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1-29 13:39:4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71534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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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斜陽第一章黃昏(一)

當文天祥率領著那支橫掃天下的十萬雄師進入大都城的時候,夕陽正從這座已經四百多年不屬於漢家的千年古城頭墜下去。那一刻,天是殷紅色的。晚霞搶在城市陷入沉睡前,將最後一抹流光抹向十裏長街。殷紅的霞光下,街道兩邊的建築仿佛刹那間沐浴進火海中,抑或是,血。

蒙古人終於退回漠北了,宗白、淵伯,你們看到了嗎?文天祥仰望天邊的流雲,低低的問。

十五年了,自己終於實現了恢複漢家河山的美夢,沒有人再是蒙古人的奴隸,江山不再悲啼。

十五年間,多少英雄豪傑倒了下去,倒在了民族複興的祭壇上。當年的刀光劍影,鼓角聲鳴,一起湧上了文天祥的心頭。

十五年前,空坑,那個黃昏,一樣是血般豔紅。

那一戰,大宋輸得毫無懸念。

宋景炎二年,趁著北元內亂的時機,文天祥自福建起兵攻入江南西路(江西),震動江南。原以為在忠義之士的響應下,大宋可以浴火重生。誰料到,忽必烈迅速平定了北方叛亂,然後派西夏人李恒率領四十萬大軍前來撲滅江南反抗之火。

無論士兵數量的質量,文天祥麾下的江南義勇與敵手都不在一個檔次上。他們有的,隻是對國家的無限忠誠。而在四十萬虎狼之師麵前,這份忠誠顯得那樣無力。十餘路義勇軍如雨後彩虹一般,絢麗過後,就是結束。數以萬計的男兒倒在故鄉的土地上,用殘軀和鮮血捍衛了最後一絲做人的尊嚴。

文天祥本部人馬五千,在興國迎擊元江西參政知事,西夏人李恒親自率領的精銳伍萬。不屈的義勇們以簡陋的武器,一次次衝入蒙古人的馬隊中,一次次被人海淹沒。很快,本陣被敵軍突破了,對戰變成了逃亡。

從興國逃到方石山,從方石山逃到空坑,一路上,到處都是被殺散的潰兵。文天祥身邊,不時有心腹將領率領死士返身迎敵,試圖以自己的犧牲為戰友贏得脫身時間。但懸殊的兵力對比,讓他們的犧牲變得毫無價值。衝入敵群中的死士宛如投入汪洋中的石子,偶然濺期幾點血花,旋即,再聞不到一點聲息。

蒙古人的隊形停了停,呐喊之聲再起:“殺啊,莫走了文天祥”。

活捉文天祥,大元皇帝忽必烈給此戰下達的最高目標。作為一個自不量力的抵抗者,那個叫文天祥的讀書人已經給蒙古帝國添加了太多的麻煩。有他一日在,大元帝國在江南的統治就一日不得安穩。此人不像大宋丞相留夢炎,也不像大儒趙複。留、趙這些南宋精英和理學首領都懂得審時度勢,順應潮流。而倔強的文天祥卻如一個打不死的蟑螂般,一次次被擊敗,一次次充整旗鼓,阻擋在大元帝國征服江南的戰車前。

蒙古兵,漢兵呐喊著,追逐著他們前麵的潰軍。“殺”,紅了眼睛的蒙古武士大喝一聲,將追到的宋兵砍翻在地,複一刀,剁下了頭顱。腳步卻絲毫不停,快速向另外幾個跑得筋疲力盡的宋兵追去。他不用自己統計戰功,跟在他身後的漢軍奴隸會小心的把割下的頭顱收拾起來,串成一串,替他背好。

血淋淋的,一顆顆死不瞑目的人頭,背在同樣是漢家兒郎的族人身上。而那個背著人頭的漢家兒郎,正媚陷地給蒙古武士喝彩,希望能從這些戰功中分些賞賜,以便將四等奴隸的身份變成三等。

在這些歡呼聲裏,蒙古武士愈發勇猛。幾個落在隊伍最末的南宋士兵精神崩潰了,扔下兵刃,跪倒在山路旁,期待著敵人的憐憫。數個蒙古兵跑上前,鋼刀在夕陽下一晃,潑出幾道熱血。

來不及呼喊的頭顱飛到了半空中,看著自己跪在草叢中的身軀仆倒,抽搐。血如山溪般順著草叢流下穀底,匯成河流,汩汩向山外流去。

山外,那片生養了他們的土地這些天來已經被熱血灌溉成了黑色,莊稼地早就荒了,田野裏,雜草發了瘋般亂長。往日寧靜的村莊死一般沉寂,年少的,或者從軍,或者躲進深山避難。年老體弱留在家中者,成了李恒麾下士兵的刀下亡魂,渲染大元將士官服的顏色。

“好呀,莫走了文天祥”,蒙古人的仆從大聲歡呼,為主人那幹淨利落的殺人技巧喝彩。幾個仆役衝上前去,撿起帶著體溫的頭顱,把發髻拴在戰利品中。然後繼續前衝,為自己和主人收集更多的殺人業績。

後軍中,傳出一陣陣戰鼓,元江西宣慰使,西夏奴李恒親自擂鼓,給麾下將士助威,興奮之下,早已忘記數年前,這群蒙古武士是如何攻陷了他的故國,曾經在那裏造下怎樣的殺孽。

更多的蒙古武士和漢族士兵衝上山梁,追向那麵半卷著的“文”字大旗。抓住文天祥,賞鈔十萬,奪其旗,賞鈔五千。朝廷的賞格訂得明白,重賞之下,大夥衝起鋒來格外勇敢。

“砰”,仿佛海浪碰到了礁石,衝在最前邊的蒙古兵頓了頓,四散著逃開,倒下。幾個仆從倒退著跑了回來,連滾帶爬,甚至扔下了手中的武器。

怎麽回事,後邊的將領不滿地叫罵道。文天祥就在眼前了,山路狹窄,前邊的人不肯衝鋒,則耽誤了居後者升官發財的道路。大元朝一統在即,不趁現在撈軍功,難道還等將來退役回家不成?

答案很快到了他們眼前,一個身穿白色戰袍的宋將,揮舞著雙刀,截住了追兵。他身後,幾十個宋兵手持長槍,牢牢的把住了路口。逃命的宋軍被放了過去,衝上前的元軍卻一個個被那白袍將軍砍成了滾地葫蘆。

鞏信,幾個漢兵仆從大叫一聲,掉頭就跑。懵懵懂懂的蒙古武士聽不懂這句漢語的含義,鼓足勇氣衝上去,腳步剛剛踏上石梁,忽聞一聲斷喝,兩道匹練一樣的刀光已經砍到眼前。饒是久經戰陣,蒙古武士也沒見過這麽快的刀光,還沒來得及招架,已經被砍成了兩段。

“噗”,熱血染紅了鞏信的戰袍。抽刀,墊步,轉身,雪亮的鋼刀又向另外兩個蒙古武士砍去,一個蒙古武士躲避不及,做了刀下亡魂。另一個,見機得快,轉身欲逃,背後一隻長箭飛來,將他牢牢地釘到了地上。其他鼓足勇氣想要立功的蒙古武士見狀,呼啦一下,撒腿向後撤去,不小心被山坡上碎石絆倒,連滾帶爬,滾下了山穀。

血袍將軍鞏信回頭,看見幾張熟悉的麵孔。疲憊,但充滿關懷。

“丞相先撤,鞏某在此斷後”,無暇與身後的人見禮,鞏信叮囑一聲,凝神迎敵。又有一夥蒙古武士彼此照應著衝了上來,將鞏信和他麾下的弟兄夾在了中間。

“丞相,你先走”,一個腿部受傷的錦衣少年坐在兩個忠心仆人抬的肩輿上,一邊用手中弓箭射殺敵軍,一邊向文天祥喊道。他的箭法精準,頃刻之間,已經有數個蒙古武士被其射倒,餘下的蒙元士兵和鞏信交戰,已經構不成合圍之勢。雙刀將鞏信得此強援,抖擻精神,把身前的蒙古百夫長逼得連連後退。手持長槍的宋兵趁機衝上,幾條櫻槍織成一個小小槍陣,登時在元軍小隊的側翼捅出一個窟窿。

打了一天順風仗的元軍攻勢猛然受挫,來不及做出反應,本能地兩旁避去。宋兵櫻槍回旋,在狹窄的山路局部形成以多打少之勢。冷森森的槍鋒下,數個蒙古和漢軍士兵被戳倒,屍體滾落,與地上的宋兵屍體混在了一塊。

肩並著肩,腳貼著腳,宛若沉睡在母親懷中的孿生兄弟。

文天祥搖搖頭,拒絕了屬下勸其率先行撤退的請求,安排幾個偏將帶著彩號先撤。拔出佩劍,站到了自己的帥旗下。那麵倔強站立在山崖上的大旗已經被鮮血和硝煙染得分不出顏色,山風吹打著破爛的旗麵,一個宋字依稀揮舞。

“堅守一刻,就可以讓老營人馬安全一刻。”文天祥呐喊著,盡力收攏滿山潰軍。元軍衝不過鞏信把守的小路,已經改變策略,另尋緩坡衝了上來,他需要有人分頭去抵抗。

“我去”,盧陵豪傑林沐帶著幾個江湖人物應道,轉身衝向了側麵的緩坡。一幹人的身影很快和衝上來的元軍裹在了一起,重重血浪從人堆裏濺出來,染得天地之間,一片殷紅。分不清那一片是蒙古人的血,拿一片屬於北方漢人,哪一片屬於南方宋軍。

“啊”,人群中響起一聲慘呼,是彭震龍那特有的永新腔,這個曾經以貪墨被逐的小官,連呼痛的聲音都是這般綿軟無力。文天祥關心的偏過頭,看到率軍廝殺的妹夫彭震龍被兩個蒙古漢子按在了地上。一個漢籍元軍掏出繩索,準備捆綁他,卻被他撿起地上的石頭,敲破了腦袋。趁著兩個蒙古人一楞的時候,彭震龍又一石頭,砸向蒙古武士腦門。

“砰”,那個蒙古武士的腦漿濺了出來,濺了彭震龍滿臉。另一個蒙古武士惱羞成怒,揮刀斬下,將瘦弱的彭震龍砍成了兩截。

“雷可”,文天祥眼眶幾乎瞪裂,提劍向前欲給妹夫報仇,卻幾個護衛死死抱住。朦朧淚光裏,看見彭震龍在地上翻滾,掙紮,麵孔因痛苦而變形,雙手卻掙紮著,整頓漢家衣冠,然後抱在一起,向著大宋旗幟深深一揖。

一揖,即為告別,從此震龍永為宋臣。

“雷可”,與彭震龍交好的簫家敬夫、燾夫兩兄弟撿起地上被逃兵丟棄的兵刃,衝了上去。兩人俱是永新縣的書生,這次起事,與彭震龍一起光複了永新,謀劃軍務,出了很多好主意。此刻,將士之間已經沒有文武之別,彭震龍可戰死沙場,他的頭顱再不可落入蒙古人手中受辱。

文天祥攔了幾攔,沒攔住,眼睜睜看著簫家兄弟兩個的身影衝進的亂軍中,轉瞬,書生冠巾,被牧人踐踏入泥土。

“丟石頭”偏將繆朝宗從地上拔起一塊巨石,順著山勢向下推去。擋在石塊前的元軍士兵相繼閃避,巨石越滾越快,到了半山腰,協裹著塵砂已經帶出風雷之聲。反應慢的元軍將士閃避不及,被石塊砸到,筋斷骨折。

文天祥放下劍,躬身與士兵們一起推動巨石,一塊塊磨盤大的石頭丟下,帶起一片鬼哭狼嚎。洶湧而來的元軍翻卷著退下了山坡,丟下一地屍體。

在他們的屍體旁,吳文炳、林棟、劉洙、張汴等各地豪傑躺在那裏,永遠的長眠進了千秋家國夢中,再不複醒。

兩軍之間,被亂石和屍體隔出了幾十丈的距離。蒙古人的攻勢稍沮,幾個百夫人長在戰旗的指引下,整頓部屬和隊形,為下一次攻擊做準備。這支兵馬的統帥,西夏奴李恒見久攻對麵的山頭不下,已經決定換一種應對策略。

遭遇頑敵,攻心為上。西夏奴李恒洋洋自得的傳下了自己的將令。他知道是誰在凝聚著對麵山坡上那股殘兵,文天祥的名字他聽說過,但從來沒有見過麵。從這幾天的交手經驗的其他幾個南宋降臣口中,李恒認為自己已經掌握了收服對手的法寶。

看到元軍停止了攻擊,激戰了數天的宋軍將士們鬆了口氣。沒等他們一口氣喘完,所有人都楞在了原地。

層層的元軍退開去,在主陣中退出一個數丈寬的空擋。一堆被繩索捆綁著的老弱婦孺被推出來,跪在被鮮血浸透的土地上。劊子手舉起雪亮的砍刀,元江西參政知事李恒微笑著,將一麵大旗擲於馬前。

那是文部老營的大旗,眾將士妻子兒女都落到了韃子手中。如今,他們就跪在眼前,跪在雪亮的鋼刀下。

跪在隊伍最前邊,被幾個蒙古武士死死按住的,一家四口。中間的那個婦人滿身泥濘,卻難以掩飾其華貴雍容的氣度。兩邊的一兒兩女受到母親影響,倔強的仰著頭,在鋼刀威逼下不出一聲。

“文天祥,一柱香之內,速速束手就擒。否則,休怪本帥手狠”,李恒的聲音順著晚風吹來,在山穀間回蕩。

那一家四口是文天祥的妻子兒女。為了活捉文天祥,李恒特意派遣了一隊騎兵抄了文部老營,將休養在營中的老弱婦孺都劫了來。漢人以忠孝傳家,李恒要看一看,在國家之忠,和父母之孝,妻兒之愛麵前,那些反叛者能做出怎樣的選擇。

“文大人,莫管我等。他日盡管興兵來報仇,殺光這幫沒人性的韃子”。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俘虜的隊伍中間高喊道。沒等他一句喊完,蒙古人的鋼刀已經砍到了他的頭上。老人花白的頭顱落到了泥地上,圓睜著的大眼,不甘心的望著大宋的天空。

“夫子”,幾個少年哭了起來,老人他們的啟蒙恩師,平日教的是之乎者也,忠孝仁義。沒想到最後真的以大好頭顱,祭典了心中的理想。

“文天祥,你投降不投降,難道你真的要逼本帥,將這些老弱婦孺斬殺在你麵前”,西夏奴李恒高喝道。見對麵山梁沒有響應,低頭對馬前的孩子們威脅,“不想死的娃兒,喊你爹爹下來救你,不然,一會你們全要被砍了祭旗”!

幾個胖胖的少男少女小聲哭泣起來,他們父母都是讀書人,家境不錯,幾時讓他們受過這種罪。哭聲不止,卻沒有人肯帶頭響應李恒的號召。等了一會兒,李恒心裏著急,衝著親兵努了努嘴,知到主帥心思的親兵提著刀,將哭聲最響的幾個孩子拎到了陣前。

“兒啊”,一個身材單薄,胡子拉茬的宋軍將領心痛的喊道,腳步向山下挪了幾步,又強忍著退回,再前挪,再退回,不準該如何是好。

見到對麵隊伍騷動,李恒麾下的親兵冷笑著喊道:“對麵的人聽著,你等家小都被李大人抓了。咱李大人有好生之德,放下武器,下來投降的,就饒你一家不死。如果硬跟著文天祥死撐,那就休怪……”。北元士兵向來殘忍好殺,他們說休怪無情,接下來肯定是無情的殺戮。山坡上呼兒喚女聲登時響成一片,幾個士兵放下手中的武器,頭也不回地衝下了山。坐在肩輿上的趙時賞抬起弓,卻無法向在自己的弟兄背後下手。文天祥手中的龍泉劍顫抖著,舉不起來,也放不下去。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被押在陣前的小胖男孩突然直著脖子背起了古詩,稚嫩的童生在山穀中回蕩。想衝下山穀與家人團聚的人中,有幾個讀過書的停住了腳步,淚落如雨。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文天祥的一雙兒女,和另外的孩子們一齊仰著脖子背了起來,目光中帶著笑意,仿佛在私塾裏,麵對著教書先生的大考。“萬裏膻腥如許,千古英靈安在…………”。

西夏奴李恒識不得幾個字,不知道這首詞的含義。但在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裏,傻瓜也能體會到其中不肯屈服的意境。幾個蒙古武士慌了,輪起拳頭打向背書的孩子們。一個個弱小的身軀被打得滿地亂滾,朗朗的讀書聲卻不絕於耳,“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裏膻腥如許,千古英靈安在。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和他們拚了,弟兄們,上啊”,幾百的士兵拎著短刀木棒衝下了山坡,衝進了蒙古人的隊伍中。無數元軍迎了上來,和他們廝殺在一起。喊殺聲裏,稚嫩的童聲不絕於耳,“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自胡馬窺江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卻是空城………”

文天祥提起龍泉劍,跟在士兵身後衝向了敵軍。一切都該結束了,江南西路一敗,福建、兩廣那些新收複的失地,馬上麵臨著滅頂之災。這,都是自己這個大宋右丞相不擅用兵之過。自己無路可退了,大宋亦沒路可退了,幾百年來,從汴梁退到和杭州,從杭州退到了廣州,退到淺灣(香港),再退,就隻能下海了。

身邊護衛一個接一個倒了下去,幕僚一個接一個死於亂軍之中,文天祥滿臉是血,麵目猙獰,瘋狂的揮動寶劍,已經分不清楚敵我。突然,參軍趙時賞翻轉弓背,用力打在了他的腦後。文天祥被打得晃了晃,跟蹌幾步,軟軟地趴在了山坡上。那一刻,他突然覺得格外輕鬆。

盧陵豪傑劉子俊抽出刀來欲和趙時賞拚命,卻見趙時賞跳下肩輿,趔趄著,抓起文天祥的披風和頭盔,穿在自己身上。兩個仆從彼此互視,抬起趙時賞,沿著山路,向北跑去。

“抓文天祥,抓宋丞相文天祥”,元軍士兵呐喊著,追向趙時賞。劉子俊含著淚抱起骨瘦如柴的南宋右丞相,跟著潰兵跑向東南。

亂軍中,鞏信揮舞雙刀,如瘋虎般,將試圖追趕趙時賞的北元士兵死死擋住。

一杆長槍刺入了他的肩膀,鞏信揮刀斷槍,複一刀劈去,將來犯之敵剁翻於地。另一杆長槍從後襲來,眼看要刺入鞏信腰間。電光石火間,鞏信大喝轉身,避開槍鋒,鋼刀貼著白蠟杆上滑,切下數根手指。迎麵有刀光襲來,鞏信舉左手刀相迎,右手刀間向前,刺入敵腹。

眼見著,屍體圍著鞏信橫了一地,卻沒一個武士踏過他身邊半步。元萬戶昔裏門歎了口氣,用號角吩咐手下退開,弓箭手集中射擊。

鞏信晃了晃,身上插了二十餘箭。嘲弄地對著昔裏門發出一聲冷哼,跟蹌著橫行幾步,縱身躍下了側麵的山崖。

“逮到文天祥了,逮到文天祥了”,山梁上響起了歡呼聲。

監軍趙時賞被亂兵們拖拉著,拖向西夏奴李恒的戰馬。所過之處,北元將士擎道歡呼,歡呼這來之不易的勝利。趙時賞笑了笑,望著文天祥遠去的方向,麵容如赴宴一般平靜。

歡呼聲裏,被熱血濺濕的大宋戰旗轟然倒下。

半穀秋林在風中舒卷,恒古不易,那抹張揚的紅。

第一卷斜陽第一章黃昏(二)

第一章黃昏(二)

黃昏二夜幕降臨了,幾點幽藍的鬼火在風中飄蕩,遠處隱隱傳來低低的噎涕,分不清是人在哭,還是大地在呻吟。

“嗬――啊,我趕著勒勒車走過莽原,看到一朵花在風中綻放,那溪水旁的青石板上,朱紅的果實散發著清香。妹妹你不能去貪嘴去吃啊,否則你進不得我的氈帳………”。漠北草原上代代相傳的蒙古長調響起在江南古城的巷子裏,顯得那樣不倫不類。戰績輝煌的蒙古武士們拆了南人的房子,將那些雕刻著花紋的木材劈碎,點燃篝火。圍著火堆跳舞,放歌。(注1)

他們的戰功的確值得慶賀,雖然沒能如願生擒文天祥,但俘虜了文部將士的妻兒老小,憑借這些人質,足以動搖文天祥的軍心。

況且,聽從山區跑來的逃兵匯報,自空坑一戰後,文天祥又驚又氣,得了失心瘋。眼下江南西路的抵抗者群龍無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將太陽照得見的地方,全變成牧場”,一個醉眼涅斜的蒙古武士高叫著,用手中的皮袋和夥伴們碰了碰,將裏麵的馬奶酒一飲而盡。順手攬過一個衣衫被扯得破破爛爛的少女,張開長滿黃牙的大嘴啃了下去。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幾個新附軍(元朝軍製中對南宋投降將士的稱號)小校言不由衷的捧場,眼角的餘光小心翼翼地掃向城中陰暗角落。這些變節者心懷忐忑,總覺得角落裏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他們。

看著一棟棟被拆毀的雕梁畫棟,看著眼前這些抱著烈酒與女人歡歌的蒙古人,新附軍將士內心覺得很不是滋味。可不投降,又有什麽辦法呢。皇上降了,現在正於大都開開心心的做他的瀛國公。謝太後降了,現在是北元的壽春郡夫人。留丞相降了,一大堆聖賢書讀得朗朗上口的經略使們竟相入元為官,笑得元主忽必烈天天捂鼻子。駐守江淮,與蒙古人打了那麽多年仗,年過八十的老將軍夏貴也降了,留下一句“倘若隻活七十九,忠臣榜上應留名”的笑談。行朝的張世傑將軍和陳大夫根本無心組織抵抗,天天幻想著體麵的投降,以稱臣,稱孫換來一夕安枕。唯一堅持抵抗的文丞相,據說又發了瘋。朝廷已經沒有了指望,大夥此刻投降,僅僅比陳大夫早走了一步罷了夏夜,篝火旁有些熱。為了驅散南方的濕氣,幾個探馬赤軍(元軍中,契丹、黨項和西域等地非蒙古族戰士)出去兜了一圈,抱了堆易燃,但不那麽有勁的“柴草”進來,順手丟進火裏。篝火瞬間竄起數尺,聖人雕像和竹刻典籍,在火中霹靂啪啦的燃燒著,黑漆漆的夜色裏,千年文明積澱化作一縷清煙。

煙被風吹著,一直向南飄去。慢慢地淡了,溶入大武夷山脈茂密的叢林裏。武夷山的夜風有些涼,百丈嶺上,聚攏在一起的宋軍將領們焦急討論著,商議下一步的舉措。

空坑兵潰後,大夥分路逃亡,九死一生。聽說文丞相的部眾在武夷山區聚集,曆盡千辛萬苦前來投奔,沒想到,看到的竟然是如此絕望的一個結果。大夥一心追隨的丞相文天祥瘋了,已經不問軍務。清醒時,則畫一些亂七八遭的圖形,糊塗時,則揪住部將,一個個的問“我是誰”。

此番北元大兵南下,第一目標就是鏟平文天祥部。雖然在大宋朝廷裏,文天祥隻是個沒有實權的掛名丞相,率領的也是一支偏師。但在敵人和文天祥的部將眼中卻不這麽看,大夥都知道,這麽贛南一帶,這麽多熱血男兒甘心赴死,為的是什麽。他們看重的絕不是大宋委派的那些滿地亂飛的虛職。將數萬將士凝聚在一起的,就是文天祥,現在帳中這個瘋子。

北元右丞達春給忽必烈那篇平南策上說得明白,“欲滅殘宋,必先滅文天祥,文部一去,大宋柱石已崩,餘者皆螻蟻蚍蜉,不足慮也。”

“是蝴蝶夢見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了蝴蝶啊,貴卿,你告訴我,告訴我”,文天祥喃喃著,像是在和部將問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身前,身後都堆滿了來之不易的紙張,每一頁紙上,都畫著誰也不懂的圖畫,標著彎彎曲曲的數字,直線。個別紙上,還寫著些大逆不道的語言,還有清醒時的文丞相對這些言論的批注,批判。沒有知道自己批判自己,和自己打筆架的文天祥在幹什麽,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內心的掙紮與痛苦。

這份痛苦,顯然已經超過了文天祥的承受能力。出使北元,亡命江湖,無數次生死之間徘徊,都沒有讓文天祥發瘋。如今,到底是什麽壓力,擊倒了這個已書生之軀支撐起殘破江山的文大人!

“你是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啊,整個大宋的百姓都期盼著你再次振作呢,丞相,你醒醒啊,丞相”。督府參謀杜滸拚命晃動著披頭散發的文天祥,熱淚忍不住流了下來。距離空坑兵敗已經十天了,這十天來,文大人對軍務和內政,一概不管不問。照這樣下去,隊伍就散了。部將中已經有人提出來要向南撤,撤到循州(廣東)一帶修整,然後與朝廷匯合。

“也許宗白那一下打得太重了吧,要不,咱們將文大人抬到朝中,找陳大人診治一下”。書吏蕭資以一種極其不確定的口吻和大夥商量,諸將之中,他年齡最小,一直以父輩之禮對待文天祥。過於關心之下,方寸大亂,說話也口不擇言。

站在他對麵的湖南招討使吳希奭不滿地哼了一聲,轉身走開。找陳宜中給文天祥治病,那簡直就是癡人說夢。行朝不會歡迎文天祥歸去的,縱使他已經是個廢人。為了爭取和元朝討價還價的籌碼,丞相文天祥本來就是朝廷放在外邊的一個棄子。文家軍作戰越果斷,被出賣得越快。這次江南西路的反攻還沒看出來麽,從始至終,朝廷號稱還有大軍數十萬,哪曾派出的半點支援。

這就是大宋的現狀,怪不得吳希奭寒心,當年他舍家衛國,將萬貫家財散了勤王,換來得不過是一個湖南招討使的空銜。沒糧、沒餉、沒援,讓他這個招討使如何帶兵收複已入北元囊中的湖南?不但對吳希奭部如此,朝廷對哪路赤心為國的義軍不是提防再提防,比對韃子的防範心還重?如果此次江南西路會戰朝廷肯出兵策應,義軍會敗得這麽慘嗎?

看著癡癡呆呆的文丞相,諸將的心越來越冷。右相文天祥是唯一一個主戰,也敢於和北元一戰的大臣。同時也是將各路豪傑凝聚在一起的旗幟。他去了,大宋的國運也就到此為止了。

“可惜了宗白,枉自送了性命”,有人搖頭歎息,為監軍趙時賞的死而感到不值。宗白是趙時賞的字。他本是皇室子弟,為救國家而從軍。空坑一戰,因冒充文天祥,掩護大夥撤離而被俘。被元軍捉到後,憑借假冒的大宋丞相身份,趙時賞將很多被俘江湖豪傑指認為裹入亂軍的百姓,嘲笑李恒殺百姓冒功。羞得李恒被迫放人,救了很多人的性命。

當冒牌身份被拆穿後,趙時賞拒不肯降元,被殺。致死,據說眼神中都帶著對敵人的嘲弄。

如果大宋宗室皆如宗白,哪來的這萬裏膻腥。盧陵豪傑劉子俊搖搖頭,慘白的臉上,閃起幾分嘲諷的神色。朝廷太叫人失望了,大夥都是衝著文大人這一腔熱血而來。既然文大人瘋了,大夥趁早泛舟出海吧,省得留在這裏,做一夥四等亡國奴。

老天,難道你真的要大宋滅亡麽。陳子敬仰天長歎,髒兮兮的袈裟上,灑下了點點英雄淚。連日來,他用盡了心思,希望能救得文天祥複原,針石用了,草藥用了,連百姓獻上的人形首烏也用了,卻沒收到任何效果。

如果老天有眼,他陳子敬寧願自己瘋掉,換回文天祥清醒。大宋可以沒有陳子敬,卻不能沒文天祥。沒了陳子敬,不過缺一個不會打仗,隻會裝神弄鬼的假和尚。沒了文天祥,誰來號令天祥群雄,洗盡這萬裏腥膻?

“難為丞相了,誰料到那個卑鄙的西夏狗李恒,會先抄了咱們的老營。妻兒俱喪於敵人之手,問誰,不心急如焚呢”,說話的是潭州人張唐,他是地方大戶。文天祥進攻贛州,張唐自募一路義軍來投。這次兵敗,諸路義軍皆散,惟獨他麾下的千把人,仗著熟悉地形而保存了下來。

眾將領紛紛點頭,那天,親眼看到文天祥的妻兒在泥濘與血水中翻滾,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猶在耳畔,換做鐵石心腸,也會碎成齏粉。

“也許這才是丞相失心的主要原因,可憐文大人,也許不醒來會更開心些”?有人絕望的議論。言下之意已經表達得很清楚,既然回天乏力,大夥各奔前程吧。找個偏僻的山寺,把文天祥化名安頓下,讓他在自己的夢中過完此生,好過有一日醒來,親眼看到大宋的滅亡。

“丞相心誌堅定,絕不會因為失家而忘國”?杜滸搖搖頭,否決了大夥的推論。自打第一次出使蒙古時,他就追隨在文天祥身側。親眼目睹了這個書生丞相之堅韌,從蒙古大營逃出的路上,一會兒遭蒙古人截殺,一會兒被不明真相的宋人當叛徒追剿,十餘次劫難沒能讓文天祥瘋掉。杜滸不相信喪了妻兒這種事,會將鐵骨錚錚的硬漢子打垮。

“到底是蝴蝶夢見了莊周,還是莊周夢見了蝴蝶,誰告訴我,誰告訴我”,油燈下,文天祥痛苦的抱著腦袋,冷汗從蒼白的發稍上滾滾而下。

“又來了”,眾人麵麵相覷,這個自古以來的問題,誰能答得。即使是丞相老師陳龍複,也隻能扼腕長歎,抱怨命運的不恭。

“丞相,無論哪個夢見了哪個,做莊周時,就得認認真真做莊周,做蝴蝶時,就要開開心心做蝴蝶,你管那麽多幹什麽啊”。杜滸不甘心地對著文天祥的大喊,淒涼的聲音在山穀間回蕩。

“對啊,我管那麽多幹什麽”?文天祥喃喃道,如聞棒喝,猛然,抬起了蒼白憔悴的臉。

“丞相醒了”,道士打扮的江西提刑官何時蹭的一下竄進帳篷,興奮之餘,幾天來跋山涉水弄破了的道袍嗤的一聲,從背上裂成了兩半。

“我本來也沒瘋,他們這些天的談話,我都聽著”,文天祥裂了裂長滿水泡的嘴唇,渾濁的目光漸漸清澈,逐一向湧進帳篷的眾人臉上掃去。眾將肅然站直,臉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子敬,何時,你們都來了,各路兵馬所剩幾何”?

“這,請丞相責罰”,何時與陳子敬“噗通”一下跪了下去,他們奉了文天祥將令,各領一路民軍(宋末地方部隊和抗元義軍)進攻江西諸地。在李恒部的打擊下,二人先後兵敗。一個化妝成了和尚,一個化妝成了道士,隻身逃亡。至於麾下兵馬,早已成了李恒功勞簿裏的祭品,哪還剩下半個。

完了,丞相被他們這樣打擊,肯定還得瘋掉。簫明哲狠狠地瞪了陳子敬與何時一眼,心中暗罵,“你們這兩個家夥,就不會扯個謊,敷衍病人一下”。

帳篷裏瞬間安靜,連帳外林濤的韻律都聽得見。出乎眾人預料,文天祥仿佛早已知道了這樣的結果,歎了口氣,伸手相攙。“你們起來吧,不是你們的錯,當時,我本不該分兵”。

我本不該分兵,文天祥幽幽地重複了一句,聲音裏帶著無限遺憾。聲勢浩大的贛州反擊戰看來就這樣結束了,十萬大軍,在元朝四十萬將士的打擊下就像午夜的曇花,剛剛綻放,就匆匆凋零。正如夢中的史書所記載,這是宋朝最後一次對元朝的反擊,聲勢浩大,結果卻如一個垂危病人的回光返照。

事實上,文天祥早就清醒了。趙時賞敲在他後腦上那一記,掐拿得極有分寸。隻是,他無法分辯,自己在昏迷中所做的那個夢,是否真的存在。

文天祥無法不瘋,因為,那個夢太真實,太痛苦,已經超過了他能承受的極限。

那是一個三生石上的舊夢。在夢中,文天祥發現自己返回了少年時,換了一個名字,叫文忠,穿著古怪的衣服,生活在一個古怪的國家。那裏,比大宋窮困,和大宋一樣軟弱。外敵入侵,政府稀裏糊塗的就丟了東北三塊膏腴之地,幾十萬大軍不做任何抵抗。

夢裏,文忠就讀於一所類似於太學的高等學府,令人奇怪的是,那所學府不教六藝,而是講一些天文、地理、格物、製造之類的雜學。在他二十四歲那年,與大宋朝的局勢一樣,已經從朝廷手中割走了東北的日寇再次發難,入侵了他的家園。燒殺搶掠,所做之事,比蒙古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憤而投筆從戎,加入了一支名字叫八路軍的真心抗擊侵略的軍隊,在一個山洞裏,他憑借著所學知識,與夥伴們在一起幫助八路軍的部隊製造了很多新奇的武器,1941年11月11日,日寇36師團匯合第4,6混成旅計7千餘眾進犯那個山洞,他所在的隱蔽地點失守。

文天祥記得在最後時刻,自己拉響了一顆叫手榴彈的東西。他甚至還清楚的記得當時圍在他身邊試圖將其活捉的那幾個“鬼子”們驚愕的眼神。

臨難前,文忠吟了一句據說是文天祥寫的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然後,他就醒了,發現自己被部下抬著上了武夷山。然後,他就瘋了。

是文天祥夢見了文忠,還是文忠夢見了文天祥。文天祥弄不清楚,夢中的記憶告訴他,有一本曆史清晰的寫著,大宋右丞相文天祥在空坑之戰一年後再次戰敗,大宋被蒙古所滅,近百年後,漢家兒郎才在一個叫朱元璋的人帶領下,驅逐韃虜。

然後,建州女真再起,明滅,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其後兩百多年,漢人腦後拖上了長長的辮子,遇人自稱奴才。

然後,是中華民國,有國無民。然後,日寇入侵,夢中的自己投筆從戎,將宋朝的文天祥視作偶像。

在汪偽政權的文人筆下,文天祥是個不識時務的笨蛋,沽名釣譽的書呆子,試圖分裂祖國的罪人。成吉思汗、忽必烈等人都是大英雄,盡管他們屠殺了北方六千萬百姓,毀滅了一個又一個文明。

以文忠的眼光來看,成吉思汗、忽必烈代表著蒙古族地主階級,他們與漢族地主階級勾結在一起,對全世界勞苦大眾進行掠奪。

反正,他所做的一切,都不關大宋的事兒,也於江南百姓無幹。他隻是戲台上的金鏢黃天霸,在文人筆下,時而是忠義典範,時而是國賊。反正,他已經死了,功罪任後人評說。

那文天祥苦苦捍衛的是什麽呢,僅僅是一個讀書人的臉麵與氣節麽。連日裏,文天祥苦苦追問,卻沒人能告訴他正確答案。

如果他還是昔日的文天祥,他知道自己會堅持抵抗下去,直到生命終結。

如果他還是文忠,他會堅持抗戰,然後做一個堅定而堅強的共產主義者,解放大宋,解放北元,解放全世界勞苦大眾,把一生奉獻給人類最偉大的失業。

然而,他分不清楚,哪個是夢,哪個是現實。記憶中,年少時學的詩詞、讀過的聖賢書,未完成的手稿俱在。眼前,諸將雖然精神憔悴,可他們的脾氣,秉性,文天祥一清二楚。

但是,在記憶中,那些革命理論、軍事理論、兵器知識,一樣清清楚楚,不時冒出來,和子曰詩雲攪做一團。

這些天,文天祥一直在畫,畫那些古怪的兵器圖紙。一直在寫,寫自己投筆從戎後,在八路軍中從書生成長為戰士的訓練心得。一直在作戰,與自己,有時作為文忠,批駁文天祥心中的腐朽。有時作為文天祥,批駁文忠的叛逆。

更多的時候,他在期待,期待自己是文忠,是在做夢,夢醒後可以回到黃崖洞中,和那些同伴再次與鬼子血戰。

然而,他沒有醒。幾次咬破手指的痛楚告訴文天祥,此刻,才是真實,所謂中華民國,黃崖洞,不過是個夢。

如果夢屬荒誕,可夢中的事卻銘記在文天祥心裏,根本無法忘記。包括夢中的人,夢中看過的那些書。

如果夢境真實,那讓他如何對待眼前這個困境。大宋國運還有不到兩年,眼前這些英豪即將一個個前仆後繼地倒在蒙古武士的屠刀下。如果這就是上天安排的命運,為什麽,為什麽會殘忍地提前告訴我文天祥,要我眼睜睜看著大宋走向崖山,走進血海。

那不是夢,那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記憶,不小心迷途,鑽進了我的腦子。不知過了多少天,文天祥終於依靠文忠的記憶中的知識解開了這個謎團,當他抬起頭,剛好聽見杜滸那一聲斷喝。

莊生曉夢迷蝴蝶,無論醒來時如何痛苦迷茫,至少,在夢中,蝴蝶是自由的,可以在天地間翱翔。

管他是文天祥夢見了文忠,還是文忠夢見了文天祥呢。老天讓我有了這番遭遇,也許自有他的深意吧。文天祥笑著想到,眼前的將士們,還在熱切的盼望著自己重整旗鼓,恢複舊日山河呢。

有這些熱切目光,已經足夠了。至於那本荒唐的曆史書,難道真不可改變麽?畢竟曆史是人寫的。

注:朱紅色果實,是很多北方遊牧民族的傳說,少女吃了朱紅色果實會未婚生子,生下的兒子是大英雄。

第一卷斜陽黃昏二(下)

黃昏二(下)

“曆史未必完全是人寫的”,與此同時,另一個時空,1941年,流亡在西遷路上的某學者在日記中寫道:“如果相對論基本正確,那麽,在一個時空之外,肯定存在著類似時空。就像多維函數中的不同維,彼此相似,卻不盡相同。如果其中某一維的存在投影到另一維之上,由於各維發展的不均衡性,對曆史發展的影響將是天翻地覆”。

剛剛寫完,天空中響過嗡嗡的引擎聲,日寇的轟炸機又來了,學者扔下筆記本,抱起行囊躲進了青紗帳。

喧嘩自遠處傳來,煙塵低矮而雜亂,老樹似乎被風中夾雜著的呼號聲所驚嚇,在路邊不住的顫抖,但天際的殘霞,毫不留情淌落,把它也染成血腥。夾雜了各色人等的隊伍漸近,緊緊挽著肩上小小的包裹,那是他們的全部,他們蹣跚著,勉力讓灌了鉛一般的腿,再邁上一步,這無止境的逃難,也許已不是逃難,而成了一種習慣,從塞北到江南。

幾個難民被擠倒,沒有等他們驚叫出來,從後麵擠上來的,是頭上軍帽不知所蹤的國軍官兵,倒卷著的大旗拖在路上,塵土已把那個大大的白日塗汙得不知所謂,那年邁的老兵拖著旗子,還有一隻滴血的腳,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灑下一路血痕。

時空不同,曆史卻相似得讓人落淚。

文天祥當然不知道另一維空間正在發生的故事,他現在想的是如何改變自己和國家的命運。在文忠的夢裏,給他帶來的不僅僅是武器製造上的衝擊,更沉重的,還是文忠所學到的那些思想和軍事指揮知識。

那支號稱八路軍的軍隊,前身可以追溯到井岡山,這個地址文天祥知道,在江南西路西北,距離目前他所處的武夷山百丈嶺不算遠。而就在同樣艱苦的環境下,別人可以成軍,可以打敗對手的一次次圍剿,並且懷著解放全中國的渴望,自己為什麽不能?

難道,宋兵和蒙古兵戰鬥力之間的差距,比國軍和日本軍之間的差距還大?

不會,拿出八路軍三分之一的戰鬥力,十萬兵馬足以讓蒙古人退回漠北。綜合夢中的情景與眼前現實,文天祥知道,小米步槍和飛機大炮之間的差距,絕對比蒙古人和宋人體力之間的差距來得大。況且,這種體力差距可以用技術和訓練來彌補。一百年後,同樣是漢人,拿著原始的火器,就可以將蒙古人趕回漠北,自己一樣也做得到。

想到這些,他心中豪氣頓生,不顧將士驚愕,抓起桌案邊自己這些天來畫就的圖紙,走到軍器監劉子俊麵前。

“民章,看看這些,這是兵器圖,你看的懂麽”。

“這”?劉子俊遲疑著,一張張圖紙向後翻去,他不敢出言打擊剛從瘋狂狀態醒過來的文丞相。這些標明了古怪尺寸和材質的圖紙,饒是監製過很長時間軍械,他依然看不懂。

兵部侍郎鄒洬悄悄地衝著諸將使了個眼色,示意大家上前幫忙。文丞相剛剛醒來,即使是撒謊,也要安撫住他,不能讓他再次昏迷,導致軍心崩潰。

“這個,是突火槍吧,打不遠,裝填也慢,用來嚇嚇馬可以,接戰,就不行了”,簫明哲在旁邊插言。眾人都是“飽學”之士,有功名在身的,對行伍這些粗人才做的事情,本來就懂得不多,更何況比行伍還下賤的百工之學。

“這個是鐵矛,不過刀刃太長,容易彎,矛身也過於短,造成這種樣子未必順手。但丞相既然畫了出來,必有妙用,非我等粗人所能理解了”,民軍首領張唐拿起一張上了刺刀的步槍示意圖,一邊審視著文天祥的臉色,一邊認真的回答。

看來丞相還沒完全康複,空坑一戰敗得太慘,打擊太重,所以才試圖以旁門兵器來對付北元鐵騎。但這種短刺槍既無法支撐在地上,組成拒馬陣。也不適合與步兵近戰,除非它配有一套特別的槍法。

其他將領也圍了過來,伏在書案邊,對著圖紙翻翻揀揀。黃崖洞兵工廠所設計,著名的“七九”式和“八一”式步槍被翻到了一邊,除了上麵的刺刀,沒有人能認出這東西的作用,哪怕文天祥在圖紙上已經標明了配件和各零件的比例,並代換成了宋代尺寸也不行。

“這個,我不認識,你呢”?

“這個,我也不認識,好像是北方人家用的火灶”,鄒洬的副手,素有儒將之稱的黎貴達推開杜滸遞過來的圖紙,小聲回答,“這個,與作戰有關麽”?

“這個,我不知道………”。簫明哲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說話小聲些,別太讓丞相難堪。

“這個,咱沒見過,咱是老粗,讀書少……”

月光緩緩從窗前移過,文天祥感到自己的血一點點變冷。不過刹那間,滿懷希望又成絕望,隻有一顆心未死,倔強的痛。

迫擊炮的圖紙被翻了過去,黃崖洞兵工場的重大發明,腳踏土機床的圖紙被放到了一邊。文天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夢中那些兵工廠引以為自豪的東西,一一被諸將堆到了案角。

畢竟,他們沒和我做一樣的夢,估計,還不知道火炮為何物吧。大宋右丞相苦笑,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拉出去,讓趙時賞衝著他們的腦袋狠狠地砸一下。可惜,趙時賞已經不在了,他的人頭,至今還掛在贛州城牆上!

就在他即將崩潰的時刻,終於聽到了一聲天籟般的回應,書吏蕭資拿著一張圖紙,興衝衝地叫了起來,“這個我認識,知道有人會做”。

“是麽”,文天祥心中一喜,如溺水之人見到稻草般,迫不急待的衝過去,從簫資手中接過圖紙。

那是一張簡易地雷的製造示意圖。這種土地雷的製造過程極其簡單,不過是一個石頭雕成的罐子,塞些火藥,裝上簡易引火裝置。擊發時還需要有人專門去拉引信,屬於民兵專用的抗日產品,黃崖洞兵工廠隻把這種東西作為給地方遊擊隊培訓技術人才的示範品,從來沒功夫生產它。

簫資接下來的話,讓文天祥的夢想徹底破滅。“這是火流星,守城時用得著,裏邊放上巴豆,砒霜,還有火藥,點燃了用繩子甩出去。據說很厲害,失傳多年了呢”。

“噢”,諸將恍然大悟,佩服地對著簫資連連點頭,到底是丞相身邊的人,懂得就是多。

文天祥突然感到倦,想睡去,永遠不醒。沒希望了,大夥估計連《夢溪筆談》都沒看過。夢裏的文忠在少年時,曾經說過,中國自古以來,技術發明得多,普及得少。對照現在的情形來看,果不其然。

“也許,這個能用,如果用精鋼做弓,好像比神臂弓還強橫些,並且,現在我們也沒有製弓的那六種材料”,一個聲音從人群中傳來,聽在文天祥耳朵裏,如同梵唱。是杜滸,這個跟隨了文天祥多年的世家子弟終於從一大堆圖紙中翻出一張,指點著說道。那是文忠記憶中的一種弩,文忠在中央大學學習機械時,根據秦弩和歐洲弩的優點綜合設計而成。本來想作為一種打獵用具生產出來賣給鄉民,沒等他的願望達成,日寇大舉入侵,這個圖紙就此擱置。前些日子文天祥瘋狂畫圖,不小心把它也描了出來。

歐洲弩以鋼為臂,有罩門,無銅廓。易上弦而不易擊發。結合中國弩箭工藝中的扳機技術後,比起宋時用的弩,的確是個技術上質的飛越。

“我們到哪裏弄鋼啊,現在,弟兄們手裏,連刀都找不齊”,潭州義軍首領張唐甕聲甕氣的回答,再次打斷了文天祥的美夢。他說得全是實情,空坑潰敗後,各部殘軍在這裏,要錢沒錢,要糧沒糧,像張唐麾下這種義軍,空有一腔報國熱情,連精鐵打造的武器和鎧甲都湊不齊,更不用說鋼。

“臨上山時,山下的幾個棄家逃難的大夥送了我們些帶不走的粗重,一會我帶人去翻翻,應該有些大件的鐵器,我本來打算用來給弟兄們打矛的,不如先借用一下。如果能做出好的弩箭來,遇上敵軍騎兵,也不至於束手無策”。兵部侍郎鄒洬大聲說道,連連向大家使眼色,恨不得把所有人的嘴巴捂住,讓他們不再出聲。他真心想試試製造弩箭的可能,他不想讓文天祥心中滅了興宋的希望。

“試試吧,反正我們在嶺中還要呆上些日子,等待失散的弟兄們上山。趁這個機會,整頓一下旗鼓”,吳希奭第一個領會了鄒洬的意思,硬擠出一幅歡顏,笑著補充。隻要文天祥醒來,一切就有了希望。至於參照這些圖紙打些機關,就算為丞相解憂的一種方式吧。反正無論成不成,都可以分散下文大人的心,讓他暫時忘記亡妻喪子之痛。

受丞相大人恢複神誌這一喜訊的鼓舞,大夥你一言,我一語,議論到後半夜才各自散去。議論的結果就是,文丞相弄清楚了目前己部所麵臨的困境,再次陷入了沉思。幾百張圖紙中,杜滸和劉子俊挑出了三樣遙遠的將來可能裝備的利器,鋼弩,火流星和大號突火槍(土炮)。這還是在書吏簫資和兵部侍郎鄒洬的一再暗示之下,怕丞相大人因失望過度而瘋病複發,特意給文天祥留下的麵子。

至於什麽時候能真正裝備這些神兵,誰都知道,根本沒有指望。大宋軍器監早已和臨安城一塊投降了北元,這些東西,想想可以,造不出來。

豆大的油燈,在黎明前黑暗中挑動。油燈下,是文天祥那雙不甘心的眼睛。帳篷外,曉風在林稍間拂過,沙沙,沙沙,聲聲急,聲聲催人老。

第一卷斜陽黃昏(三)

黃昏(三)

怎麽辦呢?文天祥惆悵地想。

光憑讀書人的熱情挽救不了大宋,贛南之戰已經用血證明了這個道理。

憑借先進武器?那些黃崖洞能造出來的武器,估計一時半會兒自己的軍隊造不出來。即使造出來,也很難阻擋這些武器流傳到北元之手。

憑借士兵素質?吃糠咽菜的起義軍和打家劫舍的蒙古武士的體質不可同日而語。

憑借士氣?目前整個大宋各路人馬,士氣幾乎都是零。百丈嶺間的兩千殘兵,麵臨的幾乎是一條絕路。

如果是文忠麵臨這種情況,他會怎麽辦?

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仿佛有一雙手,撥開了迷霧,將一條路擺在了文天祥麵前。刹那間,他的臉上浮起一層興奮的紅。

可諸將肯按我說的做麽?紅暈散去,文天祥的內心深處又浮起一片冰冷。文忠思維裏的這些東西,很多都不合大宋禮儀,甚至是對傳統的顛覆。放在平時,文天祥自己都無法接受,所以這番內心掙紮才如此痛苦。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一時間,冷汗又濕透了文天祥的後背。

用什麽辦法可以讓諸將不抗拒,用什麽方式才能讓士兵們接受,用什麽方式才能讓天下儒林,天下百姓接受?

真的按文忠的思維去做了,可能自己麵對的敵人就不僅僅是北元。弄不好,將與整個世俗為敵,身敗名裂!

文天祥仿佛看到天下讀書人的筆下,共同株殺著一個叛逆。這個叛逆,也曾經是讀書人的心中的偶像,理學中完人的代表。

可那又如何,如果可不再蒙古鐵蹄下屈膝,縱使粉身碎骨,有何懼哉。一絲笑容浮現在文天祥嘴角,雖千萬人,吾往矣!

“文大人不會再有事吧,今天好像情況不對呢”?躲在帳篷口的老樹下,細心的書吏簫資輕輕拉了拉杜滸的衣袖,指指帳篷內忽喜忽憂的文天祥,低聲詢問。

杜滸搖搖頭,用目光示意簫資繼續觀察。剛才文天祥臉上的失望他全部都看在了眼裏,這個節骨眼上,千萬不能讓文大人出事。猛然間,杜滸覺得自己的手心有些涼,汗水,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滲滿了手掌。

帳篷中的文丞相再次睜開了眼睛,向外看了看,目光炯炯,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一個無限光明的未來。突然,他扶案站起,走到樹枝搭成的兵器架上,拔出了寶劍。毅然向自己揮去。

“不可”,杜滸和簫資同聲呐喊,拚命向帳篷內跑,一道身影比他們還迅速,電一樣衝進帳篷。

哪裏還來得及,文天祥的手抬了抬,半麵花白的頭發落入了曉風中。

“大人,你這是何意”,簫資緊緊抱住文天祥手臂,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方才他以為文天祥要自殺,七魂被嚇走了六道,剩下的一點注意力,全部凝聚在抱著文天祥的雙臂上。

“大人,難道你要棄大宋而不顧,棄大夥而不顧麽”,杜滸生氣的大叫,人之發膚,受於父母,毀之即為不孝。宋人素重禮教,斷發者,通常即是出家遁入佛門,與紅塵再無瓜葛。他知道戰局令人失望,卻沒想到文天祥已經絕望到這種程度。

“我不是……”,文天祥被杜、簫二人弄得哭笑不得,方要出言解釋,第一個衝進來阻止他“自殺”的義軍首領張唐已經憤怒的叫了起來,“熊,咱江西諸地義軍還等著文大人再次舉兵抗元,沒想到大人是個輸一次就認熊的窩囊廢。不就是沒兵了嗎,沒兵可以再招,沒武器可以到韃子手裏搶。你這樣出了家,算做什麽。還不如去投降,好歹能把妻兒老小換出來,免得他們受苦”。

聽了張唐的喝罵,文天祥不怒反笑。掰開簫資的手臂,將寶劍交到死盯著自己的杜滸手裏,找了個座位,笑著坐下。搖著缺了小半頭發的腦袋解釋道,“我斷發是斷發,不是出家,你們急個什麽。貴卿,幫我個忙,把另外大半邊頭發,也給我剃了。濕氣重,讓我涼快涼快”。

“這”?杜滸杜貴卿略一遲疑,旋即恍然大悟,“原來丞相是斷發明誌,我等魯莽了”。滿懷歉意的走上前,用寶劍輕輕割去文天祥其餘的頭發。

“是啊,斷發明誌,不恢複漢家山河,文某永不蓄發”。文天祥笑了笑,杜滸這樣理解最好。無論理解不理解,欺騙也好,憑借丞相的官職威壓也罷,三日之內,他必須讓整個軍中的男子,全部將頭發剃光,這是百丈嶺間這支隊伍生存下來的第一步。

“不複大宋山河,永不蓄發。丞相割了,我也割了”,書吏簫資驚魂初定,搬了個草團跪坐在文天祥身邊,摘下帽子,將幹淨的頭發伸向杜滸。還在給文天祥清理殘餘頭發的杜滸笑了笑,手上加快速度,轉眼間把簫資也理成了禿瓢。

杜滸是前丞相杜範的小兒子,少年時本是個遊俠兒,學過些武藝。提三尺劍砍過無數韃子,卻從來沒想到用自己的劍技給人理發。處理完了簫資的頭發,方自我解嘲的搖頭苦笑,大嗓門張唐也將自己那顆肉乎乎的大腦袋湊了過來,“給咱也剃了,丞相大人落發,咱也落,不趕走蒙古人,永不蓄發”。

“我剃掉頭發,並不光是為了明誌”,知道第一步計劃順利實施,文天祥悄悄地鬆了口氣,摸摸自己的禿腦袋,對著正在理發的張唐說道,“剃發,是為了練兵”。

“練兵”,杜滸的手抖了抖,差點在張唐的頭皮上劃了個小口,沒等他表示歉意,張唐瞪著牛鈴一樣的大眼睛,甕聲甕氣問道:“怎麽煉法,難道都要剃光頭麽”。

“最好剃掉,如果有人不情願,也就算了,讓他還鄉”,文天祥點點頭,慢慢給幾個人解釋。“你等記得當日空坑之戰麽,鞏信將軍手中的兵雖然少,氣勢上卻不輸於蒙古人”。

激將、點撥、疏導,文天祥一步步將三人引進自己設好的說辭中。杜滸是他的生死好友,簫資是他的貼身幕僚,張唐是個熱血豪傑,說通了他們三個,諸將的工作就可以慢慢去做,一點點擴大影響。

不知道文天祥在想什麽,提到鞏信,杜滸等人都有些黯然。鞏信是文天祥所部中唯一一個行伍出身的正統軍官。反攻贛州時,文天祥曾經撥了五千民軍讓鞏信帶領,被鞏信以一句“此輩徒累人而”拒絕,隻帶了他自己那一千江淮部曲。當時張唐還罵鞏信瞧人不起,現在看來,鞏信所言並非完全錯誤,十幾路民軍,聲勢浩大,戰鬥力確實極差。勝時如同一窩蜂,敗時卻如一群羊。

“當日不忙著攻城掠地,跟鞏將軍學學練兵之道,也不至於敗得這麽慘。可惜了,現在咱願意學,鞏將軍已經成了千秋雄鬼”,張唐扼腕歎息。當時起兵,大夥熱情高漲。可熱情歸熱情,能經得起元軍三次進攻而不棄刃逃走的,的確沒幾個。他麾下的人馬做到敗而不潰,已經不易。

而當日的鞏信,曾以千餘人馬硬撼對方數萬。

“我教你,如果,你相信我”,文天祥站了起來,盡力拍了拍張唐的肩膀。

“好”,張唐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杜滸躲避不及,差點又在他即將剃完的光頭上再次開一道口子。“丞相一句話,我麾下的弟兄,去風裏,火裏,皺了眉頭,就是王八蛋”!

“風裏火裏就不用了,明天給你一天時間,你所部人馬,全部剃成光頭”,文天祥笑著說道,轉身從紙堆中拿出幾頁紙,理好順序,拚湊在一起,“這是幾天來,我根據武經總要推演出來的練兵速成之法,雖然急了些,但剛好附和眼下的實情。韃子留給我們的時間,的確不多了”。

“成,大夥為了驅逐韃子,命都不要了,何況剃頭。”張唐豪爽的接過字紙,當朝丞相親自教他練兵之法,這話傳出去,是一輩子的榮耀。況且,即使丞相不教,自己麾下這幫人馬也得煉,至少要比鞏信手下那些江淮弟兄強。韃子在江西屠戮了那麽多村鎮,報仇的事情,就著落在這剩下的千把人身上了。

文天祥點點頭,接過杜滸手中的寶劍,輕輕的剃掉張唐頭上沒剃幹淨的幾處短發,一邊剃,一邊向大夥解釋,“練兵要素,第一要讓士兵做到令行禁止,所以,要培養他們的服從精神,剃頭和整理軍容,就是第一步……”。

燭火跳動,文天祥的心神又飛回了夢境。愛國書生文忠走進八路軍中,跟著一群滿臉菜色的農民一塊練兵,剃頭,跑步,煉隊列,幾個月後,那些剛剛放下鋤頭,曾經聽見機關槍聲就腿哆嗦的農民,一個個變成了下山猛虎。他希望,張唐手下的民軍也可以做到。

循州不能去了,文忠記憶裏,空坑之戰過後,自己的經曆幾乎是空白。也許去了循州後,自己再未能打過一場像樣的戰役。被蒙古人追剿,被張世傑猜疑,直到最後覆滅在張弘範之手。

既然老天借文忠的記憶將黃崖洞中的事情塞給了自己,那麽,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博一博,為了今天百丈嶺上這些人,也為了大宋的命運。

把一個農民打造成士兵需要經曆以下必須的訓練,文忠的記憶,和文天祥的記憶攪在一起,瘋狂中寫就,如今整理出來,一條條,竟然如此清晰:第一,剃頭,培養服從和集體精神。

第二,體檢,這個就算了,總共這點人馬,體檢結束,估計也淘汰幹淨了。

第三,拉家常緩和氣氛,這是兵書上所說的與士兵解衣推食吧,這個容易,麾下這些將領們都能做得到。

第四,是隊列,兵器知識、格鬥、穿越障礙等日常科目。

第五,要做到行軍、宿營,警衛常識,基礎戰術、假設敵介紹。

第六,要明白軍官職責,兵器存放常識,軍人禮節、軍法。

其中軍人職責和隊列訓練最重要,寧可不操其他課目,這兩項也必定要過,它們決定了,服從命令的養成,當士兵接受一個必死任務時,不會去問上級:為什麽你自己不去?

文天祥思考著,把這些東西一一用杜滸等人能理解的語言說了出來,偶爾走神,寶劍在張唐頭上又擦出一條小口子。張唐渾然不覺,杜滸和簫資也沒看見,他們都被驚呆了。這些訓練內容,聽起來很熟悉,卻是他們從來想不到,或者整理不出條理的東西。大宋軍中,有些規定和這些訓練內容類似,卻絕對沒有講得這樣清楚明白,一句也沒扯到天地八卦上。隻是說出了怎樣做,說明了為什麽這樣做。

杜滸已經追隨文天祥多年,簫資也算得上行伍年餘的“老將”,加上張唐這個民軍首領,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將文天祥這份練兵綱要補充完整,有些地方大夥不懂,文天祥不顧勞累,一一解釋。有些條目杜滸認為與目前軍中實際情況不符,集張唐、簫資和文天祥三人的智慧也能找到應對之策。簫資拿出紙筆,邊聽邊記,四人一番討論,及到天色大亮才理出一份完整的練兵方法。這個修改後的練兵綱要,與文天祥根據文忠記憶整理的那份綱要已經極大不同,即迎合了最初那份綱要的主旨,又照顧到了目前軍中的現實。

綱要寫好後,杜滸的萬根煩惱絲也被張唐就手割去,四個和尚頭相對著哈哈大笑,眼下兵微將寡的劣勢,全部不放在心上了。文天祥在《練兵綱要》的開篇中說得明白,此法不但可練兵,而且可練將,眼下山中這兩千多殘兵,將來就是兩千員戰將。隻要得到時機走出武夷山區,還愁不把江南攪他個天翻地覆。

聽到文天祥豪情萬丈的笑聲,劉子俊、陳龍複、蕭明哲、鄒洬等將領全趕了過來。大夥關心文丞相病情,這半夜睡得亦是半夢半腥。一進帳篷,看到四個和尚,皆大驚失色。有了頭天晚上的經驗,文天祥知道大家又要誤會,趕緊將自己斷發的目的重複說了一遍。江西安撫副使鄒洬將信將疑,從簫資手中搶過墨痕未幹的練兵綱要,粗粗翻看了一遭,半晌,沉默不語。

鄒洬是個出了名的爽快人,自從與文天祥二人自合兵以來,從來沒出現過有話憋在肚子中的情況。此刻見他沉默不語,眾將等人都覺得差異。張唐憋得鬱悶,伸手推了鄒洬一把,大聲問道:“鄒大人,難道你認為這份練兵綱要有什麽不妥之處麽,不妨說來,大夥重頭議過就是,何必藏著掖著,學那娘們兒作為”。

晃了晃頭,鄒洬如夢初醒,先做了個揖,向大夥告罪,緊接著歎息道,“張兄誤會了,哪裏有什麽不妥,此策正合時宜。鄒某剛才是想起了鞏將軍當日所說的有將無兵之語,一時失神。若我軍早得此書,江南西路局勢,也不至於糜爛如此”。

眾人聞聽鄒洬此語,俱是悵然。大宋行朝為了安撫各路豪傑,給每個人都封了極大的官,帳篷中,文天祥是丞相,鄒洬是安撫副使,領兵部侍郎銜,杜滸是招討副使,何時為江西提刑,可以說數省大吏,都聚集在這百丈嶺附近。可是要兵沒兵,要錢沒錢,空懷著滿腔報國之誌,半點力氣也使不出。

見鄒洬對文丞相徹夜寫就的練兵綱要甚為推崇,眾人傳著,將其中條目挨個過了一遍。不看則已,越看越放不下,越看越驚。大夥兒都與元軍打過數仗,知道行伍艱難,也深知民軍戰鬥力低下,非但遇上蒙古兵十不敵一,即使遇上同為宋人的蒙元新附軍,人數相當的情況下也隻有且戰且走的份兒。曾經有人決心整頓兵馬,一是沒有時間,二是想不出合適辦法。而文天祥在練兵綱要上所說,幾乎句句都說到他們心裏,眾人知道,如果按照文丞相這個法子,在武夷山中將殘卒練上幾個月,雖然不敢保證士兵個個有當年武穆麾下嶽家軍的戰鬥力,至少跟新附軍打起來,不會敗得再那麽狼狽。

“丞相,某將以為,這段,似乎有些不妥當”,議論了一會兒,劉子俊偷偷看了看文天祥臉色,指著開頭處一段文字,提出了置疑。他是個有名精細人,空坑兵敗,虧得他才救了文天祥性命。又虧得他收攏部曲,一路上招集散亡,眾人才尋得武夷山區這麽一個安身之所。

“民章,直說無妨”,文天祥循著劉子俊的手指看過去,看到劉子俊指的正是自己在開篇第二節,講到的‘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戰前諸將無論出身皆可直言策略得失’這一段。

“丞相,我朝自太祖以來……”,簫明哲接過話頭,低聲提醒。大宋自太祖開國以來,一直是重文輕武,文臣的地位遠遠高於武將。即使在文天祥的軍中,行伍出身的將領也一直也隻有執行命令的資格,至於怎麽打,打哪裏,向來是文職出身的官員們說得算。特別是像簫明哲這樣有功名在身的人,身份更是高人一等。這些都是三百年的老規矩,沒有人認為它不對。文天祥今天一下子將武將的地位提高到與文職同等,簫明哲一時難以接受。而劉子俊想得更多的是,此舉會不會招至行朝的非議,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果然不出我所料,文天祥笑了笑,大度地揮揮手,給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答案“諸位如今,還分得清自己是文人,還是武夫麽。況且現在就這麽千把人,再分個左右高低,反而沒趣了。如果兵敗,全體大宋百姓都將是蒙古人的奴隸,一夥奴才湊一塊,誰高誰低有意義麽”?

