯懦,天人共誅之。”

這個鍾禺穀看來真的是文武雙全,這兩句話言簡意賅,鏗鏘有力,不過也可能是教官預先準備好的。授刀完畢,下麵就是升軍旗,唱軍歌,那批畢業生就要開拔了。因為時間太過緊迫,軍歌唱得有些亂,但仍是氣壯山河,響徹雲霄:

  執節堂堂,以向四方。
    挽天河之水兮洗我刀槍。
    金戈鐵馬,萬裏鷹揚。
    如日出東海兮赫赫煌煌,
    吾土吾民,吾國吾邦。

  執節堂堂,以守四方。
    看長風獵獵兮吹我征裳。
    開疆拓土,萬裏龍驤。
    如日之正中兮赫赫煌煌,
    粉身碎骨,歸報君王。

軍中本來以那庭天的《葬歌》為軍歌,後來的第二代帝君覺得這歌不吉利,命翰林院學士作此歌。這歌曲調雄壯,辭藻也夠華美,但不知怎麽,我總覺得不及那《葬歌》更能打動人心。隻是那些學生都唱得熱淚盈眶,在歌聲中,那一麵旗幟漸漸升起。天空中白雲朵朵,這麵血紅的戰旗迎風招展,也真象是天空中沾上的一灘血跡。

在歌聲中,陽光燦爛,如同億萬道金色長槍射下,穿胸裂眥。我不禁一陣暈眩,一時也不知身處何世。粉身碎骨,歸報君王麽?也許,將士血戰疆場,隻是為了報答那毫無來由,甚至有些可笑的“君恩”而已。在帝君和宗室眼裏,世上的所有人,也實在隻是為帝國開疆拓土、守禦四方的工具罷了。縱然征戰廝殺,立下汗馬功勞,在帝君他們看來,充其量隻是“鷹揚龍驤”。

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注意到我的樣子有些異樣,隻是我有些想笑,想要冷冷地笑。

         ※       ※       ※

歌聲響徹雲霄,那些歌唱著的年輕人心中,也許正燃燒著渴欲為國捐軀的熱情吧。曾幾何時,那種火一樣的激情我也有過,隻是象漸漸地就熄滅了。在血雨紛飛的戰場上,在生死一線的搏鬥中,再熱的血也會冷的吧。

文侯站在台上,在他的眼裏閃動著微弱的淚光。在他心裏想著什麽?也許是看到了這些學生,在擔心東平城裏甄以寧的安危吧。甄以寧這人沒有一點紈絝子弟的驕奢氣息,文武雙全,這次多虧了他,文侯才會如此盡力救我。文侯不準東平守軍撤退,甄以寧隻怕也隻城中。過去了幾個月,他的傷總該好了,第一次見到甄以寧時,他還是畢煒手下的參軍,從小舟上一躍而起跳上我的座船,身手矯健,以這樣的本領,應該不會有事吧?

會開完後,太子馬上走了。以他的性格,在這樣的場合自然呆不下去,我打發了班上的學生,正想回去,有個人過來道:“楚休紅,文侯大人有請。”

文侯叫我過去?我不禁有些摸不著頭腦,跟著他走了過去。文侯是軍校副祭酒,也是實際管轄軍校的人,有一間很大的公署。我走到門口時,隻見門口立了兩個侍衛,大門緊閉,帶我來的人向我一請道:“楚先生,請進。”

我叩了叩門,文侯在裏麵道:“進來。”我推開門走了進去,跪下行了個禮道:“小人楚休紅,叩見大人。”

“起來吧。”

我站起來,文侯又指了指門道:“把門關上。”

我掩上門。不知為什麽,我心中隱隱有些不安。文侯叫我不知有什麽事,但我總覺得似乎有點問題。文侯正坐在大椅上,屋裏彌漫著一股酒氣。我又躬了躬身道:“大人,不知喚來前來有何事?”

文侯抬起頭看了看我。他的目光象是一柄刀子,刺得我心中猛地一跳,正擔心是不是又有什麽壞消息,我連這教席也坐不穩,文侯已經道:“你今年幾歲了?”

“小人虛度二十有三。”

我惴惴不安地道。文侯問我年紀到底要做什麽?不要接下來說一句“活到這歲數也已經夠了”之類的話吧?我正在胡思亂想著,文侯歎了口氣道:“比以寧大四歲啊。”

是說甄以寧麽?我微微一笑道:“甄參軍雖然年輕,但文武皆能,實是了不起的人才,小人除了癡長幾歲,實在遠不及他。”

文侯看著我,似乎想看看我這話是不是言不由衷,我心中又有些發怵,隻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話,文侯卻又長歎一聲道:“是啊,你比以寧差遠了。”

如果說別人,就算說我比路恭行差遠了,我也不太服氣,但是說起甄以寧,我卻有點心悅誠服。他雖然年紀還輕,但是實在已有了不世出名將的影子,象他這樣心細如發,身手矯健,又寬厚仁慈的人,我還真不曾見到第二個,以他這樣的家世和本領,日後成為超越文武二侯的名將也完全有可能。文侯有這樣一個繼承人,實在是萬民之福,當他百年後甄以寧繼文侯之位,我在甄以寧手下那一定更能如魚得水了,這麽看來,文侯要是壽命短點倒是好事……

“楚休紅,你說,人壽修短不一,難道真是天公注定?”

我嚇了一大跳,一下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道:“小人該死。”頭也猛地大了。文侯難道也會讀心術麽?我方才可是在咒他早點死,文侯準要惱羞成怒了。我正自發抖,文侯卻聲音顫顫地道:“你……你也知道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他的話不是因為我說的麽?我想著,突然,心頭靈光一閃,我失聲道:“甄以寧他……”

文侯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重重放在桌上,道:“都是我害了他,他……他才十九歲啊。”

這一聲歎息沉重得如萬鈞巨石,我也已驚得呆了。甄以寧戰死了?我象是腳下踩了個空,人不由一歪,差點摔倒,連忙扶住桌子道:“這消息確不確實?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說不定隻是誤傳。”

文侯哼了一聲:“不用寬我的心了。”他走到中堂前,看著掛著的那張帛畫,又長歎一聲道:“唉,難道奇珍真的必招天妒麽?”

他轉向我,已是老淚縱橫。他向來笑容可掬,我有時都要以為他的笑容是用什麽膠水粘在臉上的,但此時他和一個尋常老來喪子的老人沒什麽兩樣。即使象帝君那樣有數不清的兒女,死掉一個也會傷心吧,不要說文侯隻有甄以寧一個兒子了。我也說不出話來,隻是默然地站立在一邊。

文侯很快地抹了下眼角,拍拍我的肩道:“楚休紅,你回去吧。國祚日衰,還有待你們支撐。”

甄以寧死了,這消息仍讓我一陣惶惑,我都不知道怎麽回去的,腦子裏隻是回旋著甄以寧的樣子。這個前程遠大的年輕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走完了一生,命運也實在太不公平了。也許,他活著的話,這世界也可能會是另一個樣子吧。

剛回到住處,遠遠地便聽到有人在叫我。那是薛文亦,我走了過去,強打精神道:“薛兄,你怎麽有空過來?”

他因為仍然不能行走,現在還是坐在輪椅裏,由一個小廝推著。他道:“我有點事找你,你幫我對一下以前你隊中戰死者的名單。”

他遞給我一封羊皮紙,我接過來道:“做什麽?”

“帝君命工部勒忠國碑,要把戰死者的名字都刻上去。”他看了看我,有點擔心地道:“怎麽了?黑著個臉。”

“甄以寧戰死了。”我剛說完,突然想起薛文亦並不知道甄以寧是誰。薛文亦道:“甄以寧是你的朋友麽?別多想了,高鷲城一死就是十死,要是你要傷心,十輩子都傷心不完。死者已矣,我們還是得想方設法活下去。”

薛文亦隻是順口一說,我卻猛地一震,喃喃道:“是啊,還得想方設法活下去。”

天近黃昏,紅日西沉,將西邊染得血一般紫。暮靄如同驚雷狂濤一般席卷而來,仿佛要吞齧一切。在這樣的亂世,也許有人會飛黃騰達,但是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隻是想方設法活下去而已,我也一樣。

         ※       ※       ※

十四日午夜,蛇人突然向北門發動攻擊,以近千的傷亡掘破城牆,江水倒灌入城,六月十五日淩晨,東平城破。但東平城早有防備,平民絕大部份已經撤離,而城中抓緊時間添造的船隻也已足敷運載城中的五萬士卒,城中撤退不及的兩千平民隨守軍乘船殺開血路北逃。在江麵上,帝國軍與蛇人軍發生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水戰。由於蛇人沒有什麽正規的船隻,東平城的守將又指揮得法,守軍損失不大,僅被擊沉一艘中等船隻,共傷亡平民一千七百,士兵九百多人,帝國軍前鋒營參軍甄以寧在此役中陣亡。現在守軍暫駐東陽城,但東陽城失去東平城的屏障後多半難以維持,因為城中守軍趁蛇人尚未渡江大舉北上,已逐步撤往北寧城,準備殊死一戰。

這個消息到了十九日就已傳遍帝都。這一戰盡管失利,但其實帝國軍損失很小,可是在這個一年裏最熱的一天來了這樣的壞消息,還是讓人煩躁不安,到處都有人在傳播小道消息,甚至有說蛇人已經攻破了北寧城,馬上就要殺到帝都來了。這當然絕無可能,蛇人走得不快,就算再勢如破竹,從東陽城到北寧城也得四五天的時間。北寧城實力也不可小覷,根本不可能一觸即潰的。

東平城是帝國有數的堅城,在十二名城中排名當在前五位以內,但是在蒼月公反叛時是因為守降獻城才失守的東平城終於被蛇人攻下,這也是個事實。在那些百姓看來,高鷲城、東平城,這兩座名列十二名城中的大城相繼陷落,更是讓人心惶惶。帝國南九北十十九個行省,位於東南一帶的名城有之江首府東平、閩榕首府南安、廣陽首府五羊、南寧首府高鷲四個。蒼月公叛亂後,南安城中隻臨時駐了一千守軍,高鷲城破後,守軍已棄城北歸了,這樣東南方的四個名城已陷落了三個。十二名城,四分之一都已落到了蛇人手裏。

二十日,帝君下詔祭祀戰死者,武侯、沈西平、陸經漁配祀太廟,十萬餘士兵則在國殤碑前再樹忠國碑。帝國數百年,戰死者的名字已經布滿了國殤碑,何況還有許許多多不知名的士兵,他們生前隻是個無名的士兵,死了,就連名字都留不下來了。

由於正值戰時,祭祀不會很隆重,至少不會比天壽節隆重。樹忠國碑那天,薛文亦受命督工,他假公濟私地讓我和張龍友、吳萬齡也抽空去華表山看看,找個由頭喝兩杯。他說“死者已矣”,倒也是言行一致。的確,戰死的太多了,要傷心也無從傷心起。

二十一日,天氣很好,又是個休息天,我和吳萬齡兩人一早就出西門上了華表山。到得山上,張龍友和薛文亦已經在了,我們找了個地方坐下,薛文亦取出一壇酒,我們圍坐在一起,看著工匠樹碑。忠國碑沒有國殤碑大,但也三丈多高,是個龐然大物,十萬個名字布滿了整塊碑石。一下子戰死十萬人,這在帝國數百年曆史上也是從沒有過先例的,一些死者的家屬也已早早地來了,那些孤兒寡婦穿著孝服,發出一陣陣壓抑不住的哭聲。山下,則是一片農田,田裏的禾木長得鬱鬱蔥蔥,青翠欲滴,一些農人正在田裏勞作。

我端著酒杯看著他們,心頭不禁又有一陣刺痛。

此時在心裏飲泣的,不知有多少人。那些去年還在的人們,到了今年,都已經成為一個漸漸淡忘的回憶了。

薛文亦歎了口氣道:“我們也差點變成碑上的名字啊。”

吳萬齡也歎了口氣:“要是我們一塊兒死了的話,說不定連名字也留不下了。”

十萬個名字,看上去也實在觸目驚心,而死在戰火中的平民更不知有多少。張龍友喝了口杯中的酒,在一邊插了一句道:“不要太多愁善感了,留不留得下名字,那又算得什麽。”

薛文亦道:“小時家父跟我說,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唉,這一名字,難道比生命更重要麽?”

吳萬齡道:“我父親是個小商人,他倒隻跟我說,人得有錢,有地位,名聲倒不是很重要。”

我打了個哈哈道:“我小時侯倒聽父親跟我說,以後一定要有權有勢,當大官,發大財。要是知道我現在連軍職都被開革了,他一定會氣死了,嗬嗬。”

他們都笑了起來。當大官,發大財,這話聽起來當然沒有“為國捐軀”、“誓死報國”之類的漂亮話好聽,但實在卻是句大實話,其實他們父親說的也都是這個意思。吳萬齡忍住笑,對在一邊喝悶酒的張龍友道:“張兄,令尊大人也說過這樣的話吧?”

張龍友皺了皺眉,道:“不知道,我沒父親。”

吳萬齡道:“怎麽可能沒父親……”他突然把話咽住了。張龍友這麽說,大概是有難言之隱吧,這些話也不好多問。薛文亦打個圓場道:“別多說活啊死啊的事,喝酒吧。我們四人出生入死,能一塊兒逃出高鷲城,那就是天注定的緣份。”

我道:“不錯,死者已矣,存者且偷生,天塌下來,壓著的也不是我一個。”

張龍友突然站了起來,大聲道:“正是。我們共過患難,今天能在一起,從今天起,我們四個就是生死與共的兄弟。”

我心頭一熱,也站了起來:“說得太好了。以後若有人能當大官發大財,不能忘了別的兄弟。薛兄,張兄,吳兄,你們可千千萬萬不要忘記我。”

薛文亦“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楚兄,以前你總是一本正經,現在倒也玩世不恭了。”他頓了頓,又道:“要說當官麽,張兄現在被提拔為土府主事員外郎,再升一步就成了侍郎,我們先恭喜他吧。”

工部的編製是尚書下轄左右二侍郎,金木水火土五府的每府都有五個員外郎,負責的稱主事員外郎。張龍友升為員外郎也沒有多久,居然馬上變成了主事員外郎,看來他在文侯跟前也是個紅人。

我們都已有了幾分酒意,連張龍友也終於露出一點笑容。可是我心頭仍然有些不安。兄弟麽?錢文義也算是我在前鋒營時結下的兄弟了,最終他還是背叛了我。人總是在變的,今日的兄弟,明天也不知會變成怎樣。武侯當初和蒼月公的私交甚篤,據說他們還有結為兒女親家之意,但武侯對付蒼月公仍是毒辣之極。我看了看他們,他們仍是談笑風生,都不知道我在想這些。

這時,一個小吏過來道:“薛大人,忠國碑已樹起,馬上要挖土基,請薛大人察看。”

忠國碑雖然比國殤碑要低一些,也有三丈高。這麽高的石碑,當然不會是一整塊巨石,而是用許多石塊鑿出榫頭組裝起來的,雖是石工的活,其實倒和木工更相象,所以才讓薛文亦這個精擅木工的人督工吧。石頭都已編好了號,每塊都有上千斤的份量,這麽重的石頭要搭起來不是件容易的事。故老相傳,當年的帝君在樹國殤碑時,隻想樹起一塊巨碑,一味求高求大,沒想到鑿石容易,搭起來卻難於上青天。當國殤碑樹到兩丈高時,再要抬石頭上去,腳手架都吃不住力。後來民間有人獻上計策,把碑基用土堆起來,通過土堆抬石頭上去,終於將國殤碑樹起來了。這主意雖然簡單,卻極為有效,所以現在樹忠國碑也用了這個辦法。現在碑已樹好,土基還沒挖掉,隻露出一個碑尖。薛文亦看了看,道:“好吧。你把這些酒收好。”

過一會可能文侯和太子都會來,要是他們見我們在喝酒,說不定會有不快。我道:“好吧,我們帶點酒過去,再去祭一祭那些戰死的弟兄。”

國殤碑上的名字畢竟離我們遠了,而這塊忠國碑上的名字卻有不少是我們認識的。祈烈、譚青、孔開平、申屠毅、王東、金千石、虞代,這些我曾經朝夕相處的戰友,他們的名字也該都在碑上吧?

土基已經挖了一小半了,露出了忠國碑上的上半部份,那兒已經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名字,排在第一位的便是“唐生泰”三個字,跟在後麵的便是陸經漁和沈西平。這三個人是南征軍的三個最高主將,但是現在,他們的屍骨都不知在什麽地方。我想找一找祈烈他們的名字,可是名字太多了,密密麻麻的,我根本找不到。

隨著土基被挖下,露出的名字越來越多。我聽得薛文亦他們的呼吸也變得粗重急促,那些深深刻入石頭的名字也象石塊一樣沉甸甸地壓在我們心裏,仿佛有一種勢不可擋的壓力,周圍明媚的陽光也好像一下子暗淡了下來。

我的眼前濕潤了,耳朵裏不時傳來了一些女子和孩子的哭聲。隨著土基一點點挖下來,終於,忠國碑全部露在了外麵。

我們不約而同地跪倒在地,薛文亦由張龍友扶著也跪了下來。我把一壺酒倒在碑前,想要說什麽,但喉頭一哽咽,卻說不出話來。

酒倒在地上,泥土濕了一塊,似是淚水的痕跡。

祭過了死者,我們退到一邊,讓雜工把碑身擦拭幹淨。吳萬齡扶著薛文亦坐回輪椅,他剛坐好,突然皺了皺眉,道:“那是什麽?”

山下有一列車隊正從西門外駛出,邊上有重兵守著。邊上一個雜工聽得薛文亦的話,停下手裏的抹布道:“大人,那是內府的車子。”

薛文亦道:“內府?難道帝君有西狩避兵之意了?”

內府就是帝國的寶物庫。帝國有三大內府,帝都有兩個,另一處比較遠,在西北的昌都省的山中。鎮守昌都的青月公雖然也是與蒼月公並列為三公之一,但由於他這一支源出宗室,帝君對他極為信任,昌都也是帝君的原籍,因此一個內府便守青月公世代鎮守。大概大帝初得國時,因為怕國祚不長,萬一子孫被人趕下帝位,在原籍留上一庫珍寶,也好有東山再起的資本。現在帝君隻怕還不會起意西行,但自蛇人攻破東平城後,京師震動,先行將一部份轉移出去,省得真到了危急時來不及。可是有這樣的主意,隻怕已經對蛇人的攻勢有了畏懼之心了。

這列車隊中的大車仍有二十餘輛之多,如果不派重兵押送,隻怕在路上會被人搶走。但長途跋涉混亂之下,大車不時顛簸,隻怕車上有不少易碎的都會損壞。吳萬齡忽然長歎一聲,道:“這些寶物遭此一劫,實是可惜。”

張龍友在一邊笑道:“吳兄,你未必多慮了。寶物雖然貴重,終究隻是細枝末節,真正的寶物,便在這裏。”

他舉起馬鞭指了指前麵。吳萬齡和薛文亦都有些莫名其妙地道:“張兄指什麽?”

“你看,眼前這萬裏河山,那才是真正的珍寶。這些珍寶誰也無法毀滅,永遠都峙立在天地之間。珍寶會消滅,會破損,但是山河永在。”

他的話說得豪氣幹雲,吳萬齡無法反駁,隻是笑了笑道:“你這話也有道理。隻是這些寶物一旦破損,便再也不能恢複,遭此兵殛,就此散落,實在太可惜了。”

張龍友有點不屑一頓地道:“隻要這世界還在,那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怕什麽。”

吳萬齡見我在一邊隻是不語,便道:“楚兄,你倒是說說看。”

車隊正在大路上緩緩行進。裝得太多了,車子行得也不快,從山腰上看下去,那列車隊象是航行在青翠的麥田裏的小船。我道:“世上最珍貴的,該是那些吧。”

我指著在麥田裏勞作的農人。薛文亦一怔,道:“是什麽?”

“那些人。這世界上最珍貴的,該是天下蒼生。不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每個人都是天地間最可寶貴的。珍寶易失,山河永在,但如果沒有人,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

他們都有些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張龍友道:“你的話都和蒼月的共和說差不多了。”

蒼月號稱共和軍是“以人為尚,以民為本”,廢除帝製,認為人人平等。但是在高鷲城裏,共和軍為了守下去,殺人取食,這樣的行為哪裏談得上“以人為尚”?其實我是想起了在蛇人營中時聽那個叫木昆的蛇人說什麽這世界原本是蛇人的天下,後來才被我們這種人類占據。如果真的被蛇人掌握了世界,那麽珍寶無數,關河險要,又有什麽用處?帝君在這種時候不想著大發內府勞軍犒師,隻想著轉移寶物,實在是本末倒置。

可是就算我的話,也沒人會當一回事吧。我有些茫然地看著那列車隊漸行漸遠,沿著山路蜿蜒而去。
第二十七章 重振旗鼓(簡介)



忠國碑落成,我帶著軍校生參加了由太子主持的祭典。祭典過後,我回到住處,意外地碰到了邵風觀。邵風觀將我的坐騎和佩刀還給我,還告訴我東平城被蛇人水攻攻破時的情景。那時甄以寧是為了救他而戰死的,也因為這一戰之責,邵風觀也被削職為民,開除出軍隊。我問邵風觀有什麽打算,他說以後準備開一個鏢行。

戰事越來越嚴峻。八月中旬,如意料中事,蛇人攻破了東陽城,城中的四萬守軍戰死了兩萬有餘,但蛇人也沒有太大的便宜,此役被殲不下五千。此時畢煒已回帝都,東陽城守軍主要由路恭行負責,他能有這樣的戰績,雖敗猶榮,還得到文侯嘉獎,餘部則繼續北退至北寧城。北寧城離京師隻有兩百裏,到了這兒,蛇人才真正近在眼前了。

邵風觀在南城開了一家規模不大的平寧鏢行。他的鏢行裏大多是他的舊部,其中就有諸葛中。諸葛中原先是東陽城中軍,官職已然不低,他居然也棄官不做,追隨邵風觀,實在讓我吃了一驚。因為戰亂,路上很不太平,邵風觀這家平寧鏢行倒是生意不錯。

九月七日,蛇人在北寧城下集結了四萬大軍。此時北寧城中也已聚集了六萬士兵。九月十日,蛇人對北寧城發動了第一次攻擊,方率軍百計守禦,但蛇人的攻勢極盛,到了九月十三日,蛇人將外城牆攻破了一個大洞,守軍退入內城。

北寧城的城池是雙層的,內城比外城還要高出一截。由於位於兩山夾口的天險,占了地勢之利,內城比外城更加堅固。而內城因為更窄,也更加易守難攻。蛇人攻破外城後,連續無休無止地強攻了十多天,仍然未能攻入內城。

此時,文侯所練成的第一批新軍一萬人終於整裝待發,吳萬齡已升為隨軍參謀,隨隊出發。

十月三日,畢煒率新軍抵達北寧城,初建功勳,與屠方攜手發起了反擊,將外城重新奪回。這一戰讓帝國上下為之一振,這個戰例也馬上傳到軍校,作為經典戰例向學生們傳授。不過,這一戰其實有些僥幸,因為屠方已頂住了蛇人排山倒海的攻擊,蛇人在外城補給不便,外城與內城之間又太過狹小,攻城器有不少無法使用,本已現出疲態。不過這次反擊也不能不說相當高明,北寧城的守軍近七萬之眾,調度極為嚴整,采用的層疊式進攻,第一波攻擊過後馬上退下,第二波接著攻擊。我曾經數次經過北寧城,知道以七萬人在那個狹窄的內城前後交錯前進是多麽困難,能達到這等調度營運,吳萬齡的功勞不小。

十月九日,帝君下詔嘉獎有功之臣,路恭行和畢煒都升上了副將軍,吳萬齡也因功得封校尉。隻有我仍在軍校當一個普通教席,什麽也沒有。

十月十三日,赴援句羅島的鄧滄瀾也傳來捷報。自倭人在大舉進犯句羅島以來,句羅王節節敗退,三月鄧滄瀾率五千人赴援,麵對的是一片殘破。倭人跨海來襲,已將句羅水軍盡數擊潰,句羅島三千裏山河淪陷了三分之二。鄧滄瀾與句羅王率殘軍入山抵抗,隻能勉強支撐。到九月,工部終於造成了第一批戰船,新軍中的水軍五千增援句羅島,此時倭人在句羅已有近十萬之眾,鄧滄瀾手頭隻有不足一萬的帝國軍和僅存三萬餘的句羅軍,正當岌岌可危之時,鄧滄瀾大膽行險,提拔了句羅本土青年將領李堯天。李堯天向鄧滄瀾上書後,鄧滄瀾大為讚賞,歎為天下奇才,立刻撥五千水軍給李堯天,兩人聯袂於十月一日率船隊從句羅西南港口出發,海上行軍八百裏,趁夜色向倭人的水寨發動奇襲。此時倭人水寨中有駐軍兩萬餘人,戰船七百多條,而鄧滄瀾的水軍一共隻有不到一萬,戰船五十餘艘。倭人根本沒料到已經是驚弓之鳥的句羅水師居然還敢勞師遠襲,全無防備,這一戰,倭人水寨被連根拔起,兩萬水軍隻逃出了七十七人,戰船也隻剩了兩艘,鄧滄瀾與李堯天大獲全勝。鄧滄瀾又派李堯天率五千水師截擊倭人海上來的援軍,自己率五千人棄舟登岸,沿途收留流亡,與留在岸上的倭人遊擊。

這個計劃的大膽,與李堯天的遠襲之議不相上下。當我聽到鄧滄瀾傳來的報告時,先是大吃一驚,繼而又暗暗稱絕。鄧滄瀾這人智勇雙全,膽識謀略俱佳,比邵風觀更勝一籌,也怪不得文侯如此器重他,讓他獨擋一麵,遠赴句羅。相比較而言,雖然年紀相差不多,我已遠遠落在他們後麵了。

十一月三日,鄧滄瀾又傳捷報,李堯天率五千人在句羅島東南端海上與倭人的兩萬援軍決戰,海上火攻,大破倭人船隊,殺得海上漂滿浮屍,倭人殘軍隻得倉皇退回倭島本土。而此時鄧滄瀾牽著岸上的倭人連續苦戰,因為收留逃散的殘兵,此時他的部隊擴充到了一萬有餘。倭人因為失去海上的補給,句羅島民眾又實行堅壁清野,追著鄧滄瀾轉了幾個圈,被拖得精疲力盡。十一月四日,鄧滄瀾在句羅島金持山設伏,以一萬對三萬,一舉擊破倭人,斬首七千。此戰過後,倭人再不敢窮追鄧滄瀾,隻能退入城中龜守。到了這時,句羅島的戰事已經全麵扭轉,下麵就該是反擊了。

句羅島上的戰事,勝利已指日可待。可是與鄧滄瀾取得的戰績相反,北寧城日益陷入困境。

蛇人畢竟不同於島夷。屠方、畢煒、路恭行三人雖然善戰,但是蛇人的攻擊一波接一波,要斬殺一個蛇人,平均總要付出三到四個帝國軍的代價。而帝國此時實在太缺少兵員了。雪上加霜的是,此時西北方的狄人也突然發動了叛亂,將鎮守西北邊陲的青月公牽製住,同時,一旦風平浪靜的天水省也突然遭遇蛇人突襲。

         ※       ※       ※

這個當然不是原本,不過二十七章的情節大致在這裏了。以下到三十章都隻會這麽發,三十一章開始再恢複正常。

現在寫得比較快,每周能寫一萬字,自己也實在有點吃驚。飄風不終日,這樣的速度一定不能持久,隻是希望能在今年裏完成,給台灣的出版商交稿,也隻能這麽寫下去了。

寫作這碗飯真他媽不是人吃的,還好我用不著靠寫字吃飯。現在也實在明白小椴小朋友的苦衷了。能賣好點,當然賣好點。
第二十八章 深穀斷魂(片段)



簡介

十一月十四日,楚休紅突然接到文侯召見,說要他重新率領前鋒營,向符敦城進發。名義上是因為天水省出現了蛇人的先頭部隊,事實上卻是西府軍的副都督陶守拙向文侯秘密告發都督周諾有不臣之心。此時前鋒營還有一千人左右,楚休紅重掌兵權,恢複了下將軍之職,前鋒營的編製也產生變成,分成了兩個營,一營驍騎是曹聞道,二營驍騎是錢文義,以前另兩個統領邢鐵風和楊易因戰功得到升遷,轉隸蒲安禮。錢文義出身於平民,沒有後台,又出賣過楚休紅,很不自在。

這一支部隊進入符敦城,路上受到李湍的舊將曾望穀伏擊。楚休紅在追擊時,終於發現了曾望穀的秘密。本來他可以將曾殺死,但還是放了一馬。到符敦城後,發現周諾的確有不臣之心,而當初周諾曾真心幫助過楚休紅,反是陶守拙曾設計陷害過楚休紅。周諾利用這層關係,想拉攏楚休紅,楚休紅內心產生搖擺。

這時蛇人終於大舉向符敦城進攻。楚休紅與陶守拙在危難中盡釋前嫌,設奇計擊敗了蛇人的進攻。而這時,周諾終於動手了。

         ※       ※       ※

……

曹聞道正在火堆邊烤著一個饅頭,聞聲一躍而起,叫道:“出什麽事了?”

我道:“我過去看看,你在這兒,小心點。”

聽聲音,並不如何驚惶,隻怕也沒有大礙。我翻身跳上馬背,到了隊伍中間,喝道:“有什麽事?”

一個百夫長過來行了一禮道:“統領,有幾個流民突然冒出來討東西吃。”

我這才注意到火堆邊坐著三個衣衫襤褸的人,正狼吞虎咽地吃著東西,錢文義正坐在他們邊上。我跳下馬走過去,道:“喂,你們是哪兒來的?”

那三個人是兩男一女,一老二少三個,一個男的有四十多歲,那個女子有十八九歲,另一個少年看去隻得十五六歲,大概是一家三口。聽得我的話,三個人一下都站起來,跪在我跟前道:“將軍,我們是從成昧省逃出來的難民,這是我的兒子跟女兒,我們三天沒吃飯了,請將軍發發慈悲吧。”

中西五省中,成昧省的韁域最有點怪,緊貼著天水省,呈一個長條形,南北相距數千裏,而東西最窄處卻隻有兩百多裏。這是因為成昧省依山而設,夾在兩條大山脈當中,那兩大山脈山峰林立,路途艱難,全省除了北部交通還算便利,其餘地方都是一片蠻荒。成昧省的首府石虎城倒是十二名城中的大城了,全省人口約一百二十萬,倒有一百多萬聚居於北部。帝國十九行省中,一省中南北差異最大的,就和算成昧省。成昧省南部還在天水省以南,大概也已落入了蛇人的掌握,這兩個人要是從成昧省逃出來的,倒是和我以前逃出高鷲城時走的同一條路。

我看了看他們,那個少年雖然跪在地上,仍在狼吞虎咽,那個少女卻是態度詳和。一看到她,我心頭不覺一動,她的眼神略微有些熟識的感覺,但又說不上來。她的相貌長得頗為端正,一對大眼睛顧盼有神,很有神采,帶著點羞澀,因為身上的衣服卻已經破得不成樣子,肩頭露出一塊雪白的肌膚,邊上很有些士卒在偷偷看著她。一看到她,我心頭象是被重重一擊,歎了口氣,對那百夫長道:“拿三件衣服來,再拿點幹糧來。”

那百夫長拿了三件衣服。軍中也隻有些軍便服,我把東西給他們道:“實在抱歉,我們的腳力不能給你們,好在帝都已經不遠了,你們再走十來天準能趕到。”

從成昧一直到這兒,路途也實在夠艱難的。那個男人接過東西,眼裏突然流下了淚水,磕了個頭道:“多謝將軍,多謝將軍。”

我歎了口氣,道:“你們今天就歇在這兒吧。”

那人道:“將軍,你們有軍務在身,我們不敢打擾,能討點東西吃已是萬幸了。文美,文華,來,給將國磕個頭。”

他千恩萬謝地領著兩個少年人走了。我看著他們的背影,正自沉思,耳邊突然響起了錢文義的聲音:“楚將軍,為什麽放他們走?”

他這還是第一次和我說話。他說得很輕,我也輕聲道:“不論是真是假,他們餓了幾天總是事實。”

錢文義吃了一驚,道:“楚將軍,原來你也看出來了。”

我笑了笑道:“不錯。這男人的右手食指和拇指指肚上長著老繭,那是經常拉弓的人形成的。那個少女衣服破舊,按理他拿著衣服後第一件事便是給她披上,他卻沒有。而衣服這麽破法,照理身上該很髒了,可是他們露出的皮膚卻並沒有遭日曬的痕跡,所以這身破衣服恐怕是臨時換上去的。”

錢文義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我跳上馬,道:“讓弟兄們加緊戒備,千萬不能大意。在這一段路上有一個李湍的舊將曾望穀聚眾出沒,得防著他向我們下手。”

我正要打馬回去,錢文義突然又道:“楚將軍,既然你看出他們的破綻,為什麽不留下他們?”

我歎了口氣道:“萬一我是看錯了呢?唉,隻消不出亂子,隨他們去吧。”

我急著回去讓曹聞道也加緊戒備。騎在馬上,我又有些迷惘。真如我對錢文義說的那樣麽?其實,是因為看到她的眼神,讓我想起了一個人吧?

我的心裏又是一陣抽搐,湧起一絲痛楚。淡黃的衣裳,雪白的手指,玉珠般的琵琶聲。那個人,今生今世,我是再也看不到了吧?我抬起頭,讓眼裏的一絲淚水流回眼角,可是心頭的痛楚,卻總是無法抹去。

這一晚並沒有異樣,也許是我多心了。但我仍然不敢大意,讓全軍加倍小心。又走了兩天,便到了鬼嘯林。

曾望穀的人慣於用箭攻擊,如果他在鬼嘯林裏向發動突襲,那也是件難辦的事。在鬼嘯林外,我讓全軍先停下來休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開拔,準備一鼓作氣,花一天時間穿過鬼嘯林。曾望穀手下隻有百人上下,實力遠在前鋒營之下,倒也不必太過擔心。

進入鬼嘯林時,曹聞道與我並馬而行,一邊走,一邊打量著周圍,咋舌道:“這地方真是陰森,若是有人聚集在此,真不好對付。”

我道:“正是。讓諸軍千萬小心,曾望穀人數雖少,但進退如風,不能小看,讓前軍注意探路,以防他們在路上挖陷坑。”

當初諸軍聽說曾望穀隻有百餘人,大多不以為意。如果是正麵交鋒,曾望穀那支鬼軍自然根本不在話下,但曾望穀肯定不會正麵與我軍交鋒的。

現在已進入鬼嘯林深處了,隻聽得四周風聲如鬼魅夜哭,不絕如縷。鬼嘯林方圓二百裏,要在一天裏穿過也不是很容易。此時已近正午,但鬼嘯林裏樹木參天,雖然已是冬日,還是有許多樹葉不曾落掉,裏麵仍然暗無天日。曹聞道拍馬上前,大聲喝道:“丁孝,小心了。”

丁孝是曹聞道麾下擔任先行的百夫長。他原先也是陸經漁部下,為人精幹,頗為得力。他回過頭道:“遵命。”

他剛說完,突然從西側傳來了一陣鑼響。這一陣鑼突如其來,我的耳朵也被震得“嗡嗡”作響,飛羽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響動驚得人立起來。我勒住韁繩,喝道:“全軍下馬,準備迎戰,防備東麵!”

曾望穀終於襲來了!沒想到他這一百來人居然還真敢來犯,雖然我一直在防著他,但真來了時倒有點詫異。他這也是故技重旗,在鬼嘯林裏,馬匹不能發力奔馳,他把我們的馬一驚之後,馬上就會放箭。兩邊樹木參天,樹葉雖然落了許多,但仍很繁茂,有人躲在樹上的話也看不到。曾望穀盤踞鬼嘯林已久,對於在林中偷襲,一定也很熟了,他慣用的伎倆也是如此,先驚我們的馬,然後一陣箭,當我們閃到另一邊後,又從路的另一邊發動埋伏,這樣來打亂我們的陣腳。上一次他襲擊西府軍的貢使團,所用策略正是如此。

我翻身跳下馬來,將飛羽拉到車邊,盯著路的東麵。也這是這時,從東邊又射下了陣箭雨,但我們已有準備,這陣箭多半被打落了。我提著槍撥掉了一枝射向飛羽的箭,從路西邊突然又響起了一陣鑼聲,飛下來的箭矢登時稀了。曹聞道提著槍過來道:“楚將軍,他們要逃,我去取這個曾望穀的首級吧。”

我看了看周圍,諸軍因為聽我說起過曾望穀慣用的手段,這一番偷襲並沒能打亂陣形,而且有大多數人因為聽我說曾望穀的鬼軍慣用箭矢攻擊,身上都穿著戰甲,受傷的人很少,陣亡的大概一個都沒有。我道:“好,你點兩百個人,我們一塊兒去,借這個機會將曾望穀斬了,讓這條路太平些。”

曹聞道露出一絲笑意,叫道:“遵命。”

曾望穀偷襲我們,多半是想搶奪一些糧草,因此他的攻擊準不會持久,一擊不中,便已有退意。既然他敢來偷襲,總不能讓他舒舒服服地全身而退,起碼也要讓他付出些代價,讓他來得容易去得難。曹聞道求戰心切,我心頭也湧起了一股鬥誌。

交待了丁孝幾句,讓他和錢文義暫時統領餘眾,我提著槍,帶著曹聞道他們向東邊追了下去。

曾望穀的人是在樹梢上行動的,再靈活也不及我們在地上行動那麽靈便。我看著那些樹葉一陣陣地抖動,不時有樹葉落下,那是他們在移動時碰下來的。正跑動著,曹聞道從背上取下了長弓,喝道:“給我下來!”

他的弓術不見得如何高明,但在跑動中也能開弓,倒也算難能可貴。隨著弓弦一響,一個人慘叫一聲,從樹上落了下來。前鋒營中發出了一聲歡呼,帶著弓箭的士兵紛紛開弓放箭。雖然看不清樹上的情形,但是射上去的箭很是密集,又有十來個人中箭落了下來。那些樹都有數丈高,有些中箭的並不是致命傷,但摔下來也摔他個半死。

曾望穀的人狂奔了一陣,到了這時氣息一滯,停了一下。也隻是停了這一下,終於被我們反擊得手了。我知道曾望穀吃了這個虧,接下來肯定會還擊,盯著上麵。可是沒想到他們隻是停了一停,馬上又向前奔去,卻沒有還擊。

曹聞道又搭上一支箭,嘴裏罵罵咧咧地道:“他媽的,再吃我一箭。”他弓開如滿月,一箭射去,“刷”一聲,一些樹葉被劈落,但這回想必沒能射中人了。他正待再射,一支箭鑽出樹葉,向他當頭射到。這一箭來得很快,我心中一急,一把抽刀百辟刀,叫道:“當心!”左手的槍往地上一撐,借力躍起,一刀砍向那支箭。“嚓”一聲,那支箭被我砍成兩半,也不知飛到哪裏去了。曹聞道的臉也有些發白,罵道:“混帳東西!”手中那支箭也搭上了弓,對準方才這一箭的來路射去,但這一箭射出後也沒有什麽動靜,想必又落空了。

我看了看周圍,前鋒營的士卒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了,隻有十來個受了輕傷,而地上落下來的那些曾望穀鬼軍也有十幾個,大多摔得人事不知。那些人穿著綠色的衣服,怪不得躲在樹葉間我們不太看不出來。我拍了拍腰間,卻摸了個空,才想起那柄手弩我放在了車裏沒帶出來。曾望穀這次偷襲得不償失,折損甚大,我正想讓眾人不要追了,曹聞道突然怪叫道:“他們下地來了!”

前麵大約百餘步遠,有一些人落下地來。曹聞道已叫道:“弟兄們,把這幫人的首級全斬下來!”他把弓往身後一背,率先衝了下去,我正待攔住他,但哪裏還來得及,一些士兵們已跟著他飛快地衝了下去。跳下地來逃走的大約有四五十個,一個個身著綠衣,也沒有軟甲,動手的話根本不會是我們的對手,曹聞道準是覺得那是手到擒來的事了。

我讓十幾個人留在這裏,將躺在地上的那些鬼軍綁起來,生怕曹聞道會墮入曾望穀的圈套,趕緊帶著剩下的人追了下去。不過曾望穀的人數不多,又兵分兩路,這一路多半也就這麽點人,恐怕也想不出什麽樣圈套來。隻是不知曾望穀是不是在這批人中,如果真能提著他的人頭到符敦城,倒可在西府軍麵前立威。

曾望穀的人下地後跑得更快,前鋒營的人因為穿著戰甲,跑得費力,倒有些越追越遠了。不過前鋒營諸人全是從戰場上衝出來的,訓練有素,平時練兵有一項就是著甲行軍,因此仍是咬得很緊,保持著兩三百步的距離。可這麽追下去,多半要追丟的,我正要讓曹聞道停下來,前麵突然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大塊空地。

那是個山穀,遠遠地望去,裏麵有些房屋,想必是曾望穀的巢穴。我心中一喜,但隱隱又覺得有些不對。他們將我們引到這裏來,難道真會有什麽埋伏麽?兵法有雲:“深穀山林,慎勿輕入”,那也是這個道理。曹聞道也停了下來,正在大叫著道:“你們這群畜生,有種就來與老子鬥一鬥!”但他也不敢輕易追進去。他雖然粗魯得很,但人倒不莽撞。
第二十九章 穴地攻城(片段)



在溫泉洗淨了,換了一身幹淨衣服,人也覺得神清氣爽。天將黃昏,周諾派來的馬車已停在來儀館門外。坐了車來到周諾的都督府,裏麵已是燈火通明。我和曹聞道、錢文義跳下馬車,一個傳話的高聲道:“前鋒營統製楚將軍,前鋒營驍騎曹將軍、錢將軍到。”這人聲音雖響,卻很清亮,一點也沒有聲嘶力竭之感。

裏麵已經坐了不少西府軍中的中高級將領,我一走進去,周諾率先站了起來,象接到命令一樣,其餘人全都齊刷刷地站起,周諾道:“楚將軍,請這邊坐。”

他給我留的是上座。我向他行了一禮道:“周都督,您太客氣了。”

周諾笑道:“楚將軍是欽使,又率軍來援,我西府軍感恩不盡。來,今晚我們不醉無歸。”

天水省的酒與別處也沒什麽不同。由於天水省土地相當肥沃,糧草出產甚多,到現在仍可以釀不少酒。隻是和高鷲城出產的木穀子酒相比,天水省的酒因為是糧食釀的,要濃厚許多,我喝了一杯便覺得身上發熱。這是周諾拍了拍手道:“有酒無樂,不成歡宴,來人,讓樂舞隊上來。”

我隻道周諾叫上來的也是一批女樂,誰知門開處,進來的卻是一些身著銅甲,手持槍盾的士兵。這些士兵個個都長得一般高矮,身上的銅甲也磨得金光耀眼,看上去並不是實用的甲胄,唯一不同的是盔纓分黑白二色。正在詫異,周諾對我道:“楚將軍,天水省地處偏遠,我輩又是行伍中人,不敢縱情聲色,這舞隊乃是從軍中操練之法變出,以示歡宴猶不忘練兵之意,楚將軍見笑了。”

一邊的樂隊用的已不是絲竹了,一個光著膀子的漢子擊了三通鼓,那些銅甲士兵應節起舞,互相擊刺。他們的手法相當熟練,雖然並不實用,但看著明晃晃的刀槍你來我往,看得人也有些心驚。這等舞蹈帶著殺伐之氣,與帝都流行的那等女樂淫靡之舞完全不同,我略微有些酒意,也不由被這等金戈鐵馬的氣勢一振,放下酒杯看著。

他們人數不多,步法則隨著鼓點變幻,雖然隻有二十來人,酒席當中這塊空地也不大,但這舞隊交錯穿插,變幻隊形,夷猶如意,隱隱地似與兵法偶合。如果不是他們的動作太過整齊劃一,幾乎可用在戰陣上了。我偷偷看了一眼周諾,卻見周諾捋著短髯,臉上極是得意。

陶守拙湊過來小聲道:“楚將軍,這是八陣舞,乃是周都督與幕府中諸參謀變化古法而來的。”

他說得很平靜,好象隻是順口一說,但語氣卻有些奇怪。我看了他一眼,他已經坐正在自己位子上了,但是我心頭卻仍是大不平靜。周諾如果僅僅是為了編一個舞蹈,他會花這麽大力氣去與諸參謀變化古法麽?陶守拙話中的言外之意,那是說這八陣舞除去了舞蹈的動作,其實是可以用在戰陣上吧。周諾厲兵秣馬,枕戈待旦,連樂舞也改成軍列,也許,真和陶守拙密報的一樣,有了不臣之心。隻是這種陣勢實在有些太過花哨,恐怕不會很實用。

我看了看另一邊的周諾,周諾仍是帶著得意的神情。這支樂舞隊訓練得已經極為純熟了,他們刀來槍往,揮盾阻格,腳下又忽進忽退,動作雖快,身形卻全無滯澀,連衣服都不碰一碰。周諾見我看向他,得意地道:“楚將軍,你看這八陣舞如何?這八陣隨時可以變幻,一年前我在符敦城一幢古屋的壁畫上見到,經過斟酌,編成了這個八陣圖。”

我笑了笑道:“不知這八陣圖是否可用到實戰?”

我說這話已帶有試探之意,周諾並沒發現我用意,他將酒杯放案上一敦,笑道:“楚將軍果然神目如電,我變化八陣圖,本意正是要用到戰陣上,編成樂舞實是為了讓人看得清楚些,楚將軍你看。”

他拍了拍手,那舞隊一下按盔纓分成了黑白兩組,黑組圍成一個圓陣,白組則排成了軍中慣用的衝鋒陣模樣,隨著大鼓一擊,那圍成衝鋒陣模樣的白組象一柄尖刀般衝了過去,直插入圓陣中。這圓陣約略有些象常用的方圓陣,但是靈活性卻不可同日而語,衝鋒陣一進來,圓陣中突然疾分疾合,每衝進一個白纓武士,圓陣便象磨盤一樣轉動,兩隊雖然人數相同,但是圓陣隱隱卻有包羅萬象,無窮無盡的氣象,白纓武士的陣形登時被絞得七零八落,一個個被推出陣形。隨著圓陣的絞動,還在慢慢向前,隻不過短短一瞬,白纓武士象是被圓陣吞沒過一次一樣。

我吃一驚,邊上曹聞道卻已“咦”了一聲,一下站了起來,周諾笑道:“楚將軍,你以為如何?”

我已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了。這八陣圖竟然神奇至斯,實在是沒想到。用於實戰,自然不會象這舞隊那樣指揮如意,但隻要有一萬人保持陣型,要擋住一萬個蛇人也不在話下,以前軍中所用陣法,其實都相當簡單,特別是衝鋒時,陣形馬上會亂,陣法更多是用在駐營上。以前在南征軍中,我曾與金千石、吳萬齡在龍鱗軍中訓練過堅壁陣,但堅壁陣防禦雖強,卻不利進攻,而且訓練極為困難,我們日夜操練,堅壁陣仍未能發揮應有的作用。有時想想,堅壁陣實在有些得不償失,要真練成了堅壁陣所要求的那等本領,不用陣法也足以自保了。而這八陣圖雖然變化繁複,但隻是變化隊形,並不要求單兵之間默契無間,比練堅壁陣已是容易多了,這已與過去的陣法完全不一樣,可說是一種完全新穎的陣勢了。

怪不得周諾要有不臣之心,天水省道路崎嶇,易守難攻,他們又有了這種神奇的陣法,如此又值蛇人大舉進攻,獨立後帝國根本派不出軍隊來平叛。即使派出來了,起碼也得十萬以上的人才可以與西府軍一戰,在如今形勢下,這根本不可能。

周諾又道:“楚將軍,你若對這八陣圖感興趣,宴後我讓人送上一本副冊,楚將軍幫我看看陣中有何可以改進的地方。”

我大為感動,一時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真的麽?楚休紅多謝都督。”我對陶守拙的印象原本不好,周諾豪邁爽朗,又文武俱備,卻讓我大為心折,他竟然要把八陣圖傳給我,那多半並無不臣之心了,此時我已有七八成不信陶守拙的話。

周諾笑道:“大敵當前,自當上下齊心,共赴國難。這八陣圖雖未完備,但上次蛇人攻來,已然建功,還望能在楚將軍手下發揚光大,一放異彩。”

我吃了一驚,道:“周都督,你是說……你是說先前曾與蛇人野戰?”

周諾道:“不錯。那一路蛇人大概有兩千餘,我將穀寧與夜摩天兩路軍布在城外的摩天峪,以兩個八陣圖夾擊,那些妖獸抵擋不住兩位將軍的猛攻,丟盔卸甲逃竄,哈哈。”

他說到穀寧和夜摩天時,兩人一下站起,向周諾行了一禮道:“那是都督指揮有方,末將豈改冒功。”

是兩千蛇人啊,而且也占了地形之利。不知為什麽,我倒是鬆了口氣。可他們能以兩萬對兩千取得大勝,自己損失不大,這也是極為了不起的事了,帝國軍能有這樣戰績的,隻有先前畢煒反攻北寧城時才能相比。而北寧城進行的仍是守城戰,真正野戰而能取勝的,周諾還是第一次。

也許,也正因為周諾此戰取勝,所以使得他野心空前膨脹,以為帝國軍是不堪一擊,才有自立為王的意思。可是他對我卻相當誠懇,連自己苦心編成的八陣圖也要傳給我,又不象是對帝國心懷忌心的樣子,那到底是怎麽回事?

酒宴結束後,周諾送我到了大門口。雖然我也注意讓自己不要貪杯,然而頭還是有些暈乎乎的。回到來儀館,我隻覺頭昏眼花,隻想倒頭就睡,卻摸到懷裏的那本《八陣圖譜》,我取出來就著燭火想看一看,但是眼前看出來的字都一個個不成樣子。

真的喝醉了。我苦笑著,把書放進懷裏。以前我懷裏總放著《勝兵策》和《道德心經》,那兩本都是羊皮書,這本《八陣圖譜》卻是用夜摩大武說起過的繭紙抄的,比那兩本要薄好多,放在懷裏仍不覺得多。我拉了拉門邊的喚人鈴,叫人弄點冷水來,我想洗把臉清醒一下。

正坐在桌前發呆,門上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我隻道是送冷水的來了,道:“進來吧。”

門開了,進來的卻並不是來儀館的下人,居然是錢文義。他喝酒不多,沒象我一樣被灌了許多,仍是很清醒。我見是他,吃了一驚道:“錢兄,你怎麽來了?”心裏卻有點不安。

錢文義走到我跟前,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本來沒臉見你,但有件事我不得不說。”

我舒了口氣。本來我還擔心他是鋌而走險,要來找我的晦氣。我道:“什麽事?你說吧。”

“周都督將我們安排在此處,全軍弟兄卻到了軍營,這是何意?”

我道:“這來儀館沒那麽多空房啊。”

錢文義搖了搖頭道:“以前你帶前鋒營時,身先士卒,與士卒同甘共苦,因此能得全軍弟兄死力。如今我們養尊處優,全軍弟兄住在軍營中,縱然他們不多想,也要與我們隔了一層。兵法有雲,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軍心如一,方能百戰百勝。楚將軍,這話我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他的話象兜頭一盆冷水,我的酒意也一下清醒了。我的確也沒想到這些,本來覺得前鋒營多半不會多想,但他說的也是在理。我點了點頭道:“正是。明天我就向周都諾告謝,我們還是住到軍營裏去。”

錢文義臉上一下露出喜色,向我又行了個大禮道:“楚將軍,當年我們分屬同屬,如今你是我上司,本來我不該這般無禮。但楚將軍,古人有雲,富貴最能磨人意誌,實在不能……”

他下麵沒說,但我也知道他說的多半不該被安逸銷磨意誌之類的話。我道:“錢兄,你說得極是,多謝逆耳相勸。”

以前名詩人閔維丘有一首在軍中傳頌一時的詩,結尾是“封侯將軍事,戰士半死生。頭顱輕一擲,空有國殤名”四句。因為這首詩,當時武侯大發雷霆,說他挑撥軍心,差點要把他斬了,虧得文侯說情,才算不追究,後來江妃把他流放關外,這首詩也未必不是賈禍之由。這四句詩我在當兵卒時很有同感,一場大戰,戰士出生入死,但是戰後,加官晉爵的全是各級將領,雖然也有士卒提升為軍官的,可更多的士兵死在沙場上,連名字也留不下來。可是現在我自己當了將軍,卻似乎已把這些話都忘了。我不禁一陣羞愧。

錢文義大概也覺得不好說得太過份,道:“那我歇息了,明天我們都回去。不知曹將軍的意思……”

我打斷他道:“曹聞道我會跟他說的。”曹聞道雖然很樂於住在這兒,但我想跟他說明這個道理,他一定也會聽。

錢文義道:“那就好,楚將軍恕我無禮打攪。”他又行了一禮,突然象想起什麽,小聲道:“楚將軍,我們真的是要來增援西府軍麽?”

前鋒營出發,這次名義上是下詔升西府軍將領之職,再就是增援。我心裏動了一下,道:“是啊,怎麽了?”

“我們不到一千人,與五萬人的西府軍比起來,力量微不足道。我有些奇怪,當北寧城危機未除時,文侯大人怎麽會輕重不分的。”

我心頭一凜,也不好多說,道:“大人自有道理。你去歇息吧,明天早點出門。”

這時送冷水來的下人也進來了,我讓他把銅盆放在桌上,關上門,把臉探進水裏。天有些冷了,這水都有點刺骨的寒意,但也讓我餘酲盡消。的確,錢文義也看得出這次我們的目的有點不明不白,以周諾這樣一個大都督會看不出來?而文侯難道也想不出當中的不合情理麽?

我把頭探出水盆,擦幹了臉。突然,象腦中劃過一道閃電,我一下呆住了。

文侯並非不知道周諾會看出這事的古怪,而是他故意這樣安排的。周諾有不臣之心,隻是陶守拙的一麵之辭,未必不會另有內情,如果一下派了一支上萬人的大軍過來,周諾沒有異心還好,一旦真有異心,那反而會激得他提早生變。隻派我這一千人過來,一方麵是警告一下周諾,讓他知道自己的動作並非瞞得滴水不漏,另一方麵也是當萬一真個有變,我可以對他有所牽製。而周諾一定也已覺察到文侯的用意,所以他對我大加籠絡。也許,他是想把我拉到他那一邊去。

隻是,周諾知不知道告密的是陶守拙?

我擦幹了臉,剛把毛巾放回盆裏,突然感到一陣寒意。

有人!

在戰場上經曆得多了,如果有人在我身後,我不用看也能知道。我猛地一彎腰,左手在地上一按,人幾乎貼著地板翻了個身,就在這一翻身間,右手已拔出了腰間的百辟刀來。

“嗤”一聲,當我剛伏下時,有個東西從我身上飛了過去,釘在床柱上。隻是很奇怪,這東西離我很遠,我就算站著不動也打不中我的,難道這刺客的本事這麽糟糕麽?

我提刀站了起來,衝到身後的窗邊,一把推開了。窗外什麽都沒有,一輪寒月掛在天際,被天空中的霧氣籠得朦朦朧朧。天水省多雨多霧,現在就算不是雨季,霧氣仍是很重。

那到底是什麽意思?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關上窗,正有些擔心,猛然看見剛才那人扔出的那東西。那是把飛鏢,上麵綁著一塊小小的羊皮紙。我吃了一驚,拔了下來,卻見羊皮紙上寫著幾個字:“白帝祠”。

         ※       ※       ※

天一亮,我馬上向周諾告謝,並說明我們要住回軍營中去。周諾倒是一怔,可能想不通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其實因為昨天的事,我也有些害怕單獨住在來儀館了。在那兒雖然住得好,吃得好,但是並沒有照應,實在放不下心。

和曹聞道、錢文義回到軍營,他們正在操練。我安置好後,把那本《八陣圖譜》交給曹聞道,讓他先操練全軍,自己跳上飛羽,說是去看看符敦城的形勢。

昨天那張羊皮紙多半是陶守拙派人送來的吧,但我絕對不敢大意。問了問土人,聽說白帝祠居然是在城西江邊,離城有二裏多地。軍營是在城北,得大半天時間。

我不知道白帝祠裏會有什麽,在那種偏僻之地,可不能大意,還好我早有準備,外衣裏穿了軟甲,薛文亦給我的手弩也掛在腰上。到達白帝祠時,已是中午了。天水省大多日子不雨也是陰天,今天倒是難得的晴天,遠遠的已看到江邊有一幢石屋。這石屋也已很破敗了,不知有多少年,雖然名為“白帝祠”,那些石頭卻都是黑的,從石縫裏鑽出的藤草已將牆壁大多掩沒了。

到了白帝祠前,隻見門口拴了幾匹馬,這裏周圍是一片江灘,一覽無餘,不會有重兵埋伏。我把馬拴好了,剛走上石階,還沒到台上,已聽得有個人笑道:“楚將軍你來了。”

那正是陶守拙的聲音。他已迎了出來,身後跟著兩個隨從。裏麵有一張石桌,上麵放著些酒菜,可我對他仍有些戒心,臉上卻沒露出來,坐下後隻是道:“陶都督,不知叫我來此,有何吩咐?”

陶守拙垂下頭,深深地歎了口氣道:“楚將軍,上回你來時,陶某一時昏了頭,做下錯事,此後追悔莫及。”

他說的就是把她們當成貢品送給帝君的事。我心頭一陣氣苦,板著臉道:“這已是舊事了,陶都督不必多提。”

陶守拙道:“陶某此後一直想彌補這過錯,聽得楚將軍前來,心裏說不出的歡喜。楚將軍正當妙齡,又英勇無敵,來人。”他拍了拍手,從屋後嫋嫋婷婷地走出了一個年輕的女子。一看到她,我幾乎要叫出聲來。

那是個穿著黃衫的女子,懷裏還抱著一麵琵琶。乍一看到,我幾乎要失聲叫出來,還以後時光倒流,重又回到了當初武侯營中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了。但仔細一看,那個女子眉目間雖然與她有些近似,畢竟大有不同,這個女子更多幾分豔麗,卻少了幾分清秀。

我愕道:“陶都督,這是何意。”

“陶某為補前愆,故特地為將軍物色了一個女樂,以娛閑情,請楚將軍笑納。”

我沒想到他居然想的這麽個主意,一時說不出話來。這個女子走上前來行了一禮,坐在一張石凳上,陶守拙笑道:“這位小姐是樂坊琵琶聖手蕭心玉,色藝雙絕,一手琵琶更是妙絕天下。玉小姐,請你為楚將軍清歌一曲可好?”

蕭心玉抿嘴一笑,在琵琶上調了下音,低低唱了起來:

 “君去桃花遍鄧林,君來桃樹已無陰。隻餘惆悵滿遙岑。
    襟袖漫沾燈下淚,琵琶猶弄別時音。薄情人早負前心。”

她的聲音嬌脆柔美,極是動聽,象是心頭被重重地撥了一下,我隻覺眼眶裏也有些濕了。是薄情人負心麽?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薄情人,但是僅僅這一年而已,世界變得太多,我也已經變得太多了。

陶守拙打斷了我的思緒,笑道:“妙哉妙哉,真是清歌一曲應難盡,恐到盡時人斷腸。”

我心頭刀絞一樣地疼,強笑道:“的是妙曲。”

陶守拙道:“得聆如此妙曲,當浮一大白。楚將軍,來,幹一杯。”

我端起酒一飲而盡,隻覺酒味苦澀,幾乎難以下咽,不過,那可是隻是我的錯覺。陶守拙笑道:“壯哉,壯哉。楚將軍是天下少有的勇士,酒量也如此灑脫,真令人佩服。”

陶守拙慣會甜言蜜語,我也知道的,但他這麽客氣,我也不能總拉著個臉。我道:“多謝陶都督美意,隻是末將身在軍中,隻能辜負陶都督美意了。”

陶守拙道:“楚將軍是怕旁人閑話吧?不妨,我已在城中僻靜處為楚將軍買了一處住宅,也有下人在那裏打理,楚將軍有空便可去那兒走走。”

我放下杯子道:“陶都督,我們還是開門見山吧。不知陶都督究竟有何吩咐?”
第三十章 龍戰於野(片段)



蛇人再次攻來已是第二天了。這兩天裏,雖然仍然沒有發生直接戰事,但是每個人心裏都象壓了一塊巨石,沉重之極。

正如陶百狐所預料的,蛇人遊過押龍河,在東門外的灘塗登岸,便開始挖掘地道。蛇人的堅忍實在令人驚歎,它們就住在河邊,水裏來泥裏去,一個個仍然毫無懈怠之意。灘塗上長滿了蘆葦,我們時常可以看到有蘆葦倒伏下去,那就是蛇人已掘到那兒了。東門外有數裏方圓的灘塗,蛇人是在離城一裏左右開挖,每天大約可以掘進十幾丈,照這麽算法,十來天便能掘到牆根。而蛇人又不斷增兵,在南門外駐下了營,看樣子隻要一挖到城下,這支蛇人軍就會大舉攻城。按蛇人的故技,它們一定還有伏兵隱藏在山林中,到時三麵俱有蛇人攻來,城中還能守到幾日?