“這也倒是,秋香拜把子,奴幾啊”,劉子俊點點頭,認為文天祥說得在理。

鄒洬驚訝地抬頭看了看,眼中閃過一絲迷惑。自從昨夜文丞相醒來,行事風格給人的感覺就與原來大不一樣。至於這種變化是好是壞,鄒洬說不清楚。反正看起來文丞相比原來和氣了許多,說話也不像原來,句句包含著憂鬱。又想起了麾下悍將呂武,那麽驍勇善戰的一個人,卻因為對士大夫無禮,沒死於元軍之手,被自己人給斬了。如果文丞相早出這文武比肩之議,呂武不會橫死,數日前,未必有此慘敗。

“子敬,了翁,一會兒你們不必剃發,各去找五十個膽大心細且能說會道的弟兄,我有要事相托”,看看大夥議論得差不多了,文天祥叫過陳子敬與何時,趁熱打鐵地布署下一步行動方案。

沒等陳子敬與何時兩位答應,諸將一下子有亂了起來。身體發膚,受於父母,毀之即為不孝。宋人素重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諸將開始還以為,剃發之令隻限於士兵,不及軍官與文職,此刻見文天祥單獨留下何時與陳子敬不在剃發之列,知道自己一會兒少不得被剃成光頭。這條命令對他們的衝擊遠遠高於了剛才那句‘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招討副使黎貴達驚詫地抗議道:“丞相,難道我等都要斷發麽”?

“都剃,不是說了麽,官兵平等。你們不剃,當兵的怎麽會心服。”文天祥橫了黎貴達一眼,不怒自威,嚇得對方將到嘴邊的抗議聲咽回了肚子。幾個心懷不滿的文職正要強辯,猛聽得張唐拍著自己的光頭大喝道:“大夥為了驅逐韃子,腦袋都可以不要,還心疼這幾根鳥毛。哪個不願意剃發,趁早滾下山去投降蒙古韃子,免得將來臨戰膽怯,給大夥丟臉”!

聽了他這麽一嗓子,幾個心懷不滿的將領也靜了下來。就是,連腦袋都可以不要,心疼腦袋上那幾根煩惱絲幹什麽。況且這山上濕氣重,洗澡又不方便。剃了頭發,反而涼爽。這樣鬱鬱地想著,各自領了文天祥的將令,下去布置手下部曲剃頭,整編時宜。

大帳內慢慢又空了下來,文天祥叫過陳子敬與何時,給他們各自安排了任務。既然二人能在亂軍中扮做和尚道士逃命,再扮回去,想必也廢不了多少力氣。何時的任務是下山去江西南路諸地,收拾還有心為大宋效力的兵勇。陳子敬的任務則是翻過武夷山脈向南,去邵武軍打探那裏的動靜,順便為義軍籌備給養。

夢中見過了八路軍那些將領如何領兵做戰,如何在逆境中求存,文天祥才知道自己先前打仗的方式有多愚蠢。未必能理解那些領兵精髓,但照方抓藥的手段他還會。況且經此一場大夢,他對軍略的見識,已經比昏迷之前高了不止一層。

“行軍打仗,不能沒有眼睛。你們二位任務任務重大,咱們這些人將來能不能走出武夷山區,重返戰場,就著落在二位身上。蒙古人凶殘,非智勇雙全的人無法與其周旋,所以,請二位行事一定小心,歸結一句,活著回來”。文天祥拍著何時與陳子敬的肩膀叮囑。

“丞相”,望著文天祥那大病初愈的身軀,何時感到鼻子有些發酸。自己喪城失地,士卒丟光,文大人不但不嫌棄,不懷疑,反而讚自己是智勇雙全。這份知遇之恩,怎不叫人感動。

“別說了,能兵敗而不放棄者,皆為忠義之士”,文天祥笑道,目光中充滿信任與期待。

“走吧,丞相好些天沒睡了”,陳子敬拉拉何時的袖子,和他一起告退。他不想再多說,文天祥待之以國士之禮,子敬必以國士之力報之。

“子敬,如果可能,去寶積那邊看看”,文天祥親自送二人出了大帳,臨別,對陳子敬吩咐。腳下的百丈嶺,隻是大武夷山區的一個險峻之所,而劭武軍(福建邵武)所處之地,才更適合貫徹從文忠記憶中得到的遊擊戰略。那裏烏君山,唐石山,七台山,數座大山堆疊,是在密林中消滅蒙古騎兵的好地方。況且寶積的鐵礦,黃土、江源的銀礦,泰寧的金礦,與其便宜了蒙古人,不如自己拿來當軍需。

在南劍州(福建南平,三明一帶)駐紮的時候,文天祥就動過這個念頭,但是那時還抱著全國齊心,快速驅逐蒙古人的樂觀想法。現在,既然知道了一些曆史的走向,不如穩紮穩打,利用山區的地理行事,打造一直新式軍隊出來。

想到新軍那一串和尚頭,文天祥對自己笑了笑。百丈嶺上走出的,將是華夏曆史上第一支剃了光頭的部隊。從某種意義上講,昨天夜裏開始,他已經改變了曆史,將命運推離了原來軌跡。

至於結局,何必看那麽遠呢。杜滸說得好,做一天蝴蝶,就做擁有一天自由翱翔的權力。對,自由,文天祥突然覺得,自己理解了文忠記憶中的這兩個字的含義,熱血寫就,沉甸甸的。

第一卷斜陽黃昏(四)

黃昏(四)

山風,涼涼的,透過帳簾吹到文天祥臉上。忙碌了一夜的他吃過早飯後,終於沉沉睡去,眉頭擰做一團,好像在夢中,還想未來的安排。

幾個前來訴苦的文職在帳篷口探了探腦袋,猶豫著退了出去。他們皆是剃發令的反對者,被杜滸逼得緊了,所以跑到文天祥這裏為頭發求情。看著文天祥那光溜溜發著青光的禿腦袋,眾人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悄悄地走開。

“丞相太累了,我輩不該以這些小事讓他為難”,一個幕僚打扮的人摘下髒兮兮的峨冠,將一頭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頭發暴露在空氣中。

“丞相剃,咱們也剃,別打擾丞相了,讓他多睡會兒。自大軍入贛以來,丞相就沒睡過好覺”,有人突然良心發現,感慨了幾聲,戀戀不舍地向山溪邊的剃頭擔子走去。

山溪邊,士兵們拍著隊,一個接一個等待杜滸安排的軍官替他們斷發。已經替完了頭發的士卒彼此摸摸對方的腦袋,發出了一陣陣憨厚的笑聲。他們不是士大夫,沒那麽多講究。上邊說剃了頭,好打仗,大夥就替唄。光頭好,涼快,還省得將來戰場上被蒙古韃子揪住頭發。

文天祥並沒睡實,隱隱約約,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另一個世界,又成了那個以文少保為偶像的文忠,1937年,亂亂地跟著人流逃離中央大學。同學們紛紛南下,隻有他,毅然選擇了北上。

在八路軍中,無數艱苦而快樂的日子。炒製熟鐵,修複槍械,自製土車床,自製迫擊炮。日寇大舉進攻黃崖洞,文忠與同伴失散,憑險固守。

一個個穿著蒙古盔甲的日本兵倒在被文忠擊斃,打光了最後一顆子彈,文忠麵對著一群撲上來準備活捉他的蒙古武士,拉響了手雷。

沒有恐懼,沒有疼痛,有的隻是對侵略者的輕蔑。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手榴彈“轟”地一聲炸裂,文忠看到自己驕傲的靈魂。

“轟”,一聲巨響將文天祥從夢中驚醒,他一個箭步竄向帳篷口,憑借直覺去摸放在那裏的步槍。一把摸了個空,才反映過來自己是文天祥,現在是宋朝,還是突火槍的年代。剛才那聲炮響也不會是敵襲,蒙古人現在用的最多是投機器,不是火炮。

他那時麵對日寇的心情,與此時我麵對蒙古人的心情,其實是一樣的啊。文天祥披好衣服,走出了帳篷。對於文忠的記憶為什麽會跑到他腦海裏,是不是傳說中的借屍還魂,他依然沒有頭緒。

但是此時,他深深理解了,文忠在生命最後那一刻所表現出來的不屈。正是同樣的不屈精神,支撐著百丈嶺上的所有人。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無論曆史被人怎樣修改,任那些心懷叵測的人將黑的抹成白的,用墨寫的謊言來遮蓋血淋淋的事實,那股充斥期間的不屈,卻永遠塗抹不掉。

一群群光頭士兵簌擁在不遠處一個山洞口,那個洞穴冒著淡淡的黑煙。山風吹過,黑煙散開,一股硫磺的味道順著風向鑽進鼻孔。

看熱鬧的士兵見丞相來了,紛紛讓開一條通道。山洞口,一個烏眉皂眼的人嘿嘿笑著,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是簫資,文天祥費了好大力氣才認出對方的身份。沒等他發問,被熏成烤豬臉的簫資大叫一聲,躬身鑽進了山洞,很快,捧著幾塊燒得焦黑的石頭鑽了出來。獻寶般將石頭舉到文天祥麵前,興奮地叫道,“丞相,行了,行了,我成功了”。

“簫參軍,成了什麽,慢慢說”,匆忙趕過來的杜滸用力拽了拽簫資的衣服,大聲提醒。興奮過頭的簫書吏此時才發現自己在丞相大人麵前失禮,聲音停了停,盡力壓抑著內心的喜悅解釋道,“我是文職,大夥整軍的事情,我幫不上忙。所以就琢磨著昨天丞相給咱們畫得那些圖,其中轟天雷那頁,邊角上火藥的製法與配方和軍中常用的不太一樣。所以我就找了些硝石、硫磺和木炭試了試,沒想到,這東西勁兒如此之大,險些要了我們幾個的命”。

“有人受傷沒有”,文天祥無暇檢驗簫資手中的爆炸成果,關心地問。《武經總要》上記載的火藥配方,硝石成分隻有五成六,並且沒經過提純,當然沒有文忠記憶中那個配方好。那個配方,硝石需要溶解,過濾,蒸發提純等數道工序,硫磺和木炭要混合粉碎,然後再將碎末用木棒攪拌在一起,噴上少量的冷水,冷壓成塊,然後小心的粉碎成顆粒形狀,篩選後才能使用。經曆了這些繁瑣的加工過程,雖然同樣是黑火藥,但是威力不可同日而語。

幾個給簫資打下手的士兵陸續從山洞裏走了出來,每人都熏得滿臉漆黑。聽見文丞相不問火藥製造結果,而是問士兵安危,心下感動。其中一個看樣子離爆炸現場最近,眉毛幾乎被燒光了的漢子高聲回答:“回丞相話,沒人受傷,火藥沒用石頭壓住,所以沒炸,大夥隻是被燎得不輕”!

“哄”,圍觀的人群爆發出一陣輕鬆的笑聲。有人不顧文天祥在場,對著眉毛被燒光的漢子打趣道,“張大牛,你怎麽沒剃頭之前就玩火,點了頭發,不就省得剃了嗎”?

“眉毛不是剛才燒的,是簫大人要試火藥的燒得是否快,讓我拿在手心上。結果一不小心,就燎了”。被喚做張大牛的禿眉毛漢子是個實在人,帶著幾分炫耀說道,“簫大人說了,製出轟天雷,以後就可以炸他狗娘養的韃子了”。

進展好快,這下該文天祥吃驚了。不顧眾人阻攔,從簫資視若珍寶的陶罐子裏捏了少許火藥出來,放在手心上,用火折子在上邊輕輕一晃。

“轟”,竄起的烈焰嚇得眾人後退了好幾步。再看文天祥,微笑著站在那裏,手心留下一點淡淡的煙痕,火藥蹤影不見。

“這”?圍觀者嘖嘖稱奇。

文天祥和簫資相視而笑。

點燃,如果燃燒後火焰高,不燒手,並且殘渣少,這說明火藥基本合格。此種檢驗方法是文天祥記錄在那幾頁紙上的要訣,看來簫資非但仔細讀過,而且已經初步摸上了門道。

“好了,你們幾個,以後就跟著簫大人,專門製造火藥,炸他狗娘養的韃子”,安撫副使鄒洬給文天祥使了個眼色,對著麵孔烤得漆黑的士兵吩咐,雖然盡力壓抑著內心興奮,依然不小心順著張大牛的口風說了一句髒話。

剛才他正和劉子俊一起商議如何執行文天祥寫的練兵綱要,爆炸聲不但嚇了他一跳,而且把他心愛的坐騎給驚了。得知此聲音是簫資等人弄出來的,鄒洬心裏就開始合計。轟天雷的威力他聽說過,但民軍中從來沒出現過這種利器。從剛才的爆炸聲音來看,即使簫資弄不出轟天雷炸韃子,也可以弄個特大號爆竹來對付蒙古人的戰馬。大宋不產良馬,跟蒙古人野戰時總是吃對方騎兵突擊的虧,如果兩軍陣前恰當時刻驚了蒙古人的戰馬,這仗沒開始打就贏了一半。不管文丞相瘋了數日之後,從哪裏弄來的這個配方,現在關鍵問題是,不能讓這個機密給蒙古人得到。

跟在鄒洬身後的劉子俊心思慎密,知道鄒安撫副使此刻正想什麽。先是記下幾個參與製造火藥人員的名字,各自許了些獎勵,然後強拉著簫資走向中營。招討副使杜滸見狀,借故遣散了看熱鬧的眾人,搖搖頭,跟在文天祥的身後走向中軍帳。

緩坡上,臨時搭建的中軍帳裏,對著一道道關切的目光,兩天沒合眼的簫資眉飛色舞,“丞相寫的那個法子,我還差冷壓、粉碎和篩選沒做,但威力跟原來的火藥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你歇歇,喝口水,喘口氣兒,那震天雷是守城用的,我們哪裏還有城市可守”?杜滸一邊吃著午餐,一邊給簫資心頭潑冷水。山中生活艱苦,好在獵物豐富,大夥倒不至於餓肚子。

“不用巴豆和砒霜,不做守城用”,文天祥見眾人都把土地雷當作了震天雷,也隻好將錯就錯。這裏的條件,照著夢中那個黃崖洞相去甚遠。現在這種情況下,也隻好因地製宜。“簫資以後不要做書吏,咱們成立輜重營,簫資去監製軍械。”

參照文天祥的筆記,一上午鼓搗出來的高效火藥,此刻書吏簫資正在興頭上。聽了文天祥的安排,心下大閱,站起來,高聲答道:“末將遵命,丞相給我半個月時間,末將一定做出震天雷來”!

“做震天雷,但不是你想的那種,是另一種”,文天祥從藤條編成的桌案邊拿起一支筆,沾了些水,在桌子上畫了個圓。“我把整個輜重營都交給你,你挑選鐵匠,用薄鐵皮鑄這種拳頭大小的空心球。記住,個頭要勻,鐵皮要薄,並且要快速淬火,中間灌上剛才那種火藥,安上藥撚子。將來兩軍陣前,點燃了,專門向韃子人群裏丟………”。

“炸他娘的”!張唐大喊了一聲,幾乎把別人的耳朵給震聾掉。看著眾人嗔怪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搔搔光頭,解釋道,“如果兩軍陣前,出其不意扔上幾百個小震天雷,多少韃子也得被炸死……”。

這還用你說,幾個將領苦笑著,不理睬這個莽將軍。專心聽文天祥講述震天雷製造方法與戰場使用規則。簫資和劉子俊一邊聽,一邊快速將這些內容記錄了下來。經曆了上午的事,二人已感覺到,文丞相發瘋期間所書寫的那些紙,每一句話都包含著深意。這些內容他們現在讀不懂,但將來慢慢就會摸索明白。至於文大人為什麽昏迷之後,就會知道這麽多東西,他們不想去問。天欲降大任與文丞相,與令大宋起死回生,賜下一本天書來也說不定。文大人這些日子的反常舉動,說不定就是在領悟天書的內容,想著如何把他傳授給大夥呢。

如果大人物做的事情,我輩能看明白,那我輩就不是凡夫俗子了。那天下午,很多人看著文天祥,這樣想。一日夜間,練兵綱要和轟天雷的誕生,讓此時的文天祥一言一行都帶上了神秘光環。而這無意之間造成的神秘,在如此危難之時,加強了大夥對文丞相的信任,也堅定了大夥對大宋複國的信念。

“文丞相兵敗空坑,夢中得天書一卷。上書”驅逐韃虜,恢複中華“八字,從此,每戰必勝,終洗華夏大地百年腥膻之恥。韓國公,魏國公,中山公,開平王,皆因讀此天書而成為一代名將”,數年後,評話藝人在酒館裏,搖頭晃腦的說道。這段評話,是大宋少年最愛聽的一段。聽了他,飲酒的少年們眼睛就會發亮,心中就會升起“如果是我,得此書,也可縱橫天下”的豪情。

誰也不知道,當時文天祥差點被部將當作瘋子。大宋軍中利器震天雷發明當天下午,青年時代的魏國公杜滸曾經這樣質問文天祥,“丞相以為,我大宋先敗於契丹,再敗於西夏、女真,此時被蒙古人毀了大半江山,真的是因為兵器不利的原因麽”?

“貴卿?”,聽了杜滸的質問,文天祥看著對方的眼睛,認真的回答:“這些利器的製造方法,就像神臂弓一樣,韃子早晚會學去。但隻要我大宋還剩下一個不願意給韃子當奴隸的男兒活著,憑借這些方法,大宋就有機會浴火重生”。

挽救大宋國運,不是文某一個人的事情。有了可改變命運的武器和希望,就有人會揭竿而起,燒毀黃金家族用屍體堆造出來的王朝。

畢竟,沒有人天生願意做奴隸。

弩的發明拉平了騎士和農夫之間的距離,而火器的使用,則是讓文明和野蠻之間,有了公平決鬥的機會,文天祥腦子裏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他已經不再為自己的古怪想法而感到奇怪,不用問,這個想法肯定又來自夢裏那個文忠的思維。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吟了一句夢裏邊據說是自己寫的詩,文天祥拍拍杜滸的肩膀,神態中刹那間又恢複了幾分疏狂。

百丈嶺上,天色又已黃昏。

酒徒注:火藥的製造和質量鑒定方法為明代中頁戚家軍所有方法,顆粒狀黑火藥的威力已經可以適用於早期的炮彈和火銃,非杜撰。

更新說明:周六、日不更新,周一繼續。

第一卷斜陽第二章百煉(一上)

第二章百煉(一上)

第一章百煉(一)

“那天,鄒大人晃著光頭前來問我,是願意剃過頭和他們一塊殺韃子,還是願意領一份幹糧回家。但是我已經沒有家了,江淮那邊的家人已經被韃子殺光了,所以我就留了下來”。――摘自《大宋中興名將苗春回憶錄》“文大人欠了俺五個月的餉,如果挺過這段時間,領到餉,俺就回家買個媳婦。咱是萬安的,萬安張家幾代就出了俺這麽一個官兒,雖然隻是個隊長,但好歹也給祖宗長臉啊。所以,俺就狠狠心把頭剃了,誰想到,這一剃就是半輩子”。—-摘自《大宋中興名將張萬安回憶錄》“那天張狗蛋隊長,就是你們說的那個張萬安將軍來問俺,願意剃頭,像個爺們一樣和蒙古人幹,還是願意回家給蒙古人當狗。俺想想,永新已經被屠城了,回家也沒什麽意思。就答應剃頭,誰知道爺們兒不是那麽好當的………”。——《摘自大宋中興名將王石回憶錄》幾十年後的翰林院編修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他們試圖給那些身上閃著光環的英雄、名將寫回憶錄,補全大宋浴火重生那段曆史時,能問出這樣的大實話。

但是這些大實話卻廣為流傳,比《左氏春秋》上那些忠臣語錄,更讓人熱血沸騰,特別是親手砍下了殺人魔王嗦都的腦袋,有鐵血百夫長之稱的王石那句,“爺們兒不是那麽好當的”,不知鼓舞了多少熱血男兒投筆從戎,奔向逐鹿天下的戰場。

“爺們兒不是那麽好當的”,這是王石的親身體會。那天,他跑在山坡上,滿心後悔。朝陽從山背後探出半個頭來,給他冒著白煙的和尚頭,鍍上一層金光。

兩千多個閃著金光的和尚頭,稀稀落落,順著山坡跑了過來。有人氣喘籲籲,有人氣定神閑,還有人,累得幾乎要爬在地上,缺搖著牙,堅持不肯掉隊。

“哎呀我的姥姥,這,這還讓不讓人活,活了”,王老實吐著舌頭說道,腳步虛浮,看起來再跑幾步,就要吐血而亡。看到他這樣子,誰都不會想到,他就是後來,讓蒙古人提起來半夜做噩夢的鐵血百夫長王石。

“王老實,你別他**裝死,跟上,別給咱們江西鄉兵丟臉”,鄉兵們身後,帶兵的隊官大聲嗬斥,上前幾步,抓住王老實的胳膊用力一提,將王老實佝僂著的脊背提了個筆直。

“該死的文瘋子,知道咱是鄉兵還,還這樣折騰咱”,王老實肚子裏叫著大夥給文天祥取的外號,勉強直著腰趕了幾步,頭一低,背又彎了下去,擺出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任隊官再怎麽催促,死活也不肯加快邁腿的幅度。

有讓鄉軍這麽訓練的麽。鄉軍,懂不懂,自從王荊公變法後,咱鄉兵就是給州縣大老爺們種種地,打打雜,抬抬轎子。這個文瘋子,不得好死。

“呸,一群窩囊廢”,幾個江淮軍勁卒嘻嘻哈哈地從鄉兵隊伍前跑過,嘲笑聲打斷王老實等人對文天祥的腹誹。大宋精兵出江淮,百戰之地,出來的士兵就不一樣,精、氣、神都高出別人一大截。

“你說誰”,鄉兵隊長張狗蛋聽得火起,追上去問道,那眼神,幾乎要把對方吞下肚子。

“說你們呢,咋地,鄉兵就是熊”,以苗春為首的幾個江淮勁卒對鄉兵隊官的威脅不屑一顧,跑步歸跑步,數落鄉兵的惡毒話說起來像爆豆子一樣利落,“別仗著是個隊長就耍威風,打起仗來,不撒丫子開溜才是真爺們兒。就你手下這些幾位,這麽幾步路都跑不動,到蒙古眼前了,純給人家祭刀的貨。還是別指望給家人報仇了,收拾收拾鋪蓋,下山去吧”!

“你”,張狗蛋被數落得滿臉青筋,輪起袖子想打架,礙於軍紀,氣哼哼地把拳頭又縮了回來。看著自己麾下那跑得歪歪斜斜,潰不成隊的弟兄,肚子裏的氣更不打一處來,抬起腳衝著跑在最後的王老實屁股上揣去,邊揣,邊罵道:“讓你不長臉,不長臉回家去,給蒙古人當狗,別在這裏丟人”。

“瘋子,剛當了官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麽”,王老實拍拍屁股,輕蔑的罵道,仿佛那幾大腳是兒子踹了老子。

“加快速度啊,慢了回去就吃不上飯了”,一隊義勇軍從鄉兵麵前跑過,氣喘籲籲地給對方鼓勁兒。比起江淮勁卒和江西鄉兵,義勇們從軍日子最短,士氣卻最高昂。

“瘋子,都他**是瘋子”,老鄉兵罵罵咧咧的跟在隊伍後邊,腳步越放越慢。餓肚子就餓肚子吧,反正回營也落不到好處,回去之後要整理內務,在一刻鍾之內漱口、洗臉、疊被子掃床鋪,整理不完照樣吃不上早飯。

“大不了,老子餓一天,昏倒了去混彩號營,哼,還有小灶吃呢”。照顧帝國軍人形象,這些想法王石後來沒跟翰林院那幫編修說。但是王石清晰的記得,那天,他在晨練中即將裝暈倒的刹那,一雙不太有力,但極其溫暖的手從腋下托住了他的身體。

“跟,跟上,咱破,破虜軍沒,沒孬種”,托住王老實那個人如是說,粗氣喘得像拉風箱。小樣,自己都這德行了還來幫老子,王老實回過頭,看到一雙睿智的眼。

“文大人,您是狀元郎呐”,王老實大吃一驚,不知為什麽,張口就叫了這麽一句。好歹上過幾天私塾,他知道這是斯文掃地的事兒。

文天祥笑了笑,好像絲毫沒把王老實的提醒當回事兒,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斷斷續續的說,“狀,狀元,不,不是大宋人麽,韃子,占了花花江山,狀元不一樣是四等南人”。

王老實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好,他的隊長張狗蛋和本隊的鄉兵,都放慢了腳步,圍在了文天祥左右。當朝狀元和鄉兵一塊晨煉,這是哪朝哪代都沒有過的奇聞。

“跑快點兒,到時候咱們追著韃子的腦袋砍,就像他們當初追咱們一樣”,文天祥點點頭,目光仿佛瞬間看穿了眾人心中的疑問。同樣的話在他嘴裏說出來,味道就是不一樣。幾個鄉兵們加快腳步,簌擁著文天祥跑向營門。

文天祥喘息著,胸口疼得火燒火燎。想想贛南會戰前,坐著轎子領兵打仗的各級將領,突然覺得以前的失敗一點兒都不冤。大宋每戰喪城失地,絕不是因為天命造成的,恐怕人力在期間,起到了比天命還大的作用。士兵素質,將領素質,和北元士兵差得不是一個檔次。

練兵方案開始執行以來,已經累垮了好幾個將領。但為了將來的生存,一向對部下比較體貼的文天祥,沒消減半點訓練負荷。而是身體力行,親自加入到訓練的隊伍當中。

弟兄們跟我衝,和弟兄們給我衝。兩句話隻差一個字,但這一個字的差別,決定了勝利和失敗之間的差距。

大營門口,新任監軍劉子俊瘟神一樣站著,正在清點著各隊人數。看到文天祥帶著鄉兵跑近,劉子俊神色一凜,筆直地挺起了腰杆。在他身後,一杆大旗獵獵飛舞,血色旗麵上,書著鬥大的兩個字,“破虜”。

“破虜軍第一標第一營,出操四百五十人,完成訓練,按時返回”!第一營營正林琦清點完本隊人數,上前複命。

“破虜軍第一標第二營,出操四百五十人,完成訓練,按時返回”!第二營營正孫實埔跟著抱拳失禮……

“破虜軍第一標第三營,出操四百五十人,第二都第一隊掉隊十三人,第二隊掉隊十五人,其餘按時返回”,第三營營正簫明哲臉有些紅,喘著粗氣說道。

“帶著你的都頭,隊長,回去接”,劉子俊不跟老朋友留一點兒情麵,大聲訓斥,“回來太晚了,相關將佐一並受罰”。

簫明哲楞了楞,回頭看看站在士兵隊伍中的文天祥和鄒洬,低低答了聲“是”,掉頭跑了回去。

“破虜軍第一標第四營,全部歸隊,沒一個孬種”,張唐的大嗓門在隊伍後響起,充滿了自豪。

“整理內務一刻鍾,然後排隊吃飯”,劉子俊點點頭,冷冷地翻轉了更漏。各營長官聽見了,帶著麾下弟兄迅速跑向了大營中各自的帳篷,退潮一樣,瞬間沒了蹤影。

一幢幢簡陋的帳篷裏,很快傳來了木盆撞擊聲,士兵洗涮聲,還有拳頭砸在被子上的噗噗聲。

破虜軍大旗,在旗杆上,高高飄揚。

文家軍,不,現在應該叫破虜軍,於七日前正是成軍。百丈嶺上的兩千八百多名潰卒,整編以後,去蕪存精,還剩下了兩千二百餘人。

南宋偏安,用嶽飛的人頭換來與女真的和平後,裁撤兵馬,棄“廂”這個編製不用,所以“軍”一直是部隊中的最大單位。按“將兵”製,通常以十人為“夥”,五夥為隊,十隊為營,每營設指揮使一人,副指揮使若幹,若幹個營組編為“將”。通常一將有三千人到上萬人不等。

百丈崖附近沒那麽多士卒,所以文天祥與鄒洬、杜滸等人商議過後,改變了破虜軍編製,每夥依然是十人,但每隊隻設三夥。為了讓多出來的軍官都有事情可做,在隊與營之間,增設一都,每都轄三隊和一炊事夥,共百人,以一個人為都頭。每四都,組成一個營,由一個營正率領,連低級軍官加上親兵、文職,每營一共四百五十人。四個營,組成一“標”,由一個統領率領。文天祥自領為破虜軍統製,兵部侍郎鄒洬、民軍首領張唐分別擔任了第一“標”的正副統領。

還有四百多因為年齡和身體狀況淘汰下來的士兵,文天祥把他們單獨組成了一個輜重營,交給簫資管理,負責紮營、給養和即將開始的大規模軍械製作。至於那些死活不肯剃發者,文天祥也沒有為難他們,發了些幹糧,請他們離開了隊伍。

“沒想到,文大人和咱們一起跑步”,吃飯的時候,王老實還沒有從早上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讚歎著說道,剛剛刮過的臉上,帶著幾分欽佩,幾分感慨。

“那算什麽,上午的隊列,下午的臂力練習,我都看到過丞相大人”,坐在王老實身邊和他分享一塊石頭凳子的苗春說道,目光中全是崇拜。

“臭顯擺,我還看到過文大人和被罰的士兵一塊做伏地挺身呢”,隊長張狗蛋用白眼球橫了苗春一眼,對早晨苗春汙辱鄉兵的言論耿耿於懷。

苗春也不跟他一般見識,喝了口野菜粥,笑著說道:“爺們兒,別那麽沒肚量,還隊長呢。我罵你們,是為了你們好,上了戰場你就知道了。當年在鞏信手下,他罵人罵得更狠。再說了,這些都是文大人從天書上找出來的訓練方法,大夥別不知道好歹”!

“天書,你們聽說過麽,文大人昏迷多日,夢中得仙人傳授了三卷天書,這訓練方法,還有簫大人做那個轟天雷,全是書上所說的”,一個老兵油子端著碗湊過來,壓低了聲音搭訕。

“知道,全是對付韃子的方法,要不,咱怎麽叫破虜軍呢”,苗春咽下最後一口菜粥,擺出一幅少見多怪見多識廣的神態。拍拍屁股,小跑著去洗竹碗。個別隊的士兵已經開始集結,閩王台前,臨時開出來的校場上傳來隊官們蹩腳的口令聲,“籽(左)、右、”籽“,”籽(左)、右、“籽”!

角鼓聲聲,夜涼如水,打著哈欠的士兵在軍官的帶領下,巡營、定更、點名、值夜、唱更。

雞啼,月落,天色漸漸發亮,士兵們手忙腳亂的爬出帳篷,整隊,晨煉。大小將領排在士兵中間,一同踏上百丈嶺的土坡。山路邊,樹葉已經發紅,發黃,慢慢開始凋落隨風。伴著一個個日出日落,踏在落葉上的腳步一天比一天堅定。同樣一夥人,身上漸漸出現了不同的神采。

營門旗杆上,高掛著逃兵的人頭,士兵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從旗杆下走過,臉上沒有一絲憐憫。

“破虜”,一杆紅色的大旗在山間迎風招展,舉戰旗的士兵是個二十幾歲的彪形大漢,驕傲的仰著頭,跑在隊伍的最前方,腳步堅定而有力。早起給牲口割草的山民在揉著眼睛,清晨的陽光照亮他臉上的困惑。這還是文家軍麽?,一個多月,居然變化這麽快?老漢心中突然升起了早日走出深山,返回故園的希望,哼著閩鄉小調繼續割草。手中的鐮刀是和山上的文家軍以易貨的方式換來的,比起原來用得那種,鋒利得多,也輕便得多。

月明星稀,幾個士兵的身影敏捷地消失在草叢內。明哨、暗哨、流動哨,一個個哨位上,閃爍著豹子一樣的眼睛。數個夜行人試圖靠近大營,才走進百丈嶺,就已經被發現。幾聲口令對過後,發現敗露行藏的夜行人試圖逃走,沒幾步,就被弓箭追上,釘倒在樹林邊。

中軍帳內燈火通明,大小將領在竹子編成的馬紮上坐成數排,石頭搭建的黑板上,文天祥用白堊為筆,邊寫邊講:“”遊軍之形,乍動乍靜,避實擊虛,視贏撓盛,結陳趨地,斷繞四經“,此乃風後氏所創經典戰術,適用於敵眾我寡的惡劣形勢。如今,無論從士兵數量和作戰能力上,破虜軍都與北元有很大差距,所以,在此特殊階段,遊擊戰乃我軍作戰重點。我們的原則是,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在運動中,消滅敵人有生力量!”

第一標副統領張唐瞪圓了環眼,嘴巴張大得可以塞進一個拳頭。每一天,眼前的文丞相都能給大夥驚喜。遊擊戰,這個提法太新穎了,而那些原則和方法,卻恰恰附和目前破虜軍的實際情況。

“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此乃遊擊戰的要訣。欲達到這一點,我軍必須比元軍擁有更強的行軍能力。在對方多為騎兵,我軍多為步兵的情況下,我們現在所處的地域,”配合著文天祥的手勢,幕僚們掛起一幅地圖,上麵,標記著福建地區的所有山川與河流。文天祥在地圖上用手點了點,繼續講道:“多山,多溪,不便騎兵展開。蒙古人與隻能憑借兩條腿與我們比行軍,一旦雙方交手,我希望諸位能牽著他們在山路上兜圈子,把他們……”,文天祥在黑板上寫下了後世對遊擊戰成果的經典描述,“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垮的拖死”。

“哄”,諸將發出一陣大笑,用竹枝削成的筆埋頭苦記,恨不得將每一個字都印在心裏。

“以襲擊為主的進攻,是遊擊戰的基本作戰形式。所以,斥候的作用非常重要,我們必須充分了解敵情,才能捕捉到戰機所在……。”

負責情報分析和間諜防範的劉子俊神情一凜,身體坐得筆直。

“而附近的百姓,則是我們生存發展的依托,讓他們知道我們與元軍,甚至與大宋原有的軍隊之不同,才能取得他們的支持和信任,主動為我們提供需要的情報和兵源、給養……”,文天祥慢慢講著,將自己能理解的每一條戰術原則灌輸給麾下將領。與張宏範、達春,索都這些身經百戰的元將相比,破虜軍的將領指揮能力不足,做戰經驗也寥寥。但自己掌握的,卻是一種全新戰略思維。從接受這種思維的角度上而言,破虜軍將領已經起步,而元軍對此還一無所知。

這就是收獲,文天祥知道自己在一點一滴積累著大宋複國的希望。放下筆,走進將領們中間,與他們愉快的交流對新戰術的看法,耐心的解答大夥不理解的問題。

他不需要盲從的武夫,他需要獨當一麵的大將。他希望,假以時日,百丈嶺上走出去的每一個士兵,都能成為一粒火種。

第一卷斜陽第二章百煉(一下)

第二章百煉(一下)

百煉(一下)

格擋、招架、墊步、躲閃,文天祥喘著粗氣,被陪練的張狗蛋逼得連連後退。畢竟是文人出身,才一會兒功夫,額角已經滿是汗水。

擔任教官的杜滸輕輕咳嗽了一聲,給張狗蛋使了個顏色。隊長張狗蛋正鬥得興起,怎聽得見。上步,旋身,收腕,推刃,“啪”的一聲脆響,文天祥手中的木刀被擊飛了出去,落到沙地上打起一道煙塵。

整個訓練場刹那間鴉雀無聲。張狗蛋沒聽到預料中的喝彩,猛然意識到自己行為魯莽,文大人是一國丞相,當著這麽多人麵擊落他手中的兵器,這讓他的臉向哪裏擱。

“大人”,劉子俊狠狠橫了張狗蛋一眼,快步上前,遞過一把熱毛巾。文天祥笑了笑,將毛巾輕輕推開。跑到訓練場邊,一個不落地做了十次伏地挺身,撿起刀,又回到了張狗蛋麵前。

“開始”,杜滸一揮手,示意比試繼續。

張狗蛋咧了咧嘴,顯然還沒從剛才的震驚中緩過神。文丞相剛才認輸了,自罰十個伏地挺身。而他張狗蛋是打敗文天祥的人之一。

對麵的文天祥兩腳並立,刀尖向下,拳麵向上,做了一個標準的後學晚輩向前輩請教的姿勢。張狗蛋一愣,趕緊將身體側開,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何處放。

就在這一瞬間,文天祥動了,上步,力劈,擺腿,斜撩,雙腳落地,屈膝蹲步,手中木刀帶著風聲直奔張狗蛋腰間。

張狗蛋被這幾招逼得連連後退,拚命格擋,怎奈先機已失。文天祥一刀掃空,緊接著轉身提膝,來了個烏龍擺尾,木刀“啪”地一聲,重重地砍在張狗蛋的竹製護頸上。

“當”,杜滸用力一敲手中的銅鑼,宣布本回合結束。圍觀的士兵爆發出一陣歡呼,陰溝裏翻船的張狗蛋臉漲得通紅,摸著自己的光頭大聲抗議道:“丞相,丞相,這,這……”!

“剛才那一刀,你已經被我砍死了。戰場上,死人不會抗議,”,文天祥笑著打斷張狗蛋的話。在士兵們善意的哄笑聲裏,張狗蛋趴到了訓練場邊,一下一下地去做伏地挺身,邊做邊抱怨。

苗春被幾個士兵簌擁著走了過來,想說什麽,又礙於身份地位相差懸殊。試探著向文天祥麵前靠了幾步,又縮回了一邊。

“苗都頭,什麽事”?文天祥眼尖,一下從人群中認出了這個江淮老兵。

“我,我”,苗春緊張地搔搔光頭,遞過一個小小的瓦片。瓦片中間,沾了一點暗紅色的液體,淡淡的,有種森林中特有的清香。

“這是什麽”?劉子俊湊過了,驚異地問。

“這”,苗春咬了咬牙,把心一橫,大聲說道,“稟丞相大人,我都士兵在前麵的娘娘山中發現兩棵箭毒木,這是傳說中的見血封喉。山民將它塗在箭尖上,被射中者一個時辰內得不到救治,就會毒發身死。”

“你想把這東西抹到箭上”?文天祥笑著問。

“屬,屬下”,苗春愣了愣,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文大人是當朝丞相,惜名如羽,這種下三濫手段,怎麽能擺到大人麵前。

“用就用麽,怕什麽,林子裏有幾棵這樣的樹,讓弟兄們都找來,能塗的箭都塗上”,文天祥爽朗的笑著,根本不像苗春想得那樣死板。

“丞相?”杜滸有些猶豫,他雖然天性狠辣,但為人講求光明磊落,看不起這種用毒的手段。

“強盜進了咱們的家,一切可以用來殺死他的手段都屬於正義。”文天祥仰天長笑。什麽仁義慈悲,什麽光明正大,蒙古人屠殺無辜百姓時,講過慈悲麽。

“丞相大人真的變了啊!”劉子俊拉拉杜滸的衣角,悄悄的說道。

“是啊,他現在完全不似原來的丞相,我也不知道他這樣變,是壞是好。”杜滸看著文天祥與士兵戰在一處的身影,幽幽地歎。

所有人都在變,整個破虜軍都在變。

花白的胡須在風中飛舞,陳龍複將陪煉的士兵逼開數步。秋日照亮他額角上的汗水,擔任教官的杜滸心疼地遞過一塊毛巾,被老夫子輕輕推開。刀尖向下,當世大儒向普通士兵發出了一個請的手勢。

閩王台前的校場地麵被士兵們睬得寸草不生,張狗蛋帶的隊大步走過,無論前移還是側移,隊伍始終是一個方塊。夥長王老實站在第一排,腰杆挺的筆直。

“第二階段訓練方案”,中軍帳,杜滸大聲朗讀著文天祥起草的練兵方案,臨時搭起的橢圓形會議桌旁,大小將領正襟危坐。

“逢三,六,九日早餐後,教場演隊列。逢一、四,七日午前,練投擲。逢二、八日,午前,演練追逐,穿越,迂回。逢五、逢十日午前,營中演煉弓箭三疊射。每日午後,營中練拳術,刀術,長矛等武藝。每日下午,著一都訓練成績優異士卒,在都頭的帶領下去周邊山區打獵,以獵物補充給養……”杜滸一邊念,一邊搖頭。

“貴卿,怎麽搖頭,這些煉起來困難麽,還是心疼你的家傳刀法,舍不得教給眾弟兄”,文天祥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子,笑著問。

橢圓形會議桌是按文天祥的建議搭起來的,議事的時候,諸將無論職位高低,皆可坐著說話。負責諜報、行軍和給養的參軍和高級幕僚則站在另外一個大桌子邊,用沙盤將附近的地形按實際比例堆出來,便於主帥和高級將領隨時給大夥講解。

“這些任務,完成起來並不困難,隻要我們循序漸進,並且夥食跟得上去,弟兄們不會有怨言。我覺得困難的是這條”,杜滸將新的訓練方案擺到桌子上,好讓大家都能看清楚,“射箭和弓箭疊射,現在軍中能用的角弓隻有兩百多,伐竹而製的弓…。”杜滸搖搖頭,遺憾的神態告訴大夥,他對竹板弓的性能不看好。“與其讓士兵浪費時間,不如讓他們練習其他科目,比如投擲。簫資那裏,已經造出了轟天雷,那東西的威力,丞相也見到過”。

“的確如此,竹弓射程不及百步,也很難穿透鐵甲,真的在戰場上和韃子交手,弓箭是我們的最弱項”,幾個低級將領站起來,踴躍發言。知必言,言必盡,這是文天祥給所有將領的權力。

穿過大開的門窗,陽光把稀疏的樹影灑進屋子,灑在眾將的臉上,照亮一雙雙熱切的眼睛。

諸將說得全是逆耳忠言,破虜軍的現狀確實如此。不但破虜軍,整個大宋軍隊的現狀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自北宋以來的幾百年積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

大宋軍中戰馬奇缺,為了克製北方遊牧民族的騎兵,軍隊中弓箭手和弩手的數量曾經一度高達百分之六十左右。但由於朝廷對武備的輕視,軍器監造的弓箭,不合格率也高達四成以上。北宋神宗年間抽查軍械,曾鬧出連續抽查三張弓,沒一張合格的笑話。

南渡後,由於擔心武將篡權,朝廷策略更加重文輕武,武備迅速成為末技。高宗年間的博學宏詞科考試,號稱學識淵博的大宋考生已經不知道神臂弓為何物。

一係列原因導致很多武器造價越來越高,性能不進返退。而文天祥部將士多為民軍,手中弓箭質量更差,尋常士兵所發之箭,五十步外能穿透皮甲已經不易,若遇到李恒所部西夏健兒身上的猴子甲(镔鐵甲),更是白射一場。而造一張好弓,需要費時近月,造價也高得離譜,接近兩石米錢,這個價格絕非目前缺衣少穿的破虜軍所能承受。所以將領們多把克敵製勝的希望寄托在剛剛開發出來的秘密武器,轟天雷身上,沒人再想舍近求遠。

看見眾人都打算舍棄弓弩,文天祥心裏有些淡淡的失望。夢中那支軍隊,裝備雖然低劣,可從沒喪失過必勝的信心。自己手下這般將領,一心想著抄捷徑取勝,精神照著夢裏那支軍隊差得可太遠了。

剃個頭很容易,剃掉人們心中重文輕武的觀念,改變世人對戰爭的理解,很難。

輜重營營正,負責軍器監造的簫資最為聰明,見文天祥對眾將的建議不置可否,站了起來,笑著說道“大夥先別指望轟天雷,如果遇到敵軍弓箭手,轟天雷扔不了那麽遠,隻能被人壓著打。至於弓箭,如果陳將軍能按期帶回鐵料,我就能保證給你們提供不差於神臂弓的硬弩。到時候什麽皮甲、綿甲,距離近了,即使镔鐵甲也未必擋得了我的破甲錐”!

“小子,你又有收獲了”?聽簫資說得如此自信,統領鄒洬叫著簫資的綽號站了起來。諸將剛才說得有道理,但誰也沒想到一個問題,如果蒙古軍鐵騎來突擊,第一波轟天雷投完,敵騎已到麵前。血肉之軀抵擋戰馬踐踏,瘋子才敢說有必勝的把握。

“有點收獲,不過產量不高,輜重營中工匠也太少”,簫資笑著端過一個托盤,將一塊亮晶晶的鐵條放在桌麵上。“這是我按丞相所授的爐子圖,炒製、滲碳後得到的镔鐵,按丞相吩咐的回了火………”,簫資抓起鐵條彎了彎,折出一個大大的弧,手一鬆,鐵條嗡的一聲彈直,陽光下,耀眼生花。

“這是軟鋼,不是镔鐵”,督府參軍杜滸興奮的大叫,他少年遊俠江湖,做夢想的就是得到一把傳說中的軟劍,不用時纏在腰上,用時抖出殺敵。為了這個夢想,曾被江湖騙子蒙了無數次,至今癡心未改。

“這是鋼,但造不出你夢想的軟劍來,貴卿,你不用高興太早”,文天祥見杜滸失態,笑著打趣。指甲在軟鋼上輕彈,欣賞著那悅耳的震顫。

“那種造刃的鋼,我也弄出了一點,比造這種軟鋼還省一道回火工序”,簫資炫耀地說著誰也不懂的新名詞“以前的匠人們弄不出好爐子,掌握不了回火和退火技術,所以造不出好鋼。而丞相傳授的製爐之法,得到鋼材卻也不難。現在咱輜重營打造的軍械,未必比韃子手中的差。

到了此時,眾人哪裏還介意簫資的賣弄,滲碳是什麽,大夥不懂。回火、退火在工藝上與淬火有什麽區別,眾人也懶得問。一幹將領不顧文天祥就坐在麵前,七手八腳的將簫資提供的那塊軟鋼拿搶過來,每一個搶到手的人都要用力彎一彎,直到鋼條在眼前“倏”地彈直,發出金屬材料特有的嗡嗡聲,才戀戀不舍地將他傳給下一個人。

如果能自製軟鋼,裝備一支弩兵部隊就不是夢想。造弓需要幹、角、筋、膠、絲、漆六種材料,並且各種材料的產地和取材時間十分講究。一把好弓,造成後還要慢慢馴上數月,才能實戰時不出現偏差。所以大宋雖然有黑漆、黃樺等名弓,但那都是寶器,隻有高級將領才有幸見識得到,尋常武將手中之物,還不如蒙古人常用的短彎弓。

在武夷山區,倉猝間無法聚集造弓的六材,所以眾將才不去做成立弓箭營的夢想。如今見簫資談笑間就弄出一塊軟鋼來,大夥都說不出的興奮。煉製鋼材未必容易,但比起齊聚六材,所費時間畢竟稍短。

不錯,文天祥點點頭,對簫資的進展表示肯定。軍中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種意外驚喜,文天祥不求簫資能盡快給他造出大口突火槍來,隻求通過新式武器帶來的興奮和神秘感,逐步建立起將士們必勝的信心。

如果信心垮了,給他們什麽武器都沒用。各地戰場上,十幾個韃子兵像趕羊一樣追著數百個鄉兵滿山跑的事不是傳聞。

“小子,真有你的,丞相大人沒白教你”,張唐興奮地捶了簫資一拳,把瘦弱的簫資捶了個趔趄,“十天,四十把,先給我裝備一個隊出來,成不成”!

造出鋼來,鋼弩配備就是早晚的事,訓練士兵用弩箭射擊,就順理成章。眾將興奮之餘,很快接受了新的訓練方案。目前分散在各營中的弓弩先集中在一起,保證每天下午有一營士兵,可以摸上弓弩,學習最基本的射擊要領。而簫資的任務就是,力爭在十天內造出第一批鋼弩,讓士兵們像前些日子見識轟天雷爆炸時的威力一樣,見識一下鋼弩的威力。

“行,十天內,鋼弩四十把,我立軍令狀”,簫資沒口子答應,充分享受著萬眾矚目的快感。十天前,當他依照文天祥的安排,在山坡下試爆了第一批轟天雷後,他就徹底喜歡上了軍械監這個職位。

那一刻,士兵眼中,簫資和張大牛等十幾個投擲轟天雷的工匠,簡直就是神。有宋一朝,輜重營的夥計從來沒這麽揚眉吐氣過。

那團爆炸的濃煙帶給大家的不僅是震驚,那一刻,在每個士兵眼中,簫資看到了希望。

酒徒注:本節練兵之法,分辯出自八路軍和曾國番的湘軍,有改動。

第一卷斜陽第二章百煉(二上)

第二章百煉(二上)

兩層耐火磚爐,整齊的碼成一個曾字,上層添炭,下層添鐵。用大塊木材擋住火門,引火,拉動那風箱,烈焰倒著,從曾字爐的上層灌向下層。

“三分之二木炭,三分之一焦炭,從火孔倒行火,見生鐵發黃,挑起生鐵,靠近火焰烤融,”簫資念叨著文天祥授給他的《炒鐵綱要》,認真的翻動鐵塊,汗水帶著油,從他黑一道白一道的臉上滾下來,濕透了千瘡百孔的儒袍。

這是文天祥傳授給他的炒鐵術,據丞相大人說,一個好師父可以從一百斤生鐵裏炒出八十斤熟鐵,甚至可以直接炒鐵成鋼。眼下輜重營顯然還沒達到這個要求,所有士兵和鐵匠算在一起,能從百斤生鐵中炒出七十斤合格熟鐵的工匠不足十個。軍械需要緊急,簫資不得不幾台爐子同時開工,親自動手。

早出一天精鋼,就早下山殺一天韃子,永新被屠了,太和被屠了,山下傳來的消息字字血淚。

曾經繁華的都市,在北元的鐵蹄下都化作了瓦礫場。西夏人張恒,蒙古人嗦都,兩個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一個對投降城市好生安撫,一個對抵抗城市屠城滅族。

簫資和工匠們眼中閃著怒火,很多工匠都來自江南西路,韃子屠戮的,正是他們的家鄉。

烈焰烘烤下,生鐵塊慢慢發白,幾個輜重兵一同拉動風箱,蘭白色的火焰刺下三寸多長,將鐵塊烤得直流釉子。而那重重火焰間跳躍著的,是官兵們早日下山報仇的夢想。

簫資用火鉗挑出鐵塊,仔細看了看,將他交給旁邊的工匠。光著膀子的鐵匠早已等候多時,接過鐵塊,在山溪邊的石頭上將熟鐵趁熱打成薄薄的長條。

負責下一道工序的士兵收集熟鐵條,一條條交叉碼放在鋼爐裏。一層鐵條一層炭,鋼爐碼滿後,封爐,用木炭火煆燒上七天七夜,就能煆燒出粗鋼來。粗鋼取出,反複煆打,就是大刀,長矛的刃,可以讓將士們拿著去砍韃子。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我是漢家好兒郎,不給韃子做馬牛”,負責煆打的師父李二低吟著破虜軍軍歌,大錘小錘叮叮當當給自己伴奏。鋼材成色不一,厚重堅硬者,打成條急冷淬火,將來旋焊為刃。軟韌者,先淬火,再回火揉之,可為弩臂。

文丞相說了,文武比肩,官兵平等,工匠沒有匠籍,也是破虜軍士兵。將來有了銀子,餉錢一樣,立功後封賞一樣。想到這些,鐵匠們就覺得沒白幹,雖然餉銀看起來比較遙遠,封賞也是沒譜的事兒,可畢竟在破虜軍中,自己可以直著腰做人。

況且在工匠營裏,還能親自看到文大人,聽到他親自指導大夥如何炒鐵,煆鋼。

沒有人再把他當作一個匠戶,他的孩子可以自由轉變職業。甚至去讀書,做官。

白天打鐵,晚上和士兵們一起識字,學看圖。一天到晚忙忙忙碌碌,上廁所都得跑著去。但李二覺得自己活得踏實。

在陳龍複老夫子的教導下,活了半輩子的他,第一次拿起毛筆,那分顫抖的感覺,比抓著鐵錘還重。

陳老夫子教給大家寫的第一個字,隻有兩筆,一瞥一捺。陳老夫子說,撇要用力,捺要平穩,就像一個人,走到哪裏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

能做一天人,也比給韃子做狗強,您說,是不是?

鐵匠李二抓起剛剛打成了槍頭,摸了摸滾燙的槍鋒尖,滿意的點點頭,將槍頭放進了溪水裏。

山溪中,騰地竄起一股白煙,煙霧散去後,鐵匠李二發現,文丞相又來了,這次不僅僅是自己來輜重營視查,身後還帶著副帥鄒洬、監軍劉閻王,參軍杜滸。

上午安排完了練兵計劃,下午,文天祥就帶著鄒洬、杜滸和劉子俊一頭紮向了輜重營。軍械的製造進度還得加快,根據何時將軍從贛州附近傳回來的消息,近日來,各地失散的義軍紛紛向百丈嶺附近靠攏,已經引起了征服者的注意。建昌軍(江西南城)一帶,新附軍已經開始集結。

“必須在新附軍(歸附北元的偽軍)入山進剿前,將隊伍武裝到牙齒。第一仗,要麽不打,要打,就打出聲威來,讓新附軍此後看到咱們的大旗就繞著走”。參軍杜滸建議。北元的主力現在進入了廣南西路和廣南東路,打垮或嚇倒了江南西路的新附軍,破虜軍就可以有時間訓練出第二標人馬,到時候,他這個都府參軍,就可以再次率領士卒,馳騁疆場。

輜重營駐紮在百丈嶺東部的一個山窪子裏,這裏地勢相對平坦,叮咚而過的山溪給鐵匠們提供了淬火的水源。簫資引以為榮的炒鐵爐就建在山溪旁,如果文天祥沒得到文忠的記憶,這種根據雞窩爐改進的曾字爐要在抗日戰爭時期才會出現。如今它提前問世了,文天祥希望,自己所打的,是最後一場在華夏本土上的戰爭。

按來自文忠的記憶,西邊有一個國家,六百年本土被燃燒過戰火,所以,那個國家的旗幟插遍了全世界。文天祥不求將大宋的旗幟插遍世界,隻希望,讓那些掠奪著滾回老家去,也親自嚐一嚐家園被焚毀的滋味。

“兄弟,累不累,要不要停下來喝口水”,文天祥蹲到鐵匠李二身旁,撿起他打造的成品看了看,笑著問道。

“不渴,我這得抓緊,不能讓弟兄們空手去殺韃子,您家說,是不”,鐵匠李二估計是個荊湖人(湖南),說話一口一個您家,聽起來很親切,見到文天祥次數多了,所以也不叫他的官稱。

“對,您家忙,我去那邊瞅瞅”,文天祥站起來,說笑著向山穀深處走去。一路上,不時停下來和鐵匠們談談說說,仿佛他上輩子,曾經輪過油錘一樣。

“簡直是神乎其技巧也”,杜滸拿起一片造弩臂的軟鋼,看了一會,長歎道。作為士大夫階層的一員,平時,要麽把工匠的技術看得過低,要麽看得過於神秘,今天有幸目睹了一片軟鋼製造的各個階段,心中的震撼難以形容。

跑動,穿梭,忙碌的匠人,在他眼中漸漸幻化成千軍萬馬,百萬鐵騎前,大將杜滸立馬橫槍。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豈不繆哉”!文天祥知道杜滸的想法,笑著引用了蘇東坡的一句名言來打趣他。從大夥認為不可能製出鋼弩到現在希望盡快得到鋼弩,前後不過一個月的光景。簫資的工作進度讓他非常滿意。但此刻他最關心的卻是,是經過這一個多月,簫資對他記述的簡易煉鋼術到底掌握了多少,試驗成功了多少。

百丈嶺不可能永遠安寧,所以他才揀那些最簡單,最易建成也最易搗毀的技術讓簫資去鑽研。文天祥現在讚同後世那個文忠的的部分觀點,不急於將技術發展到更高更深,而是紮紮實實地將現有技術消化,推廣,管理好每流程的每一步,先重質而後上量。這才是,後勤部門在遊擊戰爭中的生死存亡之道。

“丞相,參軍大人,您怎麽來了”,簫資滿臉煙火之色,放下手中活計,匆匆忙忙趕來見禮。

“過來看看你的進展如何,杜軍師還惦記著他的軟劍呢”,文天祥笑著回答。

“還算順利,已經造出兩把樣弓來,射程可達二百三十步,沒有神臂弓遠,但上弦和射箭速度比神臂弓快,關鍵是不用彎腰用腳去踩,省力氣”。簫資興奮地匯報。

“你燒出文大人說過的焦炭來了”?杜滸試探著問。這些日子,他接觸了太多的新名詞。軍中關於文天祥昏迷中得到仙人所授天書的說法傳得有鼻子有眼,連書名,卷次都編得像真的一般。還謠傳簫資是文丞相收的開山弟子,直接負責製造天書上的寶器。這些傳聞有時候讓杜滸也犯迷糊,對簫資這個後生晚輩的問話不敢語氣太生硬。

“燒出來了”簫資的聲音裏,興奮之餘還有些許失落,“工匠們用泥炭燒出了焦炭,炒鐵時用焦炭和木炭混合的效果,比木炭好得多。但找來的泥炭馬上用完了,現在正發動人手下山去找”。

“不要著急,一步步來,先把質量不太好的鋼料,打些農具,送給山下百姓。看山民們手裏有沒有泥炭”,文天祥笑著給簫資出了個主意,“還有,造弩的時候,讓工匠們分開,造弩臂的隻造弩臂,造傳動輪的隻造傳動輪,造弩機的隻造弩機,還可以分得更細,但每個部件上必須打上編號和製造者的標記,這樣出了故障也能找出是哪道工序沒造好”。

簫資點點頭,馬上派人去安排分工協作的事。他不知道文天祥這樣安排是為了加快弩箭製造進度,反而把分工協作當成了一種保密手段。

鋼弩的優越性是明顯的,首先,它不會因為天氣而變形,其次,它不需要那麽多種材料。軍器書上說,造好弓和弩要“冬天剖析弓幹,春天治角,夏天治筋,秋天合攏諸材,寒冬時把弓臂置與弓匣之內定型,嚴冬極寒時修治外表”。而造鋼弩雖然過程複雜,工藝要求嚴格外,卻沒那麽多時間上的講究。所以,在簫資心中,這種絕技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北元掌握了,再像用神臂弓一樣,反過來屠殺大宋將士。

第一卷斜陽百煉(二下)

百煉(二下)

“等到將來下發鋼弩時,哪個士兵領了哪把弩,一定要根據編號記錄,戰場上,人在弩在,弩亡人亡。”劉子俊低聲建議,他的想法和簫資一樣,極其重視技術的保密性。這是大宋朝的習慣,當年神臂弓初現,朝廷就曾把所有會製造神臂弓的工匠集中到汴梁,一個不準外出。

文天祥笑了笑,對劉子俊的建議不置可否。文忠設計的那個弩是東方弩和西洋弩的綜合體,結合了東方弩箭的括機和西方弩箭的金屬弩臂和齒輪傳動技術,所以看起來非常新穎。但無論是鋼弩還是不遠處那架被大夥視為神物的腳踏簡易車床,其實設計思路都不複雜。一個老工匠拆裝幾遍,輕易就可以複製出類似的產品。

“關鍵在不斷更新,讓自己的進步永遠比敵手更快。而不是抱著前人的老底不放,那樣,保護了自己的技術,同時也封閉了自己接受外來技術的可能”。一個聲音從文大人心底湧起,看來又是異世界那個文忠的想法。這段記憶,帶給文天祥的不僅僅是一些技術上的總結,不知不覺間,已經改變了他的思考方式。

翻看了一下工匠們在簡易車床上加工出來的傳動輪,文天祥又問道,“那個灌爐呢,你搭好了沒有”。

“剛剛搭好,按丞相大人的吩咐,就在裏邊”簫資老實的回答,“那種方法大夥沒聽說過,誰也不敢先試”。

這些日子忙前忙後,所接觸的知識已經超過了簫資能吸納的極限。把生鐵這麽快炒成熟鐵,把熟鐵滲碳為鋼,利用回火調節彈性。各種知識都是他從來沒接觸過的,在發現自己原來所學狹窄的同時,簫資也更理解了文天祥所寫那本“天書”以及世界的博大。所以在努力消化新知識的同時,他也盡量采取穩紮穩打的方式,避免錯誤和事故的發生。

灌爐已經幹燥了幾天了,由於對文天祥的書中提及的煉鋼方法還沒有吃透,所以,他不肯輕易讓工匠們去嚐試。百丈嶺上材料稀缺,比原材料更缺的是成熟的工匠,兩項中損失哪一樣,簫資都覺得是罪過。

“我來試試,這種方法的好處是速度快”,文天祥笑著脫下外袍,走向灌爐。若以另一個世界文忠的眼光來衡量,輜重營軍械監需要繼續努力改進的地方還有很多。在文忠的記憶裏,還有一種平爐和一種簡易轉爐可以直接將鐵水煉成鋼,但那兩種方法都需要穩定的根據地。屬於大投入,大產出的方式。而灌鋼法適合隨時需要轉移的遊擊區,並且對技術要求不高。民國期間,山西一帶的民間武裝,用的全是這個辦法。日本人來了,大家將灌爐用土埋掉,帶著成品迅速轉移。隻要找到丈把寬的地方,立刻可以另起爐灶。轉瞬煉出適合打造刺刀用的精鋼來。

“那怎麽行”,簫資一下子跳了起來,抓起文天祥脫下的外套捧在手裏,結結巴巴的說道,“丞相,不要折殺末將。末將親自去試,今天一定灌出合格的鋼來”!

“不妨,我隻是想給大夥做個示範”,文天祥推開簫資,從一個老工匠手裏接過一雙棉手套,一邊灌爐的位置走,一邊喊道:“貴卿,你給我打下手”。

“是,末將尊命啊”,杜滸拉長聲音回答,甩掉外套,露出結實的肌肉。知道文丞相又要傳授大夥絕技了,很多老工匠把手中的活計交給當徒弟的士兵,紛紛趕來,在過午的日光下眯縫起眼睛,“丞相看得起我等,是我等之福啊!楞什麽,開火,給丞相大人打下手去”!鐵匠李二扯著嗓子吼了一聲。圍觀工匠和士兵回過神,喜滋滋的向灌爐跑去。搬熟鐵的搬熟鐵,添炭的添炭,一會將灌鋼工作準備停當。

文忠記憶裏的灌鋼爐不過是炒煉爐的一個延伸,同樣是適合遊擊戰的“找到地方就能煉,煉完了帶著成品迅速轉移的需要”。一前一後兩個爐室成“日”子形串連,鋼爐在前,炭爐在後。最好的煉鋼材料是用焦炭,百丈嶺上用來燒焦炭的泥炭(煤)奇缺,所以用木炭和焦炭六四混合。

杜滸是煉武之人,臂力遠較普通士兵大,抓起風箱柄,一拉一送,炭室的火焰呼啦拉越過火牆,一會功夫就將熟鐵料烤成嫩紅色。搜索著文忠的記憶,文天祥知道火候已經差不多了,用鐵筷子夾起一片薄薄的生鐵板,放到鋼室三分之二處。紅星飛舞,在烈焰焚燒下,片刻之後,生鐵片開始融化,將鐵水滴在紅色的熟鐵料中,發出細細的劈啪聲。突然,鐵液開始沸騰,一些渣滓開了鍋般浮上表麵,濺出無數火星。

江南各地,蒙古駿馬盡情地撒歡兒,一片片莊稼倒下,一座座城市在同樣的火光中,化作瓦礫場。而那些城市,是我們的家園。杜滸臉色慢慢被火烤紅,幾個士兵想要上前接下他,都被他推開了。抬頭看看文天祥,隻見文大人氣定神閑,仿佛上輩子曾經幹過灌鋼的活一般,用鐵鉗子翻動鐵料,均勻地在熟鐵盤的另一麵又淋了一層生鐵液。

黃崖洞,另一個世界的文忠,就這樣一點一滴澆鑄著抗戰勝利的希望。時空雖然不同,但其中那份國破家亡的悲憤,卻是同樣。

取出鐵料,煆打去渣,再入爐,再灌生鐵水,再煆打。兩灌之後,文天祥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低聲對簫資吩咐:“好了,拿去淬火後試試,看比你的百煉鋼差多少”。

“我來”沒等簫資動手,有個年過六旬的老漢跳上前,毫不客氣的用鐵筷子將鋼團夾走,分開眾人,一溜煙跑到山溪邊,將鋼團伸進了一個淬火用的泥坑裏。

“嗤”白煙四冒,遮住了工匠們興奮的目光。

文天祥抬起頭,看到一大群年青人圍住了溪水,年齡有老有少,穿著福建百姓常見的打扮,不知道是什麽來頭。

“丞相,陳將軍回來了”,劉子俊俯在文天祥耳邊,低聲解釋。“陳將軍從邵武軍(福建邵武)那邊回來了,帶回了幾十個工匠。那個老先生姓林,是工匠的頭兒”。

“見過丞相”,陳子敬滿臉風塵,依舊一身出家人打扮。“我剛才見大人忙,所以沒敢上前見禮,請大人恕罪”。

“免禮,軍中別客氣,路上順利嗎?收獲如何”,文天祥顧不上再看自己辛辛苦苦灌出來的鋼材是否成功,拉住陳子敬,急切地問。

“唉,一言難盡”,陳子敬歎息了一聲,神情有些黯然,“咱們在江南西路一敗,各路豪傑相繼敗了下去。張世傑大人派兵進攻泉州,沒攻下來,聽說韃子的援兵到了,匆匆忙忙從水路撤了軍。大宋主力一走,各地又陷入了韃子手中,有些地方的大戶怕韃子來了屠城,將大宋的守將給刺殺了,提了人頭趕著請降”。

“無恥”,工匠們聞言大怒,憤憤地將手中的鐵錘碰得叮鐺直響。

陳子敬看了他們一眼,繼續說道:“很多原來跟著咱們幹的地方官見風使舵,都降了北元。積極響應大宋光複的那些豪傑與士紳,多半被地方官捉去殺了,說是為了避免韃子頭嗦都發怒。汀州的守將黃去疾,帶著兩萬新附軍,和韃子一塊殺進了邵武,到處燒殺搶掠,比韃子還無恥……”

這就是我大宋啊,當官的喜歡投降,做奴才。而那些從沒在朝廷裏拿到什麽好處的士紳和百姓,反而爭先恐後的為國獻身。文天祥憤怒的想,山風從天邊吹來,夾雜著萬裏腥膻。

“萬裏膻腥如許,千秋忠魂何在”?杜滸仰天長歎,拳頭節捏得格格之響。幾個士兵聽得真切,瞪大了血紅的眼睛。文天祥曾經在劍州駐紮,陳子敬說的這些地方,是很多士兵的故鄉。

“兀那書呆子,你歎氣什麽,歎能把韃子歎走麽。他們現在如此得意,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說不定哪天敗落了,就被咱大宋百姓一人一塊磚頭砸回大漠去。”一個洪鍾般的聲音打斷杜滸的歎息。那個搶了文天祥冶煉成果的林老漢不知什麽時候又轉了回來,雙手搬著冷卻完的鋼塊,沒大沒小的衝文天祥說道:“這位大人,怎麽稱呼,您這灌鐵成鋼的手藝,教給我行麽”?

“行”,文天祥爽快的答應了一句,使了個顏色,製止了劉子俊等人的發作。走到灌爐邊,從爐子的堆砌開始給老漢比畫。

“這文丞相,真是越來越讓人摸不透”,劉子俊看著文天祥忙碌的背影,連連搖頭。

“大人從昏迷中醒來,已經變了”,陳子敬笑著說道,滿臉崇拜,“你們別瞧那個老頭子不起,他可是方圓幾百裏最好的鐵匠。寶積鐵場的鎮場祖師爺。文大人這樣推心置腹地對他,還怕他不帶著弟子,為咱們打製軍械。

聞聽此言,劉子俊重新打量了老漢一遍,將信將疑,“老人家多大年紀了,能跟得上咱們行軍打仗麽”?

“六十九,但是好身手,是個煉家子。韃子頭兒頁特密實攻破了劭武軍,老人家不願意給蒙古人當狗,帶著徒弟們反了出來。這次我帶人推了鐵料和泥炭上山,黃去疾那個派了一隊狗腿子來追,被老漢掄起鐵錘砸翻了四個,剩下的呼啦一聲,全跑了幹淨。當時老人家那個威風,估計黃漢升在世,也不過如此”。

好漢子,杜滸打心底讚了一聲,可偌大江南,林老丈這樣的豪傑有幾個呢。頁特密實不算什麽名將,麾下隻有三千多蒙古兵和少量西夏人,可為虎作倀的黃去疾卻帶了兩萬新附軍。

爐膛中的熟鐵盤再次變黃,文天祥鉗起生鐵條,均勻地澆了一層鐵汁在熟鐵上。林老漢目不轉睛的瞧了一會,嘖嘖讚歎,“好手藝,好手藝,不知大人是從何處學來的”。

“書中,南北朝時,已經有人這樣煉過鋼,我隻是局部做了些改進”。文天祥頭也不抬,心思全放到了觀察鐵條的火色上。

“是三卷天書吧,文大人”,林老漢狡蛣地衝文天祥擠了擠眼睛,顯然,通過剛才杜滸等人臉上的表情,老人已經知道了傳授自己灌鋼術的是當朝宰相文天祥。這番裝瘋賣傻,試探的成分遠遠高於學藝的成分。

“沒天書,那是謠傳”文天祥的解釋在眾人耳朵裏,聽起來像欲蓋彌彰。林老漢會意地點點頭,不與文天祥在天書問題上糾纏。低著頭拉了一會兒火,又悄悄地問道:“文大人,天書上說了沒有,咱大宋,會亡麽”?

文天祥被問得身體一震,鐵水偏了偏,落到了爐牆上,濺出幾點飛花。大宋會亡麽?在夢中的記憶裏,一年半後,世間再沒有大宋這個國家存在。

可如今,有了百丈嶺上這夥男兒,大宋還會亡麽?文天祥問著自己,眼神漸漸迷茫。如果自己真的可以改變命運,那後世的曆史書中,會留下怎樣的一筆呢。滿清和倭寇入侵的悲劇會不會按原來的曆史上演,沒有了文忠,自己上哪裏得到這份記憶,沒有這份與眾不同的記憶,自己又憑借什麽撥轉曆史的車輪……?

這個悖論好複雜,複雜到文天祥一時忘記了手中的火鉗。生鐵塊已經融化殆盡,眼看著這次灌鋼就要失敗。

“老漢我沒別的意思,黃土埋到脖頸子的人了,不想給韃子當狗,你不方便說,我就不問了”,林老漢誤解了文天祥的表情,聲音裏帶著隱隱的絕望。

“書上說,隻要世間還有一個站著的大宋男兒,華夏就將永遠屹立不倒”。文天祥抬起頭,望著林老漢和一幹工匠的眼睛,鄭重的說道。既然老天給了他另一個世界的記憶,他就有信心用這段記憶來改變整個中華的命運。

誰道萬裏膻腥如許,中華自有雄魂。

爐膛裏,鐵水在鋼材上沸騰,升華,一塊鋼坯漸已成形。

酒徒注:煉鋼及炒鐵之法,出自抗戰時期根據地,非杜撰。在中國南北朝時期,灌鋼技術已經存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北方土匪中一種實用煉鋼技術叫“一腳倒”,也是一種小型炒爐,專門為匪徒們提供刀具用材。如果被人發現,則一腳揣倒,撒腿跑路,名字倒也形象。

以酒徒的眼光,五、六十年代大煉鋼鐵的笑話,與其歸咎技術上的失敗,不如歸咎到管理上的混亂。在舉國上下隻求產量,不問質量的時候,有人會認認真真去煉好鋼,鑽研技術,才怪。

第一卷斜陽第二章百煉(三)

第二章百煉(三)

百煉(三)

“真主保佑虎裏迷”,探馬赤軍千夫長虎裏迷低低的祈禱了一聲,關住了臥室的門。走到牆邊的暗格前,用還帶著女人體溫的手,扭開了暗門。

數百塊銀錠發出迷離的光,晃花虎裏迷的眼睛。銀子和女人,是他的最愛。蒙古人強大而粗疏,宋人精細卻懦弱,江南大地,處處是虎裏迷這種大食人發財的好機會。

前輩蒲壽庚已經做出了榜樣,賣了泉州,用三千多顆趙氏子孫的人頭換來了江南西路參政職位和大元海上貿易代理權。同樣作為大食人,虎裏迷不能比自己的同胞做得太落後。好不容易花鈔票謀得了太平銀場的管理權,他要把權力的作用發揮到極致。

建昌軍再次被李恒收複後,太平銀場的存銀全部歸虎裏迷清點,這可是個實實在在的肥缺。文天祥敗得太快,銀場的收入幾乎原封不動的封在庫裏,虎裏迷一到任,先派心腹將煉好的銀錠搬到了自己府邸。

“蒙古人笨,一萬四千兩銀子,隻上報一半給他們,剩下的,嘿嘿”,虎裏迷打著如意算盤,麵孔被銀光照得通紅。江南繁華,雖然被蒙古鐵騎蹂躪過了,剩下的地方也比虎裏迷走過的其他國家秀麗。他是萬裏迢迢乘海舟輾轉來大宋發財的大食人,沒料到,剛下了船,就遇到發財的最好機會,戰爭。蒙古人不擅長理財,對漢人又本能地不信任,所以,像虎裏迷這樣的大食人就成了搶手的寶貝。他們擅長理財,懂得鑒別珠寶的古董,懂得討好上司。收買敵方將領,打通關節,轉手戰利品,血海中,處處閃動著他們發財的身影。

修造府邸,買女奴,打點上司,派心腹族人跟在蒙古軍隊後邊購買戰利品,發戰爭財,虎裏迷計算著,看著一條銀子鋪就的路在眼前閃光。有了錢,還可以置辦大海船,去麥加朝聖,還可以去南洋購買香料……。

到時候,回到故鄉,他就是眾人景仰的英雄。至於鋪墊在英雄衣錦還鄉道路上那些屍骨,管他呢,真主不知道,阿訇看不見。

“轟”,上蒼仿佛被虎裏迷心中的想法激怒,晴空裏突然打了個霹靂,嚇了虎裏迷一哆嗦。沒等他回過神,臥室門突然被衝開,一個百夫長衝進門來,氣喘籲籲的報告:“報,宋軍來攻,已經打到城外”。

“啊”!臥在床上的女奴聲嘶力竭的叫了起來,叫聲震得窗戶嗡嗡直響。虎裏迷跳起,抬手給了女奴和百夫長一人一個耳光,“慌什麽,宋軍敢進攻咱們,借他個膽子。說,是陳吊眼的殘部,還是許夫人手下的潰兵”?

“是,是宋軍,打,打著文天祥的旗號”。挨了耳光的百夫長委屈的說道,剛才借了火光,他拚了性命才看清對手是誰,沒想到用命換來的情報得不到長官的半點賞識。

“文天祥,更不用慌,一個書生,也能帶兵”?虎裏迷輕蔑地披好鐵甲,不慌不忙鎖好暗櫃的門。如果是巨寇陳吊眼或者許夫人麾下的佘兵,太平銀場的情況必將危機。如果是宋兵,來多少也不必懼怕。文天祥的部曲在李恒的打擊下,剛剛潰散不到三個月,沒那麽快恢複士氣。況且太平銀場距離軍山、南豐和廣昌三地都不過是六十裏的路程,援兵頃刻可至。打不過,關起山寨大門來,高大的寨牆足夠讓裏邊的千餘士兵堅持上一天。一天過後,文天祥害怕腹背受敵,自然會撤軍。

轟,又一聲霹靂炸響,驚斷虎裏迷的美夢,山牆裏,一向驍勇善戰的夏、遼將士們鬼哭狼嚎。叫罵聲,呻吟聲,恐懼的呐喊聲,用各族語言說出來,亂紛紛的恐懼信息在士兵中彌漫。

“跟老子出去看看,看文天祥這個瘋子有什麽本事破我的太平寨”,虎裏迷皺了皺眉頭,拎起百煉刀向外走,長期給蒙古人理財,他通曉各族語言。傷兵們充滿恐懼的議論聲讓他心亂。

敵人是從百丈嶺上下來的,主攻方向是太平寨正南。一向射術嫻熟的契丹和黨項士兵趴在寨牆的垛口後,被漫天箭雨壓得抬不起頭來。

虎裏迷剛要嗬斥,忽見白光一閃,一個士兵從寨牆上落下,重重地跌在他腳下。腦門上,一根短弩透盔而過,白色的腦漿和血水一塊流了出來。失去自製力的士兵抽搐著,掙紮著,罵著不知哪個西域民族的方言,眼見著出氣多,進氣少了。

好強的弩,虎裏迷最後一點對敵軍的輕視被這一弩擊散。穩,準,狠,居然透過垛口射中裏邊的士兵,哲別的箭術也不過如此。

“弟兄們,他們用的是神臂弩,射得慢。趁他們裝箭,把他們射回去”。一個老百夫長站起來高聲鼓舞士氣,作為百戰老兵,他自認為有對付神臂弓的經驗。沒等他的話喊完,兩支羽箭,一根短弩,同時插進了他胸口。

百夫長慘叫著,從寨牆頭上掉落。剛被鼓起勇氣的士兵立刻臥倒,連垛口都不肯靠近。有人試探著想放冷箭,剛一露頭,一排箭雨將他的腦袋攢成了刺蝟殼。

“吱-呀”,這是投石車特有的聲音,身經百戰的虎裏迷對這種聲音特別敏感。蒙古軍中一路南下,用此物毀了無數名城。沒等他做出反應,半空中幾個流星帶著火花墜落,比他多了一點實戰經驗的親兵撲過去,將虎裏迷牢牢地護在身子底下。

“轟”,天崩地裂。虎裏迷親眼看見幾個士兵在自己不遠處栽倒,身上裂開了無數血口子。用手推了推掩護自己的親兵,剛想開口許諾賞賜,卻摸了一手鮮血。忠心的衛士用身體護住他,早已被炸氣絕。

“吱-呀”,黑夜裏,投石車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被嚇破了膽子士兵們驚慌的叫著,到處找地方躲藏。以往作戰,宋人有突火槍,蒙古人有燃油蛋,但是那些東西隻打一個點,不像今晚這火流星,落下來就炸一片。

“上馬,上馬,衝出去砍掉石炮”,虎裏迷挑起來,用彎刀嚴肅軍紀。砍倒幾個亂兵後,探馬赤軍士氣稍振,亂哄哄地衝向馬廄,把驚恐不安的戰馬用力安撫住,牽出來。虎裏迷的判斷正確,照這種事態,太平寨肯定堅持不到援軍到來。與其窩在狹小的山寨和礦洞前等死,不如衝出去,利用騎兵優勢將敵人驅散。

百餘個騎兵終於在寨門前整好了隊,殘破的寨門邊,到處是被炸死和射死的士兵屍體,對手好像吃定了虎裏迷,隻射箭和投火流星,不攻城。

“小心啊,韃子騎兵”,礦洞旁,被圈禁的礦工和銀匠中,有人扯著嗓子大喊。虎裏迷搙了搙嘴,幾個如狼似虎的士兵衝向礦工棚屋,引發一片慘呼。

慘呼聲裏,寨門轟然打開,四個黨項族武士一馬當先衝了出去。“梆,梆,梆”,弦聲嘈切如琴,武士和戰馬同時倒地。後邊的武士收韁不及,繼續前衝,沒出五步,跟著仆倒,人和馬的屍體堵住了寨門。血,如溪流般向道路兩邊的草地上淌去。

破虜軍得勢不饒人,一個都的弩手排著隊,三段疊射,牢牢地封鎖住了大門口。敞開的寨門如同惡魔張開的大口,吞噬著附近的一切生命。一會兒,寨門口已經沒了活著的北元武士,破虜軍藤牌手高舉長條藤盾,排著隊走向寨門。幾個探馬赤軍撲過去攔截,沒等撲到近前,已經被藤盾後的強弩射成了滾地葫蘆。

“啊”,一個藤牌手倒在了地上,敵人的弓箭從黑暗的角落裏射出,以極其刁鑽的角度射中了他的大腿。盾牆出現了一個缺口,探馬赤軍抓緊時機,將羽箭從缺口處射過去。

缺口後的大宋士兵身中數箭,屈膝,跪倒,卻掙紮著不肯倒下,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一個點燃了的黑球投向敵軍射手方向。

“轟”,寨子被爆炸燃起的火光照亮,黑暗中,顯現出探馬赤軍弓箭手驚慌的眼睛。大宋士兵笑了笑,倒地。血,流在生養自己的沃土上,汩汩成河。

冒著火星的震天雷成排從宋軍隊伍內拋出,擴大著先鋒們的戰果。探馬赤軍被炸得抱頭鼠竄。更多破虜軍將士衝進山寨,在盾牆掩護下與探馬赤軍的士兵對射,雙方不斷有士兵慘呼著倒下,卻沒有一方退縮。人數相當的情況下,拚得是士兵的意誌力。

“弟兄們,跟我殺韃子,給父老鄉親報仇”,半空中響起一聲呐喊,第一標副統領張唐帶著他的第四營衝進寨門,手中鋼刀一揮,將一個探馬赤軍士兵連人帶刀劈成了兩段。

“殺韃子”,破虜軍將士呐喊著,衝進山寨與敵軍展開了肉搏戰。弩箭退出了戰場,鋼刀成為主角。四百多手持柳葉刀的宋兵三三成組,豪不畏懼地撲向比自己高大得多了探馬赤軍。

“鐺”,宋兵和西夏兵的鋼刀對擊,濺出幾點火花,沒等黨項兵砍出第二刀,另一個士兵的鋼刀斜撩在他的肚子上。雙層皮鎧連同肚腸被一刀撩破,黨項兵仰麵朝天倒了下去,到死都沒弄明白,那窄窄的柳葉刀怎麽有如此大的威力。

虎裏迷帶著幾個親信,邊戰邊退,前寨失守了,他還可以從後門溜走,女人沒了可以再搶,銀子沒了可以再斂,反正大宋有的是奴隸可抓來開礦。隻有命不能丟,這是做生意的本錢。

一個非常年青的宋人,帶著百十個將士,靜靜地守在山寨後門口。虎裏迷不開門,不打火把,根本不會看到對方的存在。然而,此時他胯下的戰馬在對方威壓下正連連後退,麾下忠勇的親兵,也在對方亮晶晶的鋼弩逼迫下,不知道該進,還是退。

“呀”,虎裏迷知道今天難逃一劫,怪叫一聲,用力刺了一下馬肚子。突厥馬吃不住痛,一聲咆哮,帶著他衝向敵將。人高,馬大,虎裏迷要憑借馬的優勢殺出重圍。

對麵敵將微微一笑,墊步,助跑,加速,人如流星般對著戰馬衝了過來。電光石火間,兩人交叉而過。宋將杜滸飄身而落,橫刀冷笑。再看千夫長虎裏迷,在馬背上衝出二十餘步,身子一晃,撲通一聲栽了下來。兩個宋兵跑過去牽住戰馬,笑嘻嘻的站了了杜滸身後。

隻一合,虎裏迷死。跟著他逃亡的探馬赤軍瑟縮著,仿佛立在他們對麵的微笑的杜滸是個惡魔。

有人受不了這種在敵人箭尖下的威壓,跳下馬,跪在了地上。幾個虎裏迷的親信彼此護看,歎了口氣,跳下馬背,將兵器和戰馬一並交到宋軍手裏,主帥死了,繼續抵抗已經沒有意義。

“殺,不留活口”,杜滸冷冷地揮了揮手,身後的宋軍扣動了扳機,最後幾個探馬赤軍士兵倒了下去。

“不…”,血泊中,有人痛斥著杜滸的殘忍。沒有人自問,作為西域人,蒙古人,他們為什麽會倒在大宋的土地上。

太平銀場燃起衝天大火,礦工、銀匠,背著大包小包,沿著山路向各自的家鄉趕去。沒有人留戀的回頭,沒有人為銀礦惋惜。他們是掠來的奴隸,無論主人有多少寶藏,都與他們無關。

文天祥跨上奪來的戰馬,目送最後一名礦工消失在山梁西側,一抖韁繩,帶著大宋官兵溶進漆黑的夜幕中。

天亮了,趕了一夜山路的兩支新附軍來到了太平銀場。他們看到了遍地瓦礫,未熄滅的火在瓦礫堆中冒著藍煙。一千多具探馬赤軍的屍體橫其豎八在銀場裏,瞪大的眼睛訴說著昨夜的驚恐。

兩支新附軍的軍容都很狼狽,他們聽到了太平銀場傳來的悶雷聲後,已經盡最大努力前來馳援。但一路上,曆盡波折。山林中好像藏著惡鬼般,總在士兵們出其不意的時候,奪走他們的性命。最慘的是在一段土路上,補獵野獸的陷阱,獵狼用的飛竹排,還有紮野豬用的竹釘子,弄得士兵們草木皆兵。

“這個文瘋子,瘋了一回,居然變得如此殘忍。”看見那些蒙古人的附庸身上奇怪的血口子,新附軍統軍萬戶武忠突然打了個冷戰,望著蒼茫武夷山,想想夜間行軍時受到的無窮騷擾。背上的汗水,越來越涼,越來越涼。

第一卷斜陽第二章百煉(四)

第二章百煉(四)

百煉(四)

讓武忠心裏更冷的是,沒等他回到建武,已經有人等候在他家中。

一回衙門,師爺蘇燦就點頭哈腰地迎了上來,接過武忠的馬韁繩,伏在他耳邊,神秘地匯報道,“老爺,有貴客來訪”。

“什麽貴客,告訴他,老爺今天沒功夫”。打了敗仗,不知道如何向上麵交差的建武軍統軍萬戶武忠一看見自己的師爺,氣就不打一處來。昨天夜裏聽到轟鳴聲,如果不是這個該死的師爺勸柬自己拖延一下,晚一個時辰再出發,也不至於任由千餘探馬赤軍被文天祥屠戮幹淨。

“是,在下明白”,蘇燦收起堆滿笑容的臉,答應一聲,身子卻不肯動,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自己的腳尖,仿佛靴子上能長出花來。

對這個追隨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師爺,武忠多少有些感情。見他畏畏縮縮的樣子,心中生憐,拍了拍蘇燦的肩膀,低聲問道:“怎麽,收了人家的好處沒法回複了是麽?武某自問平日沒虧待你,偏偏你還這麽沒良心,什麽錢都敢收!”

“老爺英明”,師爺蘇燦一哈腰,腦門幾乎垂到了膝蓋上。

“讓他到客廳等我吧,不爭氣的家夥”。

望著師爺屁顛屁顛小跑而去的背影,武忠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世道混亂如此,他自己也沒指望建立不世功業。隻希望憑借手下這萬把弟兄,平平安安地混到亂世結束。將領們爭氣也好,不爭氣也罷,都是他武忠手裏的籌碼,有了這些人,大元也會對他另眼相看。

所以明知道文天祥在百丈嶺,他也不願意進剿。如果把手下弟兄打光了,光杆將軍在北元朝廷眼中,不過是廢物一個。誰料到文天祥會主動下山找自己麻煩,並且兩個月不見,文家軍如同脫胎換骨。

如何是好呢?建武軍統軍萬戶武忠鬱鬱地推開了走進自家府邸。

“大人回府”,家人狐假虎威地高喊了一聲。客廳前,一個道士打扮的人,在師爺的陪同下,笑嘻嘻的迎了上來。

“射箭之術,最要緊是一個平字,竅門在兩隻手臂上。無論弓和弩都是這樣,手不能抖。看好了,望山和弩臂上這一點,還有目標成一條直線的瞬間擊發,扣動扳機要果斷……”。

山穀裏,第二標統領杜滸正在指導一營新兵練習鋼弩射靶,嶄新的弩弓在陽光下閃著幽藍,弦聲響處,百步外一個草人被射了個對穿,弩箭去勢不絕,繼續飛了十餘步,噗地紮進泥地裏,入地盈寸。

士兵們端起破虜弓,學著杜滸的樣子,轉動齒輪,上弩,瞄準,擊發,幾百支弩箭飛出,在半空中卷起一陣弩風。啪、啪、啪,草人承受不了弩箭的強力襲擊,很快四分五裂。

鋼弩配備破甲錐,射程大概在二百步到三百步之間。最有效的殺傷力在二百步之內,與神臂弓那二百四十步到三百六十步可穿重甲的霸道威力相差甚遠,但好就好在製造相對容易,且尋常士兵都可操縱。

好弩,杜滸讚賞地收起鋼弩,目光落地弩臂的破虜二字,和後邊一係列用鋼簪砸上的序列號上。林老漢帶著一眾技藝熟練的弟子上山,不但加快了軍械配備速度,而且給鋼弩帶來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破虜。

入百丈嶺已經四個多月,在江南西路被元軍殺散的各路豪傑陸續來投,破虜軍慢慢恢複了些元氣。

如今的破虜軍,旗下已經擴充到兩個標,近五千人。第二標人馬由杜滸親自統帶,按第一標的訓練方式,逐步從體力、作戰素質上,固本培源。

破虜軍變了,文大人也變了。作為軍中核心人物,杜滸一日比一日深刻地感覺到,此時的文天祥與原來的不同。

空坑兵敗之前的文天祥,熱情、豪氣、身上還帶著讀書人特有的孤傲與狂狷,而現在的文天祥,卻是睿智中帶著沉穩。特別是那雙深邃的目光,仿佛一眼就看透了過去與未來。

對青天而懼,聞霹靂不驚。這是現在鄒洬、張唐、陳龍複等核心將領對文天祥的評價。擅於觀察的杜滸知道,文天祥身上目前這份鎮定與從容不是裝出來的,而是,而是對一切風雨都做了準備。

很多對普通人來說沉重的打擊,到了文大人麵前,掀不起一絲波瀾。

活動在江南西路的何時把空坑兵敗後諸將的下落一個個傳回來,每一條消息,都令人扼腕。

張汴力戰而沒,繆朝宗自縊。林棟、劉洙被捕,不肯屈身事敵,被殺。

簫敬夫、簫燾夫兄弟戰死。

文天祥的另外一個妹夫孫栗在吉州兵敗,不願被元軍所虜,跳進了滾滾贛江。

文天祥的妻子歐陽夫人、次子佛生,女兒柳娘、環娘,當日在兩軍陣前保守折磨,俱受重傷。在押解往大都的途中,佛生病死。

以雷霆萬均之勢撲滅江南西路的抵抗之火後,李恒與嗦都聯手南下,轉戰福建路。十月,嗦都攻入興化,將守將陳瓚車裂。以南人不知畏懼為理由,下令屠城,全城十萬百姓,上至老翁,下至嬰兒,無一人幸免。

行朝飄蕩到了淺灣(香港),連塊落腳地都沒了,陳宜中居然還有時間排斥異己,貶斥陸秀夫到潮州居住。如今蒙元三路大軍齊聚廣州,行朝危在旦夕。

國事如此,家事亦如此,每一個聞聽此訊的將士都恨得咬斷鋼牙,唯有全軍統帥文天祥,接到妹夫投江,兒子病死的消息,隻是淡淡粗略的看了看情報,轉身又投入到軍務當中。

很多人都說丞相無情,隻有文天祥的親兵知道,連續幾天晚上,丞相大人的枕頭都是濕的。這些國仇家恨,他都記在了心裏,不會因為這些事情,而影響自己對形勢的判斷。也不會因私恨而盲動。

這才是一軍主帥應有的風範,當年光武帝率部北征,也不過如此。不知不覺,杜滸就想把文天祥和漢光武劉秀相比。當年漢光武聽說哥哥被殺,人前不也裝的笑語炎炎麽。文天祥將來會不會取宋室而代之,杜滸沒想那麽遠。他現在考慮的是如何貫徹文天祥的提議,讓全軍化悲痛為力量。

這一條,各標都有自己的做法。鄒洬和張唐的第一標的策略是,讓那些從死人堆裏逃過一劫,千裏迢迢前來投奔的百姓給士兵們講述屠城之恨。每次台上的百姓哭訴完,台下的士兵就會變成暴怒的獅子。然後,張唐再領著這群獅子去跑步,煉兵。

杜滸采用的是另外一種辦法,他的隊伍建立得晚,士兵本來就是目睹過屠城和元軍如何處決俘虜的,這些恨事不用講,每個人都記在心裏。

“楊俊,讓弟兄們一個個來,五矢四中為合格,不合格的弓臂上掛石頭,晚上繼續煉”,杜滸衝著弩箭營大聲喊。

“是”,弩箭營的頭領是個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老兵,指揮手下幾個隊長在百步外豎了幾個靶子,讓士兵以隊為單位輪流過關“弟兄們,前邊就是殺了你兄弟,燒了你家園的蒙古人”,楊俊指著麵前的草靶對眾人喊道。這句話,就像火上潑了油般,激起了一團烈焰,士兵們依次排到隊伍前,將複仇的弩箭向遠處的木靶子射去,箭箭入靶。

丞相這個辦法就是妙,嗦都這小子,以為屠城可以嚇倒百姓,實際上,他是在自掘墳墓。杜滸笑著點頭,轉身離開了訓練場,今天他還有別的安排。文大人約了所有將領,到後山去看輜重營新開發出來的利器。

如今的軍械監造官簫資,可是破虜軍中第一號紅人,走到哪裏都能引發一串羨慕的讚歎。四個月來,在文天祥的指導和林征老漢的協助下,他給士兵們帶來的無數驚喜。

先是轟天雷,然後是破虜弓(鋼弩),接著,是雙環柳葉刀。林忠老漢知道宋人臂力不足,與蒙古兵貼身肉搏吃虧,特地將家傳的造刀秘訣獻了出來。雙環柳葉由熟鐵焊鋼刃打製,刀長兩尺三寸,柄長七寸,可雙手握。最絕妙之處是刀背出帶一長槽,兩個鉛環可沿槽滑動。那兩個鉛環可不是裝飾品,杜滸親自試過,加了鉛環後,每次劈下,刀的重心瞬間前移,配合那精鋼旋焊的刀鋒,普通人也可以把一尺多高的木樁劈為兩半。

前一段時間文天祥親自帶隊偷襲山下的太平銀場,守衛那裏的韃子千戶剛一照麵,就被杜滸連人帶甲劈成了兩片。百餘個韃子,千餘探馬赤軍被破虜軍弟兄砍瓜切菜一樣殺了個幹淨,而破虜軍傷亡了不到二百人。雖是一場小戰,但從雙方傷亡比例上,卻是一次罕見的大勝。此戰不但打通了江南西路各地與百丈嶺的通道,繳獲了韃子沒來得及運走的一萬多兩白銀,而且嚇得建昌一帶蠢蠢欲動的兩萬新附軍乖乖地待在了城內,任由各地失散義勇向百丈嶺靠攏。

已經有新附軍將領偷偷派手下上嶺溝通,把自己的運送物資路線故意透漏給文天祥,然後文天祥派人下山劫糧,向前線運糧的新附軍見到破虜軍戰旗,一哄而散。

靠著建昌新附軍的“密切配合”,百丈嶺上現在暫緩無糧之憂。唯一可惜的是,柳葉刀也好,破虜弓也罷,受山中材料限製,軍中至今裝備不多,勉強各湊了一個營出來,其他各營還是原來的木柄短刀。軍器監簫資卻不著急,每天忙著研究些新的利器,仿佛新的利器一誕生,其他有問題都迎刃而解一般。

今天不知道簫資那家夥又要給大家看什麽,難道還有比震天雷更厲害的武器麽。杜滸好奇的想著,加快了自己的腳步。

後山上已經聚集了五十多員將領,看樣子,杜滸是最能沉住氣的一個。文天祥還沒來,老學究陳龍複正指揮著一些士兵在對麵山坡上壘土堆。濕濕的泥土被挖出來,在翠綠的山坡上堆成一個堡壘樣。

秋高氣爽,大夥都有興致。第二標步營營正簫明哲雙手卷成喇叭形,隔著山穀衝對麵喊道:“老夫子,你行嗎,要不要我去幫你”!

“老弟,太小瞧我了吧。我年紀大了,掄不動刀,但這挖個坑,壘個土包的小事,可也難不倒我”。陳龍複把鋼鍬插在土壘上,摸了把光腦袋上新生的白毛。他是文天祥的老師輩人物,一直負責軍需、糧草之類等後勤事宜,今天簫資要試新武器,老人閑不住,主動請纓為簫資打下手。

“陳先生,別光說不練,你弄完了嗎,弄完了就撤回來,我們馬上就要試炮了”,山坡下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簫資和林老漢帶著幾十個輜重兵,用小車推著三個黑漆漆的長鐵管走上山來。

“好了,好了,馬上就好”。陳龍複答應著,帶領士兵撤下對麵土坡,快速跑過山穀。

簫資指揮士兵在眾將腳下卸車,用抬杠和繩索小心翼翼的將鐵管放到在事先搭好的土台上。擺開鐵管支架,固定鐵管,撐出一個半矩斜角。

“這就是文大人傳授的大號突火槍吧”,步軍營正黎貴達賣弄的問,雖然親眼看到了轟天雷和破虜弓的威力,作為一個傳統的讀書人,他對奇技淫巧依然心懷抵觸。

“是火炮,黎將軍沒見過吧。韃子那邊已經有了,不過是竹筒做的,沒咱們這個精細。”林征老漢白了黎貴達一眼,大聲解釋,“今天試炮,試好了,咱就組織個炮營,專門攻城,再不會有幾萬軍馬窩在城牆下的事兒”。

見林老漢牛皮吹得這麽大,眾將都有些不服氣。這句話戳得有點痛,眾將攻贛州,數萬民軍逾月不能下。張士傑圍泉州,也是兩個多月沒能進入城門。

老漢不知道自己無意之間傷了大夥的心,低著頭,仔仔細細將火炮裏外擦了個幹淨,就像照顧自己的親生骨肉般認真。銅膽鐵胎炮是他和簫資商議後的傑作,既考慮到了軍中缺銅的事實,又照顧了鑄鐵工藝不過關的現狀。

說話間,文天祥已經趕到,見火炮已經擺好,目測了一下距離,向陳龍複問道:“夫子,這個距離你測過麽,多遠”?

“兩坡之間,直線距離八百五十步,我用日影法粗略測過”,陳龍複認真地回答,軍中沙盤地圖有一半出於他手,老先生說起附近地形如數家珍。

“試吧,打得到麽”,文天祥轉頭問簫資。

“沒問題,我昨天用鐵蛋試過一次,打得隻會比這遠,不會比這近”,軍械監造官簫資信心實足。拎過火藥桶,用帶了刻度的木鬥舀了兩勺子火藥,以木槌砸實,炮口處添了一個和口徑一樣大的帶撚子彈丸。

文天祥點點頭,帶著眾人退到二十步以外,眾將領有了上次轟天雷試爆的經驗,小心翼翼的捂住了耳朵。

“我來開第一炮”,林老漢推開簫資,在火炮背部的藥池裏填入藥引,蓋好銅火門,回頭張望。文天祥一揮令旗,老漢拉動炮繩,燧輪在炮繩的牽引下迅速轉動,擦出一串火花。

“轟”,山崩地裂一聲巨響,午前的日光跟著暗了暗,黑煙夾著火球從炮口噴出,畫出一條弧線,重重地砸進了對麵的土壘。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響,土壘上騰起一團煙雲,泥土,石塊,劈裏巴啦從半空中落下來。待到硝煙散盡,對麵哪有什麽土壘,一個巨大的豁口出現在泥地上,附近黃土被烤得漆黑。

“姥姥”,黎貴達低低的叫了一聲,下巴幾乎都掉了下來。再看眾將,一個個欣喜若狂,若不是礙著文天祥和鄒洬俱在身邊觀看,恨不能衝過去將火炮抱起來親上幾口。

“三炮齊射準備,還是打剛才那個彈坑附近”,文天祥再次揮動令旗。

“是”,簫資、張大牛、林征老漢齊聲答應,同時裝好了三門火炮。領命發射,三條火龍竄出炮口,分別落在剛才炮彈落點的前、左、右位置上。三發炮彈幾乎同時炸開,滾滾黑煙遮住了日光。

風吹過,硝煙漸散。耳朵幾乎被震聾的將士們極目望去,上午還翠綠如織的對麵山坡,已經被開出了方圓十丈左右的一塊焦土。亂石,碎竹,濕土,雜亂地布滿彈坑邊,讓冒著熱氣的彈坑看上去,更像地獄惡魔張開的大口。

“有如此利器,大宋真的氣運盡了嗎”?步軍營正都頭黎貴達暗暗自問,眼神變得無限迷茫。

“如果下次攻贛州,帶上十門破虜炮,我發誓,被追著跑的是韃子”,張唐大笑著,慌不急待地竊取了對火炮的命名權。

“破虜”,士兵們的歡呼聲,伴著火炮試射的轟鳴聲,在山穀中回蕩。一隊南歸的大雁被炮聲與歡呼驚起來,嘎嘎嘶鳴著,拍打著翅膀飛向山外。

山外,碧海圓天,年少的宋主坐在大船上,迷茫的望著越來越遠的陸地。師傅說,陸地上有個英雄,還在為大宋的命運血戰。少年想知道,這個英雄到底是誰,為什麽陳丞相不準他來拜見。

酒徒注:從本節開始,龍套陸續出場。為了避免與其他書雷同,請大家不要以同樣的名字在其他書中出現。否則,龍套下場必然是,迅速陣亡,被殺,當等……

第一卷斜陽第三章選擇(一上)

第三章選擇(一上)

選擇(一)

望著眼前一望無際的大海,端宗皇帝歎了口氣,無聊的將幾片貝殼投入海水中。

“官家和誰生氣呢,書讀完了嗎”,背後傳來一聲溫婉的問候,一個年青的宮裝麗人的倒影出現在水裏。是江南女子特有的細眉蛋臉,眉宇間,隱隱帶著一絲憂愁。

“母後”,小皇帝回過頭,揚起臉,盯著宮裝麗人問道,“我們什麽時候回到陸地上”。

“快了吧,北元的水師追不到我們,劉深等賊日久無糧,自然要退回北方。到那時,我們就可以上岸了。怎麽,官家不喜歡在船上麽,這麽多船連在一起,和陸地區別也不大”,楊太後摸著小皇帝的頭,低聲安慰。

李恒、嗦都、劉深三路大軍齊集廣州,淺灣一戰即失,朝廷不得不又飄蕩到了海上。雖然兩千多艘大船相連,安穩得像平地一般,寬闊處亦可跑馬。但海上畢竟不是陸地,漂泊久了,將士離心不說,皇帝和大臣的身體也吃不消。

已經有人開始生病了,隨軍醫生正盡力治療,她希望,這場疾病不要傳播到皇帝的座艦中,如果此時端宗皇帝再有個三長兩短,整個大宋,也就沒希望了。

“韃子是回去攻打潮州了嗎,不知道馬大人能堅持多久”?小皇帝的語氣中帶著與年齡不適宜的憂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現在,他這個皇帝,腳下可是一塊土珂拉都沒了,連打水漂,都得用貝殼。

“應該沒事的,潮州城高大堅固。”楊太後低聲說道,不知是哄皇帝,還是哄自己。福州城也堅固,廣州城同樣堅固,不都陸續落入了北元手中麽。還有很多更堅固的城市,沒等北元的軍隊到來,便被大宋官吏給獻了出去。

難道大宋的氣數真的盡了麽,皇後不敢想。她不是一個懂得看得出天下大勢的女子,如果不是謝夫人(謝太後)帶著朝廷投降了北元,這大宋太後的位子也輪不到她來坐。如今勉強坐了上來,也隻能聽憑陳宜中和張士傑的意思點頭而已。

“希望吧”,端宗丟了一個海螺入水,激起一個大大的水漂。幾隻白色的海鳥飛過,自由的聲音在天空中回蕩。

如果長了翅膀,我就可以遠遠的飛走。小皇帝抬頭,看了看遠去的飛鳥,輕輕歎息。

“陛下不用愁,目前北元雖然得勢,百姓的心思,還是向著我大宋的”!楊太後給小皇帝加上一層披風,牽著他的手向座艙裏走。“陛下隻需要念好書,將來就可以治國,做一個堯舜之君”。

“可堯舜之君也得有將相輔佐啊”,小皇帝用力摔開了楊太後的手,有些生氣的說道。他知道國事如何艱難,不想再一切被蒙在鼓裏。“今天,陸大夫說,文丞相在江南西路和福建路交界處,又打了一個勝仗,殺了一個韃子頭,母後,有這回事兒麽”?

“有的,是個千夫長,算不上什麽成名的大將”。楊太後笑笑,低聲回答。這是幾個月來,大宋在陸上戰場唯一的勝利,早已被百姓傳得天下皆知,船上很多宮女聞之,都激動得落淚呢。

“畢竟是個千夫長,還有一千多個真韃子,不是漢軍,也不是那些吃裏扒外的新附軍”,端宗皇帝並不糊塗,探馬赤軍和漢軍之間的區別他能分得清楚。北元軍隊中,探馬赤軍的戰鬥力僅僅次於蒙古兵,漢軍和新附軍根本與前者不在一個檔次。逆賊劉深的部曲中,隻有兩千探馬赤軍,已經讓擁有十八萬將士的張士傑無法正麵應對。而文天祥,居然以新敗的殘兵,打得一千多探馬赤軍全軍覆沒。

“母後,您說文丞相和張大人,到底誰更會打仗些”?沉默了一會兒,小皇帝在座艙中發問。

“差不多吧,文大人曾經收複贛南,張大人也曾收複了半個福建”。楊太後支使宮女給端宗捧來手爐,在親自檢查了一遍裏邊的白炭,漫不經心的回答。這個問題,對她一個女人家來說,實在過於深奧。

“應該是文丞相更厲害些,文大人麾下,全是各地義勇。而張大人手中,全是大宋禁軍和廂軍呢”,衛王趙景拎著一個鳥籠子,蹦了進來。他與端宗兄弟情深,一向隨便慣了,入門後也不給皇兄見禮,直接插話。

“朕也這麽認為”,端宗捧著手爐,大聲說道:“文大人從福建打到了江南西路,一路上攻城掠地。最後雖然敗了,卻打出了我大宋的威風。而張大人圍攻泉州,三個月入不了城。並且朕聽說,連當時福建各地,也是文丞相打下來後,移交給他的”。

“陛下不可亂說”,楊太後身子一顫,手中的茶杯不小心落到甲板上,摔了個粉碎。濃濃的江南綠茶香味瞬間飄滿屋子。

一邊招呼宮女收拾,楊太後一邊拉過皇帝鄭重叮囑,“陛下為一國之君,切莫對臣子的能力妄下斷言,傷了忠臣之心”。說著,四下張望,看看周圍除了貼身宮女再無閑雜人物,才把一顆心裝落回肚。

“可宮裏的人都這麽說,今天陸大人也證實,文丞相福建與贛南交界處,打了勝仗。居然還造出了震天雷,炸得韃子人仰馬翻”。端宗皇帝興奮的說著,仿佛自己禦駕親爭,親自目睹了震天雷的威力一般。自從即位以來,一直被北元兵馬追著到處漂流,難得的一場勝仗,當然讓他欣喜。

“陛下如果高興,就下旨嘉獎文丞相便是,讓天下忠義之士都學文丞相,早日光複我大宋山河”。看著皇帝難得高興一回,楊太後不忍拂了他的意,順著他的口風說。反正,今天即使皇帝下了嘉獎的聖旨,也找不到人將旨意送到陸地上去。

“朕想將文丞相招回來,主持我大宋軍事”,透過紙窗,望著窗外的波光,端宗皇帝躊躇滿誌。

“陛下不可這麽做”,楊皇後立即出聲製止,唯恐小皇帝一高興,由著性子胡來。

“為什麽不可,右丞相可是文武全才,母後怕陳丞相阻撓麽”?

“正因為因為文丞相是文武全才,所以陛下才不能將他招回啊,陳丞相這樣做,也是為了大宋江山”,楊太後情急之下,語調中已經帶上了些許哭腔。

“母後,難道這其中很為難麽”,端宗驚奇的問,扯了扯楊太後的衣角,不知自己錯在何處。他與衛王一直有楊太後照顧,對其依戀很深。

楊太後歎了口氣,接著轉身咳嗽的機會,悄悄的把眼角的淚水擦掉。文天祥能回來麽,這道聖旨即使發出去,也會被陳宜中和張將軍攔下來。論威望,論戰功,文天祥都遠遠超過了二人,所以當時陳丞相才力主分兵,把文天祥支了出去。朝臣中誰更有能力,楊皇後看不出,但在每天例行的早朝中,她卻能體會到相互傾軋的滋味。她不是小堯舜高太後,沒有那個能力輔佐年幼的君王,把握大宋的平衡。她現在能依賴的,隻有陳宜中和張士傑,還有張士傑麾下的十幾萬官兵。

文天祥聲望雖然高,本事雖然大,但他的麾下畢竟隻有五千兵馬。如果文天祥歸,逼得張士傑反,局麵更不可收拾。兩難之間,她隻能取勢力大的那一方為依仗,把文天祥和他的麾下犧牲掉,看著他們在贛南自生自滅。

可惜,這些話她沒法說,也說不得。政治這東西,說出來的和隱藏在背後永遠差別如天壤。此時,她隻能收斂哀愁,強顏裝笑的應對道:“陛下,文大人領軍在外,才使北元不敢全力進攻,如果文大人回來了,北元則再無後顧之憂,情況更為不妙。”

“什麽時候文大人能揮師下山,帶著他的百戰之士,驅逐韃虜,接朕脫離這無邊苦海呢”,端宗皇帝用小手拍拍桌案,心中發出一聲長歎。作為天生的帝王,看慣了臣下的表演,有些事情,隱隱約約他也能覺察得到。

等朕親政那一天,年少體弱的皇帝如是想。

此刻的文天祥還沒得到行朝再次大敗於劉深之手,十幾萬軍民浮萍一樣飄浮於海上的消息,他正忙著練兵,安排同的部隊進行不同階段的訓練。

“前一段時間的訓練結果,相信諸君已經覺察得到。如今誰再說我第一標是支弱旅,我想,天下再無勁卒的存在”,文天祥站在長桌前,侃侃而談。長桌兩側,將士們一個個坐得筆挺,崇拜地看著眼前這個點石成金的大宋右丞相。

如果說四個月前,諸將對這種剃發練兵的效果還心存懷疑的話,如今,這種疑慮已經全部打消。那天晚上,他們都親自參加了戰鬥,目睹了第一標強大的戰鬥力。

兩千多步卒,偷襲堅守城寨的一千探馬赤軍。擱在以前,這是大夥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以往戰場上,這個比例的兩支隊伍相遇,宋軍隻有落荒而逃的份。那天晚上,大夥終於讓敵人狼奔豬突了一回。

都是上過戰場的人,諸將心中自有一杆稱,第一標的強大,不僅僅表現在殲敵多少。還表現在與敵軍接觸後,所表現出來的從容與殺氣上。那是一種視死如歸的聲威,曾讓天地為之變色,易水為之寒。

沒有一個武將不以擁有這樣一支部隊為榮。私底下,已經有幾個閑置的將領找過文天祥,希望文丞相把自己安排進第一標去,哪怕降級使用,做個都頭也再所不惜。

對於這種要求,文天祥都回絕了,他讓將領們先等,等第二標在杜滸的率領下,完成訓練流程,等第三標和第四標的以同樣的方法組建。雖然目前第三、第四標還是沒影子的事兒,百丈嶺附近,也容納不下如此多的士兵。

文天祥的目光放得很遠,百丈嶺上,比起衝鋒陷陣都頭,如今更缺乏獨當一麵戰將。兵部侍郎鄒洬性格寬厚,不拘小節,適合在後方協調支援。但放在戰場上,這樣的性格卻容易被敵人所乘。督府主管林琦勇悍,一往無前,適合兩軍對決。但是讓他去獨擋一麵,難免是個與敵人硬碰硬,落得兩敗俱傷的結局。簫明哲智勇雙全,可以太驕傲,眼中容不下人,也聽不進麾下任何人的建議。杜滸沉穩有謀,武藝高強,但行事過於狠辣。算來算去,現階段整個百丈嶺上,加上文天祥自己在內,能夠獨擋一麵的,也隻有張唐一人而已。

“如果可以辦一個黃浦軍校,或者抗日大學就好了”,看著日益高漲起來的士氣,文天祥自嘲的想,文忠的留給他的記憶中,這兩所大學,特別是前一所,可是個名將的搖籃。兩支抗戰隊伍,包括偽軍中,都有不少將領出身於此。

出於這個考慮,文天祥強壓住了早日帶兵下山,支援朝廷的想法,製訂了第三階段練兵計劃。

“所以,我決定”,文天祥掃視眾人,逐條說出了下一階段的安排。“第二標繼續進行士兵素質訓練,參照第一標的經驗,完成整個練兵流程。第一標和在坐諸位,馬上展開第三階段訓練,以長途奔襲,大範圍迂回,和暗中接近目標為主。要求各營主將在途中能識別敵方布置的陷阱、埋伏,並盡力避開、俘獲敵方斥候。我會親自帶領第二標士兵給大家設陷阱,多次在預訂時間不能到達指定位置或多次被我偷襲的部隊,將取消其主將帶兵資格,由其他將領接任……”。

文天祥頓了頓,招呼帥府參軍抱來一堆地圖,逐一發到諸將手中。“這是百丈嶺和整個大武夷山區地圖,陳子敬麾下的斥候用命換來的,希望諸位看清楚了上麵的每一條道路,每一個山頭,如果不懂,晚上可以找我來問,文某隨時恭候諸位大駕。諸君有一天時間熟悉,訓練從後天早晨開始。”

第一卷斜陽選擇(一下)

選擇(一下)

“是沈括那個小人發明的折騰人玩意”,簫明哲翻開地圖,小聲嘀咕。地圖用樹枝做成的硬筆畫就,字跡細小而清楚。上麵標著曲曲彎彎的蝌蚪文,還有一個奇怪的尺子。

“丞相,這是什麽”,破虜軍副統製,第一標統領鄒洬指著蝌蚪文和尺子問道。

“是大食數字(阿拉伯數字)和比例尺,我在地圖旁邊注明了大食數字和大宋數字的對應關係。比例尺就是實際距離和地圖上距離的比,不是非常準。另外一個是高度分析,是大宋沈括所發明,可以通過地圖看出山高,水深”,文天祥極其有耐心的跟大夥解釋。在空坑兵敗前,他自己也不懂這些東西,不理解這些東西的重要性。內心深處,更因時人對沈括的評價,而不恥其學問。但得到了另一個時空的記憶後,原來的很多看法都發生了變化,阿拉伯數字,等高線,比例尺,就像在自幼學過一樣,爛熟於心。

“恐怕又是天書上傳授給文丞相的東西”,鄒洬像個求學的兒童一般,孜孜不倦地詢問所有細節。

簫明哲是進士出身,學識淵博,這種起源於北宋的新式地圖和從泉州等地傳來的回回人用過的數字對他而言不是什麽難事,倦倦地收起地圖,告辭出門。文天祥目前在百丈嶺上的作為,於他的期望相去甚遠。按他的想法,眼下宋室危機,朝廷了無音訊,破虜軍既然有了很多神兵利器,就應該盡快出山,重新在平原豎起大旗。隻有這樣,才能鼓舞各地軍心,並吸引北元的注意力,讓行朝有機會東山再起。

這個建議他跟文天祥提過很多次,甚至提出過自己帶一個營下山,先製造些聲勢的想法。都被文天祥否決了。副統製鄒洬和第二標統領杜滸都是唯文天祥馬首是瞻的人,文天祥不點頭,二人根本不會附和他的意見。

離開帥帳沒多遠,第二標步軍營正黎貴達快步追了上來,拉了拉簫明哲衣袖,低聲說道,“簫兄,借一步說話”。

“黎大人有事麽”,簫明哲轉過身,殃殃的說。

“沒什麽大事,隻是想和簫兄談談詩,小弟最近添了幾首詞,想讓簫兄指正一下”。黎貴達笑了笑,從懷中掏出一冊裝訂得極其精細的絹紙。

“好久沒弄這個東西了,黎兄真有雅興”,簫明哲將地圖交給親兵,吩咐他先回寢帳。接過黎貴達的詞集,邊走邊看。

“照這樣下去,我輩和讀書人的行徑,越來越遠了。倒是言談舉止,包括要求大家的裝束,越來越像個不識字武夫,我大宋向來是將從中禦……”,黎貴達把武夫二字咬得很重,眼睛盯著自己和簫明哲的綁腿。芒鞋,綁腿,是軍中的約定裝束,無論將軍和士兵都是這番打扮。對於功名在身的他來說,這些簡直就是恥辱的標記,每次看到,都憂憤於心。

“黎兄還是不要太過拘泥,牢騷太多防腸斷”,簫明哲笑了笑,將詞集交回到黎貴達手上,“簫某久不為此道,都忘了詞牌和曲調了。”摘下帽子,指了指自己寸草不生的光頭,語重心長,“如今,山河破碎,書生的確是百無一用。如果丞相的方法能雪這萬裏腥膻之恥辱,簫某倒不怕做個粗人,即使給丞相做個馬前小卒,亦無怨言”!