周諾分了夜摩天和盛昌麾下各五千人來守東門,我也請令前來助守。現在我滿腦子都是蛇人的事,看來周諾也因此把起兵的事押後了。

如果蛇人掘破城牆,東門守軍便是首先要麵對蛇人。我曾想過再做些火藥來對付蛇人,但是符敦城裏雖然有好幾家法統的觀,卻都屬於清虛吐納派,全然不曉硫磺為何物。

天氣陰沉沉的,吹來的風也有寒意。太陽被雲霧遮住,照在身上也沒一絲暖意,遠處的河邊時而有東西翻出巨大的水花,那是鼉龍在泥水裏翻滾。蛇人很小心地不招惹鼉龍,鼉龍也象跟它們合謀一樣躲得遠遠的,這塊我們視若畏途的灘塗對於蛇人來說居然很是平靜。而蛇人在泥水比平地上更靈活,行動很快,就算我們孤注一擲殺出去,也絕無半點勝算。我倚在牆頭看著下麵,心中焦慮越來越甚,現在大概可以不必顧慮周諾謀反之事,但眼前的蛇人更是一場大難,將蛇人打退後,隻怕我們又失去了製住周諾的機會。現在進退兩難,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正在城牆上胡思亂想,有人走到我身邊,我見是錢文義,笑了笑道:“錢將軍,現在軍心如何?”自從那天他告誡我不要耽於安逸,我與他之間緩和了許多,不象剛出發時不交一言的樣子了,但他仍是心情重重,整天也不知想些什麽,我讓他多注意周諾動向。雖然他不太可能現在舉旗造反,仍然不可不防。比起老是喜怒形於色的曹聞道,錢文義要深沉得太多了,不然隻怕被周諾看出破綻。

錢文義看了看四周,小聲道:“楚將軍,周都督現在整天督師操練,察看軍情,尚無異動。”

“現在他要是造反,等如自尋死路,要謀反也是渡過這危機的事了。”說到這兒,我都覺得有些可笑。如果蛇人再晚兩天,符敦城說不定已經陷入大亂,它們根本不必那麽費事便能攻下城池。可能,冥冥中天數不絕帝國。世上的事,誰也說不清前因後果究竟如何。

錢文義看了看城下,皺起眉道:“今日蛇人好象又掘進了十來丈。我們一味株守城中,坐視蛇人行動,那終不是個辦法。”

我歎道:“我也知道那不是個辦法,可是現在也實在想不出什麽主意。”

敵方掘地道攻城,一般的應付方法是在城下掘一道壕溝。但是東門外是一片灘塗,踏上去便會陷進泥裏,不用說去掘土了。錢文義卻道:“楚將軍,其實我倒有個主意。”

我道:“快說快說!”他居然有個主意,我真不知他為什麽不早點說。錢文義吞吞吐吐地道:“我自幼是在海邊長大的,那兒也有不少灘塗。在老家,每次退潮時,總有不少人上灘拾貝……”

我本以為他有什麽奇謀妙計,誰曾想竟一味說這些沒要緊的事,不由大失所望,打斷他的話道:“那又有什麽關係。”

錢文義道:“楚將軍,那時的灘塗也是如此,盡是些淤泥,人一踩上去便陷足在內,走是走不了的,因此他們都用‘海馬’。”

我一怔,道:“海馬是什麽馬?”

“那並不是馬,而是一塊木板,前麵翹起,一麵刨得極光,上麵還裝著個皮帶,一隻腳能踏在裏麵。當退潮時,拾貝人都一足踩著海馬,另一腳往地上一蹬,在灘塗上行動如飛,也根本不會陷進泥裏。”

我登時明白了他的意思,腦中一閃,叫道:“不錯!正是這個!哈哈,錢兄,你可立了一大功。”

錢文義仍吞吞吐吐地道:“可是要靠這來挖壕溝還是有些困難,海馬滑動時不會陷進去,要是停在原地仍是會陷進泥裏。萬一在挖溝時蛇人突然來攻,那時退走隻怕來不及。”

我已是興奮之極,聽得他這麽說,笑道:“我想的是另一個主意。”

         ※       ※       ※

“什麽?”

周諾聽得我的計劃後,一下站了起來,踱來踱去。這也難怪,我這主意對於他來說也是匪夷所思,跟蛇人在東門外掘地道進攻一樣,好象太不可思議了。

陶守拙在一邊用手指輕輕敲打著桌子,道:“這也未必不可行。派出人手並不多,無傷實力,但一旦成功,卻是戰果輝煌。”

周諾想了想道:“隻是出陣之人太過危險,恐怕九死一生,難以招募到人手。”

陶守拙張了張嘴,也沒說什麽。周諾說得沒錯,天水省的人對鼉龍敬畏之極,年年供俸魚肉果品,視其為神物,要西府軍到鼉龍麵前走個來回,隻怕他們腿先軟了。我咬了咬牙,道:“周都督,末將受大人之命前來,此事又是我提出,便由前鋒營擔當。”

周諾渾身一震,看向我,道:“當真?”

“國家養兵,隻為保家衛國。末將自從軍以來,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這千千萬萬百姓都是我們的父老鄉親,為守衛他們戰死,正是軍人的榮耀,末將甘之如飴。”

周諾呆呆地看著我,也不知在想什麽。他一臉大胡子,臉上隻露出兩隻眼睛,但眼裏流露出來的卻也不知是什麽神情,象是有佩服,也象有惋惜。他走過來,抓住我的肩頭,晃了晃我道:“楚將軍,待你凱旋歸來,便是符敦城數十萬百姓的再生父母!”

大概他的意思是說我能得勝歸來,以後他這天水國裏我也會是頭號重臣吧。我有些想笑,但聽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也不禁有點感動。如果周諾能夠懸崖勒馬,打消自立為王的主意,那我就算死也是值得的。

符敦城的數十萬百姓,日後也會感念我吧。

我行了個軍禮道:“那就請周都督將那海馬做上數百個,末將馬上去挑選人手。請周都督帶我到木廠去,我跟工匠說一說形製。”

周諾象是被什麽咬了一口,道:“楚將軍還是早點休息,這些小事我給你辦好。我馬上命人在城裏開掘一個水塘,讓你們練習。”

我不由暗暗好笑,原本我仍有些懷疑這是陶守拙設下的圈套,說不定那木廠根本與周諾無關,現在看來,陶守拙不曾騙我了。我向他們告辭,走出門來,陶守拙卻向周諾道:“周都督,我去送送楚將軍。”他也跟了出來,周諾大概還在想著我定的這個計劃,也沒說什麽。

走出門,陶守拙道:“楚將軍,你坐我的車去吧。”

周諾出行喜歡騎馬,陶守拙卻喜歡坐車。他這輛座車很是高大,我鑽了進去,把飛羽拴在車後,一坐定,陶守拙馬上露出笑容道:“楚將軍這一石二鳥之計當真高明。”

我一怔,道:“什麽一石二鳥?”

“楚將軍凱旋歸來,定能大得軍心,周諾也必定會加賞賜,那時蛇人之圍已解,趁此時將他拿下,正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我苦笑了一下道:“都不知能不能回來呢。也希望周都督能夠以國事為重,不要做這等錯事。”

陶守拙歎了口氣:“楚將軍,你真是個年輕人啊。”

他說我是年輕人自然沒錯,他已年過四十,幾乎比我大了一倍。我道:“陶都督,萬一我回不來,那你該如何?”

陶守拙又歎了口氣道:“世上的事,誰說得出。你要回不來,那就說不得,我也隻能不忠一次了。”

他的意思是說,萬一到時周諾要謀反,他孤掌難鳴,隻能追隨他造反了吧。可是,難道因為周諾要造反,就坐視符敦城被蛇人攻破麽?當初蛇人攻破高鷲城時那種煙焰張天,屍骸遍地的慘象仿佛又出現在我眼前。

不,無論如何,我一定會得勝回來。

我暗暗發誓。陶守拙忽然道:“楚將軍,你還沒去見玉小姐吧?今晚不妨去一下。”

我笑道:“自己都保不定,難道還要留個種了?等回來後再說吧。”

他也笑了起來。可是他一提起蕭心玉,我卻猛然間想起,蕭心玉和她麵目約略相近,衣著和擅彈琵琶卻一般無二,明明是陶守拙專門找來投我所好的,可是她的事,陶守拙怎麽會知道?

原本我已對陶守拙產生了幾分好感,但此時渾身又象浸在冰水中一樣。我以為自己看透了陶守拙的心思,其實,從一開始,我的一舉一動就都已在他預料之中了,這個人到底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說不定,真正要謀反的是他也有可能,隻是想借我的力量來除掉周諾而已。

我越想越是害怕,方才陶守拙還顯得和藹可親,此時卻又變得神秘莫測,我身上也越來越冷,要強忍著才能不至於打寒戰。

         ※       ※       ※

從前鋒營中挑選了兩百名敢死軍,錢文義卻堅持也要列名於內。我本來想讓曹聞道跟我去,一方麵是我仍不太放心錢文義,另一方麵就統兵而言,曹聞道畢竟有點不識輕重緩急,沒有錢文義老成,但他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去,我隻能把統領權暫時交給曹聞道,吩咐他遇事多與人商議,不要一意孤行。

周諾的木廠中也很有幾個高手,一夜功夫就做出了三百個海馬,而他已命人在一塊空地裏挖了一個淺淺的池塘,引入水後把泥土泡得稀爛,又往上鋪了層河泥,便與那灘塗相當接近了。我帶著兩百名敢死軍在那裏練習,是引得周圍的人前來圍觀。他們也不知我們在幹什麽,正胡亂猜測著。

海馬並不難用,加上錢文義小時候用慣了,我們練了兩天,便都能行動自如。前鋒營的人個個身強力壯,隻怕滑起來比錢文義小時見過的那些拾貝人更快。練過後渾身都是臭泥,周諾幹脆將來儀館的浴場封了,讓我們單獨使用。

我躺在來儀館的一間單人浴間裏,把毛巾浸濕了擱在頭上,享受著這種象要泡酥骨頭的舒適。蛇人的地道已經掘了一半,明天我們勢必要出發,否則便要來不及。我躺在水池裏的卵石上,在彌漫著的水氣裏,眼前好象又看到了她的樣子,隻是她的眉目都已模糊了,仿佛也隔著層霧氣。

這時候她在做什麽?也許,正被帝君或者太子臨幸?我心口象刀絞一樣疼,實在不忍這麽想,可是我知道這倒是最有可能的。

這該死的帝國,如果崩潰了,我絕不惋惜。雖然人一動不動,心中卻有怒火升起。我向周諾請命,那也是因為失去她後再也看不到生存的樂趣,在我生命裏除了無休止的戰鬥和殺戮,還有什麽?也許,我已經隱隱有種自暴自棄的絕望,隻是自己還不知道。也隻有在這個水汽彌漫的小房間裏,這些平常根本不會想到的念頭都突然湧了出來。

我抓緊了池底的一塊卵石。那些卵石都砌得整整齊齊,但被我抓得也象開始有點晃動了,血液仿佛在體內尖嘯著到處奔流,如果這時太子出現在我麵前,我一定會狠狠地向他頭上砸去。

在一片朦朧中,眼前好象也出現了太子那張清雅俊秀的臉。

這個無能之輩,僅僅因為是天潢貴胄,就可以高高在上麽?有多少戰士出生入死,難道就隻是為了保護這個人?我瞪著他的幻影,盡管知道那並不是個真人,我還是一掌打去。

“呼”一聲,水汽被我擊得雲霧一樣翻湧,刹那間我聽得有個人好象“嗤”地一聲笑。聽到這聲音,我渾身一涼,喝道:“誰在那兒?”

周圍根本沒有人影,這小房子隻有一個通風口,一盞油燈懸在邊上,被水汽逼得昏暗不明。我站起身,伸手要去摸邊上的百辟刀,卻聽得有人低低道:“不必徒勞了。”

我的手一下便再不能動,象是夢魘一樣,身體都僵硬成一塊。這正是中了攝心術的樣子,我隻覺得頭腦中空空一片,一時竟想不起身在何處,在一陣迷惘中,有個人影出現在眼前的霧汽裏。

這是個很矮小的人。雖然隻相隔數尺,但是霧汽太大了,我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身影。他低低一笑道:“作為一個人,你也算是個厲害人物。”

他這麽誇我,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得意。我的身體好象都不是自己的,根本不能動。我定住心神,默默地調勻呼吸。這絕對是攝心術,我想如果按照真清子給我的那本《道德心經》來做,說不定會有什麽效用。

這是個老人,聲音幽渺而低沉。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水池對麵,低聲道:“蛇人目不能視遠,楚將軍,你明日出征,可以從此下手。”

隨著呼吸慢慢均勻,我覺得手指好象開始動了,但聽到他的話,我又一下怔住了。

怪不得蛇人從來不用弓箭,原來它們都看不到遠處啊。我恍然大悟,心中的欣喜難以言說。如果這樣的話,那我們勝算又多了許多,而這個老人竟然是來幫我的。我也不能說話,突然間,手指猛地一動,我閃電般將百辟刀拔出鞘來,渾身也頓時一輕,眼前卻是一花,一下子又是空空一片。

這又是幻覺?我提著刀站在水池中,但眼前什麽也沒有,仿佛這個老人是煙結成的,一下子又融入空氣裏了。我茫然地站在水中,但這老人的聲音言猶在耳,分明不是我的幻覺。

這個老人,就是我在東平城裏碰到過的那個吧。在收伏飛羽時聽到他的話,我還以為隻是自己的錯覺,但現在卻已經是第二次了。這個人到底是誰?

第二天,天剛放亮,我和兩百個敢死軍已準備停當,馬上就要出發。這一點連我自己心裏也沒底。在城頭上,周諾和陶守拙走來了,他們一身戎裝,周諾倒了一杯酒道:“楚將軍,此戰祝你旗開得勝。”

我看了看東邊。蛇人在灘塗上紮的臨時陣營也開始有所動作,它們又要開始挖地道了。我接過酒杯放在雉堞上,道:“周都督,等我回來再飲盡這杯酒。”

我轉身向身後的敢死軍喝道:“弟兄們,去時二百人,我們歸來的時候也要仍是二百人,出發!”

東門現在還不敢打開,我讓前鋒營在城頭放下繩索,再從牆上爬下去。我原先最怕的就是被蛇人發現我們的行動,若是我們剛下城便被它們迎頭痛擊,那可要死無葬身之地了。蛇人既然目不能及遠,我們身上又穿著與城牆一色的衣服,想必它們發現不了。

等二百人都下來了,我低聲道:“出發!”

我一腳踩在海馬上,另一腳用力一蹬,箭一般飛掠而出,耳邊隻聽得一陣風聲,這速度竟然比得上快馬疾馳,我聽得周諾在城上低聲道:“保重。”回頭看了看,隻見他扶著雉堞,正看著我們。

灘塗上的蘆葦已經大多枯死,我們是向東北方行進,走了一程,還有幾百步便要到河岸了,我止住了他們的腳步道:“等一下。”

錢文義滑到我身邊道:“楚將軍,到了?”

我點點頭道:“前麵多半就是了。把東西拿過來。”

幾個士兵過來把背上的包裹解下,打了開來。裏麵是半爿帶著血的羊肉。這是連夜剛宰殺的,我道:“有誰願跟我一同去?”

有兩個士兵道:“我們去!楚將軍,你留在這裏。”

我點了點頭道:“那好,小心點。”我現在還不能冒險,還是讓他們先去。他們抱著羊肉,猛地一蹬,箭也似向前掠去。他們掠得很快,我握緊了拳,心頭已懸在半空。

此事成敗全在此一舉。如果這事做不好,以後就沒辦法了。我看著他們如飛而去,突然錢文義道:“楚將軍,你看!”

押龍河水正翻著波濤,奔流不息,水不斷打上來。那兩個士兵正一心向前,但他們沒有發現邊上有個地方正在冒出泡來。我心急如焚,突然他們身子一側,兩塊羊肉猛地一扔,轉身便向回走。

他們剛拋下羊肉,那一片灘塗登時開始翻動,隻一會兒,便象是被煮沸了一樣,泥水紛飛。那兩個士兵回來得很快,一個回頭看了看,已露出喜色,但不等他轉過頭來,突然從他腳下發出了一聲巨響,一個黑糊糊的巨影猛地從泥水裏直竄出來,一下將他卷了進去。另一個士兵也被震得摔倒在地,臉上一下沒了血色。

那是一條巨大的鼉龍。鼉龍一般有六七尺長,但這條足足長達兩丈,簡直有如噩夢中的怪物。被撲倒的那個士兵被咬在嘴裏,正撕心裂肺地慘叫,這條鼉龍咬在嘴裏,抬起頭甩了兩甩,血象下了一場暴雨,把邊上那士兵澆得滿身都是,又一口吞了下去。

第三十一章 變化無端



這是最後關頭了。如果我們不能點起火來,被蛇人守住這個通風口,我們再沒有第二次機會。這蛇人喉頭中箭,卻還沒死,伸手到喉頭去拔箭,突然一條長長的身體猛地直飛起來,摔在地上。

這是被下麵的蛇人拋出的,又有蛇人要鑽出來了。我急得心如火焚,正待衝上去,隻聽得有人叫道:“混帳東西!”

那個剛才中了一刀的士兵猛地衝了過去。他胸口傷口很深,但是好象全然不曉,到了通風口,猛地將身體撲在通風口上。這時從下麵又刺出一槍,這一槍好生厲害,槍頭竟然從他的背後穿出,餘勢未絕,他被穿在槍尖上舉了起來。這士兵慘叫一聲,當即斃命。

但也有了他這麽一阻,爭取到了短短一瞬,有個士兵已點著了火折子衝到通風口,將火折子一把扔了進去。

“轟”一聲,從通風口如同噴泉一般,噴出了一道足有三四丈高的火苗。火勢太大了,去點火的那個士兵躲閃不及,身上本又沾著油,一下子被火舌燎到,整個人都著了起來,在地上不住打滾。我已是目眥欲裂,顧不得危險,猛地衝了過去,但火勢太大,連地上也一下被烤幹,這個士兵馬上被燒得蜷屈成一團,火勢熊熊,哪裏還能衝過去。

地道被毀掉了,但是我帶來的這兩百個敢死軍也已傷亡殆盡,想起出發時所說“同去同歸”的豪言壯語,更象一把刀子紮在我的心上。我忍不住大叫起來,還待向前衝去,錢文義衝過來一把拉住我道:“楚將軍,不能過去!”

這時從地道中又傳來一聲慘呼,一個蛇人猛地竄了出來。它身上盡已著火,手中的長槍上還挑著方才那士兵的屍首,也已在熊熊燃燒。它衝上來的勢頭太大了,竟然離地飛上了丈許高。蛇人一般長度在兩丈上下,平時伏在地上時隻抬起三分之一左右,所以平常和一個人的高度相差無幾,此時直直飛起來,我們才真正意識到蛇人的大小。這蛇人身上又都是火舌,一時間,我恍若看到了噩夢中的異獸。

這蛇人竄起來很忽然,但這副景像隻持續了短短一瞬,馬上又掉了回去將通風口也堵住了。火舌亂竄,大地也象在震動,一路上到處有濃煙從隱沒在蘆葦叢中的通風口裏竄起,那是裏麵的蛇人著火後四處亂竄,反而使得火勢蔓延。這時從邊上另一個通風口裏也有個蛇人衝了出來,這通風口很是隱蔽,剛才我們並沒發現,這個蛇人隻衝出半截身體,下半截大概被另外的蛇人纏住了出不來,上半段身體左右搖擺,著火的油星和烤幹後崩出的鱗片四處飛濺,使得地麵的蘆葦也開始著火。地道中火勢未必很大,但濃煙滾滾,隻怕讓蛇人更難忍受。那些冒煙的通風口在地麵形成了長長一道線,好象那是一條巨大的蛇身貼著地麵翻滾。

我倒吸了口涼氣,錢文義在一邊道:“楚將軍,快走吧。”

大隊蛇人已將鼉龍擊退,正時已正向我們衝過來,我點了下頭,大聲道:“快走!”轉身向後衝去。我們剩下的隻有幾十個人了,雖然此戰已大獲全勝,但每個人都已沒有了戰意,隻想早點逃離。

到了城下,城上已經垂下了許多繩索。我抓住一條,上麵的人馬上將我拉了上去。我回過頭看了看,隻見灘塗上蛇人的陣營已被一層濃煙籠罩,隱隱地,當中有數不清的屍首,有人的,也有幾條被割裂肚腹的鼉龍,最多的卻是蛇人。蛇人的這個虧吃得不小,在地道中挖土的蛇人想必已全軍覆沒,外麵的蛇人也被鼉龍咬死了數百個,損失總在五百以上。如果從傷亡比例來看,我們這一戰每個陣亡者都換了近三個蛇人,可謂前所未有的大捷,但是我心頭仍然沒有半點興奮。

周諾端著酒杯走到我跟前,我接過酒來一飲而盡,向周諾行了一禮道:“都督,楚休紅率隊歸來。”

敢死隊已七零八落了,每個人身上都象從泥水裏鑽過一樣,沾滿了血跡和灰燼。周諾突然站直了,向我行了一禮,“刷”一聲,城頭上所有西府軍都同時肅立著向我們這五十多個殘兵行禮,他們眼中都帶著敬佩之色。我一陣頭暈,人幾乎要摔倒。剛才這一戰已經將我體內的力量全都壓榨出來了,昏亂中,隻聽得周諾道:“楚將軍,符敦城得前鋒營之助,勝得千軍。”

他大概仍然有自立的念頭吧。迷迷糊糊中,我站立不穩,終於摔倒在地。

         ※       ※       ※

有個人正用一塊柔軟的毛巾擦著我的臉,那是蘇紋月麽?然而耳邊又傳來了幾句琵琶聲,如碎珠崩玉,清脆悅耳。我心中一喜,是她麽?難道我仍然在做夢,醒來後還會發現自己身在逃回帝都的山道上吧。我想睜開眼,可是眼皮象是鐵鑄的一般,沉重之極。

我究竟在哪裏?身體好象飄浮在空中,腳下踩著的也不是實地。那隻溫暖柔和的手擦拭著我的臉,過了一會,又扶起我來,把一些湯灌進我的嘴裏。湯有些燙,我哼了一聲,耳邊聽得一個女子“嗤”地一聲笑。

等我再次醒來,一眼看見桌上的一盞油燈,有個女子坐在桌前背對著我縫補衣服。乍一看,我幾乎要以為那就是蘇紋月。可是鼻子卻聞到一股有些刺鼻的氣息,那是天水省出產的桐油。桐油有股異味,聞慣了倒也不覺得如何,在天水省,一般人都用這來點燈,與別處都是大為不同的。而窗欞上糊著雪白的繭紙,上麵也映著一根樹枝的影子,被風吹得微微在動。

這畢竟不是夢。

這是在陶守拙送我的那套小房子裏。我歎了口氣,那女子放下衣服,轉過身笑道:“楚將軍,你醒了。”

那是蕭心玉。我掙紮著坐起來,她過來扶起我,讓我背靠在床背上。沒想到她這麽個擅琵琶擅歌的姬人,侍候人也很在行。我道:“我……昏迷了幾天?”

“一天一夜了,楚將軍。”

躺倒了一天?我有些吃驚,看來我的體力有些退步了。我坐直了,道:“我怎麽在這兒?戰事如何?”

蕭心玉從一個草編的圓囤裏取出一碗肉末粥來喂我,一邊跟我說著。原來那天我帶著敢死軍回來,在城頭暈倒後,陶守拙馬上把我送到了這裏。敢死軍回來了五十三人,但到了城上,因為傷重又死了四個。蛇人的地道被我們燒毀後,惱羞成怒,馬上向南門發動強攻,但是遭到西府軍的強硬抵抗。破了蛇人的穴地攻城之計,西府軍士氣大振,大概也有不服輸的心思,蛇人雖然攻勢極猛,甚至在一天裏發動三次總攻,卻都被西府軍擊退。現在西府軍的軍心空前高漲,一洗前一陣子的慌張。

她的聲音很是悅耳,我吃著香甜和米粥,正要鑽出被子,哪知身上一涼,自己竟是光著膀子。她拿著內衣過來要給我穿,我連忙道:“我自己來吧。”想起我在昏迷中她給我擦拭身體,老臉也不由一紅。她站在一邊道:“楚將軍,你的戰袍馬上就補好了,再等一會吧。”

我穿著衣服,道:“沒有做針線的下人麽?”

“晚上我都讓她們回家,楚將軍,有我服侍你就行了。”

我穿好內衣,又道:“請幫我把軟甲拿過來。”

蕭心玉把軟甲遞給我道:“楚將軍,你還要去哪裏?”

“現在還是戰時,居安不忘思危,我得回軍營一次。”

穿好軟甲,蕭心玉也咬斷了針腳,把戰袍遞給我。渾身上下都穿著停當,看了看自己,不覺有些得意。蕭心玉心很細,戰袍洗得幹幹淨淨,我向她告辭後走出門去。這次隻不過是有些脫力,並無大礙,現在雖然腳步仍有些虛浮,調理兩天就會沒事的。可是我不禁有些歎息,太久沒有上陣了,真刀真槍地拚殺一陣,居然會昏倒,隻怕前鋒營的弟兄會笑我弱不禁風。

飛羽就拴在院子裏,我跳上馬,加了一鞭,向前鋒營的駐地奔去。一到營門口,兩個站崗的士兵一見是我,叫道:“統製!你回來了?”

我點了點頭道:“曹將軍和錢將軍在麽?”

“錢將軍回來後一直臥床不誌,曹將軍正在操練弟兄。”

錢文義也倒下了?雖然知道這樣不好,我還是有點幸災樂禍。這次突襲蛇人,能夠回來倒已是件了不起的事了,我也不必太自責沒用。我進了駐地,隻見曹聞道手裏拿著一麵旗子,正和邊上一個西府軍說些什麽,麵前是圍成八陣圖的前鋒營。一見到我,曹聞道一揮旗子,讓全軍稍息,走過來幫我牽住馬,叫道:“楚將軍,你沒事了?”

我笑道:“還行。”

這時那個西府軍過來道:“末將西府軍第一軍驍騎趙子能,見過楚將軍。”

曹聞道在一邊道:“我不太弄得懂這陣圖的精微變化,向周都督請求把趙將軍叫來幫我練陣的。”

趙子能笑道:“曹將軍客氣,前鋒營確是天下第一強兵,我們都佩服得很,能為前鋒營做些事,是末將的榮耀。”

西府軍向來眼高於頂,自認是天下至強,這趙子能說得卻很是謙恭,我對他登時大有好感,笑道:“趙將軍,貴軍的八陣圖確是神妙無方,還望趙將軍多加指點。”

“如今大敵當前,我們要團結一致,共赴國難,末將雖然不才,定會傾囊而授。”

曹聞道插嘴道:“趙將軍也是排出這八陣圖的幕府參謀之一,他對陣法已爛熟於心。”

這趙子能也是幕府參謀?我打量了他一下。這趙子能身材不高,但很有精神,兩眼炯炯有神,頗為不凡。我微微一笑,向他行了一禮道:“那多謝趙將軍。”

趙子能慌忙還了一禮道:“楚將軍英勇無敵,足智多謀,我等豈敢望楚將軍之項背。”

足智多謀麽?我不由有些想笑。這話現在還早一點,不過,可能我現在確實是遇事多想想,不再是當初前鋒營中那個隻知猛衝的百夫長了。

讓曹聞道他們接著操練,我到了錢文義的營房中去。錢文義沒人送他侍妾,隻有一個五大三粗的士兵正在給他補著戰袍。這士兵雖然長了一臉胡子,手指也粗得象是蘿卜,沒想到穿針引線都很是靈巧,錢文義正半躺在床上讀著本書,我一進去,那士兵放下手裏的戰袍,直直站起來道:“統製。”錢文義見是我,也要站起來,我走到床邊按住他的肩頭道:“錢將軍,歇著吧。”

錢文義似乎想說什麽話,但還是沒說出口。我也不想多說什麽,在床邊坐下道:“錢兄,逝者已矣,我們仍是兄弟。”

在前鋒營時,我們這些平民出身的軍官都很是融洽。自從在東平城錢文義出賣了我一次,我對他幾乎是痛恨和不齒。但是這次敢死軍出發,他全力死戰,也救了我一命,要我再恨他實在恨不起來。他聽得我的話,眼裏似乎也要流出淚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走出門,我回到自己的營房,坐了下來。我的親兵也跟隨曹聞道練陣去了,裏麵一個人都沒有。想起方才跟錢文義說我們仍是兄弟,但是話如此說,要和當初的前鋒營中時那樣生死與共,親密無間,現在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了。

世界象一個巨輪,驅趕著我們拚命向前,由不得駐足。我倒了一杯已冰透了的水喝下去,水冷得冰牙,喝下去時卻象烈酒一樣在胸臆間燃燒。

         ※       ※       ※

蛇人的攻勢再而衰,三而竭,第五天上,終於失去了當初的氣勢。在押龍河裏漂著上百具蛇人的屍首,蛇人退了下去,將一具具屍首拖上岸,就在對岸開始焚化。

以前我一直以為蛇人沒有葬儀,那時它們也從不收拾屍首,現在卻有一個穿著白衣的蛇人在屍堆前搖搖擺擺,看樣子居然和法統的葬儀頗為相似。雖然打退了它們的進攻,但南門外沒人敢坐船追擊,隻能目送著它們在押龍河對岸燒掉屍首後退去。

符敦城今年得到一個大豐收,因此城中的倉廩都很充實,不用擔心象高鷲城那樣絕糧。不過如果蛇人不再強攻,隻封鎖城外,那也是件難辦的事。蛇人聚集在押龍河南岸,我們無法引鼉龍來攻擊,何況蛇人吃了一個大虧後一定也會有所戒備,主動出擊是不成的。幸好天時幫了我們,到了十二月,氣候急轉而下,幾陣北風一吹,下了幾場雨後一下子變冷。天水省氣候原也不是太冷,但白天和夜晚溫差很大,現在晚上已有冰凍。押龍河跟大江的水因為總在流動,自不會結冰,那塊灘塗卻已凍得硬梆梆的,蛇人再想穴地攻來已不可能。陶守拙的那個侄子陶百狐卻也是個多智之人,他在東門外灘塗上半埋了不少油桶,蛇人也曾想直接攻來,但是被西府軍一把火逼退,留下百多條屍首又逃走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攻守戰到了十二月中的一天,我正準備帶著士兵上城進行一天例行的巡視,卻聽得有人在叫道:“蛇人退了!蛇人退走了!”

這聲音裏帶著說不出的欣喜。我吃了一驚,帶人到了城上,遠遠的,隻見蛇人那麵戰旗掩映在樹叢中,漸漸遠去,押龍河南岸原先已連綿數裏的蛇人營盡皆拆毀。

果然退了!

我甚至有些暈眩。盡管蛇人的這次撤退有點不明不白,它們雖然難以攻克符敦城,但實力並無大損,實在不明白為什麽虎頭蛇尾地撤了回去。可不論如何,西府軍終於將蛇人擊退了,這次擊退的不是蛇人的一支小部隊,在經曆了太多的失利後,我們終於取得一次勝利!

城頭的士兵都開始了歡呼,這歡呼聲越來越響,漸漸彌漫到了全城,城民也扶老攜幼地上城來觀看。遠遠望去,蛇人在樹林間蜿蜒而行,不知已到了何處。

邊上,有個西府軍叫道:“這些怪物,也沒說得那麽凶啊,當初武侯大人怎麽會鬧個全軍覆沒的。”邊上有一些士兵也隨聲附和著。蛇人攻城後,城中損失很小,他們自然覺得蛇人沒那麽厲害的。隻是他們在我們邊上這樣喊,好象是在嘲諷我們這些曾經參加過武侯南征之役的戰士了,曹聞道當即便要反唇相譏,我連忙止住了他。

西府軍雖然仍然自視很高,對前鋒營卻還一直頗為尊重,現在他們隻是因為勝利到來後有些失言而已。說實話,我也覺得這些蛇人並沒有當初攻打高鷲城那樣凶狠,那時前鋒營五個人抵住一個蛇人還很吃力,可這批蛇人,三個人就可以抵住一個了,有時甚至一對一也可以抵擋,難道這支蛇人軍真是最差的麽?

我想起文侯說過,蛇人是有三路並進之意,攻打天水省的是西路軍,於情於理,蛇人都不該用這樣一支缺乏戰鬥力的部隊上陣。它們到底是什麽用意?我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正想著,突然身後又傳來一陣歡呼,那是周諾和陶守拙聞訊上城來了。周諾臉上還著笑意,陶守拙卻好象有點不安。我上前向他們行了一禮。周諾看了看退走的蛇人,笑道:“果然不堪一擊,嗬嗬。”他轉身高聲道:“西府軍的將士們,這次勝利都是你們浴血奮戰得來的,今晚起,城中大宴三日,慶祝勝利!”

雷鳴般的歡呼又響了起來。符敦城是軍人治城,周諾這個都督也是兼當初李湍的總督之職,看來頗得民心。在歡呼聲中,我也舒了口氣。

人們簇擁著周諾,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前鋒營筆直地站著,卻沒有加入歡呼,但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笑意。勝利來之不易,即使還不知道這是不是最終的勝利,但我們到底是勝了。

“楚將軍,這次能打退妖獸,全虧前鋒營死戰之力。”

陶守拙從人群中走了過來。周諾還在那兒接受市民和軍隊的歡呼,大概符敦城裏隻有陶守拙還記得是當初蛇人穴地攻城時城中那一片惶恐不安了。我苦笑了一下道:“豈敢,前鋒營不過出了應盡之力而已。”

陶守拙和我並肩走下城去,我有點怕他會再提起周諾謀反之事。當蛇人就在城外時,倒不必擔心這個,但蛇人一退,這事就又成為最大的心病。可是陶守拙有一搭沒一搭地隻說些不著邊的話,也許是現在人多嘴雜,他也不好說這些吧。

下了城,臨分手時,陶守拙忽道:“楚將軍,蕭姑娘你那兒去過幾次了?”

直到這時,我才想起了蕭心玉。我有些茫然地站住了,道:“哎呀,這些天我都沒去。”

“英雄美人,相得益彰,楚將軍也不該讓人家老是獨守空房。”

陶守拙的笑意裏好象有些別的意思,我也有些臉紅,道:“國難未已,何以家為。”

雖然說著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但我的心頭仍是一動。的確,這些天根本把蕭心玉都忘得幹淨了,此時一直緊繃的精神鬆懈下來,又聽得陶守拙這麽一說,眼前馬上又浮現起蕭心玉那豔冶而又清麗的麵龐。

         ※       ※       ※

天還沒黑,符敦城中已是到處張燈結彩,彌漫開一股酒氣。所有軍人都得到一瓶酒,一斤肉,周諾對前鋒營加倍犒勞,比一般士兵多了一倍。天水省頗為富庶,雖經李湍之亂,但經過一年休養生息,此時又已恢複舊觀,便是在帝都,這等犒勞也是極其少見的。

我牽著飛羽,向陶守拙給我買的那間屋子走去。路上人太多了,根本無法騎馬,陶守拙給我買的房子又地處深巷,在巷口被一群載歌載舞的人攔住了,怎麽也過不去。我把飛羽拴在巷口一棵大樹上,從人群裏擠過去。飛羽不是一般人收伏得了的,有小偷想來盜馬,隻怕是自討苦吃。事實上天水省的軍人地位遠在他人之上,小偷絕不敢偷軍人的東西。

走在人群中,聽著喧天鑼鼓,我的心中也滿是勝利後的喜悅。文侯給我的任務已是圓滿完成了一半,如果周諾打消異心,那此事便也完美了。

正想著,忽然有個人低聲道:“楚將軍。”

我穿著便裝,現在馬也沒騎,這人怎麽會認識我的?自從擊潰東門外的蛇人後,我在東平城的聲譽也大為上升,但認識我的人卻並不很多。我心頭一凜,摸到了腰間的百辟刀,低聲道:“你是何人。”

現在城中在歡慶勝利,到處都是一片混亂。在歡天喜地的叫喊聲中,這個聲音冷漠如一塊未化的堅冰。

“楚將軍死到臨頭還不知麽?”

聲音是從前麵的一個拐角處傳來的,一個人正站在陰影裏。我走上了一步,這人卻也退了一步道:“楚將軍,請不要上前。”

“你到底是誰?”

“不要問我是誰,我沒有惡意。”這人的聲音裏似乎帶著冷笑,“你馬上到你那侍妾家裏看看去吧,不要驚動她,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

我隻覺耳中“嗡”地一下。他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蕭心玉竟是個刺客麽?我喝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的聲音有些響,周圍走過的人群看了看我,大概以為我是個喝醉了胡說的人吧,現在我的臉也一定漲得通紅。這人又“嗤”地笑了一聲,我猛地一跳,向前撲去,這人卻象風一樣向後退了五六尺,冷笑道:“信不信由你。”

這人個子矮小,身形極快,話音未落,人卻已如溶入暮色中一般消失了。我按著百辟刀,心裏一陣不安。

這人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蕭心玉到底是什麽人?如果她要對我不利,主謀的難道是陶守拙麽?可陶守拙現在又必須聯合我對抗周諾,他這樣做又有什麽好處?

我心亂如麻,方才的滿腔欣喜此時已蕩然無存,心中隻是疑惑不解。

         ※       ※       ※

陶守拙給我買的那所宅院大門緊閉,樓上還亮著燈。這套宅院處在當中兩條巷子交岔口,並不大,一樓一底,下麵是個小院子。我轉到邊上那條僻靜的巷子裏,站在暗處一長身,手已搭到了牆頭,一提氣,人輕輕巧巧翻了上去。院子裏是棵大樹,有一半已長出院牆,一根樹杈都長到樓上的窗前了。這牆也足有一丈來高,我修練《道德心經》雖然還沒練成懾心術或讀心術,但身形卻已靈活了許多,一翻上去,隻發出了輕輕一聲,在外麵歡天喜地的人聲中,蕭心玉絕對是發現不了的。

我小心地沿著樹枝走過去。要是我跳窗而入,她會不會嚇得花容失色?我搖了搖頭,把這個不合時宜的念頭扔掉,可仍是心浮氣躁。

和她認識並沒有多久,可是不知不覺地,這個女子已經在我心裏有一個位置了。想到這些,我又一陣心痛,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到了窗前,正要試著去推一下窗,突然窗子被一下推開了,我連忙縮到一邊,偷偷看過去,從這個角度隻能看到半扇窗子。我看到了蕭心玉的側臉,因為天冷了,她在那件黃衫外罩了件毛絨背心,在黑暗中,臉頰雪白如玉,象開出的一朵白色的花朵,讓人油然而生嗬護之意。我心中一甜,隻覺有種莫名的欣喜。

以蕭心玉的品貌,並不比她遜色多少,能得到這樣的一個妻子,一生也算不枉。也許,方才是我的幻覺?

她關上門,道:“是風。”

我的心頓時涼透了。她這話,絕不是在自言自語,在她的房裏一定還有別人!

她說過,晚上都讓下人回家了,還會有誰?

也許是她一個人住在這兒,讓個女伴來陪同吧。我要是冒冒失失跳進去,連她的女伴都連帶著嚇一跳,那可唐突了,我這個前鋒營統製未免太失威嚴。我正想爬下去重新從正門進來,這時突然有個人道:“要小心點。”

聽到這個聲音,我已驚得如遭雷殛。

這竟然是個男人的聲音!

這人在拚命壓著自己的聲音,一時也聽不出是誰,但很是熟悉,一定是我認識的。我的心頭象被什麽東西咬著一樣,又是痛苦,又是憤怒。

裏麵傳來了一陣竊竊私語,聲音很輕,我根本聽不清。過了一會,椅子發出“嚓”一聲,有人站了起來。我將身一側,人貼到牆邊一動不動,聽著裏麵傳來有人下樓的聲音。現在樹上的葉子並不繁茂,如果他們走到院子裏,大概會看到我的,我不敢再呆在樹上,又小心地爬出牆外,人緊緊貼著牆壁。

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有個人走了出來。他居然還敢走大門,實在讓我吃驚。當先有個人低聲道:“蕭小姐留步,不要送了。”

這是唐開的聲音!

象是當頭一悶棍,我隻覺頭一暈。唐開是周諾的徒弟和心腹,方才那個人跟我說這一番沒頭沒腦的話時,我還覺得可能是陶守拙另有圖謀被這個不知麵目的人發現了,而這個人很可能是周諾的手下。陶守拙向文侯告密,縱然口封得很緊,周諾也可能已聽到風聲,事實上我並不敢完全相信陶守拙,甚至覺得真正想謀反是陶守拙也不一定。可是這人居然是唐開,我方才的想法又一下全然不成立了。蕭心玉竟然和周諾有密謀,可是她明明是陶守拙送給我的,如果說蕭心玉是周諾布下的一枚棋子,那陶守拙難道是周諾布下的另一枚棋子麽?他們兩人到底是怎樣的關係?

我的腦子被攪得一團糟,怎麽都想不明白。這時唐開已經走遠了,蕭心玉也已掩上門走上樓去。我重新翻上牆頭,縱身跳進了院子,剛踩在地上,卻聽得蕭心玉低聲喝道:“什麽人?”

她聽到了我跳進來的聲音,猛地轉過頭,手上握著一把雪亮的短刀。我沒想到她身上居然還一直暗藏利器,對那人說的“死到臨頭”的話又信了幾分,對蕭心玉的那種愛憐之意也已蕩然無存,冷冷地道:“蕭小姐,別來無恙。”

蕭心玉聽得我的聲音,臉上露出笑意,把短刀收了起來,微笑道:“楚將軍,是你啊,怎麽這麽說話?”

我冷笑了一下道:“自然。方才有誰來過麽?”

她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道:“是個下人,我讓他回家了。”

“是麽?”我走上一步,她也已察覺我有些異樣,退了一步,強笑道:“楚將軍,到樓上去吧。”

我看著她,心裏卻突然有一陣痛楚。她的樣子嬌媚可人,可是我實在不敢信她了。我低聲道:“唐開是你的下人?”

她一怔,臉色也沉了下來:“楚將軍,你知道了?”

我一把抽出百辟刀,低喝道:“我不想被你當豬一樣耍。說實話,你和他談些什麽?”

她站在門口,有風吹來,淡黃衣衫也被吹得皺起,如一池春水。院中那棵大樹上,也有一片樹葉被吹下,打著旋落到身前。我們看著這片樹葉,一時都沉默著不說話。

半晌,蕭心玉低著頭,幽幽地道:“楚將軍,你是個好人。”

我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麽句話,哼了一聲道:“你總不會和唐開說了半天我是個好人吧。”

她沒理會我話中的譏諷之意,隻是道:“唐開和我自幼相識,當我十三歲時,曾對他說過,日後必定會嫁給他。”

我又象被人在後腦勺上重重敲了一棍般,嚅嚅地道:“什……什麽?”如果她說和唐開有什麽密謀我倒不會太意外,可萬萬也沒想到她居然會這麽說。

“後來我家家道中落,家父因為得罪了李湍被處斬刑,我和妹妹都被賣作官妓。記得十五歲時第一個來梳櫳我的,是個從五羊城來的茶商,那時我已不願再活下去。”

她的話有些哽咽,我也一陣黯然。官妓的生涯很是悲慘,帝都北門外有一塊“埋香塚”就是埋妓女的義地,名字雖然好聽,但埋在那裏的大多是些年紀老大,形容醜陋的老妓。她們在年輕美貌時還能風光一時,一旦年華不再,往往衣食無著,有了病也沒錢治。我狠了狠心,道:“你還是活下來了。”

她抬起頭,眼裏已滿了淚水:“那時唐開常來接濟我,如果沒有他,恐怕我早就沒有勇氣活下去了。”

百辟刀好象有些沉重,我緊了緊,正想說讓她還是跟前唐開算了,可是心裏隱隱地總覺得不對勁。如果這僅僅是這麽一件男女之間的小事,唐開絕不會因為這麽一件事就對我動了殺機,那麽那個來警告我的人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皺起眉道:“不對!”

蕭心玉一愕,道:“什麽不對?”

我冷笑道:“蕭小姐,唐開是周都督的親隨弟子,如果他要給你贖身,實是很容易的事,為什麽任由你流落風塵?”

蕭心玉眼裏不知閃動著什麽樣的光芒,她停了停,抬起頭道:“楚將軍當真不是個一般人。”

方才她說得楚楚動人,此時卻象換了個人似的,我不由心裏一寒,百辟刀又握得緊了緊,喝道:“你若不肯說,我便將你交給陶都督去。”

她又不再說話,隻是垂下頭,幾不可辨地說了句什麽,我一時沒聽清,道:“大聲點。”

“笨蛋!”

她突然如一道厲風撲來,一下欺近我的身邊。她看上去柔弱溫婉,哪知道動作居然也會這麽快,我吃了一驚,人一退,隻覺眼前閃過一道白光。那是蕭心玉方才取出的那柄短刀,刀雖然不過三寸來長,刀光卻冷得象是塊冰,我將身閃在一邊,左手早已在她手背上一按,右手的百辟刀已極快地劃了個圈,切了下去。她的動作雖快,這一刀也那時曾望穀的刀法影子在,隻是她的刀法比曾望穀也要差得遠,和我比起來更是天差地別,何況我已是全神貫注,要是被她砍中才是笑話了。

這一刀正中她的手腕,她“啊”地叫了一聲,短刀落在地上。

我用的是刀背,如果我是用刀鋒切下去的話,她這隻手此時已不在了。饒是如此,她的右手腕上已高高腫起一條,她捧著手腕,眨著眼看我,喃喃道:“你……”

我狠了狠心道:“蕭小姐,我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軍人,就算有十個你也敵不過我一柄刀的。”

她看了看地上那柄刀,低低道:“那你會殺我麽?”

這話倒是問住我了。她是個女子,不管有什麽用心,我總不能對她大開殺戒,何況在對曾望穀那次我已發過誓,此生永遠不會殺害婦孺。可是如果她知道我不會殺她,咬緊牙關不說實話,那我又該怎麽辦?我努力擺出一副凶惡的樣子道:“當然會。”

她突然“撲嗤”一聲笑了起來,這笑聲讓我大為尷尬,我喝道:“別以為我不會殺人!”

我說得凶,但她卻笑得花枝亂顫,道:“你不會的。”

這話象一下擊中了我的要害,我被她逼得毫無辦法,猛地欺身上前,百辟刀揮起,一刀向她脖頸砍去。但離她還有一尺遠時,我又一下收住了手,道:“我真會殺了你。”

她眼睛都不眨一眨地看著我,象要看透我內心地道:“你不會。”

我盯著她,好一陣,頹然收刀,道:“你贏了。”

明明知道她要對我不利,但我仍然下不了手殺她。她象是一枝盛開的花朵,誰能做出這等煞風景的事?如果她的樣子沒那麽美麗,我想我就算不會殺她,也會在她身上留幾道傷口。她的刀法不值一提,但她的美麗卻是最大的武器,她把這件武器也用得恰如其份。

蕭心玉麵帶微笑看著我,好象倒是我有什麽把柄握在她手裏一樣。她柔聲道:“楚將軍,你不上來坐坐?”

我有種一敗塗地的頹喪。如果把她交給陶守拙,陶守拙隻怕會有辦法撬開她的嘴的,可是我真能這麽做麽?我到此時才真正知道那時武侯批評我的“婦人之仁”是什麽含義了。那時我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做第二個武侯,但是我知道,我永遠都不會成為武侯那樣的人。

就象武侯也不會成為我這樣的人。

我收好百辟刀,努力讓自己不那麽頹唐地道:“蕭小姐,我不會再來了,但我會讓兩個兄弟來這兒看住你,希望你不要再出花樣。”

蕭心玉看到了我內心的軟弱,即使我想要硬起心腸來,也仍然做不到。不過看住她,也可以讓她背後那人知道我不是可以隨便就騙得過去的,不管她背後究竟是陶守拙還是周諾。

我轉身走了出去,剛走到門口,突然聽得蕭心玉幽幽地歎了一聲,道:“楚將軍,如果我早一點碰到你,也許我會愛上你的。”

我幾乎要摔倒在地。我慢慢轉過頭,道:“那就不必了。”

我剛回過頭,卻見她眼裏滿含著淚水。她忽嗔忽喜,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真正的淚水,但看到她這副梨花帶雨的樣子,仍不禁有些心軟。我和聲道:“蕭小姐,你是個女子,不該卷到這種肮髒的遊戲裏。”

不管周諾和陶守拙到底是什麽麵目,我已經對這些勾心鬥角有了種厭惡,在這一瞬我真希望能棄甲歸田,遠離人世了。她怔了怔,突然向我奔了過來,一把抱住了我的腰。我嚇了一跳,隻怕她手裏還會拿著短刀短劍,一把抓住了她的兩手,但她那溫軟的身體緊緊地貼在我身上,低聲道:“楚將軍,你也不該卷進這種肮髒的遊戲裏。”

即使我對她還有戒心,此時心底也不由一軟。就算她在騙我,也讓她騙吧。我也一把攬住她的肩頭,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哪知她突然掙脫了我的擁抱,眼裏滿含著淚水,低聲道:“楚將軍,你馬上去向陶都督說,周諾明天就要發動兵變了。”

我大吃一驚,即使此時有千萬個霹靂同時打下,也不會讓我如此震驚。周諾竟然這麽快就要行動了!我一把抓住她的肩頭,道:“這是真的麽?”

她點了點頭,道:“其實我早就是周諾的人。在聽到你要來的消息,周諾就定計讓陶守拙把我送給你。可笑陶守拙自以為智計無雙,卻一直以為我是他的親信。明天,周諾會借全城慶祝勝利之機出手,首先就要將你們擒下,如果你們想反抗,馬上格殺,說是蛇人的內奸製造的混亂。”

我不由發起抖來。雖然知道周諾遲早會有舉動,但根本想不到蛇人一退他便要動手。可是在此時動手確實是個良機,此時全城歡慶勝利,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我和陶守拙,再製造混亂,說蛇人內奸在城中發難,我和陶守拙力戰身亡,陶守拙手下真正能指揮的大概隻有陶百狐一人,周諾以西府軍都督之尊發令,陶百狐縱有不願,也是孤掌難鳴。陶守拙向以多謀善斷聞名,居然也根本沒發覺周諾這等用心。

這事太過重大,我看著她,一時也不敢斷定這到底是不是真的。蕭心玉已向屋裏退去,淚流滿麵,突然伸手揀起了地上的短刀,我隻道她又要出什麽花樣,正在喝斥她,哪知她突然伸出短刀向心口一刺。

如果她用刀襲擊我,我也不會吃驚的,但我絕對沒想到她居然會自殺,一時間我還以為她又是在騙我,可是她心口已一下湧出血來,將那件黃衫也染得殷紅一片,我這才大吃一驚,猛地衝上去,一把攬住她,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她已疼得眉頭都皺了起來,低低道:“楚將軍,如果有來世……”

她沒有說完,氣息已斷。我隻覺她的身體在慢慢變冷,不由得又驚又悔,如果我早點出手,完全可以製止她自盡的。我哽咽地道:“你……你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

那是因為她把周諾的計劃跟我說了,又覺得以我和陶守拙的力量,最多隻能自保,隻怕也翻轉不了局麵吧。我抱著她的身體,心中越來越怒。雖然周諾和我其實並沒有什麽深仇大恨,周諾對我也是籠絡為主,但此時我卻覺得跟周諾不共戴天。

即使僅僅為了蕭心玉。
第三十二章 真偽莫辨



都督府裏燈火通明,周諾大概也在通宵達旦地慶祝,不過更有可能是在商議。

我和陶守拙站在離教督府對麵的一間小樓裏看著那兒。陶守拙這人當真心細如發,這地方很早就安排下了。雖然都督府圍牆很高,看不到裏麵,但是從門口有誰出來,一眼便能看到。

陶守拙的計劃是讓陶百狐在東門外製造混亂,說蛇人攻來,由我前去報信,將他手下騙出後將他格殺,而陶守拙已經安排好幾個蛇人俘虜,到時就格殺在都督府裏,說那就是刺客。我原本還有些擔心周諾那幾支嫡係的動向,陶守拙為了安我的心,告訴我那幾支嫡係裏他已安排了人手,如果穀寧、夜摩天、尚師接想要有異動,馬上會被擒下,而盛昌其實還是聽從陶守拙的指揮,隻是假意投靠周諾而已。陶守拙這人實在很是可怕,幾乎所有我想到的事,他都已深思熟慮,早有安排對策了。

我自以為自己也已躋身智將的行列,但與他們這些真正的智將相比,實在還差得太遠。

在那小屋裏呆了一會,已近午夜,但城裏依然到處都是喧囂,軍民仍然在慶祝勝利,表麵上看來歌舞升平,他們哪裏會想得到馬上便會發生變故。看著城中萬家燈火,突然間我又想起了蕭心玉。

蕭心玉,我會為你報仇的。我默默地說著,即使她也起過殺我之心,但我一點也不怪她。這是種肮髒的遊戲,就算周諾想出別的辦法對付我也無可厚非,但他實在不該利用蕭心玉這樣的女子。

這時東邊突然傳來一陣喧嘩,陶守拙轉過頭看了看,露出喜色道:“百狐開始行動了,楚將軍,現在就全靠你了。”

我彎下腰,紮了下綁腿,道:“陶都督,我一旦失手,你肯定還會有應變的手段吧?”

陶守拙臉色一陣尷尬,支支唔唔地道:“這個……當然……”

我打斷了他的話道:“如果我失手,陶都督不容顧忌我,有什麽手段就用好了。”陶守拙的性格是不做無把握之事,他一定還會有什麽厲害的手段藏著,絕不會把寶全押在我身上,畢竟周諾的斬影刀和斬鐵拳都非常厲害,我雖然打他的措手不及,也沒有十成勝算,我甚至懷疑陶守拙有將我們一同消滅之心。

陶守拙道:“楚將軍放心,周諾雖然厲害,但雙拳難敵四手,而且他身邊,嘿嘿,我也已埋伏了人了。”

我一下直起身子,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身邊你也埋伏了人?是誰?”

陶守拙微微笑著,道:“到時你會知道的。”

周諾有陶守拙這樣一個人呆在身邊,實在不幸,此時我反倒更加擔心了,實在不知道把周諾收拾了後,讓陶守拙掌握西府軍到底是不是件好事。這人的心思太縝密了,縝密到讓我害怕,也許,我自始自終都隻是他計劃中的一個小小齒輪,正完全按他的部署辦事……可是到了這時候也由不得我多想,我隻能做下去了。

我們走下樓,曹聞道和陶守拙的一個叫徐南江的部下已等候在下麵了。陶守拙原先的意思是讓我隻帶前鋒營進去,但我仍在擔心他到時翻臉不認帳,說收拾周諾是前鋒營妄自行動,堅持也要陶守拙派人協助,他也隻得派了這個徐南江歸我指揮。這人雖然名不見經傳,也隻是個驍騎,但身材勻稱,周身肌肉幾乎要脹破衣服,看得出是個好手。我和陶守拙下樓,他們兩人同時站了起來,向我們行了一禮,我轉身對陶守拙道:“陶都督,解決周諾之後,末將會在文侯大人麵前詳細稟報陶都督平叛的功勞。”

我說這話是提醒他一下,我身後還有文侯支持,現在我們是合則兩利,如果他想過河拆橋,那可沒那麽容易。他臉上沒什麽變化,不過我想也多半也明白我的意思,向我行了一禮道:“此番平叛,首功是楚將軍你的,天水省三百萬軍民盡當感謝將軍之德。”

這種過份的諛辭我也知道其中的虛偽,我沒說什麽,隻是對曹聞道他們道:“走吧。”

為免引起周諾的疑心,我們隻能進去四五個人,因此除了曹聞道和徐南江,我隻從前鋒營裏招了兩個刀法好的士兵隨同。走出門時,我突然覺得眼前有些暈眩,不論自己怎麽想,要做這樣的大事,畢竟還是有些擔心。

我們跳上馬,轉了一圈後向都督府跑去,到得門口,看門人隔老遠便道:“什麽人?”

我跳下馬道:“前鋒營統製楚休紅,有火急軍情稟報周都督。”

我那種急切的口氣把這看門人也嚇住了,他道:“好,我馬上去傳。”

曹聞道在一邊喝道:“火燃眉毛了還要傳,我們馬上得見到周都督。”

他一把推開那看門人,我們五人已衝了進去。這看門人急得在後麵叫道:“將軍,將軍,不能亂闖!”我們哪裏管他,顧自向裏闖去。穿過院子,一排手持刀槍的士兵正站在院子裏,那是周諾的親兵。見我們闖了進來,當先一個軍官攔住我們道:“什麽人?站住!”

我重重喘了兩口氣,道:“前鋒營統製楚休紅。蛇人又攻來了!”

他們也被這消息驚呆了,麵麵相覷,我便要向前衝去,那軍官又攔住我道:“楚將軍,請留步,末將去稟報都督。”

我叫道:“十萬火急,耽擱軍情,你擔得起此責麽?”這時外麵傳來一陣喊叫,多半是陶守拙安排的人手圍在都督府外。這軍官聽得這一陣喧嘩,呆了呆,我一下閃過他便向裏衝去,他也不敢攔阻。剛衝進門,卻聽得周諾在裏麵道:“發生什麽事了?”

他端著一杯酒走出內室的門。我一下跪倒在地,裝出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道:“周都督,蛇人去而複回,現在正在攻打東門,南門和西門好象也已出現敵情,陶都督正在前線指揮,情勢十分危急。”

他手一晃,杯中的酒也晃了出來,轉頭叫道:“穀寧,尚師接,馬上去城頭看看!”

這第一第三兩路指軍使果然在這兒,大概也在商議如何起事吧。那兩人已搶了出來,道:“遵命。”

這時候有蛇人攻來,周諾一定也亂了方寸。他的計劃已是箭在弦上,但這個消息一下打亂了他的部署,也一定得急著去掩飾亂象。我心裏不禁有些好笑,臉上卻仍然裝著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周圍的叫喊聲越來越響,有人正喊著:“蛇人又來了!”大概是陶守拙布置的,這喊聲震耳欲聾,驚恐萬狀,如果我不知底細,隻怕也會相信。周諾也很是著急,扭頭對我道:“楚將軍,我們過去看看。”

穀寧和尚師接此時已跳上馬衝出了大門,這兩人都是能征慣戰的戰將,動作很是利索。我跟著周諾進去,裏麵有一桌酒席,想必方才周諾正與穀寧和尚師接兩人在商議事情。周諾根本沒有防備我,伸手去抓刀架上的長刀,我一咬牙,猛地抽出刀來,搶步上前,一刀向斫向他的背心。

這種偷襲很是卑鄙,可現在也隻能卑鄙一下了。百辟刀帶著風聲劈落,周諾全無防備,猛地轉過身,長刀來不及出鞘便橫架過來,一聲響亮,百辟刀正砍在他的刀鞘上,這一刀我已用了全力,周諾的長刀連鞘帶刀架被我砍成了兩半。

我心中一陣失望,周諾看著我愕然道:“楚將軍,這是做什麽?”他一手拿著一截斷刀,準也想不到我會突然出手。我喝道:“反賊周諾,快快束手就擒!”

我的聲音也不響,但他仍是驚呆了,盯著我看了看,我有些發毛,身後徐南江喝道:“快動手!”

這徐南江身形很快,腳下一錯,搶步上前,人已無聲無息地衝過我身邊欺近周諾,一刀直直向周諾刺去。我隻覺眼前一花,隻聽得“當”一聲響,徐南江低低哼了一聲,又退了幾步,也不知有沒有受傷,卻見周諾已將斷刀扔掉,手上拿著的是把腰刀,怒視著徐南江喝道:“這是鬼影身法,你是陶守拙的弟子!”

徐南江道:“周都督,你的事犯了,快快束手就擒!”

周諾看著他,突然大聲叫道:“來人!”

他喊得很響,但這時周圍又發出一片喊聲,把他的聲音都淹沒了。這內室又隔著幾道門,他那些親兵不得命令根本不敢進來,他的臉白了白,罵道:“陶守拙這膽小狗賊!”轉身向後退去。

我們必要速戰速決,不然他的親兵遲早會過來的,我搶步上前,攔在了他身後,低聲道:“周都督,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快快投降吧。”

周諾伸手一彈刀背,怒道:“我是西府軍大都督周諾,死則死耳,看刀!”