“那是。”黎貴達笑了笑,訕訕地收起自己的著作,“,黎某何嚐不懷著同樣的報國之心,隻怕在山中呆得太久了,朝廷勢危啊”。

“丞相自有主張,黎將軍不必多慮”,簫明哲伸手拍拍黎貴達的肩膀,不知不覺,他的舉止中也帶上了這種不莊重的武人習慣。“丞相學究天人,他想什麽,大夥一向預料不到。反正,與國家有利就是了”。

“嗯”,黎貴達點點頭,不再多說。一隊巡邏的士兵從二人身側走過,雖然還拿著簡陋的棍棒和竹杆標,軍容卻威武異常。第二標訓練時發出的喊殺聲,借著山風,在山穀裏回蕩。

踏著清晨的露水,鄒洬親自指揮林琦的第一營,沿山穀掩向娃娃坡。這是昨晚文天祥給他和林琦布置任務,為了不落人笑柄,鄒洬找林琦商量了大半夜,製訂了一個完善的行動方案。

“嘎――嘎――嘎”,前方密林中突然傳出了幾聲烏鴉叫。鄒洬舉手,整個第一營將士全部停住了腳步,露水一般消失在草叢裏。仔細聽了一會兒,鄒洬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前點,立刻有兩個隊長各帶一隊人馬,貓著腰,沿山路左右包抄過去。這些動作在訓練中都演練過無數次,士兵們做得純熟,軍官們指揮起來也得心應手,不用語言,憑借旗子,手勢,就可以保持各級官兵之間的聯絡。

“布穀,布穀”,山穀裏又響起了清脆的布穀鳥叫聲,鄒洬鬆了口氣,走出樹林,翻身上馬。看樣子前方流動哨和左右支援哨已經探明前路,沒有人“敵軍”埋伏。

隊伍隨著林琦的號令又集結在一起,迅速地向前跑動。幾個月的訓練卓見成效,如今,這種距離和強度的行軍,已經不再有人叫苦連天,很多士兵甚至連粗氣都不會喘。

轉過山穀,前方霍然開闊。溪水流處,是一個小村。三三兩兩竹屋相望,十幾個農夫趕著水牛,深翻收割過水稻的濕地。空氣中,飄滿泥土的清新味道和早晨的炊煙,小溪邊,還隱隱傳來少年們的嬉鬧聲。

簡直是室外桃源啊,沒有被蒙古人踐踏過的地方,還保留著我大宋恬靜優雅的風貌。鄒洬歎了一聲,翻身下馬,吩咐將士避開農田,不要踐踏農人的莊稼地。

士兵們領命散開,被鄉間小道拉成一條直線。攻打太平銀場繳獲來的戰馬不愉快的打著響鼻,估計是馳騁慣了漠北草原,無法適應著江南風貌。

“副帥,此地,好像不太正常”,第一營營正林琦沿著田埂跑過來,俯在鄒洬耳邊低低提醒。“我軍雖然軍紀嚴整,這些百姓……”。

“娘的,這些百姓膽子也忒大了,見了過兵不躲,怪不得菊花青直打響鼻”,鄒洬瞬間醒悟,跳上馬背。士兵們看到林琦的手勢,跳進農田,迅速集結。可惜,一切為時已晚,草垛後,竹舍間,農田裏,一把把弓弩對準了他們。

小村子最大的一間竹樓的門吱呀一聲打開,數架床子弩擺了出來,弩頭在朝陽下閃著寒光。第二標統領杜滸一身戎裝,立在弩後,嬉笑道:“鄒大帥,末將奉文丞相之命,在此伏擊,你部今天被我包圍,陣亡人數三百,剩餘人馬潰敗,隻有投降的份兒了”。

“你”,鄒洬和林琦羞得滿臉通紅,回頭看向麾下士卒,隻見大夥一個個垂頭喪氣,顯然對這個結果失望萬分。

“還有五裏不到”!林琦拍了一下自己的頭盔,無限懊惱。

“沒事兒,咱們從頭來過,好在杜魔頭不是真韃子”,到底是一軍副帥,鄒洬很快從失望中回過神,將自己腰中寶劍解下,作為戰利品交到杜滸手裏。

“走了,大夥回去吃飯,今天加菜”,杜滸笑嘻嘻的招呼一聲,帶著比第一營軍容差得許多的第二標人馬齊唱凱歌。

第一營,在上溪村被伏擊,“潰散”。

第二營,在彎子嶺陷入絕地,前後穀口被堵死,“糧盡而沒”。

第三營路上忽略了來自側翼騎兵,遭到突襲,營正“戰死”。

第四營沒有損失一兵一卒,第一標副統領張唐帶著第四營“攻打”四姑嶺,結果他跑到了娘娘山,與預定目標差距二十裏“。

…………

油燈下,鄒洬翻檢訓練報告,額頭上冷汗滾滾而落。已經是深秋葉落時節,山風吹過,讓他脊背陣陣發涼。

第三階段訓練開展十幾天來,每一營官兵都不斷遭受打擊。如果文天祥安排的伏兵真是北元人馬,百丈嶺上第一標,至今已經全軍覆滅。破虜弓、破虜炮,這些神兵就要全落到李恒等人手裏,成為他們攻城掠地的利器。

他終於理解了白文天祥在獲得太平銀場大捷後,突然蟄伏起來的理由。第二階段訓練結束之前,這支隊伍缺乏合格的士兵。而第二階段訓練結束後,破虜軍缺乏的是合格的武將。如果以這種狀態下山,遇到李恒、張宏範這些疆場老手,不到三個月內,破虜軍必然全軍覆沒,重蹈贛南兵敗的覆轍。

“鳳叔,元甫,二位對此,你有何良策”,文天祥親自捧了杯茶,放到了鄒洬和簫明哲手邊。

“哦”,鄒洬和簫明哲半晌才從練兵記錄上回過神,看看與往常一樣鎮定自若的文天祥,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二人自勤王以來,身經百戰。自詡知兵,百敗不過是因為時運不濟。經過這十天來的打擊,終於有一點點明白,決定戰爭勝負的不是時運,而是人,包括士兵和將領的素質。

“李恒和張弘範用兵手段,還高出這很多啊”,文天祥坐到了鄒洬對麵,話語中帶著一絲歎息,“一年來,大宋名將俱以凋零,我輩想重整舊日山河,路還甚遠……”。

“丞相,末將明白了,今後努力苦煉,不辜負了丞相這番心思就是”。簫明哲放下練兵記錄,翻身拜倒。如今他身上,驕傲之氣暫時被磨礪幹淨,剩下的隻是一心一意的求知渴望。

“末將自請降職,到第二標去重新接受訓練”,鄒洬見簫明哲拜倒,跟著跪了下去。他是文天祥的副手,軍中第二號人物。可經曆了這幾天的訓練,鄒洬突然醒悟道,以目前自己的本領,很難當得起這個大任。他是個氣度恢宏的漢子,明白了自己能力有限,馬上想到的是破虜軍第一標主帥的位置讓給有能力者。

“起來吧,二位忘了我教的軍禮了嗎。鎧甲在身,跪起來麻煩。況且我希望咱破虜軍男兒,不對任何人曲膝”。文天祥伸手相攙,訓練的目的,是讓眾將積累經驗,而不是怪罪某個人。

“是”,鄒、簫二人領命,站直了身體,並攏右手五指,放掌於耳前,給文天祥行了個標準的破虜軍軍禮。

文天祥鄭重地給二人回禮,指引二人,來到參謀鋪好的沙盤前。沙盤對鄒、簫二人已經不算是新鮮玩意,文天祥在蘇醒後第二天即命人開始製作。如今幕僚們製起沙盤來動作迅速,參考陳子敬帶弄來的地圖,片刻之間就可以堆出百丈嶺附近一地全貌,連溪流、山澗都清清楚楚。

“煉兵不是為了挑錯,降職的事情,休要再提”,文天祥指著沙盤,低低的說,“練兵的事,有急有緩,現在,我們需要以戰代煉”。

“丞相的意思,我們要出擊”,鄒洬遲疑地問,文天祥的心思,他有些摸不透。

文天祥點點頭,把手指放到了百丈嶺南方,“是要出擊,打幾個小仗,一方麵鍛煉將士們的作戰經驗,另一方麵,積小勝為大捷”。

“積小勝為大勝,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八路軍的戰略思維,在文天祥的腦子裏盤旋環繞。他的心思,隨著戰略布署的下達,飛回了文忠所在的年代。蒙古侵略者也好,日本侵略者也罷,對於華夏古國而言,都是侵略者。縱使蒙古後來成為中國的一部分,但在這個時代,他們卻是敵國,需要采用對付日本侵略者的手段來對付。

文天祥至今接受不了,文忠記憶中那些階級的論調。但他卻漸漸明白,自己在守衛什麽。如果蒙古將來畢竟要融和成華夏的一部分,那麽,自己此時作戰的全部意義就不是在守衛大宋王朝,而是在守衛一種文明。讓這個柔弱卻充滿溫情的文明在劇烈的民族融和過程中,得以蔓延下去。讓民族與民族之間的融和,不再以炎黃子孫的熱血為代價。

此戰結束,將不再有一個民族,整體上作為別人的奴隸。不知這個信念,與聖人的千秋正義相差多少。盡管聖人的子孫已經接受了忽必烈的冊封,但華夏的膝蓋,卻不應隨著一個理念的屈服而跪倒。

這是一種堅持,不會雖時空的不同而改變。無論一個個征服者挑著什麽大旗,刀尖上滴多少血。

文天祥思索著,勾畫著,一個戰役的雛形,在沙盤上慢慢展開。

第一卷斜陽第三章選擇(二)

第三章選擇(二)

福建宣慰副使黃去疾縮在皮袍子裏,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在亂世中,做一個擇主而侍的臣子很難。縱使像黃去疾這樣自詡為擅於申時度勢者,有時候內心深處也很迷茫。當年他靠拍賈似道的馬屁官運恒通。賈似道倒台後,他又憑借敏銳的政治嗅覺投靠了陳宜中。雖然作為一個兼職武將,他黃某人屢戰屢敗,但這不妨礙他一路加官進爵。

如果不是遇上了文天祥,憑借當年的升官速度,黃去疾可以保證自己在大宋滅亡之前,能升到樞密副使,以副丞相的身份體麵的投降北元,慷慨的大元皇帝忽必烈肯定會授予他與丞相相當的文職。雖然大元初立,十來個丞相封得有點多,但畢竟掛著丞相的名號,可以光宗耀祖。

可自從遇到文天祥後,一切機會都被這個倔強的書生攪了。他居然要求自己帶著軍隊北上抗敵。蒙古兵是那麽好惹的麽,黃去疾至今還記得在杭州外圍與北軍那次遭遇,他所部伍萬多人被三千多敵軍殺得潰不成軍。那還是蒙古人剛渡長江,不適應江南水網地形的時候。

於是,黃大人英明果斷的率部棄“暗”投“明”了,拉著大將吳浚,將汀州獻給了北元。誰料到北元皇帝忽必烈手下太守一級的宋將太多了,已經不稀罕。居然派了個太監來問,“汝等何降之易耶?”,好在黃去疾早有準備,貼切的回答道,“賈似道專國,每優禮文士而輕武臣,臣等久積不平,故望風送款。”

忽必烈聽了這話,派遣中書左丞叱責說,“似道實輕汝曹,特似道一人之過,汝主何負焉!正如汝言,則似道輕汝也固宜!”這不是直接打人的臉麽,賈似道輕視大夥,居然是應該的,早知道這樣,黃去疾絕對不會這麽晚投降。

“阿嚏”!黃去疾打了個噴嚏,眼淚鼻涕一塊向下流。邵武軍地處山中,不像汀州的氣候那麽暖和。想著心事,悔意重重的他愈發覺得寒冷。白銅造的火盆裏,添滿了上好的香炭,依然壓不住空氣中的寒意。

早知道文天祥會退入武夷山中,黃去疾就不會跟著頁特密實來邵武了。原計劃跟在蒙古人後邊,撈些戰功,讓朝廷裏瞧不起自己的人就此刮目相看,順便在邵武這地兒的金坑銀礦之間撈上一票,將來好打點上司。誰知道,頁特密實這個莽夫打下了邵武後,忙著去抄大宋朝廷的老窩,帶著蒙古兵跑了,把他黃大人委任為新附軍都督,給蒙古人看家。

這家是那麽好看的麽?文天祥就在百丈嶺中,今天出兵襲擊江源,明天騷擾建寧,幾千兵馬神出鬼沒,像長了翅膀一般,一擊便退。江源銀場,建寧金場,幾個月來,凡是能產金銀的地方,被文瘋子抄了個遍。不但害得汀州、邵武兩地的守將大折錢財,還拖累得朝廷發怒,下旨叱責福建路的降官們征剿殘匪不利。命令福建參政知事王積翁迅速入山,平息文部餘孽。

百丈嶺,就在邵武軍的轄地內。一群降兵降將推來推去,剿滅文天祥的重任,當仁不讓的落到了黃去疾的肩膀上。想想福建參政知事王積翁布置任務時那副嘴臉,黃去疾就覺得頭疼。瞎子都看得出來這個姓王的家夥在幸災樂禍。去年張世傑攻打泉州,他派人和宋軍暗通款曲,被漢軍副都元帥劉深參了。一口邪火沒地方發,逮著誰就把誰向火坑裏送。這福建路上,除了蒲壽庚,就是黃去疾對他王積翁的前途威脅大。所以明知黃去疾沒膽子去捋文天祥的虎須,王積翁還是命令黃去疾三個月之內消滅匪患。

“唉,貳臣難為啊”,黃去疾歎息著,將手爐放到了檀香木書案上。機靈的婢女趕緊跑上前,將黃大人的手爐擦幹淨,收好,換過一壺香茶給大人消渴。

“你們下去吧,讓師爺把王將軍和李將軍他們找來,商討對敵的辦法”,黃去疾揮揮手,斥退了忙碌的婢女和書童。思前想後,這入山剿匪的事情還得安排,現在不比當初,眼看著大宋就要油盡燈枯了,新附軍對於朝廷來說已經屬於雞肋。如果不起到點威懾地方的作用,誰知不講情麵忽必烈會怎麽處置?征討安南,調入雲貴,還是作為替死鬼兵發日本,反正不會有好結果。一向嗅覺敏銳的黃去疾從大元朝廷最近一係列動作和人事安排上,就知道元朝準備整頓這幾十萬人馬,免得養虎為患了。

“大人,您找我們”,門簾挑處,吹進一股冷風,刺得黃去疾又接連打了幾個噴嚏。衝進大堂的統軍萬戶王世強看到黃去疾狼狽的樣子,自覺莽撞,叉著手立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進,啊啊,阿嚏,進來,別站在那,過來烤烤火,這倒黴的天氣”,黃去疾用上好的絹帕擦著鼻涕,平和地吩咐。在將領眼中,黃大人一直是個好官,待屬性寬厚,有財也知道與士兵共享。如果不是戰場上,跟在這樣一個上司後,日子很好混。所以黃去疾手下的將領也跟他關係密切,平時大家稱兄道弟,看不出職位差別來。

“是,謝大人”,王世強恭恭敬敬的施了個禮,側著身子走進大堂,八尺多高的身軀躲躲閃閃的貼到白銅炭盆邊,顯得特別驏弱。他是個福建本土人,白淨,富態,臉上總帶著童叟無欺的笑容。本來是一幅好相貌,但看人的眼神卻躲躲閃閃,仿佛剛偷吃了狗肉的小沙彌般透著底虛。

雖然是諸兵種裏最讓人看不起的新附軍,但將領們彼此之間也講究個派係,王世強原本不是黃棄疾的嫡係下屬,憑借給蒙古人當向導兩度破了福安的功勳升職為新附軍萬戶。蒙元初立,官職秩序還沒確定,金、夏、宋三國官秩相雜,光丞相就封了十幾個。對於來降的宋將,動輒則以都督之職相委,低級的武將更是帽子封得漫天飛。王世強的萬戶職位不值錢,加上出身於行伍,做不得詩,弄不得文,所以不能被新附軍中地方官出身的將領王積翁等所容納,隻好跟了黃去疾。

今天見黃大人對自己這麽客氣,王世強的心裏就接連打了幾個突。本來白淨的臉孔對著火盆,卻烤出了幾分青灰色。

黃去疾捧著茶杯,幽幽的歎了口氣,以一種推心置腹的口吻問道:“世強啊,咱們共事也快一年了,自從你入我門下,本都待你如何啊”!

聽了上司的話,王世強知道自己終久還是躲不過一劫,頭皮發麻,嘴巴上卻帶出了幾分武人膽色,“知遇之恩,如同再造,都督有命自管吩咐,風裏來,雨裏去,末將覺不皺一下眉頭”,邊說,邊欲跪倒表示忠心,臨了,卻沒忘記加上一句,“不過,大人,眼下春節將至,臘月出兵,實屬不吉”。

“起來,起來,本都問你幾句話,又不是讓你現在就領兵去和文瘋子開戰”,黃去疾病伸出雙手,將高了自己半頭的王世強硬生生攙扶住。不用問,他也知道王世強不敢領兵去對付文天祥,如果眼前這個家夥是個有擔當的主,也不會心甘情願的帶領蒙古人攻打自己的家鄉。可黃去疾也有黃去疾的難處,麾下兩萬多人馬,十幾員戰將,大多是跟著他在汀州降元的,也都曾經是文天祥的舊部。讓這些人去征剿百丈嶺,沒出兵,氣勢上就先輸了三分,到時候真有那麽一兩個莽漢受了文天祥的人格魅力感召玩一個陣前起義,手下這支隊伍就垮了。隊伍垮了,作為新附軍都督,黃去疾也就沒了和蒙古人討官要俸的資本。恐怕接著的下場就是充當勸降使節,給文天祥祭刀這一條路。先前幾個活生生的例子在那擺著,大將吳浚,福安知府王剛中,這些手中沒有兵的人在蒙古人眼中,就是可有可無的雞肋。委個談判大員的職位,送到宋營,被守將一刀砍死,既省了一份俸祿,又消滅了隱患。

王世強的眼神從頂頭上司的臉上掃過,確定了黃去疾不像安慰自己,方才順著上司的手站起來,胖胖的手擦去眼角擠出來的眼淚和額頭急出來的汗,哽咽著說道,“大人如果硬要末將去山中送死,末將也願意為大人效勞。隻怕是末將去了,殺不得文天祥,反而分散了我軍兵力,正中了對付逐個擊破之計”。

“嗨”,黃去疾再次長長的歎了口氣,眼下情形實在尷尬,對著幾千盜匪,自己手持兩萬大軍,反而成了守勢。“世強啊,本都督也知道你的難處,可你也應該明白,如果咱們不采取些行動,朝廷就會對咱們采取行動了。咱們以為臘月興兵不吉,可蒙古人不信這個啊……”。

“末將倒是有個辦法,請都督定奪”,門簾啪的一挑,走進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身穿大宋衣冠,卻頂了個蒙古皮帽,顯得不倫不類。看樣子此人跟黃去疾彼此間關係不錯,入門前也不通稟。

黃去疾驚喜的回頭,看見心腹將領李興、張元、黃天化接連走了進來。剛才隔著門簾獻策的是李興,黃去疾的結義兄弟,山賊出身。當年奉詔前往臨安勤王的時候被陳宜中安排在黃去疾的手下,是黃部唯一一個能上陣打仗的將領。

“鴻元,你有什麽辦法,趕快跟哥哥說說”,黃去疾見了李興,立刻換了付江湖嘴臉,話裏話外透著熱情。

“朝廷下旨讓咱們安頓地方,又沒讓咱們一定砍了文大人的頭。打敗文天祥困難,讓他不再來福建給大夥添亂,卻是容易”?李興衝黃去疾拱拱手,顯得對擊退文天祥胸有成竹。

“李將軍,請說,請說”,王世強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上前一把拉住了李興的手。

千夫長李興明顯不適應王世強的熱情,抽出手來,在皮甲上擦了擦,對著黃去疾正色說道:“自從太平銀場一戰後,都督可曾聽說文大人騷擾過江南西路”。

“沒有,這還真是奇怪,照理說,江西建武軍那邊士兵更少,又是文瘋子熟悉的地頭,他應該向北打才對,沒來由盯著咱們的地方不放”。黃去疾遲疑著回答,順便更正了李興對地名的忽視。按大元聖旨,江南西路已經改稱江西,李興是個粗人,張口閉口文大人,江南西路等故稱,極其容易惹禍上身。

“還不是瞧著咱邵武的銀礦和金礦來的,那個文瘋子自從江西兵敗後,簡直就是土匪流寇,比陳吊眼好不了多少”,黃去疾的本家兄弟黃天化氣哼哼的叫嚷。文天祥麾下的大將簫明哲襲擊了建寧金場,殺了黃去疾派去的官吏,讓黃家損失了一大筆到手的錢財。黃天化肉痛不止,雖然沒膽量去和文天祥開戰,私下裏罵上幾聲的勇氣還不少。

“別吵,別吵,聽鴻元把話說完”,黃去疾揮手製止了本家兄弟繼續出醜,讓愛將繼續說明文天祥不打建武軍的奧秘。

“末將聽人說,建武軍那邊偷偷與文大人答成了協議,他們讓開文天祥舊部上山的路,並押了一批糧草和軍械讓文天祥派兵”打劫“,所以換了一地平安。我和張元商量,咱們今年在幾個銀場還有些積蓄,不如押送一部分去廣東南路給劉深元帥勞軍。”李興放低了聲音,盡量不讓話傳到窗子外邊,“咱們降元,無非是因為趙家運數已盡,亂世中給自己求個平安。隻要私下裏派人透個消息給文大人,告訴他銀車的押送路線和咱們的心意。文大人收了錢,有了下山去支援朝廷的薪餉,肯定不會再來打咱邵武的主意”。

“不行”,黃天化第一個跳了起來,手上的波斯戒指碰得叮當亂響。被文部劫了金礦,已經讓他心疼,聽李興還要再送一筆錢給文天祥“餞行”,當然一百個不樂意。“咱們兵多將廣,豈能怕了他一個瘋子。老子今天就重金招募勇士,看看到底他文瘋子的本事大,還是咱黃家軍的勇士多”!

對黃天化的叫嚷,黃去疾充耳不聞。自己這個本家兄弟書沒少讀,也曾應過科舉,可心中除了金銀,什麽都看不到。李興說的話有道理,與其跟文天祥的人馬硬拚,讓王積翁等人趁機吞並了自己這點家底。不如舍點錢財,讓文部進入廣南東路。以文天祥的原來的習慣,他不會放著朝廷被元軍趕到海上不管。入了廣東之後,文瘋子抄達春後路也好,斷劉深糧道也罷,那都應該是廣東新附軍都督梁雄飛頭疼的事,與福建邵武再無半點幹係。

幾個知兵的將領彼此互視,都明白了李興的辦法是最穩妥的解決問題之道。大夥隻求平安,至於流寇麽,既然要流動,誰能預料得到他下一步動向?

第一卷斜陽第三章選擇(三上)

第三章選擇(三上)

四更,天蒙蒙亮,風有些冷。邵武軍城頭,蒙古大纛在寒風中瑟縮著,散發出一股粗羊毛布特有的膻味。

“四更天,晨起讀書,莫荒廢好光陰了”,報曉的頭陀敲打著鐵牌,行走在文廟前的成賢街上,用佛門特有的嗓門洪亮婉轉的唱出現在的時辰。往年早晨最喧鬧最雅致的成賢街卻沒響起朗朗的讀書聲,寒鴉在枝頭呆立,半晌,才啞啞地應了一聲,“呱”。

一年之內,被蒙古人兩度攻陷,過兵如過賊。經曆兩度洗劫後的邵武再沒有昔日的繁華,路兩旁的深宅大院半數是空的,朱漆斑駁的大門緊閉,陰沉沉,籠罩著一股化不掉的恨意。幸存的幾家,門口清一色貼著北元官府頒發的順民憑證,上麵用小楷工整的寫著家中有幾口人,雇傭了幾個幫傭,幾個女婢,有幾畝田,在城外何處,有沒有親屬或鄰居“從賊”等必需申報的內容,底下醒目的用活字統一印著,“一人從賊,滿門抄斬”,八個字,最下邊是家主的簽名,表示對官府警告的認可。

大多數人家的家主好像都不識字,在朱紅的官府警告下,代替花押的,隻有幾個蹩腳的圈。

看樣子,今天早晨報時和報天氣的香火錢,又沒人打賞了。頭陀看看一棟棟冷清的宅院,想想蒙古人到來之前的繁華,幽幽的歎了口氣,走幾步,不甘心的扯著嗓子再次吼道:“四更天了,晨起讀書,莫等閑白了少年頭吆”。

不負他所望,離文廟最近的一所宅院終於響起幾聲回應,數個蒙童在先生的帶領下,稚嫩的讀著一首不知何人所寫的詞,“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畢竟,還有人活著。報了半輩子曉的頭陀欣喜的把關於香火錢的憂愁放到一邊,賣力的敲打著鐵板與讀書聲相喝。

“嗚――嗚”,淒厲的畫角,攪碎寂靜的晨。讀書聲斷了,鍾兒,鼓兒,陸續由南向北響起,士兵集合的哨子聲,百姓呼兒喚女的呼喊響成一團。頭陀扔下鐵板,拔腿跑上主街,看到幾個新附軍小校,慌慌張張地跑往南門方向。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黃去疾扔下手爐,在親兵的服侍下,顫抖著披上了紙鎧。對於他這種對於文臣出身的將領,皮甲太涼,鋼甲太重,而棉紙糊成的甲,是穿著的首選。至於紙鎧是否如傳說中那樣結實且不去管,至少,那鍍了層錫的光鮮表麵能襯托出幾絲一軍統帥的威風。

當黃去疾帶著幾個心腹將領趕到城頭的時候,遙遙的已經可以看見破虜軍的大旗,人馬不多,隻幾千步卒和百十個騎兵,與城頭上嘈雜的新附軍相比,來犯之敵簡直可以用安靜二字形容。沒有喧嘩和呐喊,士兵們在低級將領的帶動下排好攻擊陣型,幾百個輜重營戰士趕著水牛,連推帶拉,將一些奇怪的大家夥推上土坡。土坡上,有人忙碌的挖著戰壕,壘著土牆。南國冬天亦未消散的草色,隱隱地襯托著那一堆堆紅土,土堆上招搖的宋旗,在朝陽下看起來有些刺眼。

“是文大人,他真的還活著”,守城的士兵有些慌亂。對麵那熟悉的故國旗鼓和嚴整的陣容讓他們感到非常壓抑,有人開始切切私語。

“是文大人,他一直在武夷山中。今天下山了,問咱們不戰之罪來了”,有人後悔,有人搖頭,原本低微的士氣一下子降到崩潰的邊緣,如果不是黃去疾的心腹將領和幾千直轄部曲在旁邊監督著,已經有人打算棄械逃命。

“李將軍呢,不,不是讓他去,去聯,聯係………了嗎”,黃去疾聽到士兵的議論,愈發緊張,好不容易才穩住心神,沒把聯係輸款幾個字說出口。

“大帥,我等前天才議事籌措送往廣州的糧餉。今天賊兵已到城下,哪裏來得及。敵軍不多,城中士卒尚可一戰”,統軍萬戶王世強跟在蒙古人身後打過硬仗,見過場麵比黃去疾多些,拉拉主帥的衣袖,小聲提醒。

“前天”?黃去疾終於醒悟,早知如此,不如早點規劃。估計現在李興等人準備的糧餉還沒湊齊一半。

事到如今,也隻有打了。黃去疾雙手扶住城頭,挺直腰杆喊道:“來人,給本都督擂鼓”。

連綿的鼓聲從城頭響起,多少挽回了一點頹勢。幾個死忠的部曲大聲鼓噪呐喊,想找幾句罵陣的話羞辱敵軍,找了半天,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匯。喊了幾聲,見沒人接茬,也就蔫了下去。倒是一些打過仗的江淮老兵,將床子弩、滾木、雷石、飛轆、鐵鏈球七手八腳的擺好,以防敵軍攻城。

“都督,是出戰還是堅守”,黃天化不和時宜的問了一句,登時惹來一片白眼。按軍中規矩,守軍數量遠遠高於敵軍時,當遣一將領兵出城,挫一挫來犯之敵的銳氣。可想想破虜軍將千餘探馬赤軍殺得片甲不留的傳聞,看看對方軍容,諸將心中誰也沒有出城後還能活著回來的把握。紛紛轉過頭,唯恐黃去疾聽了族弟的主意,把令箭發發到自己頭上。

“敵鋒正銳,我,我當堅守。待其糧盡,氣瀉,自去”。邵武大都督黃去疾知道沒人肯出城搏命,英明的做出了守城的決定。眾將領答應一聲,各自按各自的理解去安排城牆的防務。大夥本來就不願意與文天祥動手,黃去疾的表現,更讓人明白,這位大人的能力指望不上。如今唯一可憑的,就是守軍人多。邵武城兩度都是被人從正門攻破,城牆和甕城基本完好。被蒙古人用重型投石器砸出的豁口已經修茸過,城頭上的防守器械也很充足。文天祥這次帶來的人馬不過五千,如果強攻,一時未必能殺入城內。

“老李,你說,這城,咱能守得住麽”,千夫長張元看看四下沒有士兵偷聽,拉了拉千夫長李興,把他拽進了城東北的角樓裏。

“我不太清楚,自從入了武夷山後,文大人就像換了個人般。這些日子他攻建寧,下泰寧,都是一夜入城,第二天迅速離去。那兩個小城雖然是彈丸之地,城牆卻修得不矮。不知道文大人憑什麽本事一夕之間把城攻下的。要不然我也不會給都督出那個花錢買平安的主意”,千夫長李興四下看了看,用手比了比城牆,壓低嗓子說道:“張兄,我派人私下去江源銀場看過一次,那土寨的牆,坍了足足有十幾丈,沒塌的地方,熏得烏眉灶眼的,就像被雷劈了般……”。

“難道真的如傳言所說,文,文天祥得了天書,要中興大宋”?張元猶豫了一下,臨時把口中的文賊去掉了個賊字。他出身於土匪,心中家國觀念淡薄,偏偏對天命觀很執著。投靠蒙古人,有一半原因是迫於兵勢,更多的因素是覺得大宋沒有了氣數,五行輪回,天下該蒙古人做了。

“不知道,我們能活下去是正經”,李興歎了口氣,沒有直接回答張元的問話。當年他帶著弟兄們,千裏迢迢趕去臨安赴國難,沒想到大宋官家對勤王人馬的防範心思比對蒙古人還重。戰勢剛一緩和,朝廷馬上下旨強令義軍解散。稍微動作遲緩的,馬上麵臨一個“剿”字。這樣的朝廷能苟延殘喘下去,簡直是沒天理了。

出於對朝廷的絕望,李興才選擇了投降蒙古人。可跟在蒙古人身後一路南下,屠殺自己的同胞,讓他心中懷著深深的負罪感。特別是在江西和福建兩地,看到那麽多義士奮起抵抗,戰到最後一人,讓這個草莽出身的漢子深受觸動。

他不知道這些義士守衛著什麽,但他知道,這些人對朝廷一樣絕望。

“轟”,一聲驚雷打斷張元和李興的議論。雷聲過後,城頭上響起絕望的驚呼,淒厲的慘叫,和臨終的呻吟。寬可馳馬的城牆上,無端生出了一個大坑,幾根碎骨在坑邊冒著熱氣,提醒人們,片刻前,這段城牆上還有生命的存在。

“是轟天雷”,千夫長張元的頭嗡的一聲,瞬間漲得老大。滿牆亂跑的士兵,驚慌失措的將領,都證實了他的判斷。邵武大都督黃去疾不知被雷聲震傷,還是被炸傷了,趴在城堞後,發不出一個像樣的命令。統軍萬戶王世強臨危時嚇出了幾分膽色,叫嚷著,安排床子弩手向對麵的土坡上射擊。白亮亮的長弩帶著風飛下城頭,在對麵的山坡上插得東一支西一支,卻沒有一支真正威脅到對方。

“瞄準了,別浪費”,千夫長張元推開王世強,親自來組織防守。不知道城破後要被文天祥怎麽處置,諸位不同出身的將領們麵臨危險時反而團結到了一起。王世強沒有計較張元的失禮,讓到一邊,看著張元調集士兵和開過弩的老手,喊著號子拉弦,矯正角度,瞄準。

一根粗大的弩箭隨著張元的命令飛了出去,準確的命中了二裏外土壘。正在矯正火炮射擊角度的吳希奭嚇了一跳,看看那微微顫動的長長弩杆,自嘲的笑了笑,吩咐麾下將士在外圍豎起巨盾。

軍械變了,如今的戰鬥與往常是完全不同的打法。破虜軍的士兵們在學習,將領們也在摸索。整個軍中,除了這些新式器械的發明者對新戰術一知半解外,其他人都是兩眼一摸黑。但越是這樣,越激發了大夥學習的熱情。人有時候就是如此,對於新鮮的東西,總寄托著無限希望,有無盡的精力去了解它,期待能把它的作用發揮到最大,從此實現心中的夢想。

“所謂火炮,不過是放大號的突火槍,隻是彈丸略有變化,槍管改為銅胎鐵心,結實了許多。所以裝藥多,打得遠,具體戰場上怎麽用,還得大家一塊摸索”,文天祥對於火炮的描述很直白,但吳希奭不這麽想。那天看過火炮試射,他就好磨歹磨,磨著文天祥讓他降級做了火炮營的營正,帶著兩個兒子,每天琢磨著戰場上的實際應用。前一段時間偷襲建寧和泰寧,火炮因為攜帶不方便的原因,並沒派上用場。林琦和張唐帶著人用挖掘、深埋火藥包的方式炸破了那兩個小城。今天攻打邵武,是破虜軍山中集訓後,第一場麵對麵的硬仗。麵對那磚石砌了表麵的高大城牆和人數眾多的守軍,文天祥決定讓吳希奭動用他的寶貝,給黃去疾來個下馬威。

“休甫,準備好了嗎,對麵的情況怎麽樣”,文天祥在侍衛的簌擁下,從山坡下繞著林地走了過來,關心地問。

“還要等片刻,等所有火炮都矯正到同樣角度,給邵武城來一次齊射,絕對能把黃去疾那個無膽匪類嚇走”,吳希奭笑了笑,用手點城頭上忙碌的人群,興衝衝的說道,“剛才對麵的床子弩射了一輪,卻沒傷到我一個士兵,估計他們那裏真打過仗的老兵不多,沒見過您說的那種蒙古人鑄的巨炮”。

文天祥點點頭,並不幹涉吳希奭的具體指揮。在文忠的記憶中,他還學會了如何做一個好上司。雖然那段記憶沒教他如何製訂戰略,但明白的告訴了他,一個優秀的統帥需要做的是統籌全局,而不是諸葛武侯那樣事必躬親。關於蒙古巨炮的傳說也是來自文忠的記憶,文天祥和所有人在戰場上都沒見過,老對手李恒和張弘範的部隊也沒配備。但作為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態度,文天祥還是把它說了出來,事先提醒眾將,火炮不是破虜軍一家專利。

一個個綠色的小旗子在各個炮位上舉了起來,顯示火炮的角度已經矯正好。可以做一次性發射。吳希奭揮動黃色指揮旗,示意各炮手按剛才試射時的裝藥量裝填火藥,準備發射。破虜軍的炮營剛剛成立不久,目前隻熟練掌握了直射技術,拉高炮口掉射,還屬於吳希奭一個人的專長。熟悉數術的他,靠著幾十發實心炮彈做試驗,才摸索出一點門徑。剛才那一炮,不偏不奇飛上了城牆。吳希奭沒指望每一炮都能直接命中目標,但同樣的裝藥量和角度,至少能保證炮彈的飛行距離和落地點差不多。

第一卷斜陽選擇(三下)

選擇(三下)

“我要是黃去疾,就趁現在派兵出來突擊你的炮營”,監軍劉子俊板著臉說了一句。他的職責是時刻關注己方破綻,火炮射擊的第一次準備時間過長,對炮營來說,絕對是一個致命的弱點。

“黃去疾沒這個膽子,要不然,丞相也不會帶咱們來強攻邵武”,吳希奭笑著回了一句,將手中紅旗舉起,重重的在半空中一揮。

霎那間,日光暗了暗,十幾門火炮噴出耀眼的火光,將一粒粒彈丸呼嘯著送上了城頭。炮彈落出,煙塵騰起老高,遮住了朝陽,也遮住了城樓的孤單的身影。

饒是事先有所準備,吳希奭依然被炮聲震得兩耳轟鳴,放棄讀書人的斯文,聲嘶力竭的喊道:“吳靖,檢查火炮有無裂縫,吳康,組織人手將火炮歸位,準備下一次齊射”。

“是”,吳希奭的兩個兒子從硝煙中閃了出來,接過令箭,沿著戰壕一溜小跑。火炮口還在冒著硝煙,負責擦炮的士兵已經將一個沾過馬尿的拖把從炮口探了進去,上上下下將裏邊火藥發射後遺留的殘渣處理幹淨。三炮手帶著幾個人,用繩子穿過炮耳,抬起火炮,重新將土壘堆到原來高度,調整炮口角度。二炮手撕開裝火藥的紙包,按紙包大小,將不同分量的火藥添了進去。主炮手握著拉火用的炮繩,癡癡呆呆的看著邵武城頭,等著下一次射擊指令。

兩裏之外的城頭硝煙散盡,剛才那一輪射擊的效果完全展示在大夥麵前。雖然在山中多次試射過火炮,炮手們還是被自己造成的殺戮驚呆了。

由於事先預料到黃去疾沒有膽子出城迎敵,文天祥將炮營安排得距離城牆很近。火炮射擊前,站在土坡上,可以直接看到城頭拉動床子弩那些士兵的身影。硝煙散去後,那些身影全不見了,隻有冒著煙的城樓,著了火的床子巨弩,告訴人們剛才這裏曾有人忙碌過。

因為火藥量和角度調整不完全一致,第一批炮彈並沒有完全落到城頭上。砸在城牆外側的,在磚石間造出了幾個漆黑的彈坑,對城牆的傷害程度和投石機差不多。砸在城裏的,卻引發了一片火海。閩地天氣濕,民居多是竹土結構。飛越了城頭的炮彈落下來,剛好把房屋引燃。本來就無戰意的新附軍士兵被頭上彈丸一炸,再被身後濃煙一熏,亂得像一鍋粥般,連城牆上被炸死的士兵屍體都沒人理。

文天祥的嘴角抽動了一下。

水晶磨片製成的簡易望遠鏡焦距對得不太正,看到了景象有些變形。但在那已經變形得城頭上,他看到了大片大片的血,順著磚牆流下來。在青色的磚石間肆虐地流淌著,慢慢形成一道道血瀑。

這是火炮的第一次實戰使用。城頭上的人沒有任何準備,密集的隊形,無形中讓炮彈的威力增加數倍。

城牆內的煙越來越濃,無辜者的哭喊聲夾雜在期間。

“休甫,繼續,炸到他們棄城逃命為止”,文天祥轉過身,背對著吳希奭下達命令。但此刻容不得心軟,能多殺傷敵軍,就意味著攻城時,自己的部隊的傷亡可以少一點。經曆過贛南的曆次戰鬥,目睹妻子兒女在陣前翻滾,他那一顆文人的心已經被磨得如鐵般硬,今生不會輕易柔軟。

吳希奭第二次揮動了紅旗。在吳家父子獨創的炮兵旗語指揮下,邵武城再度籠罩在硝煙內。靠近城牆的地方,冒出了越來越多的火光。

“射!”吳希奭機械地揮動令旗,將一排排炮彈打上城頭。

文天祥知道自己是遠方地獄般淒慘景象得製造者。但他卻不能命令炮兵停下來。

破虜軍必須打下一個基地來,百丈嶺的叢林,已經製約了這支隊伍的發展。紹武境內有三處銀場,一處鐵場,還有一個沒開發的煤礦,取了此地,破虜軍才有可能進一步發展。

如果文忠的記憶沒錯,此刻距離崖山之戰還有一年時間。也就是說,破虜軍必須在這一年內,發展到足夠強大,才能不讓崖山落日的悲劇重演。

沒有強大的實力做後盾,自己無法還朝。即使見了皇帝,也無法說服張世傑和陳宜中,讓他們重新選擇根據地。況且,如果沒有強大的軍力,選擇哪做根據地,對大宋的結局都一樣。

“丞相,您看,是不是停一下,給黃去疾一個出城投降的機會”,陳龍複走上前來,在文天祥耳邊低聲說道。

一炮下去,玉石俱焚。這種慘狀勾起了老夫子悲天憫人的胸懷。他想派人去勸黃去疾投降,城內城外,都是宋人,打得再精彩,也不值得高興。

文天祥點點頭,衝著吳希奭打了個手勢。

炮兵們隨著吳希奭的旗語停止了射擊。擦炮的士兵趁此機會,一遍一遍擦拭著炮身,給這神奇的寶貝降溫。

士兵們沒有老夫子的慈悲心腸。不接觸而大量殺傷敵軍,這種美差事大夥願意幹。雖然耳朵被火炮射擊的轟鳴聲震得現在還在疼,但這總比上去用刀子和人博命舒服。

“請黃大人上城頭說話,請黃大人上城頭說話”,文天祥麾下愛將朱平扯了一麵戰旗,在邵武城下縱馬往來。他本是釣魚台上一名都頭,蒙古大舉入川後,他不願意跟著守將投降,帶七八個兄弟逃到山上當土匪,得知文家軍消息後千裏相投。衝鋒打仗每戰必前。勸降的工作風險大,炮擊停止後,他主動請纓擔任了這份差事。

城頭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肯回應。敵樓後飛出幾根稀落的羽箭,有氣無力地落在朱平馬前馬後。

“自作孽,不可活”,勇三郎朱平歎了口氣,縱馬奔回,衝文天祥站立的山坡打了個手勢。火炮的轟鳴聲再起,數枚開花彈落於城頭,將堆堞削去一角。

城頭上依然沒有反應。

黃去疾早就逃了。在第一輪炮擊的間歇時刻,他已經跑下了城樓。

滾滾濃煙中,失去了庇護之所的百姓和沒有了直轄上司的士兵亂哄哄的,沒頭蒼蠅般向城北跑去。城西北七十裏,還有光澤城和與文天祥大敗敵軍地點重名的太平銀場可以藏身,如果文天祥不追趕,大夥還能找到一個地方逃避。

千夫長張元在親信簌擁下,試圖約束亂兵和百姓,可沒見過火炮的新附軍哪裏還有心思聽他的指揮,三輪炮擊過後,已經出城大半,留在城裏的,亦是瑟縮於民宅後,死活不肯再走上南牆。

眼見著軍士就要跑光了,千夫長張元鼓起勇氣,帶著數百個騎兵魚貫殺出甕城。經過觀察,他已經發現“轟天雷”的來源和發射規律,決定拚死一搏。可惜城中肯與他同死的人不多,與他說得來的千夫長李興被震暈了,正在城牆下等死。統軍萬戶王世強在第二輪轟天雷落下後就不見了蹤影,估計早跟著亂兵逃出城,趕往福州報信去了。黃大人出身文官,打不得仗,至於黃大人的族弟黃天化,如果他的表現能如嘴巴喊得一樣勇敢,也不至於連盔甲都扔了,臉上抹滿了黑灰。

城門轟地一聲被推開,炮擊聲嘎然而止。

“弟兄們,大宋氣數已盡,跟著我,殺敵立功”,張元呐喊著,催動戰馬跑向山坡,山風從他耳邊吹過,讓他又想起了當年縱橫江湖,帶領弟兄與官兵對抗的日子。那些日子,他覺得自己活得很精彩。

前麵的山坡突然站起了幾排人,一排蹲著,一排站著,還有一排,正用手鼓搗什麽東西。這是張元在邵武城破之日最後的印象,接著,眼前一片白光,他與親信騎兵就從馬上掉了下去。戰馬嘶鳴著,血噝噝地從馬脖子上噴出,泉水般,濺了張元滿臉。一個個土匪出身的彪悍士兵,連敵軍是什麽樣子都沒看清楚,就紛紛落到了馬下。他們對麵,破虜軍戰士平端鋼弩,有條不紊。

第一排發射,蹲下,轉動齒輪,裝弩。第二排發射,蹲下,重複第一排的動作。然後是第三排,當第三排結束後,又見第一排士兵站起。

“跑吧,大人”,中途逃向邵武城的騎兵絕望的喊道。衝到城牆邊,卻發現城門早已經關了,城牆上也沒有人對他表示回應。大都督黃去疾在張元帶領弟兄衝出邵武的同時,棄城而逃,將這夥騎兵甩給了文天祥,當作棄子。

“奶奶的,孬種”,騎兵氣憤地將砍刀砸在大門上,看看背後已經列隊準備攻城的破虜軍,恨恨地跳下了戰馬,跪在了路邊。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齊整的軍歌聲裏,邵武城再一次被攻陷。這是三年內它第四次陷落,城樓上,被硝煙熏變了顏色的螭吻,冷冷地注視著蒙古大纛落下,大宋旗幟再次飄揚。

亂世當中,誰也看不清邵武城還要麵臨怎樣的命運,城頭還要再幾次被血水染紅後,才能恢複當初的安寧。

第一卷斜陽選擇四選擇四四千破虜軍還沒逼進城牆,兩萬守軍已經開後門逃了,邵武軍大都督黃去疾跟著潰兵逃出了幾十裏,依然沒想明白自己怎麽敗的。

“大,大,大哥,咱,咱們去哪裏”,黃天化打馬跟了上來,臉上灰一道,白一道,分不清汗水還是泥漿,“您,您拿個主意啊,弟兄們,弟兄們都跑不動了”。

“主意”?黃去疾回頭四望,隻見身後的萬餘潰兵盔斜甲歪,一個個空著手,眼巴巴的看著自己。

本都督居然還有這麽多兵,黃去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突然醒悟到,今天這仗輸得有點冤。文瘋子即使把百丈嶺上所有兵馬全帶下來,也湊不夠六千之數,邵武軍兩萬餘人,怎麽就沒想到出城迎敵。如果在對方於土山上架那些會噴火的鐵家夥之前出擊……黃去疾不斷的抱怨著自己膽小。

拉住馬,檢點士卒,這位偽邵武軍大都督心裏越發後悔。今天到底怎麽了,那些會開花的鐵彈丸再厲害,打在城頭,威力不過方圓數尺。打在城牆外的,不過炸出鬥大的一個坑。邵武軍城高牆厚,照今天的速度,那些鐵彈丸炸上三天三夜也未必炸得開。但自己怎麽第一想法就是逃呢,想想剛才城頭上支離破碎的屬下,黃去疾就覺得肚子裏翻江倒海,大小腿不聽使喚。平素自詡智計不亞於諸葛之亮,膽色不低於關雲之長的他,突然間覺得又困惑,又畏懼,望著遠處蒼茫的群山,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都督,要不然,咱們整頓人馬殺回去,把夫人和少爺他們救出來”?一個千夫長畏縮著上前問道,聽語氣,判斷不出他是真的想洗雪剛才一時膽小犯下的錯誤,還是想試探黃去疾的口風。

“去光澤縣修整吧,過些日子再圖恢複。大夥不必擔心家眷安危,文大人是個正直的讀書人”,黃去疾沮喪的磕磕馬肚子,帶頭向東北方走去。把家眷安危寄托在敵手的慈悲上,這話不知是在安慰部下,還是安慰自己。

但是黃去疾不敢回頭,憑著這夥士氣低落的殘兵,光複不過是個精神寄托。同為宋人,戰場上,新附軍無法從直視對方的目光。跟在蒙古人身後打打太平拳可以,真的讓他們攻城,半路上肯定還會散去一半。如果士卒丟光了,黃去疾難保自己不扮演勸降大使的角色。

正自怨自艾間,猛然聽側後一聲驚雷。山旁邊閃出一哨人馬,招搖揮舞著一個宋字大旗。旗手身後,一個青年將領銀甲白袍,拎一杆長刀,氣勢洶洶的殺了過來。幾個潰兵躲避不及,被將領砍瓜切菜一樣剁翻,居然是刀刀奪命,毫不手軟。

“殺呀,莫走了宋奸黃去疾”,慌亂中看不清來了多少伏兵,山窪子裏草木亂搖,煙塵四起,也不知道四下裏來了多少對手,布下了多少陷阱。

“是林琦”,黃去疾眼尖,一打馬背,帶頭向西北便跑。跟著黃去疾的士兵見主將逃了,哭喊著,四散奔命,剛才還疲憊欲死,此刻卻唯恐雙腳跑得不夠快。大多數士兵落入了宋軍手裏,討饒聲伴著宋軍的喊殺聲響成一片。

“降者免死”,林琦見黃去疾逃命,也不追趕,帶著幾個騎兵在人群中左衝又突,將新附軍潰卒格成數段。來不及逃走的新附軍見周圍滿山遍野都是破虜軍旗幟,不敢抵抗,乖乖的按林琦的吩咐放下武器,把手抱在後腦勺上。

看著幾千士兵被四百多破虜軍戰士押著走遠,兵部侍郎鄒洬帶著百十個新兵,開始收拾樹林中的旗鼓。奉文天祥的將令,率領士兵在此埋伏了一整天,鄒洬卻感不到一絲疲憊。現在,打心眼裏,他開始佩服文天祥的指揮能力。五千人馬敢打兩萬人駐守的大城,算準了黃去疾不敢出城迎敵,也算準了潰卒草木皆兵。這本事,高,實在是高。

堪堪又跑出二十餘裏,遠遠的已經可以看見光澤縣城頭。黃去疾累得幾乎要吐血,勉強帶住戰馬,再次回顧。這會兒,萬餘士兵去了七成,隻有不到兩千身體結實的跟了上來。兵沒兵樣,將沒將形,弓著蝦米般的身子,大喘粗氣。偶爾一個體力不支的倒下去,立刻吐著白沫抽搐成一團,活活跑死的,大有人在。

這點殘兵,黃去疾幾乎可以斷定自己在大元朝的前途徹底斷送了。剛要吩咐士兵進城休息,耳邊又聞“骨隆隆”一陣戰鼓,光澤縣城頭旌旗招展,號角齊鳴。數百個精神抖擻的將士從堞樓後露出頭來,高聲呐喊。

“殺啊,抓宋奸啊”!喊聲在群山中回蕩。

“大哥,跑吧”,黃天化一打馬屁股,繞開光澤城,掉頭向西。黃去疾被幾個心腹親信擁著,跟在黃天化馬後又是一陣猛跑。此刻再顧不上想仕途前程了,士兵丟光,能不能活著跑到元軍控製地界都成了問題。

破虜軍第一標副統領張唐衝著黃去疾的背影一陣冷笑,也不追趕。打開城門,帶來麾下收攏那些新附軍殘兵。他比黃去疾早到光澤沒多久,一個時辰前,他帶領半營人馬精銳冒充邵武潰兵混進了光澤,將守將一刀砍了,不費吹灰之力地斷了黃去疾的退路。

光澤一失,邵武軍再無黃去疾容身之地,向東行不得,向北有人堵截,隻能繞向西南,身邊潰卒越溜越少,堪堪到了西溪,已經隻剩下黃天化和幾個心腹親兵。從小到大,黃去疾第一次騎馬趕了這麽遠的路,隻覺得渾身筋骨如散了架般疼痛。恨不得一頭從馬上栽下去永不爬起。

“天化,天化,你等等大哥”。光杆邵武大都督委屈的衝著自己的本家兄弟喊。

“大,大哥,快走吧,過了這道溪,再翻過前邊那幾道山,就是新城了,那是建昌軍的地麵,他們和文瘋子井水不犯河水”!黃天化不敢回頭,催促坐騎去試探西溪的深淺。跑了半日的戰馬喘著白色的粗氣,不情願的將蹄子踏入了冰冷的溪水。

時值冬末,溪水很淺,河中央不過是沒了馬腿光景。黃去疾見本家兄弟安全過了河,自己也催動戰馬跟了上去,身邊僅有的五、六個死士分散開,用戰馬將黃去疾夾在中間,時刻提防著危險的來臨。

提心掉膽過了河,沿著溪水的支流向上遊走了一個多時辰,幾道青山擋在了麵前。附近沒官道了,隻有小路可以翻山。親兵們將黃去疾抱下戰馬,彼此攙扶著,走向山間小路。棉紙甲過溪時浸了水,軟軟地貼在山上,被山風一吹,比镔鐵還涼。

“建昌軍守將是我的故交,到了那裏,本都督一定好好答謝你們”,黃去疾驚魂稍定,嘟囔著許下報恩的承諾。眼珠四下打轉,尋思著如何從親兵中騙一套衣服出來,換去身上這身倒黴得紙甲。

心腹們笑了笑,誰也沒把黃去疾的許諾當真。眼下大夥能否活著走出山嶺都是未知數,賞金的事,等有了命去享受時再說。

“等本都督征了兵,一定將邵武奪回來,到時候,把你們都提拔為統軍萬戶”,黃去疾猶不甘心,有一句沒一句地念叨。

“大人,您還要領兵與文天祥作戰麽”,走著走著,前邊探路親兵突然問了一句。

“啊,我,本都督不知道”,黃去疾的回答極其老實,兵散盡了,自己也就沒有了利用價值。領兵與文天祥作戰,忽必烈肯再讓自己掌握一支兵馬麽。即使忽必烈肯,那些手中有兵的新附軍將領們,會聽自己指揮麽?

“依我看,咱們還是回老家,找個地方過安生日子吧。從今天的戰況看,這天下將來是誰的,還很難說”,黃天化小聲嘀咕,他膽子小,經曆一場戰爭後,立刻動搖了天下必屬大元的信心。

“走一步說一步吧,誰知道呢”,黃去疾歎了口氣,當年拋棄文天祥時的理由又出現在心底。‘文天祥好戰而不知兵,跟在他身後,徒然送死而已’,可從今天的情況看,文天祥真的是‘好戰而不知兵麽’,為什麽自己的每一步幾乎都在他的算計裏。

“黃大人,末將找得你好苦”!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前方傳入了黃去疾的耳朵。數十個士卒,平端著弩,跟著一個黑甲將領切斷了前邊的山路。那員武將手擎一口單刀,身上的黑甲擦得一塵不染,從裏到外透著冷峻。

“貴卿”,黃去疾驚訝的喊出了對方的名字。然後,猛然醒悟道,杜滸是文天祥麾下愛將,而自己已經背叛了文天祥多年,與杜滸不再是並肩抗元的同伴。

“沒想到黃都督還記得故人”,杜滸擺了擺手中得刀,輕輕向前逼了一步。黃去疾、黃天化,生不起抵抗之心,又找不到逃生之路。

“呀”,一個心腹死士舉著刀高高躍起,單刀如電般,直劈杜滸腦門。沒等他的身體落下,一杆羽箭呼嘯著迎上,噗地一聲,半截箭杆頸而過。半空中的死士茫然的棄刀,握住箭羽,瞳孔驟然放大,然後直直地落到地上。

至死,他亦不願相信,對方的箭如此重,如此準。

杜滸身邊的侍衛後習慣性的後退半步,轉動手柄,重填弩箭。旁邊的同伴立刻填補了他空出的位置,新製的破虜弓上,弩箭閃著幽幽的藍。在這團藍光麵前,一切生命都可視為死物。

“不要射,給他們一個公平的機會,勝過本將手中這把刀,就可以活命”,杜滸驕傲地擺了擺手中的利刃,柳葉刀上的一雙銀環撞出悅耳的歡鳴。黃去疾的心被這聲歡鳴撩撥得如萬抓在搔,有心說幾句話來鼓舞士氣,目光卻離不開對手刀尖,嘴唇顫動著,半點才蹦出了一個字:“請…。”。

沒等他討饒的話說出口,又有兩個侍衛叫喊著衝了上去。他們跟在黃去疾身邊久了,手上沾滿了大宋抵抗著的血,不敢討饒。既然杜滸許諾勝過他手中的刀就放大夥生路。兩個侍衛想全力一博。

杜滸動了,身子輕輕的向右側滑了半步。隻半步距離,已經讓兩個新附軍侍衛的刀光失去了目標。然後,他猛地一擰身,刀光如匹練,斜著掃過一片虛影。半個頭顱順著刀光飛了出去,血如潑水般濺了一地。然後那刀光又仙鶴回旋般輕靈的一轉,嘶鳴著,飛向另一個死士的胸口。沒等那死士移動身體,刀刃已經砍破了鎧甲,劃到了胸膛上。

“你”,受了傷的死士半跪在地上,血從破碎的甲葉下噴湧而出,瞬間在地麵形成一個窪。

剩下的心腹死士麵麵相覷,汗水順著刀柄流下來,沿著刀尖一滴滴落入泥土。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他們受雇於黃去疾,保護黃大人平安是他們的職責。但眼前這個黑甲將軍分明是個魔鬼,他們自問,敵不過對方手上那把刀,刀光也沒有那麽狠。

杜滸擺擺刀,做了個邀戰的手勢。眼前的人,他看不起,一個也沒打算放過。文丞相不願意承擔嗜殺的惡名,他杜滸不在乎。如果能回複萬裏山河,他不在生前評價和身後名聲。

北元可殺人,屠城。為什麽宋軍就必須做仁義之師?放那些劊子手和無恥之輩離開,讓他們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也罷,本都督今天認輸”,黃去疾見逃生無望,索性不再後退,解下腰間佩劍扔到了地上,“文丞相當年如有今日這般手段,黃某也不會對他生二心。黃某此刻束手就擒,望杜將軍念在當年情分,別難為我的幾個侍衛”。

幾個死士見主將拋下了武器,跟著也放下了手中的刀。杜滸看了看垂頭喪氣的黃去疾,看了看篩糠般打著哆嗦的黃天化,長長的歎了口氣。這二位,包括黃去疾身邊的心腹死士,當年都曾經是抗元故人,隻可惜,他們太會審時度勢,早早地站到了蒙古人旗下。

“從一開頭,你就看錯了文大人,現在,你錯得更厲害”。一片弓弦聲從山徑上響起,搖搖頭,杜滸對倒下去的黃去疾說道。

入城,收攏殘兵,維持治安,撲滅餘火,清點戶口,當把善後的工作安排完,已經是第二天黎明。

文天祥揉著紅腫的眼睛,強打精神閱讀各將領整理出來的戰報。這些戰報都是按照他在百丈嶺煉將時的統一要求寫的,內容簡潔明了。一擊拿下邵武、光澤兩城,這份戰績足可令破虜軍驕傲,但是,文天祥的心卻沉顛顛的,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他不開心,並不是因為邵武戰役打得不順,而是這場勝利來得太順利了,順利得讓他感到嘴裏發苦。林琦帶兵擊逃,張唐詐取光澤,杜滸負責在追擊敵軍殘部,這都是戰前會議上計劃好了的。但每個步驟獲勝的時間,卻都比他安排的提前了不止一點。如不是各個將領應變及時,說不準黃去疾的部隊已經逃到了建寧府。

料準了黃去疾沒膽量出城迎敵,但是為了防止黃去疾據城死守,文天祥還特意讓負責斥候工作的陳子敬派人聯絡了活躍在福建一帶的江湖巨盜陳吊眼和佘族首領許夫人,請他們二人帶兵來協助。誰知道,黃去疾非但不戰,連守都沒守上兩個時辰,兩軍還沒正式接觸,邵武已經成為一座棄城。

新附軍的這種軟弱的表現無法讓文天祥高興,在他心目中,新附軍沒戰鬥力,黃去疾軟弱,但不至於軟到這種地步。畢竟,黃去疾的麾下,原來也是他文天祥在南劍州開府時的一支重要支撐力量,當年的自己,還曾夢想著憑借這支力量北伐,光複大宋。

現在文天祥才明白,自己當年錯得有多厲害。四千破虜軍勢如破竹般擊潰兩萬新附軍,無限風光背後,文天祥感覺自己現在簡直就是在抽自己的耳光。新附軍這種戰鬥力和士氣,無怪他們在北元大軍麵前,十不敵一。

可這種士氣不振,每戰必潰的大軍,在行朝手裏還有二十幾萬。朝廷再次飄蕩到海上的消息已經被俘虜的新附軍將領口中得到。在張士傑這種剛愎自用的將領帶領下,文天祥不知道二十萬連新附軍戰鬥力都不如的行朝宋軍,還能支撐幾天。

該吸引一下大元的注意力了,不為別的,隻為朝廷還能多支撐幾日,給各地堅持抵抗的力量留一點堅持下去的希望。文天祥將目光再次投向地圖,廣州方向,劉深、蒙古岱、索多、蒲壽庚,這四路大軍無論哪一路被吸引回來,張士傑都有再次將戰艦停靠在陸地上的機會。而為了給朝廷製造一次機會,剛剛誕生的破虜軍不得不獨自承受一波又一波四麵八方接踵而至的衝擊。

難,邵武軍地勢雖然險要,不過是一個方圓百餘裏的彈丸之地。若一味死守,總有被敵軍攻破的那一天。而出擊,又能去哪個方向呢,東南西北俱是敵軍,每走一步都要防止有人抄了自己的後路。

為了那行將就木的朝廷,犧牲手中這批帶著民族希望的新血。值得這麽做麽?文天祥一遍遍問著自己。

讀過的書和以往的習慣,讓他很容易下定出擊的決心。但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隱隱的呼喚,告訴他,這個決定是錯誤的,不值得。海上漂泊的殘宋,隻是一個朝廷,而他需要守衛的,卻是一個國家。

第一卷斜陽選擇(五)

選擇(五)

“稟丞相,有幾個被抓的敵將要見你,說不問你幾句話,他們死不瞑目。”中軍殿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打斷了文天祥對局勢的思索,一個士兵慌慌張張衝進來報告,臉色比打了敗仗還著急。

“噢,這樣”,文天祥抬起頭,整了整衣冠,大步走出了臨時充做中軍殿的邵武軍府衙。邵武一戰,破虜軍得到了急需的礦藏和補給,同時,也得到了大批俘虜。上萬名,遠遠超過破虜軍的總數。

冬末的陽光有些刺眼,清冷的北風下,萬餘俘虜,黑壓壓地擠在校場上,等待著自己未知的命運。一張張肮髒的麵孔上,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恐和絕望。

黃去疾的腦袋就掛在不遠處的高杆上,被石灰水洗過的臉上,痛苦的表情不知道是否是在懊悔當年的錯誤。

帶頭鬧事的幾個軍官已經被綁住了,劊子手死死按著他們的肩膀。破虜軍第二標統領杜滸站在隊伍前,看樣子打算砍了這幾個軍官示眾。數個破虜軍將領擦拳摩掌,隨時準備帶人衝進俘虜群中大開殺戒。

“杜將軍,暫且刀下留人”,劉子俊遠遠地看見文天祥趕來,低低的喊了一嗓子,製止了杜滸的進一步行動。

“知道,等大人訓斥完他們,讓他們死得心服口服”,杜滸答應一聲,冷冷的將身子閃到一邊。當年北元派了文天祥的舊部吳浚前來勸降,被殺前也是滿口喊冤,結果文天祥以君臣大義責問,吳浚隻好含淚受死。

杜滸手狠,所以文天祥才會派他去給黃去疾最後一擊。為的就是不給黃去疾留活路,免得見了麵後,自己一時心軟,動了故舊之情。艱難的形勢逼迫得文天祥,不得不一天天變得更加冰冷。

但校場上的戰俘和黃去疾不同,他們大多是些福建本地的鄉兵。被主帥帶著投降蒙古人時,多少有些被逼無奈的成分在。況且在文天祥得來的記憶中,那支八路軍可以輕易的將偽軍轉化為自己的戰士,在戰爭中不斷發展壯大。

“丞相,怎麽處置這些人,您得盡快拿個主意。他們人數比咱們破虜軍還多,放了,難免會聚嘯山林,禍害地方。留著,恐怕此輩在戰場上徒累人矣”!兵部侍郎鄒洬上前一步,低聲建議。他不主張殺降,但也不主張吸納這些人進破虜軍。這代表了大多數破虜軍將領的意見,在他們心中,對替蒙古人張目的新附軍,一百二十個瞧不起。

“放這些窩囊廢走吧,留著白吃飯,打起仗來,逃得比衝鋒還快,況且殺俘,不祥”,文天祥的老師陳龍複悲憫的說。他是當世大儒,胸懷間比別人多幾分悲憫。隻是這種廉價的憐憫聽在俘虜耳朵裏,比抽人耳光還令人難受。

聽到敵手如此輕賤自己,被按在地上的千夫長張元掙紮著站起來,大聲喊道:“你我各為其主,今天輸在你們手裏,要殺便殺。何必臨死之前還汙辱我等,那不是英雄所為”?

他的話音剛落,登時一起一片憤怒的叱責。第一標副統領張唐衝到張元麵前,一把揪住了其脖領子罵道“認賊做父的家奴,誰是你的主,你奶奶的,你祖上是蒙古人,還是宋人”?

“我跟著皇上降了大元,大元自然是我的主。皇上降了,太後降了,留丞相也降了,我一個響馬,沒吃過朝廷的祿米,自然跟著降,這有什麽錯”!畢竟當過土匪,千夫長張元毫不畏懼,直著脖子為自己的行為辯論。

聽了他的話,幾個被按在地上的軍官和校場上的一些士兵同時鼓噪起來,大約是覺得自己沒有了活路,反而豁了出去,在死前也裝一回豪傑。

“皇上降得,太後降得,我等自然也降得……”。

“宋朝氣數盡了,憑什麽讓我們為他送死”?

“對,各為其主罷了,誰也別裝英雄…。”。

吵鬧聲伴著啼哭聲,讓人聽了心情煩躁。負責看守俘虜的破虜軍戰士抽出戰刀圍了上來,隻待文天祥一聲令下,就要衝進去殺一儆百。

“文大人,末將李興有禮”,俘虜堆中突然傳出了聲熟悉的問候。一個血染鐵甲的低級將領站了起來,對著文天祥抱拳施禮。

“是帶領三百豪傑夜戰韃子,在敵陣中兩度進出的李將軍麽”?文天祥故作驚訝地問,瘦削的臉上,帶著幾分譏諷。李興當年曾經是起兵勤王,參與臨安保衛戰的江湖豪傑之一。從陳子敬傳回來的情報中,文天祥早知道李興在黃去疾麾下效力。城破後一直留意他的去向,沒想到他就躲在俘虜堆中。

聞聽故人提起自己當年抗擊北元的戰績,李興羞得老臉通紅,分開人群,走到了眾被俘軍官前麵,大聲說道:“我等敗在大人之手,生死自然是大人一句話。但這些士卒,卻是受了我等帶領,罪不致死。”

“這個我知曉”,文天祥點點頭,無論當年在抗蒙戰場上還是今天,李興的表現都讓他非常感興趣。

此人倒有些膽氣。張唐沒想到俘虜堆中還能有李興這般人物,饒有興趣的點點頭,眼睛上下打量,就像評估一份貨物一般,估測起對方的價值。

“那李某赴死之前,想問大人一句明白話。”李興再一次抱拳答謝,主動走到劊子手刀下。殺將留兵,是兩軍交戰的慣例,他自知今天難逃一死,索性圖個痛快。“太後降了,朝廷降了,各地將領望風請降者不計其數。那些高官、名儒,還有孔家子孫,早就受了大元的冊封。他們降得,為什麽我等草民就降不得。李某出身江湖,沒吃過趙家的飯,大人一代人傑,千萬別拿君臣大義來糊弄李某這將死之人”!

嘈雜聲一下子被李興的問話壓了下去,萬餘雙目光看向文天祥,包括破虜軍將領,都期待著一個答案。

他們很多人戰,卻不知道為何而戰。混亂的時局讓人迷惑,渺茫的前途讓人絕望。如果不是文天祥一力在支撐,很多人,早就會散去,放任這個江山改朝換代了。

“這?”文天祥遲疑了一下,覺得雙頰發燙。他亦是理學名流,平素以忠孝教導百姓那幾個理學名家,正在朝堂上給忽必烈的臣子講君臣大義。現在李興問得不無道理,自古以來,君臣大義這方麵,每個朝廷對草民的要求甚高,對官員和名流的要求又太低。

每當想到這些,文天祥都覺得是一種羞辱,不光是對理學,而且是對華夏文明的羞辱。文忠的記憶,沒給他關於這些問題的答案。他的所學,也不能接受文忠世界大統的思維。一次次記憶與現實的辯論中,他始終堅持的是,自己首先是一個宋人,然後再談學術流派。

“大宋天命在不在我不知道,但我華夏國運卻永遠在”,文天祥猛然挺直了消瘦的身軀,對著萬餘雙眼睛大聲說道,一霎那,幾句話從心底吼了出來,在校場上空回蕩,“我知道,朝廷降了,儒林降了,還有無數吃了朝廷俸祿的大官降了,你們有無數理由投降。但文某鬥膽問大家一句,你們還是男人麽。看著自己的家園被人燒了,女人被搶了,孩子被人殺了,卻在一旁幫凶手搖旗呐喊,你們活得不窩囊麽”?

沒有人料到,當朝丞相的嘴裏,會冒出這樣的大實話來。想想被蒙古鐵騎踐踏過後的家園,想想死在韃子手中的父老鄉親,很多破虜軍戰士難過的低下頭去。廣場上,俘虜們發出的嘈雜聲一下子被打斷,所有人愣愣的,不知如何回應文天祥的問話。

“不為朝廷,為一個男人的尊嚴而戰,可以麽?”

沒人這樣問過他們。帶隊的官長說,蒙古人天下無敵,大宋國運盡了,所以他們有足夠的理由換個主子效忠。反正改朝換代是很正常的事,秦、漢、隋、唐,哪個朝代能屹立千年?

“你們沒吃過官家的米,朝廷除了從你們頭上征稅外,沒管過你們死活,所以大宋興亡,與你們沒有半點關係。這話沒錯,也有道理。但華夏的興亡呢,我們的先輩幾千年積累起來的財富和文明呢?你自己的家、女人和孩子呢?”

“朝廷降了,我們的家園還在。儒林降了,千古的文明還在。一個文明決不會因為一個理念的消亡而消亡……。”文天祥大聲說著,不管眼前這些滿臉茫然的士兵是否能聽懂,這些話,文天祥分不清楚哪一部分來自另一個世界文忠,哪一部分屬於自己。但這些思維,經過了百丈嶺上日日夜夜,已經深深的和文天祥自己的思維融和在一起。今天受到李興等人的刺激而迸發,迸發得暢快淋漓。比那些君臣大義,子曰詩雲暢快得多。

“文某今天不以大宋丞相,隻以一個江南百姓的身份告訴你們,文某和身後這數千兄弟,血戰,從來為的就不是大宋官家,我們守衛的,是華夏的文明,是不給韃子當狗的尊嚴”!

寂靜的校場上,文天祥沙啞卻擲地有聲的話在回蕩。所有人呆住了,包括一直追隨在文天祥身側的杜滸和鄒洬。半晌,才有一個俘虜軍官回過神來,茫然地問道“說我們給韃子當狗,大宋官家不一樣拿我們當狗使喚”?

“那你們是否願意,加入破虜軍,維護一個男人不當狗的權力,不給任何人當狗”,文天祥盯著問話者的眼睛,問得坦誠而認真。

“你要放了我,讓我加入”,千夫長張元驚詫地問,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按在地上的幾個俘虜軍官掙紮了一下,挺直了身子,期待地看著文天祥,等著那個決定命運的答案。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如果你想為華夏盡一份力,文某沒有權力阻止你。不是你,是你們,想加入的,就去各自整頓部曲,從明天開始接受破虜軍訓練,讓他們教你們怎麽打仗,怎麽當男人”,文天祥笑著回答,喊了半天,他的嗓子有點啞。

“丞相………”陳龍複和劉子俊同時喊了一聲,想出言阻止,一下子吸納這麽多新附軍,隊伍的戰鬥力短時間內肯定要下降一大截。給養,兵刃配備,還有防止元軍奸細的滲透工作都會加重。

“我相信他們,沒有人天生願意當奴隸”,文天祥笑著打斷了陳龍複和劉子俊的建議。回過頭,對著正發呆的杜滸說道,“給他們鬆綁,願意走的,放他們離開。留下來的,明天開始就是你和張唐的部下,你們負責教導他們,三個月後,我要在這看到一支不同的軍隊”。

“末將遵命”,張唐和杜滸舉手行禮,心潮彭湃。

“是”,陳龍複和劉子俊答應著,疑慮地以目光互相溝通。文天祥今天說的話,與他們所堅持的理學正義不盡相同。但你又無法指責這些話有那些地方不對。

“天下,國,家”,簫明哲手扶額頭,低聲重複著。這些概念的區別,他弄不太懂,但隱隱約約認為文天祥說的是正確。保全大宋朝廷,那是文臣武將這些世受皇恩者的職責,雖然他們中很少有人肯承擔這個責任。而保護華夏文明屹立不倒,卻是這片土地上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職責。

因為你生在這片土地上,吸收了這片土地上的文化。即是接納者,又是傳承者。

“簫資,你隨我來,馬上過年了,我們要做些東西”,文天祥不再理會操場上驚詫的嘈雜聲,帶著簫資走回了中軍殿。李興的問話今天提醒了他,現在,他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接一個的勝利,還需要和投降了北元的儒林,進行爭取民心的鬥爭。

而那些腐儒,最擅長的就是,杜撰一個天命論出來為自己的賣國行為做辯解。大宋自稱火德,很快,得到腐儒們輔佐忽必烈就會以水德自居。並且引經據典找出無數牽強證據來,論證蒙古人是華夏正朔。

這種亡國論調和愚弄人的五德輪回理論,對大宋抵抗力量的打擊,不亞於蒙古鐵騎。新附軍中,剛才就有俘虜嚷嚷大宋氣數已盡。

在文忠的記憶裏,崖山一戰,宋亡。有近十萬讀書人投海殉國。史家常常驚問,這些人既然不怕死,為什麽不敢拿刀與蒙古人一戰。

答案就在今天俘虜們的叫嚷聲裏,那些對朝廷和士大夫階層的指責,包含著更多的,是對一個文明的絕望。恐怕那些投海的讀書人,心中對華夏文明的信念早已隨著朝廷的失敗而消散,小皇帝一死,他們隻能用生命來抗議天命的不公平。現在距離崖山之戰還有一年多,無論將來那場戰爭是否發生,結局如何,文天祥都必須早做準備,避免悲劇的重演。

若是比裝神弄鬼,憑借記憶中那些知識,文天祥不認為自己比那些大儒們差。大儒們擅長空穴來風,杜撰一些無可考證的東西。而在他的記憶中,有很多東西做出來,就是神跡。人們對親眼所能見到的東西,肯定比你那些輪回說更感興趣。

破虜軍吸納了新鮮血液後,需要整合,訓練。而與北元帝國的戰爭,絕不僅僅局限在戰場上。

上元節,被蒙古人鐵蹄踐踏後的大地分外寧靜。江南大地,再聽不見悅耳的爆竹聲,也沒有往年遍處生輝的燈火。以往“卷進紅蓮十裏風”的燈市裏,隻有幾點磷光在街腳閃爍。風吹來,“撲”地一下,便滅了,再尋不到痕跡。

“爹爹,為什麽今年不辦燈市呢”,一個提著燈籠走夜路的矮小少年,攙扶著醉得腳步踉蹌的老父,哀愁的問道。還不到理解國仇家恨的年齡,少年心中,有的隻是對往年熱鬧景色的回憶。

“打,打仗。再說,放燈,是,是咱大宋的習慣”,已經醉得不成樣子的老父親,歎息著回答。看樣子是個讀書人,“什麽時候不打仗呢”?少年不依不饒的問。

“不知道”,為人父者淒涼的說。不打仗了,意味著不僅僅是天下太平,更多的情況是,大宋最後一點抵抗之火已經被撲滅,這是他寧願醉死也不願看到的情景。

“爹,你看,有人放燈啊”,少年突然拉拉父親的衣角,指著天空喊道。

“哪裏,瞎說,誰那麽缺心肝”,醉鬼父親不相信,抬起頭,剛好看到一群璀璨的燈籠,星星點點從夜空中飛過。

“孔明燈,誰有這麽大本事,莫非我眼睛花了”,醉鬼用力揉揉眼睛,再次觀望,發現更多的空明燈從空中飛過來,順著剛起的春風,向北,再向北。

一個燃燒盡裏邊蠟燭的孔明燈從半空墜落,被醉鬼順手揀起。借著少年手提的紙燈籠,醉鬼讀出了燈壁上的宋書,“驅逐韃虜,恢複中華”。

酒鬼嚇得一哆嗦,手中的孔明燈掉在了地上,看看四下無人,又小心的揀了起來。他腦子裏的酒意全被嚇盡了,目光轉向燈壁的另一側,看到的是一支民謠,“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

酒鬼用袖子將孔明燈擦了擦,小心翼翼的收進了懷裏。

那一夜,汀州,建昌、撫州、贛州,無數與福建路交界的城市上空,都出現了精彩的燈火。揀到燈籠的人奔走相告,有人說是孔明燈,有人卻說是神仙不甘心人間沒有了上元節,特意灑下的火種,大街小巷,各種說法莫衷一是。

七台山上,文天祥親手將簫資等人製造的最大一個燈籠點亮。綢布做的燈籠受了熱,拖著塊黃緞子,搖搖晃晃的升到了半空。

三尺餘長的黃緞子上,書寫著文天祥親筆提的幾個大字,“起來,不願意做奴隸的人們”。這是他在文忠記憶中讀過的最精彩的一個句子。

修正了幾個錯字,感謝david兄。

(第一卷斜陽卷終)

第一卷斜陽黃昏(三)

黃昏(三)

怎麽辦呢?文天祥惆悵地想。

光憑讀書人的熱情挽救不了大宋,贛南之戰已經用血證明了這個道理。

憑借先進武器?那些黃崖洞能造出來的武器,估計一時半會兒自己的軍隊造不出來。即使造出來,也很難阻擋這些武器流傳到北元之手。

憑借士兵素質?吃糠咽菜的起義軍和打家劫舍的蒙古武士的體質不可同日而語。

憑借士氣?目前整個大宋各路人馬,士氣幾乎都是零。百丈嶺間的兩千殘兵,麵臨的幾乎是一條絕路。

如果是文忠麵臨這種情況,他會怎麽辦?

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仿佛有一雙手,撥開了迷霧,將一條路擺在了文天祥麵前。刹那間,他的臉上浮起一層興奮的紅。

可諸將肯按我說的做麽?紅暈散去,文天祥的內心深處又浮起一片冰冷。文忠思維裏的這些東西,很多都不合大宋禮儀,甚至是對傳統的顛覆。放在平時,文天祥自己都無法接受,所以這番內心掙紮才如此痛苦。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一時間,冷汗又濕透了文天祥的後背。

用什麽辦法可以讓諸將不抗拒,用什麽方式才能讓士兵們接受,用什麽方式才能讓天下儒林,天下百姓接受?

真的按文忠的思維去做了,可能自己麵對的敵人就不僅僅是北元。弄不好,將與整個世俗為敵,身敗名裂!

文天祥仿佛看到天下讀書人的筆下,共同株殺著一個叛逆。這個叛逆,也曾經是讀書人的心中的偶像,理學中完人的代表。

可那又如何,如果可不再蒙古鐵蹄下屈膝,縱使粉身碎骨,有何懼哉。一絲笑容浮現在文天祥嘴角,雖千萬人,吾往矣!

“文大人不會再有事吧,今天好像情況不對呢”?躲在帳篷口的老樹下,細心的書吏簫資輕輕拉了拉杜滸的衣袖,指指帳篷內忽喜忽憂的文天祥,低聲詢問。

杜滸搖搖頭,用目光示意簫資繼續觀察。剛才文天祥臉上的失望他全部都看在了眼裏,這個節骨眼上,千萬不能讓文大人出事。猛然間,杜滸覺得自己的手心有些涼,汗水,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滲滿了手掌。

帳篷中的文丞相再次睜開了眼睛,向外看了看,目光炯炯,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一個無限光明的未來。突然,他扶案站起,走到樹枝搭成的兵器架上,拔出了寶劍。毅然向自己揮去。

“不可”,杜滸和簫資同聲呐喊,拚命向帳篷內跑,一道身影比他們還迅速,電一樣衝進帳篷。

哪裏還來得及,文天祥的手抬了抬,半麵花白的頭發落入了曉風中。

“大人,你這是何意”,簫資緊緊抱住文天祥手臂,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方才他以為文天祥要自殺,七魂被嚇走了六道,剩下的一點注意力,全部凝聚在抱著文天祥的雙臂上。

“大人,難道你要棄大宋而不顧,棄大夥而不顧麽”,杜滸生氣的大叫,人之發膚,受於父母,毀之即為不孝。宋人素重禮教,斷發者,通常即是出家遁入佛門,與紅塵再無瓜葛。他知道戰局令人失望,卻沒想到文天祥已經絕望到這種程度。

“我不是……”,文天祥被杜、簫二人弄得哭笑不得,方要出言解釋,第一個衝進來阻止他“自殺”的義軍首領張唐已經憤怒的叫了起來,“熊,咱江西諸地義軍還等著文大人再次舉兵抗元,沒想到大人是個輸一次就認熊的窩囊廢。不就是沒兵了嗎,沒兵可以再招,沒武器可以到韃子手裏搶。你這樣出了家,算做什麽。還不如去投降,好歹能把妻兒老小換出來,免得他們受苦”。

聽了張唐的喝罵,文天祥不怒反笑。掰開簫資的手臂,將寶劍交到死盯著自己的杜滸手裏,找了個座位,笑著坐下。搖著缺了小半頭發的腦袋解釋道,“我斷發是斷發,不是出家,你們急個什麽。貴卿,幫我個忙,把另外大半邊頭發,也給我剃了。濕氣重,讓我涼快涼快”。

“這”?杜滸杜貴卿略一遲疑,旋即恍然大悟,“原來丞相是斷發明誌,我等魯莽了”。滿懷歉意的走上前,用寶劍輕輕割去文天祥其餘的頭發。

“是啊,斷發明誌,不恢複漢家山河,文某永不蓄發”。文天祥笑了笑,杜滸這樣理解最好。無論理解不理解,欺騙也好,憑借丞相的官職威壓也罷,三日之內,他必須讓整個軍中的男子,全部將頭發剃光,這是百丈嶺間這支隊伍生存下來的第一步。

“不複大宋山河,永不蓄發。丞相割了,我也割了”,書吏簫資驚魂初定,搬了個草團跪坐在文天祥身邊,摘下帽子,將幹淨的頭發伸向杜滸。還在給文天祥清理殘餘頭發的杜滸笑了笑,手上加快速度,轉眼間把簫資也理成了禿瓢。

杜滸是前丞相杜範的小兒子,少年時本是個遊俠兒,學過些武藝。提三尺劍砍過無數韃子,卻從來沒想到用自己的劍技給人理發。處理完了簫資的頭發,方自我解嘲的搖頭苦笑,大嗓門張唐也將自己那顆肉乎乎的大腦袋湊了過來,“給咱也剃了,丞相大人落發,咱也落,不趕走蒙古人,永不蓄發”。

“我剃掉頭發,並不光是為了明誌”,知道第一步計劃順利實施,文天祥悄悄地鬆了口氣,摸摸自己的禿腦袋,對著正在理發的張唐說道,“剃發,是為了練兵”。

“練兵”,杜滸的手抖了抖,差點在張唐的頭皮上劃了個小口,沒等他表示歉意,張唐瞪著牛鈴一樣的大眼睛,甕聲甕氣問道:“怎麽煉法,難道都要剃光頭麽”。

“最好剃掉,如果有人不情願,也就算了,讓他還鄉”,文天祥點點頭,慢慢給幾個人解釋。“你等記得當日空坑之戰麽,鞏信將軍手中的兵雖然少,氣勢上卻不輸於蒙古人”。

激將、點撥、疏導,文天祥一步步將三人引進自己設好的說辭中。杜滸是他的生死好友,簫資是他的貼身幕僚,張唐是個熱血豪傑,說通了他們三個,諸將的工作就可以慢慢去做,一點點擴大影響。

不知道文天祥在想什麽,提到鞏信,杜滸等人都有些黯然。鞏信是文天祥所部中唯一一個行伍出身的正統軍官。反攻贛州時,文天祥曾經撥了五千民軍讓鞏信帶領,被鞏信以一句“此輩徒累人而”拒絕,隻帶了他自己那一千江淮部曲。當時張唐還罵鞏信瞧人不起,現在看來,鞏信所言並非完全錯誤,十幾路民軍,聲勢浩大,戰鬥力確實極差。勝時如同一窩蜂,敗時卻如一群羊。

“當日不忙著攻城掠地,跟鞏將軍學學練兵之道,也不至於敗得這麽慘。可惜了,現在咱願意學,鞏將軍已經成了千秋雄鬼”,張唐扼腕歎息。當時起兵,大夥熱情高漲。可熱情歸熱情,能經得起元軍三次進攻而不棄刃逃走的,的確沒幾個。他麾下的人馬做到敗而不潰,已經不易。

而當日的鞏信,曾以千餘人馬硬撼對方數萬。

“我教你,如果,你相信我”,文天祥站了起來,盡力拍了拍張唐的肩膀。

“好”,張唐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杜滸躲避不及,差點又在他即將剃完的光頭上再次開一道口子。“丞相一句話,我麾下的弟兄,去風裏,火裏,皺了眉頭,就是王八蛋”!

“風裏火裏就不用了,明天給你一天時間,你所部人馬,全部剃成光頭”,文天祥笑著說道,轉身從紙堆中拿出幾頁紙,理好順序,拚湊在一起,“這是幾天來,我根據武經總要推演出來的練兵速成之法,雖然急了些,但剛好附和眼下的實情。韃子留給我們的時間,的確不多了”。

“成,大夥為了驅逐韃子,命都不要了,何況剃頭。”張唐豪爽的接過字紙,當朝丞相親自教他練兵之法,這話傳出去,是一輩子的榮耀。況且,即使丞相不教,自己麾下這幫人馬也得煉,至少要比鞏信手下那些江淮弟兄強。韃子在江西屠戮了那麽多村鎮,報仇的事情,就著落在這剩下的千把人身上了。

文天祥點點頭,接過杜滸手中的寶劍,輕輕的剃掉張唐頭上沒剃幹淨的幾處短發,一邊剃,一邊向大夥解釋,“練兵要素,第一要讓士兵做到令行禁止,所以,要培養他們的服從精神,剃頭和整理軍容,就是第一步……”。

燭火跳動,文天祥的心神又飛回了夢境。愛國書生文忠走進八路軍中,跟著一群滿臉菜色的農民一塊練兵,剃頭,跑步,煉隊列,幾個月後,那些剛剛放下鋤頭,曾經聽見機關槍聲就腿哆嗦的農民,一個個變成了下山猛虎。他希望,張唐手下的民軍也可以做到。

循州不能去了,文忠記憶裏,空坑之戰過後,自己的經曆幾乎是空白。也許去了循州後,自己再未能打過一場像樣的戰役。被蒙古人追剿,被張世傑猜疑,直到最後覆滅在張弘範之手。

既然老天借文忠的記憶將黃崖洞中的事情塞給了自己,那麽,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博一博,為了今天百丈嶺上這些人,也為了大宋的命運。

把一個農民打造成士兵需要經曆以下必須的訓練,文忠的記憶,和文天祥的記憶攪在一起,瘋狂中寫就,如今整理出來,一條條,竟然如此清晰:第一,剃頭,培養服從和集體精神。

第二,體檢,這個就算了,總共這點人馬,體檢結束,估計也淘汰幹淨了。

第三,拉家常緩和氣氛,這是兵書上所說的與士兵解衣推食吧,這個容易,麾下這些將領們都能做得到。

第四,是隊列,兵器知識、格鬥、穿越障礙等日常科目。

第五,要做到行軍、宿營,警衛常識,基礎戰術、假設敵介紹。

第六,要明白軍官職責,兵器存放常識,軍人禮節、軍法。

其中軍人職責和隊列訓練最重要,寧可不操其他課目,這兩項也必定要過,它們決定了,服從命令的養成,當士兵接受一個必死任務時,不會去問上級:為什麽你自己不去?

文天祥思考著,把這些東西一一用杜滸等人能理解的語言說了出來,偶爾走神,寶劍在張唐頭上又擦出一條小口子。張唐渾然不覺,杜滸和簫資也沒看見,他們都被驚呆了。這些訓練內容,聽起來很熟悉,卻是他們從來想不到,或者整理不出條理的東西。大宋軍中,有些規定和這些訓練內容類似,卻絕對沒有講得這樣清楚明白,一句也沒扯到天地八卦上。隻是說出了怎樣做,說明了為什麽這樣做。

杜滸已經追隨文天祥多年,簫資也算得上行伍年餘的“老將”,加上張唐這個民軍首領,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將文天祥這份練兵綱要補充完整,有些地方大夥不懂,文天祥不顧勞累,一一解釋。有些條目杜滸認為與目前軍中實際情況不符,集張唐、簫資和文天祥三人的智慧也能找到應對之策。簫資拿出紙筆,邊聽邊記,四人一番討論,及到天色大亮才理出一份完整的練兵方法。這個修改後的練兵綱要,與文天祥根據文忠記憶整理的那份綱要已經極大不同,即迎合了最初那份綱要的主旨,又照顧到了目前軍中的現實。

綱要寫好後,杜滸的萬根煩惱絲也被張唐就手割去,四個和尚頭相對著哈哈大笑,眼下兵微將寡的劣勢,全部不放在心上了。文天祥在《練兵綱要》的開篇中說得明白,此法不但可練兵,而且可練將,眼下山中這兩千多殘兵,將來就是兩千員戰將。隻要得到時機走出武夷山區,還愁不把江南攪他個天翻地覆。

聽到文天祥豪情萬丈的笑聲,劉子俊、陳龍複、蕭明哲、鄒洬等將領全趕了過來。大夥關心文丞相病情,這半夜睡得亦是半夢半腥。一進帳篷,看到四個和尚,皆大驚失色。有了頭天晚上的經驗,文天祥知道大家又要誤會,趕緊將自己斷發的目的重複說了一遍。江西安撫副使鄒洬將信將疑,從簫資手中搶過墨痕未幹的練兵綱要,粗粗翻看了一遭,半晌,沉默不語。

鄒洬是個出了名的爽快人,自從與文天祥二人自合兵以來,從來沒出現過有話憋在肚子中的情況。此刻見他沉默不語,眾將等人都覺得差異。張唐憋得鬱悶,伸手推了鄒洬一把,大聲問道:“鄒大人,難道你認為這份練兵綱要有什麽不妥之處麽,不妨說來,大夥重頭議過就是,何必藏著掖著,學那娘們兒作為”。

晃了晃頭,鄒洬如夢初醒,先做了個揖,向大夥告罪,緊接著歎息道,“張兄誤會了,哪裏有什麽不妥,此策正合時宜。鄒某剛才是想起了鞏將軍當日所說的有將無兵之語,一時失神。若我軍早得此書,江南西路局勢,也不至於糜爛如此”。

眾人聞聽鄒洬此語,俱是悵然。大宋行朝為了安撫各路豪傑,給每個人都封了極大的官,帳篷中,文天祥是丞相,鄒洬是安撫副使,領兵部侍郎銜,杜滸是招討副使,何時為江西提刑,可以說數省大吏,都聚集在這百丈嶺附近。可是要兵沒兵,要錢沒錢,空懷著滿腔報國之誌,半點力氣也使不出。

見鄒洬對文丞相徹夜寫就的練兵綱要甚為推崇,眾人傳著,將其中條目挨個過了一遍。不看則已,越看越放不下,越看越驚。大夥兒都與元軍打過數仗,知道行伍艱難,也深知民軍戰鬥力低下,非但遇上蒙古兵十不敵一,即使遇上同為宋人的蒙元新附軍,人數相當的情況下也隻有且戰且走的份兒。曾經有人決心整頓兵馬,一是沒有時間,二是想不出合適辦法。而文天祥在練兵綱要上所說,幾乎句句都說到他們心裏,眾人知道,如果按照文丞相這個法子,在武夷山中將殘卒練上幾個月,雖然不敢保證士兵個個有當年武穆麾下嶽家軍的戰鬥力,至少跟新附軍打起來,不會敗得再那麽狼狽。

“丞相,某將以為,這段,似乎有些不妥當”,議論了一會兒,劉子俊偷偷看了看文天祥臉色,指著開頭處一段文字,提出了置疑。他是個有名精細人,空坑兵敗,虧得他才救了文天祥性命。又虧得他收攏部曲,一路上招集散亡,眾人才尋得武夷山區這麽一個安身之所。

“民章,直說無妨”,文天祥循著劉子俊的手指看過去,看到劉子俊指的正是自己在開篇第二節,講到的‘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戰前諸將無論出身皆可直言策略得失’這一段。

“丞相,我朝自太祖以來……”,簫明哲接過話頭,低聲提醒。大宋自太祖開國以來,一直是重文輕武,文臣的地位遠遠高於武將。即使在文天祥的軍中,行伍出身的將領也一直也隻有執行命令的資格,至於怎麽打,打哪裏,向來是文職出身的官員們說得算。特別是像簫明哲這樣有功名在身的人,身份更是高人一等。這些都是三百年的老規矩,沒有人認為它不對。文天祥今天一下子將武將的地位提高到與文職同等,簫明哲一時難以接受。而劉子俊想得更多的是,此舉會不會招至行朝的非議,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果然不出我所料,文天祥笑了笑,大度地揮揮手,給出了早已準備好的答案“諸位如今,還分得清自己是文人,還是武夫麽。況且現在就這麽千把人,再分個左右高低,反而沒趣了。如果兵敗,全體大宋百姓都將是蒙古人的奴隸,一夥奴才湊一塊,誰高誰低有意義麽”?

“這也倒是,秋香拜把子,奴幾啊”,劉子俊點點頭,認為文天祥說得在理。

鄒洬驚訝地抬頭看了看,眼中閃過一絲迷惑。自從昨夜文丞相醒來,行事風格給人的感覺就與原來大不一樣。至於這種變化是好是壞,鄒洬說不清楚。反正看起來文丞相比原來和氣了許多,說話也不像原來,句句包含著憂鬱。又想起了麾下悍將呂武,那麽驍勇善戰的一個人,卻因為對士大夫無禮,沒死於元軍之手,被自己人給斬了。如果文丞相早出這文武比肩之議,呂武不會橫死,數日前,未必有此慘敗。

“子敬,了翁,一會兒你們不必剃發,各去找五十個膽大心細且能說會道的弟兄,我有要事相托”,看看大夥議論得差不多了,文天祥叫過陳子敬與何時,趁熱打鐵地布署下一步行動方案。

沒等陳子敬與何時兩位答應,諸將一下子有亂了起來。身體發膚,受於父母,毀之即為不孝。宋人素重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諸將開始還以為,剃發之令隻限於士兵,不及軍官與文職,此刻見文天祥單獨留下何時與陳子敬不在剃發之列,知道自己一會兒少不得被剃成光頭。這條命令對他們的衝擊遠遠高於了剛才那句‘官兵平等,文武比肩’,招討副使黎貴達驚詫地抗議道:“丞相,難道我等都要斷發麽”?

“都剃,不是說了麽,官兵平等。你們不剃,當兵的怎麽會心服。”文天祥橫了黎貴達一眼,不怒自威,嚇得對方將到嘴邊的抗議聲咽回了肚子。幾個心懷不滿的文職正要強辯,猛聽得張唐拍著自己的光頭大喝道:“大夥為了驅逐韃子,腦袋都可以不要,還心疼這幾根鳥毛。哪個不願意剃發,趁早滾下山去投降蒙古韃子,免得將來臨戰膽怯,給大夥丟臉”!

聽了他這麽一嗓子,幾個心懷不滿的將領也靜了下來。就是,連腦袋都可以不要,心疼腦袋上那幾根煩惱絲幹什麽。況且這山上濕氣重,洗澡又不方便。剃了頭發,反而涼爽。這樣鬱鬱地想著,各自領了文天祥的將令,下去布置手下部曲剃頭,整編時宜。

大帳內慢慢又空了下來,文天祥叫過陳子敬與何時,給他們各自安排了任務。既然二人能在亂軍中扮做和尚道士逃命,再扮回去,想必也廢不了多少力氣。何時的任務是下山去江西南路諸地,收拾還有心為大宋效力的兵勇。陳子敬的任務則是翻過武夷山脈向南,去邵武軍打探那裏的動靜,順便為義軍籌備給養。

夢中見過了八路軍那些將領如何領兵做戰,如何在逆境中求存,文天祥才知道自己先前打仗的方式有多愚蠢。未必能理解那些領兵精髓,但照方抓藥的手段他還會。況且經此一場大夢,他對軍略的見識,已經比昏迷之前高了不止一層。

“行軍打仗,不能沒有眼睛。你們二位任務任務重大,咱們這些人將來能不能走出武夷山區,重返戰場,就著落在二位身上。蒙古人凶殘,非智勇雙全的人無法與其周旋,所以,請二位行事一定小心,歸結一句,活著回來”。文天祥拍著何時與陳子敬的肩膀叮囑。

“丞相”,望著文天祥那大病初愈的身軀,何時感到鼻子有些發酸。自己喪城失地,士卒丟光,文大人不但不嫌棄,不懷疑,反而讚自己是智勇雙全。這份知遇之恩,怎不叫人感動。

“別說了,能兵敗而不放棄者,皆為忠義之士”,文天祥笑道,目光中充滿信任與期待。

“走吧,丞相好些天沒睡了”,陳子敬拉拉何時的袖子,和他一起告退。他不想再多說,文天祥待之以國士之禮,子敬必以國士之力報之。

“子敬,如果可能,去寶積那邊看看”,文天祥親自送二人出了大帳,臨別,對陳子敬吩咐。腳下的百丈嶺,隻是大武夷山區的一個險峻之所,而劭武軍(福建邵武)所處之地,才更適合貫徹從文忠記憶中得到的遊擊戰略。那裏烏君山,唐石山,七台山,數座大山堆疊,是在密林中消滅蒙古騎兵的好地方。況且寶積的鐵礦,黃土、江源的銀礦,泰寧的金礦,與其便宜了蒙古人,不如自己拿來當軍需。

在南劍州(福建南平,三明一帶)駐紮的時候,文天祥就動過這個念頭,但是那時還抱著全國齊心,快速驅逐蒙古人的樂觀想法。現在,既然知道了一些曆史的走向,不如穩紮穩打,利用山區的地理行事,打造一直新式軍隊出來。

想到新軍那一串和尚頭,文天祥對自己笑了笑。百丈嶺上走出的,將是華夏曆史上第一支剃了光頭的部隊。從某種意義上講,昨天夜裏開始,他已經改變了曆史,將命運推離了原來軌跡。

至於結局,何必看那麽遠呢。杜滸說得好,做一天蝴蝶,就做擁有一天自由翱翔的權力。對,自由,文天祥突然覺得,自己理解了文忠記憶中的這兩個字的含義,熱血寫就,沉甸甸的。

第二卷餘暉第一章廟算(一上)

第一章廟算(一上)

第一章廟算大雪,紛紛揚揚,將華夏大地蓋上了一層銀白。原野間殘破的古城和地麵上尚未幹涸的血色都被這一片白色湮沒,還原為混沌之初的蒼茫。仿佛那些屠殺,那些破壞,從來就沒發生過,今後也沒有人會回憶起。至於史家,他們隻會記錄帝王和名將的封功偉業,至於墊在這些封功偉業下的白骨,他們沒時間去關注,也不在乎。

幾點粉紅從茫茫的雪幕中倔強的探出來。那是早春的梅花,帶血的凍臉迎著刺骨的寒風,在白雪中展示著生命的頑強。也許轉瞬就零落黃泥,但它們畢竟曾經,驕傲地綻放過。

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送信的蒙古騎兵們飛身下馬,閃進路邊的驛站。利落地從驛站裏牽出另幾匹良駒,身子一翻落於馬上,緊夾幾下馬肚子,冒著風雪繼續向北飛奔。

被強行派差的驛卒哆哆嗦嗦從馬棚裏走出來,抹去一把因為剛才怠慢被蒙古士兵打出來的鼻血,牽過被遺棄在門外的驛馬,蹣跚著向驛站內走去。雙腳邁過驛站的門檻兒,楞了楞,想起什麽事兒般轉出門來,望著蒙古騎兵消失的方向發呆。

突然,老驛卒笑了,仿佛看到了什麽值得開心的事情,哼著小調掩好了驛站的門。剛才那群野蠻的韃子是從南向北去的,帶著緊急軍情。隻要這驛道上的軍情一天沒斷,就說明那個人還在抵抗,隻要那個人還在抵抗,大宋就不能算亡國。

八百裏軍情,從福建一路送到大都。大元皇帝忽必烈接到戰報,當時就掀翻了桌子,氣急敗壞的咆哮聲,站在高粱橋西邊都能聽見。(酒徒注,元大都的皇宮在今北京偏西,不在紫禁城)。

忽必烈無法不生氣,歌頌大元朝武功的《平宋書》已經完成了三年,以滅宋為名進行的舉國狂歡也過去了一年半,去年自己親自降諭中書省,向海外各國宣布,宋已亡國,國都也改稱杭州。可令人難堪的是,那個被宣布滅亡了的宋朝還倔強地存在著,飄蕩於海上,願意割地為臣屬小國,卻不肯接受覆滅的命運。更可惡的是那個大宋丞相文天祥,居然在被擊潰倒後幾個月內又爬了起來,一戰而下邵武。

皇宮裏的地毯太軟,暴怒的腳踩上去,立刻限下一個大坑。敦實的忽必烈被自己絆了一個趔趄著,暴怒地跳起來,走到牆邊抽出馬刀,將地毯割碎,跺了幾下,一腳踢進了炭爐。濃鬱的烤羊毛味道充滿了屋子,被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得太監們想將地毯從炭爐裏扯出來,又怕祭了皇帝手中的寶刀。涅斜著身子,貼著牆根,手腳不知該放在什麽地方。

“都給我滾,沒有的奴才”,忽必烈以刀尖指著太監們罵道。小太監們如蒙大赦,抱頭鼠竄而去,生怕跑得慢了,遭受與地毯同樣的厄運。

“沒用的東西,朕白養了你們”,忽必烈怒吼著,一刀複一刀拿麵前不知擺了幾百年,經曆了幾朝皇帝的紫檀木書案撒氣。猛然一刀剁得太狠,刀刃卡進了木案中。拔了幾下,沒拔出來,皇帝的眼睛立刻冒出了紅光。

“來人,將這個沒有的書案拿出去燒了,這把刀拿去化鐵”。伴隨著忽必烈的咆哮,太監們“滾”進養心殿,手忙腳亂地抬走書案,更換新的地毯,更換新的炭爐。冷風透過氈門簾兒的縫隙卷著雪花吹進屋子,讓人的精神為之一振,煩躁的心也漸漸開始平複。

忽必烈發泄過了,倒背著手走到宮牆前。正對著他的那麵牆懸掛著一幅比例偏差甚大的大元全域圖,大都城畫在圖的中心,西域和海外各國群星捧月般圍繞大都城,做俯首狀。在這種人為改變比例的地圖上,邵武軍不過是一個芝麻大小的黑點兒。但是,此刻這個小黑點在忽必烈的褐黃色的瞳孔中是那樣的刺目。久經戰場的他,憑借本能嗅到了千裏之外的威脅。

不能讓文天祥率領的抵抗力量繼續存在,因為這支力量存在一天,天下的宋人就不會放心中的希望。而這不滅的希望,對於剛剛建立的大元帝國將是致命的威脅。伴隨著蒙古軍鐵蹄而誕生的大元皇朝不穩定,抵抗之火不但來自江南,也來自塞外,包括蒙古人起家的哈爾和林一帶,都是一個暫時平靜的火山,隨時醞釀著一次劇烈的噴發。

當年為了奪取汗位,忽必烈棄成吉思汗為黃金家族定下的約法而不顧,親自帶領南征兵馬打進了蒙古人在草原上的都城哈爾和林,經曆四年血戰,將自己的同胞弟弟阿裏不哥擊敗後毒死。這種霹靂手段告訴窺探汗位的人一個道理,實力就是一切。

誰的力氣大,誰就可以不顧祖宗關於繼承權的約法。黃金家族再不是當年團結在一起的一捆箭,而是一窩子互相敵視的狼。

如今的草原,西域的術赤係的子孫已經宣布脫離,再不受家族的束縛。西北,窩闊台的孫子海都也自立了伊力汗國,隨時準備打著為阿裏不哥報仇的名義揮師東進。哈爾和林一帶,年老的蒙古貴族們虎視耽耽,隻要忽必烈的行為稍有閃失,他們就會再次舉行忽裏勒台,推薦出一個符合他們理想的統治者來。乃顏、莫哥,凡是支持忽裏勒台製度,且擁有黃金家族血統的人,都是上好的人選。

忽必烈需要蓋世武功來證明自己比阿裏不哥更適合這個汗位。所以在奪位後才大舉南下,以近千萬人的屍體鋪平了一統天下的道路。一旦宋朝滅亡,就意味著他完成這蒙古人幾十年未完成的偉業。麵對背後那些蒙古貴族的指責而非難,忽必烈就可以冠冕堂皇的說一句,“我,黃金家族的繼承人和榮譽傳承者忽必烈,不經忽裏勒台的推舉而稱汗,毒死同胞弟弟阿裏不哥,為的是整個蒙古族的繁榮”。

對於崇昌武功的蒙古人來說,這踏平天下最繁華之所的功勞,足以掩蓋破壞成吉思汗以來的約法,屠戮自家城池的罪過。

即使後人用忽必烈自己獨創的蒙古方塊字撰寫曆史,也會把殺弟逼宮的事情,描寫成當年唐太宗殺兄逼父一樣的小節,說不定還要加上對他當時如何剛毅果敢的描述。

而這一切,都要建立在宋朝滅亡的基礎上。所以,忽必烈宣布宋朝滅亡的消息才那樣迫不及待。但前方將士送回來的戰報顯然讓忽必烈大失所望,幾路大軍一齊南下,耗資數百萬,非但沒將南宋小皇帝捉來,反而延誤戰機,讓文天祥死灰複燃。

臘月文天祥入邵武,陣斬新附軍都督黃去疾。正月,文部大將鄒洬竄入汀州,襲擾各地,汀洲府留守的新附軍人數是對方數倍,居然躲在城中不敢野戰。任由鄒洬一個月內將汀州境內的銀坑、金礦劫掠一空。福建副參政知事王積翁是個軟蛋,帶了兩萬人馬去回奪邵武,走在半路上,聽說土匪陳吊眼要進攻福州,慌慌張張掉頭又跑了回去。離邵武最近的建武軍統軍萬戶武忠發來的奏折最有趣,居然說文賊竄入福建,作為江西將領,沒有皇命,他不敢越境攻擊,請忽必烈下旨定奪。

“笑話,朕下旨允許你越境攻擊,你就敢攻擊麽”?忽必烈轉過身,抓起統軍萬戶武忠的折子,揉成一團,扔進了剛剛換來得白銀炭爐裏。絹紙奏折被木炭點燃,火焰照亮忽必烈鷹一樣銳利的雙眼。


忽必烈對那方那些新附軍將領,既瞧不起,又放心不下。在他心目中,那些見風使舵的牆頭草,打仗不在行,互相傾軋的手段卻一個勝過一個。有他們在,早晚會把大元軍旅的風氣腐蝕得如宋朝一樣糜爛。

去年宋將張士傑率部圍攻泉州的時候,福州守將王積翁就私下裏和張士傑麾下的將領眉來眼去,不發一兵一卒救援泉州。後來漢軍元帥劉深上表彈劾王積翁私通敵國,王積翁居然振振有辭的說他是為了保境安民,迫於賊兵勢大才不得以而為之。

“賊兵勢大”,忽必烈看看王積翁的告急奏折,撇撇嘴,繼續將這些無聊的說辭添進炭爐裏當柴燒。“去年張士傑引兵十萬,可以用賊兵勢大做借口,幾年文天祥不過幾千人馬,勢頭再大,還能大過福州城裏數萬官兵麽”?

這些不忠於大元的牆頭草早晚要鏟除,隻是鏟除的手段,需要做得隱蔽些,否則無法再以高官厚祿誘惑那些抵抗者。忽必烈計劃著,盤算著,從親信大臣董文柄、達春等人上的條陳中尋找妥善的解決辦法。眼下他需要消滅的,不僅僅是文天祥,還有那些新附軍。

隻要安排好先後順序,安排好具體細節,有一個辦法可以讓新附軍和各地的抵抗力量彼此消耗掉,省卻朝廷很多麻煩。

隻是那樣做,要耗費很多時間,與目前滅宋的節奏也不太相符,並且文天祥的勢力會越來越大,就像去年在贛南那樣,差一點形成燎原之火……!

第二卷餘暉廟算(一下)

廟算(一下)

症結又卡在了文天祥這裏,忽必烈歎了口氣,猛然起了幾分惜才之心。去年初,下旨征辟天下賢才,尚書右丞阿爾哈雅,中書左丞董文炳,淮東左副元帥達春,兩浙大都督範文虎,淮西左副都元帥陳岩,交口稱讚文天下之賢。可惜,這個能贏得對手尊敬的賢才,卻不肯輔佐大元。

“萬歲,留夢炎奉詔,在外邊等了您多時了”,親信太監見忽必烈情緒漸漸恢複,躡手躡腳走到他身後,低著頭,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句。

“宣他進來”,忽必烈沒好氣的吩咐。暫時把對局勢的思考放在一邊,舒緩精神,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準備聽聽留夢炎這個宋朝丞相對福建局勢的看法。

帶著一股冷風,留夢炎哆哆嗦嗦的從門縫邊擠進忽必烈的寢宮。緊趨進步,跪在地上叩頭施禮,“臣留夢炎參見萬歲,萬歲,萬萬歲”。

“免了,來人,給留丞相搬個座兒”,忽必烈淡淡地應了一聲,沒有像對其他大臣那樣親手去扶,隻是吩咐太監給留夢炎賜座。

“謝萬歲”,留夢炎又磕了一個頭,站起已經無法直立的身體,斜斜地在太監搬來的凳子上蹭了一個角。昏黃的眼睛不敢和忽必烈深邃的雙目對視,呼吸深一聲淺一聲,帶著堵堵的鼻音。看來剛才在外邊等候宣進的時間有點長,把老家夥凍得不輕。

看著留夢炎狼狽的樣子,忽必烈心情稍稍好轉。轉頭對著太監吩咐道,“給丞相上一碗參湯,暖暖身子。朕不是叮囑過你們麽,丞相一到,隨時讓他進來”。

“是”,貼身太監微笑著答應一聲,跑下去安排人手準備湯水。雖然留夢炎在朝廷中掛了丞相的頭銜,但對這個當過大宋丞相,又厚著臉皮應詔來當大元丞相的老不死,沒人會給他應有的尊敬。把他放在門外雪地裏凍一凍,是太監首領的主意。老家夥凍得越狼狽,大汗看到他的心情會越好。並且無論你怎麽不待見他,留夢炎肯定不敢在皇帝麵前告狀。有這麽一個活寶給大汗解悶兒,太監們何樂而不為?

忽必烈知道底下人的心思,也不願意在這上麵深究。對於真正的人才,忽必烈不在乎他們的民族與出身。但留夢炎這種既沒有能力亦沒有氣節者,就是豎在朝廷中給宋人看的擺設。如果不是今天要了解一下福建各地新附軍官吏的情況,他也不會召見留夢炎。

“謝萬歲恩典,臣,不冷”,留夢炎感動又趴在了地上,額頭在地毯上磕得砰砰直響。好不容易得到一次單獨覲見的機會,可以為新朝發揮一次“餘熱”,他已經激動了不止一個時辰。比起沸騰的心情,窗外的風雪算得了什麽!

忽必烈掃了留夢炎一眼,語氣中帶上了幾分鄙夷,“起來吧,別跟個磕頭蟲一般。朕要的是你真心辦事,不是這幾個頭”。

“臣鞠躬盡瘁”,留夢炎站起來,依舊貼個凳子邊坐好。接過太監遞來的參湯抿了一小口,卻不敢多喝。小心翼翼的應對起忽必烈的問話。

大元皇帝忽必烈顯然對這次談話不甚盡心,東拉西扯地論了幾句史實,談了幾句儒學精義,接下來就把話題放到福建新附軍諸將的能力與性格品評上。

“那些將領能力都一般,所領皆為鄉兵,並非當年亡宋精銳”見忽必烈半天沒說正題,留夢炎試探著問道:“大汗,不知今晚宣老臣進宮,所為何事”?

“嗯,朕今天叫你來,是問一問福建新附軍諸將的能力,還有文天祥這個人。”做了皇帝,忽必烈身上還保留了蒙古人的粗曠,將前線的戰報揀了幾份,一股腦塞進留夢炎手裏,“朕聽說他名氣很大,想收服他為朕效力,丞相以為如何”?

“這”?留夢炎楞了一下,不知該怎麽回答。目光落在手中戰報上,卻發現自己居然不認識上邊的一個字,那些方塊字像極了漢字,卻比漢字憑空多出了很多筆畫。老臉不知是被冷風吹的,還是因為慚愧,微微泛起了陀紅。

平生最恨的就是別人不喜歡自己獨創的方塊蒙古字,看到留夢炎對著戰報發楞,忽必烈被漠北寒風吹出來的紅臉幾乎要滴出血來。眼睛中慢慢浮起一絲寒意,說話的聲音不怒自威,“這是朕命人創造的元字,難道丞相不認識麽”。

“臣,不敢”,聽到忽必烈語氣不對,留夢炎騰的一下從椅子上滾了下來,趴在地上回稟。“陛下息怒,臣剛才在心中仔細斟酌如何應對陛下的問話,一時失禮,並非有意怠慢。這元字看上去比漢字筆畫多,更具神韻,隻有萬歲這樣胸懷四海的人方能創造得出來,老臣日夜苦學,的確認得不多”!

明知道留夢炎在拍馬屁,忽必烈心中依然覺得受用,火氣消了,話自然也跟著柔和了起來,“嗯,文字上麵,丞相還得下功夫啊,否則怎麽做我大元丞相。坐下說話吧,不必老是磕頭。朕來問你,福建王積翁、劉自立,循州的劉興,梅州的錢榮之,還有李英,王世強他們幾個,合力一處,能剿滅文天祥否”?

“臣不敢說”,留夢炎站在凳子邊上,佝僂著腰回答,剛才被嚇出來的冷汗,從花白的發稍上淌了下了,在地毯上留下了幾點汙漬。

蒙古人生來喜怒形於色,並且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忽必烈見談笑間能把留夢炎嚇成這幅熊包樣子,自覺有趣,話裏邊帶上了些許笑意,安慰道:“說吧,言者無罪,坐下說”!

留夢炎再次蹭著凳子邊坐下,心中反複掂量如何說話才會不惹忽必烈發怒。與宋朝不殺士大夫的規矩不同,大元朝皇帝的脾氣不好琢磨,翻了臉,他會把大臣直接推出去砍了,根本不需要定罪。按那些蒙古官員的說法,即使做了丞相,南人依然是南人,隻有四等地位,命的價錢和一頭驢子差不多。留夢炎既然已經委曲求全做了驢子,自然希望做頭老死的驢。

“但說無妨,莫非你覺得文天祥比你更適合當朕的丞相麽”,忽必烈等得有些不耐煩,手指不停地扣打著桌案。

“萬歲恕臣無禮,王積翁、劉自立,劉興,錢榮之,李英,王世強他們幾個,手中的兵合在一起,也不是文天祥的對手。他們去打邵武,徒然送死而”!留夢炎考慮再考慮,終於決定實話實說。雖然這實話聽起來不合聖意。

“送死”?忽必烈收斂笑容,正色問道:“去年你不是說,文天祥空懷書生血勇,並不知兵麽”?

“與李(李恒)將軍,張(張弘範)將軍相比,文天祥的確稱得上善戰而不知兵。但比起王、劉之輩,卻是用兵如神。況且福建、廣南東路的那些新附軍將領,原本就歸文天祥節製,戰場上兩軍未曾對壘,氣勢上已經輸了三分”!留夢炎理解忽必烈想讓新附軍和文天祥鬥得兩敗俱傷得的法,但難得有一次諫言的機會,他希望能給忽必烈留下一個正直坦誠,而不是趁勢附炎的印象。“文天祥素有賢名,在士林中聲望甚高。武將之中,亦不乏甘受驅使者。眼下他隻占據了邵武一地,騷擾各州,還不足為患。如果他兵出邵武,少不得又是各地紛紛響應的局麵。到時候王積翁等人顧此失彼,福建路的局麵必然如去年的江西一般,瞬間被文天祥攻克大半,陛下欲除此患,非得遣一宿將,領重兵不可。”

“宿將?朕哪來的那麽多宿將”,忽必烈一拍桌子,把留夢炎嚇得又從凳子上溜了下來。眼下江南各地反抗的餘火未熄,四川還有數將為大宋據城守土。大元的名將雖然多,依然調度不過來,況且調兵遣將,無一不是日耗萬金。眼下日本沒打下來,外界輸入的白銀越來越少,大元朝發行的紙幣越發越毛,哪那麽容易再調五十萬大軍過去?

留夢炎跪在地上,用力叩了幾個頭,裝出一幅忠心體國的樣子喊道“陛下恕罪,如不盡快解決邵武,久之,臣恐陛下養虎為患”。

“虎?朕現在就調一員上將去把老虎捉進籠子裏”,忽必烈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不知是瞧不起留夢炎,還是不讚同他對文天祥的評價。

“萬歲聖明!”留夢炎不敢再多說,眼睛盯著地毯。天威難測,特別是這蒙古皇帝的天威,今天他可以讓你當座上賓,明天就可以讓你成為階下囚。今天他跟你談蒙漢一家,明天,他就可能一把火將家裏的東西全燒掉。

“你告退吧,朕派蒙古軍去,看他文天祥麾下的山賊硬,還是我蒙古的男兒狠”。

“臣尊旨”,留夢炎又磕了一個響頭,爬起來,倒退著走出了大殿。冷風吹在他身上,脊背上濕淋淋一片冰涼。

熟悉從龍規則的留夢炎知道,表麵上自己的話激怒了皇上,實際上忽必烈最後的決定,已經變相接納了自己的諫言。這是一個值得慶賀的成就,因為經過今晚,忽必烈對自己的態度必然會好轉,說不定會時時詔問,讓自己像當年在宋庭一樣無限風光。

但蒙古軍親征邵武,那個文天祥是否能支撐得住呢。遙望著南方,想想投降以來所受的屈辱,兩朝丞相留夢炎兩眼一片茫然。內心深處,他也不知道,文天祥的破虜軍和蒙古鐵騎之間爭雄,哪一方勝利才是自己所期望。

第二卷餘暉第一章廟算(二上)

第一章廟算(二上)

廟算(二)

閩地的春天來得早,才二月光景,已經是群英亂飛,姹紫嫣紅滿樹了。路兩邊被戰火焚燒過的農田,以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恢複著生機。早起的農夫赤著腳踩進泥水裏,用簡陋的農具平整著土地,清理掉雜草,為即將到來的插秧節氣做最後的準備。

如果沒人告訴你這裏兩個月前剛剛發生過一場戰爭,看到路邊的景色,你絕對會覺得現在是太平盛世。忙碌的農夫,行色匆匆的商販,點綴著春日的繁榮,就連遠道而來的販貨車隊,都帶著別處難以見到的生命活力。

十幾輛馬車,迤邐行在鄉間小路上。趕車的老板一邊吆喝著牲口,一邊嬉笑著聊著平話裏的故事,大元朝的事情大夥看不懂,也不敢說,已經亡了的西夏國,就成了平話裏最好的題材,行路人解悶的對象。

“卻說那黨項人元昊建立大夏國,卻識不得幾個字,心中氣惱,就下了一道聖旨,讓大臣自造西夏文字,大臣不知道怎麽造,恭請聖上明示”車老板輕輕挽了個鞭花,在春日的晴空裏打出一聲清脆的響。“元昊就說了,這個好辦哪,漢字一個字八畫,咱們黨項字就十六畫。如果漢字十六筆,咱們黨項字就三十二筆,總之,隻能比漢字複雜,不能比漢字簡單”。

“那還叫字麽”,護車的江湖漢子們爆發出一陣大笑,有人拚命憋著笑意,上氣不接下氣的問道,“那麽做,一張紙上能寫幾個字啊”。

“那不用管,反正造字的皇上,也不認識他的西夏字。”

人群中又是一陣哄笑,所有人都明白,車老板數落的絕對不是西夏。蒙古方塊字已經頒行全國,蒙古將軍們不認識,有骨氣的宋人不屑去學。真正懂得方塊字的,除了造字者本人,就剩下那些厚臉皮鑽營的家夥。

車隊的主人蘇衡懶洋洋的在敞篷馬車上靠著,任由著屬下們胡鬧。提心吊膽走了數百裏路,大夥難得輕鬆一回。如此豔麗的春光裏,就讓大夥高興一下吧。全國各地,也就剩下邵武一個讓人看過後還可以笑出聲的地方了。

一路行來,雖然行色匆匆的百姓依舊衣衫襤褸,但至少看向人的眼神中,沒有生命朝夕不保的驚惶。偶而在林間還能飄過一兩首山歌,那是當地少女采茶時特有的旋律。馬路是剛剛平整過的,個別地方還能分辨出新土的顏色。路邊的排水溝是剛挖出的,泥塊下,還殘留著鐵鎬的痕跡。個別地方還有人在勞作,穿著號坎的士兵和當地百姓混在一起,一邊用閩南土語嘮著家常,一邊麻利地擺弄手上的家什。

與蒙古鐵蹄踐踏過的其他地方相比,這裏就是世外桃源。越靠近邵武城,這種恍然世外的感覺越清晰。而這一切變化,不過是兩個多月內發生的事。

轉過一個山窪,眼前道路驟然變窄。幾個身穿宋軍服色的士兵從山石後閃出來,閃著弩箭對準了商隊。

“什麽人,口令”!帶隊的小校大聲喊道。

“平安”,蘇衡被突然出現的情況嚇了一個激靈,從馬車上直起身子答道。

聽對方答出了暗號,馬路上緊張氣氛稍緩,帶隊的小校揮揮手,讓士兵將弩弓下壓,不再對準人。上前幾步,和氣的問道:“客人從哪裏來,誰給你開的路引”。

“北邊,經過光澤,遊走四方的清蓮真人介紹而來,光澤城張大人給開的路引”。蘇衡用從懷裏掏出一個蓋著大印的路引,試探著遞到小校麵前。出乎他的預料,手中攔路的小校居然識字,拿起路引看了看,還給蘇衡,手一揮,讓屬下讓開了山路。

蘇衡沒想到這麽容易就可以過關,楞了楞,將掏出了一半的“茶點錢”又放回了口袋裏,招呼車隊啟程,緩緩走進了前方的無邊春色中。從始至終,沒有一個士兵上前翻檢他帶的貨物,把關的小校也沒給他半點難堪。

“掌櫃的,走南闖北這麽多年,這回咱算開了眼了”,趕車的老板悶頭趕了一段路,讚歎著說道。

“是啊,杭州到泉州,走到哪裏不是處處收費,關關要錢,惟獨這邵武軍,從咱們入了境,就沒有送過一個子兒的孝敬錢,文大人啊,名不虛傳!”。蘇衡讚歎著,想著臨來前東家的交待的話,“這錢賺不賺不打緊,關鍵是看清楚了邵武那邊的動向,看看文大人那裏到底有沒有中興的作為。如果有,這條商路咱豁出命也值得走,要是還和當年賈丞相治政時一個樣子,給多少真金白銀,也就是這一錘子買賣”。

一路上,蘇衡一直按東家吩咐留心比較邵武軍和大元控製地的不同。蘇家是名門望族,康王過江的時候出了海,在雞籠落腳經商。買賣一直做到麻邑(馬來西亞),天竺。中原改朝換代,對蘇家的商業影響巨大,所以家主蘇誠一直關注中原局勢,希望能早日看到群雄逐鹿的最後結果。

從目前的結果上來看,蘇衡對文天祥治政功績評價不錯。除去彼此都是漢人的感情因素外,商隊在距離邵武最近的建寧府所見所聞,給大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些新近歸附大元的官吏,還是如在大宋時一樣貪婪。底下的隨從刮起地皮來,也絲毫沒因改朝換代而手軟。特別是看到商隊前行方向是邵武和建寧交界後,更是百般刁難,若不是蘇衡手裏有泉州蒲家開的路引,連馬車都得被那把刮地皮的家夥生吞下去。

“可惜,文大人管轄的地方太小了,並且打下了邵武後,隻是派兵四處襲擾,似乎開拓之心不足”。趕車的老板四下看了看,低聲和蘇衡議論。

“老方啊,別那麽沒眼光,你看看剛才那幾個兵的舉止,像是守成的樣子麽。恐怕是養精蓄銳,不動則已,一動舉世皆驚呢。就像去年他隱身於百丈嶺,誰能料到蟄伏數月後,他能一戰定邵武”。蘇衡搖搖頭,以一個生意人的頭腦推斷著文天祥的目的。

“是啊,一戰定邵武,再戰震汀州,周圍十幾路豪傑,沒一個敢向他發兵的”,姓方的人笑了笑,將手中的鞭子交給了真正的車老板,自己跳上馬車,斜坐在了蘇衡身邊。剛才過關的情景他比蘇衡看得更清楚,文天祥所在地外鬆內緊,每個關口除了明崗外,至少安排了不止一道暗哨。如果剛才車隊回答的口令不對或者稍有異動,幾十個護車夥計,肯定瞬間要倒下大半。

山坡上的旱田裏,油菜花已經連成了片,金黃金黃的,一望無際的向天邊延伸開去。三三兩兩的大宋士兵俯身在田間,認真的拔草,仿佛腳下的土地是他自己的一般。

蘇姓掌櫃用手指捅了捅老夥計,悄悄的指著山坡問道:“老方,你長這麽大,見過當兵的給老百姓幹農活麽”?

“沒,我這一路上是開了眼,老人說當年嶽家軍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掠,這破虜軍,居然比當年的嶽家軍還在上。文大人身邊有高人指點啊,這減地租,免農賦,鼓勵工商的道道一畫出來,沒等開打,廟堂之上蒙古人先輸了一層。你來了燒殺搶掠,破虜軍來了勤政愛民,老百姓心裏那杆稱偏向哪邊,還不是明擺著的事情麽”。

老百姓心裏有杆稱,自古以來,對於這些享受不到皇家雨露恩澤,隻剩交賦納稅功能的百姓來說,“忽”家取代趙家,元取代宋,和以往的改朝換代沒什麽區別。雖然蒙古軍殺戮重了些,但哪朝哪代鬧兵火不死人呢。那天新附軍將領張元問得好,在宋朝是給官家當狗,在元朝是給蒙古人當狗,一樣的狗,有區別麽?

那天校場上,文天祥的衝口說出了夢中想說的話。過後斟酌,身上冷汗淋漓。做為大宋丞相,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他為趙家效忠天經地義。可那些士兵呢,他們受過趙家什麽好處?

當把忠君體國的心思拋開,上升到維護一個民族不被征服,一個文明不被野蠻毀滅的角度,所有的疑問都迎刃而解。為了不當蒙古人的奴隸而戰,首先,治下的百姓就不應該是宋人的奴隸。

所以文天祥認認真真的再度回憶夢中之事,在黃崖洞那些神兵利器之外,又找到另外一些東西,支撐著另一個時空根據地在日寇重圍下生存的法寶――-在趕走侵略者之前,讓百姓先看到美好生活的希望。

步亦步,趨亦趨,文天祥盡力以自己和周圍人能接受的方式,將記憶中,八路軍根據地的那些救亡措施搬出來,酌情施展。

怕的不是跟在別人後邊學,而是明知道自己錯了,卻堅持錯誤的方向走下去,以為積累錯誤可達到正確。

所以在打下邵武後,漢曆臘月和正月兩個月裏,破虜軍並沒急著攻城掠地,而是以邵武軍為中心,向周邊各地滲透,襲擾,以掠奪大元治下的金銀資源為主要目的,一邊練兵,一邊向外界展示一種與眾不同的治政方式。

文忠記憶裏,八路軍的關鍵一條民政措施是減租減息,文天祥和部將商議後,以與北元爭奪民心的名義,大著膽子將它改成了減租免賦。這條政策試行得非常順利。邵武地處山區,元軍兩度劫掠後,當地的大戶早已被屠戮得差不多,對減租政策有心抵抗亦無力抵抗,況且文天祥在減去地租的同時,免去了地方全年的農賦,減少了他們頭上的負擔。很多百姓在元軍到來邵武之前,已經逃到山裏避兵禍。聽說破虜軍分無主之地,個別膽子大的抱著試試看的心思跑了出來,果真拿到了屬於自己的田產。看到那些膽子大的先下山者真在劉子俊手中領到了地契,山上的百姓奔走相告,忽拉拉跑下來了一大批,連臨近幾個元軍治下也有人棄家舍業前來投奔。

城中的人多起來後,文天祥實施的第二條利民措施就是鼓勵工商。邵武四麵環山,是個抵抗蒙古騎兵的理想場所,但地方上的人口增加了,難免會麵臨生活資源匱乏的問題,光憑臨近幾家見風使舵的新附軍悄悄供應,糧餉肯定受製於人。況且眼下破虜軍的資金是元朝治下的金礦銀坑劫掠而來,並不穩定。所以在免除了地方田賦後,鼓勵工商的措施也相繼出台。邵武周圍礦山多,金屬和森林資源豐富的優勢。有三倍以上的利潤,足以誘惑商人冒生命危險。而另一個時空見過的那些新鮮玩意和民用器械,開發出來,給商家的帶來的利潤何止十倍!