他手中的刀左右一分,我隻覺一陣厲風撲麵而來,他的身影也模糊起來。徐南江在一邊叫道:“那是斬影刀,小心!”

上回和周諾用木刀比試,我被打得一敗塗地,心裏一直很不服氣,眼見他又揮刀上來,我搶上一步,百辟刀已橫推而出。這一刀連攻帶守,現在是三個打一個,我們勝券在握,因此我也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隻要攔住他就行了。

周諾的刀勢極快,如果是一年以前,這樣一刀我實在攔不住,但這一年來我有空就練刀打坐,耳目較諸當時已靈敏了許多,他的刀勢看不出來,但刀風卻還是能感覺得到的,我緊握著百辟刀,也顧不上去分辨他砍來的刀勢,百辟刀已隨著他砍出的刀風掠過。

斬影刀神奇莫測,我如果格不住,那這把刀循隙而入,當時便能將我的頭砍下來。我的刀剛揮出去,刀尖上象是觸到了一種很柔韌的東西,一時竟還不知到底是怎麽回事,猛然間想起當初武昭老師教我們槍術時的情景。那時他說起出槍如果夠快,槍尖破空時便會感覺到沉重許多,槍越快,阻力也越大,因此人力有時而窮,為出槍快得一分,所花的力氣便要多好幾倍。刀槍雖然不同,但此中之理也是相通的,周諾的斬影刀能隱去刀勢,那是手法有特異之處,刀鋒破空時激起的氣流卻無論如何也隱不去。我看不到他的刀,隻要憑百辟刀上傳來的感覺細微不同,也能捉摸到他的刀勢。

這隻是一瞬間的事,百辟刀剛揮出,刀頭突然一重,我隻覺心頭也象墜了什麽重物一般沉了下去。臨陣磨槍,哪裏還來得及,現在也顧不得了,我的手一緊,百辟刀猛地舉起,隻覺得刀上的重量沉甸甸的,發出了刺耳的摩擦之聲。

周諾現在用的是把腰刀,沒有百辟刀長,鋼口也肯定沒有百辟刀好,他的斬影刀打了個折扣,我未必沒有勝機,何況斬影刀縱然神奇,也未必就是天下無敵。

刀風刮麵而過,逼得我的皮膚也有些生疼,“嚓”一聲,兩把刀兩錯而過,周諾也向後跳了這一步。我不禁長籲一口氣,這一刀畢竟被我擋了開去,盡管還是看不清刀的實體。我咬了咬牙,叫道:“快上!”周諾的斬影刀依然不是我能抵擋的,幸好他現在手頭是把小腰刀,如果是長刀的話,百辟刀雖然吹毛立斷,也擋不住他雷霆萬鈞的刀勢,現在不是單挑的時候,用不著講單打獨鬥的信義。

徐南江的身影突然又如鬼魅般閃了上來,一刀砍向周諾背心。周諾還不曾站穩,便是反手一刀削去,也不象用了很大的力氣,背後卻如同長了眼般架住了徐南江的刀。徐南江方才吃過一個虧,也不敢欺得太近,被周諾一擋便又退了一步,周諾這一刀如同行雲流水,擋開徐南江後又順勢向曹聞道攻去,逼得曹聞道也退後了一步。

我們三個人居然還無奈周諾何,我不禁又怒又急,雖然約略能捉摸到周諾的刀勢,可是要格殺他,現在談何容易。幸好周諾刀法雖好,但要擊敗我們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可再不能拿下周諾,他那些親兵一定會發現情況有異,到時便難辦了。我低喝道:“一塊兒上!”

周諾眼角掃了我一眼,罵道:“無恥小人!”

還從來沒人這麽罵過我,我隻覺臉上一陣發燒。現在我實在有些卑鄙,可是一想到周諾竟然利用蕭心玉這樣的女子來對付我,他豈不是更加卑鄙?曹聞道在一邊道:“別理他!”

曹聞道的刀術屬於剛猛一路,而徐南江則屬於陰柔一路,他們兩人合在一起,恰好能取長補短,已衝上去和周諾卷作一團,我怔了怔,正想再衝上去加入戰團,門突然被“砰”一聲推開了,有人叫道:“都督,有人叛亂……”

那是周諾的兩個親隨,說話的正是唐開。他們一臉驚恐地跑進來,見到屋裏情景一下又驚呆了,卻聽得周諾喝道:“快將這幾個小人砍了!”

一個周諾已很難應付了,唐開的手段我也知道不會比我差多少,以三對三,那我們可是連分毫勝算也沒有了。徐南江身形一閃,一下截住了唐開,但另一個卻已搶到周諾身邊。唐開與徐南江兩人刀法相似,兩人雙刀一交,劈劈啪啪地響作一片,誰也迫不退誰,但徐南江一走,我和曹聞道登時感到壓力倍增,周諾盡管隻拿著一把小腰刀,刀光卻是暴長,將我們逼退了幾尺,百忙中還聽得唐開喝道:“楚休紅,你想要幹什麽?”


我定了定神,隻覺得百辟刀象是沉重了許多,手也有些發抖,低聲道:“謀反是不赦之罪,懸崖勒馬,尚有可為!”話雖這麽說,自己也覺得底氣不足。

周諾哼了一聲道:“楚休紅,我本以為你也算個英雄,還想抬舉你,沒料到你也隻是條走狗而已。”

我被他罵得有些惱怒,有心要回罵兩句,卻說不出什麽厲害的話來,周諾的另一個親隨道:“都督,我們的弟兄都被陶守拙的人繳了械,你快出去,我們擋著這幾人!”

原來陶守拙並不是把希望全放在我身上,他自己也開始行動了!雖然我稍有些不快,但知道陶守拙並沒有過河拆橋的意思,心裏也有了底,登時握刀的手也穩了,厲聲道:“周都督,如今國難當頭,你竟敢趁機謀叛,難道不為天下黎民想想麽?”

周諾冷笑道:“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黎民又算得什麽,執掌這世界的隻有英雄,看刀!”

他將腰刀交到左手,伸手道:“伍九登,把刀給我!”

那伍九登將手中的長刀遞向周諾,我心知若被周諾拿到長刀便更難對付了,叫道:“快上!”當即衝了上去。這一刀已不留餘地,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周諾接過刀去,周諾左手腰刀突然一揮,在我眼前交織起一片刀網。

這種刀法密而不穩,未免嫌浮,原不是正道,他一直沒用過,要破解也並不很難。我將手一伸,百辟刀單刀直入,他劈出的刀網登時煙銷雲散,但我心中也是一沉。周諾也一定沒指望用這種刀法擋住我,但隻是耽擱這短短一瞬,他右手的長刀馬上會劈出來,那一刀才是真正的攻擊。可是我現在也已沒了退路,隻能拚命抵擋。

這時曹聞道也已上來了,他隻比我慢了一刻,徐南江仍然在與唐開對刀。時間也好象一下變慢了,我的刀擊破了周諾腰刀的刀網,直刺向周諾左肋,但我知道,在我刺到周諾的身體前,他右手的長刀一定早已橫掃過來。現在我隻能賭一下,賭周諾不敢和我拚命一搏。

我已準備著周諾那雷霆萬鈞的一擊了,哪知耳邊突然象打了個雷,周諾發出了一聲痛叫,百辟刀卻已一下刺入他的肋下,我都能聽到刀身刮著他的肋骨發出的摩擦聲,意料中的那一擊竟然沒有來,而這時曹聞道也已撲上來,他的一刀正斬在周諾前心,刀身也已沒入他體內。我大吃一驚,就算周諾一刀將我攔腰砍成兩段,我也不會如此吃驚,他好象一下子變得不會用刀了一樣,正在吃驚,卻覺胸前一痛,登時被擊了出去,耳邊隻聽得唐開驚叫道:“都督!”他的聲音極是驚恐,我一時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身上卻已散了架似的,勉力支撐著坐起來,定睛一看,又是大吃一驚。

周諾的左肋下插著我的百辟刀,前刀是曹聞道那柄刀,右肋下卻插著伍九登那柄刀。

陶守拙所說在周諾身邊安插的人原來是伍九登!

雖然已是大獲全勝,但我心裏卻沒有一點快意。如果單打獨鬥,我是鬥不過周諾的,甚至以二對一也未必能行,周諾死在我的刀下實在有些冤。

周諾已是痛苦得眉頭緊皺。他身中三刀,如果是旁人早已死了,他卻仍然還直直站著,怒視著伍九登,喝道:“你……”

伍九登已坐在地上,肩頭象遭利斧猛砍一般,血肉模糊成一片,周諾右手並沒有抓住刀,這定是他的斬鐵拳的威力。這伍九登倒也硬朗,已站起來對視著周諾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周諾怒吼一聲,伸手拔出前心的刀,但他不拔還好,一拔之下,血登時噴湧而出,人一下摔倒在地,立時斃命。

怪不得陶守拙會對我如此放心,其實他並不是對我的刀法有信心,而是知道有我在纏鬥著周諾,伍九登一定會得手的。看著他的屍首,此時我突然對他有些同情。周諾心高氣傲,刀法拳術也是一時之選,但一直都被玩弄於陶守拙的股掌之中,到頭來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這時又聽得“當”一聲,那時唐開右臂中了一刀,刀也失手落地。他原本以為外麵勿論,裏麵這六人相鬥,他們是穩操勝券,哪知竟會有這等變化,登時失了戰意。徐南江一刀得手,人又是一閃,舉刀向唐開當頭劈去,他已呆呆地站著,竟然動也不會動。

即使我對他全無好感,見他束手待斃,也不由驚叫起來:“住手!”不過自己也知道並無用處,陶守拙的手段不出則已,一出之下,定是要把周諾的親信斬草除根。哪知徐南江的刀落到唐開頭頂,卻又一下停住了,長歎道:“唐開,你投降吧。”

唐開捂著傷口,看著周諾的屍身,眼裏也不知是什麽神色。這時門口響起了陶守拙的聲音:“楚將軍果然得手了,真是名不虛傳。”

名不虛傳?我早就知道陶守拙向來言不由衷,此時聽來更似諷刺。如果不是伍九登突然生變,我們哪裏收拾得下周諾。陶守拙卻在指揮著人過來,看了看屋裏幾人。當他看到我時,我突然覺得遍體生寒,說不出的不自在,幸好他隻是掃了我一眼,突然轉向站在一邊的唐開道:“唐將軍,第一指揮使穀寧勾結蛇人殺害周都督,可惜周都督時乖命蹇,天妒英才,真令人扼腕。”

他說得情真意切,如果我乍一看到這時,準會相信他說的是真話。這時有幾個人抬著兩個捆得結結實實的蛇人進來,陶守拙伸手抽出刀來,一刀刺入那蛇人咽喉,那蛇人連嘴也蒙著,隻是身子動了動,待刀抽出,血已噴湧而出,他又在另一個蛇人咽喉處捅了一刀,把血刀放到周諾屍身旁邊,正色道:“周都督英靈不遠,小弟定會為你報仇。”

我隻覺渾身都象摔進一個冰窟一樣,冷得幾乎要發抖。陶守拙這人心思縝密,計策一環扣一環,而且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活象戲台上做戲一般,真個是了不起的人物,也是個可怕的人物。唐開看著他一番做作,突然大聲道:“多謝陶都督為周都督報仇。”

他也真會見風使舵。我心中突然對他有種鄙視,走過去拔出周諾身上的百辟刀。胸口被周諾打了一掌,仍在隱隱作疼,還好他對我用的不是斬鐵拳,不然我也早就死了。我轉身對陶守拙道:“陶都督,反賊已然伏誅,末將歸去後必在文侯大人跟前全力揄揚陶都督之功。”

陶守拙仍是微笑道:“能擊退妖獸,楚將軍厥功其偉。可惜周都督玉碎於妖獸之手,還望楚將軍在文侯大人跟前請求厚恤周都督後人,此時天水省邊防,本督須獨力承擔,實是惶恐。”

周諾罪有應得,死不足惜,但陶守拙還要惺惺作態,我不由一陣厭惡,扭頭對曹聞道道:“曹兄,我們走。”

走出門去,陶守拙已經我們安排了一輛大車。門口已圍了很多人,他們都知道都督府出事了,到底什麽事卻也不知道,我的車簾已放了下來,也看不到外麵情景,隻聽得人群中說著:“看,有人出來了。”“是周都督麽?”“聽說又有蛇人攻入都督府了,千萬不要出事啊。”“蛇人真是厲害。”

我呆呆地坐著,曹聞道轉過頭,似要說什麽,我推了他一下,示意外麵人多耳雜。回到駐地,錢文義和一些軍官已迎了出來,小聲道:“楚將軍,事成了?”

我和他們幾個軍官都已商議過,原本也是孤注一擲,如果我失手,前鋒營就會不顧一切殺過來。但我實在不曾想到會如此順利,回想起來都有點奇怪。不管怎麽說,周諾有不臣之心是確實的,陶守拙這麽做也完全正確,把城中的混亂降到最小,隻是那個穀寧有點冤,明明是周諾的親信,卻還被按上個反叛之名。

回到內室,讓軍官們回去,我和錢文義跟曹聞道圍坐在桌前。曹聞道此時才興奮地道:“媽的,楚將軍,周諾可真是了得。”他見我好象沒有什麽興奮之色,又道:“楚將軍,你覺得還有不對麽?周諾親口說要反了。”

周諾是很厲害,但最終還是死在我們手裏,怪不得他會如此興奮。可是我仍然感到有些擔心,道:“曹將軍,你不覺得這事實在太順利了麽?”

這事確實太順利了,順利得我都有些不敢相信。曹聞道有些不以為意,道:“那是陶守拙計策定得好。”

我點了點頭道:“不錯,周諾對陶守拙全無防備,隻怕一直以為陶守拙與自己齊心合力的。”

曹聞道象是明白我的意思了,道:“楚將軍,你覺得陶守拙其實也有不臣之心?”

我又點了點頭。我現在最擔心的倒不是陶守拙過河拆橋,而是他也有不臣之心,隻是不甘心屈於周諾之下,才利用我對付周諾。錢文義突然在一邊道:“不會,他若有不臣之心,隻怕不會放你們回來了。”

的確,陶守拙在都督府一番做作,如果他要滅口,那時早就把我和曹聞道滅了。他對我們仍然很有禮數,隻怕還是希望我能在文侯跟前為他說話。那麽最大的可能就是陶守拙雖有野心,卻無自立為王之心,隻是謀奪西府軍正都督之位。

希望他如此吧,這樣此事還算圓滿。但我心中又是一疼,突然間想起了蕭心玉。如果蕭心玉知道陶守拙已是必勝,隻怕不會自殺吧?

可是我突然又覺得不對。陶守拙如此厲害,他還有倚重我之處,難道他不知道蕭心玉的麵目?那是周諾對他極其信任,蕭心玉也是借他的手送給我的,以他的性格豈有不知之理?

這時我腦中亂成一片,當初陶守拙送我蕭心玉後的情景又仿佛出現在眼前。陶守拙送我蕭心玉後第二天,周諾召見我,還說什麽陶守拙小氣,他也要送我兩個,被我婉謝了。他這一番做作又是什麽理由?而且陶守拙跟我在白帝祠商議要對付周諾時,蕭心玉也在那兒,就算陶守拙確信蕭心玉聽不到我們的話,以他那種多疑的性格也不該如此大意。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雖然此時大事已了,但這事的疑雲卻象越來越重,全無消散之跡。曹聞道見我不說話,插嘴道:“楚將軍,你還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麽?”

         ※       ※       ※

我搖了搖頭道:“有些事我還想不通。你們先休息吧,我們還是盡快回帝都。對了,讓弟兄們晚上注意,刀槍放在身邊。”

錢文義和曹聞道又是一愕,我也不想再多說什麽了。等他們一走,我脫了軟甲,準備躺一會兒。脫下軟甲時,隻見胸口有一片淤青,在銅鏡裏看來,活象胸口被畫上了一隻手掌,我不禁一陣駭然。周諾的手掌也象是一件極厲害的武器,我本以為憑我們三個人足以對付他了,看來若不是陶守拙早有安排,我們三個未必也能拿得下來。可能,陶守拙最希望的還是我和周諾同歸於盡吧。

剛在床上躺下,便聽得城中到處喧囂不已,聲音越來越響,當中還夾雜著一陣陣哭聲,大概是周諾被“蛇人刺客”刺殺的事傳了開來。武侯南征擊滅李湍,若非周諾力諫,隻怕符敦城也會遭屠,那一件事周諾頗得民心,符敦城百姓也仍很感念他。我突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對不對,周諾想要叛亂,自是罪不容誅,可是對百姓而言,不論這是天水省還是天水國,隻要能安居樂業,都是一回事。

我平平躺著,心亂如麻,蕭心玉的模樣也時而在眼前閃過。迷迷糊糊地打了個盹,突然又被一個人的嗓門吵醒:“楚將軍正在歇息,你天亮再來吧。”

天還沒亮,我坐起來穿好軟甲,走出帳門道:“有什麽事?”

說話的是個今晚輪值的士兵。他一見我出來,躬身行了一禮道:“統製,這人要見你。”

在他跟前站著一個身著鬥篷的人,也不知是天冷還是什麽,這人從頭到腳都包得嚴嚴實實。我道:“不知閣下是哪一位?”

這人把帽子一掀道:“小人唐開,見過楚將軍。”

唐開!我大吃一驚,心中突然有些厭惡。他是周諾的貼身侍衛,不過在周諾伏誅時馬上轉向陶守拙一邊,這種朝三暮四的人我從心底就看不起。我皺了皺眉道:“有什麽事麽?”

唐開又把帽子戴上了,看了看四周,小聲道:“楚將軍,小人有隱情相告,請楚將軍讓我進去吧。”

我看了看他道:“在這兒說吧,前鋒營中所有人都是楚某的兄弟,我沒有一件事可以瞞著他們的。”

話是這麽說,其實我實際是害怕唐開會做出什麽事來。周諾也可說死在我手上,我也得防著唐開萬一會舍命前來行刺。而且這麽一說,我看見那個士兵眼裏閃一絲感動的光芒。

唐開有些遲疑地看了看,吵了吵牙,才小聲道:“楚將軍,陶都督已決心將前鋒營全部斬殺,小人聽得這消息,馬上前來告知。”

他的話象當頭一個霹靂,我最害怕的就是陶守拙會過河拆橋,沒想到他竟然真的這麽做。那士兵也驚得失聲道:“什麽?”我看了看他道:“馬上把曹將軍跟錢將軍叫來。”

我帶著唐開進去,手卻仍然握著腰間的百辟刀。雖然震驚,但我還是不敢對唐開掉以輕心。一進帳篷,唐開大概也發現我對他仍有戒心,故意把兩手攤著放在桌上道:“楚將軍,我身上沒帶武器。”

他說得坦白,但我卻仍是不敢大意,冷冷地道:“唐將軍的斬鐵拳也是件武器。”

唐開看了看自己的手,臉上閃過一絲痛楚,沒再說什麽,也許他也想到了周諾對他的推心置腹。不知為什麽,唐開最終背叛了周諾,雖然讓我們順利完成任務,但我總是很厭惡他。如果他力戰而死,隻怕我反倒會對他有幾分敬意了。

過了一小會,錢文義跟曹聞道都衝了進來,曹聞道還是衣冠不整,想必剛從床上爬起來。一進來,便大聲道:“真的……”

我不等他說完,站起來道:“曹將軍,坐下說吧。”

曹聞道倒也會意,坐到唐開對麵,一見他,也吃了一驚道:“是你?”還沒有多久以前,我們正和他生死相拚,現在居然圍坐在一起,他也的確有些意外了。

等他們坐好,我道:“唐將軍,你說吧,這消息到底是哪兒來的?”

唐開吞了口唾沫,小聲道:“楚將軍,陶守拙殺了周都督後馬上對付穀寧,穀寧措手不及之下,此時已曹擒獲,但他手下還多有不服,陶守拙正在竭力彈壓,我才有機會出來。當時我聽得他在布置人馬,對付完穀寧後馬上就來對付你。”

曹聞道已顧不得我要他輕聲,一下跳了起來罵道:“姓陶的這王八蛋,真要過河拆橋麽?”

這消息雖然突然,倒也不是很意外。我低頭沉思著,曹聞道已急不可耐地道:“楚將軍,我們該怎麽辦?”

我看了看錢文義,錢文義也沒說什麽,我對唐開道:“唐將軍,你告訴我們這消息,可有什麽要求?”

唐開道:“楚將軍,我隻想請你將我和兩個朋友帶到帝都。”

曹聞道張了張嘴,大概想一口應承下來,但我還沒說話,他也沒有再說。我道:“好吧,你去帶你朋友過來,馬上準備出發。”

唐開露出一臉喜色,離座向我一跪,道:“多謝楚將軍救命之恩。”

他轉身走了出去,等他一走,錢文義突然道:“楚將軍,你真相信他麽?他這話裏隻怕有詐。”

我走著手踱了兩步,才站住了道:“不錯,他的話多有疑點。他僅是迫於形勢才投降,以陶守拙這等深沉的人,隻怕對他仍有戒心,哪會將這等秘議讓他聽到?”

曹聞道張了張嘴,也道:“這倒也是,我沒想到,真是莽撞。”他為人其實也很精細,隻是太易衝動,倒並不莽撞。錢文義奇道:“那楚將軍你為何又答應他?”

我道:“唐開這消息多半是假的,但這事卻未必不是真的,陶守拙隻怕真有將我們滅口之心,隻是絕不會這麽快。”

我與周諾不同,殺了我並沒有用,如果前鋒營不能全部滅口,隻消有一個逃回帝都,陶守拙便要麵對文侯的震怒了,此間利害,多智如陶守拙者不會不知,何況他和我一同對付周諾,此時餘波未息,如果把我幹掉,他如何向文侯解釋此事?除非他也想自立為王。他想滅我的口,也肯定不會是現在,而是等風頭過去後的事了。

錢文義沉吟了一下道:“不錯,陶守拙的確是個兩麵三刀的人物,一不當心,隻怕他會背後捅你一刀……”

說到這兒,他的臉突然脹得通紅。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到自己了,在東平城裏,當二太子要拿下我時,錢文義也一樣在我背後捅了一刀。那時我對他實在已是痛恨不已,可是這次與他在東門外與蛇人殊死一戰,我這條命也可以說是他救回來的,現在我也實在沒法恨他,我拍了拍他的肩道:“任何事都在變,過去的事就不用多說了。”

他方才一失言,心中一定懊惱不已,可能也在悔恨,聽我這麽說,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心頭一陣發苦,想起當初一同在前鋒營當百夫長時,我們幾個平民出生的百夫長常在一塊兒胡說八道地玩鬧。現在雖然已與他盡釋前嫌,但是我知道,以後不可能再象當初那樣情同手足了。

曹聞道也覺察到我們有些尷尬,他打岔道:“楚將軍,那我們該如何?”

“事不宜遲,天一亮,我馬上向陶守拙告辭,諒他也不敢強留我。”

曹聞道搖了搖頭道:“這樣不好,隻會讓陶守拙猜疑,我覺得還是跟他說,楚將軍你接到文侯羽書密令,要馬上回轉,陶守拙也不會去和文侯大人對證。”

錢文義忽然道:“曹兄這條計不錯,文侯大人正在北禦狄王,此時帝都一定也很是混亂。不過不要說是文侯的密令,隻含糊說一句就是,楚將軍在告辭時再對陶守拙說說要將他的功績報告的話,定定他的心,然後,”他突然笑了笑,又道:“再把唐開送給他,如果唐開是他派來的試探的,那就讓他作法自斃。如果不是,那就是個人情,陶守拙也不會擔心我們對他不利了。”

我想了想,道:“如此甚好,天一亮我馬上去。”

陶守拙一定在為了城中的善後事項焦頭爛額,此時我提出回去,他多半也不會節外生枝地反對,而把唐開的密謀。我整了整衣服,道:“曹將軍,錢將軍,你們馬上整裝待發,事不宜遲,等我回來就走。”

曹聞道跟錢文義都站直了道:“得令!”

他們出去準備了,我把軍服穿好,天也已經開始發亮。我坐在屋中,等著天大亮馬上就去向陶守拙告辭,坐了沒一會,一個親兵進來道:“楚將軍,方才那人回來了。”

是唐開麽?我小聲道:“讓弟兄們多加小心,不要讓他玩花樣。”

唐開到底有什麽打算我也不知道,也許真是錢文義說的,可能是陶守拙派來試探我的。如果唐開真的有這等目的,把他送給陶守拙後看看他的樣子倒也有趣。我走出門去,道:“唐兄來了?”

我剛想說兩句假惺惺的話,卻突然一陣氣苦。唐開趕著一輛小小的馬車,和他並肩坐著的,竟然是蕭心玉!蕭心玉一身戎裝,隻是她的模樣太過豔麗,怎麽看仍是個男裝的女子。我驚呆了,隻道蕭心玉還是騙了我,蕭心玉卻已跳下車走到我跟前小聲道:“你是楚將軍吧?我姐姐呢?”

她的聲音有些稚嫩,此時我才覺察她的年紀比蕭心玉要小一些,還不曾完全長成,仍是個少女。她是蕭心玉的妹妹麽?我正一陣茫然,曹聞道也過來了,道:“楚將軍,如玉的姐姐你也要帶回帝都吧?”

我看著那女子,喃喃道:“她叫蕭如玉?真象。”說是“真象”,畢竟還有些不同,蕭心玉更多幾分豔麗,而這蕭如玉眉目間卻帶著點稚氣。看著她一副期待的樣子,我隻覺眼前一陣暈眩,道:“她死了。”

我說得很輕,但蕭如玉還是聽到了,她身子一晃,尖聲道:“什麽?”

她穿著軍服時也不太顯眼,但這麽尖聲叫起來,邊上幾個前鋒營士兵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這時我的親兵牽著飛羽過來,我不想再多說什麽,扭頭他道:“讓他們在我帳中歇息一會兒。”跳上馬走出營去。

到了陶守拙的副都督府,裏麵如臨大敵,許多士兵頂盔戴甲地守在門口,一見我,一個士兵突然叫道:“哇,楚將軍!”

那是個年輕人,我也有些忘了他是誰,道:“是我。”

他也發現我忘了他是誰,過來向我行了一禮道:“我是小朱啊,你忘了,上回你來,我們還同乘一匹馬呢。”

我猛地想起上次北歸時路過符敦城的情景了。那次是一個叫杜稟的隊官帶我回城,其中一個很愛多嘴的士兵正是這個小朱。我笑了笑道:“是啊,我記起來了。”

那次西府軍第三軍剛重編完畢,周諾甚至有心留我當第三路指揮使,最後還是聽從陶守拙的話,把我打發走了。那時陶守拙就已經在打這第三軍的主意了吧,現在的第三路指揮使尚師接名義上是周諾嫡係,隻怕是陶守拙安排的。陶守拙跟我說他手下隻有第四軍的陶百狐,但就此看來,隻怕真正忠於周諾的其實隻是第一路尚寧。陶守拙如此處心積慮,實在令人生畏。

小朱看到我後倒沒什麽異樣,仍是有說有笑地道:“那次你走後我就說楚將軍是不凡之人,當初你們幾個病弱之人還能千裏北還,日後定能大放異彩,果然被我說中了。”

他還要說什麽,陶守拙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楚將軍!真想找你呢。”

我走過去向他行了一禮,陶守拙握住我的手道:“此番周都督殉國,城中又少大將之材,我想請文侯大人割愛,請楚將軍在符敦城當副都督如何?”

小朱在一邊驚得目瞪口呆,我這麽點年紀居然要當副都督,大概也已超出他的想象。隻是看著陶守拙那副熱情得過份的樣子,我心底不由生起一陣寒意。

周諾當正都督時,副都督可是陶守拙。他要讓我當副都督的話,隻怕想的是如何將我滅口吧。而且文侯為了牽製西府軍,說不定真會答應此議。雖然當上副都督對我來說又跳了幾級,但我實在不敢想象留在符敦城的樣子。我也裝出一副惶恐的樣子道:“陶都督取笑了,末將無德無能,豈能擔此重任。而且方才我軍中接到羽書急令得馬上回師,末將是來向陶都督告辭的。”

陶守拙怔了怔,道:“這麽急?”

我不等他再說什麽理由便道:“軍情如火,軍令如山,末將雖有心助陶都督平伏叛逆,但不得不出發了。”

陶守拙想了想,扭頭道:“來人。”

一個親兵過來,向他行了一禮,陶守拙道:“給楚將軍備金珠一車。”

我吃了一驚。一車金珠,那是個什麽概念?真要給我,隻怕我一輩子都吃不完。卻聽得陶守拙又道:“楚將軍,符敦城諸事繁冗,本督未得其便給文侯大人請安,還請楚將軍代我送給大人。”

那是給文侯的啊。雖然我想要推辭,但一聽並不是給我,我也不禁有些失望。陶守拙卻象知道我的意思,又道:“內中也有一部份是給楚將軍賞玩的,請楚將軍笑納。”

我道:“陶都督不必了,末將久事鞍馬,這些東西實在沒有用。”

陶守拙道:“楚將軍這就見外了,符敦城能屹立不倒,楚將軍功不可沒,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他嘴角突然浮起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道:“楚將軍若是多盤桓幾日,那本督再給你物色一個美女,絕不遜於那蕭心玉的。”

他知道蕭心玉自殺!我的腦袋裏“嗡”地一聲響,抬起頭看著他,陶守拙卻在微微笑著,一副智珠在握,成竹在胸的樣子。我低聲道:“陶都督,這一切其實都是你的安排?”

陶守拙仍在微笑道:“多虧蕭心玉舍身一諫,才讓楚將軍下定決心。楚將軍,你告訴唐開,本督網開一麵,讓他識點時務。”

怪不得蕭心玉要自殺,那一定是被陶守拙逼迫,而且唐開自以為得計,其實他這點手段都在陶守拙算計中。我象是渾身脫力,低聲道:“陶都督,你都知道的話,為什麽不攔下他?”

陶守拙突然歎了口氣道:“殺人本非上策,多殺也是無益。”

那是蕭心玉不惜一死才向陶守拙提出的要求吧。我心中不知是什麽滾味,隻覺眼裏也有些酸。蕭心玉說過,她有母親和妹妹,那是以一死來換取那兩人的自由。直到此時,我才明白自己錯過了一個多好的女人。

我茫然地站著,陶守拙突然一拍我的肩道:“楚將軍,天水省有陶某在一日,就是帝國不可逾越的堅城,請楚將軍轉告文侯大人放心。”
第三十三章 天庭雷火



從符敦城出發,當城影終於消失在視野中,唐開長籲一口氣道:“楚將軍,多謝你。”

我沉著臉,隻是低低道:“不用謝我,你謝謝你的姨姐吧,那是我欠她的。”

他大概有點莫名其妙,我也沒再理他,拍馬向前走去。氣候一天冷過一天,寒風吹麵如刀,但我心中好象比萬載寒冰更冷了。

得到的時候不算什麽,失去時才真正意識到可貴,世上事大多如此。我抬著看著天空,天空裏陰雲密布,可能會下雪。如果漫天都飛舞起雪花的時候,我會在冥冥中看到蕭心玉麽?

晝行夜宿,到了鬼嘯林。我讓所有人小心,雖然曾望穀答應我離開,但我還是沒敢大意。過了鬼嘯林,居然安然無事,看來曾望穀倒是說到做到,已帶人遠走高飛了。

來的時候還出了些事,回去時卻順利得讓人不敢相信。走了十一天後,我們已到達帝都西門。由於北寧城還在苦戰,南門一直不通,我們隻能走西門。當遠遠地看到西山上的郊天塔時,我幾乎有種再生的欣慰。

離城還有兩裏多,曹聞道和我都心境輕鬆地說說笑笑,突然他象是聽到什麽,道:“楚將軍,你聽到什麽了麽?”

我心頭一沉,隻道是什麽不好的消息,也聽了聽,似乎隱約有些呼喊。我道:“難道……難道……”

我不敢多想,但實在擔心那是蛇人已經攻入帝都,在城中燒殺的聲音。曹聞道的耳力看樣子比我好一些,他聽了聽道:“不象是哭叫,不會是壞事。”

當離城還有一裏多時,聲音已聽得清楚了,果然是一陣陣的歡呼。我放下了心,笑道:“還好,我真怕會出什麽亂子。”

到了西門口,隻見門上張燈結彩,一些門丁正在爬上爬下地裝飾。曹聞道笑道:“哈,想不到帝君竟然也知道我們得勝歸來,如此隆重地歡迎我們。”

我道:“豈有此事,準是有別的喜事。”

帶隊進城時,看到我們過來,一個軍官迎上來道:“請問將軍,你們是哪支隊伍?”

我把走時文侯發給我的令牌關文遞給他,他看了看,道:“是從天水省回來啊?那裏戰事如何?”

“蛇人已被擊退了。”

這軍官露出了笑意:“真是好消息,楚將軍立下如此功勞,三路都已得勝,文侯大人回來一定大為高興。”

我把令牌放回懷裏,不解地道:“大人也出去了?”

“一個月前文侯大人率軍北伐狄王,斬首萬級,狄王請降,大約明天就回來了。鄧將軍東援句羅島得勝,昨天也剛回來,這個月裏真是三喜臨門。”

文侯已經平定了狄人的叛亂!我不由吃了一驚。狄人氣焰囂張,文侯居然隻用一個月就平定了,實在了不起。我笑道:“那北寧城的戰事如何了?”

這軍官臉卻突然一沉:“唉,就是北寧城還有些吃緊。”

北寧城是蛇人主攻的目標,另外三路終究隻是疥癬之疾,現在實在不是該慶祝的時候。我不由微微皺了皺眉道:“北寧城還在吃緊,怎麽就慶功了?”

“那是太子大婚。”這軍官答了一聲,忽然向城樓上正掛著幾個花籃的門丁叫道:“歪了歪了!你們掛得歪了!”

這時曹聞道拍馬過來到我身邊道:“楚將軍,到底有什麽喜事?”

“太子要大婚了。”

不知為什麽,我心裏一陣煩亂。對於那個生得英俊不凡的太子,我總是沒好感。

進了城,先去文侯府繳了令,把陶守拙的禮物送進去,因為文侯還沒回來,所以等他到的時候我還得再來一次。把前鋒營開回駐地,出發時的千人此時隻剩了八百多個,營房空出了不少,一百六十多人戰死在符敦了。我把事情都扔給錢文義處理,把陶守拙送我的財物讓錢文義給所有士兵均分,自己帶馬到了唐開的車邊道:“唐兄,你在帝都有什麽親戚朋友麽?”

一路上唐開帶著一老一少兩個女子都在車裏,他也知道自己這條拙劣的計策早就被陶守拙看穿了,陶守拙其實因為蕭心玉才放了他們一馬,既羞又愧,這一路也沒和我們答話。此時兩個女子都已下了車,蕭如玉也換回了女裝,看上去真象是蕭心玉。另一個是蕭心玉的母親,我把他們安頓在一間空屋裏,蕭心玉的母親對我千恩萬謝。

她並不知道,蕭心玉其實是因為我才被陶守拙逼死,而她們的性命,其實也是蕭心玉的一條性命換回來的。我不敢再麵對她們,把她們安置好後,唐開走出來,跟在我身後,一臉的沮喪。走到大門口,我轉身拍了拍他的肩道:“唐兄,別多想了,現在重新開始吧。”

他的臉上是一副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知道了他並不是個反複無常的小人,我對他的觀感也好了許多,那天大概是和蕭心玉商量蕭如玉的事吧,他卻不知道自己早已在陶守拙的安排中了。當周諾伏誅時,徐南江沒有殺他,那多半也是陶守拙的命令。陶守拙詭計多端,卻想不到也是一言九鼎,此時我對他也沒有了當初的猜忌和恐懼。

唐開點了點頭道:“楚將軍,謝謝你了。”他長歎了一聲道:“那天我其實打算如果你把我交給陶守拙,那我就和你同歸於盡。反正周都督死了,陶守拙遲早也會殺我的。”

我想起了唐開的斬鐵拳,不禁有些後怕,不由得閃了閃,他也發現了我的動作,又歎了口氣道:“本來我有舍命為周都督抱仇之心,但現在什麽都沒了。楚將軍,你說,國家危難與知遇之恩,哪個更重要些?”

他說的是周諾的事吧。周諾對他極為信任,但是另一個貼身侍衛伍九登卻早已背叛了。如果跟隨周諾,勢必要加入反叛,那時唐開隻怕心中就有些忐忑。他這麽問我,我也實在不好回答。如果文侯也有野心的話……

我不敢再想,事實上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怎麽辦。我也歎了聲道:“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百姓要過的是安穩的生活,誰在台上都沒關係。”

這世界就象個戲台,台上的自然隻是些王侯將相,那些黎民百姓就隻能充當看客。不管是說什麽解民倒懸,還是說什麽為民造福,說到底,無非是為了站在台中央的野心作怪而已。隻是我這麽說來,似乎是表示便要推翻帝君也沒關係了。唐開有點吃驚,張開了嘴說不出話,我猛地覺得有點失言,又拍拍他的肩道:“唐兄,坐吃山空不是個辦法,你還是謀個活幹幹吧。”

唐開道:“我能幹什麽?就一身力氣,加上會打拳……”

我猛地想起了邵風觀來。六月間東平城破,邵風觀逃回帝都後,因為甄以寧的事,文侯遷怒於他,將他革職,此時邵風觀在帝都開了家鏢行,也不知如何了。我原本想去找薛文亦再要一些手弩的箭,此時卻想先去看看邵風觀,如果他要人的話,倒可以把唐開介紹過去。

邵風觀的平寧鏢局開在城南。我到了城南,問了問人,才算找到那家鏢局。一進門,有個人突然叫道:“是楚將軍啊,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那是以前邵風觀的中軍諸葛中。邵風觀被革職後,諸葛中也棄官不做,前來追隨邵風觀,此時他一身帳房打扮,手上還捧著把算盤,誰看了也想不到當初這個人也曾率領軍隊廝殺於陣上。我道:“諸葛兄,邵兄在麽?”

諸葛中道:“邵爺接了一票生意去句羅島了,得一個月後才能回來。”

鄧滄瀾擊退倭人後,句羅島百廢待興,此時南麵盡被蛇人占據,以前一直是化外之地的句羅島倒是一下子蒸蒸日上,前去做生意的人絡繹不絕。隻是聽得他不在,我有些失望,和諸葛中寒喧了幾句,又去工部看了看。

薛文亦在工部倒是混得不錯,隻是他受傷太重,一輩子隻能坐在輪椅上,因為缺少鍛煉,人一下肥胖起來。見到我時,他正在刻著一個木頭雕像,我叫了他一聲,他喜出望外地道:“楚將軍!你真回來了?”

我笑了笑道:“什麽話,好象我非死在蛇人手裏一樣。”

他拍了拍自己的臉道:“該打,該打。”

我摸出手弩道:“薛兄,這次多虧你的手弩救命,隻是我把箭都用完了,你這兒還有麽?”

他放下手裏的東西道:“有,有,我知道你會用,所以得空就做了不少,我給你拿去。”

他推著輪椅進去,我注意到他手裏雕的是一對正偎依在一起的男女娃娃,兩個都肥肥胖胖,憨態可掬,那個男娃娃倒有幾分象他自己。這時薛文亦拿了一個盒子出來,見我正在看那雕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要結婚了,這是她讓我做的。”

我又驚又喜道:“要結婚了?誰家的女兒?真也這麽胖麽?”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道:“當然沒有。”他從懷裏摸出另一個雕像,那卻是很苗條的女子,雖然沒有當初的秦豔春美麗,倒也眉清目秀。我笑道:“到時可一定要請我喝酒。”

他笑嘻嘻地道:“自然自然。到時張龍友就算忙,也得讓他來喝杯酒。”

我道:“對了,張龍友在做什麽?”

“他的行蹤很神秘,聽說文侯大人有要事要他擔當,我也好久沒見他了。聽說,他很有可能會接替汪榮做工部右侍郎。”

一同從高鷲城逃出來的四個人,此時各有發展,看樣子倒是張龍友爬得最快,吳萬齡也已升為校尉,幸好我的下將軍之職複位,倒也不算太落後。

薛文亦看著我手裏那個雕像,突然感慨道:“寧為太平犬,莫作亂世人,這話現在我才算真正明白。真希望能早日打退蛇人,天下重歸太平。”

蛇人就算退了,難道真能太平麽?我有些想苦笑,但也說不出什麽來。突然又想起了唐開,我道:“對了,薛兄,你們工部有什麽活好幹麽?”

薛文亦怔了怔道:“怎麽了?”

“有個朋友想先找點事幹。”

薛文亦道:“工部倒正要招幾個打雜的,要不你讓他來做吧,我大小是個員外郎,這個權也有。”

我道:“那就好。”我把那雕像放下,覺得這像雕得著實精致,實在有點愛不釋手。薛文亦道:“楚將軍,你要喜歡的話就送你吧,我再雕一個就是。”

我笑道:“得了,這男的嘴臉活脫脫就是你的,我拿著可不好。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能教教我怎麽雕麽?”

薛文亦道:“這個其實簡單,我送你一套刻刀好了,多練練,自然就雕得出來。”

他伸手一按桌上的一個鈕,這桌子想必也是他設計的,很是精巧,一按之下,一個抽屜自己跳了開來,裏麵是一個很精致木盒,上過一層清漆。他把盒子給我,笑道:“這是我做著玩的,很精細,你不要輕看了。”

薛文亦還給了我一截軟木讓我練練刀用,我打開盒子來看了看,卻發現裏麵已經有一個手指大小的女子像。雖然小,但這像雕得極其精細,連發絲都雕了出來,看眉目正是秦豔春,隻是還沒完全雕完,下半截仍是一段木頭。

薛文亦仍然沒能忘了她啊,不過大概他也忘了自己仍是雕過這個像。我取出來道:“這裏麵你放了一個像呢。”

他接過來看了看,又歎道:“我都忘了。唉,不多想了,反正她都要是太子妃了。”

我自然知道他嘴裏的“她”是誰。想起那次他把秦豔春的雕像扔掉的事,我心中有些頹唐。看到他正對著秦豔春的雕像出神,我小聲道:“那我走了。”走出門時,卻見他仍在呆呆地看著那個像。

回到軍營,我跟唐開說了那事,沒想到唐開卻謝絕了。大概他心中仍帶著幾分驕傲,不肯做打雜的。被他回絕後我不禁有點惱怒,但想起蕭心玉,又有些心軟。蕭心玉為了她的母親和妹妹不惜一死,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對那兩個女人坐視不理。

         ※       ※       ※

第二天天一亮,但聽得周圍歡聲雷動,我吃了一驚,翻身跳起,披上衣服走出門來,卻見不少輪休的士兵正從門外跑過。我拉住一個問道:“又出什麽事了?”

“文侯大人班師回來了。”

這士兵掙開我又向前跑去,我也心中一陣欣喜。上次在去天水省時文侯給我看的地圖上,除了北寧城還有三處告急,這回文侯一回來,那就隻剩北寧城一處了。我穿戴整齊,叫上兩個護兵向文侯府走去,一到文侯府門口,隻見門庭若市,盡是些朝中大小官員的車轎。那都是些前來賀喜的人,我向看門的通報過,等了好一陣才輪到我。等一個家丁領著我進去,一進文侯府的廳堂,還不曾見人,便聽得文侯的聲音響了起來:“楚將軍,恭喜恭喜。”

我走了進去,文侯正站在廳中,有兩個下人還在收拾。我跪倒在他跟前道:“大人,末將楚休紅不辱使命,歸來繳令。”

文侯指著椅子道:“坐下說,坐下說。”

我一坐下,他微笑道:“陶守拙可是把周諾做掉了?”

我道:“大人明鑒。”我把符敦城的事前後說了一遍,文侯聽得入神。我把蕭心玉的事掐去了不說,等我說完,文侯的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道:“好個陶守拙,果然有幾分門道。”

我道:“大人,末將還有些擔心,隻怕我是中了陶守拙的計,其實他自己也有不臣之心。”

文侯道:“陶守拙還沒那個膽,哼。還有,”說到這兒,他突然看了我一眼道:“為什麽不和我說一下蕭心玉的事?”

我嚇得魂飛魄散,一下跪倒在地:“大人,此事我是上了陶守拙的當,實在不敢向大人明言。”心中卻又悔又懼。文侯一定也在陶守拙身邊安插了人手,而且這人隻怕和陶守拙非常接近,因此連這種事文侯也知道了。我居然想瞞著文侯,實在是想錯了念頭。文侯看了我一眼,又歎了一聲道:“楚休紅,你的智謀確實還遠不及陶守拙,那個女子又拚了一死,你上他的當自然難免。隻是吃一塹,長一智,不要自以為是,那就行了。”

我諾諾連聲,也不敢多說一句,心中隻是道:“文侯在陶守拙身邊安排的是誰?為什麽他當時不提醒我?”那人看得如此清楚,如果提醒我的話,蕭心玉也不會死了。隻是那人定是隱藏得極深,文侯也一定命他無論如何不得現身,蕭心玉的死不值得他暴露身份吧。。

文侯轉過身,背起手道:“不管怎麽說,此事總算還是圓滿。陶守拙,哼哼。”

他又從鼻子裏哼了兩聲,我隻覺一寒,心知文侯定已在打算對付陶守拙了。現在陶守拙還有用,日後蛇人真的被擊退,那文侯一定會先對付他。

對於文侯來說,任何人都隻是一件工具,用完了就可以扔掉。邵風觀能被犧牲,我又何嚐不能?這次派我前往天水省,隻怕文侯也已做好了我被周諾殺掉的打算。他就算說把我當兒子看待,但他的兒子究竟隻有甄以寧一個。

文侯背著手似在想著什麽,我不安地跪在地上,也不敢起身,半晌,文侯才轉過頭道:“楚休紅,前鋒營眼下還有多少人?”

“稟大人,尚餘八百多人。”

文侯點了點頭:“八百人。隻要運用得當,八百精兵足以抵得百萬雄師。起來吧。”

我站起身,仍然有些不安。他也沒看完,隻是道:“明天你早點起身,到北門等我。”

“是。”我也不敢多說,答應一聲,告辭出去。走出文侯府時,身上仍是感得到背上的涼意。

文侯信任我麽?隻怕未必。如果有必要,他隨時可以把我放棄吧。我騎在馬上,有些茫然地看著天空。周圍人不時有人忙忙碌碌地走過,在這個時代,每個人都同樣的朝不保夕,所以都是活得一天是一天。

天陰沉了下來,似乎要下雪。

         ※       ※       ※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前鋒營的事讓曹聞道跟錢文義兩人安排好後,獨自便向北門走去。剛到北門,天還沒亮,等了沒多久,一列馬車駛了過來,正是文侯的專車。

等車近了,我跳下馬,跪在地上道:“大人,末將楚休紅聽令。”

文侯撩起車簾,看見我後笑了笑:“楚休紅,你來得真早,進來吧。”

我把飛羽交付文侯的一個侍從牽著,進了車。這車裏很大,幾乎有些象間小屋,文侯正盤腿坐在一張毯上,麵前是一張小案,上麵有個炭爐。炭火正紅,上麵烤著幾個餅,邊上則是一壺酒,也不知文侯怎麽想的,並沒放到火上溫著。車走得極是平穩,坐在裏麵幾乎感覺不到車子在動。文侯拿了個小杯子給我倒了杯酒道:“還沒吃早飯吧,來,嚐嚐,這是新宰的小牛腰子餅,挺不錯。”

他拿起一根尖頭筷子插了一個餅。這餅隻有杯口大,圓圓鼓鼓的,餅皮烤得焦黃酥脆,筷子紮進去時,從孔裏流出些油來,冒出一股香噴噴的白氣。文侯把餅遞給我,我謝了謝,接過餅來咬了一口。餅裏滾燙,牛腰子大概過了一層油,也不知加了些什麽調料,咬下去時鮮嫩無比,夾著烤得微焦的餅皮,味道極美。雖然很燙,我還是三口兩口就吃了下去。

牛肉雖然不是太貴,但牛腰和牛舌卻是很貴重的美食,一般人都吃不起,這小牛腰子餅我以前連見都沒見過。文侯看著我大口大口吃著,他笑了笑道:“其實小牛腰子餅得配著冰鎮的葡萄酒喝,你喝口酒吧。”

我根本沒聽說過葡萄酒這種名目,拿起杯子來看了看。這酒液是暗紅色的,在杯中象一塊紅寶石。雖然車很平穩,但杯子裏的酒還在微微顫動。我把酒倒進嘴裏,隻覺有一股鮮甜之味,酒雖不烈,和牛腰餅的味道混合在一處,的確是種不曾嚐到過的享受。文侯也拿起一杯酒道:“這紅葡萄酒是以牛血著色,冰著喝味道最佳,楚休紅,你喝著如何?”

我把嘴裏的食物咽下去,道:“大人,我從來不曾吃過這般好吃的東西。”

文侯笑了笑:“那你多吃點吧,等一會還得出力氣。”

出力氣?我有些發呆,也不知他這話是什麽意思。文侯卻不再看我,撩起窗簾看著外麵。車已出了北門,正走在官道上。北門外自倭莊島夷叛亂被斬盡殺絕後,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此時天已快亮了,這條官道上卻難得有人。

我又吃了兩個餅,車子一晃,轉而上坡。官道是通往句羅島的,並不上山,那我們現在已經離開官道了?我也不敢問文侯要帶我去哪兒,隻是端坐著不動。文侯見我不吃了,道:“吃飽了麽?”

“稟大人,飽了。”

文侯臉上又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那就好。”

車子不知轉過幾道彎,隻覺外麵越來越暗,天是陰天,我們又穿行在山林中,便更加陰暗。忽然車子一晃後停了下來,有人道:“文侯大人,末將畢煒聽令。”

我一直以為畢煒在助守北寧城,沒想到他竟然已經回來了。文侯跳下車,我跟著他下去。一下車,便見畢煒筆直地站在車前,正行著個軍禮。雖然他的軍銜比我高一級,但這個軍禮無意中也是向我行的。我不禁有些得意地想著,看了看他。畢煒見我也從文侯車裏出來,大吃一驚,道:“大人,他……”

“楚將軍平天水省剛回來,明日要與滄瀾一同上殿受賞,我帶他來看看。”

文侯仍是微微笑著。他個頭不高,比畢煒幾乎要矮一個頭,比我也要矮半個,但談吐間卻象是在俯視著一般。我也向畢煒行了一禮,道:“畢將軍,末將楚休紅見過畢將軍。”

我雖然也算文侯看中的紅人,但畢煒到底是偏將軍,軍銜比我要高一級,據說快要和鄧滄瀾一同晉為副將軍了。如果此事屬實,朝中便是十三伯也隻是副將軍,畢煒和鄧滄瀾年紀輕輕,居然要與前輩名將並列,實在是前所未有的事。

畢煒也沒多說,隻是道:“大人,鄧兄怎麽沒來?”

他大概覺得鄧滄瀾無論如何,地位也該在我之上,文侯居然叫我而不叫鄧滄瀾,實在有些不可思議。文侯道:“滄瀾剛到,他的船還有些事要做。龍友呢?”

畢煒又行了個軍禮道:“張員外正在裏麵準備,請大人檢閱。”

張龍友原來在這裏。我回來後不曾見過張龍友,薛文亦也說少見他,原來文侯真的有大用。我不知張龍友在做些什麽,文侯已向裏走去,我和畢煒連忙跟了上去。

走了沒幾步,文侯突然站住了。我隻道又出了什麽事,卻見文侯抬起頭看了看天道:“下雪了。”

今年入冬以來帝都已經下過好幾次雪,現在已到了殘冬,沒想到還是下起雪來。雪片紛紛,漫天皆白,這場雪下得也真是急。我伸出手裏,一片雪花落到掌心,登時化成了水。文侯看著天空,突然低聲道:“十年戰血滌征塵,白雪紛紛一歲新。萬裏山河非舊色,此身猶是去年人。”

這是當初大帝得國時前朝老臣王闐寫的一首《新朝元年新春日遇雪有所思》。那一年,帝國在血與火中建立起來了,但由於太急,那些前朝死義之臣的屍首都還沒有完全掩埋,因此有些遺老咬牙切齒地罵帝國是“屍身築起之國”,說是國祚定不久長。王闐是前朝太師,卻沒有在大帝攻破帝都時自盡殉國,反倒率百官投降,也被遺老們罵得狗血噴頭。他在寫這首詩時,多半也有向那些過去的同僚表白的意思。文侯這時候吟起這首詩來,不知是僅僅裏麵有個“遇雪”呢,還是有別的深意。

畢煒在一邊道:“大人吟的這首詩真好……”

他還沒說完,文侯臉色一沉,他見文侯臉色不好,下麵的馬屁登時嚇了吞了回去。我不由有些好笑,畢煒雖然不至於不學無術,但這些詩詞之道,他隻怕從來都不知道,我倒還讀過一些,雖然比畢煒多得有限,至少還是知道這些的。我一躬身道:“王闐此詩確是好詩,大人此時吟來,也很是恰當。”

文侯臉上重新露出些笑意,又轉向畢煒道:“畢煒,我跟你說過,大將之才,不是隻懂一味衝殺,平時也該多讀些書,你的書讀得太少了。”

畢煒連連稱是,等文侯轉過頭重新向前走時,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大概為我讓他出了個醜而惱怒。

一路過去,守軍林立,竟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這是個山穀,最寬處也不過三四丈,雖然窄,但馬車還是能過去的,但文侯大概怕出意外,所以一律不準馬車入內。我們走了數百步,穿過山穀,前麵已是一道絕壁。這道峭壁高達百丈,壁上有個圓圓的洞口。文侯到了洞口,回頭道:“裏麵暗得緊,小心點。”畢煒本就在這兒,這話自是跟我說的。

洞裏屈屈彎彎,火把也很少,我小心地跟著文侯和畢煒向裏走去。又走了一程,前麵已見到亮光,待一出去,眼前豁然開朗,竟是個一裏方圓的空地。沒想到這兒竟然別有天地,我大吃一驚,文侯已站住了,笑道:“楚休紅,你還是第一次來,可有何感想?”

裏麵人來人往,至少也有數百人,幾乎如同一個小小集鎮。那些人忙忙碌碌地,也不知做些什麽,在當中有一些人正聚在一處。我們進來後,守在洞口的一個士兵高聲道:“文侯大人到!”有個人聞聲過來。這人穿著厚厚的冬衣,竟然是張龍友。他遠遠地看見我,臉上也露出喜色,到了我們跟前,先在文侯跟前跪下道:“卑職張龍友見過大人。”

他以前還是個沒見過世麵的新兵,此時儀態端莊,很有幾分大臣的風度。文侯扶起他道:“龍友,起來吧。事情如何了?”

張龍友臉上也帶著按捺不住的喜色:“稟大人,初試已成功了。”

文侯臉上也露出笑意,轉向我道:“楚休紅,正好讓你看看張員外與金部聯手造成的神龍炮。”

我記得當初還在武侯軍中時,張龍友就製成過一種天火飛龍箭,是一輛車的樣子,點上火後數十支箭同時射出,威力極大,神龍炮想必與此也是一類。

張龍友帶著我們走向前去,那些人本圍在一片,見我們過來,三三兩兩地散開了,露出當中的東西。那是個長可數尺的圓筒,斜裝在一個架子上,黑黝黝的似是精鐵鑄成。張龍友走到跟前,向文侯道:“大人,可要試驗?”

文侯點了點頭,張龍友向邊上的小吏喝道:“填藥。”

有個人打開圓柱上的一個活門,從中倒入一些黑色粉末。那東西一股硫磺之氣,正是火藥。裝好拍實後,把活門關上,又有個人將一些碎鐵從前麵倒了進去,看了看張龍友。張友龍向文侯道:“大人,請退後,以防萬一。”

他說得鄭重,我們都退了兩步。張龍友往前麵看了看,前麵數十丈外有兩根柱子,繃著張牛皮。邊上有個人拿了根點著的火把過來,他接過手,便點著鐵筒上鑽出的一根細繩。這繩子“滋”一聲燃起,極快地向裏燒去,我正自詫異,耳邊猛然間起了一聲巨響,如同就在身邊打了個焦雷,震得我耳朵裏也嗡嗡作響,眼前卻白茫茫的盡是煙氣,硫磺之味極烈。文侯伸手扇著白煙,一邊道:“如何了?”

煙氣發出了一陣卷動,張龍友走了過來。他滿麵喜色,扭頭叫道:“將牛皮拿過來給大人看看。”

有兩個人抬著牛皮過來了。這時白煙已經散去,我耳朵裏仍然有些響動。那兩人將牛皮放在文侯跟前,文侯搶上前去,伸手摸了摸,笑道:“果然成了。”

那張牛皮盡然已是千瘡百孔,簡直就象用一把快刀紮了數百下。我大吃一驚,也走上前去,道:“張龍友,這是什麽?”

張龍友臉上也是一片得意:“楚將軍,這便是神龍炮。我做過試驗,五十步內,一炮可以貫穿三層牛皮。”

這裏有三層牛皮?我蹲下來摸了摸,果然,那是三張貼在一處的牛皮。牛皮極其堅韌,平時一層牛皮便可製軟甲了,張龍友弄的這神龍炮竟然能洞穿三層牛皮,威力看似不下於雷霆弩。而雷霆弩雖然能連發五六支箭,波及之麵卻遠沒有這神龍炮大。蛇人進攻時喜歡一擁齊上,如果它們碰上這神龍炮,定會吃大虧的。 文侯欣喜地摸了摸那圓筒,道:“這神龍炮能打多遠?”

“稟大人,這神龍炮吃藥兩斤三兩到三斤,吃子隨意,大抵五斤左右,最遠可以打到百步以外。”

打到百步,那並不太遠。但如果前鋒營裏配備了雷霆弩跟神龍炮,那就可遠可近,以這神龍炮的威力,若敵人知道後隻怕再不敢欺近百步以內了。

文侯伸手摸著神龍炮的炮身,突然轉向畢煒道:“畢煒。”

畢煒猛地站直了:“末將聽令。”

“你馬上點兩百人,日夜操練,務必要將神龍操練精熟。”

畢煒又敬了個禮,道:“遵令。”他似乎還瞟了我一眼,好像在向我渲瀉心中的得意之情。我也顧不得跟他糾纏,急向張龍友道:“張龍友,那為何不多鑄幾門神龍炮?”

張龍友看了看文侯,文侯向他一頜首,他放大聲音道:“楚將軍,神龍炮其實還不曾最終完成,一是太過笨重,二是吃藥太多,每發一炮就得清理炮膛中灰燼,不然下一炮就不好裝了,而且射程最遠不過百步,隻能近戰。”

我猛然間想起了在東平城時自製火藥的事,向張龍友道:“你這配方還是硫硝六而炭粉一麽?”

張龍友點了點頭道:“怎麽了?”

“我試過,發覺將硫減至比炭粉還少一點,似乎威力更大。”

張龍友卻也吃了一驚:“竟有此事?我以前讀的丹書全是這個配方的。你還記得你用的是什麽樣的配方?”

我想著那次在東平城裏衝蛇人營前配火藥的事。那次硫磺很少,因此我就減了硫的份量,我道:“約略是四十斤硝,六斤硫,再十斤炭粉。”

張龍友算了算道:“約略是七硝一硫二炭。”他突然一打我的肩頭,笑道:“楚將軍,你可真是太及時了!我一直不曾想到這配方也可以改一下。”

他轉身向邊上一個雜役說了兩句,那人答應一聲下去了,張龍友向文侯道:“大人,請稍候,我馬上驗證一下楚將軍所說之事。”

文侯雖然不知道這些配方之事,但也知道我說的話對張龍友啟發很大。他向張龍友道:“我也去瞧瞧吧。”

張龍友本在轉身要走,聞聲停住步子,道:“大人,這個很危險……”

文侯笑道:“若打不退蛇人,那才是最大的危險。”

張龍友把我們帶到了一間小屋裏。山穀中另外的房子都用木頭搭建,這小屋卻是石築的,孤懸一隅。一進去,幾個身著白色長袍的人正在搬著一些瓶瓶罐罐,那些人臉上蒙著塊布,隻露出一雙眼睛。進門時,張龍友道:“大人,楚將軍,畢將軍,請將身上的鐵器拿出來,裏麵不能見明火。”

我記得當初張龍友就說過,把硫硝炭搗在一處時得用木杵,不能見鐵器。我把身上的百辟刀交了出來,文侯和畢煒也將佩刀交給他。張龍友讓一個下人把刀收好,才領我們進門。這小屋外麵看著不大,進了裏麵,倒也不算太小,正中有個泥搭成的台子。張龍友指揮著他們弄了一會,裝好了三個罐子,他向文侯道:“大人,我們到外麵試驗一下吧。”

文侯看了看那罐子道:“這是什麽?”

張龍友清了清嗓子道:“第一罐中的火藥是六硫六硝一炭的,第二罐是七硝一硫二炭的,第三罐是六硝一成半硫和二成半炭的。”

文侯很有興味地道:“你想怎麽試?”

“卑職取這三種配方的火藥同樣份量,再點火試驗,看哪種威力最大。”

張龍友果然是上清丹鼎派的高徒,我那時知道了改一下配方,火藥威力更大,也不曾多想,張龍友聽我一說後馬上就想到這種辦法,他是要找出一個使火藥威力最大的配方來。我大感欽佩,若不是文侯在跟前,我真要讚他一聲好了。

文侯點點頭道:“甚好,你試吧。”

張龍友的辦法是用同樣的白布包取了三包火藥,揀了一塊平地,在地上挖了三個淺坑,每個坑相距五尺許。三個布包都埋下了,他道:“大人,請當心些,不然被碎石崩著了。”

他帶著我們到了一邊避一下,命人點著引線。引線燒得很快,幾乎是同時燒到了頭,我們隻聽得一聲響。響動過後,張龍友已急不可耐地衝了出去,我還沒回過味來,他已叫道:“大……大人!”

他的聲音也有些發顫,我吃了一驚,隻道他出了什麽事,也顧不得向文侯請示,便衝了過去。那三包火藥剛炸過,白煙還沒完全散去,張龍友站在前麵,一臉驚喜。我道:“怎麽了?”

張龍友指了指地上,突然一把抱住我,笑道:“太好了!改用這等配方,神龍炮的威力定能增大五倍!”

地上,以那三個淺坑為中心,出現的是兩個大坑。第一個坑是埋那種舊配方火藥的,炸成的坑有一尺之寬,但另兩個坑卻已相接在一處,成了一個大坑了。這兩個淺坑相距五尺,那麽點燃後炸出的坑定能有五尺多寬,威力也當真一下大了五倍。我又驚又喜,原先雖知用這配方比老配方威力大,但我並不知威力到底能大多少,張龍友如此試驗,一目了然,威力大了幾倍都能知道。他的心思縝密,果然是個人才。

文侯已走了過來,張龍友放開我,一下跪倒在他跟前,道:“大人,再給卑職一個月,神龍炮定能增強三倍射程。”

文侯從張龍友那種欣喜若狂的樣子裏也已知道大有進展,他笑了笑道:“如此甚好,還有三月天氣便會轉暖,屆時蛇人定會大舉進攻,這神龍炮便要大展神威,帝都上下,盡當傳頌張員外,不,那時可是張侍郎之功了,。”

張龍友道:“這都是托付大人之德,卑職不過附於驥尾,焉敢有奢望。有大人的洪福齊天,卑職定不辱命。”

他當了一年的官,馬屁功夫也大大見長,而且他把功勞全歸之於文侯的“洪福齊天”,提都不提我,我心中隱隱有些不快,隻覺得張龍友好像已經變得陌生了一些。

         ※       ※       ※

從山穀中回去時,文侯一直低頭不語,若有所思的樣子。我不敢多嘴,跟在他身後,心中隻是想著文侯方才說的天氣轉暖,蛇人就要大舉進攻的事。現在正是一月,天氣正冷,此時已下起雪來,一路上紛紛揚揚的都是雪花。這樣的天氣,實在不是廝殺的季節,現在諸軍都由文侯調度,萬一他所料不確,後果則不堪設想。他到底有什麽把握算定蛇人要等開春才會大舉進攻的?

我正胡思亂想著,文侯忽道:“楚休紅。”

我“啊”了一聲,行了一禮道:“末將在。”

“蛇人勢大,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你以為該如何做?”

我道:“末將以為,天道無常,我等隻能全力所為,縱然不能取勝,也要一盡人事。”

文侯看著窗外,歎了口氣道:“蛇人的勢力越來越大,縱然在北寧城擋它們幾個月,也不是長久之計。不過,不能取勝的話,那還是識時務則為俊傑,避其鋒芒也無不可。”

我吃了一驚,叫道:“什麽?”我縱然對與蛇人的戰爭沒有太大的信心,但也沒想到文侯會說這樣的喪氣話,聽他的口氣,似乎有讓北寧城守軍也退回來之意。我道:“此事萬萬不可,那些妖獸絕不是見好即收的,我們一退再退,不能永遠退下去。大人,勢成燎原,那就悔之晚矣。”

文侯笑了笑,道:“楚休紅,你的刀術練得怎麽樣?”

我不由一怔,也不知文侯怎麽說起這些來,隻是道:“該是在一般人之上。”

“出刀時,你是手伸直出刀力量大,還是先將刀收回來再出刀力量大?”

我不再說話了。文侯的意思我當然明白,不論是刀術還是拳術,如果手臂沒有發力的餘地,自然力量都不大的。但是戰爭不是簡簡單單的出刀或是出拳,東平城棄守,大江北岸的居民定居點被蛇人破壞殆定,難民雖然大多再向北逃,逃跑未及死在蛇人兵鋒之下的卻也有不少。北寧城是帝都南麵的門戶,那兒村落也有不少,一旦北寧城棄守,那些村落勢必仍要放棄,又要有多少百姓死在戰亂中了。死守北寧城,雖然軍隊力量有所分散,但卻讓百姓有了個喘息的餘地,可是在文侯心目中,那些百姓大概都可以忽略不計的吧。

文侯見我不再說話,隻道我也想通了,他伸彈在案上一彈,道:“如今朝中二太子一黨仍在蠢蠢欲動,已多次攻擊我老師玩寇,若不能有一個說得過去的戰果,隻怕帝君會收回我的兵權。唉,楚休紅,戰陣上的一刀一槍還是明的,朝中的一刀一槍卻是看不到的。我也知道將北寧城守軍抽回來,會有多少百姓無辜送命,但此時實在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我跪下來,又行了一禮,低聲道:“末將明白。”

二太子因為中了文侯的計被奪去兵權,但是他內有江妃,外有兵部尚書路翔支持,勢力仍不可小視。江妃是帝君最為寵愛的嬪妃,她的表兄路翔官拜兵部尚書,雖然現在被文侯壓得沒什麽動作,但他們一定在盼望著能搬掉文侯這塊大石頭。

車慢慢開著,雪花紛飛,雖然下了還不多久,但地上已積了一層。雪也許能掩蓋一切,但是我知道,那下麵的暗流和地火,不論掩蓋得多深,終究有一天會暴發出來的。
第三十四章 怒雷驚蟄



二月二,正交立春,天卻仍然沒一分春意。這一天是太子大婚,冊封了一正妃、二側妃,正妃是紅月公之女。這個婚姻不無以姻親來拉攏紅月公之意,蒼月公的反叛對帝君的觸動定是很大。正妃雖是紅月公的愛女,聽說長得並不好看,矮矮胖胖的,玉樹淩風的太子一定不甚滿意這樁親事。而兩個側妃中一個是秦豔春,另一個竟然是她。

我也是下將軍,太子大婚時我也得去上朝賀喜。跪在一班文臣武將中,看著太子身著吉服接受文武百官的祝賀,我的心中仿佛要滴下血來,幾乎不知是怎麽回來的。

薛文亦最終是絕望了,他也已經忘了秦豔春,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會忘。即使她的麵目在我記憶中已漸漸模糊,但我不會忘,永遠不會。

太子大婚後,薛文亦也結婚了。他是工部員外郎,這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來賀喜的人倒也不算太少。在喝他的喜酒時,我看著他笑逐顏開的樣子,心中隻是想著他是否還記得秦豔春。

此時北寧城的戰爭已平息下來,蛇人圍而不攻,看樣子真是要等開春後再大舉進攻了。文侯密令北寧守軍逐步退兵,此時北寧城尚有守軍五萬,如果再消耗下去,蛇人雖然打不破北寧城,但這五萬守軍遲早會在城中消耗完,那些撤回來的守軍一回到帝都,個個如釋重負,紛紛讚美文侯能夠當機立斷。聽著他們的談論,我又有些茫然,那時我隻想著軍隊守在北寧城可以讓沿途村落得到安全,但也沒有想到那些士兵一樣是人,一樣也想得到安全的。在北寧城堅守下去,也許尚有可為,但軍心勢必一天比一天低落。這方麵看來,我想得實在沒有文侯遠。

文侯的新軍仍在加緊訓練,這支新軍中有兩萬人已練完,由畢煒與鄧滄瀾分統,番號為水軍團和火軍團。水軍團自是水軍,但這支新軍與以往水軍不同,平素駐在船上,但隨時可以上陸作戰,可謂水陸皆備。而火軍團十分隱密,旁人隻知名稱,畢煒這個人卻也看不到了。我卻猜到了幾分,這火軍團定是一支以遠程武器為主的部隊,雷霆弩,加上神龍炮。水軍團已能讓人大吃一驚,一旦將火軍團拉出來,定能讓人感到震驚。隻是我覺得以水火兩軍這等編製,卻缺少一個專在陸上行動的軍團,而這個軍團該是最為重要的,不知文侯怎麽想,現在竟然毫無消息。

此時唐開在我推薦下,進入軍校當教官。教官雖然不是個大的官職,地位倒也不算太低,唐開總算答應下來。雖然我是在幫唐開的忙,可是唐開答應時我倒鬆了口氣,好象我有求於他似的。我一直對蕭心玉感到內疚,總覺得我如果能夠看得遠一些,蕭心玉不一定會死。

二月中,我受命換防到雄關城新軍駐地去參加訓練。雄關城本身駐軍一萬,原先是帝都外圍駐軍所在地,極盛時達十二萬人馬,此時大約隻有四萬人了,而這四萬人也都是受訓不到半年的新兵。

一到雄關城,便覺得這支新軍與以往大不一樣。雖然裝備不及過去,但那些士兵一個個鬥誌高昂,每天訓練長達五個時辰,這等強度便是身經百戰的前鋒營也有點受不了,初到雄關城時,我都累得幾乎要倒下來。

在雄關城我是隸屬鄧滄瀾麾下。自從上次由文侯帶著上殿受賞後,我一直沒再看到過這個年輕一代的名將。鄧滄瀾與畢煒大不一樣,總是手不釋卷,時常在看書。他對我一直愛理不理的,不過也算客氣,不過我和隨他一同前來的李堯天卻氣味相投,大為相得。李堯天因為平倭一戰,名聲大噪,文侯特意向句羅王要來輔佐鄧滄瀾,此人槍馬嫻熟,深通兵法,確是個不世出的人才,時常談論用兵之道,亦是深中肯綮,令我大為心折,有時我覺得,他的才能似乎還在鄧滄瀾之上。和他談談,我也覺得大有進益。

這一天已是三月下旬。我正和李堯天兩人說些見過的奇聞異事,一邊喝酒烤肉吃。句羅島有種吃法是別處所無,卻是以石頭放在火上燒紅,再取出來,將肉片攤在上麵烤熟後蘸調料吃。李堯天自己與帝國人沒什麽兩樣,但在飲食上還是極嗜這些故鄉風味。我和他說說笑笑,正吃得開心,隻覺手上油膩膩的,從懷裏摸出汗巾來擦擦手。剛摸出汗巾,卻帶出一塊斑斑駁駁的布,李堯天眼睛很尖,笑道:“楚將軍,你這是什麽東西?”

我拿起那塊髒布,一時也想不起來是什麽東西,拿過來看了看,才記得原來是當初到蛇人營中換二太子出來時木昆給我的。從蛇人營中回來後我便被二太子關了起來,後來換了衣服,我都忘了還有這塊布在。我笑了笑道:“這個說來話長了,慢慢跟你說吧。”

他拿過來看了看,突然動容道:“這是伏羲氏祭天圖啊!”

我也吃了一驚,道:“什麽?你也知道伏羲這個名字?”

他將那塊布還給我道:“在句羅的金剛山麓,有座聖賢祠,那裏有些石雕,也不知是什麽年代留下來的,刻的也是這伏羲氏祭天圖,和這大同小異。”

我道:“伏羲氏到底是什麽?”

李堯天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你都見過這圖卻不知道麽?據老輩人傳說,伏羲氏是上古聖王,是天下人的始祖。”他又笑了笑,接道:“因為伏羲氏是人首蛇身的,現在也沒人說了。”

我不由陷入了沉思。我一直以為蛇人說的什麽“伏羲女媧大神”是它們捏造出來的,沒想到竟然那是真事。如果伏羲女媧早有傳聞,是不是說明木昆那時說的一切都是真事?而他們說的都是真話的話,那麽我們反而成了奪走蛇人一切的不速之客了?

李堯天見我在沉思著,他道:“怎麽了?”

我強笑了笑道:“沒什麽。我那時聽一個蛇人說過,說這世界當初是伏羲女媧大神留給它們兩肢人的,後來我們這些四肢人搶了它們的土地。”

李堯天撇了撇嘴道:“別聽那些妖獸胡扯,其實這傳說已經傳下來很久了,那時還根本沒有蛇人的消息呢。何況我聽老人說過,女媧摶土造人,造出來的可不是蛇人,就是我們這種有手有腳的人。”

李堯天說得輕描淡寫,雖然他年紀比我大得有限,但是我對他幾乎有種崇拜。如果李堯天生在帝國的話,恐怕隻有甄以寧才有可能與他比肩,我隻怕根本沒機會與他這麽說說笑笑地平起平坐了。我把那塊布放回懷裏,不再去多響,李堯天忽道:“對了,楚將軍,昨天我見你們前鋒營在操練一個陣法,極其神妙,那是什麽?”

我道:“那是八陣圖,是我從西府軍得來的一個陣法,的確很了不起吧,嗬嗬。”昨天我和李堯天的部隊演習過一次,各統五百人對敵,結果李堯天被我打得落花流水。雖然我領的是身經百戰的前鋒營,他帶的卻是五百新兵,原本就不會是我的對手,但輸得如此幹脆利落,李堯天也一定沒想到。想起他當時氣惱的樣子,我直到現在還很得意。

他豔羨地道:“楚將軍,你能傳給我這陣法麽?”

我本想找個借口推脫掉,見他一臉希冀,卻也不忍拒絕,想了想道:“好的,我把那陣圖給你,你抄個副本吧。”說出口,心中卻也隱隱有些後悔。

李堯天猛地站了起來,我嚇了一跳,他卻一躬到地,向我道:“楚將軍,多謝了。”

他感動得似乎要流出淚來,我扶住他道:“李將軍請起,一個陣圖也不至於如此吧。”

他長歎一聲,道:“楚將軍,你有所不知。堯天雖蒙文侯大人青眼,但是帝國軍中總覺我這麽個化外之人居然能做到鄧將軍的副將,對我向來不服,昨天演習敗在你手下後,更是說我浪得虛名。楚將軍能如此大度,堯天真個感激莫名,楚將軍誠人傑也。”

八陣圖雖然也是西府軍獨得之秘,但也並不是秘密到要瞞人的,如果李堯天多看幾次我們演習,他多半能摸到當中門道。他這麽稱讚我,想到方才我還為答應他而後悔,臉上不禁有些發燒。我扶起他道:“李將軍,你這樣就見外了。李將軍用兵神妙無方,我向來佩服得五體投地。何況如今份屬同僚,共同對敵,這些小事,何勞掛齒。”

李堯天眼裏淚光閃爍,看著他的樣子,我心中沒來由的有些心酸。他是個不世出的名將之材,文侯雖然看得起他,鄧滄瀾對他也很推崇,然而那些帝國士兵卻還是看不起他,僅僅就因為他生在句羅島。我抓著他的手臂,隻覺他的身體也在顫動,心中一定極其激動。

傳他八陣圖,於我隻是舉手之勞的小事,他如此感動實在讓我覺得受之有愧。他站起身後,又在身上摸來摸去,突然摸出個小小的圓球道:“楚將軍,大恩不敢言謝,堯天也有點小東西想請楚將軍笑納。”

我隻道是些什麽珍寶之類,說實話,要能賣個好價錢,倒也不無小補。我接過來道:“多謝李將軍了。這是什麽?”

那東西足有小孩的拳頭大,我本以為那是個金器之類,可一接到手中,卻覺得大約隻有兩斤左右。李堯天道:“楚將軍,這是我家傳的流星錘,是馬上用的,你看。”

他拿過來,手一揚,那小流星錘閃電一般飛出,向桌上一擊。桌上原本有個空酒壺,流星錘在酒壺上一磕,那酒壺登時直飛出去,在地上砸個粉碎,而流星錘直如活物,眨眼間又回到了他手中。我又驚又喜,拿過來道:“是種暗器啊。”

李堯天點點頭道:“雖然也沒甚大用,但練得好的話,五步之內,百發百中。”

他跟我說著流星錘的用法。原來這流星錘也沒有什麽太奇怪的手法,全在發力之間的巧妙,我試了兩下,便覺得也已摸著門道了。這流星錘裏麵是灌了鉛的,雖是熟銅打製,卻比同樣大小的銅錘重得許多,五步之內砸人,確實難以抵擋。雖然花哨,真要用的話卻不如手弩好用,隻是他送給我,我當然不能拒絕,謝過他後將流星錘收了起來。流星錘的挽手是鹿筋製成,又細又堅韌,平時掛在腰上也沒什麽異樣,要用時套在腕上,錘可以藏在掌心,別人根本看不出來,拋出後鹿筋自動收回,很是靈巧。隻是在陣上廝殺時,如果與敵將相距隻在五步之內,一定殺得全無閑暇了。

重新坐下來,李堯天還在翻著我給他的八陣圖譜,歎道:“故老相傳,過去中原有許多陣法,後來都不曾留下來,沒想到天下之大,真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還有人能編出這八陣圖來,這人實在太聰明了。”

他自己就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而他說的那個“太聰明”的人卻是被陶守拙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周諾,陶守拙卻沒能編排出八陣圖來,看來聰明也未必就是一切。

李堯天翻著八陣圖,不時還讚歎著“匪夷所思”、“神奇莫測”之類,我想再問問他關於那伏羲女媧之事,他心不在焉的,我說了兩遍才抬起頭道:“你說那聖賢祠啊……”

他剛要說,突然從外麵傳來一陣號角的長鳴。這是緊急召集令,吹這召集令,隻怕已經出了大事,我們都吃了一驚,同時站了起來,也顧不得收拾,一下衝了出去。

新軍中大多軍銜不高,名義上是太子和文侯主持,如今實際主持的是鄧滄瀾。我和李堯天到了議事廳,大小將領大多已到齊了。鄧滄瀾在上首坐定,他臉上很是平靜,身邊有個風塵樸樸的將領,大概剛趕到,臉上還帶著很多灰土,卻是一副惶急的樣子。等我們都坐齊了,鄧滄瀾道:“列位將軍,這是文侯大人剛派出的急使鍾尚將軍,他帶來了一條緊急軍情。”

鄧滄瀾看了看我們,我們也都緊張地看著他。其實不用想都猜得到,定是戰況不利的消息。果然,鄧滄瀾道:“昨日蛇人攻破北寧城,已向帝都南門集結,文侯大人命我們緊急回師增援。”

他看了看那鍾尚,鍾尚大概也覺得該說兩句,猛地站了起來,卻又咳嗽了兩聲才道:“列位將軍,蛇人已攻破北寧城,太子殿下有詔,要各位將軍立刻率隊入援,不得有誤。”

這消息雖然我早有準備,但此時聽到了,仍然覺得一陣暈眩。北寧城的失守,主要責任該由文侯來負,如果不是他不斷撤防,北寧城絕不會如此輕易就失守的。他到底有什麽打算?難道靠霧雲城背城一戰麽?將蛇人擋在北寧城外,至少還有緩衝的餘地。如今蛇人已兵臨帝都城下,那就隻能勝,不能敗了,可是,以我們這支還不曾完全訓練好的新軍,能夠取勝麽?文侯如今雖然對我青眼有加,但我也知道他仍然不會對我推心置腹。我看了看鄧滄瀾,他仍是麵不改色,從容鎮定,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文侯一定已有萬全之策吧,我心中也定了定。雖然對文侯我仍有幾分戒備,但是他能如此行險,一定也有破敵之計了。

這時周圍那些軍官都在交頭接耳地說著,鄧滄瀾站了起來道:“列位將軍,此戰已是決定國祚存亡,大家都知道,鄧某也不多說了。立刻回去準備。”

他點了六個將級軍官作為帶隊將軍,我也在被點之列。此時雄關城共有四萬人,鄧滄瀾作為主將自率一萬人,其餘幾人各率五千到一萬。我因為原本就帶了八百前鋒營,來雄關城後鄧滄瀾給我補到五千人,直到此時我這個有名無實的下將軍才算帶足了兵,前鋒營也終於整裝滿員了,李堯天也是下將軍,但他是鄧滄瀾的副手,倒沒有直接帶兵。

散會後,我有意等了等李堯天。他走出議事廳時低著頭,象在想著什麽,我叫了他一聲,他才抬起頭來和我招呼一聲。等走出門,我正想再問問他伏羲女媧氏的事,他忽然問道:“楚將軍,文侯大人在朝中是否有掣肘之人?”

他大概方才就在想這問題了。我吃了一驚,道:“何以見得?”

“大人這等安排,定是要與蛇人在城外決戰。此役勝則罷了,一旦敗北,那後果不堪設想,大人若非是想借蛇人兵勢來壓服朝中異端,這實在是個下策。”

他對朝中的局勢並不熟悉,鄧滄瀾隻怕也不會跟他說二太子的事,不過他所說雖不中亦不遠矣,實在令我敬佩。我看了看四周,還好沒人,我小聲道:“李將軍,正是如此。”

他鬆了口氣道:“那就好。大人既敢行險,自然早有安排,我是多慮了。”

他笑了笑,又道:“楚將軍,新軍雖然還談不上如何精銳無匹,但也已非同泛泛,那些妖獸這回要有苦頭吃了。”

我笑道:“自然。李將軍,望你馬到成功,再建奇勳。”

他拍拍我的肩頭,淡淡道:“彼此彼此。”轉身走去。看著他的背影,我心中卻已大定。李堯天深通兵法,既然他也如此樂觀,看來此戰文侯雖然行險,卻並不妄為。

這時曹聞道突然從一邊過來道:“楚將軍,鄧將軍命我軍集合,大家都等著你呢。”

我答應一聲,突然想起還沒有問李堯天關於伏羲女媧的事,可這時他已經走得遠了,也沒機會再問。我跳上馬,道:“好吧,我們快走。”

我本想在路上抽空再問他,但沒想到鄧滄瀾帶的一萬人居然和我們不是一路。還有幾個帶隊的將領都是下將軍,我問了問他們,他們也不知道,隻說依令而行,不得多問。

霧雲城離雄關城隻有百餘裏,急行軍的話,一天功夫就可到。而這支新軍士氣甚旺,我們連夜行軍,第二天天亮時便已抵霧雲城北門。離城門還有兩三裏,前麵探路的斥堠過來報信說已與城中取得聯係,文侯親自前來迎接我們。等到了北門下,天還剛亮,遠遠的隻見城頭旌旗招展,我們六個下將軍抵達城下時,城門已然大開,有個發令兵大聲道:“諸軍立刻入城,不得延誤。”

新軍中有不少是從霧雲城城民中應征入伍的。他們在雄關城已駐守了大半年,隻怕當中從來沒有回來過,進城時魚貫而入,走得很急,卻一絲不亂。我們幾個帶隊將領上樓去謁見文侯,走上城時,隻見文侯正站在城門正上方看著下麵。我們到了他跟前,齊齊跪下道:“大人,末將軍歸回繳令。”

文侯本來有些胖,一個多月不見,此時已瘦了許多,臉上顴骨也高高聳起,眼中密布血絲。我們跪下時,他還在看著正入城的新軍,嘴角帶著一絲笑意,聽得我們的聲音,他伸手作勢扶起我們道:“列位請起。”

我們站起身來,已有中軍官過來分派駐守任務。我聽著那中軍官報名,卻一直沒報到我,被叫到的答應一聲,跟著人走了。正覺得有些奇怪,文侯突然道:“楚休紅,你隨我來。”

我走到他跟前,正要跪下,文侯攔住我道:“楚將軍,你覺得這新軍如何?”

我想了想道:“稟大人,新軍雖然戰法未純熟,但士氣極盛,軍心大為可用。”

他點了點頭道:“不錯。”他低頭象是想了想,又道:“你的五千人以後跟著我吧。不過,楚休紅,你跟著我,可是要擔當重任的。”

我大聲道:“楚休紅身為軍人,自當守土禦國,死而後已。”

他笑了笑道:“你果然又多讀了些書了。”

臨出發時,文侯就要我再多讀些書。在雄關城這一個多月裏,每天除了整隊操練,有空我就打坐讀書,因為心不旁騖,倒是能靜下心來讀書了,隻是那個讀心術仍然不得要領。

這時諸軍已全部入內,城丁正在關上城門,文侯聽得城門發出的響動,看了看城外,滿意地道:“城外足印一絲不亂,三萬人進城居然隻用了小半個時辰,百勝之師,已見雛形了。”

新軍軍紀已嚴到苛刻,鄧滄瀾性子隨和,但治軍卻極為嚴格,而這批新軍又都是新入伍的,更服從命令。此時城外的人都已入內,方才駐紮之處的草被踩平了,看得出是一塊塊整整齊齊的方陣。我也不由有些得意,雖然我練兵不久,但這一個多月來我一直兢兢業業,不敢怠慢。加上我的前鋒營有五分之一是身經百戰的老兵,從戰鬥力而言,四萬新軍,隻怕以前鋒營為最。

我不敢多說,文侯轉身道:“楚休紅,跟我走吧。”

         ※       ※       ※

我跟在他身後,下了城頭,文侯坐上了座車,我則跳上馬跟在他後麵。文侯是向南門走去的,北門仍是一片平靜,但一過皇城,便已經看得到街兩邊的城民臉上多了憂色。他們看到文侯的隊伍過來時,一個個交頭接耳,大概猜測著我帶著這支五千人的隊伍是哪兒來的。北寧城這個帝都最後一個屏障被攻破,在城民們看來,定是全權負責軍事的文侯之責。蛇人隻怕馬上就會殺到霧雲城下,當初聽著蛇人在大江以南勢如破竹,對他們來說那終究是個遙遠的消息,但這一次,蛇人卻馬上就要出現在他們麵前,看得到,甚至可能還摸得到了。

穿過鬧市,文侯忽然撩開了車簾,道:“楚休紅。”

我加了一鞭,湊到窗前道:“大人,有何吩咐?”

“戰爭會持續很久啊,你有喜歡的人麽?”

我沒料到他突然問這個話,怔了怔,道:“大人,國難未已,何以家為,楚休紅尚不敢有家室之想。”

“你二十一……不,過年二十二了吧?也該成家了。在這個時侯,早日成婚,早日生子,也是為國出力。”

文侯說得似有無限感慨,我知道他定是又想到了甄以寧。甄以寧十九,過年也二十了。他這話也不能說錯,但我聽著卻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我是人,不是種馬,我生下的孩子,究竟是該為國出力,還是這國家該哺育他成長?對於帝國的子民來說,該為帝國出力,但共和國的子民呢?他們為共和國出力難道就不對?

不,這些都不對。我不是為了這國家出力,而是為了這千千萬萬的人而保衛國土。如果國家連我活下去的機會都不給我的話,那我何必要守衛這個國家?

正想著,文侯又道:“等一下你跟我回府去,晚上有個宴會,兩位殿下都會出席。”

我道:“大人,末將是個粗人,隻怕難登大雅之堂,這個麽……”聽得太子跟二太子都要出席,我實在不想參加了。

文侯道:“那是為你們各軍洗塵,還要給你們介紹一下軍中各位主將,不得有誤。”

我不敢再說,答應了一聲。文侯也沒再說話,帶著我到了南門。南門是文侯親自負責,由於蛇人北上攻來,定是主攻南門,南門已駐滿重兵。文侯帶著我走了一圈,把我介紹給一些守軍將領。鎮守南門的是北守城退回來的殘軍,以屠方為正,路恭行為副,共四萬人。在軍列中,我看到了蒲安禮,他一身戎裝,看樣子是僅次於屠方和路恭行的第三號人物。北寧城雖然失守,但這是聽從文侯調遣所致,損失不大,不算他們的過錯。

我和蒲安禮都是下將軍銜,但我隻是前鋒營統製,他卻是屠方的副將,官職在我之上,見蒲安禮時我行了半個禮,他也愛理不理的,連禮都不回。看來我和他的恩怨不但沒有解開,反倒越結越深了。路恭行倒是很熱情,等文侯和屠方去商議,他帶著我到各處走走。路恭行如今已是不折不扣的名將了,城頭布置得當,全無破綻。他向我介紹著各處的駐防力量後,回到他的駐所,給我倒了杯茶道:“楚將軍,上次我真個擔心你,幸好吉人自有天相,楚將軍最後還是安然無恙。”

他說得很誠懇,但我知道上一次在東平城時被他算計了,雖然我聽他的安排,隻怕也有驚無險,但是一想起來就不免有些惱怒。隻是我臉上也不露出來,隻是微笑道:“多謝路將軍關心。”

他突然笑了笑道:“楚將軍,黃金縱然久埋泥土,終有一天要發光的,楚將軍前途無量,真令人豔羨。”

我也笑了:“路將軍,你真會取笑人。”雖然對路恭行有些不滿,但他這人隨和大度,說話也讓人如沐春風。

路恭行道:“我比你可差遠了,你都有可能襲武侯之爵的。”

我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地道:“什……什麽?”我自認一沒有了不得的戰功,二也沒有極硬的靠山,現在文侯雖然對我頗為看重,但文武二侯是平級的,文侯再有力量,也不可能把我抬到與他平起平坐。路恭行詫道:“你還不知道?”

“真不知道。路將軍,你可別消遣我,我會嚇呆的。”

路恭行跟我說了說,原來是武侯戰死後,他膝下隻有一女,今年十七歲了,因為無人繼位,因此文侯提議要讓武侯之女招贅一婿繼位,他提出的人選中有一個就是我。

聽得這個消息,我隻覺得天旋地轉,幾不知身在何處。我能夠升到下將軍之銜,那已是破格提拔了,做夢也想不到竟然還有這種事,怪不得文侯讓我晚上參加那個宴會。路恭行看到我呆呆地站著,隻怕覺得我是歡喜得傻了,拍拍我的肩頭道:“楚將軍,嗬嗬,若是我們當初前鋒營的二十個百夫長中能出個繼任武侯之人,我想君侯也會高興的,他當初就很器重你。”

我心頭一陣苦澀。武侯是絕世名將,假如我真能繼任為武侯的話,我難做到他的幾分?

回去時,我都暈乎乎的。武侯的女兒是什麽樣我也沒見過,如果她真的招我為婿的話,我豈不是與文侯大人並立了?從一個小小的百夫長,一年多時間裏一下跳到了武侯,那隻怕是亙古以來都少見的事吧。

到了文侯府,一進門,文侯便命人給我洗沐。文侯府中也有不少家妓,隻怕是招待太子用的,我洗完了澡,在下身圍了塊毛巾剛走出內室,一個女子捧著一套新戰袍笑嘻嘻地道:“楚將軍,請更衣。”

我接過戰袍,順口道:“謝謝。”

她淡淡笑著,站在一邊看著我,似乎我說了句“謝謝”讓她覺得好笑。我正光著個膀子,見她仍沒有出去的意思,有些尷尬地道:“小……姐,請出去一下好麽?我要換衣服了。”

她抿嘴“嗤”地一笑,低聲道:“楚將軍,不用我給您更衣麽?”

我麵紅耳赤地道:“不用了,謝謝。”

大概我夾七夾八地說得語無倫次,她又笑了笑,走出門去。到門口時,她又轉過頭道:“楚將軍,我叫輕紅,有事你叫我啊。”

等她走出去,我才鬆了口氣。在高鷲城裏,和蘇紋月度過的最後一夜一直象我心頭的一道傷口,時不時讓我感到疼痛,看到這個女子時,方才我又突然想起了那個讓人心碎的夜晚。

穿好衣服,我推開門剛要出去,輕紅正站在門口,見我出來,她有點怯生生地道:“楚將軍。”

我轉過頭道:“還有什麽事?”

“你的頭發……”

她比劃著頭發,我洗過澡後頭發也是胡亂挽了個發髻,大概很亂。我道:“算了,就這樣吧。”

我正要走,輕紅卻拉住我的衣角道:“楚將軍,您讓我梳一下吧,不然大人會責罰我的。”

她說得楚楚可憐,我歎了口氣道:“好吧,快一點啊。”

因為常年戴著盔,頭發也粗糙幹硬。輕紅拉著我坐到台前,解下桌上一塊布,露出一麵大銅鏡。這等坐在梳妝台前我還是第一次,不免有些局促,她解開我的發髻給我梳理著。她的手指纖細柔和,按摩著我的頭皮時,說不出的舒服。她大概也做慣了,弄得很快,發髻也梳理得一絲不亂,比我以前自己胡亂弄的要好看得多。等她弄好,我笑了笑道:“謝謝你了。”

她又抿嘴一笑道:“楚將軍,您不要這麽客氣,我是個下人……”

我不等她說完,大聲道:“你不是下人!”

她嚇了一跳,也不知道我為什麽如此激動。我站起身,看著她道:“你和我一樣,都是一樣的人。不僅是你和我,還有所有人,我們都是一樣的。”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如此失態,拋下她急匆匆地走了出去。當初南征時聽得共和軍宣稱以人為尚,號稱所有人生來平等,那時也知道這隻是一句空話,但是心底卻隱隱覺得並非沒有道理。

如果那時武侯也這樣想,那就不會定下食人之議了吧。我看著天空,已近黃昏,西邊一片血紅。遠遠望去,郊天塔也如一柄短劍,帶著刺骨的寒意。

         ※       ※       ※

文侯這個宴會極會隆重,端茶送水的下人川流不息。太子和二太子都來了,二太子對這種醉生夢死的場合看來不甚看得慣,不時皺著眉頭,太子卻是如魚得水,不時和文侯府中的家妓與召來的歌妓們打情罵俏,似乎兩個月前的大婚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大概也已忘了我是什麽人,當文侯把我介紹給他時,他還寒喧了兩句便又和一個歌妓討論絲弦之道。

我侍立在文侯身邊,也覺得芒刺在背,如坐針氈,文侯倒是和太子兩人談得火熱,盡說些吹拉彈唱醇酒女人的樂事,仿佛將即將來臨的大戰都扔在腦後了。如果有不知情的人看到此時的文侯,定會覺得那是個佞臣,對此戰也定會大失所望。我站在一邊正覺得難受,忽然有人叫道:“哇,楚將軍!你也來了!”

這是個孩子的聲音,太子站起來道:“小弟,你怎麽也來了?”

那是小王子。他也穿著一身新衣,現在長了一歲,今年該十三了,個頭又高了許多,幾乎已要與我等身相齊。他頭上戴著個束發金冠,極是華麗,向太子行了個禮道:“大哥,我姐姐非要我陪她們來。”

太子笑道:“郡主也來了?”他的話裏不知是什麽味,大概覺得有女眷在這裏不好放浪形骸地玩樂。小王子道:“是啊。你看,她們來了。”

周圍的人突然都靜了下來,從樓上走下來兩個女子。這兩個女子衣著一模一樣,年紀也相仿,生得都很美,不過一個看上去很柔弱,另一個眉宇間卻帶著英氣,倒似一柄出鞘的快刀。那兩個女子到了太子跟前,斂衽一禮道:“殿下,微臣有禮。”

太子微笑著道:“兩位郡主,請隨便吧。”這裏雖是文侯的府第,他倒更象是個主人。我也不敢多看,正垂下眼瞼,卻聽得一個女子道:“這位想必是楚休紅將軍?”

我站直了行了一禮道:“末將正是楚休紅。”問話的是那個頗有英氣的女子,她兩眼明亮之極,眉目間依稀有武侯的麵貌在,想必正是武侯的遺孤。隻是不知道小王子為什麽稱她為“姐姐”,而且武侯有兩個女兒的話,不知哪個的夫婿才能襲爵。

文侯在一邊道:“郡主,楚將軍是帝國後起之秀,乃是棟梁之材,今年二十有二。”

她淡淡一笑道:“我也聽得楚將軍的名聲了。來,楚將軍,我敬你一杯。”

武侯平生好酒,好名馬,好寶刀,他的女兒倒也有幾分象他。邊上有個女子端著一個托盤過來,郡主拿起一杯道:“請。”我正要去拿酒杯,卻見那托著托盤的女子向我淡淡一笑。

那是輕紅。

我眼前一花。輕紅長得和蘇紋月一點都不象,但笑起來卻仍是有些象她。我的手一晃,酒杯沒能拿穩,一下倒了下來,輕紅“哎呀”一聲,手一帶,托盤也一個失手落下地來,我疾伸出手,一把抓住托盤,但那個做得很精致的瓷杯還是在地上砸了個粉碎。我正覺悟可惜,卻聽得郡主森然道:“甄叔叔,抱歉,攪了您的宴會。”

她的聲音很陰森,我都幾乎不敢相信那是個年輕女子發出來的,不免有些驚愕。她說的這話是什麽意思?我還不曾反應過來,卻聽得輕紅突然發出了一聲低低的驚呼,人已倒了下去,胸口插著一柄短刀。

我大吃一驚,再顧不得旁人,一把攬住她的腰,道:“你……”正想罵一句,猛可地省得我要是罵她,隻怕文侯都不好辦了,下麵這句話硬生生便吞了回去,耳邊卻聽得郡主淡淡道:“無用下人,血都髒了地麵。”

文侯在一邊突然拍手笑道:“郡主真是將門虎女,這一刀出手快極,甄叔叔都比不上你了。哈哈,楚休紅,你幫郡主將這屍身扔掉吧。”

豈有此理!我隻覺心頭都有怒火在燃起。如果我手頭有刀的話,隻怕我當場便會一刀向郡主頸上砍去,也不管是不是立過不殺女子的誓言,我倒要看看她的血能幹淨到哪裏去。文侯隻怕也發現我在強壓著怒火,拍拍我的背道:“楚休紅,快去吧。”他的聲音裏也隱隱的似有幾分歉意。

我抱著輕紅的屍體走出門,她的血已將我胸口都染紅了。那些達官貴人一個個避之唯恐不及,在他們看來,輕紅隻是個無足輕重的蟲豸罷了,我也未必比她好得有限。

走出門,兩個下人過來了,道:“哎呀,輕紅出什麽事了?”

我把輕紅的屍身交給她們道:“她死了。”

一個下人嘖嘖了兩下嘴道:“唐小姐可真看不出她,手可真辣,唉,來了三次,倒殺了兩個大人的侍妾,大人都要心疼死了。”

我伸手把輕紅的眼合攏,自己眼裏卻落下淚來。我跟輕紅說什麽“人人平等”,這真是一句不可笑的笑話了。我現在是下將軍,可當初還不是一樣被人算計,不論是武侯、文侯、太子,還是陶守拙、周諾,在他們看來,除了他們自己,難道別人都是命如草芥,不值一提麽?

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我抹去眼裏的淚水,伸手到懷裏摸著。我的薪資也不算太低,今天正好都帶著,我全掏了出來塞給那抬著輕紅的下人道:“大哥,你們把她好生埋了吧,弄口棺木。”

那人接過我塞在他手裏的錢,有些莫名其妙地道:“大……大人,這可不能收……”

我想說什麽,卻覺喉嚨口一甜,話已說不出來,人一下向前倒去,仆倒在地,便再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過來時,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一時間我都不明所以,但馬上才想起來,這定是文侯府中。我支撐著起來,邊上有個女子道:“楚將軍,你醒了?”

又來了。我隻覺一陣頹唐。這副情景我已經見過幾次了,第一次是蘇紋月,第二次是秦心玉,這回是第三次。難道這個女子也會象她們一樣不得善終麽?

我掙紮著起來,道:“我躺倒幾天了?”

一個女子過來扶著我,聽我這麽說,愕然道:“還不到一個時辰啊。”

我也是一怔,卻聽得耳邊仍傳來弦管歌吹之聲,想必是文侯的宴會還沒完。我苦笑了笑,也說不出話,猛地聽得文侯的聲音響了起來:“楚將軍,你沒事吧?”

他一身酒氣地走了進來。我連忙跳下地,跪在地上道:“大人,末將無用。”

文侯看了看我,歎道:“你是無用,不過也真象以寧,怪不得郡主也看不上你。”

甄以寧象我麽?我倒不覺得。我和他完全是兩樣的性格,不過甄以寧性情寬厚仁慈,這一點也許與我有些仿佛。當初文侯是想讓甄以寧去娶武侯郡主吧,不過以甄以寧這樣的性格,絕對難以容忍視人命如草芥的郡主的,而郡主也一定不會喜歡他。我跪下來行了個禮道:“大人,末將無用,有辱厚愛了。”

文侯搖了搖手道:“算了。”他走到窗前,一下推開窗,忽然道:“要下暴雨了。”

仍然傳來大廳裏的絲竹弦歌之聲,天色漆黑一片。這是長夜裏最暗的一段時間了,從風中傳來的酒氣和脂粉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中人欲嘔的怪物。隱隱的,從雲後傳來一陣陣雷聲,象一個巨人的腳步,正在漸漸逼近。
第三十五章 兵臨城下



第二天雨仍然下得很大,黃昏時,我帶著前鋒營上城頭輪崗,一上城頭,隻見那些北寧城退回來的老兵們有不少躲在屋簷下避雨,隊列站得亂七八糟的,一見我們過來,他們才回歸本隊組隊,倉促間隊列也不整齊,相比較而言,前鋒營要嚴整得多。看到這副樣子,我不禁有些得意,也許新軍的戰鬥力還不及那些老兵,但有這樣的軍紀,前鋒營有朝一日必定會重振聲威。

與帶隊將官交接了將令,他們正在往城下撤的時候,這時,從頭頂突然傳來一聲喊叫。

那聲音是從了望哨上發出的,我們都吃了一驚,那正要帶隊下去的將官也怔住了,抬頭向了望哨上叫道:“喂,出什麽事了?”

了望哨上配著望遠鏡,雖然看出去模糊一片,但也可以看看。那個在了望的士兵探出頭來道:“距城五裏外,似乎有大隊人馬!”他的聲音很是驚恐。

“蛇人!”我和那將官幾乎同時叫出聲來。他已在大叫道:“快回來,大家戒備!”

南門早就封閉了,不通行旅,平時隻有一些斥堠隊出城巡視。雖然我們都知道蛇人隨時會來,但蛇人真來的時候,每個人仍然很是吃驚。我走到雉堞邊,那個帶隊將官跟過來道:“將軍,是蛇人麽?”

文侯派出的斥堠是在距城十裏巡視,現在那支人馬已經到了五裏外,斥堠隊還沒回來,隻怕已被幹掉了。我小聲道:“再看看。”

雖然說“再看”,卻也知道八成就是蛇人來了。城頭上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耳邊隻有傾盆而下的雨聲。因為有雨,我們仍然看不清什麽,隻是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遠處的雨色有異。隻等了一會兒,那了望哨上的士兵忽然又叫道:“有人過來了!”

其實也不用他喊,誰都可以看到,一騎快馬正在疾馳而來。這人走得極快,雨點打得他身上發亮,隨著他漸漸近了,我的心也懸了起來。那人衝到了離城還有二三百步時,已經能看出身上披的是帝國軍的戰服,他似乎正在喊著什麽,太遠了,雨也太大,一時聽不出什麽。我回頭道:“曹聞道,叫幾個兄弟隨我出去接應,錢文義,注意這兒。”

曹聞道答應一聲,我已率先衝下城去,跳上馬便衝了出去。剛迎出去,那人的座騎突然一個失蹄,那人也被甩了出去。我加了一鞭,飛羽如同騰雲駕霧一般,也不等吊橋完全放下便跳了出去,幾個起落,便已衝到那人身邊。我一把勒住馬,跳下來衝到那人身邊,叫道:“喂,你還好麽?”

那正是城中派出的斥堠兵,身上已是傷痕累累,摔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一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已知道情形不妙,那斥堠兵大概也沒料到我會來得這麽快,抬起頭道:“蛇……蛇人攻來了……”

他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扶起他道:“撐著點。”這時曹聞道和幾個人也過來了,他急道:“楚將軍,蛇人攻來了?”

我點了點頭,又道:“快幫我把他放到我的馬上,立刻讓人向大人匯報。”

我說的“大人”自然是指文侯了。曹聞道答應一聲,讓一個士兵立刻回去,自己跳下馬來幫著我把那斥堠兵抬上馬。他的腿上中了好幾槍,有道創口將他的小腿肚都刺穿了,因為下雨,身上的戰袍也已被血染成了淡紅色,他居然還能撐到現在,當真是條硬漢。我小心地把他放在馬鞍前,自己也上了馬,飛羽似乎也有預感,有些不安地打著響鼻。

蛇人終於來了。盡管文侯已作好布置,但是到底能不能打退它們,我心中實在沒底。

帶著那斥堠兵回到城上,將他送醫官醫治後,我急忙回到城上。此時聲音已越來越響,遠遠望去,蛇人的列隊黑壓壓一片。曹聞道在邊上打了個寒戰道:“我的媽呀,有這麽多。”

蛇人定是帶著輜重來的,即使如此,數目也起碼在五萬以上。我道:“你怕了?”

“怕?”曹聞道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楚將軍,我這條命也是從蛇人堆裏揀回來的,大不了就當是丟在高鷲城裏了。”

如果每個人都這麽想就好了。我心中有些不安,城頭士兵中有很多人臉上都已露出懼意,不僅是新兵,便是那些老兵一樣都有害怕之意。雖然在府敦城中也與蛇人接戰過,但畢竟除了在高鷲城,我們還不曾見過那麽多的蛇人軍。我長了長身,喝道:“弟兄們,你們在城中都有父老兄弟吧?”

前鋒營的士兵大多是帝都生人,其他的人也大多有親屬就住在帝都,我這麽一說,他們都抬起頭來,臉上也多少平靜了些。我高聲道:“東平城破還能逃到北寧,北寧城破還能逃到帝都,帝都要是被攻破了,我們還能逃到哪裏去?弟兄們,生死在此一搏,想想,在我們身上,擔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身家性命,還有你的眷屬,你的父母!”

我說得很響,但心頭卻有一陣疼痛。他們是為了父母眷屬而戰,我又為了誰?為了這個肮髒的帝國麽?它又給我什麽。我的眼裏已流下淚水,隻是在雨水中別人也看不到。

前鋒營的士兵們都聽得入神,連邊上友軍的士兵也有不少在聽著,一時間四周鴉雀無聲,半晌,有個人突然道:“楚將軍說得正是。如今背城一戰,帝國存亡在此一舉,今日為國戰死,必會流芳百世。”

這是文侯的聲音。我扭頭看去,卻見文侯正大踏步過來,他身邊的一個侍衛給他打著傘,但文侯走得快,衣服也有一半被淋濕了,他卻毫不在意。我退到一邊,行了一禮道:“大人。”

文侯走到城頭,邊上有個參軍遞上一支望遠鏡給他,他看了看,突然轉身大聲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弟兄們,如今整個世界都已擔在你們肩上了!”

他的話音低沉,卻似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全無平時與太子說話時那等諂媚討好之意,我的心中也象燃起了一團烈火。的確,不論這個國家為我做過什麽,這是我們的世界,這世界上隻要有我願意守護的人存在,即使我戰死在沙場上,那也是值得的。

這時所有人都抬起了頭,雨很大,每個人臉上都被打濕了,但他們的眼睛都亮得嚇人。

文侯又大聲道:“帝國的勇士們,此一役中,你們中定會有不少人戰死在疆場之上,但你們的血不會白流,勇士們,讓子孫後世永遠都傳說,他們的一切,都是帝國千百萬為國盡忠的好男兒用鮮血換來的!”

文侯的聲音有些哽咽。他的聲音雖不大,但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人群中有人叫道:“大人說得對,人總有一死,大敵當前,難道我們還怕一死麽?”

這聲音頗有點熟悉,但一時也想不起是哪個人在說。他的話象是往滾油鍋裏灑上一把鹽,城上的士兵登時喧囂起來。此時群情激昂,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正在向城下逼近的蛇人軍似乎已不值一提了。

這時那了望哨上的士兵又叫道:“大人,有個蛇人獨自過來了。”

文侯皺了皺眉,我也看向城下。此時蛇人已越來越近,離城約摸隻有一裏左右,正在紮營,有一輛馬車卻越眾而出繼續向城頭駛來。蛇人因為不能騎馬,平時都是乘車代步,但隻有一個上前,實在不知它有什麽用意,難道還是前來挑戰麽?我記得最初碰到蛇人時,也是由一個蛇人上前挑戰,擊殺了迎戰的南征軍右軍中軍官田威,難道這個蛇人也是如此?

城頭上所有人都盯著這輛車,那蛇人驅車到了護城河邊,突然翻身下車。它身軀長大,盤在車上時是大大一堆,但下車時卻極是靈便。下車後,它抬起頭,突然叫道:“天法師護佑,伏羲女媧之子孫,巴山王麾下統率十萬三千大軍主帥相柳閣下戰書在此,城裏的人有膽的出來。”

這個蛇人即使突然化身為神龍,也不會讓我們如此震驚。曹聞道看了看我,小聲道:“楚將軍,我沒聽錯吧?”見我點了點頭,他喃喃道:“這些妖獸,越來越象人了。”

這一長串冗長的話那蛇人說得極是流利,也的確和我們沒什麽兩樣了。而這蛇人盔甲鮮明,極是合身,多半是定做的,手工相當精巧。文侯走到城牆邊,邊上一批護兵也擁了上去,將他護在當中,最前麵的幾個都端著大盾。不過我知道這其實沒什麽必要,蛇人目力不能及遠,它看不清城上的情形。

文侯將手擱在雉堞上,大聲道:“我是帝國軍前敵統帥甄礪之。戰書不必下了,爾等要攻城,我軍已嚴陣以待,靜候前來。”

那個蛇人與城頭相距還有數十步,也許是我眼花,但那一瞬我似乎發現在那蛇人臉上閃過一絲迷惘。不等我多想,那個蛇人又大聲道:“原來四肢人如此膽怯,連戰書也不敢接麽?”

這蛇人居然還會用激將法。我心頭火起,正要讓前討令,邊上忽然有個人道:“大人,末將願上前接戰書。”

那是蒲安禮。文侯皺了皺眉,看了看他,蒲安禮躬身施禮道:“大人,帝國軍的榮耀,不能讓那妖獸看扁了,末將願往。”

如果那蛇人真有殺人立威之意,蒲安禮雖然神力驚人,單挑時卻不會是蛇人的對手,邊上又有一個人道:“大人,末將願隨蒲將軍出去。”

那是邢鐵風。邢鐵風和楊易也許是不想在我手下,早就調到了蒲安禮隊中。文侯看了看他們,嘴角浮出一絲笑意道:“好吧,兩位將軍小心了,讓那妖獸看看我們帝國勇士之威勢”

城門開了條縫,蒲安禮和邢鐵風兩騎馬衝了出去。他們出去時,在城上的帝國軍同時喝了一聲采。雖然隻是去接戰書,但他們敢正麵與蛇人相對,這份膽量也的確令人欽佩。

他們到了那蛇人跟前,那蛇人從車下取下一個木盒,雙手捧著遞過來,蒲安禮跳下馬,也走上前去,就從那蛇人手上接了過來。他剛接到木盒,城頭又發出了一陣雷鳴般的喝采。他接過了木盒,與邢鐵風兩人並馬回來。大概為了表示毫無懼意,他們走得不快,那蛇人卻也並無異動,隻是站在車邊。等蒲安禮他們一回來,城頭上又是一陣歡呼。我不由微微有些沮喪,這接戰書其實無驚無險,我隻是慢了一步,卻讓蒲安禮拔了頭籌去。

蒲安禮把那木盒捧到文侯跟前,邊上一個參軍已接了過去,敲了敲,才交給文侯。文侯揭開蓋子,眉頭忽然一揚,“咦”了一聲。我心中大為好奇,不知裏麵是什麽東西竟然讓文侯都如此吃驚,但隔了幾個人,我也不敢擠到他身邊去看。這時文侯從盒子裏取出一個卷軸,拉開看了看,我看著他,但他臉上全無異樣。半晌,文侯忽道:“拿筆來。”

有個參軍拿著筆墨和帛書過來,文侯卻沒拿帛書,伸手自腰間拔出腰刀。這腰刀是血紅色的,正是那柄赤城刀,他伸手撩起戰袍下擺,割下一塊來,在上麵寫下幾個字,交給蒲安禮道:“蒲將軍,這是我的回書,給那妖獸。”

蒲安禮捧著那塊戰袍大聲道:“得令。”轉身又下城去了。等那蛇人接過來看了來,突然從車上取下了一柄長槍。城頭上的帝國軍都吃了一驚,隻道它是想要動手,蒲安禮和邢鐵風兩人同時退了一步,長槍一橫。他二人的槍術也大有長進,動作整齊劃一,但那蛇人並沒有動手,將長槍猛地往地上一戳,槍頭入地,竟然有半支槍都沒入地表。它將一槍紮入地下,又仰天大吼起來,看樣子極是氣惱。我不知文侯寫了點什麽,先前隻見他聊聊數字,那蛇人卻象被惹毛了一般。

雨還在下,那個蛇人已驅車遠去,蒲安禮和邢鐵風兩人呆呆地看著它的背影,等它遠了才轉身回城。這一次城頭上卻沒有歡呼了,那蛇人臨走時一槍刺地,這等威勢將所有人都震住了。現在天氣轉暖,泥土雖已回軟,但也仍然很是堅硬,如果是我向地上紮一槍,恐怕最多隻能刺入一尺許,這蛇人輕描淡寫便有如此力量,整個帝國軍中隻怕沒人能辦得到的。

文侯忽然走出雨具,大聲道:“弟兄們,妖獸無禮,竟要我們投降。山河破碎,百姓呻吟,大帝的英勇子孫們,這等奇恥大辱,你們難道還能忍氣吞聲麽?”

蛇人竟要我們投降?我隻覺腦子裏也“嗡”的一聲。周圍一下變得靜了下來,他們也為這消息吃驚。蛇人在我們眼中向來是些吃人生番,不,連生番都不如,就隻是種怪獸而已,向蛇人投降,那是誰都不曾想過的。突然間,城頭上爆發出一陣怒吼:“不能!”

文侯站高了一些,等周圍了靜下來,他舉起右手,大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帝國的勇士們,為國捐軀的日子到了!”

要為國捐軀了?我心頭不由苦笑。我們為國捐軀,為了守護那些視人民如草芥的達官貴人麽?我又想起了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郡主。

人的生命究竟有什麽價值?我有些茫然地看向天空。大雨落下,如千萬條長槍,周圍的士兵都在呼喊著,有些肚裏有點文墨的在喊“誓死守衛國土”,有些則很粗魯,汙言穢語地罵著蛇人,文侯看著那些士兵,嘴角又浮起了一絲笑意。他現在因為沒撐雨具,身上被雨淋濕了,但不知為什麽,看上去卻偉岸如天神。

不管我守護的到底是誰,這土地是我們的。我默默地想著,試圖用這些話讓自己振奮起來,可心頭仍是一片茫然。

這時耳邊忽然聽得文侯厲聲道:“楚休紅!”我身上一凜,才發覺自己有些走神,大聲道:“末將在。”

“南門守禦之責就歸你了,若有閃失,唯你是問!”

文侯的聲音很嚴厲。我心頭又是一凜,的確,不論帝君、太子、唐郡主他們有多麽不好,但現在,我守衛的已不僅僅是他們了,還有城中數十萬百姓,還有她。

我走上一步,揚聲道:“末將定不會讓蛇人越雷池一步,力戰到底,死而後已。”

文侯嘴角又微微一笑。他轉身又分派了幾個將領,南門首見蛇人,此時駐兵最多,共駐軍五萬人。由於已到最後關頭,文侯將能調遣的部隊都調了過來,過幾天紅月公、青月公的勤王軍也會到來,從兵力上看,帝都已聚集起一支龐大的軍團,到時隻怕也會達到十萬之眾。

十萬,這真是個不吉利的數字。

如同曆史重演,這一次幾乎與高鷲城一般無二。高鷲城的十萬南征軍最終全軍覆沒,終帥換成了文侯以後,我們能不能不讓噩夢重現?

空中又響過一聲驚雷,一道閃電直擊而下,彎彎曲曲,天空中的濃雲也似被劃得裂開。

決戰的日子終於來臨了。

蛇人的第一次衝鋒是第二天淩晨。雨已經停了,我把前鋒營分成了兩組,輪班站崗,天剛開始發亮的時候,突然從了望哨上發出了警報。所有輪值的士兵都湧上了城頭,在南門上,畢煒派過來的一個小隊也推了二十架雷霆弩上城助守。

東邊已經發亮,但別處仍是漆黑一片。在南門下,一片更黑的暗影不斷湧動,如同一波潮水湧上來,連地麵都感覺得到顫動。那還隻是蛇人的先頭部隊吧,就已有了這等威勢,那些還不曾與蛇人交戰過的新兵都有些變色。曹聞道走到我身邊,有些擔憂地道:“楚將軍,城中的糧草不知能堅持多久?”

從高鷲城逃回來的人對糧草之事特別敏感。雖然帝都不比高鷲城,但焉知會不會步高鷲城的後塵,被蛇人重施故技團團圍住?隻是糧草是軍機大事,文侯也沒跟我說過,我隻是道:“大人定會有安排的,我們不要多想。”

蛇人越來越近了,此時離城已不過百十來步,城頭突然射下了一陣箭雨。那是雷霆弩發動第一波攻擊,在這個距離,尋常弓箭沒什麽威力。城頭上每隔十幾步便是一架雷霆弩,這一陣箭雨突如其來,登時將前排一些蛇人射倒,哪知蛇人軍陣腳一絲不亂,發出了一陣震天的喊殺聲,最前排的蛇人亮出了一麵麵方形大盾。這些盾牌極是寬大,一麵總有上百斤,也隻有蛇人才端得起來。那些蛇人將盾牌連在一起,象是憑空搭起了一座厚牆。雷霆弩隻能直線射擊,如此一來,登時已失了威力,而蛇人的隊伍仍在緩緩推進。

果然更強了。

我心頭一陣駭然,與最初時隻知亂殺一氣相比,此時的蛇人頗有章法,應對有據,已深中兵法。這時曹聞道忽然喜道:“楚將軍,它們果然又用攻城車了!”

在攻城門的那一拔蛇人後麵,有一架龐大的攻城車正緩緩開來。這種攻城車威力驚人,若能衝到城下,再厚的城門也經不住兩三下,在高鷲城時也虧得勞國基舍身炸斷了導軌,我們才逃過一劫,此次一回來我就向文侯提出過,因此已有了準備,此時見蛇人果然又以攻城車開道,我不由舒了口氣,道:“讓弟兄們速作準備,等它們靠近護城河時再說。”

攻城車太過龐大,用轟天雷也未必能炸掉,而且文侯不知為何,居然沒有安排用轟天雷,隻是命工部趕製了許多小型拋石車。這些拋石車威力不大,不過能拋出數十步而已,拋出的東西恰好能落在護城河邊,建造起來也容易,隻等蛇人一來便讓它們嚐嚐個中滋味了。

蛇人此時已到了護城河邊,有些衝得快的從盾牌背後殺了出來,紛紛跳下護城河。城頭箭如雨下,但蛇人似乎毫不在意,仍在源源不斷地衝上來,有幾處已有蛇人向城牆上攀來,一時間殺聲震天,反倒是城門口這兒出乎意料的平靜。曹聞道小聲道:“可以了麽?”

“再等等。”

我剛說完,從下麵突然發出一陣呐喊,有兩塊長長的木板直豎起來,“砰”一聲,同時砸在城下。這正是攻城車的導軌,蛇人竟然將兩塊厚板釘在了一處,也隻有蛇人才能搬動這樣厚重的木板。

我一長身,喝道:“動手!”

話音剛落,身後的十餘架拋石機同時發射,“呼”的一聲,十幾個壇子直飛了起來,劃了條弧線落向蛇人陣中。那是些裝滿油的壇子,用封泥封好後裝在拋石機上,蛇人想必也以為我們拋出的定是石塊之類,盾牌封得更密,那些壇子卻是一碰就碎,在盾牌上砸得“砰砰”作聲。拋石機對準的都是那攻城車,這是經過苑可珍改良過,落點極準,十幾個壇子倒有七八個落在了攻城車頂上,油從攻城車頂上淌下來,滿地都是。

那些油壇剛落下,城頭上又已射下一排火箭。新兵箭術雖不甚強,但此時也不需太準,箭頭一到,那些油登時點燃,烈焰騰起沾上油的盾牌也立時火光熊熊。

哪知我們還不及歡呼,那些著火的盾牌突然向前一倒,後麵卻又翻上一批盾牌補上了缺。而盾牌著火一麵在地上一壓,火勢立滅,又從底下抽了回去,地上的火勢也完全沒有預料中那樣大,我吃了一驚,錢文義在一邊驚道:“楚將軍,蛇人也有防備了!”