大宋朝最大的優點是不輕商,自南渡後,為了豐富國庫,商人地位漸高,讀書人經商並不是新鮮事。在邵武推行重商措施,受到的抵抗比當初給破虜軍剃頭小得多。這條政策隻是苦了簫資和他麾下的那些巧匠,為了讓邵武能從與外界的買賣中賺到錢,他們不得不將文天祥東鱗西爪的描述拚湊成圖,想盡辦法變成現實。

好在經曆了造炮和放孔明燈事件後,大家對文天祥的奇思妙想已經習慣,不會有人懷疑他的設計是否可行。

“丞相,行商們帶來的貨已經都賣完了,明天安排他們陸續離開,您看還有沒有別的安排”,門被輕輕推開,一身商人打扮的劉子俊和杜規風塵仆仆地走進了文天祥的書房。

“子俊,子矩,收獲如何?”文天祥從文件堆中抬起頭,笑了笑,起身親手給劉子俊和杜規倒了杯茶,將感動得手足無措的下屬按進了椅子裏。“這些天辛苦了你們,又要提防奸細混進來,又要不傷了他們的精神頭兒”。

“下官不敢,大人統籌全局,比我等辛苦萬分。”杜子矩感動的答了一句,放下茶杯,從衣袖內的夾袋中掏出一個賬本。“下官找人粗略統計了一下,這次招集行商,加上稅務和場地租金,咱們一共賺了三百多兩銀子,扣除了茶點酒水,三天下來,還剩下紋銀一百五十兩,銅錢三十多貫”。

戰亂時代,大宋的交子和蒙古的紙錢都沒人願意用,買賣要麽是真金白銀,要麽是以貨易貨。邵武軍冒著這麽大風險辦了個交易會,一百五十兩白銀的利潤實在太少,但考慮到被客商帶往各地的新奇產品起到的推廣作用,杜規對這個結果還頗為滿意,頓了頓,繼續匯報道:“丞相安排人製造那些器械和農具,行商們很感興趣,易貨易走了不少。特別是那個軋棉的攪車和黎族的腳踏三綻織布機,經牙行(宋代的職業經紀人,主要幹為商家穿針引線和販賣人口的買賣)當場演示過後,賣了許多,換回了很多軍中必須物資。但這次前來的最大一個商戶,他想買的東西我不敢做主,請丞相定奪”。

他本來是一小行商,輾轉到江南,遇蒙古兵,仆人皆亡,財物全失,自己被長槍刺中,從死人堆爬出後發誓報仇。得知文大人重出江湖,千裏迢迢投之於旗下。被文天祥委以計算軍中開支的重任,如履薄冰,每日精打細算。破虜軍捉襟見肘的財務狀況他心裏最清楚,眼看著一筆可賺大錢的買賣,卻要放任其溜走,言語中多少帶著些不甘。

“他想買什麽,難道除了織布機,還有他更感興趣的東西不成”?文天祥皺了皺眉,驚疑的問道。以文天祥自己的生活閱曆,大宋兩浙一帶紡織業發達,棉花種植麵積巨大,但工藝落後,勞動辛苦,產品質量低劣。官吏們平素穿的,通常都是海南一帶黎族的貢品。民間交易中,兜羅棉、番布、吉貝、黎單、黎棉、鞍搭等,在全國各地都是暢銷貨,甚至可以當貨幣使用。(本書首發一起看原創文學網,轉載請保留。)

而黎族人發明,後來被黃道婆改進的軋棉、紡紗、織布機械和整個紡織流程,此時應該還沒傳播開才對。所以文天祥才跟據記憶裏的式樣請簫資等人趕製除了這幾件壓箱底法寶。誰料到蘇家的胃口巨大,眼光居然不在這些生財機械上。

“他想買咱們的破虜弩,用雞籠一帶特產的上好硝石換,三百斤硝石或硫磺換一把弩,這次他一共帶來了五車硝石,五車硫磺”。劉子俊看看文天祥臉色,將賬本和一塊玉佩輕輕的放到了桌麵上。

玉佩是斥候副統領陳子敬的信物,隻有他認為身份極其重要的人,才會冒著生命危險親自把信物交到此人手裏。文天祥拿起玉佩,在燈下晃了晃,疑惑的目光看向劉子俊。

“蘇家據說是三蘇的後人,靖康之禍時,闔家遷往海外避禍,落腳在雞籠,是有名的海商,實力不在泉州蒲家之下。而那個姓方的護衛,是海上巨盜山東方家的三當家方馗,綽號浪裏豹。蒲家勾結蒙古人,企圖獨霸海上貿易,迫使方家和蘇家換帖子,結了兄弟”,劉子俊不愧監軍之職,在利用幾天掌管交易會期間,已經將客人的來曆一一打聽清楚。

“蘇、方兩家聯手,難得他們這次偷偷登陸,蒲家不知情麽”?文天祥謹慎地問,這又是一個特殊情況,過於紛亂的局勢,任何一派力量都為結局增加很多變數。

“他們三家還沒直接撕破臉,這次明知道蘇、方兩家可能偷偷來邵武,蒲壽成還給他們開了路引”,劉子俊明確的匯報了文天祥想知道的情報。大宋海上貿易利潤巨大,生意最遠已經做到了忽魯木斯(紅海),蒲、蘇、方三家,有可能為利益爭鬥,也有可能為利益而聯手。

“喔,這樣”,文天祥輕輕用手指敲打著額頭,仔細權衡起見利弊得失。蒲壽成是蒲壽庚的哥哥,身為長子卻把家業讓給了弟弟,為家族當軍師,謀略和文章都很有名,為人更是出了名的陰狠。蒲壽庚據朝廷於海上,擁泉州而降元,屠殺城內趙姓居民三千餘口,種種惡行,都有蒲壽成暗中策劃的影子。這位蒲家老大看到蘇、方二家的商隊登陸,不可能不懷疑他們會走向邵武。明知到對手的目的卻不加攔阻,蒲壽成到底在想什麽?

邵武軍被群山環繞,周圍的幾支受北元節製的地方實力派各懷心思。自從破虜軍走出百丈嶺,一戰定邵武後,前來輸糧送款請求文部高抬貴手的,請求劃分邊界各守一方的,還有試探拉攏,試圖替北元朝廷做說客的,每天絡繹不絕。和縱與聯橫,都不是文天祥擅長的東西,但他卻不得不將這些擔子一肩挑起來,從蛛絲馬跡中預料敵手的動向。

他的高潔性格,與這些見利忘義投敵者格格不入。但局勢卻逼得他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和各種心懷叵測的家夥周旋。畢竟,破虜軍還沒有與周邊所有新附軍同時開戰的實力,眼前短暫的和平,也是難得的積蓄力量的好時機。

“如果文忠他們那支部隊,遇到我這種情況會怎樣做”,一個古怪的念頭突然閃進文天祥的腦子,“如果是八路軍,在民族危亡時刻,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都會去團結”,耳邊響起清晰的答案。

“子俊,你可以回複,我答應賣弩給他,請他們在邵武軍逗留幾天,讓簫資單獨為他們打造一批適合船上射擊的型號,子矩,你看看能不能簽一個長期貨契(合同)。”文天祥很快做出了決定,“你約一下蘇掌櫃,說我想見見他,問問海上的情況”。

“丞相”?劉子俊有些遲疑。方、蘇兩家可以成為夥伴,但和方、蘇兩家明爭暗鬥,還不時勾結在一起的蒲家,卻是近在咫尺的危險。鋼弩到了方、蘇兩家手中,難免在出海前,有一部分被蒲家截流。那樣,下一次敵軍手中,就有可能使用和破虜軍同樣的利器。

文天祥知道劉子俊擔憂什麽,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子敬把信物交給了蘇家,已經表明了他對這筆交易的態度。為了子敬和他手下的斥候能在各地生存下去,咱們也得給蘇家這個麵子。況且蒲氏兄弟能賣了大宋,也能出賣大元,隻是看誰給他們的價錢高,誰的胳膊硬而已。”

“這倒也是,蒲家那些大食人向來給奶就是娘”劉子俊應了一聲,腳步卻停在原地沒有動,“可以咱們現在的實力,哪裏有奶水喂養這個狼崽子”?

“你來看”,文天祥拉著劉子俊的手走向掛在牆上的地圖,“邵武四周,都是新附軍。南劍州的李英聽說我們人少,一心想替韃子立下平定邵武之功。從各地傳來的線報上分析,他已經等不及了,不日就會帶兵進犯。建寧府的楊一塵是個膽小鬼,誰給逼得他緊些,他追隨誰。建武軍的武忠是咱們的”朋友“,但他這個人出賣”朋友“的事情幹過不止一次。更遠的地方,淮西的陳岩正在打擊地方豪強,給流離失所的百姓分配土地,與爭奪江南的民心。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隻能隨機應變,能暫時讓誰不與我們為敵,就跟他虛與委蛇。如果有人這樣還不識好歹,認為我們軟弱可欺,咱們就狠狠給他一下,讓他永遠記得住疼!”

“至於這些鋼弩,蒲家不動它的心思則已,動了它的心思,我保證讓他付出意想不到的代價”。文天祥自信的揮揮手,在泉州方向畫了個圈子。

殺人,有時並不一定用刀。角逐,也不僅僅在戰場上。

第二卷餘暉第一章廟算(二下)

第一章廟算(二下)

“以我之見,這天下未必就是大元的。蒲家也未必在泉州能呆太久”。直到返回了雞籠,蘇家二掌櫃蘇衡的心境還沒從邵武帶給他的震驚中平靜下來。一下船,就匆匆趕到家主蘇醒住所匯報。

“老二,坐下慢慢說,這話怎講”,蘇氏家主蘇醒放下手中的賬本,低聲問道。

“我和方馗兄弟在泉州入了港,先拜會了蒲壽成,孝敬了他五百兩銀子,順利的買到了路引,然後出泉州,入南劍州,又到福州、建寧府遠遠的兜了個圈子才進入邵武軍地麵,剛巧趕上邵武軍在辦什麽”交易會“,這下子開了眼界……”

蘇衡將一路上見到各地風貌、邵武的新鮮產品,破虜軍軍容和戰績仔細向家主描述了一遍,對各地治政情況用一句話總結道,“一路上,大元的官吏處處伸手,拿了錢就不問我去哪裏。到了邵武軍,情況正好反過來,手續檢查的分外認真,就是不朝我要賄賂”。

“文丞相是個有名的清官,又急著從外界獲取他需要的貨物,治下清廉也屬正常,沒什麽好奇怪的”,沒等蘇醒說話,蘇家少東家蘇剛忍不住插嘴說道。

“剛兒,讓你二叔把話說完,別亂插話”,蘇氏家主橫了兒子一眼,低聲嗬斥。

“是”蘇剛聳聳肩,對長輩的訓斥表示出一幅無所謂的態度。年青人性子急,眼見著陸上戰亂不休,早想自組一支甲兵,打著輔佐宋室的名號登陸。即使未必能挽狂瀾於既倒,也能割地稱王,為家族立萬世功業。

“我在邵武軍的時候,剛好看見文丞相麾下大將杜滸帶著兵,從南劍州的石牌銀場”取銀子“回來,投降了北元的南劍州的守將李英被朝廷的聖旨逼得沒有辦法,硬著頭皮和杜滸見了一仗,結果萬餘大軍被杜滸麾下兩千人馬擊潰,被俘虜的士兵比杜滸的部下還多。”蘇衡笑了笑,回憶起當天看破虜軍兵馬入城的盛況,“那些俘虜被比自己人數少得多的破虜軍押著,一個個垂頭喪氣。邵武的百姓夾道觀看,氣氛比過年還熱鬧”。

“噢,邵武的百姓不厭戰麽”?蘇醒在不知不覺間坐直了身子,被歲月磨平了的額角閃出幾絲少有的興奮。

“文大人把邵武的地都分給了百姓,不收田賦,他們還能不向著破虜軍麽,一旦破虜軍輸了,他們手中的田地還得被蒙古人劃了去。”蘇衡耐心地向老少兩位家主解釋邵武軍所施行的政策與大宋的不同,中間不時加上自己的旁觀感受,“那些策略,一個個都是匪夷所思,深得百姓擁戴。大夥都說如果大宋原來是這個樣子,根本不會讓韃子過了江。經過這幾個月修整,眼下文天祥所部兵強馬壯,依我之見,他不出兵,不是力不能及,而是在伺機而動。就像去年他隱藏在百丈嶺間一樣,真的一擊出手,肯定氣勢萬鈞。”

蘇氏家主點點頭,如果情形真的如蘇衡匯報的這個樣子,蘇氏將來何去何從,真的得重新考慮了。雞籠位於硫球島(台灣,時稱硫球)東北,蒙古人一統江山後,當地部族肯定要在歸降和獨立之間選擇一條出路。從先前的情況看,獨立的希望不大,所以蘇家一直不肯對漂流在海上的大宋行朝表示支持。從今天的蘇衡帶回來的情報來分析,大宋中興未必不可為,隻是在這個過程中,蘇家如何才能既保證自己的家族利益,又不墜了三蘇的名號。

“二叔,父親托您買的東西,文丞相肯賣麽”,聽說破虜軍再次以千破萬,蘇剛身上的驕傲之氣收斂了許多,偷偷看了一眼沉思不語的父親,轉過頭來,對著蘇衡問道。

蘇衡看了看少東家熱切的眼神,招呼屬下獻上一把弩,笑著答道“買了二十把回來,文大人還贈送了二十把,被蒲家扣了七把,剩下的三十三把已經全部交到庫上,非但如此,文大人還親口答應照二百斤硝石一把弩的價錢,和咱們把生意一直做下去”。

“你見到了丞相大人,他肯賣弩”,聽了這話,家主蘇醒微微一愣,遲疑著問道。

“見到了,文大人親設家宴請了我和浪裏豹方馗,酒席間還讓他的兒子出來,背誦了咱蘇家先祖的《六國論》,給足了大夥麵子。對咱們兩家的來龍去脈,他好像非常清楚”。

“好像沒有外界傳說那麽玄麽,發一弩的功夫,足夠我射五箭的了,射程也未必能敢上強弓”,少東家蘇剛年少性急,抓起把鋼弩,一邊轉動了弩上的手輪,一邊說道。

“少主說得有道理,但一軍當中,能開強弓者有幾人?”蘇衡轉過頭來,笑著解釋,“這種弩得最大好處是對臂力要求少,隨便一個士兵,訓練幾個月下來,就能成為弩手。此外,少主請看……”

蘇衡從蘇剛手裏接過鋼弩,給老少兩代家主示範,“弦拉開後,可以事先把箭裝在機關上,引而不發。如果戰時,選三隊弩手前後成列,交替射之。第一次射擊密度絕對超過弓箭,目前來看,這是對付蒙古騎兵衝擊的最佳方法”。

‘如果我帶了幾千弩手在林中伏擊,一隊蒙古武士走入埋伏地,頃刻間,萬弩齊發……’少家主蘇剛接過弩,遙遙地想。

“陳大師(陳子敬)把玉佩交到咱手上的同時,估計早已經向文丞相匯報過了。文大人賣給我們鋼弩,倒不擔心經我們之手將鋼弩外流。方家和蒲家呢,他們兩家得了什麽好處”。此時蘇醒對文天祥越來越佩服,迫不及待的想了解全部相關情況。

“文大人料到給我們的弩,蒲家會從中截流,說不定還會仿製,卻沒要求我們不要讓蒲家得到此物。老方那裏,文天祥以大宋丞相的身份委派了方家一個水師統製的頭銜,給了二十把弩和一百兩黃金。浪裏豹感動得不得了,沒要金子,隻帶了弩走,說早晚會回報文大人的知遇之恩”。

“浪裏豹沒那麽粗,他答應文大人什麽時候報答,如何報答了麽”?蘇醒聽屬下說方家已經向文天祥率先示好,有些不服氣的評價。

“他沒有,文大人也沒要求方家立即起兵。隻是告訴他大元兵馬全在江南,北方空虛,若率水師北上,應該以襲擾為主。搶了韃子,就是對大宋最好的支援。文大人就會讓人記錄方家的功勞,寫成文章。讓方家受萬世景仰”!

“好手段,這樣既發財又留名的好事,老方會不做麽”?蘇醒一拍桌案,差點將紅木桌子拍塌。遠方那個人能使出如此手段,叫人如何不心服口服。

“依我之見,文大人也不愁老方不做,也不怕蒲家仿製他的弩。在回來的路上無事,我拆了一把弩,結果………”,蘇衡一抬手,從衣袖內的口袋裏掉出了兩三個小鋼件,“結果拆了後,有些東西再也裝不回去,勉強對付上了,射程卻大打折扣,連原來的一半還沒有。況且那些主鋼件,好像都得用他們邵武自己燒的。除非有人能把邵武一鍋端了,把各道工序的匠人挨個抓回來,否則,軍中弩用得越多,對破虜軍依賴性越大!”

聽了這話,剛才還興高采烈的蘇醒臉色陡然轉沉,手中的茶杯晃了晃,熱水一下子濺到了地板上。

文天祥不像大夥想像的那麽簡單,僅僅是憑一腔血勇在支撐。憑借老二蘇衡隻鱗片爪的描述,蘇醒敏銳地察覺了這一點。

在蘇醒這種一家之主眼裏,均田免賦,不過是一種爭取人心的手段。那些田地多數已經無主,文天祥不把他均給百姓,百姓也會去種。邵武周邊山多地少,光憑本地之糧,也供養不起一支軍隊,所以文天祥才有廣開貿易門路,鼓勵工商之舉。

可以預見,憑借對周圍新附軍控製地段的掠奪,邵武短期內必然迅速繁榮。可繁榮之後呢,文天祥會做什麽打算?

將蘇家早早綁上破虜軍這輛戰車,真的是一種好的選擇麽?

“文大人也托我給您帶了個口信,說了解蘇家孤懸海外的難處,不強求您舍家為國。但希望有朝一日,能從咱家借五艘兩千料的海船,他將派十名工匠來,傳授咱們如何造弩”,蘇衡見家主失態,笑著替他排解心中鬱悶,“他說此時未占一港,有心造船護駕,也來不及,所以想與咱家約定了,一旦他打下出海口,咱們得到消息一定要派五艘福船過去,租、賣、易貨皆可”?

“買船”?蘇醒更加驚異,文天祥能從空坑兵敗,經曆短短半年光景就迅速崛起這件事已經讓人吃驚,手中無一個港口就要買船的打算,更讓人摸不透他要幹什麽。

“我沒敢答應,老方笑咱家小氣,文大人卻不以為意,說手中沒那麽多定金,隻是讓人趕造了個船模,和紙樣算給咱們的預付,說您一看到木船樣就能明白。”蘇衡小心翼翼的從貼著身的一幅裏掏出一個綢布包,打開,把個巴掌大的木船樣擺正。還沒等他忙活完,手已經被家主輕輕撥開。

“等等,老二,這船你給蒲家看過沒有”?家主蘇醒謹慎地問。

“沒有,這船模,路上老方要借著觀賞幾天,我都敢沒答應。”蘇衡的回答一樣謹慎,從接過船模一刹那起,他已經感覺到了此船與彼船的不同。宋代一直有製模圖頒發各地的習慣,因此沿海的大船塢的工匠都能看懂船圖。航海人家,擺幾個船模把玩不足為怪,但精致如桌子上的這個船模,蘇衡卻從來沒見過。看看家主的神色,他繼續補充道,“文丞相說,這船是他在我和老方等鋼弩出爐那幾天想出來的,和福船差不多,隻是簡化了舵和桅……”。

“老二,這不是簡化,你走了眼,你看這桅和帆了麽,和咱們的硬帆不同,是軟帆,雖帆大,高而偏頂,這樣一來,船速會加快極多,隻是操作起來也麻煩,需要更多的操帆手。這船身……前端尖,底陡,雖然不如咱們現在的船穩,但適合破浪。首艛和尾艛差不多高矮,身穩,抗風。還有這舵,車輪般,帶動下邊的機關,比咱們原來的舵省力得多”,蘇醒用大手撥撥文天祥根據記憶中後世的福建遠洋木海船而設計的輪舵,話語中充滿讚歎。“有了這兩樣東西,他蒲家的船,永遠追不上咱蘇家的船。西洋那邊,他蒲家跑一趟的時間,咱蘇家能跑一趟半。日子久了,他蒲家的船隊就得去喝西北風”!

蘇醒從來沒有這麽興奮過,目光透過明窗灑向碧海,仿佛看到未來的蘇家船隊將南洋上所有的商家遠遠拋在了身後,特別是那個靠出賣宋室而發達的蒲家,迅速被蘇家甩開,沒落。

“老二,你再跑一趟貨,送一車硝石過去,從福州北邊找個村子偷偷上岸,別驚動王積翁那個賣國賊。就跟文大人說,謝謝他抬舉蘇家,等他得了出海口,五艘新式海船,我白送給他”!

“白送”,少家主蘇鋼被自己的父親變幻莫測的態度弄得暈頭漲腦,五艘新福船,價值至少要二十萬兩白銀。文天祥一個模型就把二十萬兩白銀換了去,這筆買賣也太劃算。

“少主,東家做得對,白送,咱們不吃虧”,二掌櫃蘇衡笑著說道,目光於家主相遇,兩個老狐狸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熱切的火焰。

此時不與文天祥聯手,做個雪中送炭的交情。難道等他成了氣候,再去錦上添花麽?

將來,如果文天祥割據一嶼,這一嶼的海上買賣就是蘇家的,如果文天祥能保得宋室偏安東南,東南海上,蘇家將取代蒲家,成為海上第一大船隊。如果文天祥將韃子趕回江北,趕回塞外……。前途已經不必再預測,一派波瀾壯闊的大海,將展示在大夥麵前。

第二卷餘暉廟算(三上)

廟算(三上)

關於未來,文天祥沒有蘇家兄弟想得那麽遠。無論是他還是另一個世界裏的文忠,對水戰都是一竅不通。利用方家去騷擾蒙古人後方的思路來自文忠記憶裏關於甲午海戰的思考,據說當年東邊那個島國是傾國而來,如果滿清能派一支部隊在那個島國登陸,那場戰爭的結局,未必如曆史所寫。

經曆了六個多月的掙紮,文天祥現在已經學會了如何與腦海裏不同的思維相處。雖然文忠的思維和文天祥的理念在很多地方格格不入,但文天祥試著理解文忠,試著從自己和文忠兩個角度看同一個問題。大多數情況下,兩種不同的思維方式在內心深處交流,就像兩個老朋友在交換彼此對事物的看法。

今天,無論從文忠的角度,還是文天祥的角度,都得出了同樣的結論。眼前這場仗,將是破虜軍下山以來所麵臨的第一個挑戰。打贏了,將一舉奠定整個福建北部山區的反元鬥爭格局;打輸了,破虜軍將被迫轉移,放棄在邵武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一切。

精細的“沈氏地圖”上(帶有高度標記的地圖,據說為北宋沈括發明),一道粗粗的黑線從泉州直奔邵武背後的汀州,所過之處,民不聊生。幾根黃線從南劍州,建武軍,福州府蜂擁而來,試圖跟在黑線旁邊湊熱鬧。

邵武軍春節後在南劍州擊潰李英部的戰鬥,把忽必烈真的打痛了。所以他不顧一切給蒙古軍統帥達春下令,命他迅速抽調兵馬,撲滅邵武地區的反抗之火。達春接到聖旨後不敢怠慢,從海邊將圍堵大宋行朝的主力部隊抽調出一支,由悍將頁特密實帶領,前往邵武“平叛”。

而頁特密實就是上次攻入邵武,將被俘虜的宋軍將士綁在水牛上分屍的那個殺人魔王。自從蒙元南下後,他一直衝在最前線,將一個個繁華的村鎮燒成了瓦礫場。

邵武附近的幾支新附軍在達春的嚴令下相繼采取了行動。上次被杜滸打殘了的李英,和一直對破虜軍有私下聯係的武忠的部隊都開始向邵武軍附近移動,就連一直被破虜軍嚇得不敢出福州半步的王積翁,也帶領兩萬人馬傾巢而來,前鋒已經入了建寧府(在邵武東北,與邵武境內的建寧縣重名)距離邵武隻有不到十天的路程。

“看來韃子這次要跟咱們玩真的了”,破虜軍副統製,兵部侍郎鄒洬看著地圖上那一個個指向邵武的粗大箭頭,微笑著說道。接連打了幾個勝仗,大夥的士氣正高。鄒洬希望趁著這股士氣再狠狠給北元來上一下。那樣,各地的反元力量就會得到更大鼓舞。後方越亂,蒙古人將不得不騰不出手來處理,結束對漂流在海上已經四個多月的大宋朝廷的圍追堵截。

四個月不上岸,鄒洬不敢想像體弱多病的小皇帝和朝廷中的文官們會難過到什麽樣子。

“來就來,咱怕他個鳥毛”大將張唐出口成髒,聽得眾人直皺眉頭。他天生就是一個不怕打仗的主,空坑兵敗時諸將心灰意懶,惟獨他豪情不改,如今麾下兵多了數倍,說話更加豪氣“任他幾路來,我自一路去,韃子和王積翁又不是一個媽生的,我就不信他們能同時到邵武”。

這句話點到了此戰的關鍵所在,幾個與張唐交好的將領轟然響應。敵軍十餘萬,分四路撲向邵武。但除了頁特密實的主力,每一路人馬不過是兩萬多新附軍,正麵對敵,再多的新附軍也不是大夥的對手。

“隻是我軍馬匹少,來回奔波,體力消耗過大。並且一旦放韃子入了境,開春剛剛種下的莊稼估計會被禍害一空。今年我們的補給還得依賴建武軍那邊”。簫明哲看看地圖,謹慎的說道。親眼目睹了邵武從破敗慢慢走向繁榮,和當地將士一樣,他分外珍惜自己的家園。

“隻怕這也由不得我們,敵眾我寡,硬拚不得。隻能利用我軍地形熟,圍著邵武周圍的群山跟他們周旋。什麽時候他們拖疲了,拖垮了,什麽時候咱們再一個個將他們吃掉”。第三標統領林琦低聲建議。他剛剛被提升為第三標統領,麾下隻有一個營是百丈嶺帶下來的老班底,剩下的全是攻破邵武後收攏來的俘虜。所以對正麵接戰心懷疑慮,想出了個運動戰的點子。

“如果再有兩個月時間就好了,至少弩箭和鎧甲會裝備多些。”軍械監簫資的話語中也不無遺憾。邵武是個礦產豐富的好地方,江源的銀,泰寧的金子,寶積生鐵,唐石泥炭,讓輜重營有了充足的材料來打造軍械。眼看著剛剛壘起來沒多久炒爐和灌爐被迫要全部破壞掉,著實讓這位已經迷上了研製武器的軍械監有些舍不得。

“咱們也未必非要離開邵武,不跟他們硬拚,依然可以把戰場拉到邵武之外”,聽大夥議論了一會兒,第二標統領杜滸拉過放沙盤的桌子,指點著議論道:“咱們的老”朋友“,武忠那路好解決。他是個腳踏幾隻船的老滑頭,一心自保。眼下是怕韃子皇帝事後怪罪,萬不得以才動一動,內心裏還打得觀望的意思,隻要咱們在戰場上跟韃子沒分出上下,給他天大個膽子,他也不敢越過大武夷山半步”!

“我覺得也是這麽個理兒”,張唐笑著附和,抬頭看看文天祥,見丞相大人一直笑咪咪的聽大夥議論,用手點了點連綿的武夷山,鼓起勇氣接著杜滸的話頭分析:“如果我們在這裏派一小股人馬,現在就翻越武夷山,威逼新城一帶,那個武忠的老家受到威脅,當然就有了不出兵與頁特密實匯合的借口。至於李英,不過是仗著蒙古人勢力的一條狗,狠狠給它來一下,他就會夾著尾巴逃了”。

“對,那個李英,上次挨打沒挨夠,這次,咱們給他再來一下狠的,看他記得不記得疼”,有人笑著附和,對即將來臨的大戰充滿信心。“嚇跑了武忠,打疼了李英,四路大軍就去了兩路,剩下這一東一西,咱們分頭迎擊,未必戰之不勝”。

行軍參謀按照眾人的分析,輕輕將沙盤上代表新附軍李英部和武忠部的旗子拿開,四麵受敵的邵武登時空出了兩麵,隻剩下一西南,一東北,兩支最粗的箭頭。

據各地斥候傳遞回來的情報,頁特密實的三千蒙古軍和三萬新附軍,走的西南方向,準備從汀州奔建寧,繞過相對較低的荊棘嶺,然後直搗邵武。而福州的王積翁走的是東北,打算在破虜軍在頁特密實手上吃了敗仗後,衝上前揀個現成的便宜。

“咱們的兵不能分,集中力量和頁特密實周旋,至於王積翁那邊,先找人把他擋在唐石山外,等咱們收拾西路的蒙古軍,轉過頭來再教訓他”。張唐從桌子上揀了麵代表破虜軍的紅色小旗子插在唐石山和七台山的交界處,“若想從建寧進邵武,水路走邵武溪,是捷徑。但王積翁與李英素來不和,必不肯繞行南劍州。若其北上建寧府,則兩山之間的建陽關是必經之路。如果我們派人死死扼守住建陽關,王積翁隻能眼望著邵武戰場幹著急”。

經過半年的熏陶和實戰,民軍出身的將領張唐身上,體現出越來越多的大將風範。對局勢判斷得準,戰機把握得及時,鼓舞士氣,也很有一套。

不僅張唐在變化,每個人都在摸索中前進。破虜軍將領都不是什麽蓋世名將,沒有經驗的同時,也沒有太多負擔,對新武器和新戰術沒抵觸情緒,並且想方設法將其發揚,以己之長,擊敵之短。

“對,一口口吃,先打韃子,再鬥王積翁這個大奸賊”。帥殿中的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按著這個思路,一個粗略的作戰方案慢慢成型。

文天祥滿意的點點頭,起身走到了沙盤旁。戰前聚將議事,各抒己見,是破虜軍成立後對大宋軍製的一次顛覆性變革。經曆幾個月的磨合,麾下將領已經漸漸適應了這種坐在一起討論軍情謀劃方式。

每個人都敢表達出自己的看法,這讓文天祥的指揮工作輕鬆了許多,也周密了許多。他自知沒有絕世名將那種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統籌能力。也知道自己的作戰經驗也比照著蒙元那些身經百戰的將軍們相差甚多。但眼下破虜軍勝出北元的,是一係列全新的情報收集、參謀運作和戰況作戰推演體係。這種製度上的革新,足夠用來彌補人力上的不足。

四下環視,正打算挨個征求大夥意見,文天祥卻發現座位上空出兩把椅子,新加入的降將張元和李興沒有到場。

“李將軍和張將軍呢”,文天祥回頭向負責組織戰前會議的陳龍複問道。

“他們不肯來,說一切服從丞相安排”,雖然是文天祥的師門長輩,陳龍複還是禮貌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低聲回答。

幾個將領聳聳肩膀,臉上帶出了幾分不屑。對於俘虜來的降將,大夥本能的有些排斥。估計李興、張唐也能從和眾人平時的交往中感受到這一點,所以這次戰略會議,主動退出避嫌。

軍中早早出現的派係,讓文天祥十分不滿意。眼下破虜軍兵微將寡,必須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從兵源角度而言,受過一些訓練的新附軍,遠遠比普通百姓容易被轉化成戰鬥力。隨著北元對破虜軍這支新生力量的重視,將來的戰爭會越來越艱難,破虜軍必須學會從戰爭中補充兵源。而諸將的心胸,顯然沒有預想的那樣寬廣。

“把他們找來,告訴他們如果不來,我會親自去請他們,都是破虜軍弟兄,入了門後,就不要再乎原來幹過什麽”。文天祥掃視四周,沉著聲音命令。

杜滸聳聳肩,將頭轉到了一邊。簫明哲笑了笑,神情明顯是在敷衍。陳龍複猶豫著,不知道該派誰去執行這個命令,或挺身而出,阻止這個亂命。

大夥都是百丈嶺上下來的,忠誠無可懷疑。可李興和張元算什麽,兩個降將,一旦他們陣前投敵,帶來的危害遠遠大於大夥對他們的懷疑。

“我們將來要走出邵武,麵對的不僅是這些新附軍。還有北方的同胞組成的漢軍,契丹和黨項人的探馬赤軍。他們不是蒙古人,能給跟在蒙古人後邊搖旗呐喊,也能跟在我們身後。蒙古人能容下他們,難道我破虜軍將士,心胸反而不如韃子”?文天祥站起來,厲聲問道。

諸將沒有回答,大夥從來沒見過文天祥發這麽大的脾氣,躲閃著,避開他那逼人的目光。

“如今大夥心裏包容不下他們兩個,就等於把大宋境內四十萬新附軍和上千員戰將拱手讓給了韃子。咱們的心胸有多寬,今後大宋的疆域就會有多寬。我不多說,夫子,你親自去把李興和張元請來,他們是破虜軍將領,咱們必須聽聽他們的建議”!

“是”,陳龍複答應一聲,快步走出了帥殿。相處這麽多年,他今天終於發現了文天祥威嚴的一麵。而這份威嚴中,分明帶著包容天下的雄心和期望。

“大家聚過來看,邵武四麵環山,唯獨西南的山勢相對平緩。韃子擅長騎兵奔襲,我軍擅長山地作戰,各有個的長處”,文天祥揮揮手,把眾將叫到沙盤旁,開始分析局勢。目前軍隊中的症結,還需要通過戰鬥來解決。無論原來百丈嶺上下來的老弟兄,還是邵武之戰後從新附軍當中接納來的新鮮血液,隻有一同經曆過戰火洗禮,才能真正的融合在一處。“頁特密實麾下的蒙古軍和新附軍人數雖然多,卻無法捏在一整塊。頁特密實本人也看不上那些新附軍,我們剛好在這上麵動手,如果能成功的把新附軍和蒙古軍本隊分開……。”

文天祥猛地一揮手,做了個下切的動作……,他要讓蒙古人知道,當一個民族覺醒時,再想奴役他,必須付出多大代價。

“嗚-嗚-嗚”,悠長的號角聲縈繞在邵武城頭。聽到集合號響,駐紮在城中各處的士兵迅速集結,原破虜軍,新附軍,交錯著跑在一起,士兵,軍官,身上穿著相同的服色,煙塵裏,再分不清楚他們彼此的差別。

第二卷餘暉第一章廟算(三下)

第一章廟算(三下)

廟算三下樹葉的間隙透射下稀疏的日光,照在用鍋灰塗黑了臉的李興身上。此時若不是有人刻意地觀察,哪怕將臉湊到他身前,也很難發現巧妙地扭曲著身軀將自己“塞”在石縫之中的他,更何況他身上還披著一層蓑衣,蓑衣上麵尤鋪著新鏟下來的草皮,一隻夜間玩耍夠了的黃蝶,靜靜地停在他頭上那用藤草編織的隱蔽物上,與那枝堅強生長的小黃花一起,構成一幅寧靜的畫麵。

不遠處的草尖突然動了動,小黃蝶受驚,拍打著翅膀快速飛入了油菜地裏。一大群各色鳥兒驚惶的尖叫著,呼啦啦飛入半空,投向山後。還沒等鳥翅扇風吹落的花雨散盡,數到鐵騎呼嘯而來。

砰,砰,砰砰,前方的斥候過後,大隊人馬踏著李興心跳的節奏,出現在山邊小路上。前方是探路的新附軍,中間是蒙古軍鐵騎,後邊,還是新附軍。迤邐望不到邊際。刀尖上的寒光,照亮沒有生命色彩的雙眼。

蹄聲起起落落,蒙漢聯軍卷著一路的煙塵,已然過了山下,李興把手中銅鏡調了個角度向對麵的山頭晃動了幾下。

幾個新附軍小卒看到山間有陽光異樣的閃了閃,剛回過頭去看,背上立刻挨了一馬鞭。“找死啊你,東張西望什麽,今晚趕不到寧化,誰也甭想吃晚飯”。跟在人群後邊的百夫長狐假虎威的罵道。

小卒子嘟囔了幾聲,灰頭土臉繼續趕路。直覺告訴他,剛才看到的絕對不是草尖露水映出的幻象,可人微言輕,作為給蒙古軍喂馬鋪床的小卒子,誰會有耐心理會他的感覺呢?

就連一直全神貫注地盯著看的李興自己,也無法發現對麵山頭茂盛的樹林裏,那顆不起眼的消息樹是否有被放倒,但他知道自己這次行動的副手王老實一定能看見,因為王老實手裏有文大人按天書裏的教導,弄出來神奇的法寶——千裏眼。

這個阻擊敵軍的將令是李興自己請的,那天被文天祥從軍帳中揪出來,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後,李興決定徹底把自己的命交給文丞相。

“要想讓別人瞧得起你,你先得瞧得起自己。要想讓別人不懷疑你的忠誠,首先你不能懷疑自己。你李興當年在臨安城外是個爺們兒,別自己把自己瞧扁了”。文天祥的話至今還在耳畔回蕩,每當想起來,李興就覺得耳朵熱乎乎的,脊背發緊。

那天,他和張元一個請命打阻擊,一個請命守後路,文天祥居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望著文大人那坦誠的目光和周圍將士滿臉不服氣的神色,從那一刻起,李興知道,自己今後永遠不可能再做回新附軍,再有臉提一個降字。

人以國士待我,我必須以國士為報。李興的處世原則很簡單。別人眼中,他隻是個不入流的山賊,所以,他隻奉獻山賊的忠誠。而文天祥,曾拍打著肩膀叫他兄弟,曾用自己的生命擔保他的忠誠,曾經脫下別人獻給他的寶貝鎖子甲穿在自己身上。這樣的信任,李興不敢辜負。

從林間緩緩散去的煙塵中,可以看出這隊蒙古人走得並不快。眼前的地勢高低起伏,林深草密,騎兵的優勢打了很大的折扣,更何況這隊蒙漢聯軍是剛剛從泉州前線日夜兼程奔馳而至,人馬皆疲累不堪。而也正因為如此,在這個隊伍中,安排了大量打探敵情、隨時能接敵的前鋒,還安排了大量承擔運輸輜重、警惕後方任務的後衛。當然,這些雜活都是新附軍幹的事,對於真正的蒙古軍人而言,新附軍的作用,原本便是雜役與肉盾。

頁特密實從草原上帶出來的三千蒙古鐵騎就悠閑地走在整個隊列的中間,此時衛護他們前後的新附軍,也隻是一樣鬆鬆垮垮地行進著。不過那些蒙古軍人,除了偶爾抽打眼前的新附軍小卒幾皮鞭取樂外,對此卻也沒有多加嗬斥。千裏跋涉,連他們也都是人困馬乏,何況在他們眼中一向劣等人種的南蠻子。

在這種連蒙古鐵騎都感到疲累不堪的行軍強度下,南蠻子能提起十足的精氣神,才怪!

猛然間,一聲尖厲的鑼響,劃破了山林的寂寂。就在蒙漢聯軍勒馬回首,尚未來得及有所反應的時候,從山林的四麵八方飛出了十七八枚黑乎乎的石榴狀物體,在半空中噝然冒著白煙,瞬間煙霧便籠罩了位處中軍的蒙古人的上空。兩枚鐵石榴在空中已然先後熄滅,隻是那生鐵鑄就的家夥仍然把騎在馬上的蒙古人砸得一聲悶哼,就此栽下馬去。走在隊伍中間的蒙古將領博哥阿海身手非凡,見有一枚向自己落來,不慌不忙地冷笑一聲,伸手將它接住,正自端詳間,引信卻已自燃到盡頭,隻聽得一聲霹靂響起,火花迸現,硝煙四起,伴著一聲慘叫,博格阿海的半排嵌了金的牙床被爆裂的氣流高高掀起在空中。

就在這個時候,那十四五枚落在地上的石榴狀物體,接二連三的爆炸了,盡管那手雷的質量很差,就算炸開,大多也是炸成三四半,能炸成多瓣碎片的極少,但對於從未聞聽過這種爆炸聲的戰馬來說,卻已足夠醞成一場致命的混亂。

“籲籲噓”,當先的戰馬發出一串長嘯,一個撅子,將主人摔在了馬下,撒開四蹄向前衝去。隊伍前方的亂成一團的新附軍躲避不及,登時被踏到了四五個。沒等倒下的人爬起來,更多的驚馬從人身上飛奔而過,堪堪衝出五百餘步才被新附軍中的機靈者砍翻。再看新附軍隊伍,被戰馬踏出一條血河,百十人躺在地上,翻滾呻吟。

在一派馬嘶人吼的亂相中,縱橫天下的蒙古鐵騎終顯出了他們非凡的素質。幾員蒙古軍官勒轉了馬韁,帶隊衝進了新附軍隊伍。鋼刀閃處,十餘個亂奔亂跑的新附軍立刻身首分離。被嚇住了的將士不得不打起精神,按照蒙古軍官的指示,戰戰兢兢向左邊那飛出這些鐵蛋的山腰衝去。

待得他們衝上山腰,絕崖上卻隻剩下幾條線索,投彈之人卻早已經失去影蹤。沒等他們回去匯報,右邊溪澗下又一陣弓弦起,數百支弩箭飛蝗一百飛向停留在原地的人群。不分蒙古人和漢人,登時射到了一大片。

驟然遇襲擊,身經百戰的蒙古鐵騎也出現了幾絲混亂。葉特密實咒罵著,大聲呼喝著麾下將領的名字,騷亂很快被製止。幾個低級蒙古軍官跳下戰馬,抽出彎刀,帶頭撲向溪澗邊。按蒙古軍法,隊長戰死,一隊武士都要受到責罰。士兵們見長官出手,不敢怠慢,飛身下馬,緊緊護在上司前後。

才衝出幾十步,山坡上已經分出蒙古軍和新附軍的差別,穩定了心神的蒙古士兵不顧迎頭弩箭,越衝越前。而伴隨他們衝鋒的新附軍卻跌跌撞撞,稍有危險便趴到石頭後邊不敢起身。

“挑著韃子射,節約箭支,別理那些新附軍那些窩囊廢”,剛剛因戰功當上都頭的王老實低聲吩咐,從山石後邊探出半個身子,一弩將帶頭的蒙古百夫長脖子射了個對穿。麾下的士兵見樣學樣,瞄準蒙古人放弩,兩輪箭雨過後,衝上來的蒙古武士已經寥寥無幾。

“一隊,狙擊,別讓韃子靠近,二隊,放炮,給他們來個大的”,王老實大聲嚷嚷道,士兵們答應一聲,從石頭後邊搬出個竹架子,轉動轆轤拉彎粗毛竹做成的彈弓,將一個點燃了引線的大彈丸放到了發射位置上。

“嘣”,毛竹呼嘯著彈開,鐵彈丸帶著風聲飛了出去,正砸在山穀中列隊準備上衝的新附軍中間。哄的一聲炸裂,將十幾個逃避不及的士兵掀翻在地上。煙塵帶著血肉,亂紛紛落下來,落了士兵們滿臉。

“媽呀”,彈坑周圍的新附軍慘叫一聲,掉頭就向回跑。沒等跑出幾步,對麵一陣箭雨飛來,督戰的蒙古馬隊將他們全部射殺在陣地前。

“讓這幫廢物讓開,咱們自己的弟兄上”,頁特密實皺皺眉頭,氣哼哼的命令。今天出師不利,對麵的敵人分明隻有百十個,卻攪得數萬大軍無法前進。如果照這樣的行軍速度,殺進邵武境內得到明年這個時候。

頁特密實麾下的蒙古軍個個都是身經了百戰的,經過最初的慌亂後,很快想出了應對辦法。判斷出敵人的方向和打擊範圍,一邊大聲呼喝著讓新附軍讓開衝擊路線,一邊持弓在手,列隊準備。

片刻間,人馬準備停當。隨著帶隊軍官一聲令下,百餘戰馬迅速衝向破虜軍陣地。再聽聽見弓弦翻響,密集的弩箭如雨而至。蒙古騎兵全無怯色,霍然蹬底藏身,彎弓搭箭便對射而去,這第一輪對射蒙古騎兵並沒有吃多大的虧,隻不過三五人被射落馬,生死未卜罷了。

同伴的血更激發了蒙古人的凶厲之氣,一輪箭方過,剩下的騎士毫不遲疑地翻身上馬,迅速向前衝擊。正幻想著如何去屠盡百步外溪澗邊的漢人,耳畔卻已自又聽得一陣弓弦聲響,第二波箭雨兜頭襲來,連人帶馬射倒一片。

蒙軍百夫長吉布身邊一個騎兵翻身藏在鞍下,一隻長箭不知何處飛來,竟是由馬頸處斜透而入,去勢未衰,竟尤穿入那騎兵的胸口。那騎兵一聲慘叫,飛墜下馬,手足亂舞,眼見著就不得活了。饒是見慣了同伴的鮮血,吉布也大驚失色,在箭雨中翻身下馬,拔了箭矢,帶領隊伍迅速撤出對方射程之外。走到遠處定睛細看,卻是更加詫異,眼前的箭矢明明不是宋人守城用的床子弩,隻是又如何能射得這般快又力大?

號角聲起,一隊蒙古弓手接應上來,替下騎兵,各自尋到可依據的地形,與宋軍據守對射。巴掌大的山溪前弩箭呼嘯,白羽紛飛,一時間競射了個旗鼓相當。

蒙古軍騎射之技,天下無雙。這麽多人壓不住對方百十個散兵遊勇,此番對射,顯然是輸了。頁特密實眉頭緊鎖,鬱悶得在馬背上連連轉圈。眼前這小小山林可謂一目了然,宋軍根本不可能有大部隊在此伏擊,但此時眼前的箭雨又是無窮無盡,讓他實在想不清楚宋軍到底有多少人?那動輒炸飛的鐵彈丸又是何物。

十射之後,對麵的箭雨卻自稀了,草叢間傳來細密的腳步聲,顯是溪澗的宋軍已經開始撤退,吃了虧的百夫長吉布回頭望著滿地的鮮血與屍骸,想想頁特密實對部下的嚴厲,崩緊的臉上冷冷地擠出兩個字:“上馬!”

所有蒙古人轟然應諾,翻身上馬,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一股嗜血的狂熱來。向來隻有蒙古人殺漢人,那有漢人殺蒙古人的道理?

營正李興慢慢掀去身上的偽裝,從潛伏的草叢中站起,他手持一張半人高的長弓,如抱嬰孩的右手夾著特製的長箭,箭頭的白磷已在風中燃燒,他這一箭必須射中一百五十步外的那顆中空的大樹,引爆其中炸藥,以讓王老實率領的百餘名弟兄有撤退的機會。他知道這一箭射出,自己斷無生機,但這是他自請的任務。

文大人那天當著全軍的麵說了:“無論先後,入了破虜軍這個門,大夥全是弟兄,誰心裏容不下後來的兄弟,誰自己滾蛋”,衝這句話,李興覺得自己沒白幹。

長箭如流星般離弓,一點火焰插進遠處的大樹上。大樹轟然炸開,卷起漫天的煙塵。李興棄弓,出刀,迎著衝過來的新附軍殺上去。

手持鋼刀九十九,趕走韃子才罷手。打了半輩子仗,終於打明白了一回。旋劈,柳葉刀帶著巨大的慣性,將麵前一個武官砍成了兩半。斜挑,李興的刀又插入了另一個士兵的肚子。兩杆長槍刺來,封住了他的退路。李興微微一笑,不閃不避,揮刀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士兵砍去。

背後突然一緊,有人拉著李興的背,拚命向後拉。刺到胸前的長槍貼著鋼絲編就的鎖子甲滑過,無力的墜到了地上。持槍的士卒捂住喉嚨,向後便倒。

“跟我走,弟兄們在暗處狙擊”,沒等李興反抗,來人熟悉的聲音已經傳入他的耳朵。凝神細看,衝上來的新附軍都已經被暗處的弩箭射翻,草叢裏,幾個人影閃了閃,分散著,向遠處跑去,迅速消失在山林間。

“苗將軍”,李興覺得心裏有些暖,不知道如何跟救了自己的恩公道謝。江淮營營正苗春順手點燃一個手雷拋進向追兵,一邊跑,一邊說道,“丞相料定了讓你帶隊出來打阻擊,你必然不肯讓別人斷後。所以特地派了我來,接應你回去。你小子,別總想著和人拚命,咱破虜軍規矩,活著是第一要務,活下去才能繼續殺韃子”。

手雷轟隆一聲炸開,將追兵炸得鬼哭狼嚎。李興跟著苗春的腳步閃進一個山石後,順著石頭縫隙消失在山嶺中。

翻過山梁,江淮營營正苗春又開始兜售他那套獨特的戰術,“爺們,我知道你狠,但打仗不能這麽玩命。韃子兵好幾十萬,咱破虜軍就這兩半人兒,拚一個少一個,拚光了,也把他們趕不回河北去,所以咱得學會玩陰的,韃子狠,咱比他更狠,更毒,就像今天這樣,抽冷子打,打完了,能走即走,不能走在想殺一個夠本兒的事兒”。

“嗯”,李興點點頭,苗春的話讓他想起了當年去臨安勤王前的江湖生活,跟緊幾步,低聲問到:“苗兄弟,你原來是幹什麽的”。

“李大帥(李庭芝)帳下的,當年咱江淮軍在天下也能排上一號。韃子勢大,李大帥不肯棄城,弟兄們差不多都拚光了。城破時我惦記著鄉下的老婆孩子,混在百姓堆裏逃了出來。結果,回到家一看,家早被韃子燒了,老婆孩子都變成了野狗的點心。我把著碎磚亂瓦哭了一回,把心一橫,就跑到了贛南投了鞏信,然後……”,苗春像說別人的故事一般,平靜的說著一年來發生的往事,李興和跟上來的士卒們聽得血脈賁張,“打贛南,打吉州,圍贛州,咱們幾個江淮軍的老兄弟都是沒家可歸的人,走到哪都衝在前頭,反正死也死得有個男人樣。後來又有些同樣無家可歸的老弟兄來投軍,文大人都交給了我,就是現在的江淮營……”。

酒徒注:北元士兵大體分為四類,蒙古軍,探馬赤軍,漢軍,新附軍。戰鬥力和地位按此次序由上而下。

第二卷餘暉第二章輕車(一上)

第二章輕車(一上)

輕車(一)

自從出了草原,踏上征戰之路起,頁特密實還沒打過如此窩囊的仗。

上次勢如破竹般將大軍開進邵武城的情景他現在還記得,那次南人也做了激烈的抵抗,但在蒙古鐵騎麵前,南人孱弱的戰鬥力顯得那樣微不足道。

短短半年時間,一切都變了,柔弱的南人在那個叫文天翔的瘋子手下,變得與原來完全不同。

腳下的陷阱、絆索、竹釘,還有碗口粗細的陷馬坑,頭上不時出現的竹排、鐵彈丸,身邊時時襲來的弩箭,讓數萬元軍如臨深淵,每一步都戰戰兢兢。敵人不知在哪裏,敵人又無處不在,頁特密實被氣得火冒三丈,卻無可奈何。平原是蒙古騎兵的好戰場,山區卻是破虜軍的天下,那些腿上裹著綁腿,腳上穿著芒鞋的敵手,總是在元軍稍有疏忽時,給他們一個大大的“驚喜”,然後又如山間雲霧般,消失在林海中,或金黃的菜花深處。

七天來,新附軍受傷減員千餘,蒙古軍也有數百人受傷。而對方隻丟下了幾具屍體,並且每一具屍體,都要讓元軍付出五倍以上的代價。

比傷亡損失更大的是,元軍的士氣。

想想那些抱著鐵彈丸衝進數萬大軍中的勇士,頁特密實就覺得背後發涼。蒙古人敬重勇者,所以蒙古軍將士以強悍稱雄天下。而那些裹著綁腿的破虜軍,你簡直不能用悍勇來形容他們的舉動。

對未知事物的恐慌現在充斥著軍隊。一些東西,當你越無法理解時,對它的恐懼越深。

蒙古軍和新附軍們不知道那落地即會炸開的鐵彈丸是什麽東西,也無法理解對麵的士兵為什麽那樣勇敢,甚至當他們落單被圍時,居然也含著笑容麵對死亡。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爺是堂堂男兒漢,焉能屈身做馬牛……”,當這首不知名字的歌響起時,持刀的蒙古武士就覺得自己的心在抖。

他們屠戮過女真人,屠戮過契丹人。在所有垂死者的眼中,他們從來沒見過這種神色。那是一種驕傲的神色,帶著對敵手的幾分鄙夷。

“當他們抱著手雷,拖著受傷的身軀衝過來時,那分神情,簡直就像赴宴”,幾個失魂喪膽的新附軍戰士在戰後如是評價對手。他們始料不及的事,數年後,他們中間也有這樣的勇者,抱著手雷,衝進了原來不敢仰視的蒙古鐵騎中。

人的勇敢都是相對的,當你發現了一個無法戰勝的對手時,勇氣也會一點點喪失。眼下,以驍勇著稱的元軍就麵臨著這種情況。從汀洲到建寧,不過兩百多裏的路,三河馬撒開四蹄,一天一夜即可到達。可是現在已經走了七天了,頁特密實還沒看見邵武軍外圍小縣城,建寧的影子。忽晴忽雨的三月天,忽高忽低的丘陵地,還有在林間突然出現,又迅速消失的伏擊者,讓元軍的士氣低落到了極限。周圍的新附軍已經出現了崩潰跡象,稍微有風吹草動,立刻伏在草叢中,唯恐躲避不及,成為林間潛伏者的靶子。

前方的隊伍又停了下來,山林間隱隱傳來的悶雷聲。不用問,頁特密實知道在前麵探路的新附軍又和伏擊者發生接觸。一股煩躁的感覺湧上心頭,跨下的戰馬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唏溜溜”,咆哮不止。周圍的蒙古武士受了這種氣氛的感染,咒罵著,憤懣著,卻沒有地方可以發泄。山林間的路隻有窄窄一條,前鋒部隊不能盡快將阻擊者消滅,中軍和後衛隻能在原地幹等。等的時候,還得時刻留心草叢中會不會跳出幾個人來,扔下惱人的鐵彈丸後就迅速溜走。

宋人喜歡陣而後戰,蒙古人喜歡迂回包抄。可在這連綿的丘陵間,坐騎的威力根本施展不開。蒙古人下了馬去爬山,戰鬥力大打折扣。而讓那些新附軍去翻山越嶺,以目前的士氣,頁特密實敢保證,隻要那些士兵走出了長官的視線,肯定會扔掉號衣,頃刻之間逃得不見蹤影。

“奶奶的,等到了邵武,看老子好好收拾你們”,頁特密實心裏問候著幾個同來的新附軍將領的名字,盤算著打下邵武後,如何整頓軍威。新附軍的兩個統軍萬戶張鎮孫和譚應鬥都是降將,素來被頁特密實所瞧不起。一個多月在頁特密實的命令下往來奔走,雖然衣不解帶,但個人能力和新附軍的低下戰鬥力著實讓頁特密實能找到足夠的發作理由。

“報,我軍前鋒與接敵,譚將軍招架不住,退下來了”,一個蒙古將領匆匆忙忙分開人群,闖到頁特密實的馬前匯報。

騰,頁特密實滿腔無名火都被一個退字激了起來。大元將士縱橫萬裏,什麽時候說過一個退字,揚起馬鞭,劈頭蓋臉給了前來報信的將領十幾鞭子,邊抽,邊罵道:“譚應鬥這個笨蛋,對方多少人馬,你回去告訴他,如果天黑前過不了前邊那道山梁,讓他自己提頭來見”。

挨了鞭子的蒙古百夫長直挺挺地跪在頁特密實馬前,不敢躲避,也不敢還嘴,直到頁特密實抽累了,才擦了擦臉上的血,繼續說道:“稟將軍,譚應鬥那廝中額頭中了毒箭,生死未卜。對方在荊棘嶺上結寨,應該是文天祥部主力”。

“什麽,文天祥部主力?”頁特密實愧疚的看了屬下一眼,揮揮手,命令左右帶報信人去上藥。跳下馬背,走到一棵大樹下。隨軍幕僚手疾眼快,早已搬來羊毛凳子,撲好地圖,等著主帥發號施令。

荊棘嶺在建寧城西南,與泰寧溪一起,構成了邵武軍的西南第一道門戶。如果文天祥決意死守邵武,荊棘嶺將是兩軍爭奪的關鍵,奪下此山,就可下奪建寧,順著梅溪寬闊的河灘直撲泰寧,過了泰寧,將是群山之間最大一塊平地,平地上決戰,多少宋兵都經不起蒙古軍鐵騎一踏。

一股臨戰的興奮籠罩了頁特密實全身,將馬鞭向羊皮地圖上重重一敲,這個聞名遐邇的猛將大聲命令道:“讓張鎮孫組織人馬接替譚應鬥,天黑之前,務必攻下荊棘嶺,破了此寨後,金場,銀場和邵武的女人,隨兔崽子們挑”。

“是”,傳令的士兵牽過一匹快馬,從人群讓出來的縫隙中飛奔而去。頁特密實抬起頭,望著前麵連綿起伏的群山,心中升起了一個惡毒的主意。忍受了破虜軍的無賴和新附軍的無能好些日子,他的忍耐力已經到了極限。既然對手重於敢跟他硬碰硬,他就要拿出點真東西來,讓對手見識見識,什麽是真正的無敵鐵騎。但在此之前,聞名天下的鐵騎需要休息,需要將養馬力。

“兄弟們,衝上山坡,每人賞紋米三石,錢五吊”,一個新附軍將領扯著破鑼般的嗓子鼓舞士氣。

“殺呀”,在現銀的激勵下,一營新附軍呐喊著衝向山坡。山上的人好像還從剛才的激戰中沒緩過力氣,靜靜的,沒有一絲回應。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衝鋒的士兵心頭升起一陣狂喜,馬上就要逼近荊棘寨那簡陋的寨牆,半空中突然暗了暗。漫天白羽呼嘯而至。

“啊——”,淒厲的叫聲從隊伍中響起,中箭者紛紛倒地。後排的士兵收不住腳,借著慣性又向前跑了幾步,然後摔倒,看著箭杆穿過甲胄,在身體外留下半截帶血的雕翎。

“豎盾,豎盾”,有人大聲的喊,慌亂的士兵們舉起木盾,哪裏還來的得及,又一排羽箭從天空飄落,斜斜的落入盾牌後。那是斜射的彎弓,不求準確,隻求密集。箭落處,血流成河。

“殺,不留俘虜”,杜滸提著柳葉刀躍出戰壕,幾個起落,殺進敵陣當中。已經被羽箭射落的膽的新附軍怎經得起他瘋虎般衝擊,亂紛紛向下敗退。這一退形勢破綻更大,幾十把雙環柳葉刀跟在杜滸身後捅了進來,刀光過處,新附軍被砍倒一片。

另一營新附軍趕上來接應,還沒等與前軍靠近,耳畔又傳來的恐怖的吱呀聲,數十枚鐵彈丸隨著吱呀聲被竹子做的簡易投石機射出,硝煙遮住了整個戰場。

一下午,數千具屍體躺在了荊棘寨下。帶隊的百夫長被張鎮孫斬了五、六個,荊棘寨紋絲不動。

破虜軍第二標統領杜滸帶著兩千多人馬靜靜的候在荊棘嶺平緩的山坡上,戰壕前,新挖出的泥土散發著清香,幾隻不知道死活的鳥雀趁著大戰前的寧靜落下來,在不遠處新翻開的泥土上尋找蟲子和剛剛萌發的草籽。

更遠的地方,是一具具屍體,身上披著元軍的號衣,皮膚和毛發,卻清晰的告訴杜滸,他們是宋人,也許半年或一年前,還是和杜滸並肩戰鬥過的同伴。

文天祥給第二標的命令是死守荊棘嶺三日,打掉蒙古軍的氣焰後迅速脫離,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兩天一夜,無數新附軍將士被蒙古人用戰刀趕上了山坡,前仆後繼的倒在了第二標弟兄們的弩下。

比起張唐的第一標,破虜軍第二標成立的時間稍短。可進入第二標的,都是在各地抗元戰鬥中被打散的戰士。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他們能夠做到漠視生命,但望著眼前的一具具屍體,大夥還是覺得壓抑。

壓抑,一種難言的痛苦。瑟縮在山腳下新附軍戰士有三萬,倒在兩軍陣前的,已經不下兩千。而這數萬人,敢於麵對破虜軍淩厲的弩弓,卻沒有膽量回望背後幾千蒙古騎兵的屠刀。

“他奶奶的,熊樣,有抱著腦袋向山上衝那個勁頭,回頭和韃子拚命去”,都頭王老實朝山下吐了口吐沫,遙遙地罵道。明知道山下的新附軍聽不見自己的“建議”,即使聽見了,也沒有造反的膽量,卻依然忍不住叫罵,期待著叫罵聲能讓對方猛醒。

“呼”,巨石破空的聲音給了他最好的回答,元軍輜重隊上來了,幾架組裝好的小型投石機悍然發威,一塊塊百餘斤的大石頭呼嘯著從半空中打下,打得地麵上塵土飛揚。

王老實一個翻滾,趴到了戰壕深處,巨石從他正上方飛過,落地時帶來的震撼讓他心裏陣陣發虛。幾塊碎肉飛來,那是麾下勇士的殘軀。幾個躲避不及的破虜軍士兵被巨石砸中,哼都沒來的及哼一聲就陷進了泥土裏。鮮紅的血從石頭和泥土的縫隙中噴出來,染得大地與彩雲同一般顏色。

一波巨石過後,陣陣腳步聲從山下傳來。在蒙古督戰隊的威逼下,數千新附軍將士湧上山坡,踏向同伴的屍體。聽著喊殺聲漸漸臨近,王老實抓著弩弓一躍而起,衝到他前麵的新附軍士兵應弦而倒。

“繃”,又是一輪箭雨。潔白的雕翎瞬間被熱血染紅。失去控製的身體不甘心的倒下,春日的斜陽慵懶的打在瀕死者的臉上,給予他們最後一絲人間溫暖。

戰壕旁,山坡上,穿者不同服色的宋人交替著倒下。衝鋒的隊伍在付出數百條生命後,慢慢接近目標。

數個拳頭大小的鐵疙瘩從層層戰壕中飛出來,落到衝鋒者腳下。炸開,在陽光中炸出一朵亮麗的煙花。

臉上帶著些惱羞成怒的微紅,王老實飛快的上弦,發弩,發弩,上弦。弦弦不空,一支不知何時飛來的長箭紮在他肩窩上,血透過鋼絲甲湧出,染紅了他半條胳膊。

“老實,叫弟兄們悠著點射,把韃子壓下去拉倒,咱們弩箭不多了”,已經升為營正的張萬安跑過來,低聲吩咐。破虜軍下山不到三個月,輜重營那裏拚命趕製弩箭和手雷,依然沒能保證將士們的基本裝備。第一標和第二標的骨幹是百丈嶺原班人馬,分別配備了弩營。新編的三、四、五標,大多數弟兄目前還用著原來當新附軍時發下的大刀長矛。

“知道,等太陽下了山,俺帶人到屍體中間走一遭,爭取顆粒歸倉”,王老實答應一聲,抬弩,將躲在衝鋒隊伍後邊的一個新附軍將領射翻。本來就對敵手心存畏懼的新附軍失去主心骨,慘叫一聲,潮水般退了下去,後邊的督戰隊用大刀片子砍翻數個,依然擋不住頹勢。

趁著山下人馬混亂的當口,破虜軍又架起了毛竹編成的簡易投彈器,將幾枚手雷點燃了,彈射出去。冒著煙的手雷落到山下的敵陣中,剛還在發威的蒙古投石機吃了幾彈,冒起點點青煙。沒等蒙古軍前去撲火,又幾枚手雷飛來,將投石機送入了半空。

第二標統領杜滸跳上土牆,拔出破虜軍戰旗,在半空中搖了麽,張揚的做了個挑釁的手勢。

“姓杜的,別讓老子抓到你”,山腳下,頁特密實氣得兩眼冒火,拔出彎刀,一刀將麵前的樹樁砍為兩半。

對麵不是文天翔部主力,對麵的人數絕對不足三千,打了半輩子仗的頁特密實從弩箭的密集程度上,就能判斷出敵軍的人數。但就是這三千不到的人馬,將五萬多大軍牢牢的拒在了荊棘嶺外。兩天來,譚應鬥的人馬潰了,張鎮孫部傷亡大半,就連頁特密實最欣賞的新附軍將領楊曉榮,也沒落實他誇下的海口,帶著幾千“死士”衝了上去,然後以比前衝還快的速度逃了下來。

“頁,頁帥,讓蒙古軍上吧,對手太硬,咱們都不行”,楊曉榮捂著被頁特密實打腫的臉,乞憐般請求道。

作為長期追隨在頁特密實身後的老附庸,楊曉榮麾下的士兵戰鬥力比其他兩支新附軍高得多。但眼前山梁上那股小小的破虜軍,讓楊曉榮不敢再與之戰。從昨天到現在,楊曉榮敢保證,己方和對方的傷亡比例,遠遠高於五比一。

“哼”,頁特密實冷笑一聲,揮了揮手裏的令旗。

修整了兩天一夜,看了兩天熱鬧的蒙古軍將士從樹蔭下站起來,不慌不忙地整理隊伍,檢查盔甲刀箭。

大地傳來震顫聲,千餘匹戰馬,五百多名蒙古武士,沿著新附軍用屍體開辟出來的路線,衝上山坡。煙塵中,弩箭來回穿梭,不時有人落馬,不時有戰馬倒地。

三射過後,衝過緩坡的蒙古武士抽出了背後的彎刀,躍下馬背。前方已經不適合戰馬奔跑,但前方距離荊棘寨的戰壕,隻有兩百餘步。

蒙古軍奔跑著衝進戰壕,前仆後繼。

陽光下,嗜血的刀鋒映出淡淡的粉紅色,切開風,切進前麵的軀體。

弓弦響聲嘈嘈切切,伴著如歌弦響,熱血慢慢匯成溪流,從山坡前淌下,淌下。

煙雲飛舞,無數靈魂在風中消散。

當馬蹄聲漸漸衰退,弓弦響慢慢停止,所以煙塵慢慢散去的時候,斜陽已落入西邊的彤雲後。

如金流光,凝聚在一麵殘破的戰旗上。

那麵倨傲的破虜軍戰旗插在原地,周圍,層層疊疊著無數屍體。

一個破虜軍戰士從死人堆裏爬起來,扶住戰旗。

血從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流下。

士兵摩挲著旗杆,突然裂開嘴,笑了笑,煙熏火燎的臉上,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第二卷餘暉輕車(一下)

輕車(一下)

田裏的莊稼剛剛除過草,正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冬天時抓的小豬崽子也才長到四十多斤,需要精心飼養才能上膘。院子裏的雞鴨剛剛開始下蛋,每天能收四五個呢,眼看著日子漸漸紅火了,可蒙古人又來了。

“蒙古人來了,破虜軍要大夥轉移。父老鄉親,請趕快收拾進山,今晚之前,必須離開這裏”新上任的裏正扯著喉嚨,翻來覆去地喊。

農夫、主婦、學童,全村老小歎息著,回到家中收拾包裹。

尋常小百姓家能有什麽細軟呢,不過是些醃的野味,還有鹹蛋什麽的,這些東西都是要送到集市上換錢的。帶不走,自家吃了,又太可惜。除了年節,哪個敗家子會拿這些東西嚼裹。

“破虜,破虜,蒙古人來了,還不是一樣跑路,早知這樣……”農舍的主人嘟囔著,把自己養的雞鴨從窩裏捉出來,一刀刀殺死。

每一刀,都像捅在他自己心上一樣。獨輪車上,能放的東西有限,這些帶毛帶翅膀的畜生,隻能忍痛殺掉,作為糧食。

這可是正在下蛋的雞鴨啊。

“造孽,都是這文瘋子造孽。他打不過蒙古人,還跟人家鬥什麽勁頭。害得大家都過不了安穩日子”,農夫氣哼哼地嘟囔,數落著原來心目中英雄的是非。

“當家的,快些吧,後院的小五說,韃子距離這裏不到五十裏了,都能聽見炮聲了,一旦破虜軍頂不住………”,主婦低聲喊道,將僅有的鹽巴、稻米包好,放到獨輪車上。

“你懂個屁,敗家娘們兒,早跟你說咱們別回來,你非惦記著文瘋子分給大夥的地。這下好了,地種下去了,種子都沒收回來!”農夫不耐煩地罵道,罵得屋裏的渾家沒了聲音,坐在灶台上開始抹眼淚。

“他叔,別這麽說話啊。跑到別處,蒙古人就不追了,追上後還不是照樣一人給一刀。在這裏,咱們好歹也過了幾天好日子。即使逃難了,也知道做人啥樣”,隔著矮牆,有人不滿地回應。

“對啊,人家破虜軍說轉移,又沒說不回來。況且韃子那麽多人,正麵拚,那不是嫌死得慢麽”。

“打不過,當時就……”,農夫看著可憐母雞在地上掙紮,恨恨地抱怨。

“打不過,黃大人在這裏時,你有過地?蒙古人來了,還不一樣想殺誰就殺誰?”