         ※       ※       ※

果然,盾牌後有一些蛇人正在穿插移動,那些蛇人背上都背了個大包,正往地上灑著什麽,灑到之處,火勢便已減弱,無法漫延,而那些蛇人又往火上灑些東西,登時將火撲滅。

曹聞道喃喃道:“那是什麽?”

“是沙子。”我也喃喃地道。沒想到蛇人居然也有了防備,怪不得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那批背沙子的蛇人就是為了對付我們的火攻之策,灑到之處,油被沙子吸住,無法在地麵流動,再往上麵蓋一層沙子便燒不起來了。這支蛇人軍的統帥極是高明,看來它們也一定吃過不少苦頭,才想出這種法子。這法子雖笨,卻極是有效,也隻有蛇人才能背那麽一大袋沙子上陣前來。

曹聞道怒不可遏,單腳踩在雉堞上,搭上了一支箭,罵道:“老子看你們能有多少沙子!”他平常用的是短弓,此時換了長弓,這一箭威力更大,蛇人的盾牌陣此時正有個空隙,他的火箭從空隙中穿過,沒入背後,卻並沒有引燃什麽,連有沒有射中都不知道。

再這麽下去,我們倒要作法自斃了。我心中一凜,原先我隻想著將它們引上前來,因此將蛇人放得甚近,但沒想到蛇人會有對付火攻的辦法。我看了看,大聲叫道:“射那攻城車,不要管別的!”

攻城車太過高大,雖然也有蛇人試圖爬上去撲滅車上的火舌,但一時也撲不滅。我這般一說,火箭密密麻麻地射向那攻城車,這時第二批油壇也扔了出去,攻城車上本就有了明火,這些油壇上砸在上麵,火勢大長,幾個在上麵試圖撲滅火勢的蛇人躲閃不及,身上也沾上了油,立如巨燭般燃起。

如果能擊毀那攻城車,蛇人便是攻到城下,也攻不破城門。文侯給我的任務正是要守住南門,就算蛇人能衝上城頭,以此時城上的兵力和士氣,定能擊退它們。此時前鋒營五千人中,正對城門的千餘人幾乎同時向那攻城車攻擊,一時間箭如雨下,幾個蛇人雖然想衝上攻城車撲火,剛一靠近便被射倒。這攻城車太過龐大,便是蛇人推動也著實不易,這時後麵推車的蛇人已在準備將攻城車拉回去,但一時間哪裏拉得動,烈火熊熊,已連架在護城河上的導軌也燃了起來。

到了此時,攻城車已無效用,便是拉回去,隻怕也已燒得酥鬆了。蛇人看來也幹脆放棄了攻城車,攻勢絲毫未減,反正更加猛烈,許多處都已有蛇人殺上城頭,可是四處的帝國軍守得堅如磐石,喊殺聲一浪高過一浪,一個士兵被衝上來的蛇人斬殺,邊上的士兵想都不想便又頂上,一時間殺聲震天,蛇人的攻勢如狂風驟雨,卻似打上了一堵峭壁。

正殺得天昏地暗之時,身後又傳來一陣歡呼。我將一個正攻上來的蛇人逼了下去,扭頭道:“出什麽事了?”

一個士兵道:“太子殿下到前敵來觀戰了!”

這是個新兵,說到這話時有種感激涕零之意。如果太子來了,那定是文侯讓他上來的,以太子性情,一準不肯來看這種血腥場麵。不過,太子能來,對前線士兵的士氣也大為鼓舞,我向後瞟了一眼,隻見一群人已上了敵樓,打著的正是太子的旗號。有人在叫道:“太子殿下也來了,弟兄們,死也要頂住!”

這時又有個蛇人攀著城門衝上來,我提著一柄攻城斧和幾個士兵合力殺過去,那蛇人十分長大,但是我們十餘人同時衝上,槍斧交加,那蛇人隻剩了招架之功,攔得幾招,有兩枝長槍同時刺入那蛇人胸前。蛇人穿著胸甲,那兩槍刺入不深,隻是讓它頓了頓,卻也隻停頓了短短一刻,有三個持攻城斧的前鋒營士兵欺近身去,三把斧頭同時砍在它身上。攻城斧因為較短,力道也大了許多,斧刃下那蛇人的胸甲崩成無數碎塊,一個粗大的身體登時添了三條傷口,有一柄斧力道最大,斧頭幾乎全部沒入了蛇人的身體,那蛇人慘叫一聲,手中大刀猛的揮起,便向橫掃過來。那是它臨死一擊,力量也大得非同尋常,我見勢不妙,猛地向前衝出,有個士兵也同時衝了過來,他用的是長槍,一槍已抵住那蛇人的手腕,我趁勢一斧砍去,蛇人的一隻手被我硬生生砍下。慘叫聲中,那蛇人已翻下了城頭。

殺退了這蛇人,我抹了把汗,看看四周。錢文義守在我右手邊,曹聞道則在我左邊。錢文義那兒正將幾個撲上城來的蛇人逼了回去,曹聞道則和幾個士兵正與一個蛇人纏鬥。他的力量雖然不及陳忠和蒲安禮那樣驚人,卻也在常人之上,那蛇人被五六個蛇人的長槍逼住了,曹聞道手中的大刀雨點般正往那蛇人狠剁,每一刀下去,蛇人身上便被砍開一條傷口,翻出白生生的肉,又湧出鮮血,濺得他滿臉都是。那蛇人已死了大半,曹聞道卻還在不依不饒地剁下去,似乎非將它剁成肉泥不可。

這時從城下突然發出了一聲哨聲。哨聲極是尖利,幾乎象根針刺入耳中,聽著極是難受。我心頭一凜,看向城下,隻見那些攻到城下的蛇人聞聲已在退去。它們退得其快如風,幾乎隻是一眨眼的功夫,城頭便已退得幹幹淨淨。

蛇人退得如此快法,真個如迅雷疾風。雖然蛇人退下去,我心頭的懼意卻似更重了。剛鬆了口氣,忽聽得曹聞道叫道:“楚將軍,當心!”

他叫得極是驚恐,我已看見從蛇人隊中飛起了十幾塊大石,有一塊正向我飛來,我一低頭,那石塊幾乎是擦著我的頭頂飛過,落向了城下,將一間屋子的屋頂都砸塌了。我記得當初在高鷲城時蛇人甚至用一種極為巨大的石炮,一下子就能將城牆打個洞。但那種石炮實在太大,而那種巨石要拋出來也太過困難,蛇人看來已棄而不用了。此時拋出的是些凳子大的石塊,與帝國軍所用的石炮差不多。蛇人看樣子確實也不能視遠,石塊拋出後全無章法,亂七八糟的,有幾塊甚至沒能打上城頭,從半是沒占到便宜,退卻前泄憤用的,但有一塊石頭不偏不倚正砸在邊上,有兩個士兵躲閃不及,被石塊砸得腦漿崩裂。我怒不可遏,叫道:“放箭,放箭!”但蛇人的後陣還是那些盾牌軍,齊齊排成一列,便是雷霆弩射在上麵也穿不透,不用說尋常弓箭。

剛射出一波箭雨,從蛇人隊中又拋出一片石塊。這些石頭比方才的要小些,但更密集,竟是都射向城門口的。也許蛇人在城門口吃了個虧,連攻城車都被我們燒了,撤走時才用石炮拋石泄憤。蛇人因為目不能視遠,那些石炮力道有強有弱,有些甚至在空中相撞,根本沒落到城頭,有一塊石頭卻不偏不倚飛向敵樓。

那兒正是文侯和太子觀戰的地方。我心頭一凜,那塊石頭飛得雖然不快,也不算太大,但是敵樓裏較為狹小,裏麵卻沒有什麽躲閃的餘地,砸死太子也算了,要是砸壞了文侯那可糟糕。我不加思索便向敵樓衝過去,隻衝到樓下便知根本來不及,此時耳邊隻聽得旁人一片驚呼。

眼看著那塊石頭要砸進敵樓,突然從中跳出兩個人來。這兩人身法極是迅捷,都提著長槍,一跳出敵樓,兩柄長槍同時往那石頭上一拄,石頭的去勢立被止住,直直落了下來,那兩人又借勢跳回敵樓裏。

好本領!我不由暗暗讚歎。去年初我逃回帝都時曾與小王子衝突,被他的五個侍從製住,那五個侍從也是使槍,與這兩人的槍法一般無二,隻怕是一師所傳,也是武昭的高足。單以槍法論,那些人與我相差無幾。

我正胡思亂想著,曹聞道在一邊驚叫道:“楚將軍!”我又是一凜,眼角已看到頭頂有個黑影砸下來,正是那塊石頭。這石頭被那兩人擋住,失了向前之勢,正落向我的頭頂。我心下大駭,單腳猛地一蹬,人向後衝出了幾尺,那石頭正砸在我的腳邊,將城磚也砸出條縫來,還彈了彈。

曹聞道跑了過來,氣喘籲籲地道:“楚將軍,你沒事吧?”

我有些驚魂未定,揀起方才扔在地上的攻城斧道:“還好。”心中卻還在想著那兩個侍衛。槍法如此好的人,居然隻給太子當保鏢,實在可惜了,若是前鋒營中都能有這等槍法,那戰力隻怕強到令人不敢想象。

這時城上的士兵們又發出了一陣歡呼,蛇人終於退去了,它們也不再發石,這一戰終於完全結束。此役我們也沒什麽便宜,傷亡比蛇人要多一些,但已能算個勝仗了。可是這次蛇人是倉促而攻,我們卻是做足了準備,隨著戰事發展,隻怕我們會越來越困難。

這時從敵樓上穿來了太子的聲音:“帝國的勇士們,你們忠勇為國,帝國永遠感謝你們。”

他的聲音仍是優雅動聽,說的話也大見感情,似是發自肺腑,城門周圍的士兵原本就極為興奮,聽得太子的聲音,城頭上又是一陣震天歡呼,我吐出一口氣,心中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胸中的氣息也象帶著血腥味。

這時文侯陪著太子從敵樓上下來,太子臉上有些蒼白,看著城頭上橫臥著的屍首,似是難以下腳。我也顧不得理他,和錢文義檢點傷員。前鋒營戰死了七個,但有上百人受傷,有幾個傷勢還很重。即使太子再感謝他們,死去的人也活不回來了。

我正扶著一個受傷的士兵走到一邊,隻聽得文侯大聲道:“楚休紅。”我將那士兵交給邊上的人,走了過去,跪到他們跟前道:“末將在。”

我實在不想見太子,本想如果文侯不叫我,那我就裝作忘了謁見他。沒想到文侯叫上了我,此時不去也不行。跪在太子跟前,一想到她此時正在太子的宮中,心頭就一陣陣絞痛。

太子道:“平身吧,楚將軍。”他的聲音裏似有些笑意,我不知他有什麽用意,站起身來,卻見太子笑咪咪的,上上下下地打量我。我被他看得發毛,也不敢多問,太子看了我一陣,忽道:“楚將軍今年貴庚?我好象見過你的。”

我不由哭笑不得。我見過太子已不止一次了,還曾與鄧滄瀾一起上殿接受帝君嘉獎,太子居然說好象見過我,他隻怕已將當初有心殺我的那事也忘得一幹二淨。我道:“殿下,末將與見過殿下數次了。”

“是麽?”太子仍有些茫然,文侯在一邊打圓場道:“殿下,楚將軍就是上次與滄瀾一起受賞的那人。”

太子“噢”了一聲道:“原來是你啊。”他又打量了我一下,笑道:“果然一表人才,前途無量。”

我幾乎要笑出來。那次他要殺我時,恐怕連我長什麽樣都沒看清吧。我道:“殿下謬讚,末將無才無德,當不起殿下錯愛。”

我這話已有些意氣了,太子卻象沒聽出來,沒口子道:“當得的,當得的。”他轉身對文侯道:“不錯,今晚我們還是去醉楓樓吧,順便將我新譜的一支《回雲曲》與甄卿切磋切磋。”

文侯道:“殿下笛妙天下,微臣今晚定要洗耳恭聽了。來人,送殿下回宮。”

太子的馬車就在城下,他走時,城頭上的士兵一個個都肅立兩旁,人人動也不動。看著他走遠,我才鬆了口氣,但文侯還在邊上,我仍不敢亂說什麽,心中隻是疑惑之極。蛇人剛退,文侯首要之事是檢討此役,太子不識輕重那也難怪,文侯怎麽也如此不知好歹,到了這時候還要想著去醉楓樓飲酒作樂。

正想著,文侯道:“楚休紅,你將此間善後交付給人吧,馬上與我回去。”

我嚇了一跳,隻道又要有什麽變故,戰戰兢兢道:“大人,是末將征戰不力麽?”太子走時雖然滿麵春風,但方才那塊石頭也讓他嚇得夠嗆,天知道他是不是麵上一套,心中卻把遇險之事算在了我身上。但看文侯麵色甚是輕鬆,我知道多半不會是這事,太子也不是那中深有城府的人。

文侯道:“自然不是,楚休紅,此戰你打得甚好。”

我們殺了三個蛇人,自己也傷了七個,應該不是敗局,文侯自然明白的。我聽得這話,心中才放下一塊石頭,嚅嚅道:“大人,末將還須將軍中弟兄安頓好,隻怕晚上……”

文侯有些不悅道:“楚休紅,人力有時而窮,若是事必躬親,神仙也受不了。善後之事你交給屬下辦吧,馬上隨我前去。”

我不敢多說,生怕再說要惹惱了文侯,交待了曹聞道和錢文義幾句,整了整戰袍,跟著文侯下樓去。走下階除時,心中仍不免惴惴,不知吉凶禍福。
第三十六章 成竹在胸



木桶裏的水很熱,浸在裏麵幾乎有種渾身酥軟的感覺,白天在城頭拚命廝殺,肌肉也崩得石頭一樣硬,此時在水裏,整個人簡直就不想動。

泡了一會兒,有個女子在外麵道:“楚將軍,水還熱麽?要不要再換次水?”

那是文侯的另一個侍妾了。我不敢和她多說什麽話,連忙從木桶裏站起來道:“不必,我洗好了。”

擦幹淨身上的水珠,我暗自想著太子的一席話。如果太子不是笑裏藏刀的話,該是件好事,可難道是唐郡主仍然看中我了?那又不是件好事了。一想到這個殺人如麻的美貌女子,我就覺得背後似有一條蟲子在爬,避之唯恐不及,至於娶她為妻,那種事想都不敢想。文侯也說過,唐郡主根本看不中我,可如果不是這件事的話,那會是什麽?一想到太子那種莫測的笑容,我心裏就有些毛毛的。

文侯又給我準備了一件白色戰袍。這種戰袍其實相當於禮服,真個上戰陣的話太過招搖,不會有人穿的。我把衣服穿好,又束了束腰帶,才拉開門走了出去。門外侍立著一個女子,我也不敢和她說話了,看都不看她,顧自便向外走去,就算她覺得我這人太不通情理,那也由她。

剛走出內院,外院裏突然起了一陣嘹亮的笛聲。笛聲本就十分清越,在夜色中仿佛伸手都可觸及,才聽了兩個調子,我便聽出那是根據《國之殤》改的一支曲子。《國之殤》聲調悲壯,但這個笛聲曲調雖一,卻多了幾分宛轉淒楚,幾同換了個曲子一般。我雖然對音律不甚精通,卻也聽得出吹笛之人手法極是高明。

難道是太子已經到了?但這笛聲雖然淒楚,卻有著一絲鋒芒,似是一把隱沒了鋒刃的快刀,如果是太子吹奏的話,肯定更多幾分柔靡之氣。這會是誰吹的?如果不是知道武侯已經戰死在高鷲城裏,我隻怕會以為那是武侯回來了。

聽聲音正是從文侯的會客廳裏傳來的,我向前走去,還不曾到門口,笛聲突然高了高,似是那人吹著錯了調子,又嘎然而止,便聽得文侯大聲道:“是楚休紅麽?”

我吃了一驚,走進門跪下道:“稟大人,正是末將。衝撞了大人雅興,末將該死。”

文侯手裏拿著的是一支亮閃閃的笛子,居然也是支鐵笛。他將笛子放進懷裏,笑道:“何罪之有,我隻是覺得笛聲有異,居然轉到了角聲去了,知道定是有個人靠近。”

他說得很玄幻,我實在不信我走近了居然會讓笛聲發生變化,但文侯已如此說了我也不敢多嘴,隻是道:“末將不敢。”

文侯將笛子收好後,又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突然歎道:“北枝堆雪滿,南枝已生花。世上事,向來如此啊。”

他這話似是自語,話中卻不無頹唐之意,隻怕是覺得自己已老了。我一陣默然,也不知該不該安慰他兩句,文侯已站起來道:“楚休紅,跟我去吧,兩位殿下隻怕已在醉楓樓等急了。”

“兩位殿下?”我吃了一驚,不由重複了一句。文侯道:“正是。快走吧,做臣子的豈能讓主公等候。”

太子和二太子怎麽看也不象是會一塊兒尋歡作樂的人,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他們居然一起上醉楓樓去了。這時文侯已上了馬車,對我道:“上來吧。”我連忙跟了上去,心中又開始有些不安起來。

馬車開動了。帝都的街道都很寬大,用青石板鋪得平平整整,馬蹄踏在上麵時,聲音清脆,入耳如碎珠。車裏因為沒點燈,又下著車簾,昏暗一片,文侯一言不發地看著前麵,不知想些什麽。我坐在他身後,連粗氣都不敢喘,猛然間聽得文侯道:“楚休紅,我對你如何?”

我嚇了一跳,忙道:“大人對末將恩重如山,末將銘記在心。”這話便也不是泛泛而言,當二太子指我為刺客將我押回帝都,若非文侯一力援救,我不論是否倒向二太子一邊,事實多半會被他滅了口。

文侯道:“那就好。楚休紅,以寧陣亡後,我已將你當成兒子看了,你可要努力。”

那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不會是唐郡主看中我吧?我不可能既襲武位之爵,又襲文侯之爵的。我鬆了一口氣,道:“大人,今番赴宴,不知究竟有何要事?”

“沒什麽,”文侯也微微笑了起來,“隻是安樂王做東,想結識一下你這少年英雄。”

“安樂王?”我重複了一句,更是莫名其妙了。帝都宗室封王的有十多個,那些王都沒有藩地,一向也隻有在朝中撐撐門麵的用途,我實在不記得認識過他。文侯也看出我的詫異,道:“安樂王就是小王子的父親麽。”

小王子?我猛地想起那天的事。小王子稱呼那兩個女子為“姐姐”,而唐郡主自然不是安樂王之女,那麽另一個女子說不定就是小王子的親姐姐了。難道,是安樂王有意招我為婿?我越想越覺得有理,可又不敢問。

“你大概也想到了吧?”文侯臉上仍是微微笑道,我忙垂頭道:“末將不敢說。”

“楚休紅,你雖不能襲武侯之爵,但失之東籬,收之西隅,成為安樂王的乘龍快婿,日後也大為臂助。”文侯仍是微微地笑著。

果然是那個女子!我沒再說什麽,隻是想著那天的事。那天她和唐郡主一同出來,我因為把注意都放在唐郡主身上了,沒怎麽注意她,隻記得那也是個長得很美的女子,隻是缺少唐郡主的英氣,臉上倒帶著三分病容。

車停了下來,門口有兩個人迎上來道:“文侯大人,你來了,殿下和王爺正在裏麵等候。”那兩個人身上一副王府家丁打扮,隻怕這醉楓樓已被包了下來。

我跟著文侯進去,才一進門,便聽得裏麵鼓樂悠揚,一些人正在說說笑笑。文侯一進去,太子的聲音便響了起來:“甄卿,你可來晚了。”

裏麵已有不少人坐著,文侯是當今的第一權臣,但在座起碼有三個地位高過他,他一個個行過禮去,我也跟著他行禮。太子和二太子我都認識,安樂王還是第一次見。他大概還不到五十,但一張臉憔悴庸腫,雖然和太子與二太子麵相約略相似,哪裏有他們半分神采。帝國的人私下譏諷說五個宗室和五頭豬角力,勝負在五五之數。這話雖然太過尖刻,卻也庶幾近之。

除了三王,在座的還有一些重臣。讓我有些吃驚的是武昭老師也在座,他就坐在安樂王下首,身邊坐著小王子。比起太子和二太子,我更願意見到他們。行禮已畢,小王子跳下座椅過來道:“楚將軍,來,坐這兒來吧。”

我看了看文侯,文侯也笑了笑,向我揮揮手。他坐在太子身邊,一落座,文侯便道:“殿下,微臣急欲聆聽妙曲,還請殿下成全。”

太子笑道:“這支《回雲曲》是為花姑娘的歌譜的曲子,可惜今日花姑娘不在,不然倒可請諸位品評。”

文侯這般請他吹笛,按理實在大失人臣之禮,但太子似乎極其樂意在人前炫耀笛技,隻是礙於身份,以他太子之尊,總不能摸出笛子來說要為大家吹奏一曲,文侯縱然失禮,對於他來說這個趣湊得恰到好處,心中隻有高興。

我雖然對音律知之不多,但也知道太子的笛技的確十分神妙,隻是如今城外正有蛇人,下一次攻擊隨時都會發動,象太子這般在這兒喝酒吹笛取樂,實在有些不知將士辛苦。

一曲甫畢,眾人都喝起采來。太子的笛技的確極好,如果他不是太子而是個樂師,隻怕會更受百姓歡迎。喝采的人中以小王子的聲音最響,他拚命鼓掌,我也隨眾拍了拍手。聲音剛靜下來,安樂王忽道:“楚將軍,你可會吹笛?”

我怎麽也想不到他會問這話,連忙站起來,躬身施禮道:“王爺,末將出身行伍,隻不過略識之無,這些音律之事一竅不通,實在汗顏。”

安樂王“哦”了一聲,倒也沒再追問。我心中暗自苦笑,心想隻怕在這個王爺心目中,我不會吹笛,身價定是大減,多半也不會要我當女婿了。

這時二太子忽然道:“男兒誌在沙場,吹笛鼓瑟不過雕蟲小技,浸淫過多,枉費心力。”

他這話有些酸溜溜的,多半是他也不會吹笛,見太子如此受歡迎,大不受用。可是他這話雖酸,卻深中我心,雖不能隨聲附和,心中卻暗中得意。

太子道:“二弟此言差矣,為將之道,須要文武兼備。吹笛鼓瑟雖是小道,但此中與兵法暗合,也不可小視。”

一聽他的話,我暗覺要糟。二太子中了文侯之計,被奪去兵權,心中一定大為不滿。以知兵而論,太子與二太子不可同日而語,太子活到現在隻怕從未到陣前去過,二太子卻曾手握重兵,還曾親自衝鋒陷陣,而太子卻說什麽吹笛鼓瑟也有兵法在,這話騙騙外行人還行,要騙二太子隻怕其力未逮。

果然,二太子揚聲道:“兄王即言音律中亦有兵法中,弟願洗耳恭聽,敬請兄王指教。”

我心中暗笑。若是二太子不在座,太子這話說過也就算了,但此時偏偏有這個唯一不買他帳的二太子在,太子再說什麽兵法便是自討沒趣。二太子定要他說出個道理來,打死我也不信太子真能說服他。

哪知太子一笑,也高聲道:“音律之道,分宮、商、角、徵、羽五調,宮聲柔靡,商聲清雅,角聲雄邁,徵聲悲壯,羽聲淒厲。五音調和,方能成曲,正如用兵,人盡其才,物盡其用,方稱善之善者。二弟,你不通音律,此理想必尚不能解。”

他說的話甚是玄妙,但“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八字卻正是說出了用兵三昧。二太子也沒料到他能說出這一席話來,一時語塞,馬上道:“紙上談兵,固然口若懸河,但此理若是人皆不能解,又有何用?”

太子道:“不然。音律其實與用兵一般無二,移宮換商,正如兵馬調度;按節度曲,正如點兵布陣;倚聲吹奏,正如拔營出師;琴瑟合鳴,正如兩軍交鋒。天下事雖然事事皆有不同,但萬變不離其宗,天地之間,大道存焉,融匯貫通,方可稱名將。故老皆傳,棋枰之上得兵法,安知音律之中,便無兵法在焉?”

所謂棋枰上得兵法,那是故老相傳的一句話,據說上古有名王,製棋教子兵法,因此下棋與征戰殺伐實是一理。後來雖然沒聽說過有哪個名將真是通過下棋來學兵法的,但大帝、那庭天都是愛下棋之人,這也是事實。太子要說音律中也有兵法,雖然我明知他在強辭奪理,但這道理完全說得通。

二太子被他說得沒法反駁,但仍是不服氣,道:“兄王即有心得,不如即席與人合奏一曲,讓我們開開眼界。”

太子笑道:“不錯,本王正有此意。甄卿,你將笛子帶來了麽?”

文侯這時站起身道:“殿下,微臣也帶來了。隻是微臣之技珝殿下相去甚遠,不啻以筳扣鍾,還望兩位殿下和諸位大人莫要取笑。”

他從懷裏摸出那支鐵笛來,我腦中登時雪亮。怪不得太子能侃侃而談,這些話一準是文侯教的。文侯讓太子說這一席話,也多半是要為了折服二太子。此時安樂王在座,安樂王是帝君親弟,也是宗室首領。宗室雖沒什麽人材,但畢竟都是皇親國戚,若是這批宗室都能擁護太子,這也是一支不可小視的力量。

文侯真的絕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乘之機。我心頭暗笑,本來一直還在擔心戰事,但此時不知為什麽登時放下心來。以文侯之能,他絕不會因為遊樂而誤了正事,定已安排妥當。此時,我也覺得自己沒有投向二太子一方實在是很正確的選擇。

文侯和太子兩人同時吹響了笛子。太子的笛子雖然黑黑短短,聲音卻也極為嘹亮,文侯的鐵笛也蓋不過他的聲音。兩支笛聲先是並駕齊驅,越吹越響,突然文侯的笛聲一下拔高,太子的笛聲卻仍是鎮定自若,回環不已。笛聲互相交錯,明明是響成一片,卻又涇渭分明,絲毫不亂,真有如兩支軍隊正在廝殺,文侯以雷霆萬鈞之勢攻擊,太子卻也守得法度森嚴,一絲不苟。

我對音律雖不甚通,也聽得凝神定氣,生怕漏掉一個曲調。笛聲仍是清越嘹亮,但我眼前卻似出現千軍萬馬,正交纏在一處血戰。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也和我有一樣的想法,每個人都聽得入神了。這兩支笛聲勢均力敵,互不相讓,如果與太子合奏的不是文侯,恐怕太子也吹不出這等精彩的笛聲來。隱隱的,我覺得太子方才所說“音律中也有兵法”實在並沒有錯。

笛聲此時已慢慢減弱,太子的笛聲已細若遊絲,文侯的笛聲卻似斷非斷,仿佛那兩支軍隊血戰一場後,正要收兵。我還以為這一曲已經要結束了,哪知突然間文侯的笛聲又一下拔高,響了個高聲,在絕高處繞了兩繞,又一瀉千裏,似是立馬山峰,以地形之利突發奇兵猛攻。太子的笛聲卻守得綿密異常,在文侯這等大力猛撲之下仍是行有餘力,便如這支軍隊以銅牆鐵壁般的陣勢擋住敵人攻勢。文侯的笛聲一連起了三個高峰,太子仍是陣腳不亂,正似以堂堂正正之師迎戰敵軍偏師突襲。

奇兵定不持久。我剛想著,文侯的笛聲已然漸漸變輕,就象奇兵衝不動敵人陣腳,銳氣折盡,敗象已呈。此時太子的笛聲在不知不覺間變強,文侯的笛聲卻已細若遊絲了,雖然還時時拔起一個高音,如同敗軍反戈一擊,力圖取勝,但是太子的笛聲中左衝右突,仍是衝不出去。

終於,兩支笛聲的曲調已漸漸合二為一,終於成為一支。這聲音也慢慢變輕,便如得勝之軍裹著戰俘班師,越走越遠。我聽得入神,半晌,隻覺周圍靜得出奇,才醒悟過來一曲已終。

所有人都靜了靜,忽然安樂王鼓掌笑道:“好一支妙曲!殿下與甄大人的笛技真個是神乎其技,當世想必再無第三人了。”

文侯將鐵笛收好,搖了搖頭苦笑道:“殿下天縱奇才,微臣少年時雖然也曾從穆善才處得以琵琶輪指吹笛之技,與殿下的指法相比,真個瞠乎其後,望塵莫及。”

太子吹完一曲,神采飛揚,想必心情甚好,笑道:“甄卿過謙了。甄卿的笛技天下也沒幾個人比得過。”言下之意,文侯笛技雖然高明,天下沒幾個人比得過,但他自己卻是在那“幾個人”之中了。文侯這個馬屁拍得恰到好處,文侯自己也是吹笛高手,正搔到太子癢處,難怪他會這般高興。

武昭捋了把白胡子道:“果然,老臣聽得此曲中隱隱有兵戈之象,似乎與槍術也有暗合,看來音律與兵法確是相通。”

武昭一生沒上過戰場,但他是軍中第一名槍,槍術天下無雙,這一點所有人都承認。我的槍術算得一時之選,如果與武昭真個對敵,當能以體力壓製住他,但若是單論槍術,確實還頗為不及。

小王子在一邊道:“武昭老師,你說槍術也和音律相通麽?”

武昭道:“不錯。吹笛是以吐氣發聲,用槍是以臂發力,皆是人身發出。喏,小殿下,你看。”

武昭拿起一根筷子遞給我,這筷子夾在手中,食指和拇指正似人身兩條手臂,他手指一抖,筷子一前一後,使得正是一路懶龍舒爪槍。他的槍法熟極而流,具體而微,與馬上使出的一般無二,進退之間,竟也與方才太子與文侯的笛聲節奏相符。

一說到槍法,太子登時索然無味,二太子卻是眼前一亮,道:“文侯大人,請你再吹一下,看武昭將軍所言是否屬實。”方才太子說是音律與兵法相符,二太子不信,現在演示之時,卻似兩個人的論點倒了過來。

文侯笑了笑,又取出鐵笛吹了幾個調子。在他的笛聲中,武昭手裏的筷子竟然全然合拍,倒似兩人練熟的一般。這一回文侯隻吹了一小段,等這一段一結,武昭手裏的筷子忽地一轉,便如槍尖上挑,“啪”一聲豎在掌心,正是個收槍式。

小王子也看得入神,等武昭一收槍,他一下跳下椅子跑到武昭身邊,道:“武昭老師,我來和你試試槍法,好玩。”

他今年隻有十三歲,還是小孩心性,我向邊上讓了讓,讓他和武昭兩人以筷子演練槍法。太子對這些事卻不感興趣,和一邊的文侯小聲說著什麽,二太子卻看得出神。我也看著他們,卻見武昭的槍法明明都是教過我的,卻大不拘泥成法,奇招迭出,隻交了幾個回合,小王子的筷子已被武昭的筷子壓得縮回一半,再探不出來。

槍法原也是活的啊。武昭和小王子雖然如同嬉戲,但他們這一番演練實在也讓我茅塞頓開。小王子年紀雖幼,但看他的槍法比之去年又高明不少,武昭說過小王子是他最為得意的弟子,此言看來不虛。再過幾年,小王子的槍法看來真能震驚全軍了。

正看得入神,忽聽得有人道:“楚將軍,你家中還有何人?”

那是安樂王在和我說話。我顧不得再去看武昭和小王子比槍,扭頭向安樂王行了一禮道:“稟王爺,小將雙親皆已亡故,如今是孑身一人。”

“噢。”安樂王雖然貴為王爵,但說話慢條斯理,更象個尋常的長輩,倒也並不可厭。他似乎還要再問我什麽,這時小王子痛叫一聲道:“哎呀,敗了!”他左手抓著右手不住呼痛,安樂王驚道:“怎麽了?”他的聲音中大見關切。武昭將筷子放回桌上,惶恐地道:“殿下恕罪,老臣一時失手,殿下你沒事吧?”

小王子跑到安樂王身邊,甩了甩手道:“沒事的。”他的虎口處有點發紅,看來被武昭的筷子戳了一下,確是沒什麽大礙。那次他被我打下馬來,雖然當時惱羞成怒,後來卻毫不在意,不用說隻是這點事了。

安樂王抓著他的手道:“我瞧瞧。唉,小心點,早跟你說過,跟你姐姐學學,別整天舞槍弄棒的。你這孩子,真是的。”

小王子似是有些不耐煩他父親的說教,對我道:“楚將軍,你和武昭老師比比看,我還沒看過你們比槍呢。”

那一次他因為被我打下馬上,很不服氣,攛拙武昭和我比槍,但那次武昭也沒能將我打下馬來,倒是讓小王子對我大生欽敬之意。他一定很想看我和武昭比試,我笑了笑,也不推托,伸手去拿筷子。能和武昭老師比試槍法,對自己的槍術定然大有幫助。

我正想坐過去,二太子忽道:“且慢!”我不由一愕,看向二太子,隻道他要節外生枝,卻見他笑咪咪地道:“楚將軍,武將軍年老力衰,還是不要勞動他了。孤這裏有個侍衛,槍術也頗有心得,不妨請楚將軍指教他一二,也算酒中餘興。”

他原先和太子一樣,有七個本領頗高的侍衛,東平城一役戰死了五個,還有兩個。我記得一個叫林秋,極是盡忠職守,本領也相當高強,與我比卻還差一些,此時正站在二太子身後,難道讓他來麽?

小王子拍手道:“好啊好啊,二哥,你的侍衛本事一定好的,肯定可以和楚將軍比比。”

聽他的話,倒象是認定我穩操勝券一樣。我正想答應,文侯忽道:“二殿下,楚將軍白天指揮諸軍與妖獸血戰,明日隻怕仍有戰事,再說以槍術而論,武昭將軍號稱軍中第一槍,微臣也想再看看武昭將軍的神技。”

文侯不讓我出手?我微微一怔,卻聽得二太子道:“文侯大人,楚將軍是軍中後起之秀,早聽說他槍法絕倫,已不輸於武昭將軍,若失之交臂,不免遺憾。何況酒席之上演練槍法,本是件亦文亦武的雅事,與體力又有何相幹?”

他這話雖然說得甚是和緩,但語氣卻顯得有些咄咄逼人。我猛然間已想通了他的意思,二太子一定是想在這兒對我進行一番折辱。安樂王有意招我為婿,而我現在屬於太子與文侯一黨,如果此事能成,二太子的勢力更難與太子相比,所以他是想竭力來破壞此事的。

想通這一點,我站起來向文侯行了一禮道:“大人,二殿下即有心要指教末將槍法,卻之不恭,請大人不必過慮,末將當勉力施展。”

我自信我的槍法定能超過林秋。就算輸了,安樂王無意於我,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文侯雖然對我青眼有加,但想到此時我實已成為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在心底有種本能的抵觸,就算文侯有些不悅,我也不去多管了。

二太子聽得我的話,拍手笑道:“壯哉,楚將軍真不愧是年輕一代名將中的翹楚,兄王,諸位大人,待我等一觀楚將軍的神槍。”

他拿起桌上一枝筷子扭頭對身後一個道:“徐蒙,你去與楚將軍比試比試吧。”

他身後一個侍衛躬身道:“遵旨。”接過筷子走到當中來,向我行了一禮道:“小人徐蒙,家傳的槍法,請楚將軍指正。”

二太子沒有叫林秋,這徐蒙相貌很生,想必是新招來的侍衛吧。小王子拿起方才的筷子給我道:“楚將軍,你給他瞧瞧二段寸手槍的厲害。”

我接過筷子,向他行了一禮道:“多謝小殿下。”也走了出去。這徐蒙身材不高,比我還矮了半個頭,臉上木無麵情,看上去毫不出眾。但二太子讓他出來,此人的槍法定是大有可觀之處,我也不能大意。

徐蒙又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請。”他的左腳退後半步,右手前伸,那根筷子已向我指來。僅僅一瞬間,他的樣子登時大變,雖然以筷子演練槍法等如兒戲,但在這徐蒙手中,那根短短的筷子顯得氣象萬千,大為不凡。

這是個高手!

我不由又小小吃了一驚。雖然知道這徐蒙的槍法定然相當不錯,也沒料到竟然高到這等地步。單看他這一個起手式,穩如磐石,利如快刀,已是第一流高手的風範,怪不得二太子對他甚有信心。不過我也自信,我是武昭老師的高足,槍法更是在戰場上磨練出來的,以實戰而論,他的氣勢雖盛,卻還遠遠壓不倒我。

我將筷前端夾在食中二指間,拇指勾住筷子後麵,擺出二段寸手槍的起手式,道:“請。”

筷子剛探出去,兩根筷子的尖端一碰,突然發出了“啪”的一聲。這筷子是鐵木製成,極是堅硬光滑,原本兩筷相擊發出的也似金石之聲,但我也沒想到竟然會突如其來地發出這樣的聲音。這徐蒙力量之強、槍法之嫻熟,都可與我伯仲,看來要勝他也不是那麽容易。

他手中的筷子一碰,突然筷子尖端化成一團黑霧,隱隱然手中竟似握著個尖錐一般。我吃了一驚,但二段寸手槍講究後發製人,因為露出在外的少,因此守禦極其堅強,他的筷子雖然快速迅猛,但是我還是能及時阻擋。一時間在我們兩人的手間發出了一連串爆響,幾乎響成一線,我已不敢小看這個徐蒙,但他的槍法還是強得超出了我的意料之外。和林秋相比,這徐蒙又要高出一籌了。

雖然隻是兩支筷子相拚,但對於我來說,不啻於在戰場上生死相搏。也幸虧我的槍法是從戰場上磨練出來的,他的槍勢雖快,但一招刺來,我仍能及時化解。

徐蒙變招極速,這一連串攻擊隻中短短一瞬而已,但在我看來幾乎過了有一個時辰。我隻覺額頭已有汗水滴下,心知再如此下去,隻怕我手中的筷子要脫手而出了,正有些驚慌,猛然間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那是種象牛喘似的聲音。

徐蒙也累了!這一連串攻擊如天風海雨逼人,我幾難抵擋,但發出這樣的攻擊,對於徐蒙來說也是勉為其難的。雖然僅是手指間的動作,可這已關係到二太子顏麵,徐蒙本想以快攻將我擊潰,但被我擋住後,他也有些心浮氣躁,而以保持開始時的平常心。

此時,我的二段寸手槍也該出擊了。

二段寸手槍的手法極是巧妙,顧名思義,那是二段發力的槍法。我被徐蒙的快攻一直逼得遮攔阻擋,此時卻已如箭在弦上,隨時都可發出。

我緊盯著徐蒙手中的那一團黑影,忽然,那黑影顫了顫,似有散亂之意。這黑影是他以極快的手法催動筷子發出的,現在他再三而竭,已露疲態,在這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時,正是我反擊的絕佳時機。我看準了來路,趁著他手中的筷子被我一下壓下,拇指猛然發力,筷子已如強弓射出的大筷,猛地向前刺去。就是這時,他手中那團黑霧突然散去,縮成一點,也猛地向我刺來。

我們兩人的手相距不過半尺,刺過這等距離連一眨眼的功夫都不用。我的二段寸手槍剛發出,他手中的筷子便也到了。

我的筷子已經刺出,槍法大忌就是中途變招,而現在手裏的是筷子,比真正的槍又要快許多,我隻覺筷子頭上似已碰到了什麽東西,但一股厲風已刺向我的虎口。二段寸手槍的高明之處是刺出後槍與活物一般,幾乎可不必用手控製,武昭老師曾給我們演示過二段寸手槍的極詣,一招之間連擊五人落馬。一槍本不能擊五人,但這一槍刺出,不消強行變位便能轉換方向,因此力量可全部用來加在槍的前刺之勢上,我的拇指猛地一縮,徐蒙的筷子已經到了,“忽”的一聲,一根小小的筷子簡直與一支大槍沒什麽兩量,竟也能發出勁風,但我的拇指已在千鈞一發之際一縮,筷子從我拇指背上擦過。隻覺象被一把快刀割了一下,我的手指一抖,右手幾同殘廢,一時間竟無知覺,筷子已脫手掉了下去。

輸了!我心頭一痛。在與徐蒙對敵前我大有信心,覺得憑自己的槍法,既然不勝也能持個平局,看來我實在有些狂妄,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之理。僅僅輸了一場比試,安樂王從此看不中我還是小事,但是如此一來壞了文侯的大計,隻怕他也會對我大失所望。

正要傷心,哪知徐蒙也一下悶喝一聲,手中的筷子同時落了下來。我方才那路二段寸手槍力量也分兩重,第一重力量他硬頂住了,但第二重力量卻也擊破了他的防守。此時兩支筷子同時落地,一般無二。

我呆呆地看著徐蒙,徐蒙也在呆看著我。我的手背上有一道被他的筷子擦過時的紅印,他虎口處也有個紅點,這一招竟是平分秋色,誰也沒占便宜。席上所有人都有些呆呆的,突然,小王子叫道:“好槍法!真是好槍法!”

我彎下腰去揀起了筷子,道:“徐兄槍法實在高明之極,令人佩服。”

徐蒙接過筷子,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槍法絕倫,確是天下少有的英雄,徐某佩服不已。”他擦了下額頭的汗水,轉身走到二太子跟前道:“殿下,楚將軍槍法高強,小人不是對手。”

二太子愕道:“你不是和他鬥了個平手麽?再來過,總要比個高下。”

武昭忽道:“殿下,徐世兄所言不錯。徐世兄,你的槍法看樣子是當年成昧姚氏的黑眚槍,不知老朽有無看錯?”

徐蒙是背著我的,聞聽此言身子一震。小王子奇道:“黑眚槍?這是什麽?”

徐蒙轉過身,向小王子行了一禮道:“回稟小殿下得知,黑眚槍就是當年伽洛王手下大將姚仲唐的獨門槍法。”

姚仲唐!這個名字讓我也震了震。大帝得國,百戰百勝,最後碰到了一場苦戰就是圍困石虎城。當時石虎城是伽洛國國教,名字也叫伽洛城。伽洛王率餘部在此堅守數月方為帝國軍攻破。大帝手下有十二名將,事實上起事時號稱十八子,連大帝在內有十八個人,另外五人都死在追隨大帝征戰四方之役中。其中有兩個死在伽洛城下,這兩人中便有大帝歎為“天下槍術無雙”的郅朗。

姚仲唐是伽洛王部下一員小將,原本沒什麽名聲,僅是個小小的後軍管馬營官。當時郅朗率帝國軍先頭部隊殺到伽洛城下,姚仲唐部一千人斷後。郅朗此時名聲如日中天,在大帝手下名將中名列第五,甚至公認槍術高於那庭天,也許不無大意,在與姚仲唐對槍時,竟然在十個回合時被姚仲唐一槍挑死。

郅朗之死震驚全軍,但都以為那是郅朗輕敵,還沒有人會想到姚仲唐的槍法竟然高過郅朗。直到兩天後帝國將伽洛城團團圍住,姚仲唐出城討敵,與十八子中另一個名將雙槍宇文平對槍,單槍破雙槍,將宇文平也刺死後,所有人都驚呆了。宇文平雖然槍術較諸郅朗有所有及,卻也是帝國軍中有數的槍術好手,竟然橫屍於姚仲唐槍下,誰也沒料到走投無路的伽洛王手下竟還會有如此高明的槍術名手,大帝心痛兩將之死,下令定要將姚仲唐碎屍萬段。

這是姚仲唐聲譽的最高點,但正如流星隻有一瞬間的輝煌,連殺兩將後,第四天那庭天親自出馬討陣,與姚仲唐交手數百合,最終一槍刺中姚仲唐大腿,將他生擒。當時大帝有求賢若渴之名,旁人隻道大帝定會赦免姚仲唐讓他追隨左右,姚仲唐本人也心折那庭天槍法通神,願意歸降,大帝卻在心痛之下一反常態,下令將姚仲唐斬殺,也嚴令不許讚譽此人。不過禁令雖嚴,伽洛王最終敗亡後,姚仲唐之名卻不脛而走,成為後世傳說的名將之一。其實姚仲唐一直沒帶兵打過什麽大仗,兵法上乏善可陳,稱他為名將全然是因為他這一身出神入化的槍法。如今數百年過去,姚仲唐之名仍播於人口,但他所用的叫黑眚槍,我卻還是第一次聽到。

武昭歎道:“黑眚槍神出鬼沒,確是天下第一等的槍術,但這槍術中也有個極大的弊病,虛招太多,往往當斷不斷。方才你與楚將軍對敵時便是如此,我看你以陰手出槍,楚將軍百計抵禦,若此時從正中出槍,雖然不無行險,但此時可進可退,勝固可喜,敗亦無咎。但你卻從外側攻擊,此時楚將軍全力防守,你雖然百般變化,他卻有一定之規,隻守不攻,趁你久攻不下,心浮氣躁時反擊,隻一槍便已得手。”

徐蒙臉上木木的,忽然跪倒在武昭跟前,道:“久聞武昭老師於槍術一道無所不曉,徐蒙後學,得武昭老師一言頓開茅塞,真不知該如何感激。”

他是二太子的侍衛,身份本來比武昭也低不了多少,得武昭一語點撥,感激之下,竟然行了大禮。武昭也連忙欠身道:“徐世兄請起,老朽不過癡長兩歲,安敢稱‘無所不曉’。”

二太子這人我已沒什麽好感,但這徐蒙如此癡於槍術,我一時大起好感。小王子忽然急道:“哎呀,武昭老師你怎的不點撥一下楚將軍?這般一來,若再次比試,他不是就要輸了麽。”

武昭笑了笑道:“楚將軍槍術中規中矩,所遜者不過火候,已無甚可指摘了。”

我大吃一驚,萬萬料不到武昭對我的評價如此之高。武昭槍術第一,那是舉世公認的,而他竟然說我的槍術已沒什麽可批評了,難道我的槍術竟然已與他平起平坐了?不論他說的是不是恭維話,連一向不問武事的太子也聞之動容。小王子喜笑顏天,向安樂王道:“父王,我說過他很了不起吧。”

武昭是文侯的親信,這一番話隻怕也是文侯授意。我登時又有些失望,安樂王想招我為婿,文侯實在是已安排得妥妥當當,從小王子到武昭,都已站在我一邊,二太子就算想從中作梗也沒用。可是我心中卻實在沒什麽欣喜,在軍中聽從命令,那是軍人的天職,可連我的終生大事也要聽命於人,我實是由衷不悅。

安樂王捋了一把胡須,淡淡地笑著,也不說話。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對做他的女婿也沒多大興趣。和徐蒙各歸原位,大家說些沒打緊的話,小王子卻嘰嘰呱呱地和我說些槍術之事。這席上那麽多人,在我眼裏倒是他最為順眼。

酒席散去的時候,已將近午夜。文侯和幾位王公告辭後,帶著我出門。一出醉楓樓,文侯臉色一下變得陰沉,我不禁有些惴惴。一進車,文侯坐了下來,也不說話,我坐在他身邊,動都不敢動。

車開動了,文侯突然道:“楚休紅,為將之道,令行禁止。這句話你還記得麽?”

文侯一定為了我沒聽他的話而不悅。我心頭一寒,離座跪下道:“大人,末將死罪。不過末將心想不能折了大人名聲,而且末將對槍法頗為自信,故此大膽僭越。”

“名聲?”文侯笑了笑,馬上又沉下臉,“此事雖然看似平和,實是有關大計。若是你比試敗北,我後麵的計劃便要改過了。還好你僥幸得勝,以後不得如此自行其事。”

我其實並沒有勝,隻是武昭以口舌說得我好象比徐蒙同出一籌。徐蒙的黑眚槍也許是有破綻,但我正如武昭所說,槍法火候未到,便是有破綻我也抓不住的,文侯說我“僥幸”倒是沒錯。我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道:“末將遵命,以後日然牢記在心。”

文侯撩起車簾看著天空,臉上仍看不出喜怒之意:“蛇人陳兵城外,你們也已初次接戰,對勝負有何見解?”

我想了想道:“大人,自從在高鷲城裏第一次麵對蛇人,末將覺得這種怪物越來越聰明,也越來越象人。它們宣稱這世界本是它們兩肢人的,後來才被我們這些四肢人奪去……”

文侯打斷我的話道:“它們是借伏羲女媧之名。這些怪物,居然也知道名正而言順之理。”

從文侯嘴裏也聽到這兩個名字,我大吃一驚,道:“大人,你也知道伏羲女媧?”

文侯看著夜空,也沒看我,淡淡道:“那是傳說中的人類始祖。據說上古時,伏羲女媧大神兄妹成婚,養育人類。這等傳說如今隻怕世上也沒幾個人知道了,那時蛇人也根本不曾出現,不知它們從哪兒得到這個故事,借題發揮。”

我道:“我聽李堯天將軍說過,句羅島有個聖賢祠,那裏也有伏羲女媧像。聽說也是來源極古。”

“傳說中伏羲女媧倒真是人首蛇身。唉,這等事也是不要外傳,省得人心浮動。”

“末將明白。”

又變得沉默了。我重又坐到文侯邊上,心中還是有些不安。車已接近文侯府,文侯忽對趕車的道:“去楚將軍的駐地。”

我道:“大人,我自己回去便可,您還是早點歇息吧。”

“此時不是歇息之時。”文侯拉上了車簾,忽道:“楚休紅,你覺得對蛇人之役,我們能有幾分勝算?”

這個問題倒不好回答。我想了想,道:“約摸有四成。”

文侯怔了怔,忽然笑了:“你倒是會說實話,我問畢煒,他可說至少有七成。”

我道:“大人,不是末將長敵人士氣,蛇人力大無窮,單兵挑戰,一個足可抵五六個精兵。如今蛇人已有五六萬,那我們必須有二十萬才能匹敵。如今城中連禁軍算在內也不到十萬,何況,”我咽了口唾沫,“城中數十萬人口,若蛇人將城包圍起來,城中餘糧隻怕也支撐不了幾個月。”

高鷲城的慘劇一直出現在我的噩夢中。如果帝都也步高鷲城的後塵,我簡直不敢再想。文侯卻笑了笑道:“不必太久,到五月勤王軍到齊,那時便可決出勝負了。”

文侯的話又讓我吃了一驚。我道:“大人,蛇人極能耐得饑渴,聽說一個蛇人飽食後足有二十餘日不吃不喝。何況蛇人在城外能得到補給,時間越久,對我們可越為不利。”

文侯又淡淡笑了笑道:“所以五月中便能決出勝負了。到時,楚休紅,望你能衝鋒陷陣,立下奇功,以安樂王乘龍快婿的身份,我也好奏請帝君為你授爵。”

我也要有爵位了?刹那間我眼前也有些暈,也有些不敢相信。可是在腦海深處卻象有個聲音在提醒我,我喃喃道:“決勝負……大人,你是要……野戰?”

我問得很不肯定,但文侯卻不容置疑地點了點頭。象是當頭一個霹靂,我驚道:“大人,這可萬萬使不得!”
第三十七章 帝都鏖兵



時間很快,蛇人圍城已經快一月了。現在已是四月底,馬上就要立夏,天氣一日熱過一日。安樂王看過我後,再沒下文,想必也覺得我不是東床之選,倒是唐郡主卻由帝君賜婚,嫁給了蒲安禮。

當初唐郡主擇婿,文侯推薦了我,蒲安禮也是候選之人。在唐郡主眼裏,出身高貴、雄壯慷慨的蒲安禮比我更象個英雄吧。蒲安禮成婚沒有太子那麽隆重,但也是一件大事。蒲安禮的父親是當朝重臣,位居工部尚書的蒲峙,他自己娶了唐郡主後,多半也要襲武侯之爵,比他父親爵位更高。

我也幾乎將安樂王之事都忘了。蛇人隔一兩日便發動一次攻城,但這種攻擊仍然頗有限度,看來蛇人的意思的確是讓我們疲於奔命,有長久圍攻之意。我們雖然有輪休之製,仍是感到疲憊。

五月一日,我正在城頭與曹聞道和錢文義商議,忽然聽得從城北處傳來一陣喧嘩。曹聞道皺了皺眉,對邊上一個道:“喂,你去打聽一下,出什麽事了。”

那士兵答應一聲,下城騎上馬便向北麵而去。我道:“大概是勤王軍來了。”

“勤王軍來了?那糧草夠不夠?”

曹聞道有點擔心地說著。他也對高鷲城的絕糧之苦記憶猶新,現在雖然每日夥食不減,但實在有些讓人擔心。我也不好說文侯已有孤注一擲的計劃,隻是道:“不用擔心,文侯大人自有安排。”

這時一邊城頭上的士兵又發出一陣歡呼,曹聞道吃了一驚,道:“蛇人攻來了?”他衝到城牆邊向外看去,卻見下麵仍是風平浪靜,蛇人的陣營裏沒什麽異樣,隻有一幅伏羲女媧的旗幟迎風招展。邊上有個士兵過來道:“將軍,安樂王來城頭犒師了。”

安樂王?我吃了一驚,從那天他在醉楓樓請客後,我幾乎要將他忘記了。

正想著,忽聽得小王子叫道:“楚將軍,你在這兒啊。”

他一身戎裝,頭上戴的仍是個束發金冠,雖然年紀尚小,但長得高大,頗有幾分英武,身後則是由兩個人抬著的安樂王。我和曹聞道錢文義跪下行了一禮,我道:“王爺,殿下,末將楚休紅接駕。”

安樂王到了跟前,笑了笑道:“楚將軍,好久不見,現在可好?”

“回王爺,末將正在輪崗,恕無禮之罪。”

安樂王笑道:“起來吧。楚將軍,你們浴血奮戰,本王極為欽敬。無以為報,我命人備下一些物品,請楚將軍散與眾位勇士。”

安樂王並無官職,如果是帝君發內府犒師,多半不會讓他來的,他隻怕是以私財來犒師。不論他有什麽目的,能這麽做,我倒是對這個庸庸碌碌的王爺一下刮目相看。我又行了一禮道:“多謝王爺。”

安樂王發的是每人兩個包子。東西雖微,但城中足有十萬餘士卒,散給全軍也不是個小數目,便是安樂王府,備齊這些東西實是不易。我們現在雖能吃飽,但軍中發的仍是些幹餅,實在不好吃,捧著熱氣騰騰的肉包子,將士們大為興奮,一時城頭上四處飄散著肉包子的香味。

一邊在散犒賞,安樂王便被屠方請去喝茶。屠方是南門主將,但我因為直屬文侯,並不歸他節製。城上的士兵每人都捧著包子,吃得不亦樂乎,小王子則在城頭看來看去,掂掂我們的長槍,處處看著都新鮮。他看來看去,抓到了我的攻城斧,拿起來試了試,道:“真沉。”

我道:“小殿下,小心點,一把攻城斧有十多斤重呢。”

小王子把斧頭放下,忽然神神秘秘地拉我到一邊道:“楚將軍,你現在沒事吧?”

我有些莫名其妙,道:“怎麽了?”城頭上人挺多,現在那些士兵正排隊在領包子,幾個安樂王府的侍女正忙得不可開交,要讓出塊空地也不容易。

小王子道:“武昭老師說我現在槍法又進步了,我想和你試試。”

他到底還是小孩心性,不過他的槍法確實已可圈可點,武昭老師說他進步多半不是順口敷衍。我道:“城上也沒有白堊槍,怎麽練法?”

小王子道:“那就用真槍!”

我嚇了一跳,但見他一臉躍躍欲試,似是真要拿把真槍和我比試。我斷然道:“這絕對不成!要是傷了小殿下,那我可是罪該萬死。”

小王子有些失望,忽道:“那兒不是有杆子麽?拿來試試好了。”

那是麻秸,是用來在城頭生火用的。聽得小王子把麻秸叫成“杆子”,眾人都笑了起來,大概小王子從來沒見過麻秸。不過麻秸既脆又輕,自是傷不了人。我拗不過他,隻得道:“好吧。”

小王子取了兩根長些的麻秸,掂了掂,扔了一根給我道:“楚將軍,來吧。”他擺了個門戶,看到他用槍的手法,曹聞道在一邊不由得喝了聲采道:“好槍法!”

小王子年紀雖小,但使槍的手法中規中矩,便是在軍中也已算得相當不錯了。我拿起麻秸,在手中舞了個花,道:“小殿下,當心了。”

麻秸雖不能傷人,但一旦戳到臉上也不是好受的。周圍的士兵讓開了一些,我立了個門戶,剛站穩,小王子搶步上前,喝道:“看槍!”

他手中的麻秸忽地一聲刺向我的胸口。一見他這一槍,我吃了一驚,小王子的槍術比去年果然大有進步,那時他槍法雖高,出槍卻有些拖泥帶水,不夠幹脆,這一槍卻利落之極。我將手中的麻秸抖了抖,前端一碰,隻覺力量也頗為不弱。麻秸因為很脆,用力太大則會斷開,我這一磕也不免收了幾分力,哪知手下隻稍慢得一慢,小王子叫道:“小心了!”手中的麻秸已如飛電一般穿過我的槍勢,直向我麵門刺來。周圍觀戰的士兵有些槍術較弱的都“啊”了一聲,當中夾著個女子的聲音,想必都為我擔心。其實小王子這一槍雖然使得可圈可點,但是他畢竟還沒有實戰經驗,能發不能收,若是刺我前胸倒是難以應付,但刺我頭部的話,卻並不難解。

我腳下一錯,人借勢一擰身,手中的麻秸已絞住他的麻秸,登時將他的槍勢擊散。小王子正待收槍再刺,但他方才用力太大,而我已是軍中第一等槍術好手,不等他收槍,又已踏上一步,隨著他的槍勢上前,已刺向他前胸。武昭老師說過,槍術之道,當攻守皆備,萬萬不可一味強攻,敵人槍已進門,攻不利尚有可為,守不利則一敗塗地,小王子這一槍正犯此病,他的槍出得太猛,我隨著他的槍勢上前,他哪裏還有反擊的餘地,若是實戰,我這一槍足以將他挑落馬下。隻是現在隻是比試,小王子身無片甲,麻秸雖脆,刺在他胸口仍不免疼痛,我正待收手,哪知小王子突然一伏身,手中的麻秸猛地挑了起來,已脫出我的槍勢,人卻向旁一閃身,不退反進,竟然反擊過來。

這一槍使得不拘泥成法,如行雲流水,一邊曹聞道叫道:“好!”我的槍術在他之上,平時與他比試時他從沒喊過好,這一聲自也是對小王子喊的。我也沒想到小王子竟能如此變招,一時竟有些惶惑。小王子這一槍變招雖速,實比我還慢得片刻,隻怕仍無濟於敗局。我正想著是不是該佯裝敗北,讓小王子擊中我開心一下,哪知手上卻熟極而流,隻一抖間,又將小王子的麻秸罩住,兩根麻秸已纏在一處。

如果這是實戰,小王子的力量沒我大,這般以硬碰硬,定會被我擋開,而我這一槍至少也要將他刺穿。隻是我們手中拿的都是麻秸,我這般一用力,“喀喀”連聲,他手中的麻秸用力之下,登時斷成十數段。

我慌忙收住槍勢,人向後一躍,跳出三尺許,道:“殿下,末將無禮,恕罪。”

小王子手裏拿著小半段麻秸,有些迷惘的樣子,也不見怒意,隻是喃喃道:“奇怪,奇怪。”我將麻秸扔到一邊道:“殿下,怎麽奇怪?”

“武昭老師說過,這一槍你多半難以應付,我也練了好久,可還是被你一槍破了,後半招也使不出來。”

原來是這麽回事,我不由笑了:“殿下,槍法是死的,人卻是活的。殿下槍法甚好,但戰場之上,往往由不得你一招一式地使出槍法來,其間必要隨機應變。象小王子方才那個變招躲過我的槍法,就十分高明,但接下來要和我對攻,就不免操之過急。當時你若是退後幾步,然後再圖反擊,隻怕勝負還是未知之數。”

小王子搖了搖頭道:“楚將軍你別安慰我,武昭老師也跟我說過,我想要擊敗你,起碼還有五六年。嘿嘿,五六年後,我一定要擊敗你。”

小王子身為宗室,對槍法如此癡迷,倒是大對我胃口。我笑道:“不錯不錯,殿下以你在槍法上的進益,終有一日會超過我的。”

話雖這麽說,但我的槍法一半是在戰場上血戰練出來的,小王子日後隻怕不會有上戰陣的一天,就算他的槍法真練到比我還高,也未必能勝過我。象武昭老師槍法比我高,可真個比試,他也未必能擊敗我。

小王子將手中那段麻秸一扔,忽然道:“不成,楚將軍,再來比一次,我還有一路槍法沒使過!”

方才他的槍法被我逼住了,一直使不出完全,一定大為不滿,這話已跡無耍賴了。我笑了笑,正待答應,一邊一個女子道:“小弟,別纏著楚將軍了。”

這聲音輕柔動聽,聽起來極是舒服。我看了看那邊,卻是一個正分發包子的女子在說話,正是那個與唐郡主一起出來的女子。隻是這回她穿著一件尋常衣服,一時間我倒沒有發覺。小王子走到她跟前,撇了撇嘴道:“姐姐,我就知道你偏心眼,方才我要輸的時候你也不幫我。”

“什麽呀。”那女子臉上微微閃過一絲紅暈,低下頭,卻又略微用眼角掃了我一眼。她就是安樂王的女兒吧?我也一陣局促。原本對這個女子沒什麽印象,此時卻有些恍惚。

小王子咧嘴嘻嘻一笑,道:“姐姐,你分包子吧。我還要……”

他話還沒說完,突然從了望台上傳來一陣驚呼:“蛇人攻上來了!”

城外,蛇人的陣營處又騰起一片塵土。我吃了一驚,搶到一邊抓起一把長槍,扭頭對一個士兵道:“快送殿下他們下城。”說罷,已撲到牆邊,盯著蛇人的陣形。

蛇人最先毫無章法,完全混亂一片,後來一直是以鬆散陣形攻城的,但現在卻顯得紀律嚴明,真想不到短短一年間蛇人竟能達到這等地步。

正看著,忽然聽得小王子道:“楚將軍,我站哪兒?”我扭頭一看,卻見他不知從哪兒抓了一根長槍來,正站在我身後。小王子雖然長得高,但還是比槍還短許多,看上去大是不類,臉上卻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我道:“殿下,你快下去,城頭危險。”

小王子道:“你們都不怕,我怕什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他說得倒是義正辭嚴,我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肩頭道:“殿下,國家養兵,是讓我們保家衛國的。如果將此責推給百姓,那國家養兵何用?”

小王子一陣語塞,張了張嘴,似乎還想說什麽,這時邊上一個士兵忽然驚叫道:“統製!”

他叫得極為急迫,我不知出了什麽事,耳邊聽得有一陣尖利的破空之聲,抬頭看去,隻見空中突然出現了一大片黑影。黑壓壓的一片,幾乎象是蝗蟲過來了,一邊曹聞道突然驚叫道:“石炮!”

那正是蛇人在用拋石機。

蛇人以前慣用的是那些巨大的拋石機,威力雖大,卻極不靈便,拋出的巨石也很難搬到戰場上,加上蛇人目力不能及遠,對城池的威脅不是很大。現在它們都改用了這些小型拋石機,根本不顧準頭,密密麻麻地擲上來。我心中一震,叫道:“大家小心!”

石塊紛飛,幾乎將空中都織滿了,城頭上的士兵紛紛躲到有遮蔽處,有一些士兵卻不退反進,衝上前去。那是畢煒派來助攻的火軍團士兵去護住雷霆弩。雷霆弩威力巨大,此時也暴露出移動不便之弊,我衝到牆邊,叫道:“來人!快護著雷霆弩!”

以雷霆弩的威力,蛇人攻上城頭我們還有辦法抵擋,如果雷霆弩被毀,那隻能用血肉之軀與蛇人力搏了。一些士兵拿著大盾過來,紛紛護住雷霆弩,我靠著雉堞蹲下。在這個位置,石塊也砸不到我,但這兒隻能站一兩排人,如果蛇人趁勢攻上來,那該怎麽辦?

我正有些六神無主,一邊小王子叫道:“唉呀,楚將軍,那些怪物來斬關了!”

我從雉堞縫中探出頭去,隻見一批身著輕甲,扛著堅盾的蛇人正遊過護城河,向城門口衝來。因為有拋石機掩護,從城頭隻能零星射下箭去,那些蛇人雖然也有中箭的,卻渾若不知,仍是拚命衝上。

到了此時,我再顧不得危險,跳起來叫道:“守住!無論如何,一定要守住!”

許多人都湧了過來,拚命往下擲飛石灰瓶。蛇人發出的石塊象豆子一樣在城牆上跳動,不時有士兵被飛石砸中,被砸得頭破血流地倒了下來,邊上的士兵卻仿佛根本沒看到,一個倒下了,另一個向前衝,前仆後繼,城頭上霎時間已彌漫著一股血腥味。

“咚”的一聲,衝在最前的蛇人已到了城門口。那幾個蛇人手中握的都是巨斧,比帝國軍用的攻城斧都要大一倍,當先一個一斧正劈在城門上。半尺厚的城門,上麵還包著一層銅皮,但這蛇人的巨斧還是劈開銅皮,深深沒入城門中。

隨著這蛇人的一斧,我的心也一下涼了。蛇人的力量實在太大,如果任由它們劈下去,這城門雖堅,隻怕也會被砍開的。我跳了起來,叫道:“有膽的,隨我來!”

城門口蛇人聚作一團,如果這時有個平地雷,就能將它們全都炸為齏粉。我不知道文侯為什麽不把平地雷給我用,這時再想這些也已沒用了,當務之急是要守住城門。而且,城門一旦被劈開,我們縱然將這幾個蛇人全殲,後麵來的蛇人我們便再擋不住了。

無論如何也一定要將蛇人擋住!

我咬了咬牙,回頭嘶聲叫道:“快,繩子!拿繩子過來!”

城頭這些東西備了不少,兩個士兵捧了幾圈繩子過來,我一把搶過一圈,錢文義在一邊叫道:“楚將軍,你要去肉搏麽?”

我把繩子一頭打了個圈套在雉堞上,道:“錢將軍,若是蛇人要沿繩而上,你立即將繩子砍斷,以後前鋒營歸你全權指揮。”

不等他驚叫起來,我已大聲道:“夠膽的跟我來!”說罷,抓住了繩子,一下從城頭躍下。

城牆與護城河之間隻有數尺寬的一條窄地,此時蛇人還在不斷地發射石炮,但已稀疏下來,從城頭射下的箭卻密了許多。護城河上到處都是蛇人在遊向城牆。那些蛇人在水中隻露出一個頭,時而有被城上的箭射中死在水裏,翻轉身子浮在水麵上,但後來的蛇人卻借著那些屍體仍在向前衝。我剛跳下來,人還不曾站穩,正好有個蛇人正要上岸,我手起一槍,猛地向它搠去。此時我居高臨下,那蛇人手也快極,我一槍甫出,它左手一把抓住,右手從水裏猛地舉起一柄巨斧。但它剛從水裏鑽出來,渾身濕淋淋的,手中打滑,我的槍滑過它的掌心,一槍刺中它的左眼。這一槍我借了下落之力,隻怕已透腦而入,那蛇人慘叫一聲,巨斧還不曾舉起,便一下落入水裏,身體也猛地向後摔去。

此時從城上已跳下了幾十個士兵,其中大半都是新兵,城門口左右都有,離門最近的幾個士兵已與正在斬關劈門的蛇人交手,幸好由於地方狹小,蛇人盤在地上並不穩當,雖然是一對一,一時間竟還分不出勝負來。但蛇人還在拚命劈門,我心如火燎,叫道:“快上!”可是前麵的士兵正在激戰,將路堵得嚴嚴實實,我在後頭隻能幹著急。

話音未落,在城門正上方突然有一個人影落下來,我嚇了一跳,這人跳下的地方就在蛇人頭頂,這人難道不要命麽?正想著,突然聽得城上有個女子叫道:“小弟!”

這聲音極是驚恐,正是郡主的聲音。我不由抬起頭看了看,隻見郡主伏在雉堞上,正探身往外看,兩個侍女正拚命拉著她,她正看著剛才落下的那人。那人身材瘦小,卻不從繩子上落下,左手拉著繩子,右手中長槍居高臨下,已在與一個蛇人交手,正是小王子。

真是個了不起的小孩。我一向對宗室子弟沒什麽好感,小王子此舉也不免魯莽,但他居然真有這個膽量與蛇人麵對麵交手,實在很了不起,可也非常危險。我抓住一根從城上掛下的繩子,一腳往城牆上一蹬,人登時蕩了過去,超過了幾個人,此時前去之勢已竭,身體正撞向城牆,我將槍頭往城磚上一頂,借了這一槍之力,又向前蕩去。

小王子還在與那蛇人力戰,雖然居高臨下,但腳不著實地,一手還得抓著繩子,槍法已是破綻百出。幸好與他交手的蛇人持著一柄短斧,小王子東一槍西一槍地亂刺,不時又在城牆上一磕,風車一樣在空中蕩來蕩去,雖然對那蛇人沒什麽威脅,卻也讓那蛇人騰不出手來。

我兩個起落,已蕩到城門口,腳下便是一個正與兩個士兵接戰的蛇人。那蛇人一柄巨斧逼得兩個士兵毫無還手之力,我剛到它頭頂,便聽得一個士兵一聲慘叫,那蛇人一斧劈去,將那士兵的頭顱都砍開了,鮮血和腦漿四處飛濺,那蛇人餘力不竭,巨斧仍在砍向另一個士兵身上。我見情勢危急,也顧不得多想,手掌一翻,反手一槍向下紮去。我來得太過突然,那蛇人準也沒料到,這一槍又穩又狠,一下從那蛇人頭頂刺入,鮮血也猛地冒了出來。

一個換一個。我正想著,手中卻覺一震,那蛇人負痛之下,猛地向護城河裏衝去,我的長槍還插在它身上,單手根本抵不住這等大力,登時脫手而出。還不等我驚慌,耳邊猛地又聽到郡主的尖叫:“小弟!”

那是小王子一時失手,長槍被那蛇人擊中,脫手飛了出來。我單腳往城牆上一點,一長手,一把撈住了長槍,隻聽得郡主尖聲道:“救救小弟!快救救他!”

那是對我喊的吧,此時我離小王子最近。小王子長槍脫手,雙手緊緊抱著繩子,正在往回蕩過來,那個與他交手的蛇人手持巨斧向他攔腰砍去。此時他毫無還手之力,這一斧是絕對避不開了。

         ※       ※       ※

槍距那蛇人後背還有一尺許,那蛇人猛地一轉身,巨斧橫了過來,“當”一聲,槍尖在斧麵上重重一紮,火星四濺,說時遲,那時快,小王子抓著繩子已蕩到我身邊。我還不曾落地,也來不及細想,槍杆猛地一磕,小王子被我撥得向外蕩去,登時離得遠了,但如此一來,我下墜之勢更急,隻覺腳下一震,已站到地上,立足未穩,仍向前衝去。

蛇門口原有五個蛇人,有兩個正在拚命砍著城門,方才被我幹掉一個,另一個被我身後的士兵纏著接戰,此時我要麵對的隻是一個。方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還能幹掉一個,但正麵相對的話,我也知道肯定不會是它的對手。好在我用的是長兵,而這蛇人則是用短兵,以長擊短,我還能有一線勝機。

小王子被我撥開後,又向回蕩來,我叫道:“快把殿下拉上去!”話音剛落,那蛇人格開我的長槍,巨斧一橫,又向我攔腰掃來。它這一招使得大是高明,我現在除了跳下護城河再沒辦法,可是河裏仍有蛇人在源源不斷地湧上來,下水等如送死。我心中一寒,但事已至此,逃也逃不掉,隻能硬著頭皮硬拚了。我把槍一豎,便要去格住它的斧刃。這蛇人用的斧很大,斧刃雪亮,加上蛇人這等巨力,能不能擋住,我是毫無信心。

它的巨斧還不曾砍到我的槍杆上,突然從頭頂落下兩個黑影,一個人喝道:“怪物,受死吧!”

這正是曹聞道的聲音。曹聞道力量雖然比不上陳忠和蒲安禮,但比我還要大一點,隻是他說的是“受死”,卻不是攻擊,兩杆槍同時插在地上,和我的槍並在一處,那蛇人力量雖大,一斧還是劈不斷三杆槍,我隻覺手臂一震,虎口也一陣麻,那蛇人的巨斧卻被彈了出去。

曹聞道和另一個士兵落到我身邊,道:“楚將軍,你沒事吧?”他伸手拔起地上的長槍,那槍杆是用極硬的鐵木製成,堅愈金鐵,卻也被那蛇人一斧砍出個口子來。

我暗自把手指屈了屈,讓受震發麻的手掌活動活動,急道:“快把殿下送上去!”

“你……”

曹聞道還要說什麽,我喝道:“快走!”

此時那蛇人又已揮斧砍過來,正在砍城門的兩個蛇人見我們有援兵下來,也回過頭,大概想先打發了我們。城門口方寸之地,一時間血肉橫飛,那個在一邊與另外士兵接戰的蛇人已連殺了三個,但前鋒營士兵毫不畏懼,一個倒下,另一個跟上,那蛇人身上也已多了幾處傷口。

這時小王子已蕩過來,我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腰帶,不讓他再蕩到蛇人那一邊,單臂猛一用力,叫道:“還不走!”

小王子身材甚高,大概也有七八十斤重,我單手一托極是吃力,隻把他拋起了幾尺高。曹聞道不再多說,道:“保重。”他手臂一用力,人已飛騰起來,此時小王子已在落下,曹聞道大喝一聲,左手一把將小王子挾在臂彎裏。多了一個人,他也已跳不起來,右手卻將繩子飛快地卷在腕上,兩腳則在城牆上急速踩動,看過去,幾乎象是橫著在城牆上走一般。

曹聞道的本領可圈可點,有他護著小王子,隻消我能擋住蛇人,那小王子多半已經脫險。哪知我隻分了分神,和曹聞道一塊兒下來的那士兵突然一聲慘叫,卻是他在拔槍時被那蛇人一斧夾胸砍過,身體幾乎斜著被砍成了兩半。

我心頭一痛。在戰場上,生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了。那士兵的血飛濺而出,也沾了我半身,連臉上都沾了一些,我也顧不得傷心,提槍分心刺去,喝道:“混蛋!”

蛇人的巨斧還砍在那士兵體內,斧刃被血肉吃住了,一時拔不出來。巨斧原本就很沉重,再加上百十來斤一具屍體,以那蛇人的力量也有些吃力,我這一槍勢如飛電,正刺中那蛇人咽喉,那蛇人負痛之下,猛地向後一掙,反倒將上前助戰的一個蛇人也推倒了,兩個蛇人一塊兒摔進護城河裏。

這時另一個蛇人也已被前鋒營士兵刺倒,城門口隻剩了一個。那蛇人也轉過身,不再去砍城門,轉身向我們撲來,而此時河裏正有更多的蛇人要爬上來,我想要喝令旁上衝上,還不曾出口,早有幾個士兵撲了上去。蛇人如此凶悍,但前鋒營的士兵也殺出了怒火,雖然那蛇人的巨斧傷人立死,但士兵們似乎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一時間已有七八個士兵將那蛇人圍在當中,我也衝不上去了。

現在已是在肉搏。雖然蛇人要強悍得多,但前鋒營前一陣子的苦練當真不是白費,城下的三十多人排在城門兩邊,當中七八個已將那蛇人逼得毫無還手之力,邊上的人直直立在護城河邊,長槍不住往爬上岸來的蛇人刺去。

“快上來!”

我剛和另一個士兵將一個蛇人重新逼下水,從城頭上有個人高聲叫道。我回頭一看,卻見從城上垂下了許多繩索,有個身著重甲之人探出半邊身子向我們喊著。這人滿麵虯髯,正是畢煒。我和畢煒相處得不是太好,但此時看到他,卻大感欣慰。我一揮槍道:“大家快上去!”

劈門的那蛇人在砍死了四個士兵後,也終於被前鋒營亂刃分屍,那些滿身滿臉都沾著血跡的士兵聽得我的話,各自抓住了一根繩子。城上已有準備,有人一抓住,上麵立時向上拽,眨眼間已有十幾個上了城。城下的士兵少了下來,一下子便擋不住蛇人的攻勢,有個士兵手緩得一緩,長槍被河中的一個蛇人抓住,正待回奪,那蛇人已一斧砍在他頸邊,斧子都吃進了他體內。那士兵卻也勇悍,明知必死,卻已拔出腰刀,反而衝上一步,一下抱住了那正要上岸的蛇人,一刀刺了進去,那蛇人纏著他的身體,一塊兒摔進河裏。

我抓住了一根繩子,此時上麵已在拚命拉著,有個士兵提槍搠倒了一個蛇人後向我跑了過來,我伸手道:“快!快抓住我!”此時蛇人大多已抓上岸上,如果讓他去抓繩子,隻怕會被蛇人追上,他也伸手過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猛一用力,隻道定會將他拉過來,哪知用力之下,卻覺手上一輕,拉住的是將他的上半邊身體。

他還是被一個蛇人追上,被攔腰砍成了兩段。

我心頭一痛,手臂卻是一緊,被城上的人拎了上去。此時城下還有五六個士兵沒能上來,蛇人卻已衝到牆邊,它們用的大多是巨斧,一時間慘叫四起,鮮血飛濺,城下直如地獄。

我閉起了眼,不忍再看這副情景。跳下去時本就有了戰死的打算,但是脫險後仍然感到自己實在是幸運。

突然耳邊傳來一陣利箭破空之聲,城下的蛇人隨即發出了一陣慘叫,我睜開眼,卻見城門口的蛇人身上插滿了利箭,正在血肉中掙紮。這些箭力量極大,那幾個聚集在城門口的蛇人被釘在地上,正不住翻滾,但箭頭入土甚深,它們根本掙不脫。我抬頭看去,卻見畢煒冷笑著看著城下,身邊是幾台雷霆弩。以前那些雷霆弩不能及下,這幾台卻是箭口朝下的。

我手一碰到雉堞,手臂一用力,立時跳了起來。畢煒身邊站著的是個少年,卻正是苑可珍,他一見我便叫道:“楚老師!”似乎要跑過來,畢煒喝道:“不要分心,守著原位!”

苑可珍一身工部的製服,雖然臉上還帶著稚氣,卻也與以前那個小孩大不相同了。我向他走去,畢煒似笑非笑地道:“楚將軍,這新製的雷霆弩威力如何?”

我心頭怒不可遏,握著拳頭道:“畢將軍,你為什麽不早點拿出來?”明明有這種東西,他卻不先和我說,以至於前鋒營戰死了十多個弟兄,我雖然知道畢煒對我一直沒什麽好感,卻也沒想到他會如此貽誤戰機。

畢煒沒理我,喝道:“放!”此時又有一些蛇人衝到城門邊,雷霆弩又發出了一排快箭,那些蛇人也登時被射倒。數起數落,城門口已留下了一批蛇人的屍首,那些蛇人才退了下去。

等蛇人退去,畢煒才擦了一把頭上的冷汗,轉頭道:“楚將軍,你可真個悍勇。”

我不知道他是在挖苦我還是什麽意思,也隻是冷冷道:“多虧畢將軍你的大恩大德,再晚一步,隻怕我這條命也要丟在這兒,守門之責也完成不了。”

我們殺了第一波斬關劈門的蛇人,但蛇人源源不斷地攻上,若非畢煒及時來援,我們仍然守不住。我的話中雖然不無挖苦之意,但也多少有點感激。哪知畢煒卻隻是苦笑一下道:“楚將軍,你別取笑我,若不是那位苑先生急中生智,將雷霆弩前腳鋸掉,隻怕我們想救援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是苑可珍的主意麽?我看了看一邊,苑可珍正蹲在那幾台雷霆弩前察看著。雷霆弩甚是精密,若是不調好,差之毫厘,失之千裏,他能在轉瞬間反應過來,當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我走到他身邊,苑可珍抬起頭來,又笑了笑道:“楚老師。”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小子,多虧你了。”

苑可珍卻道:“這隻是從權而已,那幾台雷霆弩得修整過了。唉,不知道薛大人會不會罵我。”

我道:“你讓雷霆弩能往下射,他誇獎你還來不及,哪會罵你。”

“雷霆弩機括之力太大,原本不適合變換射出的角度,我將前腳鋸掉,隻射了這幾箭,有兩台都已裂開了。”

我不由一怔。看來天下事當真不能兩全,我原本寄希望於雷霆弩遠近皆能,看來還是不行。

正想著,小王子忽然跑過來道:“楚將軍,你沒事吧?”

他剛從鬼門關前打了個轉回來,此刻卻沒有半點懼意,好象方才遇險的是我而不是他。如果是我的部下,我一定要狠狠罵他一頓,但他畢竟是個郡王世子,我一個小小的下將軍豈敢如此無禮,何況,小王子雖然給我惹了次麻煩,但他這等勇氣也讓我喜歡,依稀有點我當初的影子。

我行了一禮道:“殿下,您萬金之體,以後可千萬不能不能這麽做了。”說完怕他不以為然,又道:“要是您有個三長兩短,那我可要依軍法處置,隻怕會因為保護殿下不力,被砍頭的。”

小王子睜大了眼道:“真的麽?”他突然跑到郡主跟前,道:“姐姐,楚將軍說的是真的麽?”

我有些哭笑不得。小王子這樣的天潢貴胄,實在不知道軍法的厲害。正想著,卻聽得一邊郡主道:“楚……楚將軍,謝謝你救了小弟。”

我跪了下來,道:“郡主,這是末將應盡之責。”

郡主的聲音很是清雅,幾乎有種透明的感覺,可是我一想到那次她和唐郡主一起走出來,便有種怪異的感覺。雖然看上去她和唐郡主完全不同,可萬一她也是唐郡主這樣的人,那時我該怎麽辦?

我跪在地上默然無語,突然,一邊忽然傳來了安樂王驚慌的聲音:“沒出事吧?小茵,你弟弟沒事吧?”

小王子跳了起來,跑過去道:“父王,兒臣在,是楚將軍救了我。”

安樂王急匆匆地跑過來,他寬袍大袖,跑得很忙亂,兩手還提著衣服前擺防著摔倒,抬輦的隨從急匆匆跟在他身後,一見小王子奔來,他一把將小王子摟在懷裏,道:“還好還好,上天保佑。”

小王子臉一紅,掙脫了安樂王的懷抱,道:“父王,楚將軍很了不起的,你可要謝謝他。”

安樂王喃喃道:“該謝的,該謝的。”他見小王子活蹦亂跳的樣子,卻也恢複了以前的雍容,直起身子道:“楚將軍,請上前來。”


我走到他麵前,跪下道:“王爺,末將在。”

“楚將軍,你救了我兒,無以為報,說吧,想要什麽?”

我道:“王爺,這是我應盡之責,不敢居功,請王爺不必放在心上。”

安樂王搓著手,喃喃道:“這怎麽成。隻是,給你什麽呢?”他往身上東看西看,忽然從腕上摘下一串手鏈道:“楚將軍,這個賞給你吧。”

那是一串珍珠串成的手鏈,每一顆都滾圓,更難得的是一般大小。我又行了一禮道:“王爺,末將實不敢受。”

安樂王笑了笑,斥道:“有什麽不敢,快接了!”

他說話一向和藹,此時卻象變了個人似的。我嚇了一跳,慌忙接過來放進懷裏,低低道:“謝王爺。”

安樂王拍了拍我的肩頭道:“楚將軍,加油啊。”

他打了個手勢,抬輦的兩個侍從把輦放下了,安樂王剛坐了上去。這時屠方急匆匆地過來道:“王爺……王……王爺,殿下沒事吧?”

安樂王道:“多謝屠公,犬子得楚將軍救援,沒出事。”

屠方看到了還在活蹦亂跳的小王子,也鬆了口氣。屠方是南門主將,雖然我不是他的下屬,若小王子在南門外出事,他也難脫幹係。安樂王還則罷了,小王子卻是和太子比親兄弟還親,在太子跟前便不好交待了。

安樂王帶著郡主和小王子走去。臨走時,我又跪下向他行了一禮,安樂王也沒理我,抬起頭時,卻見郡主正由幾個侍女簇擁著走進一頂小轎,在轎前,她又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抬起頭來正和她的視線相接,她的頰邊突然染上一片緋紅,馬上低頭進了轎子。

安樂王是郡王的身份,雖然沒有封地,排場仍是很大。等他下了城,城頭上的士兵又一下變得輕鬆起來,幾個士兵拿出方才沒吃完的包子接著啃,有個人還道:“想不到安樂王居然會發私財勞軍,真是意外。”他們爭來爭去,也想不出安樂王這般勞軍到底有什麽好處。所有士兵一人兩個包子,那是費而不惠,還不如給軍中送幾車米麵肉食呢。而且,他們也想不通安樂王為什麽要親自到城頭來,爭來爭去,都說不出什麽。

可是我卻知道,安樂王這次勞軍,隻怕是為了我。

這時錢文義走到我身邊,小聲道:“楚將軍,新來的弟兄都有些驚慌,是不是讓他們早點歇息?”

這一戰前鋒營損失士兵二十餘人。守城一月以來,今天的損失最大,而且戰死者死得也最慘,大多屍身殘缺不全。那些老兵對這些事都看慣了,也沒什麽異樣,新兵們卻多有懼意。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誌這話我也知道的,新兵未上過戰陣,出戰時可以憑血氣之勇衝上前去,但戰後卻會越想越怕。這是所有軍人必定要渡過的一個難關,若這個關口闖不過去,那麽這人以後便越發膽怯,難當大用了。我想著,跳到一個高處,大聲道:“弟兄們,我們還有些弟兄的屍身在城下,去把他們抬回來,以慰勇士英靈。”

前鋒營裏的老兵答應一聲,將城門開了條縫,出去了些人抬屍首回來。錢文義也要出去,我小聲道:“錢將軍,你看看,有沒有那些沒死透的蛇人。”

錢文義點了點頭,他去得快,回來得也快,把戰死者抬回來後,又抬回了一個蛇人。這蛇人被一支雷霆弩的箭透腦而過,箭還插在頭上,三停裏死了兩停,但還會動一動。等他們把死屍放到城上,我叫道:“列隊,為死去的弟兄致敬!他們都是帝國勇士,都是無畏無懼的好男兒,讓我們的子孫永遠傳頌他們的名字吧!”

前鋒營已在我身後排成了一長隊,邊上那些友軍士兵看著我們,也不知我要做些什麽。我伸手從腰間摸出百辟刀,走到那蛇人跟前,道:“弟兄們,就是這種妖獸,它們燒殺虜掠,但這時也死在你們手下了。看!”

我手起刀落,一刀猛地砍在那蛇人頸上,那蛇人本已死得差不多,我這一刀砍下卻又蜷成一團。百辟刀吹毛立斷,我手下用力,刀鋒劃過,將那蛇人的頭已斬了下來。蛇人的頭比人的頭還要小得一圈,正想把它拎起來,但蛇人的頭光溜溜的,不象人頭有頭發可抓。我把手指扣進那蛇人項麵的切口中,舉起來道:“弟兄們,如此凶狠的怪獸仍要倒在我們刀下。現在帝國已無退路,勇士們,現在是戰還是逃?”

他們互相看了看,又看了看我手上的蛇人頭顱。切口還有血流下來,但和人血不同,蛇人的血是涼涼的,我因為舉得高,血已將我的手腕都染作通紅。他們怔了怔,忽然低低地發出了一聲整齊的呼喊:“戰!”

這一聲喊出,那些新兵眼中的猶疑之色一掃而空。我暗自舒了口氣,心知那些新兵大多已渡過了這一個關頭,以後便是能殺人不眨眼了。我撩起了他們心中隱藏的凶焰,卻實在不知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解散了隊伍,曹聞道忽然過來道:“楚將軍。”

他拿著一柄蛇人用過的巨斧,我道:“怎麽了?”

這等巨斧太大,我用的話很是不便,曹聞道力量比我大一些,拎在手上還是勉為其難。他忽道:“楚將軍,蛇人現在改用這等巨斧,我們用槍的話很是吃虧的。”

我道:“你有什麽主意麽?”

曹聞道的眼前已亮了起來:“楚將軍,方才我見那些蛇人用斧頭很是純熟,那時便想過,我們也可用斧頭。”

我笑道:“太沉了。可做小的話,威力完全比不上這等巨斧,又有什麽用。”

“可用裝上長柄!”

我一怔,道:“什麽?”

曹聞道的眼睛中有些發亮,似乎也為這個主意得意:“我說可以裝上長柄,這樣便可雙手持斧。再練上直劈橫掃下撩這些簡單明了的招數,隻消列成一隊,一定比大刀威力還大。”

斧頭一般是用於攻城時劈門所用,偶爾也有帶上戰場的,但要說直接當武器用,似乎還從來沒有過。斧柄太短,揮舞吃力,那都是弱點。但也正因為斧頭沉重,照曹聞道這種想法,威力又可增大許多,到時蛇人再衝上來,以這等長斧隊出擊,隻怕一斧便能砍開蛇人的頭顱,的確大有可行的。

一想通這點,我又驚又喜,道:“好!曹將軍,你等等,我馬上去木府,要薛郎中幫我們趕製幾十根斧柄出來。”

曹聞道臉上也在放光:“楚將軍,我在營中挑選力大之力,馬上組織一隊巨斧武士吧。”

“巨斧武士?”我捉摸了一下這個名字,笑道:“好威風。曹將軍,想不到你還挺會取名的。”
第三十八章 與子偕老



我到工部找薛文亦幫忙要他做一些斧柄,薛文亦滿口答應。隻是他說現在工部人手缺乏,木府上下大多去船廠了,不能太快。

走出工部衙門時,天已薄暮,街上人來人往,似乎都已忘了城外就有蛇人的大軍。雖然因為蛇人圍城,使得城中的貨物急劇減少,但對於百姓而言,日子還得過。也許,他們會覺得蛇人圍城也無非和當初蒼月公叛亂是一回事,無非是一個改朝換代的信號。

我跳上飛羽,正要催馬回營,這時突然聽得有人叫道:“楚將軍!”

叫我的是個中年人。這人帶著幾個隨從,也不知到底是什麽身份,不象是有官職的人,卻有些麵熟。我正想不起這是誰,這人已到我跟前,跳下馬來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小人陳超航,當初您回城來時見過我的。”

是小王子的那個管家!我猛地想起了當初剛逃回帝都時的事了。就是在那時衝撞了小王子,我差點被太子下令殺掉,也正是從那時文侯對我青眼有加,讓我在軍中一步步提升。這陳超航那時對我不屑一顧,甚至對我頗有惡感,現在卻對我如此恭順。

我對他也沒什麽好感,但他這麽有禮數,我也不好對他太過失禮。我在馬上向他行了一禮道:“我正是楚休紅。陳管家,請問有事麽?”

陳超航臉上露出一副諂媚的笑容道:“楚將軍,家主讓小請將軍前去,小人到了你營中,聽說您到工部來了,趕緊過來。楚將軍,請你隨我過去吧。”

又是安樂王麽?我猜也猜得到,因為今天救了小王子,安樂王對我的觀感也一定大大改善,說不定已屬意我做他的乘龍快婿了。安樂王的那個郡主我雖然沒有什麽惡感,但也沒有太大有好感,那次她與唐郡主一同出來,唐郡主殺人不眨眼,她也置若罔聞,在心底,我總也將她歸到唐郡主那一類了,是個被嬌慣太過的千金小姐。不過今天她到城頭來親自派發包子,衣著樸素,態度端正,多少也讓我有些好感了,可是要我象牲口一樣任他們挑選,我心中實是不願。

陳超航大概也看到我有些不願,低聲下氣地道:“楚將軍,文侯大人也已在家主處,就等將軍您了。營中我已傳過文侯大人之令,讓他們自行安排,楚將軍不必擔心。”

文侯也在了?我本來正想找個理由推托,但這陳超航果然是個當管家的,做得麵麵俱到,我都沒法子再抵賴了。我想了想,點了點頭道:“那好吧,請陳管家帶路。”

我還沒去過安樂王府,一直不知道王府是什麽樣子,在我想象中,頂多比旁人的房子大一些。真正到時,我才大吃一驚。安樂王府占地也不是太大,但裏麵亭台樓閣,造得錯落有致,一進大院中,我幾乎要疑心自己會迷路。

陳超航把我帶到院中後,道:“楚將軍請稍候,在那邊的石椅上坐一會吧,小人去稟告家主後馬上過來。”

他說完,臉上閃過一絲詭秘的笑意,轉身便走了。看到他的笑意,我的心底不由有些發毛,總覺得自己仿佛掉進個圈套了。隻是我也想不通安樂王為什麽要陷害我,才勉強讓自己定下神來。

這個院子也並不太大,但設計得極是精巧,陳超航讓我坐的是一個石椅,石椅雖是平常的石頭做的,但竟然是天然生成,不露一絲斧鑿痕,恐怕是從山中取來,而且一對同樣大小,大是難得。當中一張石桌也是同此,除了桌麵磨光過,其餘一仍天然。這張天生的桌子也極是難得,下麵竟然有個天生的桌肚,以能四條腿,我直想不到當初是怎麽找到這樣一塊石頭的,單單這三塊石頭,就已是稀世之物了,怪不得安樂王可以發私帑犒賞全軍。我坐了下來,這時天已暗了下來,周圍也看不清楚,我見桌麵上似乎刻著些什麽,用手摸了摸,才明白那是刻著副棋枰。

我的棋藝很糟,無非是當初在軍校中下過幾局,不過這棋枰如此別致,當真讓我大開眼界。安樂王看上去庸庸碌碌,沒想到居然如此風雅,當真令人意外。我的手不由得在棋枰上摸了摸,正在想著這棋枰上用的棋子是什麽樣的,手在那石桌的桌肚裏一碰,覺得裏麵似乎有東西,伸手一摸,才發現裏麵竟然是個圓圓的陶罐。我好奇心起,拿出來看了看,原來就是一罐子棋子。這是白子,好象是天然的卵石,倒也不是難得之物,難得的是一百八十顆卵石全都一般大小一般模樣,如果不是人工雕琢過,那份搜集的精力也花得大了。

我抓起幾顆棋子,指尖觸到棋子時隻覺一股冰涼,在寒意中卻又透著點溫潤。這樣的棋具不用說下了,便是拿在手裏把玩也是種享受。我眯起眼,拈著顆棋子放在指尖,正想著敲在桌麵上的那種清越之音,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楚將軍原來也深通弈理,真是文武雙全。”

我睜開了眼,卻見郡主正站在我跟前,也不知是從哪兒出來的,我剛才居然沒有發現。我不由心中一凜,起身離座跪下道:“末將失禮,請郡主治罪。”

郡主坐在了我對麵的石椅上,也拿出了一個陶罐,道:“楚將軍不必拘禮,就當這兒是你的家吧。”

我的家麽?我心中不由苦笑,也有些吃驚。我沒想到郡主竟然說得如此大方直白,心中那種被挑選的屈辱之感也更濃了一些。如果我不是因為被文侯看重,郡主會對我客氣麽?可能在她眼裏,我隻是個一文不值的小兵而已。

我心頭苦澀,說了聲:“謝郡主。”站了起來,卻不坐下。郡主打開那盒子,從中抓了幾顆黑子,見我仍不坐下,道:“楚將軍,怎不坐下?”

她說著,突然咳嗽了兩聲。我心中仍是惴惴不安,道:“郡主,石椅夜涼……”

我的意思是讓她快點回去吧。她這麽突然出現,實在讓我很局促,但郡主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把一顆白子在手中把玩著,忽然敲在那棋枰上。“啪”一聲清響,那顆棋子穩穩地沾在了桌麵,她道:“楚將軍,我們下一局吧。”

我有些不安,實在沒心思在這兒下棋,但郡主這麽說,我卻實不敢違,坐下後道:“郡主萬金之體,當心中了夜寒……”

郡主臉上閃過一絲緋紅,眼裏也似乎有點狡黠,笑道:“楚將軍,聽說你在軍中與路恭行將軍曾並稱為‘龍鋒雙將’,不過婆婆媽媽的名聲更響,看來倒是不假。”

我就算臉皮再厚,這時也有點臉紅了。我有婦人之仁的名聲的確已經也和我的武勇之名差不多,有些捉狹的士兵甚至給我取了個外號叫“泥將軍”,幸好郡主沒有提這個不太好聽的綽號。我訕笑道:“郡主取笑了,末將弈術不精,定不是郡主對手。”但手也拈了個棋子,往那棋枰東北的四三上放去。棋子快放到棋枰上時,忽然覺有手上一沉,那顆棋子自己落了下去,似乎從下麵傳來一股吸力。

我吃了一驚,隻道自己手上的勁力拿捏有誤。這種失誤看似小事,但如果在陣上用力失誤,但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了,我正在尋思,郡主又笑道:“楚將軍,你沒用過這副鐵玉珍枰吧?這張石桌裏其實含有一塊磁石。”

我拿了一顆棋子道:“這棋子中隻怕也含有鐵的吧?真是難得。”

郡主又是一笑道:“自然有鐵。不過若是找天生含鐵的卵石但太難了,這些棋子實是在背麵琢了個小洞,往裏灌了一滴鐵水,外麵看不出來而已。”

原來如此。我這才恍然大悟。那棋子十分小巧,要琢個小洞往裏灌入一滴鐵水,不知有多麽困難,安樂王在這些小小的玩物上也用如此之心,真是窮奢極欲。我心中已有些不快,臉上仍平靜如常,但我馬上聽得郡主歎了口氣道:“這副膽石玄素子是七十多年前上代蒼月公的貢品,先帝因為知道家父好弈,才轉賜家父。小小玩物,如此精雕細琢,實在是勞民傷財。”

我沒想到郡主居然說出這種話,脫口道:“是啊……”馬上便又省悟過來,連忙把後麵的話吞了回去。幸好郡主也不曾覺察我的失言,仍在道:“一粥一飯,民之辛勞。蒙童發凡時的課本上就寫了這兩句話,隻是真個知道的倒也少之又少。”

她是故意在說這些話迎合我吧。我默默地想著,不論郡主是什麽居心,她能說出這種話來,至少沒有唐郡主那股驕奢淫逸之氣,我不禁對她又多了幾分好感,低聲道:“是,郡主說得是。”

郡主輕輕敲了敲棋子,又下了一子,我也落子如飛。隻是我的棋藝比她差得太遠了,更是無心下棋,隻不過十幾手便大落下風。我拿了個白子遊移不定,想了想,放回陶罐中道:“郡主棋道精深,末將甘拜下風。郡主,石椅上久坐於身子有損,請郡主珍重萬金之體。”

郡主抬起頭看了看,眼睛裏忽然又閃過一絲狡黠的亮光:“楚休紅,你是不願與我交談麽?”

我確是有些不願,但又不敢明說。可是,在不知不覺間,我突然發現自己也並不是真個如此討厭郡主,如果她是個平民家的女子,象她這樣的聰慧與美麗,隻怕我是求之不得。那個夢破了,郡主會是接下去的一個夢麽?

我有些迷惘地道:“郡主說笑了。郡主如深穀幽蘭,末將一介武人,亦知遠馨。”

郡主“撲哧”一聲笑了,道:“甄叔叔說你如今讀書日多,已不下於士人,果然說話也不象別的軍官那麽粗魯。”

我不知她的話是取笑還是讚美,臉上不由又微微一紅道:“郡主真會說笑話,末將略識之無,這兩年讀的書也盡是些兵書戰冊,哪裏敢說比肩士人。”

郡主站起身來,婷婷地立著。夜霧漸起,朦朧如煙,她仿佛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幽幽地歎了口氣道:“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楚將軍。”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她的話居然如此直截,竟會這般正麵表白,正不知如何回答,她拿起兩個棋子放回陶罐,又道:“世上事也果然非凡人所能測。磁石引鐵,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我怎麽想都想不出來。”

原來她說的是這個。我鬆了口氣,但心中也不免有些失望。如果那句話是表白,我會覺得不安,但知道了不是,我同樣有些不安。我默默地也將棋子收好,放回了桌肚裏。這石桌也當真妙不可言,那兩個陶罐放在裏麵,風雨不透,外麵都看不出來。

郡主向我行了一禮道:“楚將軍,耽擱了你這麽久,實在抱歉。”

月亮不知什麽時候升上了中天,雖然我一直坐立不安,但也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麽快。那個陳超航一直沒有來叫來,看來他臨走時那詭秘的微笑果真是個圈套,隻不過這個圈套倒也不可厭。我也向郡主跪下行了一禮,此時心中卻已隱隱有些空落落的。

郡主轉身要走,忽然又轉過身來道:“楚將軍,你可懂音律?”

我一陣茫然。對於音律,我實在一竅不通,隻得道:“郡主,末將不懂。”

她從袖中取出了一支笛子,道:“唐叔叔和甄叔叔都是吹笛名家,你要想有朝一日成為他們的後繼者,最好也學一點。音律亦如兵法,可以養性,亦可以一泄殺機。”

她拿出的那支笛子黑黝黝的,將她的雪白的手掌橫界為二。我接過來,隻覺入手沉重,竟也是枝鐵笛。我又行了一禮道:“多謝郡主。”

郡主微微一笑,轉身走了。我怔怔地握著那支鐵笛,鐵笛上還留著她的一些體溫,但馬上又散去。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樹叢後,我突然有種想要叫她的衝動,隻是現在她隻怕已經回到內室,便是叫她也不會應了。

我一直覺得這些宗室子弟不學無術,以武侯之能,生個女兒空有一副好皮囊,嬌縱到如此狂悖,更是讓我對這些顯貴沒半分好感。但是郡主這一席話讓我大出意外,她雖是女子,卻英爽嬌媚兼而有之,知道她看中我時我總有些覺得委屈自己,但不知不覺地,我已經有了些自慚形穢。

她是再也看不到了,以後的日子我該怎麽辦?難道獨身一世麽?我茫然地望向天空,天空中一輪明月高懸,冷冷的,仿佛很近,又仿佛很遠。

“楚將軍。”

陳超航的聲音突然從暗中響起,我吃了一驚,將那支鐵笛放進懷中,道:“陳管家。”

陳超航一臉惶惑,比方才更恭順了,到我跟前,他居然跪下來行了個大禮道:“楚將軍,家主與文侯大人正在飲酒,楚將軍隨我來吧。”

         ※       ※       ※

我跟著他轉過幾個回廊,前麵有一個小池,一座小閣臨池而建,一半伸出在水麵上。裏麵燈火通明,隔得老遠就可以看到坐著文侯和安樂王兩人,小王子站在安樂王跟前指手劃腳地說著什麽。陳超航走到門口,垂手道:“王爺,大人,楚將軍來了。”

文侯正拿著一杯酒,聽得陳超航的聲音,他放下杯子笑道:“楚將軍,快進來。”

我走了進去,跪下道:“王爺,大人,末將有禮。”

安樂王笑咪咪地道:“起來吧,楚將軍少年英俊,前途無量啊,哈哈。”他心情看來甚好,多半是小王子方才說他姐姐對我頗為滿意吧。

我坐到了他們下首,安樂王又看了看我,對文侯道:“甄侯,這個冰人,看來是非大人不可了。”

文侯也微微一笑道:“王爺放心,楚將軍等若我的子侄。此事自然擔在下官身上。”

他們說的是我和郡主的婚事吧?我心中突然感到一陣煩躁,這雖然是件讓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我仍然有些不願意。他們似乎根本不來問一下我的意思,好象一切都可以為我做主一般。

安樂王從身邊拿出一封紅色的帛書,交給文侯道:“甄侯,這是小女的生辰,請甄侯過目,不妨便在此下聘書便是。”

文侯微笑著接過了,對我道:“楚休紅,還不謝過王爺。”

我站了起來,正要向安樂王跪下去,心中忽然一酸,文侯笑道:“還不跪下,哈哈,楚休紅,你難道還嫌棄王爺的掌珠不成?”

如果他不說,我也順勢跪下了,但文侯這般一說,我抬起頭道:“王爺如此厚愛,末將感激莫名。但如今大敵當前,蛇人兵臨城下,妖獸未滅,何以家為,還請王爺三思。”

安樂王臉上的笑意一下僵住了,文侯臉色也變了變,馬上笑道:“你說得也是,不過天理亦不外人情,婚姻之事,亦是人倫綱常,豈可因戰事便因噎廢食。”

我知道我這般拒絕一定會惹惱文侯和安樂王的,但是我心中越來越煩躁,一時也不顧一切,道:“大人所言雖是,但末將一介武夫,在戰場之上朝不何夕,若有個意外,豈不誤了郡主終身?還請王爺三思而後行。”

這已經近乎氣話了。此時我隻覺得自己象是個木偶般任人擺布,連婚姻都被人安排了,心中實有些氣不過,這話衝口而出,都沒想到後果。安樂王的臉已沉了下來,小王子看看我又看了看他,有些驚疑不定,氣氛登時僵了起來。

文侯忽然笑道:“楚將軍果然是棟梁之材,時刻不忘報國。王爺,楚將軍此言也有道理,既然如此,不妨等擊退蛇人,楚將軍立下大功後,再行下聘,也省得有意外,王爺你說可好?”

他說的意外是指萬一我在此戰中戰死吧。我心中倒來覆去的不知是什麽滋味,安樂王臉上仍是很不好看,小王子忽道:“父王,楚將軍所言也是。等戰事已了,楚將軍立下大功,加官晉爵後,豈不更好?”

安樂王的臉色定了定,又展開一絲笑意道:“這般也好,既然楚將軍意下如此,不妨從緩便是。”

他大概是顧著文侯的麵子吧,如果是我一個人在此,大概他馬上要將我趕出去了。文侯也察覺他的心事,站起來道:“王爺,下官先行告退,哈哈,這杯喜酒還請王爺準備好。”

安樂王哼了一聲,站起來道:“甄侯,不送,走好。”

他這樣子已相當失禮,隻怕心中也惱怒異常。他一定覺得尋常人得以尚主,必定要感激涕零,而我居然會拒絕,簡直是不識抬舉之極,他沒有當場翻臉,就已經算極為謙和了。

文侯帶著我出了門,我正要跳上我的座騎,文侯忽然沉聲道:“楚休紅,你陪我回府,再行回營吧。”

他的話裏也不聞喜怒,我有些惴惴不安,跟著他進了車。剛坐下,文侯仍是沉著臉,哼都不哼一聲。在安樂王府中他談笑風聲,此時卻似換了個人。

我有些不安地坐了下來,文侯忽然道:“楚休紅,上次你坐我的車時,曾說什麽來?”

我的心猛地一跳,上一次二太子叫了徐蒙出來挑戰,我不顧文侯反對,出麵應戰。雖然未能取勝,但因為武昭老師幫了我一手,讓人覺得我還是勝了。事後文侯也很不高興,那次他就跟我說過以後不得自行其事,我也答應了。但這次並不是軍中事務,而是我的終生大事,難道這樣的事我仍然自己無法表示自己的看法麽?可是我也不敢這麽去反駁,隻是道:“是,末將太過衝動。”

文侯道:“你這麽倔的性子,或再如此不計後果,終有吃苦頭的一天。”

我已經吃過不少苦頭了。我暗自想著,在拒絕安樂王時我沒有多想,但此時一定下神來,一想到以後可能永遠都見不到郡主,我的心中就在隱隱作痛。文侯歎了口氣,撩起窗簾看了看外麵,輕聲道:“也真是象。”

他說得很輕,似乎並非跟我說的,隻是自言自語。他是說我的性格和甄以寧很象吧,其實我知道我和甄以寧並不相象,但大概他的倔也和我有類似處。文侯曾經想讓他娶唐郡主,甄以寧死活不願,現在我拒絕了安樂王,大概讓他想到甄以寧了。在一個父親眼中,兒子總是超過一切的。

我默然無語,文侯坐了一會兒,忽然道:“楚休紅,你是在讓前鋒營練斧麽?”

我沒想到他突然說起了這事,他能不再說安樂王招婿的事就是上上大吉,連忙道:“稟大人,正是。我部下有個將官叫曹聞道,他提出此議,因為蛇人力量太大,用巨斧才能克製,末將以為此計可行。”

文侯點了點頭道:“不錯,我也覺得此計頗為可行。本來還在擔心能不能有一支強兵從正麵頂住蛇人的攻擊,你既然要練成斧隊,那正好由你擔當。”

一說起與蛇人的戰事,我便大為興奮。聽文侯的意思,全軍出擊已是迫在眉睫了,我小聲道:“大人,隻要有用我之處,末將萬死不辭。”

文侯臉上又露出一絲笑意:“此戰幹係帝國存亡,而前鋒營又要擔當最緊要之責。楚休紅,你若戰死,那安樂王之議也不必考慮,但若能凱旋而歸,你可不要再推三阻四了。”

我臉上微微一紅。其實我也並不是真個不願成為安樂王之婿,隻是覺得他們絲毫不顧我的意思便給我做主,心中極是不快而已。郡主今夜與我那一番交談,使得我對她的印象極好,得婦如此,夫複何求,何況,能成為安樂王的女婿,那我也就成了宗室一員,日後的升遷也更有了保障。

正想著,我腦海中突然又閃過那個黃衫女子的身影,不禁一凜。我方才在想些什麽啊!我感到了一絲羞慚,不禁低下了頭。

失去的,終究已經失去了,還能想些什麽?我趁勢跪下道:“是,一切聽大人吩咐。”

文侯微微一笑,道:“沒想到這安樂王,居然生了這般高明的一子一女,真讓人吃驚。楚休紅,你不必多想,娶了她,不會委屈你的,當初以寧說要……”說到這兒,他突然又停住了話,似乎自覺失言,眼裏閃過一絲陰影。

當初甄以寧喜歡的是郡主!我吃了一驚,但馬上又釋然了。這並沒有什麽好奇怪的,那時文侯可能覺得與握有軍權的武侯聯姻,比與空有王爵的安樂王聯姻更為有利,所以才非要甄以寧娶唐郡主吧。文侯便是對自己的兒子也是一樣,隻是,我現在到底是個什麽身份?文侯可能在我身上看到了越來越多的甄以寧的影子,所以才如此牽就我吧,隻是,我不是甄以寧,我也不願意活在他的影子裏。

我是我自己!

車子到了一個岔路口,文侯示意車夫停下,道:“早點回去休息吧,這些天隨時會發動總攻,你要早做準備。”

我向文侯行了一禮,下了車,看著他的馬車駛去。文侯和我說過,等勤王軍到齊,兵力足夠時他計劃要與蛇人進行決戰,現在已交五月,這一天也已經快到了吧。

第二天,薛文亦拿了五十支裝好了的斧頭過來。由於這種兵器以前一直沒人用過,我和曹聞道、錢文義兩人切磋了一番,覺得以取刀法中那種力劈的招數化入更為合用。我們編了十來個招數,這些招數簡潔明了,全是大砍大殺,我試了試後,隻覺手臂也有些發軟。巨斧的重量比大刀還有重得好幾倍,要用這種兵器的人,非得是大力士不可,前鋒營雖然精銳,要使得動這種巨斧的仍然不多,我們隻勉強挑了五十個,再想多挑點就極是困難了。這五十人單獨組隊操練,按曹文道的說法,專門取了個名號叫“巨斧隊”,那五十個士兵便被稱為是巨斧武士了。

這五十個人如果單獨行動,自然也沒有太大的威力,但是與長槍配合起來,以兩個長槍兵架住敵人,巨斧武士則趁機砍落,這樣威力大增,再加入八陣圖的防禦力,我不敢說有必勝的把握,至少也是勝算大增。若是對付輕騎,大概效果也不大,可是對付不乘馬的蛇人,這種戰術實在是恰如其份,雖然還沒有投入實戰,我也想象得到他們的威力。文侯對這隊巨斧武士也寄予厚望,無論如何,我不能辜負他的期望。隻是斧柄加長,威力雖然大了,揮舞起來也大為吃力,那些士兵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都可算得上是大力士,也頗為吃力。

操練了半天,正練得滿頭是汗,營門口傳來了一陣喧嘩。我皺了皺眉,還沒斥責出來,便聽得路恭行的聲音傳來:“楚將軍,原來你在這兒。”

我將手中的長柄斧擱到一邊,上前行了一禮道:“路將軍,末將有禮。”

路恭行騎在馬上,他身後跟著幾十個士兵,當中還夾著一輛大車。我有些莫名其妙,路恭行跳下馬,笑道:“楚將軍,聽說你在練巨斧武士是麽?”

路恭行的消息也真個靈通,我真的要佩服他了。我點了點頭道:“剛開始呢。”

路恭行向後揚了揚手,道:“這是我從各營中選出來的力士,從今日起便補充到你前鋒營中。另外,楚將軍,”他突然有些神秘地笑了笑,“有個人想要見你。”

他身後的那些士兵一個個都極其精壯,前鋒營現在有五千人,五千人隻隻能選出五十人,那真算得上百裏挑一,而路恭行帶來的大約也有五十個,更是千裏挑一了。我正有些擔心五十個巨斧武士會不會不夠,有這些生力軍,巨斧武士達到百人之眾,這支小隊可以稱得上是貨真價實的軍中第一強了。

我興奮莫名,向路恭行深施一禮道:“多謝路將軍。”突然想起了一個人,道:“對了,路將軍,邢將軍部下有一個百夫長叫陳忠,原先也曾在前鋒營,不知有沒有帶來。”

路恭行笑了笑道:“這人是陳開道之後,如今已是邢將軍的愛將,邢將軍不舍得放他出來。”

我不禁有些失望,但想想也是。陳忠這等神力之士,實是百年不遇的強將,邢鐵風雖然算不得什麽了不起的名將,但識人之能還是有的,陳忠在他手下定已嶄露頭角,也不肯再放出來了。陳忠這個人敦厚質樸,值得信任,上次我被二太子押到帝都,一路受他照顧甚多,我一直很想將他帶到麾下,卻一直失之交臂。

路恭行道:“楚將軍,別想著那陳忠了,今天還有個人要見你呢。”

我有點奇怪,順口道:“誰啊?”話音剛落,從那馬車上跳下一個人道:“楚將軍!”

那是小王子。我有點哭笑不得,不過心中也感到一絲快意。小王子雖然也有點宗室子弟慣常的蠻不講理,但還是個純真少年,總給我一種陽光燦爛之感。我不知道他來見我有什麽事,但也猜得到多半是關於郡主的。小王子似乎很想要我做他的姐夫,在安樂王跟前大概為我說了不少好話了。

我走上前去,正要行禮,小王子已搶著道:“楚將軍,我姐姐要見你。”

我吃了一驚。自從拒絕了安樂王,我有些不敢再見她了,現在也時常在後悔不該拒絕得那麽快,沒想到她居然會過來。我道:“郡主在哪兒?”

小王子咧開嘴笑了笑,指指車裏道:“在車裏。”

我搶上前去,跪在車前道:“郡主大人,末將楚休紅有失遠迎。”

我跪下來時看見小王子撇了撇嘴,大概覺得我這麽做太沒英雄氣概了。他不知道我心中其實很是內疚,此時覺得拒絕安樂王很對不起她。其實,我也並不想真個拒絕她吧,隻是對安樂王與文侯不顧我的感受就這麽安排有些不滿,現在我想的隻是希望她能不要怪罪我。

車簾挑開了,走出來的是兩個侍女。和那天到城頭來時的樸素裝扮不同,今天這兩個侍女也是身著白紗長裙,走出來時飄飄欲仙,邊上那些士兵都驚訝得“啊”了一聲。如今正在征戰,軍紀也嚴了許多,他們很少能有機會看到年輕女子,看到美麗的女子時,在這些年輕士兵心中激起的不啻是萬丈波瀾。

那兩個侍女一出來,從車中又伸出了一條白皙的手臂。天氣已經很熱,這手臂上隻籠了一層輕紗,雪白的肌膚在陽光上幾乎帶有光澤,也仿佛是透明的。

我的呼吸一下變得沉重起來。郡主是來責怪我還是有別的事?如果是責怪我,那大概還好一點,我最怕的是她對我不假顏色,當我不存在。

郡主慢慢地走出來,當我看到她踏上營中的地上時,呼吸一時間也停住了。郡主今天打扮得極其華麗,一身白綃長裙勾勒出她纖細修長的身材,似乎隨時都會隨風而去,讓人不由自主地就覺得,為了她,便是失去生命也是值得的。

我隻覺嘴裏幹幹的,一滴唾沫也沒有。使勁咽了一口,我道:“郡主,末將楚休紅失禮,請郡主見諒。”

這話其實是在向她賠禮了,我不知道郡主肯不肯原諒我,正在惴惴不安,郡主忽然一笑道:“楚將軍,戎馬倥傯,你辛苦了,不要多禮。”

她的聲音脆薄如春冰,似乎喘氣喘得重一些都會化成輕煙。我不敢再抬頭,站起身站在一邊,大概臉都紅了起來。

她這話很客氣,我聽不出有怪我的意思。但也因為太客氣了,又顯得很生份。在拒絕安樂王時我也沒多想,但現在隻覺得自己實在笨得不可救藥。

郡主似乎要說什麽,張了張嘴,還沒說出一個字來,又咳了一聲。邊上一個侍女馬上扶著她,她拿出一塊絲巾抹了抹嘴唇,道:“楚將軍,聽說你在練斧兵,我請路將軍選派了五十個力士來補充前鋒營,楚將軍請不要怪我一介女流,妄幹軍務。”

是郡主的意思!我登時釋然了。我對路恭行雖然不敢失了禮數,但自從東平城的事,我一直對他不敢再推心置腹,這次他帶了五十個士兵來,我都有些懷疑會不會是他派來打入前鋒營的內應,以窺測前鋒營的底細。如果是郡主的意思,那多半可以相信了。我道:“多謝郡主,末將正在擔心人手不夠。”

郡主忽然道:“楚將軍,外麵風沙甚大,你不請我上你軍營中歇一歇麽?”

我如夢方醒,連忙又跪了下來行了一禮道:“郡主請。隻是……”

郡主掩住嘴笑了笑道:“隻是什麽?”

“末將營中也不收拾,很是雜亂,請郡主不要見笑。”

郡主又笑了笑,道:“請楚將軍帶路吧。”

“是。”我站起身來,心中說不出的高興。

領著郡主向我的營中走去,我先行在前,讓護兵趕緊打掃一下,他們還沒動手,郡主已經走了進來,打量了一下四周,忽然又抿嘴一笑道:“是很亂。”

軍中原本都還比較整潔,但我這營房進進出出的人太多,曹聞道和錢文義兩人時常要來議事,曹聞道有時還要拿瓶酒來跟我對酌,自然不會太整齊了。我臉上又是一紅,道:“郡主見笑了。”

郡主掃視了周圍一眼,對她的兩個侍女道:“你們出去吧。”那兩個侍女答應一聲,便向外走去。

現在營帳中隻剩我和郡主兩個人了。我大為局促,這可是在前鋒營中,連路恭行也在,我和她兩人單獨在營帳裏,不知他們會怎麽想。我慌忙跪下道:“郡主,那末將也出去了。”

郡主眉頭一揚,道:“為什麽?”

我看了看身後。身後一個人也沒有,但前鋒營的士兵都在外麵,說不定他們正在猜測我們做什麽呢。我嚅嚅地道:“郡主金枝玉葉,末將不敢褻瀆。”

郡主象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話一樣,又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但馬上又咳了兩聲。她將紗巾蒙在嘴邊,我站在一邊看著她,又是擔心,又不敢上前。她咳了幾下,才道:“楚將軍,天生萬民,每個人都應該是平等的,沒有人生而高貴,也沒有人生而低賤。”

我驚呆了。郡主說的話,豈不是與當初共和軍宣揚的信條如出一轍?我做夢也想不到從一定宗室嘴裏居然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郡主年紀不大,比我大約要小個三四歲,與甄以寧同年吧,她居然會有這種想法,我幾乎要懷疑她是不是郡主了。

郡主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疑惑,她轉過身,低聲道:“以前家父時常帶我們去山莊避暑,有一年適逢大旱,饑民都圍在路上,家父雖然馬上開倉放賑,但也有不少人餓斃路旁。我自幼錦衣玉食,從沒見過這等慘象,那年舍弟隻有五歲,我在饑民中看到一個小男孩與他長得極為相象,但那個男孩麵黃饑瘦,已死在母親懷中,他的母親哭天搶地,痛不欲生,我不忍再看。那時家父為我請的西席可娜老師跟我說,這僅僅是因為他生在貧民家中。那時我便想,同樣是人,為何一個在天,一個卻在地?”

我已驚得渾身都在顫抖。郡主竟是個追隨共和軍的人?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話雖然輕柔,但卻如一陣狂風。如果是某個士兵說出的,聽到這樣的話,我大概會想都不想,立刻斥責他一番,共和軍號稱以人為本,但他們的所作所為與帝國軍並無二致,我們圍攻高鷲城時,他們仍然殺女子,殺老弱,食人肉維生,把“以人為本”的口號不知扔到哪裏去了。我最厭惡這樣子的虛偽,但有時想想,這句口號本身並沒有錯,人生來的確應該人人平等,帝王將相也絕不會比乞丐高貴。這種想法一向隻是想想而已,從不敢對人說,生怕別人覺得我是同情共和叛匪,有時也自覺自己這麽想有失一個帝國軍軍官的立場,大概是種不可原諒的錯誤,沒想到居然會從郡主嘴裏聽到這樣的話。

我一言不發,陷入了沉思,恍惚中,隻覺郡主握住了我的右手。她的手柔軟光潔,而我的手因為常年舞刀弄槍,長滿了老繭。當她握住我的手時,我渾身都是一震,抬起頭看著她。郡主站在我身前,目光迷離,似是兩口深不可測的古井。

我低低地道:“郡……郡主,難道你是共和軍?”