大夥都不說話了,直歎息著收拾自家的東西。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做了太平時代的犬,好歹能過幾天安穩日子,不用選擇主人,也不用為食物擔心。

“大夥走吧,誰家需要幫忙,言語一聲,弟兄們給你搭把手”,一個洪亮的男聲從前排房舍間傳來,幾個打著綁腿,穿者芒鞋的軍漢出現在眾人視線內。

“軍爺,軍爺不走麽。這裏有幾個鹹蛋,不妨拿去”,所有人立刻換了一幅麵孔,訕訕地笑著,唯恐剛才說的話被士兵們聽見。

“我們不走,文大人說了,等你們撤光了,我們留在村子附近騷擾韃子,讓他們吃不好飯,睡不成覺”,士兵小嘻嘻地說道,仿佛馬上麵臨的是一場春遊。

見士兵們神態輕鬆,準備逃難的人心情稍為平複。抬起偷,試探著問:“軍爺,您,您家大人,還回來麽?”

“大人本來也沒走,就在附近山上,看著大夥。等韃子累了,倦了,就給他一刀,讓他們從哪裏來,滾回哪裏去”。

“真的?”有人不相信地問。朝廷也經常這麽承諾,但許下承諾的朝廷已經逃到海上去了。

“文大人騙過大家麽?”士兵反問,從灶頭搬起大鍋,倒扣到主人家的獨輪車上,“大夥放心,隻要我們有一口氣在,就會把地給大夥奪回來。你們看著,真動手的時候,誰後退誰是王八蛋”。

文天祥的確沒騙過大家。自從進入邵武以來,每一句話,都落到了實際。他說分田,大夥就分到了田。他說不抽徭役,不征田賦,大夥就真沒交過田賦。雖然有人議論說,文天祥是在收買人心,破虜軍的用度,全是從周圍搶來的。

但給大夥的好處,畢竟都在眼前擺著。

“我們信,我們信”,幾個父老連連點頭,抓起幾個鹹蛋,塞到士兵手裏,“拿去,吃飽了肚子,好跟韃子拚命”。

士兵紅著臉躲開了,大踏步地走向下一排茅舍。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我們漢家好兒朗,不給韃子做馬牛……”,嘹亮的歌聲裏,一批剛穿上破虜軍軍裝的年青人打著戰旗,從村子前走過。旗幟上的“宋”字,看起來格外親切。(本書首發,一起看原創文學網,轉載請保留)

麵對建陽關上那麵同樣不屈的宋旗,福建參政副使王積翁百感交集。

“見故國之旗鼓,感平生之籌日”,這位大元委派在福建第二實權人物,此刻感念的絕對不是什麽故人之情,而是如何將對麵關口上那員破虜軍將領拉下來,放到沸騰的油鍋中炸焦了吃掉。

自從從政以來,隻有他王積翁騙人,絕對不能有被人騙的事。當年背叛宋主而投元的前一天,宋主還派人嘉獎王積翁的公忠心體國。去年張士傑麾下大將高日新匯合巨盜陳吊眼進攻福州,城中官兵思念故國,打算開城迎宋軍進入,王積翁虛應之,趁眾人不備將親宋派將領一網打盡。後又派人賄賂陳吊眼麾下的悍將王七兒,分化瓦解敵軍,死守福州兩個多月,導致張士傑光複福州的計劃完全崩潰。

事後有人向大元皇帝告發王積翁通敵之罪,都被王積翁已保護治下百姓不受盜匪殘害而敷衍了過去。忽必烈不但沒有責怪,而且因守城之功,給他加官進爵。

但這次,他卻被建陽關手將張元給騙了,騙得灰頭土臉。

建陽關距離建陽城五十裏,夾在黃石山與七台山之間,是從建寧到邵武的交通要道。關口不高,城牆也不厚實。王積翁帶著兩萬人們洶洶撲來,本打算將此關一蕩而平。誰料到,大軍沒等到關下,守將張元卻派了心腹過來聯絡投誠。

“某是黃公舊部,黃公死國難,張某不得已投敵,虛與委蛇,時刻思報故主之恩。聞將軍來,當倒履相迎……”,張元在信上的話說得懇切,並且答應,等安撫好了守關的將士,拿下了破虜軍派來的主將朱平就獻關。隻是請王積翁寬限幾日,不要急於攻擊,免得逼急了,讓守軍生出同仇敵愾之心。王積翁心想反正在頁特密實的軍隊沒殺散文天祥主力之前不著急入邵武,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答應了張元的請求。

這一等,就是五天,五天來,隻見城上人影閃動,卻再沒一個人下來聯絡。

王積翁怕頁特密實一個人獨占了克複邵武之功,派了得力部下去催。張元又親筆寫了書信,告訴王積翁頁特密實被阻擋在邵武境外,至今還沒到建寧。讓王積翁再忍耐幾天,等建陽關背後的光澤城守軍前去支援建寧,他肯定開城迎降。

就這樣又拖了三日整,王積翁按耐不住,再次催降。誰知城頭上的守將張元卻千呼萬喚始出來,出來後,除了道歉,就是賠禮,就是不提一個降字。氣得王積翁揮師來攻,結果關上床子弩,硬弩齊發,箭如雨下,硬生生將王積翁部壓了下去。

激戰一天一夜後,守將張元笑嘻嘻站到城牆上,扶著箭垛,勸王積翁收兵回福州。告訴他頁特密實已經被破虜軍圍困在江源了,無糧無援,馬上就要覆滅。如果王積翁此時還不回頭,等文丞相收拾掉頁特密實,回過頭來,兩萬福州新附軍,一個也回不得。

“你,無恥”,王積翁在弓箭射程外,對著建陽關,遙遙地罵。

“末將再無恥,手段怎及王大人,朝廷委你南劍州一地,你將南劍和福安兩州送了韃子。張某受文丞相之命守建陽關,不敢學習老大人獻城求榮。至於扯謊騙人,乃是老大人嫡傳秘笈,張某也不過是見樣學樣而已”。

一席話,羞得王積翁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整頓人馬拚命來攻,關上的滾木擂石,弩箭熱油,就像用不完一般,換著花樣打下。原來這七、八日,張元躲在關後,沒幹別的,終日籌備守關物資去也。

王積翁無奈,隻好命令將士輪番上陣,硬攻建陽關。一麵派了人,催促南劍州的李英火速按計劃從邵武溪插向邵武,無論張元所說頁特密實部被圍消息是否屬實,都必須到荊棘嶺與蒙古軍會師。誰知傳令將官離開大營後,卻了無音訊,不知被李英留下了,還是被盜賊害死在路上。

淒涼的畫角在山間回響,第十二日,破虜軍第五標二營營正張元,強撐著身軀坐起來,在牆垛後的青磚上又添上了一筆。

主將朱平已經被調走了,五天前,荊棘嶺告急,各線人馬都被調動,向主力方向靠攏。留給他的士兵,隻有原來的一半。

文天祥命令他再守建陽關四天,然後帶隊撤向邵武,與那裏的守將一起,組成第二道防線,穩住破虜軍後路。但是張元不打算撤。

他不是糊塗蟲,看得出周圍那些原破虜軍將領目光裏的歧視。而證明自己的唯一辦法,就是不讓王積翁的人馬踏入邵武一步。

建陽關內和建陽關外,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關外是層層疊疊的營帳,還有漫天旌旗,目光盡處,是被戰火焚燒過的村鎮。而關內,一片片油菜花染得群山盡黃,山間溪畔巴掌大的平地上,稻子在茁壯成長。每天都有舍不得家園的農夫從山中隱藏處偷跑下來,拔拔草,放放水,耕耘著希望。

有個別膽子出奇大的,還會趁兩軍交戰的間隙,偷偷地把熱食送上關頭,把平時舍不得吃的雞蛋煮了,硬塞到士兵手裏。隻要關頭上的破虜軍戰旗還在著,附近就有人不願意走。

也許,這就是文大人口中所說,堅守的文明吧。張元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趔趄著,巡視關口,催促疲憊不堪的士兵們將弩箭裝好,將僅剩的幾枚手雷放到隨手可即處。

關下的戰鼓又響起來了,王積翁麾下的新附軍馬上會進行下一次進攻。瞪著麻木的眼神,挺著麻木的身軀,走向死亡之路。

當年,張元曾經是他們中間的一員,此刻,他身心中,卻充滿了驕傲。

一騎輕塵,從邵武匆匆趕來。文大人麾下,聯絡戰況的信使來了。

第二卷餘暉輕車(二上)

輕車(二上)

山間臨時搭建的中軍帳裏,參謀人員緊張地在沙盤上推演出一個個不同的戰役結局。盡管事先安排的作戰計劃很精細,但戰局的發展,依然撲朔迷離。

文天祥倒背著手在山坡上踱步,中軍帳前的草地,已經被他踩出了一條直線。

夜風呼呼地在林間吹著,有些悶,令人煩躁地悶。

實際上,事先安排的作戰計劃,已經瀕臨失敗。

大夥低估了頁特密實的作戰經驗,也低估了蒙古軍的戰鬥力。持續數天的騷擾戰,在打擊元軍士氣方麵,取得了巨大成效。但同時,加深了頁特密實對破虜軍的戒備。原來希望出現的那種情況,蒙古軍被激怒後孤軍深入,與新附軍脫離開一段距離的情況沒有出現。相反,頁特密實將蒙古軍和新附軍寸步不離的匯聚在了一起。

為了應對這種情況,文天祥事先還準備了一個應急方案,就是派杜滸率領第二標的四個營在建寧前的荊棘嶺上阻擊,試圖利用新附軍的厭戰心裏,瓦解敵人的一部分戰鬥力。然而,狡詐的頁特密實卻把荊棘嶺當成了絞肉盤。大批新附軍被蒙古人趕上了前鋒線,用人海戰術來對破虜軍造成消耗。

頁特密實看得很準,他知道破虜軍人少,消耗不起。當蒙古軍真正發起衝擊的時候,第二標已經成為疲兵。

擁有武器優勢的破虜軍第二標,幾乎用二比一的傷亡比例,擊退了蒙古武士的攻擊。接連兩輪攻擊過後,從來不肯低頭的杜滸,給文天祥發出了急報,荊棘嶺已經守不住了。

荊棘嶺失手,邵武北大門一開,整個戰役計劃就必須調整。而原來切斷蒙古軍與其仆從聯係,專攻頁特密實本部的計劃,就變成了擊敗全部元軍。

擊敗頁特密實麾下三千蒙古軍和兩萬多新附軍,並且不放敵人深入到邵武腹地。這個目標,對破虜軍來說,實現起來有點勉強、文天祥沒有充足的兵力,來一次正麵決戰。

破虜軍也經受不起足夠損耗,把勝利延伸到頁特密實不能承受的程度。相反,頁特密實卻可以不在乎仆從們的性命,利用新附軍與破虜軍打消耗戰。

“丞相,最新推演結果出來了”,參謀曾宸輕手輕腳走過來,給文天祥披上件披風。第一次看到文天祥如此煩躁,曾宸的舉動顯得有些縮手縮腳。

“怎麽樣,有希望麽?”文天祥沒有回頭,眼睛一直盯著遠方的山林,那邊,是杜滸堅守的方向。

“大夥建議,將決戰地點向後退,再拖頁特密實幾天!”曾宸的聲音很低,也有些難過。為了第一份作戰計劃的疏漏,同時也為第二標犧牲的弟兄。

杜滸麾下的第二標,建立比張唐麾下的第一標稍晚。但第二標將士,卻都是贛南被打散後,曆盡艱辛趕到百丈嶺上的。

在破虜軍全部人馬裏,第二標戰鬥力最強。因為第二標的弟兄最不怕死。在經曆了贛南戰敗,依然千裏迢迢來追隨文天祥抗元者,他們中間不會有軟骨頭。

然而,這些老兵大部分永遠不會再爬起來,站到破虜軍大旗下。自詡為飽讀兵書的參謀們,沒有料到蒙古武士的戰鬥力如此強悍,比那些百戰老兵還高。

“憲章,其他幾撥人馬什麽情況?”文天祥沒有理會曾宸的建議,低聲問道。

“建陽關那邊,張元請丞相放心。他說,隻要他活著,就不會放王積翁入關一步!”曾宸想了一下,仔細地匯報。“從邵武和光澤抽調過來的弟兄們已經在路上,明天早上能到,不過他們都是第四標的幾個營,還沒完成第二期訓練”。

是攻克邵武後收編的新附軍,文天祥點點頭。這已經是他能拿出的全部家底。“第三標呢,到了什麽位置。許夫人和陳吊眼呢,他們的人馬能及時趕來麽?”

“蟲蟻師(宋代訓練信鴿和鳥類的人員代稱)已經檢查過鴿籠了,今晚還沒收到林琦將軍的回音。許夫人的興宋軍已經過了丁水,三日之內能到建陽關。陳吊眼的十八寨義賊正在南劍州,估計兩天之內會與李英部遭遇……”

有些來不及,文天祥遺憾地想。這就是自己這個時代與文忠所記憶時代戰爭條件的不同。文忠的記憶裏,有一種可以千裏傳音的東西,指揮者可以隨時了解各支隊伍消息,作出相應調整。而這個時代,隻能靠快馬和信鴿。

往往消息到了,實際情況已經發生了變化。

“丞相,您……?”曾宸低聲催促,怎樣修改作戰方案,文天祥今晚必須作出決斷。

“把撤下來的江淮營給第二標補充上去,讓苗將軍今晚就出發。還有,原來留給我的衛隊,也一並給苗春帶走。讓杜滸再堅持一天,然後,沿山路撤向預定地點!”文天祥毅然下達了命令。

“丞相?”曾宸明顯愣了一下。文天祥這個命令,相當於沒有對原計劃做太大修改,決戰地點還在老地方。而決戰對手,卻多出預計數倍。

“把其他所有弟兄調到伏擊點,告訴大夥,在那裏跟韃子決戰!”文天祥點點頭,語氣裏不帶半分猶豫,“對於崇尚武力的民族,簡單直接的辦法,也許是最好的辦法!”

“是!”曾宸將所有布置記錄下來,迅速跑了下去。一隊隊傳令兵騎著快馬,沿著山間小路把命令傳到破虜軍各分支。

“對於崇尚武力的民族,最有效的戰術,也許就是以簡單對付簡單!”參謀曾宸在自己的文集中記錄下了文天祥的話。這句話與他平生所學不同,卻讓這位北宋名臣曾公亮之後覺得非常有道理。

風,在耳邊呼嘯。

杜滸覺得自己嘴巴裏帶上了淡淡的苦味,腿有些軟,胳膊有些硬。

幾把單刀同時劈來,直奔杜滸後背。兵器剛從一個蒙古武將腹中抽出的杜滸已經沒時間回頭,身子一斜,向旁邊撲去。

預料中的疼痛沒有傳來,杜滸驚詫的回頭,隻見一個從臨安時就跟在他身邊的護衛擋在自己的身後,身體被數把鋼刀同時砍中,血如溪水般順著號衣淌下。沒等屍體倒下,衝上來的蒙古武士已經砍掉了他的頭顱。

“去你奶奶的”,一個士卒喊了一聲,挺槍將在杜滸身後偷襲的蒙古士兵刺倒,隨即,被蜂擁而來的蒙古武士包圍。在群狼環伺下,那個宋兵突然笑了笑,棄槍,拉開了衣襟。沒等蒙古武士對這個與投降類似的動作作出反映,一點火星宋兵身上濺出,隨即,繞腰間遊走。

“轟”,騰空而起的烈焰淹沒了宋兵的笑容,被氣浪推出數步的杜滸借勢躍起,旋身,柳葉刀帶起一片紅光,對麵的頭顱無法阻擋這光一樣的速度,隨著刀身飛了出去。血在半空中雨一樣灑落,灑落於開滿野花的山坡。

這是第四日傍晚,距離文丞相交代延長的堅守時間已經過了半個時辰。負責阻擊敵軍的第二標兄弟完成了任務,同時也被元軍牢牢的粘在了荊棘嶺上。跟在蒙古軍撕開的缺口後,成千上萬的新附軍螞蟻一樣湧上來。無法形容在萬軍之中廝殺的孤寂,放眼望去,四下裏全是人。被人海淹沒的破虜軍士兵掙紮著,衝擊著,卻如大海中的一葉葉小舟,一個個,被驚濤駭浪所吞沒。

“走,沿山路向兩邊撤,別走平地”,苗春帶著江淮營左衝右突,不斷將被包圍的士兵們人海救出來,交給李興和王老實等人帶著撤離,狹窄的山路上哪裏走得了那麽塊,才幾步,已經被衝上山來的蒙古武士瞄上,漫天的白羽飛封住眾人的去路。

騎射,是蒙古人從會走路就要學的技能。山上不能憑借馬力,但對射技無影響。勁箭帶起的破空聲瞬間覆蓋山梁,躲避不及的破虜軍戰士倒下一片。

“你奶奶的,跟老子玩弓”,苗春單刀橫抽,將擋在自己麵前的蒙古武士抽翻。從背上抽下鋼弩,迅速上弦,射擊。正在瞄準的蒙古武士看到眼前一道白光飛來,哼都沒來得及哼,打了幾個旋,撲到在地上。

“弓箭手尋隙射擊,給弟兄們提供掩護”,杜滸大喊,盡力召集還剩下的弓箭手。剛剛被從人海中解救出來的幾個弓箭手從地上撿起新附軍掉落的箭支,借著山石的掩護,和蒙古人展開對射。,稀落的羽箭壓不住蒙古人的攻勢,剛剛被擊退的新附軍士兵又衝了過來,在軍官的帶動下,使試圖再次將破虜軍分割包圍。

“還有手雷沒有,騎兵快上來了”,王老實衝上來,對著杜滸大聲提醒。單刀斜隔,逼開當心刺過來的櫻槍,一腳撩在對方的下陰上。身子沒等直起來,身邊又有幾根白臘杆子捅到,眼看無路可退,旁邊一把鋼刀伸過,將幾根白臘杆子一並斬為兩截。

“謝”,王老實拉住一把白臘竿子,借勢躍起,手中柳葉刀不停,斜辟進對麵敵軍的頭盔中,將來人的半個腦袋砍入風裏。背後兵器交擊聲響做一片,王老實此刻才得到機會回頭,看到李興被幾個新附軍圍毆,身上已經添了兩三道深深淺淺的傷口。

“你奶奶的,大夥全是宋人,殺了我們,給你什麽好處”,王老實怒吼著,瘋子般衝到李興身側,跟他並肩而站。幾個新附軍士兵不敵,招架著退了下去。

“這邊來,我帶人斷後,李將軍先走,苗將軍率弟兄們入山,王將軍接應”,杜滸一邊廝殺,一邊安排撤離。三千弟兄如今已經剩下不到五百,能多走一個,就為日後多留下一份力量。

“杜將軍先走,留幾個弟兄給我斷後”,李興跳到杜滸身邊,大聲抗議,“走山路,我的長項,我占過山,知道怎麽應付”。

沒等杜滸回話,又一波蒙古軍和新附軍士卒亡命殺來,和斷後的將士戰做一團。山梁上,已經有蒙古武士將戰馬牽到,試探著坡度,準備順著山背麵的緩坡,給對手致命一擊。

一個倒在屍體堆中的破虜軍小卒突然翻身抱住了馬腿,“轟”的一聲,躍躍欲試的幾匹戰馬同時被掀翻,硝煙起處,宋兵的屍體也不見了蹤影。

“大家勿慌,聚在一起走,有手雷的弟兄斷後,別讓蒙古軍的戰馬上山”,被手雷的爆炸聲所提醒,杜滸大喊道。如果蒙古軍的戰馬牽過了山梁,那麽,沒有一個人能在鐵蹄下逃出去。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卻有十幾個斷後的士兵不聲不響地聚集到一起,解開衣襟,將留給自己的手雷抽出,拋開藥線上的臘封,讓浸過磷的藥線暴露在空氣中。然後逆著人流向元軍最密集的地方衝過去。

知道手雷滋味的元軍愣了愣,慘叫一聲,拚命向後跑,跟上來的北元士兵不知就裏,與自己的弟兄相撞,稀裏糊塗的滾做了一團。

幾個大宋老兵笑著,對著滿山遍野的敵軍張開雙臂。

當兵吃糧,早晚有這麽一天,當從贛南各地的死人堆裏爬出來,再次走向百丈嶺時,大宋老兵們就做好了準備。

人都會死,但是要學會站著去麵對死亡。

第二卷餘暉輕車(二下)

輕車(二下)

煙塵散去後,阻擋在頁特密實前麵三天的荊棘寨徹底不見了,蒙古軍,新附軍愣愣的看著麵前的大坑和敵我交錯的屍體,眼睜睜的讓杜滸帶著殘餘的幾百名士卒消失在山坡下。

戰馬陸續被牽過山坡,蒙古武士跨上了馬背,卻沒有人提追擊二字。阻擋在這裏的是宋人麽,頁特密實自己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按以往的戰鬥經驗,傷亡到達這個程度,擋在麵前的宋軍早崩潰了,成為蒙古人馬前任人宰割的羔羊。但是連日來,遇到的所有宋軍都不一樣。

經過這一戰,蒙古軍和新附軍彼此之間的距離更近,行軍的速度也更慢。讓新附軍士卒奇怪的是,平素凶神惡煞般騎在他們頭上的蒙古士兵看向大夥的眼神突然溫和起來,哪怕是最趾高氣揚的傳來兵從身邊走過,偶爾也會點點頭,微笑著打個招呼。

“這都是拜文丞相所賜啊”,一個老兵苦笑著,跟著隊伍在暮靄中向前挪。平時大夥怎麽拍馬屁都得不到的尊重,被破虜軍在戰場上給大夥爭來了。明白人看在眼裏,心中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如果不是咱們人多,一波波上去,把破虜軍拖垮了,也許今天敗的就是……”,有人回頭四望,低聲嘟囔。荊棘嶺已經隱藏在蒼茫暮靄裏,那上邊躺著六千多北元士兵,和兩千多南宋英雄。

“唉,說這些幹啥,邵武就這麽巴掌大的地方,能撚幾根釘子”,有人歎息著,不知道是為大宋,還是那些鐵血男兒的最終命運。

“唉”,有人附和,將腳步放得更慢,內心深處滿懷希望,希望在他們到達之前,文天祥能帶領人馬撤走,去百丈嶺也好,竄入浙東也好,隻要不葬送在自己手下,心裏就會踏實一點。真的雙方遭遇了,自己又得被逼著替蒙古人打先鋒。這樣的鐵血男兒,他們不敢,也不願意去麵對。

你最不敢麵對的,偏偏最容易出現在你眼前。就在頁特密實帶領大軍緩緩迫近邵武的時候,廣南東路宣慰使錢榮之,碰到了自己一生最怕麵對的人。這位大宋降臣以性格謹慎而著稱,為了確保此次進剿文天祥部戰役的順利,達春特地把他從梅州調到汀洲,負責為頁特密實押運糧草。

錢榮之不敢辜負達春的信任,衣不解帶的駐守在清流城,日夜盼望大軍早日凱旋。沒成想,凱旋的兵馬沒盼到,把個縱橫福建的大盜陳吊眼給盼來了。

扶在清流城那低矮的城垛上,錢榮之兩條腿禁不住一陣哆嗦。盜匪們已經開始渡河,大毛竹紮成的竹排隨著九龍溪的波光,上下蕩漾。中間最大一個,由碗口粗的竹杆子紮成,像是船,又沒有帆和槳的“豪華”竹筏子上,一個光著膀子,斜披三角鐵索衣的壯漢手裏拎著把門板似的大刀,一邊向城頭張望,一邊和身邊的銀甲武將對著清流城指指點點。

斜披三角鎖子甲的是江湖巨寇陳吊眼,但那個銀甲武將是誰?錢榮之怎麽看,怎麽覺得心裏恐慌。那員銀甲武將似曾相識的身材,仿佛嵌在他記憶深處的萬年寒冰,回憶起來的,隻有無盡的冷。

“陳,陳將軍,能,能不能先聽老朽一句話”。錢榮之壯著膽子衝竹筏喊了一聲,顫抖的聲音就同被人卡住了脖子的鴨子般,聽了讓人說不出的難受。

銀甲武將聽見了,用胳膊碰了碰身邊的大漢。

“有屁就放,別耽誤老子進城”,陳吊眼粗魯的回了一句,抄起把竹篙,用力一撐,竹筏刷的一下在水上竄出老遠,瞬間逼近了河心。周圍大小嘍囉見首領率先前衝,不甘落後,喊著號子殺過岸來,把錢榮之接下來的說辭淹沒在笑聲裏。

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錢榮之無奈的看著亂烘烘的“盜”眾,不敢叫守城的士兵開動床子弩射擊,又不甘心放對手這麽輕鬆的過河,腦門上的冷汗一滴滴的掉在青灰色的磚牆上。

這夥強盜不對勁兒,跟在錢榮之身後的新附軍統領緊皺眉頭,目光深鎖在最後渡河的二十幾個竹筏上。那批人不多,但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比前邊的數千盜匪還重。喧嘩的匪群中,唯獨他們不呐喊,不爭渡,而是穩穩當當的齊頭並進。每一次下篙的動作都像事先演練過一樣,同時入水,同時前撐,向前逼近同樣的距離。距離河岸尚有一段距離,這批竹筏上已經支起巨盾,冷森森的箭鋒從木盾的後邊探出來,在太陽下閃出幽幽藍光。

“颼”,一個守城士兵過於緊張,拉動了床子弩的扳機,丈餘長的巨弩刮著風,直插到九龍溪中,淺淺的溪水承受不了如此大的衝擊粒,嘩地被辟開。弩身射入河泥中,弩尾帶著水珠,在陽光下微微顫動。

驟然遇襲,盜匪們發出一聲驚呼,旋即不管距離遠近,對著城頭胡混亂射起箭來,漫天的箭雨飄向城牆,半途中力盡,辟裏巴啦地落在地上。

“幹了,給老子衝,誰砍了錢榮之,老子親自給他敬酒”,半裸著的大漢見兩軍開始對射,抓起鬼頭刀,一步跨到竹筏頭,身子一矮,把竹閥壓得晃了幾晃,蹭地躥起來,如一頭大鷹般撲上了岸。追隨他的大小頭目見狀,加快撐篙速度,幾百個竹筏冒著城頭的冷箭快速橫渡,刹那抵岸。幾千人馬亂哄哄衝向城門。

有人在半途中被床子弩射倒,後邊的人卻不避不退,舉著盾,徑直前衝。城上的人看到便宜,剛剛放出第二輪箭,突然半空中暗了暗,一排整齊的箭雨澆上城頭,將垛口邊的弓箭手放倒一片。

最後邊的竹筏也抵岸了,在銀甲將軍的組織下,有條不紊像城牆邊推進,每前進數步,即射出幾排弩箭,將城頭上的弓箭手壓得無力反擊,眼睜睜的看著陳吊眼帶著部下衝到城牆邊,豎起盾牆。

“別射,別射,陳大統領,有話好商量,有話好商量”,錢榮之急得幾乎哭了出來,恨不得將第一個開動床子弩的莽撞鬼綁了直接扔下城去。清流城乃彈丸小縣,能經得起陳吊眼幾衝。沒動手之前,攻守雙方還有個商量。眼下見了血,土匪們怎肯善罷甘休。

“開城,我從東門進,你從西門出,我不趕盡殺絕”,關鍵時刻,城下的“土匪”居然能穩住陣腳,重重盾牆後,陳吊眼那粗豪的聲音傳了出來。

錢榮之見對方刹住了腳步,趕緊命令城上停止射箭,探出半個身子,陪著一萬各小心商量:“陳統領,您,您老人家需要多少糧草兵器,盡管說話。能做到的,錢某不敢推辭。但讓城一事,錢,錢某也有皇命在身啊”。說道後來,交涉已經成了乞求,如果不是有無數士兵在旁邊看著,錢榮之簡直就要跪在城牆上,求對方離開。

他是一個善於審時度勢的人,大宋朝廷氣數盡了,所以他沒等北元兵馬到來,先行獻城。將廣南東路的門戶梅州讓給了北元。文天祥在南劍州籌備北伐,他見勢不對,離開棄城而奔,逃到達春麾下尋求庇護。蒙古人攻廣州,他在身後籌款催糧,盡心盡力。眼下賊寇勢力大,錢榮之也不打算硬拚,期望大盜陳吊眼能像普通盜匪一樣,拿了錢財糧草了事。反正盜賊們閑散慣了,即便占了城池,也沒心思管理。

陳吊眼從盾牌後露出身子,衝著城頭重重的啐了一口,“商量個球,你是宋人還是蒙古人,韃子皇帝的話也算聖旨。今天要麽你自己離開,要麽等我攻進城去將你剮了祭旗,沒有第三條路好選”。

“對,一點兒小恩小惠打發咱們,沒門兒”周圍大小嘍囉搖旗呐喊,發出一陣鼓噪,“獻城,獻城,否則衝進城去,人芽不留”。

“陳,陳大統領”,錢榮之嘴唇顫抖著,聲音打著哆嗦,“陳,陳將軍啊,獻了城給你,皇上也得剮了我啊。錢某身為朝廷命官,有,有守土之責啊”!

“哈,哈,哈”,陳吊眼發出一陣狂笑,仿佛聽得了此生中最好聽的一個笑話,“守土之責,弟兄們,你們聽到沒有,這老家夥跟咱們講守土之責。老子問你,大宋官家養活了你們這些貪官三百多年,元軍入侵時,你們誰放過一箭。老子沒吃官家一粒米,尚能為國盡力,今天你反而跟老子來扯這守土之責。姓錢的,我再問你一次,你棄不棄城”?

城上城下,近兩萬雙眼睛一同盯到了錢榮之臉上。城下的“盜賊”們的眼神充滿鄙夷,城上士兵的眼神,在乞求中夾雜著絕望。

“別,別,陳大統領”,錢榮之見陳吊眼馬上就要下令攻城,慌得連聲哀告,“陳將軍,這大宋氣數已經盡了啊。你為他盡力,有什麽好處。聖人說,良鳥擇木,良臣擇主啊?再,再說,你帶著弟兄們,風,風餐露宿,雖,雖然快活,可幾時是個盡頭。給,給老朽留條生路,老朽幫你接洽招安的事情,將來都督、萬戶,還不盡你選。”

“嘿嘿”,陳吊眼發出一聲冷笑,“錢知州,老子想招安,也犯不著你和你來談。老子頭頂藍天,腳踏大地,不需要主子。你甭跟我在這消磨時間,這城裏的軍糧,我要定了。”

“陳,陳將軍……”,錢榮之在城牆上不住的哀告,不戰而退,頁特密實領兵回來,第一個會砍了他的腦袋。戰,麾下的這些將士,有誰是陳吊眼的對手?

“錢知州,棄城吧,帶著你手下五千弟兄回梅州,沒人能怪你戰敗之錯”,一個聲音從陳吊眼身後傳來,人群讓開一條通路,那個讓錢榮之眼熟的銀甲武士終於出現在他麵前。幾個衣甲鮮明的侍衛快速跟上,緊緊護衛在武將身側。

“林琦”,錢榮之腿一軟,一屁股跌在了城頭上。文天祥麾下愛將林琦來了,剛才那批和城頭對射的將士肯定出自破虜軍。想想傳說中的轟天雷和破虜弓,想想黃去疾麾下那兩萬人馬的下場,錢榮之突然覺得褲子底下一片冰涼。

城牆上的士兵側過頭去,不願意看自己家主帥被嚇尿褲子的醜態,也不敢與城下的陳吊眼、林琦等人對視。有人想逃走,有人想開城,低低的議論聲順著城牆蔓延開去。

沒有人預料到文天祥會主動殺出邵武。南劍州守將李英也沒料到。此番蒙古人大舉進攻邵武,他興衝衝的召集被杜滸打殘了的部署,側應頁特密實,打算跟在韃子身後打個秋風。不提防杜滸在沿途梯次阻擊頁特密實之際,林琦帶領一標人馬沿邵武溪順勢而下,一戰擊破順昌,直插到了李英的背後。

李英所部新附軍本來就是破虜軍殺怕了,被林琦殺了個措手不及,狼狽逃向了將樂。屋漏偏逢連夜雨,江湖巨盜陳吊眼聽說蒙古人進攻邵武,召集了九山十八寨弟兄前來為國效力,剛好在將樂城外的桃源溪將李英截住。

一個月內連遭兩次潰敗的李英部哪是陳吊眼等人的對手,桃源溪畔一場惡戰,李英被陳吊眼手下桃花寨寨主西門彪所殺,南劍州新附軍全軍覆沒。

林琦和陳吊眼和兵一處,幾個將領一商量,覺得山中是對付蒙古騎兵的最好戰場。所以分出大部分人手,讓破虜軍將領簫明哲帶著,沿水路趕回邵武增援文天祥。剩下的萬餘人和破虜軍一個弩營,則繞著山路殺奔了清流。

清流和寧化,如同兩扇大門一樣隔在邵武軍和汀洲的交界,二城一但失守,頁特密實的數萬人馬就被牢牢的關進了邵武群山間。

“錢大人,你不做宋臣,畢竟還是漢人。何必為韃子殉葬,走吧,頁特密實回不來了,沒人知道你是否力戰而敗”,林琦微笑著,聲音就像勸一個犯錯的孩子改過,“頁特密實沒法子回來救你,其他人,你且來看”。

林琦的親兵打開一個錦盒,將裏邊的東西扯出來,高高挑起在竹竿上。大元南劍州最高長官李英的空洞的雙眼,正對上錢榮之的目光。

“你”錢榮之兩眼發黑,差點背過氣去。頁特密實進攻邵武,李英負責側翼援助,如今李英的腦袋掛上了高杆,頁特密實部……?邵武的出口一關,群山之間,他們哪裏還有生還的希望。

第二卷餘暉輕車(三上)

輕車(三上)

輕車(三上修正版)

“蒙古軍戰鬥力比我們預先估計的強,頁特密實不肯放棄新附軍單獨出擊,決戰時間不能再拖延,第一標,和第四標,所有將佐和士兵,今晚必須全部進入伏擊地點”。

油燈下,文天祥地圖,下達決戰命令。

“第一標弟兄打正麵,阻擋蒙古軍腳步。第四標的弟兄打側翼,炮營注意,開始就集中全部火力,打對方的馬群!”

“是”,張唐、吳希奭、陳複宋帶著幾個低級軍官齊聲答道。(一起看原創文學首發,轉載請保留)

大夥事先將形勢估計得過分樂觀,誰也沒有料到,負責阻擊的第二標居然被打殘了,大將杜滸重傷,三千弟兄回來不到五百。

計劃必須變,各部人馬必須重新調整。決戰的地點沒有變,那些火炮無法更換位置。

是兄弟們的刀快,還是元軍的手狠,已經成了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

論士兵數量,雙方根本無法比。

此去,估計大多數士兵將永遠不會回來。

沒有人猶豫,訓練了這麽久,為的就是這一刻。打新附軍,那是宋人打宋人,不算什麽本事。與蒙古軍碰一碰,才能檢查一下刀的火口。

“丞相,我們還可以再戰!”江淮營營正苗春,上前幾步,走到文天祥麵前。臉上的硝煙已經擦去,但身上的血跡,還沒有抹幹。

“我們也可以”近衛營的幾個將領也站了起來,主動請纓。

“你們不去,休息一下,準備增援!”文天祥笑著說道,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如果前線出現問題,江淮營執行第四套方案!”

“丞相!”,所有將領都站了起來。

第四套方案,是戰前的最壞打算,如果破虜軍戰敗。其中一部分人,就必須撤離戰場,撤入深山,作為最後的火種保留下來。

他們帶走的,將是這半年來,全部訓練經驗、作戰經驗還有兵器製造和鼓動百姓的經驗。

“別多說了,整個邵武都看著我們。如果執行第四套方案,簫資的輜重營主要人員、參謀部全部人馬還有已經受傷的杜滸將軍,必須撤入百丈嶺”,文天祥看著苗春,聲音平靜而有力,“苗將軍,你能執行這道命令麽!”

“能!”鐵打的漢子苗春突然有些哽咽,含著淚給文天祥敬了一個禮。

文天祥笑著,拉下苗春的手臂。輕輕在他的肩膀上捶了一拳,“必須完成。有些事情,你們做,比我做更方便!帶你的營,回去睡覺!”

“是!”苗春立正,敬禮,快步跑了出去。他明白文天祥最後那句話的意思。

文天祥是天下關注的焦點,大宋丞相,他的一舉一動,必須打上大宋的烙印,為朝廷考慮。所以,這次阻擊戰,破虜軍不得不打。

文天祥近期背負的責任之一,就是吸引大元主意力,給朝廷製造上岸的機會。

而苗春不必,低級軍官們不必,他們肩膀上沒那麽多負擔,他們可以有更多機會選擇,怎麽打,對自己的發展更有利。

“好了,出發!”文天祥一揮手,率先走出了中軍大帳。

火把在夜空中打成了長龍,幾千名破虜軍戰士,迅速在山路上穿行。無數挑著糧草輜重的鄉民跟在他們身後,走出深山,走向蒙古軍入侵方向。

“報,丞相,簫將軍回來了,帶來了援兵”,一個騎兵快速沿山腳下追上來,衝著文天祥喊道。

“援軍”,將領們驚詫地轉頭,贛南會戰以來,這個詞,他們還第一次聽人說過,著實新鮮。

“我們有兩路援軍,正往這趕。他們希望能全殲頁特密實與山下”,簫明哲大笑趕了過來,滿臉是汗。在他身後,無數士兵蜂擁著,快速跟上。

衣衫襤褸,兵刃簡陋,卻鬥誌昂揚。

兩條紅線,沿著地圖,如天外飛鴻,輕輕的落在了戰場上。一盤棋,突然多出兩粒子。

整個福建大地跟著震了一震。

頁特密實憑直覺,嗅到了潛在的危險。

自從突破荊棘嶺後,元軍就再沒遇上一股騷擾。防不勝防的破虜軍就像落入沙灘上的水一樣,不聲不響的消失了,消失得連痕跡都看不到。

那連綿群山中,隱藏著危機。縱是在兵荒馬亂時節,一路上也不該這麽安靜才對。從建寧開始,五十多裏的路上,頁特密實部沒遇到一個逃難的百姓,也沒看到一個留守的人家。所有房子都是空的,就連村舍間撒歡兒的野貓野狗都沒看見。

四野出奇的靜,靜得讓人心裏發寒。恐慌的感覺在軍中蔓延,不待主帥下命令,隊伍越行越慢,蒙古軍和新附軍第一次這麽緊密的並行,彼此將對方當作了依靠。

文天祥部能戰者不足五千,剩下的全是打下邵武後補充進隊伍的降卒。這是頁特密實進入邵武軍境內前對敵手戰鬥力的判斷。眼下,他還相信自己對敵軍數字判斷的正確,隻是,如果文部人馬都如荊棘嶺的死士……?頁特密實知道最後將是什麽結局。

前方負責打探敵情的斥候,從早晨派出去後,至今未回。

派往後方聯係糧草供應的兩組騎兵,也消失在深山裏。

左右策應的李英部和武忠部,不知道目前走到了什麽地方。約定前來會戰的王積翁,也沒有半點兒消息。

比頁特密實更猶豫的新附軍將領張鎮孫。

頭上的箭毒已經蔓延,整個兒臉向熟了一樣燙。

在廣州的日日夜夜,都出現在眼前。

眼看著,得了廣州,又丟了廣州,城頭變幻著戰旗。

元軍第一次進攻廣州。

廣東經略使徐直諒帶領大夥投降,派梁雄飛去接洽。阿爾哈雅任命梁雄飛為廣南東路招討使,讓宋人自相殘殺。

後來,徐直諒好像又後悔了,派將領阻攔梁雄飛南下。

權通判李性道、摧鋒軍將黃俊領兵拒雄飛於石門。李性道臨陣投降,黃俊戰敗。徐直諒棄城而逃。

梁雄飛入廣州,意氣指使,給每個人封官。黃俊不肯當官,被殺。

趙溍和民軍首領熊飛攻梁雄飛於廣州,雄飛遁,眾人殺李性道,廣州第一次光複。

元軍再次進攻廣州,宋江西製置使趙溍棄廣州遁,副使方興亦跑了,不知道去向。元軍入城,屠城一日。

隨後,元軍主力因內亂北返。

自己,當時是廣東製置使吧,帶兵第二次光複廣州。入城的時候,百姓臉上的神色已經麻木,沒有一點高興的表情。

去年,達春帶領幾十萬兵馬合圍廣州,自己隻好降了,為了廣州不再被蹂躪,也為了家中的老婆孩子。

達春拆毀了廣州城,將所有守軍變成了新附軍。

然後,達春扣留了將領們的家屬,讓他們隨著頁特密實去征戰。

一切都過去了啊,張鎮孫迷迷糊糊地想到。當時,自己還設想過,如果大宋主力能再次來到廣州,如何裏應外合呢!

沒想到,這麽快就結束了,如果後人書寫曆史,自己光複廣州之功,和不戰而降之過,哪個更大呢。

還是蒙古人得了天下,授予自己一個封號,獎勵自己戰死在邵武?

人生有時候,真的很諷刺。

擔架停了停,在一條寬闊的溪水邊停住了腳步。幾個親兵打來冷水,沾潤毛巾,輕輕地覆在張鎮孫臉上。

“到哪了?”張鎮孫蠕動著滿是水泡的嘴唇,低聲問道。

“不清楚,前邊有兩條溪流,交匯在一起。”,親兵雷動低聲回答,他是張鎮孫的貼身侍衛,眼看著張鎮孫走向死亡,他的心裏痛如刀絞。

時間已經又是傍晚,這一天,大軍沒走多遠。

前方道路在溪流交匯處再次變窄,河灘上土地鬆軟,不適合騎兵快速移動,士兵們都不想走了。

張鎮孫在親兵的攙扶下,掙紮著在擔架上直起半個身子,四下環視,夕陽已經染紅了天空。紅彤彤的雲層,低低地壓在山間的林稍上。

這個地方他知道,幾年前曾經來過。

今早路過的城市叫建寧。頁特密實不肯在那裏把自己放下。上午走的是三溪交匯處,地勢平坦易行。此時,側麵那個坎子叫蜈蚣嶺,是七台山的延伸點……

大軍左側是梅溪,前方是黃水……

“雷動,快去稟告頁特密實將軍,此地停不得!”張鎮孫突然清醒,大聲喊道,“快去,告訴頁特密實將軍,此地看似甚為平坦,距離溪水不遠,是個理想的紮營之所。但文丞相從來不按規矩交戰,如果占據了側方的山梁,居高臨下將那種鐵彈丸丟過來,居高臨下………”

張鎮孫突然停住了口。

雷動和幾個親兵望著他,他也看著雷動。

“雷動,如果活著回去,把我的頭葬在白雲山上。替我在白雲觀捐個門坎,供人踐踏,贖我獻城之罪……”張鎮孫重重地倒在了擔架上,拉著親兵的手,喘息著說。

血順著他的嘴角湧了出來。

側麵山梁上突然有火光一閃,十幾枚彈丸呼嘯著打進正在紮營的隊伍中間,四下炸開,登時在地上放倒了一片。

張鎮孫頭一歪,閉上了雙眼。

更多的炮彈落下來,落入蒙古人的戰馬中間,炸起滾滾煙塵。

解釋一下:酒徒的《血之神諭》已經出版,本月在鮮網發售。那本書寫在本書之前,是酒徒試圖改變風格的一種嚐試。

2、關於剃頭,並非參考軍事大片。而是,選自人民解放軍訓練方法。

第二卷餘暉輕車(三下)

輕車(三下)

敵襲,頁特密實蹭地跳將起來,三步兩步衝向戰馬。才衝出十幾步,又一排炮彈落下,將他臨時搭建的中軍帳連同帳子裏的幾個幕僚一塊送上了天空。

“合撒兒,八固,查幹,帶人衝側麵的山坡!”

“烏恩,葛日樂圖,帶隊衝過前麵的大河,讓新附軍在前麵探水深淺。不下水者,殺無赦”。

“胡難,阿爾思愣,帶人彈壓中軍,準備人手接應,有亂跑亂喊者,斬”!

頁特密實臨危不亂,迅速傳下一道道將令。

文天祥必然會與自己一戰,頁特密實來之前,就沒做輕易拿下邵武的打算。隻是他沒料到,大宋丞相文天祥在沿途騷擾戰術失效後,會不顧雙方士兵數量上的差距,放棄守城,主動迎擊。

“一隊射擊,二隊準備,三隊開始裝藥”,在蜈蚣嶺上憋了十幾天的炮兵統領吳希奭終於得到了機會,手中令旗揮得呼呼直響。在他的指揮調度下,破虜軍所有能搬出來的火炮分批次發射,每一排彈丸出去,都在敵軍中帶出一團血霧。

“向馬群密集的地方射,驚散了他們的馬群,讓他們無法列隊”,文天祥在吳希奭身邊,高聲提醒。這一刻,他等得太長了。幾天來,第二標的三個營和千挑萬選出來的江淮營折損殆盡,愛將杜滸身受重傷,這些賬,輪到頁特密實親自來償還。

一個蒙古戰士,擁有三到四匹戰馬。戰馬是他們的朋友,腳力,和補給不充裕時的幹糧。然而,此刻鬆軟的河灘旁,蒙古軍視為珍寶的戰馬成了災難之源,連日來被手雷驚嚇所累積的恐懼,在數十枚炮彈的連續打擊下終於爆發。戰馬咆哮著,跳躍,奔走,將試圖爬上馬背的蒙古武士摔下去。沒等被摔倒的武士爬起,後邊數匹驚馬趕上來,從武士的身體上疾馳而過。

馬蹄過後,地麵上隻剩下一團團模糊的血肉。受驚的戰馬匯攏成群,擁擠著,向炮聲最稀落的黃溪邊上衝去。正威逼著新附軍試探溪水深淺的蒙古武士,連同哆嗦著前行的新附軍一起,被馬群衝開一條口子。順著這到血河,群馬倉惶不知所蹤。

“搶山,搶山,奪了他們的本陣”,千夫長合撒兒(猛犬)帶著數百武士,叫嚷著衝上蜈蚣嶺。這段丘陵不算高,控製了這個製高點,就可以組織弓箭手對大宋人馬進行壓製。否則山下的隊伍一旦被打散了,造成巨大的混亂,多少人馬都隻有束手等死的份。

他跑得飛快,快到可以聽見山風吹過刀刃時發出歡鳴。往常這時候,下一刻手中的鋼刀就能飲上大宋官兵或百姓的血。但是,今天這段山破顯得特別的長。身邊一個個蒙古武士陸續倒了下去,突然,合撒兒覺得呼吸一緊,幾根弩箭同時射中了他,穿透了镔鐵戰甲,撕開他的心髒。

合撒兒驚呼了一聲,不知是驚詫對方弩力之強,還是己方悍不畏死。手中飲了無數人血的鋼刀在紅土地上立了立,斜斜地跌落,跌落於主人的身旁,這一次,它飲的是持刀者自己的血。

沒有人為死者歎息,甚至沒有人去注意是誰在眼前倒下。蒙古軍,新附軍,在低級軍官的帶領下蜂擁衝向蜈蚣嶺,衝向火炮閃光的方向。

嶺上的炮不多,但如此密集的人群,讓每一發炮彈落下都必有斬獲。前排阻擊陣地,張唐帶著兩營精銳和前來增援的各山寨友軍,用簡易投石器將石塊和點燃了的手雷一排排扔在蒙古軍的頭頂上。

第一次波攻擊倉惶退了下去,蒙古軍搶奪製高點失敗,幾個作戰不利的士兵和軍官當即被處決。

第二次攻擊立刻開始。

“弓箭手,弓箭手!”千夫長八固大聲地呼喊,在他的召呼下,一個個蒙古弓箭手,背著弓,分散著靠進山坡。

通過先前在荊棘嶺的戰鬥,蒙古武士迅速積累了經驗。

三百步,一排蒙古武士從石頭後躍起,彎弓,搭箭。

帶著毒的狼牙箭落下來,將守在第一道防線上的宋軍射倒。幾個義賊愣了一下,轉身想爬出戰壕,被破虜軍抱著腿拖了下來。

“把背給人,死得更快,爬下,舉盾過頭!”破虜軍戰士示範,平素的訓練成果立刻顯現出來。蒙古人射來的羽箭雨打芭蕉般落在木製巨盾上,卻沒有造成更多的傷亡。

每個蒙古弓箭手都帶了兩張弓,一張遠射,一張近射。一場仗打下來,每人至少射出六十支箭。他們就是靠著無雙射技,打得西域諸國沒有還手之力。

箭雨的覆蓋射擊下,前衝的蒙古武士漸漸向第一道戰壕靠近。長弓扔掉,換成反彎弓。射手們開始第二輪遠程打擊。

幾百麵巨盾,突然在蒙古武士們前方豎起來,巨盾後,響起急切的弩箭離弦聲。白亮亮的箭雨下,幾十個弓箭手應聲而倒。剩下的卻毫不退縮,尋找山石,與破虜軍展開對射。

新附軍的弓箭手,被蒙古百夫長威逼著,靠近陣地。他們射不了蒙古射手那麽精準,那麽遠。但是,他們可以進行覆蓋式射擊。

箭雨中,不斷有人倒下。

一方是破虜軍和義賊,一方是新附軍蒙古射手。

雙方的羽箭上都塗抹了毒藥,隻要射透鎧甲,基本上就結束了一個士兵的戰鬥力。

反複射擊,羽箭在空中已經能撞到一起。

丟下了上百具屍體後,蒙古軍和新附軍接近了第一道陣地。張唐回頭望望山坡上文天祥升起的信旗,手一揮,帶著一營兵馬越出了戰壕。

“衝啊,弟兄們,砍一個夠本兒,文丞相在大夥身後看著呢”,山寨頭領西門彪光著膀子護在了張唐的身側,二人幾乎同時與正麵的敵軍遭遇,鋼刀揮舞,兩具無頭身體滾下了山坡。

二人相視而笑,點點頭,各帶人馬與元軍殺到了一處。破虜軍訓練有素,山寨義軍勇猛異常,元軍的衝擊很快被阻擋在半山腰,一具具屍體沿著山坡滾下,蒙古人的,新附軍的,山寨義勇的,破虜軍的,白刃閃爍處分不清人影,一聲聲慘呼和鋼刀入肉聲壓過火炮射擊響,在山前溪畔回蕩。

一個山寨義勇倒下了,砍中他的蒙古軍還沒來得及拔刀,旋即被一個破虜軍戰士劈翻。混身是血的破虜軍戰士剛剛從蒙古人的身體上抬起頭,斜刺裏,一杆長槍紮進了他的小腹。

“呀”,新附軍小卒叫嚷著,奮力拔槍。腳下突然一軟,倒在地上的山寨義勇垂危之際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了他的雙腿,被長槍紮傷的破虜軍微笑著,用刀砍掉了對手的頭顱。三具屍體同時倒下,地上的血再分不清楚彼此。

白刃戰,殺敵三千,自損八百。慘烈的戰鬥中,新附軍率先支撐不住,倉惶退了下來,緊接著,撤退變成了潰逃。衝在半路上的蒙古軍被潰兵一帶,也跟著逃了下來,來不及撤下的被破虜軍和山寨義勇團團圍住,成為亂刀下的亡魂。

“咄、咄、咄”,有節律的弓弦聲從山腳下響起。敗下陣來的新附軍和蒙古武士還沒等鬆下一口氣,羽箭已經射到了他們麵前。

“你們”,潰敗者不甘心的將手伸向天空,傷痕累累的軀幹上,四五支來自本營的羽箭深深的紮了進去,血順著箭杆噴出來,泉水般,夕陽下絢麗奪目。

“撤回戰壕,用弓阻擊,提防敵軍遠射”,張唐大聲吆喝著,提醒山寨義勇不要乘勝追擊,敵軍遠遠沒到全軍潰敗的時候,任何過分的勇敢,都是拿自己的生命做賭注。

他們剛剛跳入戰壕的刹那,漫天羽箭已經射了過來。

頁特密實在經曆的最初的慌亂後,迅速判斷出了敵情。因為地形和馬匹受驚等原因,騎兵被放棄了。蒙古武士拿去圓盾,在牌頭(十夫長)的帶領下,簇成一個個小群,躲閃著頭頂上不時落下的炮彈,慢慢向蜈蚣嶺下移動。新附軍士兵則沒有那麽好的秩序,在百夫長和千夫長的督促下,排在蒙古軍身前作為肉盾,貓著腰前行。隊伍的最後是蒙古弓箭手,每人背著兩把弓,牢牢的盯住正前方,仆從士兵背著箭囊,陪在弓箭手身畔,隨時為主人更換不同用途的利箭。

在隊伍的最後,還有一隊奇特的弓箭手。他們每個人穿者黑色的羅圈甲(一種蒙古鎧甲,牛皮裏,罩著鐵網,最外層為鐵葉子),拎著短弓。他們的任務不是和山嶺上的破虜軍對射,除了少數天生的神射手,沒有人用短弓可以射得了那麽遠。他們的任務是督戰,射殺一切敢後退的戰士,特別是新附軍。

數息之間,雙方人馬又開始新一輪博殺。

新附軍衝上來,倒下去。蒙古軍衝上來,倒下去。破虜軍和山寨義勇呐喊著殺入敵群,為後麵的弩手迎來片刻喘息。然後,呐喊聲消失,一個個勇士長眠於殺場,生盡歡,死當醉。(一起看原創文學首發,轉載請保留)

春日的傍晚,如此之漫長。火炮已經發出了暗紅色,擦炮管的濕布搭上去,立刻騰起一縷白煙。弩手的胳膊已經發酸,一個時辰內,他們幾乎射出了上百支箭,蹲下,裝填,站起,擊發,平素訓練出來的動作已經走形,人也變得機械如木偶。

更多的屍體壓在了蜈蚣嶺矮矮的山坡下,一具壓著一具,後邊的人踏著屍體湧上來,已經完全不記得恐懼二字。進是死,退亦是死,作為新附軍,此刻他們已經隻有兩個選擇,死在山坡上宋人的戰刀下,或倒在山坡下蒙古督戰隊的弓弩底。

晚霞中,梅溪和黃溪都變成了紅色。探路的蒙古士兵被埋伏在對岸的破虜軍射殺,屍體在春潮中漂浮著,漸漸漂遠。

酒徒注:關於讀者對此戰戰術上的置疑,酒徒見解如下。文天祥此時還是個半合格指揮官,就像留夢炎在忽必烈宮中對他的評價,對付新附軍,他是高手。遇到李恒、張宏範時,就是屢出昏招了。

第二卷餘暉輕車(四上)

輕車(四上)

輕車(四上)

嬌豔的晚霞,從背後將流光照在建陽關千瘡百孔的關牆上。

一麵大宋戰旗,在晚霞中,孤獨佇立著。旗杆下,是一具具來不及搬走的屍體,有新附軍,有破虜軍。

他們都是宋人,卻屬於截然不同的兩個陣營。

關牆下,攻擊者已經疲憊不堪。

關牆上,防守者已經精疲力竭。

“張元兄弟,你降了吧,憑你的本事,還愁此生不掛印封侯”,建陽關下,王積翁的勸降聲聽起來已經像哀告。被一道小小的關牆擋了兩萬大軍十餘天,即使今天能破關而入,戰後他也難保被頁特密實參上一本,追究消極避戰之罪。

回答他的是一箭破空。

弩箭從關牆上直射而下,紮在護衛親兵匆匆舉起的巨盾上,箭尾白羽,在最後一抹陽光下微微輕顫。

破虜軍營正張元吐了口吐沫,惋惜的放下手中大弓。這是他最後一支羽箭,關牆上已經彈盡糧絕,四百多個弟兄還剩三十幾個傷號,彼此依偎著,留戀著春日的溫暖。

看著關牆下新附軍窩囊的樣子,張元笑了,有些欣慰。抓起一塊石頭,在布滿裂痕的關牆上,深深的刻上最後一道。每一道,代表他張元和四百弟兄,守衛了此關一天。將來曆史無論由誰來寫,張元名字後,都不會綴上孬種二字。

前幾天,文大人派來的麾下愛將陳複宋抽調走了背後光澤城的全部士兵,去與頁特密實決戰。給他帶來了一封信,告訴他能守住建陽關,則守,守不住,可以自行決斷撤離路線。

昨天,文丞相已經派信使告訴自己,前方馬上與頁特密實接觸。建陽關的守軍的任務已經完成,可以撤退道邵武城,和那裏的守軍一起,憑借城牆繼續於王積翁周旋。

但是張元不想再後退,這輩子,他已經撤夠了。特別是奉命鎮守建陽關時,原破虜軍將領那懷疑的眼神,讓他不願意再後退一步,給別人瞧不起。

“張將軍,你說,文大人他們打贏得了麽”,一個老隊長疲憊的身軀,向張元身旁挪了挪。他也是上次邵武戰役剛剛加入破虜軍的,曾經與張元一起在黃去疾麾下效力。

“能,如果他們不是打退了韃子,頁特密實早從咱們身後殺到關底下了。”張元望望遠處的油菜花,萬分肯定。再過一個月,就可以吃到新鮮的菜油了,可惜,關上剩下的這三十幾人,已經注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那就好,那就好”,老隊長滿足的嘟囔著,抱緊了手中的刀。“殺退了韃子,哪天殺回汀洲去,就能給我家也分幾畝水田。婆姨不會再笑咱沒用,崽子們也能吃頓飽飯了”。

“說不定還能念兩天書,不像咱們,活了一輩子,連名字都不會寫。直到混在破虜軍裏,才有人教咱們認個字兒”!有人在一旁笑著搭茬,明知必死,心中反而沒了雜念,回憶起的,全是此生中可以留戀的美好時光。

“老哥貴姓”,張元微笑著問老隊長。

“趙,大宋天子那個趙。活了一輩子,我才知道我和天子他**是一個姓,筆畫多,我學了三個晚上才學會”。老隊長舔舔幹裂開的嘴唇,撐起身子,爬到垛口上。

關牆下,新附軍士兵又開始整隊,亂遭遭的,不成章法。

“上城迎敵”,張元抹了把嘴角的血,趔趄著,帶領士兵爬上垛口。一個雲梯搭了過來,張元用力推去,雲梯紋絲不動。

一個盔纓試探著從雲梯上露了出來,張元揮刀掃去,將頭盔連同頭盔下的腦袋砍去一半。

另幾個雲梯上,相繼有人躍了上來。

守關的破虜軍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與敵人戰在了一起。

老隊長在張元背後被砍倒。

血滿城頭。

血泊中,老人搖晃著爬了起來,抱著距離自己最近的新附軍跳下了關牆。

淒涼的慘呼聲,從關牆下傳來,隨後,是一聲悶響。聽在關牆上的人耳朵裏,分外清晰。

幾個受傷的破虜軍戰士扔下刀,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新附軍撲過去。

下一刻,鋼刀,穿透綿甲,從他們背後露了出來,染紅已經變色的宋字。

借著慣性,殺人者與被殺者幾乎同時落下了關牆。

“砰”,“砰”,重物落地聲,聲聲戰鼓,如驚雷。

衝上城頭的新附軍士兵心驚膽寒,一聲大喊,顧不得與張元等人拚命,撒腿就向兩邊跑。

破虜軍戰士追過去,從背後將他們砍倒。

精疲力竭的張元躲在城垛後,等著下一個對手躍上城牆那一刻。雲梯顫動著,晃動著,卻沒有人上來,這一刻,比前麵的十幾天都漫長。

“佘兵來了”,有人突然驚呼了一聲,帶著哭腔。

張元向下望了望,再也支持不住,軟軟栽倒在了關牆上。

震耳的喊殺聲從關下傳來,無數佘族服色的漢子衝進了王積翁的本陣。一個銀盔紅袍的女將軍衝在最前方,長刀所指,新附軍四散奔逃。

文天祥手中的望遠鏡不住顫抖。

望遠鏡帶來的好處是,他可以在遠處,清晰地看清楚戰場上發生的一切。

負麵效果是,雙方士兵博殺的場景全部收進眼裏,考驗著他的心理素質。

火器的出現,讓戰爭更加殘酷。

以往大宋與北元做戰的模式多是,宋軍據城,或據險而守,元軍進攻。當進攻方久攻不下時,就會撤退休息。防守方也可以借此機會,得以喘息。

但這次的阻擊戰不一樣。

從雙方交手的一霎那,北元的攻擊就如海浪般,一波波沒有停止過。

頁特密實也不敢停止。蜈蚣嶺上的火炮時刻威脅著他的安全,如果命令士兵停止進攻,元軍隻有在嶺下挨打的份兒。

頁特密實也不敢下令後撤,避開火炮打擊範圍。

麾下的新附軍因為張鎮孫的譚應鬥的去世已經瀕臨崩潰。後撤的指令一旦下達,肯定會演變成潰逃。

所以,頁特密實隻能下令進攻。將這場戰鬥變成對雙方將領與士兵意誌力的考驗,哪一方先堅持不住,哪一方滅亡。

從黃昏到半夜,在窄緩的山坡下,擺開無數具屍體。以至於後來的攻擊者,必須踩在陣亡者的屍體上,才能繼續前進。

蒙古軍有意點燃的野火,和被破虜軍用炮彈與手雷炸燃的野火,交織在一起,將黑夜照成白晝。

無數靈魂在白夜中哀歌。

又一隊蒙古軍監督著新附軍衝了上來。

雙方在遠處對射,互相靠近,然後白刃相交。

幾個破虜軍戰士倒下,陣地上出現一道缺口。十幾個在戰壕內放冷箭的義賊放下弓,咬住鋼刀躍起,殺進缺口。

一個蒙古武士砍翻了對麵的義賊,卻被背後的另一個義賊抱住了腰。

一杆長槍刺來,蒙古武士倒下。

兩個義賊沒來得及歡呼,身上已經插滿了冷箭。

數枚炮彈打進新附軍的弓箭隊中,炸裂。將弓箭手轟得抱頭鼠竄。

“砰”,山坡上傳來一聲悶響。一門火炮經受不住長時間射擊,裂了。火藥從裂縫中噴射出來,操炮手被燒成了一團焦炭。三炮手抱起一團濕棉被,毫不猶豫的撲在發紅的炮管上。不遠處的炮位上,有人悲憫的看了兩個炮手一眼,繼續將火藥和彈丸填進炮膛。

“丞相”,劉子俊指指冒著煙的殘炮,低聲示意。再這樣膠著下去,形勢有些不妙。有蒙古軍在身後督戰,新附軍將士顯得異常頑強。怪不得杜滸帶的四個營人馬幾乎全軍覆沒,在這種潮水般的攻擊下,蜈蚣嶺上的破虜軍也漸漸支撐不住。第一道陣地已經被突破好幾回,每次都是簫明哲帶著預備隊衝上去,堵住了缺口。

文天祥的臉不停地抽動。

他沒想到蒙古軍勇悍如斯。

一旦被他們靠近陣地,一個蒙古武士就需要兩三個,甚至更多的破虜軍和義賊用命去換。

預備隊已經沒有人可用,幾個隨軍幕僚提起刀,自動站成了一排。

這已經是文天祥可以用的最後力量。

“丞相,你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衛士長完顏靖遠大聲地喊。仗打到這種地步,破虜軍已經露出了敗相。

大多數火炮已經熱得不能再發射,手中的轟天雷也隻剩下了幾百枚。

一旦火炮和轟天雷失去威力,陣地被突破是早晚的事情。

“靖遠,你跟了我多久了”,鐵青著臉問道。天色已經發暗,炮彈曳過半空時的火光照亮嶺下。透過望遠鏡,可以看到蒙古軍本部人馬慢慢匯聚。一些衣甲鮮明的將領們指揮幾十個士兵,逼著新附軍對蜈蚣嶺進再次進行攻擊。

“差十天不到三個月!”衛士長驚詫地回答,不知道文天祥為什麽會這樣問。他本是北方一個山寨的少寨主,山寨被蒙古人剿滅後,一路南逃來到邵武。

文天祥招募衛士,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完顏靖遠前去應聘,沒想到居然一身武藝居然被文天祥看中,親自提拔為衛士長。

“從河北退到福建,難道你還沒退夠麽!”文天祥大聲地問。

“這…。”血一下子漲紅了完顏靖遠的臉。

“召集衛隊所有武士,衝上去。你們戰場在那裏!”文天祥指著前方,張唐奮戰的陣地命令,“後退的人已經安排好,我不需要保護。一會兒,你們在哪裏,我在哪”!