她淡淡地笑了笑:“為什麽非要是共和軍?楚將軍,這個綿延數百年的帝國就象一個沉屙纏身的老人,共和軍是一劑方藥的話,卻也不是唯一的藥。我們要做的,是讓這帝國重新煥發活力,”

我腦中猛的一亮。的確,共和軍號稱以人為本,這話的確沒錯。但以人為本不一定隻有共和軍才能做到,帝國一樣可以。隻有天下百姓得以安寧,即使是帝製,又有什麽大礙?即使當時共和軍推翻了帝製,蒼月公做了共和國的首腦,從實質上來說,這個共和國又能和帝國有什麽本質的不同?

我道:“郡主,你是說……”

“我要在帝國建立一整套完備的法律,讓所有帝國的子民都能安居樂業,人人能有飯吃,人人都有書讀。楚將軍,你願意為這新的世界出一分力麽?”

郡主的眼中開始發亮,我的眼睛也亮了起來。郡主大概還不滿二十吧,在這個少女身上,難道真的能有這麽大的能量麽?如果她說的真能實現,那帝國會真正成為一片人間樂土。

可是,我不相信她能做到,大概,這個時代永遠都不會來吧。在心底,我有些覺得郡主的這種想法有些狂妄可笑,但又實在不忍說出來。我看著她,重重的點了點頭。

我剛點了點頭,眼前突然一花,一股淡淡的鈴蘭花香湧了過來,郡主極快地在我嘴邊吻了一下。我有些愕然地看著她,她已退出了幾步,臉頰漲得通紅。我猛地跪了下去,道:“末將該死!”

郡主抿嘴一笑,轉身道:“小慧,小瑩。”

那兩個侍女撩開門簾進來了,郡主道:“我們該回去了。”

兩個侍女扶著她走出門去。在門口時,郡主又回頭來,笑了笑道:“楚將軍,那支笛子你練過了麽?希望打退了蛇人,能夠早一日能見識到你的笛技。”

那支笛子我還放在懷中,根本沒摸過。我也知道郡主的意思,她是希望我能在勝利後與她成婚,到時能夠施展一下笛技吧。可是我也知道自己對音律實是一竅不通,真有這一天的話,頂多也不獻醜便是了。我低下頭道:“是。”

她走了出去。我也站了起來,跟著出去了,卻隻是想著她的那一席話。等送走了郡主,路恭行過來,笑咪咪地道:“楚將軍,恭喜恭喜,你這杯喜酒我是一定要叨擾的。”

我臉皮不算太薄,但此時也有點紅了,笑道:“路將軍不要取笑我了。”

路恭行歎了口氣道:“我可不是取笑。安樂王這位郡主,人材品貌都可稱上上之選,她年紀雖輕,在帝君跟前也是說得上話的人。”

我又吃了一驚。對於宗室我向來也不甚了解,偶爾看到的也都是些庸庸碌碌的紈絝子弟,沒想到郡主居然真有這麽大的力量。一時心中不禁百感交集,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送走了路恭行,將他帶來的那五十個士兵也編入巨斧隊。這五十個士兵果然都經過精挑細選,個個都是力士,巨斧隊一下增加了一倍,力量自然大增。

巨斧隊現在主要由曹聞道在負責。他本身就是個力士,由他訓練,事半功倍。今天是輪到前鋒營晚上輪值,巨斧隊因為白天操練辛苦,我讓他們歇息去了,自己帶隊上城駐守。

上了城頭,和換防的軍官交接過將令。我順口道:“蛇人今天沒有異動麽?”

蛇人如果攻城的話,我們早就會因為緊急將令上城助守了。今天沒有命令下來,那蛇人自然沒有行動,這倒是難得的事。可是那軍官卻苦著臉道:“蛇人似乎有異常舉措,你看。”

他指著城外。我走到城邊,順著他的手看去,不由吃了一驚。在距城三十丈開外,蛇人紮了一個營,正對著大門。看過去,它們正在堆一個土台,大概是今天剛堆起來,隻有丈許高,昨天還沒有。我道:“他們要做什麽?”

“還猜不透。我已向屠爵爺報告,爵爺說已向文侯大人稟報,請求定奪。”他看著那個土台,喃喃道:“它們到底想做什麽?”

我看著那土台,一時仍是捉摸不透。蛇人目不能視遠,這一點我已經知道了,因此它們從來不用弓箭。也正因為蛇人有這個弱點,我們還一直能夠支撐。如果蛇人也象我們一樣有強弓硬弩,遠近皆能,我想我們大概早就一敗塗地,根本不用再打了。可是,按攻城上來說,築土台一般都是為了在台上放箭攻擊,蛇人築起這高台來的話,也是為了放箭麽?

帝都的城牆大約有二十餘丈高,蛇人如果要射箭的話,也起碼得和城牆平齊。一天一丈多,那麽可能會築二十天,如果蛇人進程加快,有可能十來天就行了。

它們到底想要做什麽?
第三十九章 眾誌成城



比我估計得更快,到了第七天,蛇人的高台就已築到了十五丈上。蛇人比我們力量都要大得多,前鋒營巨斧隊都是大力士,但是和隨便哪個蛇人比比都大為不及,蛇人做起這種活計來,隻要一順手也比我們快得多了,我按人的標準去估計,自然不準。

這一天前鋒營是白天輪值。我正在城頭看著蛇人的舉動,有個士兵過來道:“統製,文侯大人有令,命你馬上前往臨時行帳集合。”

文侯是這次守城戰的總指揮。自從我拒絕了安樂王以後,文侯一直沒有再見我,這次還是第一次。

到了行帳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落座,發現自己居然坐到了路恭行身邊,就在屠方和另外四門的統帥身後。由於帝都的南門是主戰場,屠方這次是主將,而我居然能與南門副將路恭行平級,居然地位比屠方的又副將蒲安禮還高。我坐下時,似乎能夠感覺到蒲安禮在我身後射來的逼人的目光。

文侯坐在上首,身邊設了個架子,用青布蓋著,也不知有什麽用。等人到齊後,文侯大聲道:“列位將軍,請肅立,向大帝與那庭天之像敬禮!”

軍中隻掛大帝與那庭天的畫像,連當朝帝君的畫像也沒有,這是軍中的傳統。雖然以前有人提議加上帝君畫像,但是不好處置,因為那庭天在軍人心目中有至高無尚的地位,軍中有句話叫“帝君萬代傳,軍聖隻有一個”,帝君的畫像又不能列在那庭天後麵,因此幹脆不掛了。

我們同時站立起來,向大帝與那庭天的畫像行了個軍禮。等我們重新坐好,文侯掃視了我們一眼,慢吞吞地道:“帝國的勇士們,最後的決戰來臨了,現在分派任務。”

今天是五月九日,蛇人圍城已經有一個半月,還沒有發生真正意義上的大戰役。我聽文侯說過要孤注一擲,進行決戰的話,隻是沒想到這麽快,但旁人都大出意料之外。因為蛇人的攻勢一直都勢如破竹,從破高鷲城開始,到破北寧城,一直都勢如破竹,名城相繼陷落,所有人都有一個印象,覺得與蛇人是絕不能野戰的,隻能采取守勢。當文侯說要攻打蛇人的時候,那些與蛇人交戰過的將領都失聲“啊”了一聲,屠方站了起來,大聲道:“大人,末將有一語稟告。”

文侯看了他一眼道:“屠爵爺,請聽我說完後再說。張員外,請進來吧。”

從他身後走出一個人來,竟是一身長衫的張龍友。我已好久沒看見他了,他現在變得黑瘦了些,但人也很精神,目光炯炯,與當初直如換了個人一般。他從身邊取出一卷帛書掛在牆上,道:“大人,是否該向各位將軍說明了?”

文侯微笑著點了點頭道:“好吧,你說。”

他掛著的那卷帛書是一幅畫,畫著一個黑黝黝的圓筒,下麵有兩個輪子,在邊上寫著“神龍炮圖譜”幾個大字。

這正是那次文侯帶我去看過的神龍炮,不過樣子又有些不一樣了,大概經過了改良。大多數人對這東西聞所未聞,也不知這算什麽,張龍友指著那圖譜侃侃而談,也不知他什麽時候口才變得如此之好。

等他說完,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因為聽張龍友說,神龍炮現在射程可達八十步,八十步內,裏麵噴出的碎鐵可以將五層牛皮打成稀爛。五層牛皮,那是極上等盾牌的標準了,平時訓練,能砍穿一層牛皮的便可算上等,能一刀砍穿三層牛皮的人絕無僅有,大概隻有陳忠蒲安禮這等神力之士才能辦到,我力量也不算小,借助百辟刀之力,用全身之力砍的話也頂多能砍穿三層牛皮。這神龍炮一炮之威,足足抵得上將百員,如果張龍友沒有吹牛,那這就算得上有史以來最厲害的武器了。雷霆弩雖然厲害,射程也遠,但畢竟一次隻有一支箭,當敵軍大隊衝來時,雷霆弩也沒有了用處,而神龍炮近戰威力如此之大,正好可以補充雷霆弩的不足。

屠方聽完了張龍友的話,將信將疑地道:“大人,真有這般厲害的兵器?怎麽從來不曾聽說過。”

文侯笑了笑,道:“龍友,將那張試驗的牛皮拿出來給屠爵爺看看吧。”

張龍友道:“是。”他撩起邊上的那個架子,從上麵抽出一卷牛皮道:“爵爺,這就是我們試驗的成果。”

那卷牛皮一坦開,所有看到的人都又是驚呼了一聲,坐在後麵的人都站了起來往前看去,張龍友叫了兩個親兵過來將牛皮拉開,道:“這是五層牛皮,掛在了八十步外,請看。”

那已經能不算牛皮了,被打得滿是孔洞。上次聽張龍友說神龍炮可以在五十步內打穿三層牛皮,看來現在經過改良,威力增大了近一倍。屠方伸手摸了摸,歎道:“真個了不起!唉。”

他最後的那一聲歎息很是頹唐,文侯道:“屠爵爺,你方才要說什麽話?”

屠方一拱手道:“大人,屠方本來想對大人說,對付蛇人,萬萬不可野戰。但看到這等利器,屠方自覺是井底之蛙,不足以語天下,請大人恕屠方失禮之罪。”

十三伯中,隻有半數是武將,而屠方更是此中碩果僅存的宿將之一。連他都這麽說,旁人縱然仍有疑意,仍不敢多嘴了。文侯一拍桌案,站了起來道:“列位將軍,有這神龍炮之助,蛇人尚足懼否?”

蛇人的可怕,不是一件厲害武器可以抵銷的。但我不敢多嘴,帳中所有人的情緒都一下激昂起來。照理軍中議事,不得喧嘩,但是他們似乎都忘了禁令,隻在談著這神龍炮。文侯微微笑著,卻也不製止。

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誌。軍隊的士氣是最重要的,隻要士氣高昂,即使處於劣勢,仍可背水一戰。帝國軍敗得太多,也太慘了,文侯卻隻用三言兩語便將士氣激了起來。不論神龍炮是不是真的有用,至少,那些將領們心中已有了信心。

有個將領大聲道:“大人,有此利器,我等必能將那等妖獸斬盡殺絕,怕它們做甚!”

這人的話說得很是糙,但象有種神奇的魔力,所有人都激動起來,全都站了起來,喝道:“蛇人不足為懼!”

等他們都叫夠了,文侯才站立起來,大聲道:“列位將軍,帝國的未來就在諸位的肩上了,現在分派諸軍任務。”

聽完文侯分派諸軍任務,我的心中仍然有些不安。

和別的將領不同,我因為早知道文侯有出兵與蛇人決戰之意,因此一直沒有他們那麽亢奮,也對神龍炮的威力沒有那麽迷信。神龍炮的確極是神奇,但是我們在高鷲城時也有了火雷彈和天火飛龍箭,但最終還是沒能逃過全軍覆沒的厄運。文侯將勝負全押在神龍炮上,我還是不放心。

這時文侯大聲道:“前鋒營楚休紅將軍聽令!”

我站立起來走上前去,跪下道:“末將聽令。”

“楚將軍,三日後總攻,妖獸定會以全力猛攻,神龍炮的守衛之責,由前鋒營承擔。”

我心頭一凜,道:“末將遵令。”

邊上有幾個和我認識的將領諸如蒲安禮諸人都“咦”了一聲,我站起來時,看到他們臉上有些鄙夷之色。他們也知道文侯對我頗為看重,現在文侯的親信將領,自水火二將以下,就數到我了。這次戰役,鄧滄瀾自平句羅島夷之患,便一直沒有蹤影,文侯雖然沒有說,我們都知道他另有重要任務,而畢煒無疑就是統領神龍炮的將領。現在他們聽到我這個文侯第三號大將居然隻領了個護衛之責,自然要覺得文侯是有意關照我了。他們倒沒有想到,神龍炮不發則已,一發之下,蛇人一定會不顧一切衝上來,要護住神龍炮,實是個艱巨之極的任務。

如果我不是練巨斧武士,文侯可能還不會把這任務交給我的。

我剛退下去,文侯道:“此番進攻,首攻為重中之重,必要有一員萬夫不擋的勇將,先行打掉蛇人的銳氣,並將蛇人大軍引到中央來。此令我思前想後,隻覺太過凶險,不知有哪位將軍敢接?”

文侯分派到方才的任務,都是左右助攻,守禦後方之類,直到這時才說出這條令來。我原來總以為首攻的任務必定是前鋒營的,讓曹聞道練巨斧武士,也是為了強攻時增加攻擊力,沒想到文侯並沒有把這任務給我。營中還沒接令的將領,除了屠方、路恭行以外,還有十來個下將軍尚無任務,他們看了看,帳中也頓了頓,突然蒲安禮叫道:“大人,末將願往。”

蒲安禮自娶了唐郡主後,已經風傳要接武侯之爵。他父親是尚書,是伯爵,此議真成的話,蒲安禮要比父親的爵位更高了。此次他是中軍主將屠方的又副將,是中軍第三位的大將,可是文侯一直沒有給他派任務,蒲安禮心中準也有些惱怒。

他剛說完,後麵有個將領也走了出來,道:“大人,末將白天武願接此令!”

那白天武原本坐在我身後,最多也隻是個下將軍。他還沒走到文侯跟前,蒲安禮已搶了出去,跪下道:“大人,此令請給我。”

文侯看了看兩人,道:“白將軍,你現任何職?”

那白天武年紀也不過三旬上下,頗為英武,但是和魁偉若天神的蒲安禮一比,便小了一圈。他跪在蒲安禮身邊道:“末將中軍十九營領兵都統白少武,請大人吩咐。”

都統為十三級武職中的第六級,比下將軍要低一級。按軍職,都統應該領兵五千,但由於帝國軍力不足,現在的各級武將都帶兵甚少,我這個下將軍情況特殊,前鋒營滿員也才五千人,而蒲安禮領的是滿員兵,麾下足有一萬。這一萬兵,說到底也就是以二太子以前統領的兩萬人為班底,和路恭行兩人分而統之。雖然都統和下將軍隻差一級,但在軍中升遷,向來號稱有“天人鬼”三門關,從伍長到驍騎這下四級軍官每戰都要衝殺在前,反而比普通士兵更易戰死,以前我們前鋒營二十個百夫長隨武侯南征,等打下來時就先死了三分之一的百夫長,折損的比例比士兵高多了,因此驍騎到備將這一層號稱“鬼門關”。到了中四級軍職,就擔負指揮之責,雖然也要殺上前線,因此從都統到下將軍這一層便是“人門關”。而上五級中,又分為兩檔,元帥、上將軍、副將軍三級是高級將領,不再出陣,偏將軍與下將軍雖然也是將軍,與中四級相差不遠,因此從偏將軍到副將軍便為“天門關”。此時軍中除了太子為元帥,文侯也隻是個上將軍,屠方是副將軍,路恭行功勳卓著,限於資曆,尚不得受封副將軍,但已行副將軍之事,象他這樣的偏將軍也不是太多,整個帝國也隻得二十餘個。

文侯看了看蒲安禮道:“蒲將軍,你襲爵之議已經下來了,本官也不應再指派你衝鋒陷陣,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令尊蒲大人跟前,本官實在不好交待,此令還是請白將軍接吧。”

蒲安禮真的要襲武侯之爵了?雖然沒人敢說話,一時間帳中還是響起了“嗡”的一片。蒲安禮抬起頭,漲紅了臉大聲道:“文侯不必介懷這些小事,蒲安禮身為軍人,為國粉身碎骨,在所不辭,請大人吩咐。”

文侯捋了捋須,道:“此戰幹係到帝國的存亡,而此戰的勝負又將係於首攻將領一身,此行大是凶險,一旦失利,便可能回不來,蒲將軍是否再想一想?”

白少武道:“大人,蒲將軍為重臣之後,萬萬不能出意外,末將雖然無能,自信也有萬夫不擋之勇,還請大人將令給我。”

蒲安禮猛地跳了起來,喝道:“姓白的,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蒲某這功名都是我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搏來的,與家父無涉。我不敢說擋一萬個人,若是與你交手,我一槍便能挑了你。”

蒲安禮現在與我平級,仍然隻是下將軍,要一下襲封武侯,隻怕自覺難以服眾,所以他更怕別人說他是靠關係才到這個位置的。這時我突然對蒲安禮也起了一絲同情,覺得他並沒有我以前想得那樣。我雖然和蒲安禮一向不睦,但也不得不承認蒲安禮的確算得上是個勇將,在前鋒營時他就是每戰必定身先士卒,衝鋒在前,可能他覺得自己身為官宦子弟,絕不能在我們這些平民出身的同僚麵前丟臉吧。他在前鋒營時,也的確並沒有倚仗家勢冒領軍功,雖然我與他不睦,但對他坐上現在這位子仍是心服口服的。但白少武方才這話卻已有譏笑之意,以蒲安禮這等性格,哪裏受得了。隻是,這白少武比蒲安禮軍銜為低,他倒也算是出言無忌了。

這時我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登時雪亮。這一定又是文侯的一石二鳥了,蒲安禮的父親蒲峙位居工部尚書,刑、兵、戶、工四部尚書中,權勢最大的兵部尚書路翔是二太子一黨,戶部尚書邢曆雖然沒有明擺著和二太子一路,但他的兒子邢鐵風則與二太子十分接近,或明或暗,邢曆多半也要屬於二太子一方了。剩下的邢部尚書衛宗政鐵麵無私,不阿附任何人,就隻有一個工部尚書蒲峙還不曾明確態度。文侯自然在四部尚書之上,但如果四部尚書連為一體,那他們的勢力就足可與文侯抗衡。文侯讓蒲峙的愛子打頭陣,隻怕是因為蒲峙已經有倒向二太子一方的意思,而蒲安禮已經定下來馬上襲武侯之爵,到時有一侯三尚書之尊,文侯就一下顯得勢單力孤。這次文侯讓蒲安禮打頭陣,如是蒲安禮安然歸來,文侯可以大送人情,重新將蒲峙拉回來。如果蒲安禮戰死,這個還不曾著實的“武侯”落空,文侯最擔心的一侯三尚書聯手之局便不會出現,大不了隻有一個蒲峙死心投向二太子,那也最多是個與文侯抗衡的局麵。

文侯實在是深謀遠慮。他一直沒分派蒲安禮任務,到了這時,帳中沒接令的將官中,便以蒲安禮官職最大,坐得也最靠前,這個白少武隻怕也是文侯安排的,此舉分明是要蒲安禮去送死,但蒲安禮已入文侯算計而不自知,不要說是他,我們邊上看的人也覺得蒲安禮一直在自告奮勇。

文侯道:“兩位將軍,請不必動怒。以武藝而論,兩位各有千秋,但蒲將軍當日敢直麵蛇人來使而不墮軍威,實是我軍萬中無一的勇將。隻是,蒲將軍確是……”

我暗自失笑,心想以蒲安禮這等有勇無謀的將領,文侯要算計他,實在是不在話下。以蒲安禮的性格,不可能再打退堂鼓的,而文侯還要再燒一把火。果然,蒲安禮抬起頭道:“大人,國若亡,家何在?多少將士浴血奮戰,蒲安禮一介武夫,豈敢畏刀避劍,請大人務必將此令給我。”

雖然我有些想笑蒲安禮,但他這兩句話鏗鏘有力,我也不禁有些感動。蒲安禮以前與我當百夫長時,還是個粗魯不文的人,整天三字經不離口,成了下將軍後,居然也出言大有威儀。

文侯又想了想,大聲道:“壯哉,唐侯在天有靈,定會為有蒲將軍這等半子而驕傲。蒲將軍,接令!”

蒲安禮臉上一喜,道:“末將聽令!”

“此戰蒲將軍領本部五千人為首攻,不在一鼓而勝,而在打掉蛇人銳氣。此戰勝負,都在將軍身上了。”

蒲安禮接過將令,大聲道:“末將得令。”

他站起來時,帳中暴雷也似喝了一聲采。蒲安禮的豪言壯語,讓所有人心頭都是一熱。蒲安禮這等重臣之子也毫不退縮,別人還有什麽可說的?所有人的情緒就象一堆火,又被澆上一桶油,直待衝天而起,熊熊燃燒。

回到前鋒營,曹聞道仍在指揮巨斧武士練習。因為有五十個力士是新來的,尚不能走八陣圖,因此曹聞道將巨斧武士安排在當中,以八陣圖將蛇人分隔開,卷到中央後再以巨斧武士砍死。這等戰法其實也是孤注一擲的打法,但我自信,有這一支精兵,就算蛇人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強攻上來,我們也定能達到一個換一個。

而我心中,對文侯那種一直就有的隱隱的懼意又凸現出來。文侯的深謀遠慮,實在是太可怕了,幾乎他的每一個命令都有深意在,蒲安禮被他送到了絕地而不自知,屠方可不會說,路恭行是二太子的親信,也仿佛根本沒有察覺。

希望這是我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現在我為之而戰的,不是帝國,不是帝君和太子,不是宗室大臣,而是帝國的千百萬百姓,即使文侯仍在用計,那些計策仍是為了千千萬萬的百姓的。

曹聞道讓那些巨斧武士稍息,和錢文義兩人過來道:“統製,文侯大人給前鋒營的任務是什麽?”

我道:“是守衛神龍炮。”

曹聞道皺了皺眉道:“神龍炮?這是個什麽東西?”

神龍炮因為一直屬於秘密,直到今天才公開,我以前也沒和曹聞道說起過,他們是第一次聽到。我向他們說了一下神龍炮,錢文義咋舌道:“真的有這等厲害的兵器?”他馬上笑道:“怪不得文侯胸有成竹,看來這次我們是勝定了!”

我道:“天意難測,也說不上勝定了。以蛇人如此厲害的單兵作戰能力,直到今天也沒能將我們擊垮,當初我們想得到麽?”

曹聞道和錢文義都默然無語。的確,武侯南征軍全軍覆沒,這是我們永遠的噩夢,那時我真覺得世界已經毀了,所以天生下蛇人這種無法抵擋的妖獸。但也快兩年了,蛇人雖然一路北上,直打到霧雲城下,我們卻沒有當初預料的那樣毫無還手之力,在天水城,西府軍還能殺退那一支蛇人。這樣一想,我們現在連神龍炮真正的威力也沒見過,實在說不上有必勝的把握。

曹聞道忽然笑道:“統製,文侯大人不讓我們衝鋒,大概是在關照你吧,怕把你這個還沒過門的安樂王佳客給幹掉了,他在安樂王跟前不好交待。”

那天郡主和我在房裏單獨呆了一陣,曹聞道他們早就在亂猜了。還好曹聞道和錢文義都算得上有君子之風,如果是當初龍鱗軍的金千石,他一準會猜我和郡主兩人在房裏趁機顛鸞倒鳳一類。我訕笑了笑道:“不要胡扯,這責任也頗為重大,不要以為是在後方呆著的。”

一想到金千石,我心緒不禁有些不快。金千石好色貪杯,性情與我不太相合,但那時他在我手下兢兢業業,實在是個難得的好同伴。一想到在高鷲城城破之日他被蛇人亂刃分屍的情景,我的心就一陣陣悸動。

現在我的座騎也叫飛羽,金千石,你也該知道吧?我抬起頭,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天空。

金千石,你英靈若在,就再來與我並肩作戰,讓我為你報仇。

曹聞道大概見我一下變了臉色,忙道:“統製,我是說笑話兒的,你別往心裏去。”

我拍了拍他的肩,淡淡笑道:“曹兄,錢兄,你們都是我的好兄弟,不論說什麽,我都不會怪你們的。”

曹聞道還沒什麽,錢文義卻有些尷尬。我心知他又想起了當初出賣我的事了,我雖然不提,他看來還是一直在心中留著個疙瘩。正想出言安慰他兩句,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

讓他留個疙瘩也好,讓他知道我一直沒有忘記,也好讓他記得我的寬宏大量。

這時有個士兵過來行了一禮道:“統製,有位大人求見。”

大人?我吃了一驚,道:“是文侯大人麽?”

那士兵搖了搖頭道:“不是的,就一個人。”

我也失笑。文侯現在已是最緊要的關頭,有什麽事,準會派人叫我去,不會來見我的。那麽來見我的是什麽人?正想著,隻聽得有人叫道:“楚將軍。”

那是張龍友!我笑了起來。方才在營中和張龍友一直沒機會交談,散會後又不見他,原來他過來了。我走過去行了一禮道:“張先生,什麽風把你吹來了?”

張龍友臉色有些沉重,我的心也是一沉,小聲道:“出什麽事了麽?”

張龍友看看周圍,也小聲道:“楚兄,我們到你帳中談吧。”

我道:“好,好,這邊請。”

我讓曹聞道和錢文義兩人接著練兵,帶著張龍友到我帳中。走到帳門口,我突然想起剛才的想法,腳步也一下慢了。

那不正是文侯的馭人之術麽?既推心置腹,用人不疑,又每步必留後路,以求轉寰的餘地。和文侯一塊兒久了,不知不覺的,我居然也用上了他的權術。

這時張龍友在身後咳了一聲,道:“楚將軍,進去吧。”想必是見我不進去,也有些急,我回過神來,忙道:“來,進來吧。張先生,我這兒可沒有酒,隻能請你喝茶了,嗬嗬。”

張龍友跟著我進了營帳,坐了下來。我讓護兵進來沏了壺茶,張龍友心不在焉地喝了口。這茶剛沏,還很燙,他大概被燙了一下,“唏唏”地吹著氣。

他有什麽話要說麽?我對那來沏茶的護兵道:“你先出去吧。”

等護兵一出去,張龍友放下杯子,道:“楚兄,文侯大人分派給你什麽任務?”

張龍友解說完神龍炮後就走了,他也不知道我到底拿到個什麽任務。我笑了笑道:“大人讓我護衛神龍炮。”

張龍友皺了皺眉,我心知他定是覺得這個任務有點太輕閑了,說不定認為文侯對我不夠重用,忙道:“神龍炮威力如此之大,蛇人吃過虧後一定把鋒芒都指向神龍炮,這任務也十分吃緊。”

張龍友卻象沒聽到一樣,呆呆地道:“是啊,是啊,我本以為大人總會為你的安危考慮,會派別人的。”

我不知他是什麽意思,好象他是知道我有這任務一般,忙道:“怎麽了?這任務再危險,總不比衝鋒危險。蒲安禮拿到的,可是首攻的任務。”

張龍友看了看四周,小聲道:“首攻是將蛇人引到一處來,確是吃緊的任務,但他隨時可以退回來。可是要守衛神龍炮,就沒這麽簡單了。”

我道:“這個自然,若是簡單,大人也不會交給我了。”想到文侯將如此重要的任務給我,我不免有些得意。

張龍友搖了搖頭道:“神龍炮的威力的確極大,但也有兩個致命的弱點,一個是移動不靈。一尊神龍炮重達數千斤,我一共也隻鑄了二十尊,萬一蛇人攻過來,這二十尊神龍炮想拉回城池,是件很難的事。”

我不由一怔。的確,我一直沒想到這些,不過文侯也說過,這次攻擊也象賭博的孤注一擲,如果失敗,那帝國,或者說人類也完了,即使我擋不住蛇人,也不過比別人早死一陣而已。我笑了笑道:“人誰無死,為國捐軀,死得其所。何況神龍炮威力如此之大,蛇人想衝到跟前來,隻怕先死得七七八八了。”

張龍友又搖了搖頭道:“你不知道,神龍炮因為威力太大,一炮吃藥三斤,火藥你也是知道的,我在試驗時測過,一尊神龍炮頂多隻能連發三炮。打過三炮,炮筒都被燒紅了,根本不能再填火藥,不然自己會炸開的。”

神龍炮居然還有這樣致命的弱點!我大吃一驚,文侯不可能不知道這個弱點,但他沒有說,隻怕也是為了讓士兵堅信神龍炮的威力吧。我正在擔心,轉念一想,笑道:“張先生,你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燒紅了澆點水不是涼下去了麽?”

張龍友苦笑一下道:“我當然想過。可是炮筒是鐵鑄的,燒紅後一澆水,馬上就炸裂,根本不成,隻能讓它自然冷下來。”

我搔了搔頭,心頭已湧起一陣寒意。我本來覺得以神龍炮這等威力,衝得到跟前的蛇人一定不會太多,那時以八陣圖配合巨斧武士,對付那些衝上來的蛇人實在遊刃有餘,如果不是張龍友來對我說,我根本想不到神龍炮竟然隻能連發三炮。如此說來,我要守衛神龍炮實在是難如上青天了。我皺起眉頭道:“文侯大人為什麽不對我說?”

張龍友又苦笑了一下道:“楚兄,那時我聽得文侯和畢煒說過,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便可以將神龍炮填上藥後讓它們自行炸開,當成一個大的火雷彈用。隻怕,那時他是寧可犧牲你,也要給蛇人一個致命打擊。”

我不禁駭然。火雷彈不過是個小小的罐子,威力已非同小可,如果神龍炮當成大火雷彈用,那些碎鐵塊被炸開來時,蛇人固然難逃,我們這些和蛇人纏鬥的士兵也必定死無葬身之地。雖然我知道文侯為了達到目的,什麽都可以舍棄,但我一直暗自希望自己能在文侯心中代替甄以寧的地位,希望文侯不會犧牲我,可聽張龍友如此說來,隻怕萬一事態緊急,我一樣可以被舍棄。

我沉默不語,張龍友大概怕我亂想,忙站起來道:“楚兄,你也不必太過擔心,這隻是萬不得已的下下策。唉,隻希望蛇人能被神龍炮唬住,不要大舉進攻才好。”

那是不可能的。我暗自說著。蛇人雖然很象人了,可能也知道膽怯,但它們仍然更象是野獸,往往不顧一切地衝上來。在野戰時一旦受神龍炮重創,蛇人肯定會拚命進攻,想要來毀掉神龍炮,哪裏會逃散的。如果文侯真有必勝之策,那時他也不會跟我說這是“孤注一擲”了吧。隻是我也不想跟他說這些喪氣的話,隻是笑了笑,道:“放心吧,文侯大人定會有萬全之策的。”

張龍友看著我,似乎驚詫於我的鎮定,半晌才道:“楚兄,第一次在高鷲城裏碰到你時,我就覺得你與旁人大不相同,看來的確如此。”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變了好多啊,越來越有大將之風了。”

我忍不住笑道:“張兄,你也越來越會拍馬屁了。”

這句打趣話讓張龍友也笑了起來,他搖搖頭道:“汗顏,你不要忘了我現在可是土府的主事員外郎。做官的人,要不會拍馬屁,那當什麽官。”

最早時碰到張龍友,他還是個不稚氣未脫的少年,這兩年過去了,他的樣子沒什麽大變化,但性格卻大大地改變了。我拍拍他的肩頭道:“我們是一塊兒從高鷲城逃出來的好兄弟,要是我再說什麽感謝的話,實在有些生份,但我還是想說謝謝你了。”

張龍友眼裏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他也站起來,道:“楚兄,你可要保重,凱旋歸來,我請你喝酒。”

我笑道:“哈,你現在俸祿不錯啊,以前可從來不肯請客的。”

張龍友臉微微一紅,也笑道:“楚兄,你別罵我了。為了這神龍炮,快一年我都沒出來幾次,以後一定補上。”

張龍友因為受到文侯重用,我很少能見到他,以前在樹忠國碑一塊喝酒時我們說過永遠是兄弟,可我總覺得和薛文亦更合得來,即使是一直在前錢作戰的吳萬齡,好象也比張龍友更合群一些。其實,在張龍友心底,也一定把我們這些和他一起出生入死過的人看得很重吧,不然今天他也不會來了。

有些人什麽話都要說出來,有些人卻把話都埋在心底,張龍友一定屬於後者。

我握住他的手,道:“會的,我一定會回來喝你的酒。哈哈。”

雖然在笑,但我聽得出自己的笑聲也有幾分哽咽。

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喧嘩,當中夾雜著曹聞道的喝斥聲。我吃了一驚,前鋒營一向號稱精銳,雖然吳萬齡不在,但我按《勝兵策》領兵,軍紀也一向嚴整,從來沒有這種操練時喧嘩的事。我放開張龍友的手,走出門去,喝道:“出什麽事了?”

曹聞道走了過來,臉漲得通紅,到我跟前行了個軍禮道:“楚將軍,有個新兵竟然持刀殺傷同伴!”

以前武侯治軍,還曾經在暗地裏鼓勵士兵互相決鬥,認為這樣可以增加軍隊的勇悍之氣,此風在帝國軍中仍然存在,但我領兵以來,就明令士兵不得互相決鬥,違者軍法處置。聽得有人居然敢冒大韙殺傷同伴,我心頭也升騰起一股怒意,道:“是什麽人?”

曹聞道揚了揚手,有個人被反剪著手擁了過來,邊上一個士兵捂住肩頭,肩上還有血流下,想必便是那受傷的士兵了。我看了看那行凶者,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行凶的士兵抬起頭,道:“統製,屬下第七營簡仲嵐。”

這人的名字居然如此清雅,我倒吃了一驚,仔細看了看,這簡仲嵐年紀很小,不過十五六歲,大概是我在雄關城時補充兵員中的一個,相貌也十年俊朗,沒想到下手如此之狠。我看了看那受傷的士兵,道:“馬上去醫營包紮療傷。”

那士兵答應一聲,由另兩個士兵扶著走了。我讓反剪著簡仲嵐雙手的士兵放開他,道:“簡仲嵐,你為何對同伴動手?”

簡仲嵐仰起頭道:“統製,屬下有一破敵之策,剛才和鍾濤說了說,哪知他笑話我是胡思亂想,還辱及我的生身父母……”

邊上一個士兵插口道:“簡仲嵐,你也不要亂講,鍾濤不過是說了你那狄人的媽,他可沒說你爸的壞話。”

這簡仲嵐的母親是狄人麽?我看了看簡仲嵐,但狄人與中原人相貌相差無幾,也看不出有什麽不同。我道:“即使他出言辱及父母,你也不該動手。軍法第五,殺傷同伴者,不論何因,罪輕者責打,罪重者殺,你不知麽?快去向他賠禮,然後回來領打。”

簡仲嵐道:“我不去!他說我是狄人野種……”

他說得如此強梁,我心頭也有了怒意,道:“簡仲嵐,難道你不願領打,寧願受斬麽?”

我是想嚇嚇他,隻消他軟下來,也馬馬虎虎打上幾棍便成了。哪知道簡仲嵐一梗脖子,怒道:“憑什麽我去向他賠禮?我定可受斬!”

這簡仲嵐也實在太不知好歹了。我怒意已起,喝道:“簡仲嵐,你若是再如此,我便隻能動用斬刑了。”蛇人就在城外,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性命還有多久,這些士兵一定會有許多戰死在沙場上,我實在不想動用軍法中的斬刑。雖然軍法中說什麽“殺”的多了,我卻還從來沒用過。

簡仲嵐也怒道:“統製,你賞罰如此不明,算什麽統製!”

這個簡仲嵐實在太不明白事理,邊上曹聞道也聽不下去,喝道:“簡仲嵐,你怎敢如此對統製說話!”

簡仲嵐叫道:“我不管!就算是帝君,我一樣要說!他辱我母親,我恨不得一刀把他的頭砍下來!”

邊上的士兵都有點騷動,我沒想到這簡仲嵐居然還如此強硬,當即舉起手喝道:“推下去!馬上……”

我正要說“斬首號令”,有個人忽然從我身後伸過手來,搭在我的手上。我扭頭看去,正是張龍友,他向我搖了搖頭,小聲道:“楚將軍,這小卒大有氣概,他這條命還是留著殺蛇人吧。你來記得當初你那護兵麽?”

張龍友的話很溫和,我的心卻象被刺了一下。他說的是祈烈,當初我在前鋒營當百夫長時的護兵。後來我調到龍鱗軍當統領,祈烈就繼我為百夫長。當武侯因為高鷲城絕糧,決定斬殺城中婦女以人肉充作軍糧時,祈烈為了一個女俘,不惜以張龍友為質,威脅武侯。那時我去勸過祈烈,但祈烈在知道此舉無用後,絕望得殺了那女子後自殺相殉,我一直引為深憾。張龍友又提到了這件事,我也不由得又想起了祈烈。

那時我的情形與祈烈差不多,我也想過不惜一死也要保護我帳中的女俘,但最終還是借醉逃避了。我沒有做到的,祈烈卻做了出來,如果那時我也和祈烈做了同樣的事,也許我也早被武侯斬殺了吧?

張龍友一說起祈烈,我嘴邊“斬首”這兩個字便說不出來了。我看了看那簡仲嵐,他仍是傲氣十足地看著我,我微微吐了口氣,道:“既然你不願賠禮,那就加倍責打。拖下去,十軍棍。”

軍棍其實主是槍杆,很沉重,特別是把人摁在地上,一棍打下去,當時便能出一條淤青,十棍打下去,後背兩腿就會黑紫一片。我本來不想把他打這麽重的,隻消他賠禮,打個五棍便最多了,那個被他砍了一刀的士兵也多半可以心平,誰知他會如此倔強。

十棍打完,簡仲嵐已站都站不直了,邊上有個士兵扶著他過來,他勉強向我行了一禮道:“謝楚將軍責打,但我是絕不會賠禮的。”

這簡仲嵐年紀不大,如此之硬也令人讚歎。我正有些不知該如何收場,那個叫鍾濤的士兵正好回來了,他衝過來道:“統製,請你不要責打小簡了,我這張臭嘴也不好。”

這鍾濤身上吊著白布,沒想到他會給簡仲嵐求情。我看了看東倒西歪的簡仲嵐,他疼得嘴唇都失了血色,我低低歎了口氣道:“送簡仲嵐去醫營醫治吧。”

軍棍打下後,他後背兩股全是血泡,得及時放出淤血,才不至於有什麽後患。簡仲嵐向我行了一禮,一瘸一拐地便走,鍾濤連忙過去扶住他,小聲道:“小簡,對不住了。”

這鍾濤甚識大體,總算圓滿解決了這事。我掃禮了一眼周圍的士兵,喝道:“弟兄們,我們身在行伍,當有同袍之誼,如今大敵當前,萬事皆以戰事為先。自己一軍兄弟,縱然旁人偶有失言,也不能對兄弟動武器。再有這等事情發生,定要斬首號令全軍,以儆後患。”

前鋒營都是些精壯漢子,有些年輕比我還大,他們看了看扶著簡仲嵐的鍾濤,同時低聲道:“遵命。”

處置好此事,讓曹聞道和錢文義接著領他們操練,我向張龍友笑了笑道:“張兄,我帶兵不嚴,這等危機關頭還會出這等事,讓你見笑了。”

張龍友卻沒有什麽取笑的意思,喃喃道:“令行禁止,令行禁止!楚將軍,你可漸漸已有古大將之風了。”

令行禁止,這是《勝兵策》中提得最多的話。這話原文是“為將之道,令行禁止,雖誤亦行。”也是說,既使這命令是錯誤的,也得執行。

在軍中,威嚴比明察秋毫重要得多,要統禦士兵,便要在士兵中樹起絕對的權威,隻有這樣,這支隊伍才稱得上具有戰力。可是,我卻實在不喜歡這樣。

可也隻能這樣吧。
第四十章 帝都決戰



明天就是決戰的日子。

現在所有的士兵都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雖然一直在和蛇人戰鬥,但蛇人圍城以來,帝國軍一直采取守勢,從未出擊過,當要決戰的消息傳來,新兵還躍躍欲試,反倒是老兵的情緒有些波動。對於新兵而言,蛇人無非是種不曾見過的野獸,沒什麽可怕的。

這是決定帝國存亡的一戰。如果再堅守下去,自然要再守兩三個月也不在話下,可是誰都知道,帝都雖然號稱“鐵打霧雲城”,卻不是真的鐵打的,城牆雖然高峻堅實,仍然會有被打破的一天。

文侯這些天都在視察諸軍,而城中的士農工商各層每天都有人上城頭勞軍,他們也一定覺察到這一戰的重要性。如果不是文侯嚴令不得讓不相幹的人上城,隻怕城頭上會擠滿或驚慌或好奇的城民。與其說他們是在勞軍,不過說是想看看到底有幾分勝算。即使文侯宣稱這一戰已經策劃得天衣無縫,勝機極大,帝都仍然籠罩著一片驚恐,仿似末日將臨。

現在城中糧食雖然還不曾告竭,卻也已經有即將不繼的跡象,可是我們的夥食卻比平時好了許多。那都是城民們自願送上來的,平時帝國的士兵也不見得有什麽了不起,城民們還有什麽“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閑話,此時士兵卻象真成了再生父母,大大受人尊崇。

送走兩個城中米行的勞軍代表,我覺得有些疲憊,正想就在城頭歇息一會,錢文義突然跑了過來,一臉的惶恐,我正待問問他出了什麽事,他已先行叫道:“楚將軍,快點齊弟兄們,帝君來閱兵了!”

帝君!我吃了一驚。這一代的帝君號稱“太陽王”,年號天保,但上天卻顯然一直不太保佑他。我上過幾次朝,但每一次都不敢麵對他,而帝君也一向深居簡出,整天躲在後宮裏。現在他居然會上城閱兵,實在是難得的事,我幾乎想說兩句挖苦的話,但話到嘴邊還是吞了回去,道:“好吧。”

錢文義大概見我沒有他那樣激動,詫異地道:“楚將軍,你好象有點不以為然啊。”

我的心事也不想和他多說,隻是笑了笑道:“今天很累。快去吧,要是帝君上了城我們沒列好隊,那可丟盡前鋒營的臉麵。”

等我們在城頭排列整齊時,帝君一行也已經過來了。說是閱兵,帝君隻是坐在一個無頂的八人大轎中,一路向著士兵們擺手。當他走到前鋒營這一片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歡呼起來。

他們大概為帝君的蒞臨歡呼吧。我在人群中舉了舉手,看著那個坐在轎子裏隻揮揮手的帝國最高統治者。聽說帝君還不到五十,但看上去卻已經足足有六七十了,臉色焦黃,一副病容。

我們流灑鮮血,付出生命的代價,保衛的就是這個人麽?我有些想笑。帝國上上下下的官吏們總是時不時地宣稱說帝君就是帝國的象征,可這個象征無非也和一個廢物相差無幾。

如果有人知道我想的是這些,大概夠得上死罪吧。我暗自想著,但仍然想笑。我們為什麽非要有個帝君?象共和國說的,以人為尚,以民為本,那麽沒有帝國,我們豈不是一樣活下去?而且不用把那麽多東西去養活那麽多毫無用處的宗室,老百姓大概還會過得更好一些。這也是當初共和軍一起便成燎原之勢的原因吧,隻是如果戰後我真的能與郡主成婚,那時我還會這樣想麽?

我不禁沉默下來。我一直覺得自己隻是站在百姓立場上,但一想到如果我也成為宗室的一員,隻怕我也未必還會這麽想了。看來,想想總是容易的,真的要做時卻往往做不到。

我有點頹唐地低下頭,也不管是不是會被別人當成對帝君的大不敬。反正這次上陣,我的性命多半要丟掉了,好歹也讓我死前痛快一點吧。哪知我剛低下頭,曹聞道忽然小聲道:“楚將軍,太子也來了。”

太子來不來其實也不關我的事。我有點厭煩地抬起頭,渾身卻猛地一震。

是她!

她坐在太子身邊,木無表情。雖然一身都是綾羅綢緞,可是在我眼裏,依然還是那個懷抱琵琶,穿著黃衫的女子。我隻覺有一個巨錘猛地從我頭頂砸下,耳朵裏也嗡嗡作響,差一點就是高聲叫起來,可又馬上醒悟過來。

現在,她已是太子的側妃,聽說也已經身懷有孕了。太子自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很喜歡她,所以後來專門向帝君要來做側妃的吧。太子一正二側三妃中,她是首先有身孕的,如果她生了一個王子,而太子正妃沒有子嗣的話,說不定她還有可能成為太後。

象一個越來越遠的幻影,再過些日子,也許我連她的樣子都要忘掉了。可是,她的影子我會忘掉麽?不會。那就象刻入石塊的痕跡,即使被歲月侵蝕得漸漸漫漶,但我知道我永生永世都不會忘。

她坐在太子身邊,也沒有抬頭。我的心頭有一個聲音在拚命叫著,越叫越響,希望她能看一下我。她還記得我麽?

也許她已經忘記了我們一起逃出高鷲城的事了,現在的那時畢竟已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天地。太子的車已經過了,我有些失望地看著她的背影,正要垂下頭,忽然,我的心頭又是猛地一震。

她回過了頭!

我不知道她是否看見了我,她隻是回過頭來掃了一眼。我身上的戰甲也與別人的沒什麽不同,隻怕她並沒有發現我,但我總覺得她一定在心底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她是為了在那些千篇一律的人群中找我吧。我心頭湧起一陣狂喜,再不顧一切,猛地衝了出去。

我剛上一步,卻驚愕地發現所有人都向前走來,並且全都在歡呼著“萬歲”,我隻來得及看到她臉上親過一絲失望的神情,便又轉過頭去了。我大聲喊著,舉起手來,但眼前已是千萬條手臂在揮舞,耳邊也是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我就象一棵水珠淹沒在大海中一樣淹沒在人群中。我想要擠上前去,不顧一切地向她說我想念她,即使當場被惱羞成怒的太子殺死也在所不惜,可是人群在我身上擠作一堵堅實的圍牆,任我如何努力也休想再擠上一步。

她的身影越來越遠,漸漸地消失了。我呆呆坐著,聽著耳中不絕的“萬歲”聲,淚水卻不由得流出了眼眶。

我答應和郡主的婚事,與其說我是愛上了郡主,不如說其實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是想要加入宗室,想要再次見到她吧。

淚水不斷地湧出,我呆呆地站著,隻覺心在一陣陣地抽動,好象這淚水已湧入了心底,又觸動了久已結痂的傷口,讓那傷口再次流血,再一次地痛楚。

“楚將軍,你怎麽了?”

曹聞道突然有些膽怯地說著。我勉強笑了笑,佯裝疲倦地抹了把臉,道:“曹兄,明天就是決戰了。”

“是啊。”曹聞道也有些感歎,“明天勝了,那我們還有活到後天的命。可明天敗了的話,嗬嗬,楚將軍,大概我也得變成蛇人的大便了。”

我的手伸到腰間,握住了百辟刀的刀柄,喃喃道:“我們會勝的!就算隻能活到後天,我也一定要活下去!”

曹聞道不知道我這話的意思,點點頭道:“當然。”但他馬上又有點頹唐,小聲道:“楚將軍,八陣圖和巨斧武士都沒有完全練成,我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命看到後天的日出。”

我拍了拍他的肩,道:“能不能活到後天我不敢打包票,但今天活到晚上我是敢保證的。換崗後,我們好生商議一下明天的軍情,讓各營的營官也一塊兒過來。”

前鋒營五千人共分十營,每營五百人。曹聞道和錢文義原先都是驍騎,各統五百人,但整裝滿員後,他們同時升了一級,已變成中級軍官最下一級的備將了,也就是跨過了軍中升遷的“鬼門關”。如果這次勝利,他們一定能再升一級,而我如果那時成為安樂王的女婿,便是升為副將軍都有可能。

把前鋒營的驍騎以上軍官都叫來。此時曹聞道和錢文義麾下各有五個驍騎,連他們兩個,共是十二人,也算個小型的軍機會。等他們到齊後,我將文侯分派的任務跟他們說得清楚了,把明天各營的任務也細分下去。

我沒有和他們說神龍炮隻能打三發,隻是說這一趟任務仍是極其凶險,萬萬不可大意。由於前鋒營中隻有八百餘人是老兵,大部份都沒怎麽上過戰陣,帶著這一批新兵上陣廝殺,我實在也沒底。

將明天的事務安排妥當,我讓他們早點去休息。今天晚飯極為豐盛,可吃著總有種最後一頓的感覺,我心情有些沉重,曹聞道卻是大吃大喝著,和幾個比較接近的士兵開著玩笑,前鋒營大概倒數我的士氣最低了。

本來自己也該早點安歇,但是在帳中躺了一會兒,隻覺口幹舌燥,睡也睡不著。起床來點著了油燈,倒了杯涼茶喝著,我仍在細細捉摸著明天的戰事。

文侯讓蒲安禮衝鋒,自然是為了將蛇人吸引到一起,以利於神龍炮轟擊,他的任務更接近誘餌。可文侯對神龍炮真的有那麽大信心麽?在軍機會上,文侯對神龍炮的威力大加渲染,但我們麵對的是野戰,當蛇人漫山遍野的衝過來,神龍炮充其量隻能夠打開幾個缺口,對整個戰局並沒有太大的影響。

文侯依靠的,仍然得是正麵進攻。可是從進麵進攻的話,我們又能有幾分勝算?

我想來想去也想不通。文侯所練新軍除了鄧滄瀾的一萬水軍不知所蹤,其餘的已悉數派出,可見他的確是孤注一擲了。以文侯之能,不該如此冒險的。也許,是因為我們到了最後關頭,也不得不冒險了吧。可是我想來想去,仍然想不出文侯有什麽必勝的把握。

我走出帳去。大戰在即,營中卻出其地安謐,不時聽得有士兵的鼾聲傳出來,天空中一輪半圓的月亮高掛在城頭。輕風徐來,有時傳來幾聲換崗的吹角之聲,周圍一片寧靜。

我走上城頭,明天要在城頭守著的諸軍正在忙著加固工事,他們也都沒注意我。我正看著,邊上忽然有人道:“楚將軍!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上來?”

那是路恭行。他大概也缺少休息,兩眼布滿了血絲。他是南門主將屠方的副將,南門是攻擊主力,他要負擔起前後接應和布置的重任,實在很累。我向他行了一禮道:“路將軍,我睡不著。”

路恭行走到我身邊,笑了笑道:“楚將軍,馬上便要有一場大戰,不休息好可不成。”

我訕笑了笑。這場大戰勝負仍然未知,雖然文侯說得大有把握,但我還是覺得勝算極少。我歎了口氣道:“休不休息也是一樣,明天這時候,路將軍大概就看得到我戰死後的屍首被抬回來了。”

路恭行臉色一凜,看了看四周,沉聲道:“楚將軍,你現在可不是一個百夫長了,怎麽還說出這等話來?”

他說得很冷,我也隻覺身上一抖,心知自己有點失言。我對戰事很悲觀,自己想想可以,確實不可以到處亂說,不然把文侯好不容易鼓舞起來的士氣都打了下去,但我們原本還有的五分勝算隻怕又要丟掉一分。我垂下頭,忙道:“路將軍說得是。隻是楚某身為軍人,為國捐軀,死而後已,這個打算自我入伍第一日便有了。”

路恭行也沉默了一下。我說的並不是虛言,他也該知道這一戰的凶險。而且這一戰已不僅僅是一次戰役了,可以說是帝國最後反撲的機會,勝了,事態尚有可為,敗了,那是整個帝國,不,是整個人類的敗亡。路恭行深通兵法,不會看不到這一點。

他拍了拍我的肩,笑道:“就算楚將軍你有必死的決心,也不要把死啊活的掛的嘴邊。當初前鋒營二十百夫長,現在可隻剩了我們幾個,我還希望凱旋後大家再聚一聚,一起慶功呢。”

武功南征時的前鋒營的二十個百夫長,算下來現在一共也隻剩了我們六個人。隻是,這六個人裏除了錢文義,可以說隻有路恭行和我最為接近了,另外三個雖然不至於是我的仇人,但也已行同陌路。刹那間我又想起了當初路恭行帶著我們衝殺的情景。那時如果沒有路恭行出色的指揮,隻怕我們早就全軍覆沒了。現在我接替了路恭行的位置,可是想想看我實在遠遠不及路恭行。在赴援東平城時如果沒有甄以寧幫我,那時隻怕前鋒營便已一敗塗地,也不會到今天了。

他的一席話如冷水澆頭。我又向他行了一禮,道:“多謝路將軍指教。”

這時,從城頭高處突然響了一聲笛聲,吹的正是那《葬歌》的曲調,悲壯中更帶著幾分蒼涼。我們都吃了一驚,同時抬頭望去,隻見箭樓上站了幾個人,正在吹笛的正是穿著白袍的文侯。

我幾乎以為又回到高鷲城破的那一天了。但文侯吹出的這支《葬歌》更為激越,便如一支長劍,帶著寒光直插雲霄。城頭上所有的士兵都在側耳傾聽。笛聲不斷地往高處吹去,到了最後幾個音符,更是響遏行雲。聽著這笛聲,我的精神都為之一振,這笛聲象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讓人忘掉恐懼,忘掉怯懦。

這一戰,我不是為了帝君賣命,而是為了帝國千千萬萬的百姓,更是為了她。我抬起頭,方才的頹唐已一掃而空,隻覺身上充滿了力量隻待爆發出來。這時路恭行歎道:“文武二侯,皆是當世笛之名手,果然不假。”

我的手摸到了郡主給我的鐵笛。郡主那天跟我說希望我好好學習一下音律,隻是我一直沒有空,也隻是放著。如果這次能夠回來,我一定要好好學習一下。太子曾說什麽音律中也有兵法在,那隻怕是順口胡扯的,但音樂的確可以鼓舞士氣。

城頭的士兵加緊修整著破損處,天色正暗,他們做得卻更快了。我看著箭樓上的文樓,天風獵獵,吹得他的白袍在風中不住飛揚,幾疑要淩空飛去。

淩晨時,隨著一聲吹角,城門緩緩打開。

那是通天犀角的聲音。晨光熹微,角聲卻淒厲如冰。文侯仍然一身白袍站在城樓上,看著即將出發的諸軍。

蒲安禮的五千人隊率先出城。為了不被蛇人發現,畢煒的神龍炮隊隱身在我的前鋒營隊中。這次是最後的決戰了,城中算上勤王軍已逾十萬,這十萬人中隻有三萬分守東西二門,防備蛇人左右夾攻,其餘七萬都已聚集南門。

當初武侯十萬大軍南征,在圍城時十萬軍分守四門,從來沒有這麽多軍隊聚在一起過。文侯將這七萬人布成了十數個衝鋒陣,我想他的計劃定是由蒲安禮發動衝鋒,這樣蛇人必定也會將主力聚集在南門。而蒲安禮這五千人多半得有去無回,等蛇人擊潰蒲安禮衝上來時,再由神龍炮打它們一個措手不及,趁蛇人混亂之下,再以大軍盡數衝上。如果總攻得手,東西兩門各聚的一萬五千人也會開門殺出,成三麵包抄之勢。

蛇人現在的數量也已有近十萬之眾,雖不至於盡數撲上,總也會有六七萬主攻南門。現在的軍力是以一對一,如果正麵交鋒,我可以斷定帝國軍根本沒有取勝的機會。難道,文侯還會有什麽奇計麽?

我看了看邊上的畢煒,他身披重甲,一臉虯髯也梳理得整整齊齊,我看不出他有什麽想法。現在我和他在一處,如果真的象張龍友說的,文侯命令他萬不得以就將神龍炮炸掉,那麽他的火軍團和我的前鋒營必定同時全軍覆沒。他和文侯的關係多我更近,文侯沒把神龍炮隻能發三炮的事告訴我,但我想他一定知道。可是畢煒行若無事,此人當真不愧為帝國後起的名將。

文侯讓我護著火軍團,那也並不是要犧牲我的意思,而是在這場孤注一擲中,讓我和畢煒這兩個他最親信的將領站在一起。隻怕,在整個帝國,他也隻相信我才能不折不扣地執行他的命令吧。

聽了張龍友的話,我心中隱隱對文侯有些不滿,但此時這麽一想,已是釋然。文侯是在孤注一擲,他也已將他所有的力量都投入進去,在這等情況下,他一定會讓我發揮最大的用途。此時再想什麽犧牲掉我之類,實在是小人之心了。我看了看城頭上的文侯,他一身白袍,破天荒地也戴了頂戰盔,正掃視著整裝待命的諸軍,太子居然也穿著戎裝站在文侯身邊。

蒲安禮帶馬過來,他身披重甲,也不再下來行禮,隻是雙手抱著長槍,在馬上向文侯躬身一禮,道:“太子,文侯大人,末將已準備停當,立刻出發。”

文侯點了點頭,道:“蒲將軍,祝你旗開得勝。”

他轉頭對太子說了句什麽,太子走上一步,高聲道:“帝國的好男兒們,帝國的未來就在你們手上,願你們奮勇殺敵,千千萬萬父老鄉親都在你們身後,我代帝君向諸位將士敬禮!”

他站直了行了個軍禮。他這軍禮倒是極為標準,甚是瀟灑。此時城上城下所有將士同時發出了一聲喝,聲音如驚雷一般在天際間滾動。蒲安禮在馬上向太子回了一禮,將長槍一揮,叫道:“出發!”

他的聲音不大,早淹沒在歡呼聲中,隨著他長槍一揮,通天犀角又發出了一聲嘯響,蒲安禮的萬人騎隊登時衝了出去。

隨軍工正帶著工兵隊在城外快速插好旗門。雖然這六萬主力軍中有不少是外麵來援的勤王軍,但列得仍是整整齊齊。

神龍炮共有二十尊。這種數千斤的鐵炮拉出城時,駐守在城樓上的士兵也都發出了驚歎。這二十尊神龍炮壓得路麵都出現了深深的溝槽,雖然用布蒙著,仍然散發出一股不可一世的威勢。

火軍團共有兩千人,現在也是一百人應付一門神龍炮,其中五十人拉炮,另五十人拉著一輛大車,車中所裝大概是鐵子和火藥。前鋒營遮住了火軍團,防備被蛇人看到,不過我知道蛇人視力不能及遠,即使看到了準也看不清的。

前鋒營和火軍團駐在城門偏東一些的地方。我將前鋒營駐紮下來,列好八陣圖的陣勢時,畢煒也在指揮著士兵將神龍炮固定在地上。此時蛇人也已發現了我們在開城出兵,正在向當中聚攏,我看到那個高台上不斷有蛇人下來。

它們築這高台到底有什麽意思?這高台已築得快要與城牆平齊了,上麵其是寬大,足足可以站上百十個人。如果是蛇人的話,隻怕站上的更多一些。我知道蛇人不擅弓箭,而且距城三十丈,那是近兩百步了,這樣的距離也是一般弓箭殺傷範圍極限,除非蛇人也有雷霆弩這樣射程達千步、殺傷距離足有五百步的硬弩。

這時,最前麵的蒲安禮也已經列隊整齊。他們的首要任務是摧毀這高台,因此文侯也給他們配備了一些平地雷。此時蒲安禮耀武揚威,一身明光鎧在旭日下灼灼放光,直如燃燒。我看見在他身後的兩個都統正是楊易和邢鐵風,隻是沒有看到陳忠。陳忠在邢鐵風麾下,肯定也出陣了。說實話,蒲安禮邢鐵風諸人全戰死了我不會覺得如何,但陳忠戰死的話,我會覺得很可惜。

我搖了搖頭。直到這時,我還在想這些小氣的事情。不論蒲安禮與我如何不睦,現在他也是為國一戰,我實在不該這麽想。

這時通天犀角又發出了一聲厲嘯,蒲安禮的五千人隊齊齊一喝,已拍馬衝上。五千個騎兵同時衝上,揚得地麵上煙塵滾滾,我的耳中也聽得馬蹄聲如急鼓敲擊,震得心頭都在不住猛跳。

決戰終於開始了!

         ※       ※       ※

蒲安禮的部隊衝進了蛇人營中,那些蛇人登時象開了鍋一般發出一片吼叫。雖然隔了三十多丈,我仍然可以看到那裏的飛濺出來的鮮血,似乎將飛揚的塵土都染紅了。

帝國軍的第一波攻擊一定打了蛇人一個措手不及,因為它們根本沒想到我們還會主動攻擊。建那個高台的蛇人營中數目也不會太多,它們的大營還在一裏開外,一時間喊殺聲壓倒了蛇人的吼叫。

我站在前麵看著高台下翻卷的塵土,曹聞道忽然低聲道:“楚將軍,蒲將軍似乎得手了,可也不會長久,文侯大人會不會派人增援?”

三十丈畢竟離城太近,蛇人在此也隻放了一兩千個吧。蒲安禮帶的五千人都是生力軍,一時間與蛇人殺了個難解難分,還大占上風,但我知道這等情形等蛇人大隊一上來便會改變。可是現在增援,勢必會成為一場混戰,這樣對我們是大大不利的,文侯一定不會這麽做。他要發揮出神龍炮的威力,就一定要讓蛇人衝近前來。可是等蛇人衝到那麽近的距離,如果神龍炮擋不住蛇人的攻勢,那麽戰事也可能說就此結束。

我看了看城頭,文侯手扶著雉堞,正看著遠處,也不知在想些什麽。讓我吃驚的是太子居然也沒有走,仍然站在文侯身邊。

太子庸庸碌碌,沒想到在這種關鍵時刻也站到了第一線。我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什麽味道。他站在城頭上,一副氣宇軒昂的樣子,不論從哪方麵看都比我好得遠了。也許,她成為太子妃是個更好的歸宿。

我不敢再去想,眼眶裏已有些濕潤了。正想趁別人不注意擦掉,曹聞道在一邊驚叫道:“蒲將軍碰到紮手的了!”

我抬起頭,隻聽得蒲安禮軍的喊殺聲越發響了,但旌旗卻亂了起來,原本那五千軍五路並進,五麵大旗圍著正中的“蒲”字大旗在蛇人陣營中左衝右突,一直井然有序,此時右首最外那一杆旗已如遇到了狂風一般抖動,看去岌岌可危。

那是蛇人的主力攻上來了!我不禁又回頭看了看文侯,文侯對著一個望遠鏡看著,卻仍是不動,邊上那傳令兵也直直站著。

蒲安禮再勇猛善戰也堅持不了太久的,何況此時與他接戰的蛇人大概已經比他數量更多了。按理,他也該馬上退回來,但他還在纏鬥,隻怕是正在找機會摧毀那個高台。

平地雷威力甚大,但能摧毀那麽龐大的高台麽?我正想著,從那裏突然發出了“轟”的一聲巨響,一道煙塵衝天而起,甚至在我們這兒都感到了飛撲過來的砂土。錢文義拍了拍頭上的灰土,道:“咦,還沒炸掉啊。”

這時那層煙塵已漸漸散去,可以看到那高台隻被炸掉一塊,仍是巋然不動。蛇人這土台建得太過堅固,蒲安禮力戰至今,仍是功虧一簣。

這時,通天犀角又發出一聲長鳴,那是讓蒲安禮回軍的信號。此時蒲安禮軍中的那五麵營旗盡皆倒地,隻剩一麵主旗還在搖搖擺擺。

蒲安禮一退,蛇人馬上就要尾隨而至。這時畢煒拍馬上來,叫道:“楚將軍,你們看我的號令行事,小心了。”

現在火軍團被前鋒營擋著,防止被蛇人看出破綻。等蛇人衝進神龍炮射程,我們再閃開。我點了點頭道:“畢將軍放心。”

畢煒哼了一聲道:“楚將軍,你可不要拖拖拉拉的,若是慢了一步,我可一樣要放炮的。”

我心頭湧起一股怒意。從東平城開始,畢煒一直對我大不友善,此時同在文侯麾下為將,他大概覺得我有威脅他地位的可能了。我也哼了一聲,道:“畢將軍若是覺得不必靠前鋒營掩護,那末將還是閃得遠遠的好。”

他略略一怔。我的軍銜比他低一級,也一直對他甚是謙恭,沒想到這次我會如此頂撞他。畢煒眼裏閃過了一絲怒意,卻隻是淡淡道:“楚將軍不必生氣,我隻是提醒你一下。”

我道:“謝了。”不再理他,拍馬到了一邊。現在生死係於一線,我都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回來,自然不必再忍畢煒這等閑氣。

這時蒲安禮的部隊已開始後退。他的五千人統統是騎兵,大多是隨二太子去東平城作戰的老兵,戰鬥力頗為不弱,但與蛇人這一番惡戰,卻已大不成樣子。看著他們越奔越近,我心中也不禁越發膽寒。

蛇人野戰之強,實在已遠超我們的想象,文侯到底有什麽計策可以取勝?我看著敗退下來的蒲安禮軍,已不敢多想。

馬蹄聲越來越近,蛇人在地上遊動並不快,因此是坐著馬車在追,但馬車終究沒有騎兵快,照理他們早就可以退回來了,但蒲安禮卻跑得不快。他們且戰且退,蛇人攻勢雖強,數量雖眾,被蒲安禮僅餘的幾千人擋得無法越雷池一步。

這時蛇人在當中越聚越多,蒲安禮一軍現在還保持著隊形,但用不了多久便會崩壞。我看著蒲安禮這般惡戰,不由有點咋舌。蒲安禮衝鋒之勇,不下於當初有“殺生王”之稱的柴勝相,而敗退時卻絲毫不亂,又大如陸經漁治兵。他和邢曆、楊易兩人原屬同僚,如今卻是他們的上司,確有他的本事,並不是全靠父親。可他再善戰,在蛇人大軍的圍殲下,定然是個全軍覆沒之局。可蒲安禮也是個殺性極重的戰將,殺上了性,竟然死戰不休。

我正看著,忽聽得畢煒在身後高聲道:“填藥!”扭頭看去,火軍團已將神龍炮的炮衣解了下來,正從車下取出一包包火藥填入炮口。我大吃一驚,拍馬過去道:“畢將軍,蒲將軍還在與蛇人激戰,此時就要施放神龍炮麽?”

畢煒臉上木無表情,道:“我受軍令,蛇人至百步以內便要施放神龍炮。楚將軍,請前鋒營讓開了。”

此時蛇人還在近兩百步外,轉眼便會衝入百步內。我心急火燎,雖然與蒲安禮不睦,但也不忍見他被我們自己人打死。我道:“畢將軍,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去讓他們快回來。”

我說完,見畢煒仍是木無麵情,忍不住高聲道:“畢將軍,那些都是帝國的精銳之軍,他們正與蛇人浴血死戰,我們若此時施放神龍炮,豈不會讓旁人心寒?我願上前傳令,讓蒲將軍快點撤回。”

畢煒也有些動容。他扭頭看了看城頭的文侯,文侯身邊的那傳令兵正在拚命打著旗語,讓蒲安禮快點撤回,但蒲安禮一軍與蛇人殺得興起,回來得很慢。畢煒想了想,才點了點頭道:“好吧,你讓你手下聽我號令,一旦前鋒營分開,你讓他們立刻往兩邊走。”

我道:“好。”轉身正要走,畢煒忽然道:“楚將軍,小心點,神龍炮可不打眼睛。”

我心頭一熱。本以為畢煒對我大不以為然,但這話也分明對我很是關心。我沒說什麽,撥馬回到營前,叫道:“錢文義,曹聞道,你們兩人看畢將軍號令行事,不得有誤。”

錢文義道:“楚將軍,你要做什麽去?”

我道:“我去把蒲安禮叫回來。”說罷,打馬便衝上前去。

僅僅是兩百步。兩百步外諸軍嚴陣以待,而這裏已殺得天昏地暗。兩百步對飛羽這等良駒隻是一蹴而就的距離,我已衝到了戰團附近,隻見蒲安禮的人馬正與蛇人戰在一處。我高聲叫道:“蒲將軍,蒲安禮!”但是在廝殺聲中,也沒有一個人聽得我的。

蒲安禮的部隊還剩了三千來人,已被蛇人壓成了一長列,但每個人都死戰不退,蛇人一時竟然突不破他們的防守。蒲安禮就在我前麵一些,正和邊上幾個士兵與蛇人纏鬥,離我最近的是兩個騎兵正在合戰一個蛇人,這兩個士兵槍法嫻熟,但那蛇人力大無比,一口大刀上下翻飛,那兩個士兵已在勉力支持了。這時蛇人的大刀一閃,當頭劈下,那兩個士兵合力擋去,但那蛇人力量實在太大,一刀將兩杆長槍擊得彈了出去。我見勢不好,催馬衝了過去,一槍刺向那蛇人,但還是晚了一步,大刀已將一個士兵劈下馬來。

我這一槍將那蛇人刺倒,此時另一個士兵已殺紅了眼,還待衝過去,我橫槍攔住他,叫道:“快叫你們蒲將軍向兩邊閃開,難道不依軍令麽?”

那士兵叫道:“這時候還說什麽軍令。將軍,人固有一死,戰死沙場,死得其所!”

我大聲吼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力戰之下,已完成任務了。蒲安禮,快撤退!”

這時蒲安禮也搠倒了一個蛇人,聽到了我的聲音,回頭道:“楚休紅,你怕了麽?”

蒲安禮一分心,又有蛇人向他撲上,我驚叫道:“當心!”隻是我叫得雖快,蒲安禮邊上一個將官動作更快,一槍架住了那蛇人砍來的大刀。我隻道這將官定然擋不住這一擊的,隻怕蒲安禮在劫難逃,哪知那蛇人一震,這一刀居然被那將官給擋了回去。蒲安禮回手一槍,又搠中那蛇人頂門。這兩人都是神力之士,兩個對一個,那蛇人自是不敵,也怪不得蒲安禮能技持到現在。而那人以一人之力與蛇人勢均力敵,除了陳忠,哪還有旁人?我大喜過望,叫道:“不是非戰死在沙場才是英雄,蒲安禮,你已經是個英雄了,快走,不要無謂犧牲,文侯大人也正叫你們回去。”

蒲安禮又扭頭看了看城上,頓了頓,突然對邊上的掌旗手道:“撤!”

我有點哭笑不得,但也有些佩服。蒲安禮蠻橫暴躁,力戰之下,隻怕沒看到文侯的號令。不過他在蛇人攻勢之下毫不畏懼,也已不愧是個猛將,這一戰足以讓他成名了。我不敢和他多說,隻怕緩得一緩,畢煒的神龍炮連我也打進去了,隻是道:“蒲將軍,你馬上向兩邊分開。”

蒲安禮點了點頭,回頭說了幾句。但他們力戰還能自保,此時一撤,陣勢一亂,墜馬的士兵便一下多了起來。我也顧不得了,撥馬向東側奔去。

蒲安禮的防線一撤,蛇人登時如潮水一般奔湧而至。騎軍蛇人自是追不上,但那些落馬的士兵卻一下被卷入鋪天蓋地的蛇人陣中,一下便消失了。我在飛羽的馬肚上踢了一腳,飛羽奔得越發快了,直如騰雲駕霧,已到了前鋒營。

此時曹聞道和錢文義各統一邊,指揮著前鋒營士兵保持陣形緩緩左右分開。我剛立穩腳跟,蒲安禮也已帶著殘軍逃了過來。他們每個人身上都沾著血,蒲安禮身上更是象被血潑過一般。

看著他們,我心頭不由起了敬佩之心,在馬上行了一禮,道:“蒲將軍,走好。”但蒲安禮卻不領情,瞪了我一眼,帶著幾個將官先行穿營而過。

蒲安禮的五千人最後回來的不到一半。但他們以兩千餘的傷亡,完成了誘敵之計。此時蛇人已幾乎全都聚在中央,正以排山倒海之勢衝過來,眨眼間便要衝進百步了。畢煒抿著嘴,手中捧著一杆令旗,勒馬立在那二十尊神龍炮當中,整個人如鐵打銅鑄一般動也不動。

蒲安禮最後一支殘兵也退了下來,我讓前鋒營暫時沒任務的士兵將他們扶下馬來退入城中,其中一個將官卻叫道:“楚將軍。”

那是陳忠!他身上雖然沾滿了鮮血,但沒有一點傷痕。看到他平安無事,我心下一寬,道:“陳將軍,快下去歇息,你們打得好。”

陳忠道:“楚將軍,末將行有餘力,讓我加入你們戰陣中吧。”

前鋒營此次主守,因此都沒有騎馬。我看著他,點了點頭道:“好吧。曹聞道,給陳將軍一杆長柄斧。”

曹聞道拎過一柄長柄斧交給陳忠,陳忠掂了掂,笑道:“好家夥。”他沒用過長柄斧,以他這等神力,用一柄長槍自然覺得輕。我道:“陳將軍,這長柄斧用法與大刀相仿佛……”

我沒說完,陳忠便道:“末將省得。楚將軍,你放心吧,我還能再殺幾個蛇人。”

我微微一笑,這時猛地聽得畢煒吼道:“放!”

畢煒將手中的令旗往下一揮,排列一列的神龍炮發出一聲巨響,一股刺鼻的濃煙散了出來。我看到卻不是所有的神龍炮炮口都噴出火舌,而是隔開一尊才發射,恰好是發射一半,一時還以為有一半的神龍炮都發生了故障,但馬上明白這是畢煒的計策。

神龍炮裝填火藥和炮子都相當費時,如果二十尊神龍炮同時發射,一旦無法打退蛇人的攻勢,勢必就成為一場混戰。本來神龍炮還有三炮之威,如此一來隻能發一炮了。畢煒如此做來,每次發射間隔的時間大大縮短,前前後後共可發射六次,也可以掩去神龍炮隻能發射三次的弱點,我以前在前鋒營組弓箭隊也是如此的。

這一炮震得大地都似在震顫,飛羽被震得一跳,卻也馬上又站穩了。此時硝煙散去,隻見衝上來的蛇人也頓了頓,隊列屍橫遍地,殘肢斷臂到處都是,衝在最前,正對著城門的前鋒已被神龍炮打得一片狼藉,傷亡定是數以百計。

城頭發出了一片歡呼,這歡呼震耳欲聾,可是我心中的不安卻更甚了。一炮即使能打死兩百個蛇人,那麽前後六炮充其量隻能打死一千多個,在數萬蛇人中,這樣的數目實在微不足道。神龍炮與其說是破敵的利器,不如說是打亂敵方,鼓舞己方士氣的一件工具而已。而且神龍炮隻能守住城門,現在蛇人是采取中央突破,正好被我們打中,如果它們現在中間止足不前,而是以兩翼包抄,那麽兩邊的軍隊能擋住蛇人麽?

蛇人頓了一頓後,突然又發出一聲吼叫,重新衝了上來。這聲吼叫中也帶著憤怒,想必蛇人與帝國交戰以來,還從來不曾吃過如此大的一個虧。但這一聲呼喝還不曾散去,畢煒的神龍炮又發出一聲巨響。蛇人雖重,神龍炮的響聲卻蓋過蛇人的吼叫。

這一炮讓聚在當中的蛇人又死傷了一大片。陳忠站在我邊上,咋舌道:“我的天!這東西威力如此之大,楚將軍,比你以前用的那火雷彈可大多了。”

神龍炮自然比火雷彈的威力大,比平地雷的威力也要大許多。這兩炮過後,正中的蛇人已留下一片殘屍,隻怕蒲安禮付出兩千人的代價,殺傷的蛇人也沒有這兩炮多。我看了看畢煒,此時火軍團正在裝填第一次施放的十尊神龍炮,而剛施放的那十尊神龍炮正由一些士兵在擦拭內膛,準備再放。

如果神龍炮一直能放下去,這般連環轟擊,蛇人隻怕真不能越雷池一步。可是我知道,神龍炮隻能放三炮,如果蛇人知難而退,讓神龍炮有冷卻的時間,畢煒的火軍團就可以發揮更大的威力。但是如果蛇人不顧一切地衝上來的話,這六炮能不能放完都是個未知數。

我們看著蛇人。蛇人被這兩炮也打得蒙了,雖然傷亡對於它們來說微不足道,但這種新武器它們一定聞所未聞,簡直就象有成千上萬架雷霆弩在同時發射。那些灼勢的炮子四散飛射,蛇人身上的鱗片和軟甲根本擋不住。自然,在八十步內神龍炮可以打穿五層牛皮,這百步左右的距離,要打穿三層牛皮自不在話下,蛇人鱗片很硬,也抵得一層軟甲,卻也擋不住這等威勢。炮子飛射,又何止上千顆,每一顆都比得上雷霆弩發出的利箭,蛇人哪裏擋得住。

蛇人連吃兩炮,仍然不肯退卻,這時又向當中聚集,接著衝上來。我暗自鬆了口氣,蛇人畢竟還和人不一樣,它們比人更不怕死,卻也更笨一些。也許蛇人吃了這麽大的一個虧仍不服氣,還是要在原路攻上來,這麽一來便落入畢煒匱中,隻怕湊得近了,吃虧更大。

蛇人見我們聚集在門前,采取的對策便是中央突破。它們對自己的勇力定然極為自信,兩翼此時遠落在後麵了,而它們仍然不知吸取教訓,可能也根本不在乎這點傷亡,踩著死屍又向前推進了三十餘步。此時距我們隻剩下六七十步,我們都可以看到蛇人那般猙獰的臉相了。陳忠握緊了手中的長柄斧,看樣子似乎又要衝出去,我在馬上伸手按住他的肩,小聲道:“陳將軍,依計行事。”

蛇人這次聚攏,最前排的也都端好了大盾。它們為了防備我們的雷霆弩,現在衝在最前的都手持大盾,這種盾片極是厚實,雷霆弩也難以貫穿。神龍炮又是兩炮轟出。這兩炮威力比方才更大,一炮過後,最前的蛇人連人帶盾都被打得粉身碎骨,便是在靠後一些的蛇人也被飛射的炮子擊得遍體是傷。神龍炮每發一炮,城頭的歡呼便湧起一陣,一時間滿天俱響,蛇人雖也在吼叫,卻已被我們徹底壓了下去。

前後四炮了,每尊神龍炮都隻能再發一次。我看了看火軍團,現在他們裝填火藥時已經要戴著一雙大手套,隻怕空手去裝,馬上會被火熱的炮筒烤焦。所有人都在歡呼,他們根本沒有想到危機就在眼前,大展神威的神龍炮馬上就會啞掉。

我們馬上就要出擊了。我握了握手中的長槍,但心中的疑惑更甚。文侯到底在打什麽主意?他難道就把所有的信心都建立在這六發神龍炮上?

“轟”的一聲響,十尊神龍炮再次發射,衝在最前的蛇人又有一大片倒了下來。我看了看火軍團,那幾尊剛發過的神龍炮炮筒已成了暗紅色,象是剛從火裏取出來的一樣。此時把火藥裝進去,隻怕會馬上爆炸,根本無法再次發射了。

我在馬上低下頭,對一邊的曹聞道道:“曹將軍,再發一炮,我們便向當中聚攏,掩住神龍炮,不要讓蛇人衝上來。”

曹聞道有點詫異,道:“為什麽?蛇人根本衝不上來的。”

的確,在神龍炮的猛力轟擊下,蛇人的確是衝不過來,可是神龍炮的威力也已經用完了,戰爭還得靠我們掌握。五千前鋒營,在排山倒海的蛇人麵前,究竟能堅持多久?文侯為什麽會有信心與蛇人野戰?我想不通,但我知道,文侯一定還會有計策的。

現在,我隻能相信文侯。

這時,蛇人後軍突然有麵大旗動了動,前排的蛇人又止住混亂,開始向兩邊分去。陳忠叫道:“蛇人要跑了!”

不是跑,蛇人也終於放棄了中央突破的戰略,采取兩翼展開了。如果不是滿安禮先行一番惡戰,蛇人隻怕早就完成了兩翼展開,將城下的七萬大軍包抄消滅了。文侯為了決戰,在城頭守著的一共也不過一萬多點,一旦野戰軍失利,這一萬多守城軍也毫無用處。

我不禁回頭看了看城上的文侯。他正看著漸漸上來的蛇人,臉上仍然若無其事,但兩隻手緊緊抓著城牆。

二十丈高的城牆,能抵擋蛇人多久的攻勢?也許文侯想的是這些吧。在這個時候,我心中反倒平靜下來,倒不覺得如何驚慌。

“轟”的一聲,神龍炮又發出了一聲響,將前麵的蛇人打倒一排。但這時蛇人已經向左右散開,不敢直麵神龍炮的威力,這一炮也已是強弩之末,隻打死了數十個蛇人而已。
第四十一章 勝券在握



蛇人已在向兩邊散開,此時兩翼的蛇人也正在上前,正是個雁行陣的樣子。看樣子它們是要全線出擊,可能神龍炮對它們的震懾太大,此時中央的蛇人反而最少,說不定我都不必再與蛇人交戰了。

我鬆了口氣。我不是亡命之徒,能避開一戰,自然是避開的好。這時畢煒喝道:“楚將軍,現在看你的了,神龍炮大概得小半個時辰後才能再次發射。”

本來我還在有些懷疑畢煒會不會是被文侯騙來的,但他顯然知道神龍炮隻能發三次的。我胸中豪氣頓湧,畢煒官職在我之上,能將生死置之度外,我又為何不能?我將槍一擺,叫道:“弟兄們,布陣!”

前鋒營中的老兵將八陣圖練得比較熟一些,新兵還是很生澀,因此現在所布兩個八陣圖都是以老兵為主。我一聲令下,兩個圓陣極快地向當中聚攏,擋住了火軍團。曹聞道和錢文義調度雖然不及吳萬齡,卻也非比一般,這兩個八陣圖移動時一絲不亂,煞是好看,城頭上又發出一聲喝彩,不過這次是給前鋒營的。

蛇人見神龍炮又被遮掩起來,發出了一聲呐喊,又開始從當中猛衝。它們有許多坐著馬車,剛衝出沒多遠,從城頭飛下一片箭雨,將拉車的馬匹射倒了許多。

那是城頭駐守的士兵在放雷霆弩。雷霆弩初出,威力也讓我吃驚,但看過了神龍炮那等無堅不摧的威力,雷霆弩就顯得沒什麽了不起了。這一陣箭雨雖密,也隻射倒了幾十個蛇人,而且真正射死的不多,許多蛇人從馬車上翻上來,身上還帶著箭,仍然隨坐衝過來。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越來越近了,我們已經可以看得清蛇人的樣子。當蛇人攻城時我們也曾和它們靠得很近,但野戰時看到四野全都是蛇人,讓人不由得心生懼意。

我擦了把額頭的冷汗,舉起長槍道:“弟兄們,生死在此一戰,不要貪生怕死,被我們的父老鄉親唾罵!”

所有人都應和了一聲。此時有十幾個衝得快的蛇人已經到了陣前,當先有兩個蛇人舉刀便劈。它們對上的是錢文義那個八陣圖,錢文義大喝一聲,八陣圖一下轉了起來,那兩個蛇人象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卷了進去,隻聽得一槍紮斧劈之聲,隨著八陣圖的轉動,有撓鉤手從陣心拖出了兩具蛇人的死屍出來。

八陣圖的防禦力之強,可以說天下無雙。以前帝國軍的堅壁陣也有此威力,但堅壁陣對士兵的單兵能力要求極高,沒有三四年苦練是練不出來的,八陣圖卻要容易多了。不管怎麽說,發明八陣圖的周諾的確大是將才,死後所得的哀榮也不算枉。

這兩個蛇人被卷進陣中,曹聞道這一邊也與蛇人對上了。他們這一邊一下子足有十多個蛇人,遠沒有錢文義這一邊幹脆利落,這個磨盤轉了好一會才算將那十來個蛇人解決掉,但我也看到有兩個受傷的士兵被抬下場。這時蛇人又是一驚,衝上前來的已不敢再橫衝直撞,在那兒頓了頓,趁這機會,我向曹聞道喊道:“曹聞道,傷亡如何?”

曹聞道在陣中喊道:“兩個兄弟陣亡,還有三個輕傷,不礙事。”

八陣圖威力雖大,但蛇人畢竟太強,被卷入陣中已處劣勢,卻還能反擊。這十多個蛇人卷進陣來已能給我們造成傷亡,如果蛇人大舉進犯,隻怕八陣圖立即被衝得七零八落。我的背上已冒出冷汗,隻希望蛇人能被我們嚇倒,不再衝上來,但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蛇人隻是頓了一頓,忽然一聲呐喊,又向前衝了過來。它們的喊聲極是響亮,雖然還比不上神龍炮的響聲,比我們的喊聲卻要響得多了。我叫道:“快,守住!”

曹聞道和錢文義的兩個八陣圈又開始轉了起來,那些沒有列入陣勢的士兵則站在兩邊,隨時準備補上。我心中也再無雜念,唯一想到的就是死戰。

隻能死戰到底。蛇人吃了神龍炮一個大虧,此時見神龍炮不再發威,又開始從中間聚攏。它們也一定是想要報仇,如此一來,蛇人兩翼張開的策略便又難以實行。蛇人的隊列原本就不整齊,雖然兩翼還在保持隊形推進,中間卻是一片混亂,各執刀槍的蛇人一湧而上。

如果對手是與我們同樣的人,以如此混亂的陣形,前鋒營要擋住一兩萬都不在話下。但我們麵對的是蛇人,究竟擋不擋得住,畢竟還是未可知。此時前鋒營兩個八陣圖的前端已與蛇人交上了手,兩個陣形磨盤一樣轉動,衝進來的蛇人被絞進陣形中,也真如被壓在磨盤下一樣。八陣圖的高明之處在於士兵總在變化,一旦進入陣形,一個蛇人往往要麵對七八個士兵的攻擊,而這種攻擊又是在時時變化,令人防不勝防。一個蛇人被卷進陣中,邊上的長槍兵將蛇人架住,巨斧武士再以巨斧猛砍,就算鐵打的也會被砍成碎片。可現在蛇人的數量太多了,人力有時而窮,蛇人卻似無窮無盡,我們究竟能擋多久?

蛇人的大軍終於衝上來了。如同一個萬丈狂瀾猛地打在磐石上,八陣圖的陣形一下被衝得亂了一下。我叫道:“保持陣勢,不要亂!其餘的都頂住!”

八陣圖的混亂隻是很短一刻,馬上又恢複了正常。曹聞道和錢文義兩人都算得良將,前鋒營本身也極是精銳。在帝國軍全軍中,前鋒營的日常訓練是最為刻苦的,尤其是曹聞道,練兵時簡直可以說是嚴酷,本時那些士兵多有怨言,但此時卻顯示出那些訓練的效用。蛇人攻勢雖猛,前鋒營還能頂得住,隨著陣形的磨動,不時有蛇人的殘肢碎體飛出,那些撓鉤手從陣形的空隙處衝進衝出,將陣中蛇人的屍首搭出,川流不息,隻是一小會,在陣後便已堆了一兩百具蛇人的屍首了。

我和陳忠兩人守在兩個陣形的相隔處,偶爾有個蛇人衝到我們麵前,但我有陳忠這等神力之士相助,隻消逼住那蛇人一瞬,陳忠的巨斧便如天雷下擊,一斧將那蛇人的頭顱劈碎。我我記得陳忠在押送我回帝都時,路上曾生裂鼠虎,這等神力縱然不能超過蛇人,也已勢均力敵,們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如果象所有人都能有陳忠這樣的神力,蛇人隻怕就會變得不堪一擊了。

可惜陳忠隻有一個而已。

喊殺聲越來越響,我耳中被震得有“嗡嗡”的鳴響,身上也已濺滿了鮮血。那裏有蛇人的血,也有邊上受傷的士兵的血。八陣圖雖然厲害,可是在蛇人這等狂攻下,損兵極快,也虧得曹聞道他們訓練有方,一有人受傷,邊上的士兵馬上補充進去。可是這樣下去終非長局。

這時又有一個蛇人突破了八陣圖衝到我跟前,那蛇人手中拿著的是根鐵棒,無鋒無刃,但這樣的鐵棒打在身上,隻怕當場便要被打作肉泥。我不等那蛇人揮棒,一磕馬,叫道:“陳忠,上!”

陳忠也踏上一步。我挺槍向那蛇人紮去,本道定能刺中那蛇人前心,哪知這蛇人鐵棒交在左手,右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槍頭。我的槍磨得極是鋒利,它抓住槍頭後,手掌被割得滿是鮮血,卻又渾若不覺,猛地一推。這一推之力力量極大,我坐在馬上,也被推得身體向後仰去。幸好我是坐在飛羽身上的,如果我也是步行,隻怕會被它一下推得倒退五六步。

這時陳忠已搶上前來,喝道:“受死!”他的大斧猛地揮下,斧刃劈破風聲,直落那蛇人頭頂。巨斧武士都是大力士,陳忠的力量比那些巨斧武士更要大得多,這一斧下來,如果是對著我的,那我除了掉頭就跑以外就別無他法了。可是這蛇人忽然將手中的鐵棒一扔,右手也放開了我的槍尖,一把抓住了陳忠巨斧的斧柄。

這一斧力量之大,便是蛇人也擋不住,那蛇人被壓得伏低了兩尺,一條長長的身體幾乎要貼在了地麵,但陳忠這一斧也被它頂住了。它猛地一用力,便要將巨斧壓過去,陳忠一個弓箭步,擺好了架式,也奮力一奪,巨斧卻如鑄在他們手中一般一動不動。

他們的力量竟然勢均力敵!

陳忠的力量可能是軍中第一,說舉世第一也非必不可能,這蛇人卻隻是蛇人軍中的一個尋常士卒。人和蛇人的力量,實在差得太遠了。

我見陳忠咬牙與那蛇人相抗,看樣子陳忠的力量還是要大一些,再僵持下去,陳忠會贏的,但現在哪裏是比力氣的時候,我抓住長槍,一個懶龍舒爪,長槍自下而上挑去,那蛇人正與陳忠全力相抗,頭隻一歪,卻閃不過我這奔雷馳電的一槍,槍尖在它的半邊臉上劃了一道,一顆眼珠也被我挑了出來。那蛇人大叫一聲,力氣一泄,陳忠大吼一聲,巨斧挑了起來,那蛇人一條長長的身體也被挑起衝天而起。

我身後便是火軍團了。那蛇人被挑起來,身後火軍團士兵一陣驚呼,隻聽得“啪”一聲,登時聞到一股焦臭,那蛇人又發出了一聲慘叫。我吃了一驚,隻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回頭看去,卻見那蛇人被陳忠拋得正好落在一尊神龍炮上。神龍炮身上的暗紅色已退,但溫度依然極高,那蛇人吃燙之下,將身體一下蜷在炮身上,卻已被燙得登時焦爛。

我心頭一陣發寒。雖然燙的是蛇人,我自己手掌上也隻覺得有一股火燙的感覺。我看了看,那是方才被蛇人抓住槍頭後推來,我的掌心被槍杆擦破了塊皮,破口正滲出血絲,怪不得有種火燙之感。我拔出百辟刀,從衣服上割下一塊布纏在掌心,這時陳忠在邊上道:“楚將軍,這般下去可不是個了局啊。”

我看了看,的確,蛇人越來越多,由於神龍炮不再發威,此時蛇人又回複到中央突破的狀態。如果是普通的軍隊,這般不依將令胡亂改變隊形,自是自尋死路,但蛇人實在太強了,陣形雖亂,攻擊力卻絲毫未減。亂戰之下,戰死的已越來越多,而且戰事已經漸漸擴大,我們兩邊的諸軍也開始與蛇人交戰。

文侯到底打什麽主意?我心頭不由得一寒。南門外原本就是片平原,剛從高鷲城逃回帝都,我便是在這兒和小王子和太子相遇的。這片空地利攻不利守,原本還種了些糧食,前一陣文侯命人搶收糧食,更是一馬平川,無遮無掩。而此番出戰,我們的防禦工事布置得極為簡陋,更不利防守。進攻的話,我死也不相信我們真能戰勝與我們數量相等的蛇人,而守的話,我們現在還有什麽可守的?

文侯的孤注一擲,難道就是希望我們以一場惡戰僥幸殺敗蛇人麽?

雖然告誡自己要信任文侯,但我此時卻實在不敢再相信了。可到了這個地步,我還能相信什麽?除了力戰到死,我也再沒有第二個選擇。

我看了看身後的畢煒,他坐在馬上,仍是抱著令旗,在查看方才被蛇人纏著的那門炮。蛇人的屍首已被取下了,原本光潔的炮身沾上了不少蛇人焦爛的鱗片皮膚。他還在想什麽?是不是在想著張龍友說的最後一招?可是現在他並沒有命人往炮身加火藥。

蛇人越來越多,八陣圖也越發顯得岌岌可危,從陣形中搭出的蛇人屍首更是順流不息,在陣後搭成了一座小山。這時從邊上突然衝過來十幾個士兵,他們倒拖著長槍,繞過那堆蛇人屍首,便要向城門跑去。他們跑得太急,當先一個和一個正拖著蛇人屍首的撓鉤手撞了一下,摔倒在地,那人跳起來罵道:“混蛋!”倒轉手中的槍,象棍一樣向那撓鉤手打去。

我吃了一驚,猛地一提馬,飛羽一個起落便衝到了那撓鉤手身邊。這時那士兵已將撓鉤手打了一下,正要打第二下,我伸出長槍向前一探,槍尖一感到那人砸來的份量,手腕一抖,登時發力,那士兵的長槍被我攪得一鬆,直飛了起來,撞在城牆下,又摔進護城河裏。

我擊飛了他手中的槍,喝道:“你是什麽人?竟敢如此無禮!”

前鋒營正在惡戰,這士兵竟然還要攪局,我心中已起了殺意。那士兵臉色慘白,卻仰著脖子道:“將軍,那些妖獸這等厲害,再打下去,定要全軍覆沒。”

我喝道:“你怕了麽?”

那士兵也叫道:“是,我怕了!如果城池被攻破,我戰死也無話可說。可現在明明是讓我們送死,我不幹!我……”

他叫得很響,邊上有不少士兵臉上都露出不悅之色,似乎也有同感。我心知不能再讓他攪亂軍心,喝道:“臨陣脫逃,亂軍心者,斬!”

我喊得很響,手中槍起得更快,一槍刺入那士兵嘴裏。我的槍槍尖很闊,便如一把刀一般,這一槍刺入,直透腦後,那士兵被我刺得當場倒在地上,和他一塊兒逃過來的十幾個士兵失聲驚叫,有幾個作勢要向我攻來,卻又不敢。

我喝道:“保家衛國,死得其所,你們是帝國的勇士,不是懦夫,回去!”

我長槍一收,那士兵的屍首被我挑得到了那堆蛇人的屍首上。那些士兵怔了怔,有一個舉起槍叫道:“好吧,左右是個死,弟兄們,戰死總比被這些將軍老爺殺了好!”

他轉身又向陣前衝去,一同逃來的士兵也跟著他回去。看著他們的身影,我隻覺雙手也有些發軟。我殺過不少人了,可是自從和蛇人交戰以來,我還是第一次殺自己一方的士兵。本來我實在不願意對自己人動手,可又偏生不得不動手。殺了那士兵,我隻覺雙手也有點發軟,比剛才與那蛇人生死一線的死戰還要累。

在蛇人這等瘋狂的攻勢下,軍心已在浮動。文侯讓我們出戰,已是讓很多人都不理解,便是我自己也不太理解。也許守下去也是個死,但堅守城池,至少還能多活一兩個月,這般野戰,實是速死。文侯究竟還有沒有什麽手段?

我看了看城頭,文侯在城樓上,也看到了方才的情景。他向我讚許地點了點頭,一指前方,示意我上前助陣。

蛇人對城門正中的攻擊最為猛烈,戰事到現在也還不到一個時辰,但前鋒營傷亡已達三分之一。雖然有八陣圖堅守,戰死的不是太多,但重傷的卻已有不少。再打下去,前鋒營遲早是個全軍覆沒之局。但我方才對那脫逃的士兵動手,總不能自己也畏戰逃跑吧?

我咬了咬牙,催馬過去。這時陳忠又在與兩個蛇人接戰,他神力驚人,以一敵二,雖然已隻剩了招架之勢,卻仍然不退半步。我衝過去時,正有兩個八陣圖中的士兵要出列助戰,我喝道:“各歸原位,不要亂了陣勢!”說罷,一槍便向那蛇人刺去。

我和陳忠原本配合得極好,又是在八陣圖的空隙中,蛇人本來隻能一個個上來,我們盡可守得住,但方才我去殺了那逃兵,便有兩個蛇人同時殺到近前。陳忠的長柄斧使得還很生澀,雖然斧招與大刀相近,畢竟還有不同,如果我晚來一步,陳忠隻怕要戰死當場。我接過一個蛇人,長槍一進一退,那蛇人身上被我刺了四五個傷口,但這蛇人也橫勇之極,手中一口刀隻護住麵門,反而步步攻上。

我越鬥越是驚心。八陣圖在蛇人的狂攻下,此時已成勉力支撐之局,隨時都可能崩潰。一旦中央被蛇人突破,那麽文侯再有什麽手段也來得及了。此時太陽已至天頂快到正午了,可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隻覺遍體都是涼意。

死,比任何時候離我都要近。

突然,從城頭上又喊起了一聲直衝雲霄的笛聲。

那是《葬歌》!

那一定是文侯在吹吧。不知為什麽,到了此時我有些想笑。的確,這葬歌來得正是時候,我們都要戰死了。

笛聲淒厲,象滿含著鮮血。在笛聲中,突然又響起了重重的三聲琵琶聲。這三聲琵琶極是突兀,如果笛聲象一柄長劍,那這琵琶聲就象三把快刀。我不用看,就知道這一定是她在彈。

雪白的手指,淡黃的衣衫,碎珠崩玉一般的琵琶聲……

我想不到她居然還能彈出這等淒厲悲壯的曲調,精神為之一振,也不由得扭頭看去。城頭上一片人,最為奪目的卻是個身披金甲的男子,正吹著一支笛。

那是太子!太子竟然也在城頭觀戰,而這笛居然是太子吹出的!

我大吃一驚。太子吹的向來隻是些柔靡的曲調,竟然也能吹這支《葬歌》。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在最後關頭吧,我想在他身邊找到她,可是看不到。二十來丈的城頭,如在雲霄之上,我看不清有誰。

這時陳忠突然大叫一聲,罵道:“楚休紅,你在看什麽!”我心頭一凜,扭過頭去,卻見陳忠的長柄斧幫我架住了與我對敵的蛇人的一刀,而他肩頭卻被另一個蛇人刺了一槍。這一槍極是厲害,從他肩胛下刺入,槍尖從身後透出來。陳忠隻怕也隻有這一架之力,受了這麽重的傷,長柄斧一定再抓不住。

我又驚又愧,長槍猛地向刺中陳忠的那蛇人擲去,再顧不得一切,一把拔出腰間的百辟刀,雙腳一鬆,已脫出了馬蹬,左手一按馬鞍,人一躍而起,向那使刀的蛇人撲去。

如果陳忠戰死,我要慚愧一生的!

曲調高亢入雲,這時突然響起了一陣歌聲: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那不是士兵所唱,聲音清脆悅耳,想必是太子組建的歌隊。歌聲穿破了戰場上的廝殺聲,我隻覺身上開始發熱,已忘了一切,人跳到了那蛇人頭頂。

城頭的士兵也開始應和起歌聲來。那一萬多人的嗓音響起,慷慨悲壯。的確,現在哪裏還有什麽躲在後麵的,我們戰死,在城中的所有人也馬上會被斬盡殺絕,無非多活個半天而已。現在我們是在為自己的生死而戰,已再沒有退路了。

我已跳到那蛇人頭頂,那蛇人舉起刀來要砍,但它的刀被陳忠的巨斧壓住了抬不起來,百辟刀吹毛可斷,一刀將它的頂心骨削去,露出灰白的腦子。這蛇人慘叫一聲,我哪裏還由得它動手,一腳向它的頭頂踩去。蛇人身上堅硬如甲胄,腦子卻依然一樣,我這腳尖插進了它的頭裏,腦漿飛濺,那蛇人也倒了下來。

這時琵琶聲又響了兩下。在笛聲中,這琵琶雖輕,卻又能聽得那麽清楚。她是在彈給我聽麽?她究竟還記不記得我?如果我戰死了,她能看到麽?此時種種念頭紛至遝來,但我手上去也絲毫不慢。

剛才這一槍被那蛇人擋開了,那蛇人抽出長槍,便要向我刺過來。槍尖抽出陳忠肩頭時,將一塊肉也帶了出來,陳忠痛得坐倒在地,我咬緊牙關,左手摸到了左邊的手弩,也顧不得站穩,伸手對著那蛇人,三枝箭同時射出。

“啪”一聲響,三支短弩正中那蛇人前胸。如此近的距離,弩箭已沒入了蛇人的身體,隻剩尾部的鋼羽還露在外麵。那蛇人一個踉蹌,看了看胸口,胸口已有血流出。我左腳猛地一踩剛才被我殺的那蛇人,右腳尖脫出了它的顱腔,已一下撲了過去。那蛇人當真強健,竟然又舉起了槍向我刺來。

此時我已在空中,無法再有轉折,這一槍隻怕會將我紮個穿心而過。我咬緊牙關,準備伸手去抓住它的槍推到一邊。如果抓不住,我不死也要重傷,也死前也一定要將這蛇人砍了。

我剛一撲出,坐在地上的陳忠突然奮起神力,猛地扳起了長柄斧,斧頭倒轉過來,“嚓”一聲,正砍在那蛇人的肩頭。隻是陳忠的斧頭比那蛇人的槍可厲害多了,這一斧竟然將那蛇人的手也截了下來,那蛇人慘叫一聲,我已撲到,和身撲在那蛇人胸前,百辟刀猛地一插,直沒到柄。刀子插進去時,隻覺那蛇人的血直噴出來,噴得我胸前也殷紅一片。

殺了這蛇人,我連忙扶住陳忠,道:“陳忠,你沒事吧?”

陳忠痛得臉色煞白。他重傷之下還強用力量,傷口崩得更大,都可以透過他身體看到後麵了。他推開我道:“楚……楚將軍,殺敵!”

我站起身。飛羽自己跑到我身邊,靠著我,我拉住韁繩,耳中隻聽得一片廝殺聲,當中夾雜著人戰死時的慘叫。城頭上,歌聲還在響著:“……人生苦短,歲月蹉跎。生有命兮死無何……”

生有命兮死無何……

這是我的命運吧。我的命運就是在戰場上奮力廝殺,為了自己,也為了我要守護的人!

我提槍正待翻身上馬再衝上前去,殺得一個是一個,這時突然又響起了一聲巨響。

這聲音極響,乍一聽到,我還以為是神龍炮又發射了,但馬上知道不是。而這巨響一聲連著一聲,接連不斷,大地在不住顫動。這是真的在震動,一向平靜的護城河此時也已泛起波浪,不時打到岸邊,所有人都驚呆了。我也不知是怎麽回事,抬頭望去,隻見前麵煙焰張開,蛇人陣中濃煙四起,到處都在發出巨響。

這是怎麽回事?

飛羽也被這接連不斷的巨響震得發抖。它是匹萬中選一的寶馬,卻也不曾見過這等陣勢。那簡直不是人力所能,而是天神正要將天地翻轉,將宇宙擊毀。我跳上馬,手搭涼篷望去,隻見前麵到處都有巨響發出,隨著一聲巨響,從地麵上又衝起一片泥沙塵土,直插雲霄。那股黑煙下又是火光熊熊,四處漫延。

這情景便如地底有個洪荒時代的異獸,經過了千萬年的禁錮,正要脫梏而出。巨響連綿不斷,一時間煙塵滾滾,而隨著每一聲巨響,地麵也都燃燒起來,聞得到一股刺鼻的火油味。

這才是文侯真正的破敵之策!原本全軍已是絕望了,一時都不敢相信眼前的是事實。攻上來的蛇人也都驚呆了,而更多的蛇人被困在那一片火海中,狼奔豕突,卻哪裏逃得出來,到處都是火,到處都是濃煙。

我們現在要麵對的,僅僅是眼前這幾千個衝到近前的蛇人而已。突然間全軍發出了一聲歡呼。隨著通天犀角發出的一聲長鳴,所有人都衝了出去。

蛇人的兩翼由於還不曾衝到近前,此時陷身火海,隻能四處亂逃,而中央聚集了最多的蛇人,此處火勢最大,那些蛇人被燒得慘叫連連,比城頭的歌聲更響了。

我驚得呆了,一邊的畢煒卻露出了笑意。我拍馬過去,道:“畢將軍,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畢煒的心情也好了許多,微笑道:“那是文侯大人所布的地雷陣。終於成了,成了。”他滿麵虯髯,此時眼角也瀾起淚光。

我心中登時一片雪亮。怪不得守城時文侯一直沒有用平地雷,我隻道他是不想讓別人知道,留作最後之用,沒想到他居然早就已埋在了南門外。也怪不得文侯一定要在南門外野戰,不惜犧牲蒲安禮全軍,甚至神龍炮的轟擊,都隻是為了將蛇人引入這地雷陣。也怪不得文侯要我死守中央,那時蛇人還不曾踏入埋伏,這地雷陣還發揮不了應有的作用。現在文侯的秘計完全實現,蛇人與帝國軍的局麵恰好倒了個個,在火海中的蛇人不燒死也要重傷,衝上前來的蛇人又絕對不是七萬大軍的對手,我們原本以為自己會全軍覆沒,沒想到最終全軍覆沒的竟然是蛇人!

陳忠勉強站起身,提著斧頭也要衝過去,我叫道:“陳忠,你不要去了。畢將軍,陳將軍就交你照顧。”

畢煒笑道:“楚將軍放心前去,若有蛇人衝到跟前,我兩千火軍團的弟兄可不是吃素的。”

他將令旗一場,火軍團的士兵們從炮車上取下刀槍,齊齊立在車前。火軍團原本就是支擅於衝鋒的強兵,現在文侯讓火軍團練的雖然都是雷霆弩和神龍炮這些遠程武器,但火軍團格鬥能力也非同小可。我放下了心,舉槍叫道:“弟兄們,高鷲之恥,今日洗雪!”

高鷲城回來的士兵大多編入了前鋒營,此時也隻有幾百個了,但高鷲城之敗,可以說是我們與蛇人交戰以來連番戰敗的起點。我一聲高喊,倒有千百人都應和起來。

蛇人已沒有了戰心。以前蛇人也有敗退之時,但那時蛇人敗退沒有人敢追上前去,現在的蛇人卻真正的兵無鬥誌,隻顧四處逃跑,有不少蛇人甚至連武器都丟了。但帝國軍足有七萬之眾,鋪天蓋地,此時連守城的士兵也都衝了下來,當中甚至還夾著些平民組成的義勇軍。

搠倒了數個蛇人,此時蛇人已成大崩潰之勢。照兵法上所說,圍殲若無全殲之力,則必給敵人留一條後路,否則敵人自知走投無路,定要全力死戰,反而難以對付。但這時帝國軍哪裏顧得上給敵人守後路,全線撲上,戰線越拉越長,蛇人被逼得步步後退,而後麵又是熊熊大火,那些蛇人絕望之下,回身死戰,還好現在我們已占絕對優勢,而且士氣高昂到前所未有,蛇人這些反撲毫無效果,不是被砍死,便是被逼入火堆中燒死。

烈火熊熊,塵煙飛場。文侯是在這兒地下埋了許多個帶著平地雷的火油桶,平地雷炸天,火油桶噴出來,立時便著,那些泥塊吸飽了油,也一樣燒了起來。我不知道文侯是如何一下子引燃那麽多平地雷的,這事一定是畢煒在主持,連張龍友都不知道。直到這時我也恍然大悟,張龍友暗中主持造了那麽多火藥,而他說過神龍炮一次吃藥兩斤多,二十尊炮,隻能連發三發,那麽備下火藥有三四百斤足夠了。可照帝都的實力,製上萬斤火藥都夠,那麽多火藥都不知去向,其實我早該有所察覺。

文侯所說的“孤注一擲”,其實是擔心這些平地雷不能引燃吧,可最終他還是成功了。

蛇人已被驅逐得走投無路,外圍的蛇人幾乎已被全殲,地上到處都是蛇人的屍首,火海中的蛇人也衝不出來,近十萬蛇人,得以逃脫的大概隻有走在最後的一萬多個。這次蛇人元氣大傷,恐怕以後再沒有攻擊我們的能力。

我刺倒了麵前的一個蛇人,還不等那蛇人爬起來,邊上兩個巨斧武士立刻衝了上來將那蛇人砍成三段。攻上來的都是步兵,走得不快,但蛇人車馬盡毀,也不比步兵快多少。我們圍在火堆邊,大風不斷,風助火勢,燒得越來越猛。看著火陣中的那些走投無路的蛇人,時而有幾個被燒得倒了下來,周圍的士兵和義勇軍不時發出歡呼。

我看著裏麵的蛇人,心頭卻突然有些痛。蛇人是我們的敵人,在戰場上與它們拚死廝殺,我根本不會心軟,可現在是看它們活活被燒死,不知為什麽,我卻想起了當初在蛇人營中見過的木昆,還有那個給我送飯,做夢也想著來人類的城市觀光的米惹。那些蛇人有時我都覺得比與我同類的陶守拙、二太子諸人更易接近。

曹聞道興高采烈過來道:“統製,我們勝了,我們勝了!”他眼裏都是淚水,看樣子極是激動。高鷲城的噩夢,也許隻能今天才算徹底擺脫。現在八陣圖的陣形也早不知散到哪裏去了,都是在一片混亂,蛇人也毫無鬥誌,現在隻是在拚命逃著,可到處都是帝國軍,那些蛇人除了逃入火海,就別無他路了。帝國軍的士氣空前高漲,偶爾有幾個負隅頑抗的蛇人回身攻來,卻有幾十個帝國軍同時衝上,將那蛇人亂刃分屍,就算有人受傷也在所不惜。

曹聞道的盔甲上沾滿了血,還粘著許多黑灰。他的左胸被蛇人砍了一刀,戰甲砍開一條口子,襯裏的軟甲也被砍破,傷勢雖然不重,曹聞道卻毫不在意。我也按耐不住內心的喜悅,將長槍往地上一紮,道:“是,我們勝了!”

這勝利來得太不容易了,甚至有些意外。我回頭望向城頭,城頭也是歡聲雷動,聚攏著一大片人群的定是文侯和太子。我對文侯已是欽佩得五體投地,再沒半分疑慮了。

我道:“曹將軍,前鋒營兵員損傷如何?”

曹聞道看著那片火海,心不在焉地道:“我這兩千五百人中大概戰死了五百多,還有三百來人受傷。老錢那兒也差不多吧。”

戰死的比受傷的還多,前鋒營的士兵的確勇猛無比。我心頭一酸,歎了口氣道:“戰死的弟兄們一定要撫恤好,不能讓他們的家人太過傷心。”

曹聞道不以為然,道:“怕什麽,這些事以後再說吧。當兵的刀頭舐血,為國捐軀,死而無憾,統製你也太婆婆媽媽了。”

他太興奮了,說話大為無禮。我也沒和他計較,心知他是興奮之極。其實我也很是興奮,但一想到那些戰死者,心中就不免痛苦。

這時錢文義也跑了過來,他和曹聞道差不多,一樣的滿身都是血跡。一到我馬前,錢文義行了個禮,急道:“統製,讓弟兄們快結陣。”

我見他說得有些驚惶,一時還不知出了什麽事,曹聞道在一邊道:“老錢,你怕什麽,來看那些妖獸被燒死豈不甚好。”

錢文義道:“有風……”他說到這兒,又是一股風吹來。現在起的是南風,正是吹向城中的,不過文侯當初在搶收糧食時便將地上的穀物割盡,火勢隻在有火油的地方漫延,燒不過來。文侯要用火攻,那時便連這些事都已想到,確是個天才。這陣風中帶著煙灰,錢文義被嗆得說不出話來,我也被嗆得一陣咳,但心頭卻忽地一亮,抬頭看了看天,叫道:“是,快讓弟兄們整隊,不要大意!”

我叫得很是緊張,邊上友軍的軍官也聽得了,有個我認識的軍官笑道:“楚將軍,你勇猛無敵,不過膽子也忒小了點,哈哈哈。”

我叫道:“天要下雨了!快要下雨!”

我一說出,錢文義登時連連點頭。曹聞道聽得我在叫,看了看天,立刻叫道:“快整隊,不要亂!”

火勢很大,黑煙滾滾,遮天蔽日,卻也不知何時在空中結了大片烏雲。方才我們拚命追擊,誰都沒有注意,這時才醒悟過來。前鋒營當即整隊,離得近的友軍聽得我們的話,也開始結陣,而兩邊諸軍仍是亂糟糟一片。

剛將八陣圖結好,身後一騎快馬飛奔而來。那是文侯派出的傳令兵,那人叫道:“諸軍聽令,嚴陣以待,不可混亂!”

文侯也看到了風雨將至吧。我有點擔心地看向天空,隨著火勢,天色越來越暗。那傳令兵一路傳過去,各營都在亂糟糟地重整隊形。

如果天下起雨來,蛇人脫出火海,若是拚死反擊,隻怕我們重又回到當初之勢,怪不得錢文義如此驚慌。曹聞道也明白了此中利害,擔心地看著前麵。

一聲悶雷響了起來,也幾乎是同時,暴雨傾盆而下。火勢被暴雨一衝登時減弱了許多,被火陣困在當中的蛇人趁這機會紛紛逃竄,有些與我們靠近的居然還敢反撲過來。虧得文侯提醒在前,帝國軍已嚴陣以待,反撲的蛇人當即被殲滅,但看著剩餘的蛇人退走,帝國軍竟無人敢追。

我也不敢。

戰事終於結束了。雖然由於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未能取得更大的戰果,但看到遍野都是蛇人的焦屍,所有人都是笑逐顏開。這一戰蛇人損失總在六到七萬,帝國軍大約也損兵在萬人以上。雖然未能全殲蛇人,這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捷。

如果以後有人寫史書,也許會將這場戰役稱為“帝都大捷”吧。到了這時,我心中的喜悅也已退去,卻多了幾分憂慮。蛇人元氣大傷,圍攻帝都的蛇人充其量還剩個三四萬。但如果這三四萬蛇人殘軍重新圍攻,城中的十萬人依然抵擋不住。

可是,文侯一定會想到這事的。

我心頭一定,對著目送蛇人退去的前鋒營諸軍叫道:“回城!”

出戰的七萬大軍緩緩回去。和蛇人一戰,從淩晨到正午,共持續了半天時間。這一戰,不僅僅是殺死大批蛇人,更重要的是帝國軍的信心重新樹立起來了。

有文侯指揮,對蛇人我們一樣有勝機!每個人都這樣想著。

         ※       ※       ※

回到城中,城民們對凱旋而歸的大軍夾道歡迎,其中一些老人更是老淚縱橫,不時給進城來的那些士兵塞著饅頭雞蛋一類的食品。也許那些食品原本是準備著城池被破後逃難所用吧,我暗自想著。

雨還在下著。雨水打在我的戰甲上,將沾上的血跡和煙灰衝得幹幹淨淨,重新恢複了開始的明亮。一進城,我跳下馬,走上城去,向在城頭上看著我們進城的文侯和太子跪下道:“殿下,大人,末將前鋒營統製楚休紅前來繳令。”

畢煒已站在文侯身邊,站在一邊的還有屠方。屠方雖是南門主將,但此役全是文侯布置,他這個主將其實是被架空的。作為屠方副將的路恭行卻不在屠方身邊,不知辦什麽事了。此戰粗了,善後之事還有不少,至少城外那幾萬具蛇人的屍首和近萬戰死的士兵屍體都得處理。文侯還沒有說話,太子已搶上前來,道:“楚將軍請起。楚將軍英勇無敵,確是世之良將,了不起!”

被太子稱讚,我總有些不舒服,但他這一席話說得情真意切,我也不敢無禮,道:“謝殿下謬讚,末將不過盡自己的本份。”

太子一撫掌,叫道:“說得好!楚將軍此言大有名將之風!帝國的希望,正在楚將軍此一語中。”

這些話大概又是文侯教的吧。我偷偷看了文侯一眼,文侯臉上看不出什麽,畢煒卻露出一絲不悅之色,大概是聽太子這些話,又有些吃醋。畢煒算得上將才,但器量不免偏小,太子這席話隻怕有一多半是因為郡主而說的。

文侯等太子說完,走上一步,笑道:“楚休紅,此戰你立下奇功,我都不知該如何獎勵你才好。殿下,你說為楚將軍晉上一級,可是僭越?”

我現在是下將軍,晉上一級則是偏將軍,與畢煒和鄧滄瀾同級了。我看到畢煒臉色一沉,大概為我這等超速提拔大為不滿,太子卻是笑容滿麵地道:“正是正是,本王馬上去向帝父上表,推舉楚將軍晉級。”

我又跪下謝過。等太子好不容易回宮去了,聽著城中城民們的狂歡之聲,我已再忍不住,跪倒在文侯跟前道:“大人,末將有一事稟告。”

文侯看了看我,嘴角浮起一絲笑容道:“楚休紅,你很好,我會放在心上的。”

他大概還以為我會要求什麽加官進爵,或者與郡主的婚事吧。我急道:“大人,此役因暴雨突至,未竟全功,蛇人還有再戰之力,大人萬萬不可大意。”

地雷陣已經用過了,如果蛇人再次攻來,那可沒有辦法再用平地雷和火油了。文侯聽得我說的是這個,臉色一沉,我心頭也是一沉,隻道是這話讓文侯不悅,卻聽文侯道:“起來吧。不錯,此事我正在考慮。”

我舒了一口氣。現在我對文侯的智謀已是沒半分懷疑,他定能再想出一個破敵之策的,可能也早就安排好了。可是剛站起來,我卻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憂慮。這一絲憂慮閃得極快,文侯馬上微笑道:“今日慶功,楚休紅,你不要晚了,早點來我府中。”

我有點想說現在慶功還早一點,蛇人未能全滅,還要提防,可是又不敢多說。

等文侯一走,畢煒冷笑一聲道:“楚將軍,你當真了得啊,這回可是要飛黃騰達,青雲直上了。”

聽他這等冷嘲熱諷,我心中微微起了一絲怒意,但轉念想到方才在戰陣上我們也是同赴患難,算是同生共死了一次,那時他對我說的話很是真摯,也不想和他計較了,正色道:“畢將軍取笑。此番末將功勞都是依靠畢將軍方能建立的,豈敢居功自傲。”

這次也的確是靠畢煒的神龍炮先行將蛇人的銳氣打掉,八陣圖才能建功。畢煒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麽說,臉上也大概紅了紅,虧得他滿麵於思,不太看得出來。他道:“楚將軍也不必過謙了,你英勇無敵,畢某也大為佩服。”

他這話倒也說得多了幾分誠懇。我笑了笑,又向他行了一禮道:“畢將軍,我們同在大人麾下為將,日後的日子還長呢,以後還要多向畢將軍請教,請畢將軍提攜我這個不懂事的後輩。”

畢煒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道:“哪裏哪裏。”看樣子似乎要說什麽謙虛的話,但頓了一頓隻是道:“哪裏。”可能他謙虛的話也是從來沒說過的。

我心知畢煒肯定沒想到我會如此恭順,可能他準備了不少挖苦話,但此時被我堵在胸中說不出來。我暗自發笑,又道:“畢將軍,末將要領本部將士回營了,請畢將軍先走吧。”

畢煒道:“不必了,我還要將神龍炮清洗幹淨,楚將軍請便吧。”

我又向他行了一禮,道:“那末將失禮了。”看著他那副茫然的樣子,我心中暗暗失笑。畢煒雖然有點狂妄,行軍打仗也愛用計,不過這人還是喜怒形於色,很是直爽,不算什麽心思縝密之人。

走下城頭時,我又回過頭看了看城外。南門外,屍橫遍野,狼藉相枕,既有蛇人的屍首,也有帝國軍的屍首,混雜在一處,幾乎分不清。不仁者,天誅之。武侯在臨死上這麽慘痛地跟我說,現在我殺了那麽多蛇人,也許,我也是個不仁者吧。張龍友說我現在變了許多。也許,我們是都變了許多吧,要在這世上活下去,我也隻能改變自己。可是,唯刀百辟,唯心不易,我的心還真能在這種變化中“不易”麽?

         ※       ※       ※

《天行健8226;天誅》至此終,楚休紅縱橫捭闔,征戰萬裏的故事將在《天行健8226;創世紀》中繼續,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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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395512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50:09

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381197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52:14

天行健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426801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53:17

天行健外傳 作者:燕壘生 -畫眉深淺- 給 畫眉深淺 發送悄悄話 畫眉深淺 的博客首頁 (545643 bytes) () 09/06/2009 postreply 15:55:59

真是好文章 -pipi2009- 給 pipi2009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9/13/2009 postreply 09: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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