“宋人不殺宋人,韃子敗了,別再為他們送死了”,陣地上,破虜軍戰士的呐喊,聲音夾著夜風,在山嶺間回蕩,分不清多少人在大聲疾呼。

“弟兄們,反了吧,你身後的韃子多,還是山上的破虜軍多”。滿臉是血的西門彪啞著嗓子向對麵招呼。

他身上的鎧甲已經破爛,血順著傷口,滴滴答答,流在腳下的土地上。

一個新附軍衝上來,被西門彪砍倒。

另一個新附軍手中的長槍被他砍斷。

“*****的,你到底是宋人還是韃子!”西門彪破口大罵,掄刀向一個新附軍將領衝去。對麵的新附軍將領愣了愣,不敢與他對戰,轉身逃走。

一枝羽箭飛來,將逃跑的將領射翻在地上。

黑暗處,督戰的蒙古武將麵無表情,冷冷地拉開長弓。

他看見了文天祥,看見文天祥在幾個護衛簌擁下,衝上了陣地。

冷冷的寒光下,文天祥的身影,漸漸被他的羽箭鎖定。

第二卷餘暉輕車(四下)

輕車(四下)

文天祥已經衝到了第一線。

吉水人的倔強又充斥了他的全身,幾個侍衛先後倒在了身邊,文天祥卻死戰不退。

他不甘心就這樣失敗。這個作戰計劃的確有很多漏洞,但新式武器,新式訓練,還有新式參謀方法,不應該收獲一個失敗的結局。

“衝上去,拚了,用你自己帶動全軍”。內心深處,一個聲音不停地呼喚著他,讓文天祥一往無前。

一個急於立功的新附軍士兵舉著刀衝了過來,鋼刀與文天祥手中的寶劍相交。令那名士兵驚訝的是,看似文弱的大宋丞相,居然翻腕,用劍刃壓住了他的刀頭。沒等他緩過神來,文天祥的寶劍已經刺穿了他的喉嚨。

“弟兄們,跟我來!”文天祥用不是自己的聲音呼喊著,忘記了丞相的身份。此刻,他隻想衝殺,衝殺,帶著弟兄們將殺上山梁的元軍趕下去。

張唐帶隊盡力靠攏過來,但二人之間,還隔著十幾個新附軍士兵。

完顏靖遠、陳複宋也盡力向文天祥靠攏。丞相的位置太靠前了,作為久經沙場的武將,他們知道那是個容易受到偷襲的位置。

蒙古武士手中的長弓慢慢拉圓,箭尖在月光下,閃出一點幽藍。那一刻,他幾乎看到了榮華富貴在向自己微笑。

突然,一把刀從他的後背刺入,前胸刺出。手中的弓弦一鬆,失去目標的毒箭射上了夜空。

“弟兄們,韃子沒咱們人多呀!前麵是火炮,跑吧!”有人在黑夜中大聲喊道。

繼續前衝的新附軍死士愣了愣,被衝上來的破虜軍砍倒。跟在後麵的幾個新附軍士卒停下腳步,向山上看了看,又回頭望了望,恍然大悟般發出一聲慘叫,掉頭向山下衝去。

四下的山林中,冒出滾滾濃煙。四麵都是喊殺聲,四麵都是金鼓響。一時間,不知多少破虜軍從四下殺了過來。

所有新附軍開始逃跑,兵敗如山倒。

督戰的蒙古武士將帶頭潰逃的新附軍士卒射倒,沒等搭上第二支箭,更多的新附軍潰兵衝下山來,借著山勢,一刀將督戰者砍翻在地。無數雙逃命的大腳踏在督戰者的身上,然後向四麵八方逃去。

“放火,放火,注意風向。隻準呐喊,不準露頭!”大儒陳龍複帶著十幾個參謀,數百名鄉民,在林間來回奔走。每隔幾步,就點燃一叢矮樹。滾滾濃煙熏得老人止不住地咳嗽,但咳嗽過後,直起腰來,老夫子的脊梁依舊筆挺。

“用力敲鑼,再點幾個火頭,回去每人給你們發三兩銀子,從我那領”。陳龍複大聲喊道,用最簡單的方法鼓舞鄉民們的士氣。

樸實的鄉民們笑了笑,四下裏點起更多火頭。風送林間吹過,仿佛前軍萬馬打著火把從山上衝了下來。

本應該帶隊撤走的苗春帶著幾十個兄弟在森林邊緣,向著山下的潰兵群不住施放冷箭。從暗處向明處瞄準,先射軍官,再射士兵,幾乎每一次射擊,都有斬獲。

“韃子敗了,跟我殺呀”張唐躍出戰壕,帶著剩餘的弟兄們殺了下去。

“咱們的援兵到了,弟兄們,別給十八家好漢丟臉!”西門彪不甘落後,帶著自己麾下的義賊護衛在張唐左右。

吳希奭指揮著兩個兒子,將陣地上最後幾枚炮彈,填進已經發紅的炮膛。軍官們推開筋疲力盡的操炮手,親自拉動了被血與汗水濕透的炮繩。

滑輪飛轉,燧石擦出一連串火星。

火炮邊的炮手們,一起閉上了眼睛,抱住了腦袋。盡管身體打著哆嗦,卻強撐著沒有後退。

“轟”,預料中的爆管沒有發生,炮彈呼嘯著衝出炮膛,落在蒙古士兵中間。

集結起來督戰的蒙古士兵立刻被送上了半空。潰逃下來的新附軍踏著他們的血,拚命向黑沉沉的遠方跑去。

“頁特密實被炸死了,快跑啊,快跑啊!”密林中,鄉民們模仿著新附軍的聲音大聲哭喊。

已經殺潰卒殺到手軟的頁特密實張口欲辯解,一股濃煙飄過來,把他的喊聲倒嗆了回去。

更多的潰兵從他身邊跑過,夾著他,張皇地向山外撤。蒙古軍、新附軍,不分彼此地向西南逃去。幾個機靈的蒙古武士拉起了戰馬,攙扶著頁特密實上了馬背。

全部人馬爭先恐後地地退出了戰場,越跑越快,終於從局部潰敗變成了全軍崩潰,一發不可收拾。

加速,加速,沒命的加速。

坐騎和呼吸聲和騎手的呼吸聲攪在一起。汗水,順著人的身上淌下,淌到戰馬的身上,然後與血水混在一起,滴落於地。

自從攻入江南以來,蒙古軍經常以這種速度衝擊、追逃,每當戰馬撒開四蹄時,武士們都會發出歡呼聲與馬蹄聲相和。

長生天把太陽底下的所有土地都賜給了蒙古人。至於那些土地的原來主人,他們隻配做蒙古人的奴隸。如果他們不肯接受這個命運,他們隻有死。

成吉思汗的子孫西征,隻用了兩萬人,就掃平了大漠和草原,向西幾乎一直到大海(多瑙河)。西邊那些國王和武士,排著隊前來投降。一旦投降慢了,等待他們的就是血淋淋的彎刀。高過車輪者,殺。

征服半個江南,忽必烈也隻動用了十萬真正的蒙古軍。大宋官兵可以與漢軍對壘,和探馬赤軍爭雄,一見到蒙古鐵騎,隻有一哄而逃的資格。

蒙古武士眼中沒有對手,心中沒有失敗。他們不畏懼死亡,生命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一場狂醉然而,這次出了例外。

兩軍陣前,潰逃的是蒙古軍。

並且是拋下仆從,拋下武器和尊嚴,沒命地潰逃。

千餘蒙古武士,上萬新附軍被人數遠遠少於自己的敵人,趕鴨子一樣從蜈蚣嶺趕了下來,一路狂奔直到建寧。

主帥頁特密實悔得心裏滴血。

三千蒙古武士,三萬新附軍,居然被不到一萬的宋兵殺落了膽兒。

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要知道,大元皇帝忽必烈最喜愛的九拔都張弘範,所部十餘萬大軍中,蒙古武士也不過五千。

蒙古人的自尊,讓頁特密實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也無法承認指揮失誤。從進入邵武開始,他已經謹慎再謹慎。敵將通過騷擾,阻截,挑逗諸般手段,試圖將蒙古軍與新附軍分開,頁特密實都沒上當。

相反,在經曆了荊棘嶺的戰鬥後,頁特密實反而加強了蒙古軍和新附軍之間的聯係。

頁特密實猜出了對方的目的,也做出了相應的防範。因為他是名將,而對方隻是一個書生,無論作戰經驗和手上的血,都不可與他同日而語。

頁特密實甚至敏銳地捕捉到了弩和那種會炸裂的鐵疙瘩的弱點,盡力用蒙古人的特長去應付,去把握機會給對手致命一擊。

然而,他確敗了。

這仗,到底輸在哪了呢?

不光是輸在那到處爆炸的火器上。那些從天而來的轟天雷雖然威力大,射擊速度卻不快。密度也不大。

也不是輸在弓箭上。對方的弩箭雖然強勁,但自幼弓不離手的蒙古人,在對方射出一箭時,可以還擊兩箭。

更不是輸在戰力上上。

蒙古人還和原來一樣悍不畏死,戰技高超。頁特密實親眼看見,自己麾下一個百夫長接連砍翻了三個宋軍,才被一支弩箭射倒。第四個宋軍或者山賊衝上來,奪回了屬於自己的陣地。

是那股狠勁上。頁特密實突然一哆嗦,發覺了勝負的關鍵。

沒錯,是那股狠勁上。視死如歸的狠勁兒。

當雙方爭奪那個可控製戰場主動權的土丘時,短兵相接,無論一個蒙古兵砍倒幾個對手,總有下一個宋兵衝上來,將他趕下去。

放在往常,這樣大的死亡率,宋軍早已經潰不成軍。而這次,率先崩潰的是蒙古人,他們終於看到了比自己更不怕死的對手。

一個個身材淡薄的宋人,就像大病初愈的老虎,雖然贏弱,渾身上下卻充滿驕傲和殺氣。

在這種視死如歸的殺氣麵前,蒙古人堅持不住,更何況被逼而來的新附軍。

這種殺氣,頁特密實隻見過兩次。一次是在某個書院前。當時蒙古兵正在屠城,數個教書匠,拿戒尺擋住了書院的大門。

蒙古武士們一輪攢射後,教書先生們都變成了刺蝟。卻依然用身體擋著背後那扇門,擋住裏邊那份安寧。

另一次是他衝進江南一農戶家中時,那個手持鋤頭的農夫。像個凶神般,擋住了自己的妻兒老小。擋住茅屋中,最後一絲做人的尊嚴。

在自己最珍視的東西麵前,人的表現,總是最勇敢。蒙古人如此,漢人也如此。

第二卷餘暉第三章破賊(一)

第三章破賊(一)

破賊(一)

西門彪帶著十幾個兄弟,緊緊咬在潰退的元軍後麵。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和前邊的逃命者呼吸一樣急促。

已經追了大半夜,東邊的天空漸漸發白,四下裏都是亡命奔逃的新附軍,有人跑著跑著,就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有人幹脆選擇了投降,丟掉兵器,跪在路邊,將脖子露出來任人宰割。更有甚者,把腦袋紮進了草叢裏,露出半個屁股,不住地發抖。

“你們這些孬種,和老子拚命的勁頭哪去了!”西門彪一腳將擋在前邊的半個屁股踢開,大聲罵道。

“爺,爺饒命啊,我們是迫不得已啊!”挨了踢的新附軍頭如搗蒜,一邊磕,一邊哭喊。哭了半天,聽不見頭頂上的聲音。悄悄用眼角掃了掃,才發現西門彪已經去遠了。隻有幾個破虜軍戰士,手持刀槍,把潰兵向一處趕。

“二當家,咱別追了!”機靈的小嘍囉悄悄拉了拉西門彪的衣角。

“不追,咋不追。往常他們追咱們,不也攆得雁不下蛋似的!”西門彪摸了一把臉,血水夾雜著汗水,讓他滿是刀疤的黑臉看上去更加猙獰。

小嘍囉害怕地向後縮了縮身子,鬼鬼祟祟四下指了指,示意現在情況不妙。“二當家,你看,天都快亮了。援軍在哪啊!”

“不就在山上殺下來了嗎!”西門彪信心實足地答了一句。跟在張唐老哥身後衝鋒時,他分明看見四下裏燈球火把亮如白晝,難道千軍萬馬沒跟過來不成。

眼前的景色,讓他大吃一驚。

不遠處潰逃者的背影,還清晰可見。四下裏,哭喊求饒的新附軍,成百上千。可追在新附軍身後的破虜軍將士和各寨義賊加在一起,不過幾百人,遠遠少於潰兵的人數。

兩側的山麓間,鼓舞著自己衝鋒陷陣的“援軍”早已不見了蹤影,隻有晨風在林間,呼呼地刮著。

大部分並肩作戰的破虜軍也不見了,估計已經被各自的長官帶回去修整。

“哎吆我的姥姥!”西門彪嚇得縮了縮脖子,冷汗和熱汗冒在了一起。根本沒有援軍,敢情這大半夜,是千把人追著上萬人在跑。人家破虜軍訓練有素,知道沿途分散開來,在低級軍官的帶領下收容俘虜。而自己這夥“傻呼呼”的山賊,光顧了痛快,一直追殺在最前頭。一旦某個新附軍將領突然醒悟過來,殺一個回馬槍,幾百號弟兄就全得交代在路上。

“呸!這個張老哥,一點兒都不厚道!”西門彪氣哼哼地向地下吐了一口,吩咐親兵趕緊收攏隊伍,“趕快,別追了,收隊,收隊,沿途抓俘虜。認準號鎧,揀官大的抓。小魚小蝦米別管,收不到票金(綁票的贖買錢)!”

霞光從山間灑下來,透過林梢,照亮餘火未熄的戰場。山坡下,草地上,股股輕煙隨風飄逝,仿佛無數靈魂,不甘心地在天空中遊蕩。

數裏長短的蜈蚣嶺下麵,躺著一萬四千多具屍體。

有新附軍、有破虜軍、有義賊,最少的卻是蒙古軍。席卷大宋的北元,靠的就是被征服者之間的自相殘殺。而這種自相殘殺,卻不知道多久才是盡頭。

一些百姓自發地從山中趕了過來,在老兵的帶領下,翻檢著每一具屍體,找到自家兄弟的殘肢,安回肢體的主人。然後用清水擦去勇士們臉上的血汙,一針一線縫補好他們的被鋼刀砍碎的綿甲。

最後把他們抬到獨輪車上,抬到林間墓地去安眠……

那些士兵都是百姓的好兄弟,也許半個月前,還幫著他插過秧,和他們一同坐在田埂上喝過自家釀製的米酒。

今天,他們卻永遠長眠在蜈蚣嶺上。

破虜軍沒有欺騙大夥,他們不是光吃飯不拚命的孬種。這些好兒朗們,沒有在蒙古人麵前後退半步。沒有丟下邵武的父老鄉親。他們用生命守衛了自己的家園,完成了戰前的承諾。

文天祥在煙霧中走來,弓下身子,替一個戰死的破虜軍士兵合上雙眼,整頓遺容。沒等抬頭,又被一具殘破的屍體吸引住目光。

那是一具義賊的屍體。

這個鎧甲破爛的義賊,臉上帶著笑,倒在一個蒙古武士的屍體旁。蒙古武士的鋼刀刺透了他的身子,而他手中的石頭,砸爛了蒙古武士的腦袋。

文天祥走過去,將刺在義賊胸前的刀拔出來,扔到一邊,然後,將不知名山賊的遺體端端正正地放好。

這種場景,讓他身邊的所有人震撼。鄒洬、陳龍複、苗春、曾寰,挨個走來,對著義賊的屍體舉手施禮。

大夥平素不大看得起這些流寇,也不指望他們有戰鬥力。當西門彪、陶老麽山大王帶著他們趕來支援得時候,破虜軍將領們,看中得更多是,因他們的到來,對破虜軍士氣的鼓舞。卻沒人真的指望這些義賊能在戰場上起到作用。

事實上,此戰中比義賊們的作用絲毫比破虜軍小。這些平素被大夥不甚瞧得起的山賊流寇,臨敵時戰鬥的技巧雖然生疏,勇氣,卻一點不比訓練有素的破虜軍差。劣質的鎧甲和兵器,讓他們在接敵時處於劣勢。但憑著過人的勇氣,他們往往讓敵人倒在自己的前麵。

若不是這些義賊奮不顧身,此戰,破虜軍已經輸了,雖然文天祥調集了所有能調集的力量,並放棄了整個東線。

“丞相!”苗春低聲勸了一句,他能看得出來,此刻文天祥很難過。為了如此多將士的犧牲,也為了他自己指揮的失誤。

“你的任務應該是撤到山中!你沒完成任務!”文天祥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抬起頭,逼視著苗春說道。

苗春身體僵了僵,刹那間,冷汗滿臉。

按大宋軍規,抗命者,斬!不管你立下多大功勞。自己本來想事後找兵部侍郎鄒洬中間說情,懇求文大人準許自己戴罪立功,沒想到,文天祥在心情最不好的時候,想起了此事。

“丞相……”鄒洬低聲嘟念著,想出言替苗春求情,又有些不敢。不知為什麽,從昨天晚上開始,他對自己所熟悉的文丞相,心中竟然有了幾分畏懼。

不,那種感覺,不能用畏懼二字來形容。那是站在山下,仰望的山頂的感覺。

“我交給你的資料。還有簫資、杜滸他們呢?”文天祥沒有理睬鄒洬,鐵青著臉向苗春逼問。

“已經轉移到了百丈嶺中,末將是看著他們入山,才趕來的。弟兄們不願意看著大夥作戰,卻躲在後邊!”苗春大聲回答,身體站得筆直。

“你不是個合格的將領!”文天祥歎了口氣,放過苗春,轉身向下一處戰場走去。

被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的幾個將領圍著苗春,臉上布滿了驚訝的神色。文天祥治軍嚴格,賞罰分明,苗春帶來的幾十個弟兄雖然在戰場上起到了很大作用,但以文天祥原來略有些古拙的性格,絕對不會這麽輕易地罷手。

然而,他居然沒多說一句叱責的言語。輕易讓苗春過了關、隻能說,經曆此戰,文天祥又變了。

“丞相也不是個合格主帥,我從沒見過三軍之帥提劍衝殺!”老儒陳龍複聳聳肩膀,對著文天祥的背影大聲嚷嚷了一句。

作為師門長者,他對文天祥的變化感受最深。

此戰之前,無論文天祥提出多少奇思妙想,待士兵多麽平易,在大夥眼裏,他依然是個“羽扇綸巾,雄姿英發”的智者形象。可敬,亦可親。

而此戰後,他卻變成了一個可上馬殺敵的武將。籠罩於其身上的光芒,讓大夥有些不敢凝視。

這種變化到底好不好,陳龍複沒有把握。大宋習慣,文人的地位遠遠高於武夫。即使在文武平等的破虜軍,有功名在身的將領,平素也自視比純粹的武夫清高些。

但陳龍複知道,此戰之後,將士們看向文天祥的目光,已經從敬畏轉變到崇拜。一路行來,文天祥幫傷兵纏纏繃帶,替小校整整衣冠,這些平素做慣了的小事情,每每都能引發一片歡呼。

質樸的士兵們,不會追究指揮者的失誤。有個能跟他們同生共死的將軍,能衝在最前方的統帥,他們會很滿足,表現也更勇敢。

“丞相,建陽關急報”,一個傳令兵飛馬趕來,帶來一頁血寫的戰報。

文天祥的臉明顯地抽了抽,遲疑地伸出手去。

幾個參謀們難過的低下頭。放棄救援東線的決策是他們提出的。如果這份戰報來自建陽關,就意味著張元堅持到了最後。在沒有援兵的情況下,守軍的結果可想而知。

鄒洬悄悄地湊過來,借著火把在一邊觀看。才看了幾個字,抬起頭來,高興得連連擊掌。

映入他眼中的是幾個娟秀的字體,豪邁中帶著女性特有的溫柔。

“丞相,許夫人擊退了王積翁,後路無妨,你看咱們是不是………?”第一標統領張唐湊到戰報前看了一眼,在一旁低聲建議。

文天祥猶豫了一下,關切地看了看張唐纏滿白布的胸脯。血跡從傷口處正慢慢滲出來,已經在白布上綻開了一朵朵桃花。

“沒事,皮外傷。沒傷到骨頭。咱們若打虎不死,反受其害。不如趁勢追上去,徹底解決了頁特密實。那些新附軍都被咱們殺破了膽子,未必肯繼續給蒙古人賣命”張唐搖搖頭,大咧咧地說道。

“弟兄們堅持得住麽?”文天祥低聲問。

昨夜,是新附軍的突然崩潰,引發了元軍的潰敗。陳龍複的疑兵和苗春的偷襲,在關鍵時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大部分新附軍就是因為看到了滿山遍野的火把,而被嚇沒了膽兒。如果當時蒙古軍知道蜈蚣嶺上的真正實力,不再利用新附軍打消耗戰術,而是把全部蒙古武士調上第一線,此戰還不知道鹿死誰手。

吃了大虧的頁特密實不會撤得太遠。

雖然收拾殘兵後,元軍已經沒有力量反撲。但頁特密實肯定不願撤離邵武地區。

第一,頁特密實不甘心就這樣失敗。

第二,這樣回去,頁特密實無法向主帥達春交代。蒙古軍法不會對領優勢兵力卻打了敗仗的將領客氣。

文天祥亦有乘勝追擊的想法,但眼下士兵們已經疲憊不堪,強弩之末,未必能穿魯縞。

“我看可行,咱們累,頁特密實更累。咱們逼得越緊,他越沒時間重新整合人馬”,鄒洬大聲建議。

“咱們的斥候有消息麽,頁特密實去了哪?”

“去了建寧,今天早上蟲蟻師(馴鳥藝人)來報告,頁特密實在建寧收攏人馬,用柵欄修補被咱們炸毀了的那段城牆!”參謀曾寰上前回答。頁特密實準備死守待援,這是參謀們分析後得出的一致結論。

“咱們繳獲了上千匹戰馬,加上原有的,足夠拚湊出一支騎兵來。用上千鐵騎追他的潰兵,我就不信,頁特密實還敢回頭迎敵”。張唐咧著嘴叫道。兵貴神速,帶著能戰的弟兄們追上去,將蒙古軍堵在邵武境內。這些殺人魔王從來沒給宋人留過活路,山水輪流轉,如今他們處於劣勢,張唐也不願意給他們留活路。

“好!”文天祥敏銳地感覺到了機會。在這場較量中,自己犯了很多錯誤,而頁特密實,犯下的錯誤更多。

他想尋找機會贏回全局,卻不知道,後路,陳吊眼已經劫走了所有軍糧。沒有軍糧的建寧城,無疑是元軍的墳墓。

“你帶領人馬,襲擾為主,盡量不要和蒙古騎兵硬碰。如果能將頁特密實粘住………”文天祥讓參謀拿出地圖,借著初升的朝陽,在上麵又畫了一個叉。“到了目的地,立刻派擅長騎馬的弟兄繞過建寧,聯絡林琦和陳吊眼,如果能將頁特密實堵在邵武軍內,整個福建路,下一步咱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末將遵命!”張唐興奮地挺直身體,並攏五指行了個破虜軍軍禮。轉身,跳上戰馬,大聲喊道,“第一標,會騎馬的,還能戰的,全部上馬,讓韃子也嚐嚐被人攆的滋味”。

三河馬唏溜溜一聲咆哮,沿著山間小路來回奔走。正在休息和擦拭傷口的士兵們,披好鎧甲,勒緊綁腿,相繼跳到馬上。

“等俺一等”,龍岩寨寨主陶老麽大叫一聲,翻身跳上一匹繳獲來的煙雲驄,一邊安撫著胯下坐騎,一邊喊道:“弟兄們,還活著的,跟我去追韃子,文大人在山上看著呢”。

數百個衣衫破爛的義賊跳起來,從百姓手中接過戰馬。有人從蒙古兵屍體上拔出鋼刀,有人從陣亡宋軍的屍體邊撿起長槍。

千餘騎在張唐和幾個破虜軍都頭的指揮下,調整隊形,呼嘯而去。馬蹄聲的的,伴著山風,在林間回響。

“向來都是韃子追著咱們跑,讓咱們今天也威風一回”,幾個受了輕傷的將領代表麾下弟兄上前請戰。文天祥將大夥聚攏在一起,展開地圖,手指在帶血的地圖上指指點點。參謀們跑來跑去,擺開沙盤,按照文天祥的指點,將麵麵代表著兵力的小旗子擺在山間。

“子俊,你帶領近衛營弟兄,去俘虜堆中做動員,願意跟咱們去殺韃子的,每人給他們發一把刀。告訴他們隻要此戰不當孬種,以後他們就是破虜軍的弟兄”。文天祥抬起頭,將第一枝令箭交到劉子俊手裏。

“得令”,劉子俊答應一聲,飛快跑下山坡。

“我也去,跟他們說說社稷興亡的道理”,陳龍複主動請纓,雪白的胡須在昨夜的戰鬥中已經被血染紅,在陽光下閃出點點金光。

“好,有勞先生”,文天祥點頭應承。陳龍複笑了笑,轉身,跟在劉子俊身後消失在山坡下。

“鄒將軍,你帶領各營所有還能走山路的弟兄,不分番號,所有人一起抄近路,趕往黃家村,在那裏林間埋伏,截殺一切信使。即使是過路人,也捉住,等戰後再給他們擺酒壓驚”文天祥將第二支令箭交到了鄒洬手裏。

“得令”,鄒洬接過令箭,帶著主動請纓的將領迅速離去。

“陳將軍,帶幾個弟兄,三匹快馬,沿途換馬,趕往建陽關,請許夫人星夜前來增援。能趕來多少人,就來多少人”。

“是”,綠林出身的陳複宋跳上傳令兵專用的戰馬,帶著幾個弟兄,呼嘯而去。文天祥抽出最後一支令箭,交到了參謀曾宸手裏,“憲章,你帶著所有參謀下山,招呼大宋百姓,有願意為國出力者,幫吳將軍抬炮,告訴他們,想為家人報仇的,就隨我來”。

“是”,曾宸行了軍禮,帶著參謀人員跑進了百姓當中。不一會兒,百姓之間就響起了他那特有的沙啞嗓音。“父老鄉親們,抬炮殺韃子了”。

“我去,我來”,自願前來助戰的各村青壯叫喊著,跟在曾宸身後走上蜈蚣嶺,數百斤的大炮用草繩穿過炮耳,掛在抬杠上,架上了百姓的雙肩。

大宋百姓喊著號子,將火炮抬下山來,放牛車上,肩拉手推,慢慢向西南前進。清早的山風,吹亮每一雙熱切的眼。

“唏溜溜”,文天祥的戰馬被山下情緒感染,發出一聲咆哮。昨天下午被驚散,躲在山林深處的戰馬聽見了,咆哮著回應,一時間,整個山穀,回蕩著瀟瀟馬鳴。

馬鳴,風瀟瀟。

第二卷餘暉破賊(二)

破賊(二)

“那年春天,油菜花快謝的時候。文大人傳檄各地,請大家幫他抬炮殺韃子,十裏八鄉的年青人都去了。從來隻有韃子追,咱們大宋的士兵逃,這回也終於輪到他們逃了一回……”,多少年過去後,邵武百姓提起蜈蚣嶺之戰,依然激動萬分。

上千斤重的火炮,在眾人肩扛手推之下,居然不到一日一夜的時間,走了六十餘裏的山路。

第二天早上,當歸縮進建寧城的元軍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驚訝的發現,城外各高地上一夜之間,長出了無數木壘。木壘上,一麵麵大宋戰旗高高飄揚,再遠處,還有無數百姓提著鋤頭,趕著豬,陸續趕來。

“不知死活的文瘋子”,得到士兵匯報,元將頁特密實罵咧咧地走到城牆邊上。被炸毀的城牆還沒有修,新附軍在楊曉榮的指揮下,正手忙腳亂地從附近民宅拆下木料,綁紮柵欄。

“弟兄們,反出城來吧,你們拍拍胸脯想想,自己是宋人,還是蒙古韃子”,不遠處,有人站在山梁上,大聲地喊。群山之間,嫋嫋地回蕩著他的話,“宋人,還是蒙古韃子”。

“弟兄們,你們現在是蒙古人的十倍,憑什麽給他們賣命。殺了韃子,文大人發錢,送你們回家”。熟悉的鄉音,聽在士兵們的耳朵裏分為誘惑。幾個身強力壯的新附軍牌頭(十夫長)偷偷抬起頭,向著城內張望。他們忙碌一早晨,餓著肚子修城壘牆,而蒙古大爺們卻在城內民居中養精蓄銳。

頁特密實冷哼一聲,從護衛親兵手中接過角弓,搭上一支羽箭向城外射去。三百步外,一柄鋼刀橫出,叮地一聲,將弓箭打落在地上。

“好”,城內城外同時有人叫好。射擊三百步外的目標,可謂神射。發現羽箭可以立刻用刀擊落,這一刀至少代表了十年以上的苦功。

“奶奶的,等過幾天,餓癟了你,看你怎麽射”,苗春站在山坡上,跳著腳喊。引得身邊弟兄們一陣哄笑。

頁特密實的臉色瞬間變白。跳上戰馬,直奔城南。

南門外,泰寧溪從東北來,沿城而過。沿丘陵上下起伏的官道上沒有人,晨風吹過山林,發出沙沙地響。

圍三缺一。頁特密實滿臉冷汗。打馬再奔西,奔北。事實正如他判斷,西北方,百丈嶺密林中,旌旗招展。東門正對著泰寧溪,所有的浮橋一夜間不見蹤影,站在城頭上,可看見一隊隊破虜軍士兵在河對岸往來奔走。

頁特密實回奔建寧縣衙,那是他的臨時中軍殿。昨晚派出輕騎去寧化催糧,不到兩百裏的路,今天早上應該有人回報才對。如果沒有驛卒按時回來,那隻能說明一件事,南去的路已經斷了,文天祥故意圍三缺一,為的是兵不血刃,把自己從建寧趕出來。

可他哪來的那麽多兵?

“報”,一個士兵高叫著,從南門外奔來,直闖到中軍殿前,人沒下馬,驚呼聲已經傳到頁特密實耳朵裏。

幾個親兵攙扶著一個血裏撈出來的蒙古兵走到了頁特密實跟前。報信的士兵已經性命垂危,見到頁特密實,從懷裏掏出一卷羊皮,手一張,什麽話也沒說出來,死了。

“黃家村有埋伏”,幾個字讓頁特密實徹底絕望。

“丞相,咱們這樣處處設疑兵,頁特密實會上當麽”?參謀曾宸站在文天祥身邊,擔憂地問。

“向東北再次深入邵武,他麾下的將士沒這個膽子。西北進百丈嶺,騎兵過不去。正東邊的泰寧溪剛漲過水,不可跋涉,紮浮橋或綁木筏都需要時間。隻要張唐和鄒洬能把南麵的道路堵住,等陳吊眼和許夫人的人馬趕到,頁特密實就是甕中之鱉”!文天祥自信地判斷,口氣不容置疑。

曾宸不由自主地挺直了疲憊的身軀。

一日一夜未眠,每個人都疲憊到了極限。但參謀們此時卻在文天祥身上,感受到了那強大無匹的自信。這種自信,是三軍之帥掌控全軍的關鍵。

雖然此戰己方犯了無數錯誤,但關鍵時刻,頁特密實犯得錯誤更多。

他不該在建寧停留。因為在他來之前,建寧城已經奉命,撤得空無一人。

元軍做戰,向來就糧於百姓。沒有百姓,即意味著沒有糧食可搶。

如果此刻頁特密實向南強行撤軍,新附軍已經沒有了和他共同進退的膽量。憑借剩餘的不到兩千蒙古軍,未必能衝破張唐和鄒洬利用地形組織的截擊。

如果頁特密實躲在城中固守,一萬多新附軍潰兵,就是一萬多張嘴。光憑屠宰馬匹,守軍根本支撐不了十日。

十日之內,蒙古人的援軍插了翅膀,也從廣南東路趕不到邵武。況且沿途中,邵武軍的斥候在暗中監視著,隨時準備格殺給達春送信的驛使。

焦急的不止是頁特密實一個人。

近在咫尺的戰事,讓建武軍統軍萬戶武忠同樣焦急萬分。

敵軍就在他眼皮底下,十天前,一夥不知數目的破虜軍翻越大武夷山,出其不意地攻入了新城。幾個月來,建武各地守軍和破虜軍一直相安無事,根本沒防備。因此,破虜軍夜入新城,幾乎是兵不血刃。

而新城距離他的老巢,建昌(武),隻有六十裏,中間隔著一個湖,兩道山梁。

接到遲來的戰報,武忠氣得暴跳如雷。找來師爺蘇燦,劈頭蓋臉一頓臭罵。

“你不是跟那個姓何的臭道士說好了嗎?信誓旦旦地保證文瘋子的軍隊不再騷擾建武,怎麽才幾個月,破虜軍又來了。老子的糧草呢,軍械呢,喂狗了嗎?你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師爺蘇燦一聲不吭,頭幾乎垂到了地麵上。幾個幕僚貼著牆根,偷偷地溜了出去,有些話,大夥能聽不見,聽不見最好,事後省卻很多麻煩,並且能悶聲大發財。

建武軍偷偷賣糧草和器械給破虜軍,這是大家都默認了的事。這樣做好處很多,第一,破虜軍不會再進入建武,找大夥麻煩。第二,文天祥一直支付的是金塊,硬通貨。武忠為人厚道,大夥的口袋裏誰都沒少裝。第三,邵武那些稀奇古怪的特產,給建武帶來的活力。商人們都知道去邵武辦貨,走建昌(又稱建武)、光澤這條路最太平。

可惜最近,建武軍和破虜軍出了些小“誤會”!

“大人,當時咱可說的互不侵犯啊”。等到武忠罵夠了,罵累了,幕僚蘇燦突然來了一句,“呃”武忠被噎得幾乎喘不上氣來,高高舉起巴掌欲打,看看師爺那任打任罵的樣子,將巴掌又放了下去。

“那麽,依你之見,是本將軍違約在先了”?

“大人英明”,蘇燦一開口,又是常用的一句口頭讒。

帥案邊,武忠的臉氣成了紫茄子色。以皇命難違為理由,本想跟在頁特密實身後揀個便宜,落井下石。誰知石頭沒丟下去,把破虜軍先引來了。眼下,按原計劃去攻光澤,肯定不現實,弄不好光澤沒攻下,反而讓新城的破虜軍取了建武。提兵去奪新城吧,又不知道對方來了多少人馬,一旦文天祥打著邵武守不住,就竄入建武的主意,自己手下這幫弟兄,未必擋得了破虜軍情急拚命。

想想黃去疾,兩萬人馬,被人幾千人馬滅了。自己手下人馬還沒黃去疾多,拿什麽去擋文天祥的路。

跌坐回椅子裏,武忠長長地歎了口氣。

“唉”,師爺蘇燦陪著主人歎了一聲,仿佛一呼之間,排出了滿腔的鬱悶。

武忠的圓眼對上了師爺的三角眼。“你說,現在咱們該怎麽辦”?

“大人,咱們能怎麽辦,地方不安寧,肯定要先維護地方啊,剿滅文天祥竄於建武的殘部啊。這時候去邵武,去了也落在別人後邊。幾日前文大人已經把禮物給咱們送來了,咱們不如就收著”?

“禮物?我怎麽不知道”武忠的一雙肉眼泡瞪得溜圓。

“是啊,禮物。大人啊,你怎麽就算不清楚這個帳呢。他頁特密實兵發邵武,關咱們什麽事。打贏了,那頁特密實和王積翁,會把功勞分給您麽,一旦建武有失,別人都有戰功,唯獨您守土不利,何苦來哉”!

蘇燦循循善誘。口袋裏,剛收到的金條還沒捂暖和,那可是邵武金礦出的十足真金啊,蓋著圖鑒的。比起蒙古人發的紙鈔好用多了。打下邵武,滅了文天祥,這錢誰還會定期給自己送來。再說了,自己名下那幾家商號,還指望販賣邵武的新奇玩意兒賺錢呢。那些織布的,防棉花的,鼓風的機器,那個賣到兩浙不是翻一倍的利潤。買家說了,不衝別的,就衝文天祥敢與蒙古人玩命兒這骨子硬氣勁頭,多貴都買。幫著頁特密實把邵武端了,除了斷自己財路,有什麽好?

“你是說咱按兵不動?”武忠疑惑地問,不知道自己的師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這個師爺,現在越來越神叨叨的,你說他傻吧,他料的事,每每十中八九。你說他聰明吧,關鍵時刻,他總是出毛病。特別是自然聽說文天祥組建了邵武軍後,十個主意,又九個讓人分不清楚他在幫誰。

“大人英明”,蘇燦滿臉堆笑,大拇指高高舉起。“如果文天祥守不住邵武,自然也在新城呆不久。等邵武局勢明朗了,咱們再去打新城,這平叛的最後一擊之功,就是咱們的,誰也搶不去”。

“可要是頁特密實輸了呢?”武忠隨口問了一句,話一出口,心裏好生後悔。頁特密實帶著三千蒙古軍,數萬新附軍。加上福州的王積翁,南劍州的李英,總兵力將近七萬,怎麽看,也看不出輸的樣子。

“要是頁特密實輸了,那咱們更是功勞顯赫。”師爺蘇燦仿佛沒意識到主帥的口誤,順著武忠的口風說道,“大人您想,他幾路大軍,七萬雄兵,都被文天祥各個擊破了。到時候,咱們給些好處,讓文大人把新城的破虜軍向回一撤,咱們就上報說經曆血戰,收複了新城。幾支大軍皆敗,就咱們一路有斬獲,功勞簿上,還不是您想怎麽寫,就怎麽寫”。

“胡說,文天祥憑什麽跟頁特密實鬥?”

“大人,話不能這麽說。那邵武什麽地方,山高林密,戰馬根本轉不開身子。文天祥那人打仗又不按常理,說不定頁特密實稍一疏忽,就被他算計了。你想想啊,黃去疾兩萬多人,不是一天不到,就沒了麽?”

“那是新附軍,不是蒙古……”。

“我說大人,蒙古人就不是人了。不一樣一個鼻子兩隻眼?”蘇燦不高興地反駁。猛然發覺自己說話語氣不對,低下頭,壓低聲音嘟囔道:“咱們不敢打,誰打,偷偷喝個彩還不行?”

“那你的意思,文天祥還能贏了不成?”武忠被師爺的話氣樂,帶著嘲弄的語氣反問道。

“不好說,反正,這建武內外,沒有盼望文天祥輸的”。

“這”,武忠坐在椅子裏,不住敲打著自己的額頭。手下這幫弟兄,不少人利用地理位置優勢,明裏暗裏的出錢組織商隊,跑到邵武運貨,將那些稀罕物件運出來,加一倍的價錢,再賣到別處。這些事情,他平時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家裏的親戚也沒少從商隊中撈好處。如果貿然出兵跟王積翁呼應,老巢有危險不說,弟兄們也未必樂意。

“大人,別猶豫了。這趟混水,咱不能去趟。王積翁那廝,內鬥內行,外戰外行。他能打下建陽關,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那統率號稱興宋軍的佘漢聯軍,天天想著給他丈夫和弟弟報仇的許夫人,就圍著福州轉圈。王積翁憑著福州城高池厚才保得太平,一旦他出了福州,許夫人肯定要咬上來。倒時候他能不能活著回去都難說。咱們何必跟那將死之人攪在一起,依屬下之見,咱們就按兵不動,等著看最後結果。無論誰贏,咱們都不吃虧!”

第二卷餘暉破賊(三)

破賊(三)

圍城中,除了斷糧,最痛苦的莫過於外界消息隔絕。當處於四麵楚歌,不知道敵人有多少,也不知道援軍在哪裏的時候,精神上的壓力對將士們造成的打擊,往往大於敵人的進攻。

五天過去,城中的氣氛幾乎讓人瘋狂。頁特密實每天派出人馬四下突圍求援,每支人馬都被截殺在半路上。王積翁、錢榮之、武忠、李英,四路人馬沒有半點消息。

可城外打著宋字旗號的人馬卻越聚越多。

許夫人的興宋軍、陳吊眼麾下義賊,還有聞訊趕來助拳的各路豪傑,團團將建寧城圍住。四天以前在城南,還留著一線突圍的希望。現在,最後的希望也消失了。正南麵,破虜軍離城已經不足二裏。站在城牆上,可清楚看見士兵、義賊、百姓們忙碌的身影,和做飯時升起的嫋嫋炊煙。

頁特密實唯一可慶幸的是,蜈蚣嶺前那落地就炸的鐵彈丸,沒再落到城內一發。烈火與硝煙的血夜,已經將蒙古武士殺落了膽。自渡江以來從沒打過敗仗的他們,一旦發現自己並非不可戰勝,士氣下降得非常快。如果不看他們的鎧甲,光從臉上的表情和呆滯的目光上看,很難再分清楚他們和新附軍的區別在哪裏。

頁特密實當然不知道,炮營將士已經沒有足夠的炮彈再演一次蜈蚣嶺血夜。其他各營,也沒有實力再組織一次那樣的反擊。

實際上,破虜軍和自己的敵手一樣,都到了強弩之末。唯一不同的是,城中的蒙古軍是在被征服的土地上作戰,一旦暴露出軟弱,就麵臨著牆倒眾人推的境地。而破虜軍是在捍衛自己的家園,血與火的洗禮給他造成了傷害,同時也鑄就了他的威名。

而在這個混亂的時代,威名就是號召力。除了陳吊眼和許夫人兩路援軍,附近很多小規模結寨自保的地方武裝也陸續趕來了。有些人一到達建寧城外,立刻向文天祥提出請求,要求把自己的全部人馬並入到破虜軍中。有些人則禮貌地保持了獨立,一邊與破虜軍並肩戰鬥,一邊從破虜軍身上學習正規軍隊的作戰模式。

無論後來者抱著什麽目的,從頁特密實決定依托建寧據守待援那一刻起,勝利的天平,已經垂在了破虜軍這邊。

蒙古人擅長攻城,卻不擅長守。建寧城乃彈丸之地,亦不可守。倉惶敗退的時候,元軍將輜重都丟在了路上。沒有足夠的弓箭,蒙古人所擅長的射技就發揮不出威力。而失去了補給後,再好的戰馬也不可能以像膘肥體壯時一樣速度縱橫馳騁。

內無糧草,外無援軍。一向攻城拔寨的蒙古武士終於嚐到了被困孤城的滋味。

度日如年的等死的感覺比戰死更難受。

隨身攜帶的幹糧很快就消耗完了,蒙古人可以殺馬充饑,新附軍卻隻能分些人家吃剩下的湯水過日子。饑餓逼著人開始尋找出路,每當黑夜來臨,就有新附軍士冒著被射殺的風險逃出城來,逃向破虜軍陣地。隻要活著跑到目的地,就得救了,文大人有令,不殺俘虜,破虜軍會拿來熱乎乎米粥給你喝,並且還會配上一碟子農家小菜。

此時,飯菜的香味對守軍的殺傷力不亞於弓箭。而這時候的一口肉湯,往往就意味著你要付出一條命來交換。

第五日黃昏,一隊蒙古軍再次衝出了城門,身後,跟著數千剛分到了幾口肉湯的新附軍,呐喊著,衝向正南方的土丘。

兩軍之間的空地轉瞬衝過。戰馬越衝越近,山坡上的士兵已經可以看到蒙古人刀尖上的寒光。

西門彪長身而起,拉動手中角弓,勢如滿月。鬆手,一支鳴鏑帶著風,落入蒙古騎兵當中。

“弓箭手,兩百步,準備”,陳吊眼冷靜地舉起令旗,手一揮,“射”。

幾百支弓箭向斜上方射了出去,兩百步外,下了一陣箭雨。數個蒙古武士中箭落馬,幸存者壓低馬頭,蹬裏藏身,繼續衝擊。

“一百八十步,射”,陳吊眼的喊聲,伴著弓弦的彈動,冷靜而低沉。

“一百六十步,射”

“一百四十步,射,後退”,陳吊眼看了看旁邊的破虜軍,指揮義賊中間的弓箭手,發完最後一輪箭,退了下去。

破虜軍副統製鄒洬立刻接替了他的指揮位置。

“破虜軍弩手準備,平,三疊射”。

林琦麾下的第三標弩營,因前去清流城劫糧而錯過了蜈蚣嶺決戰,現在是破虜軍建製最完好的一個營。憋了好幾天的士兵們迅速排開了隊形,發射,上弩,上弩,發射。

弩的射速不比弓箭快,但破虜弩對士兵體力沒要求,憑借特有的齒輪,任何士兵都可以開弩,放箭。一個農夫經過幾個月訓練,完全可以成為合格的弩手。

依靠密度和速度,弩箭在宋軍陣地前,編織出一道死亡之網。

馬背上的騎手頃刻間減少了一半,剩下的,已經迫近陣前,弩手們幾乎可以看見對方的眉毛,還有草原民族特有的,直勾勾帶著狠辣的眼神。

“弩手,後退,長槍手,上前”,鄒洬一聲令下,站在弩兵後的長槍手們大踏步上前,從地麵上撿起兩丈多長,一端削尖的竹竿,對準了敵軍。

衝到近前的蒙古馬咆哮著,找不到缺口。

騎兵在馬上彎弓,射擊。羽箭越過槍陣,射入了長槍手的身體。黑氣立刻迷漫上了傷者的臉。蒙古人的弓箭上抹毒,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長槍手倒下,竹竿卻被同伴接在手裏。削尖的一端,依舊對準正前方。

槍陣後的弓箭手和弩手們看準機會,開始自由射擊。箭雨下,越來越多的蒙古騎兵倒了下去。

蒙古人的仆從們跟在馬背後衝了過來,沒等靠近陣地,一發炮彈呼嘯著從山頭上落下,轟然在人群中炸開,放到了十幾個。

“轟天雷!”剩下的新附軍士兵一聲呐喊,掉頭就跑。督戰隊衝了上來,將跑得最快的士兵射翻在地上。衝不到敵陣,退亦是死,城中沒有餘糧,不需要膽小鬼。

又一發炮彈落下,準確地砸在督戰隊中,卻沒有炸開。豆大的火絨在圓形的彈丸上閃爍,慢慢爬向彈丸內部。

“啊!”督戰的蒙古百夫長抱著腦袋,率先向後逃去。執行戰場紀律的士兵丟下刀,逃得比被督戰者還快。

吳靖站在火炮旁,輕輕擺了擺手,停止了炮擊。裝填手小心翼翼地用衣服將剩餘的兩枚彈丸包起來,藏到了木箱子裏。這是今天早上剛從邵武送來的炮彈,威懾的作用遠遠大於實戰。

“該你們了,起來,文大人在山上看著呢!”老夫子陳龍複像訓蒙童一般,對著一群麵有菜色的新附軍俘虜命令。昨夜剛投降的俘虜站起來,扯著嗓子在山坡上大聲用廣東腔呐喊,“弟兄們,向兩邊跑,向兩邊跑,放下兵器,降者免死!”

“向兩邊跑,投降免死,投降免死!”周邊的群山清晰地將同伴的喊話反射回來,一遍遍灌入新附軍將士的耳朵。

聰明的士兵立刻扔掉刀槍,撒腿向陣地兩側跑去。城中的蒙古軍想追都來不及,幾千士卒一哄而散。

衝在破虜軍陣前的蒙古武士徹底成了孤軍。在尖竹杆的逼迫下,連連後退。竹杆後,不時有羽箭飛出,準確地將騎兵推下馬背。

“彪子,留神看著點兒,破虜軍沒咱們人多,憑的也不全是那些鐵瓜蛋!”陳吊眼用手指捅捅自己的心腹愛將西門彪,衝著破虜軍的陣形輕輕砮嘴。

“知道了,大當家的,回去咱們也照著訓練出一支這樣的隊伍來,不信這天下就歸了蒙古韃子!”西門彪低聲答應著,心裏比較著自己麾下嘍囉兵和破虜軍之間的差距。幾天的並肩作戰,讓他對破虜軍的戰術和指揮方式了解頗深,佩服之餘,心裏漸漸有了幾分不甘。

“如果這支隊伍讓我來帶?”西門彪默默地想,“好過大宋官家,可惜,文丞相是官家的人,大家終久走不到一條路上”。

想想這些,再想想和張唐並肩作戰結下的情意,西門彪心中不覺有些黯然。稍一分神,卻發現前邊的破虜軍已經停止了射擊。

“看到沒有,蒙古人也不是銅筋鐵骨,受了傷,一樣會死,走,地上揀一把家夥,跟我去打落水狗”,第一標統領張唐對著一群剛剛“轉職”過來的新附軍命令道。

前幾天剛投奔過來的新附軍士卒猶豫著,卻沒人敢第一個出頭。這幾天,除了挖陷阱、運物資,就是聽陳龍複講亡國與亡天下的大道理,誰也沒想到,這麽快就要上戰場,與原來騎在自己頭上的主人拚命。

蒙古軍在他們心中形成的積威,不是陳龍複兩句大道理能驅散的。眼瞅著張唐帶著身邊的十幾個破虜軍殺到了數倍於己蒙古武士跟前。

“奶奶的,是爺們麽,有卵蛋沒有。蒙古人不把你們當人看,你們自己也不把自己當個人。他們就剩下百十個人了,你們幾千號,吐口吐沫,也能把他們淹死”,西門彪心頭突然冒上一股無名火,瞪起牛鈴大小的圓眼怒罵,“小娘養的,原地呆著。帶把的,跟著我上”。

這句話比講什麽大道理都好使,千餘反穿號坎的新附軍從地上撿起竹竿,鋼刀,跟在他後邊,斜刺殺了上去。剩餘的蒙古騎兵想逃,已經來不及,竹竿戳下,很快把他們戳成了一團肉醬。

戰事轉眼結束,出城的元軍全軍覆沒。

幾匹受了傷的馬盡力站起,搖晃著倒下,再次支撐,站起。負責打掃戰場的士兵走過來,用鋼刀結束了傷馬的痛苦。

牲畜臨終前的嘶鳴在群山之間回蕩。

頁特密實恨恨地走下城頭,掌心已經被自己握出血來。所有的結局已經寫好,從建寧被圍那一天起,這支隊伍已經落入了文天祥的圈套。

“把楊曉榮那頭不會拉車的蠢驢叫來”,頁特密實憤怒地喊。

傳令的士兵低聲答應,不一會兒,衙門外傳來了楊曉榮公鴨一般的嗓音,有氣無力的,聽著就讓人感到惡心。

“你的敢死隊呢,都哪裏去了,你不是說,分給他們馬肉吃,他們就會奮不顧身地衝鋒陷陣嗎?”頁特密實用馬鞭抽打著,怒罵。

挨了打的新附軍萬戶不敢躲避,哀嚎著,一邊求饒,一邊為自己辯解:“將軍,將軍饒命啊,他們都是張將軍的手下,他們這麽說的,小的我自然就信了,沒想到他們出了城,就趕著去投降啊”。

“他們說的,你沒長腦袋,還是沒長心。不拉車的牲口,老子留著你幹什麽,來人,拉出去,砍了”,頁特密實怒吼著,一腳將楊曉榮踹翻。幾個親兵撲過來,架起癱成一團的楊萬戶就向外邊拉。

“大帥,大帥饒命啊”,楊曉榮甩開武士,拚命抱住頁特密實的大腿,“大帥,大帥,念在屬下多年,牽馬墜蹬的份上,饒了我這一回吧”!

“饒了你,饒了你,誰繞過我,推出去,砍”,頁特密實不易不饒地喊道,眉毛輕挑,給武士們使了個顏色。

左右武士撲過來,將楊曉榮再次架起。哭得臉像豬屁股一般的楊曉榮掙紮著,跪下,頭如搗蒜,“大帥,大帥,末將戴罪立功,戴罪立功,馬上出城,馬上出城,為大帥殺開一條血路,請大帥手下留情,饒了小的吧!”

頁特密實揮揮手,讓武士們先退到兩邊。大腳踏在楊曉榮肩膀上,話語如刀鋒般冰冷,“饒了你,你向本帥保證”。

“末將願意立軍令狀,如果不能殺出重圍,要麽戰死沙場,要麽回來任大帥處置”。

“給他紙筆”,頁特密實吩咐手下取來紙筆,丟到楊曉榮麵前,“你立軍令狀,如果敢臨陣投敵,你在北方的家眷,全部斬首,絕無怨言”。

“大帥”,楊曉榮抬起磕破了的額頭,乞憐地看看頁特密實。看了一會,知道自己今天不簽署此軍令狀,決計活不下去。左右不過是個死,絕境之下,反而逼出幾分膽量。顫抖著,將軍令狀寫好,簽了名,高高地舉過頭頂。

頁特密實一把奪過軍令狀,交給親信拿去風幹,收好。然後大聲命令道,“楊將軍,聽令”。

“末將在”,楊曉榮翻身站起,叉手而立。

“本帥給你五十匹戰馬,充做軍糧,今晚讓士兵飽食,半夜子時,帶著所有新附軍殺出南門,直撲敵營,如有後退者,斬”。

“是”,楊曉榮身體晃了晃,上前接令。跟著管軍需的將領走出衙門外。

頁特密實看著他走遠,轉回座位,招呼過剩餘的蒙古將領吩咐道,“讓弟兄們殺馬果腹,今晚新附軍衝出南門後,咱們立刻偃旗息鼓,出西門,向西南衝,到了百丈嶺下邊,再貼著武夷山腳繞回江西。等從咱們簽了人馬回來,再跟文瘋子算這筆賬!”

“是”,諸將齊聲答應。都知道今晚破釜沉舟,在此一舉。三千蒙古弟兄現在剩下的不到千人,這是蒙古人入江南以來,最大的恥辱。

而這恥辱,必須讓漢人加倍來償還。

“城內的弟兄們,幾百個韃子,欺負你們上萬人,你們嫌不嫌丟人啊”?南腔北調的喊話聲,在暮色中回蕩。夾雜著閩南土腔、廣南俚語、江西官話。

“殺韃子啊,挺直腰杆,文大人等著你們加入破虜軍呢”?

分吃馬肉的新附軍士兵聽到了,手中的瓦罐晃了晃,差點把肉湯灑出罐子外。

“不想吃了,不想吃拉倒,下一位,反正這是最後一頓”,楊曉榮的親信罵道,推開士兵,鐵勺子指向下一雙茫然的眼。

“德行”,士兵看看罐子裏的肉湯,嘟囔道。

城外又傳來雄壯的歌聲,“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我是堂堂好男兒,為何低頭做馬牛……”。

第二卷餘暉破賊(四)

破賊(四)

劉大椿端著一碗的肉湯,蹲在民宅的門檻上,低低的歎氣。

這可能是他人生最後一頓飯,他吃不下去,雖然碗裏漂著久違了的一塊馬肉,聞起來香噴噴的,讓已經斷糧兩天的他,肚子直冒酸水。

天色已經很晚了,斜陽從西邊的城頭落下去,春天的晚風徐徐吹著,血腥味道之間,帶著山林間的花香。這種景色,讓人分外割舍不下。

“大椿,吃吧,尋思啥呢”,曾經做過張鎮孫的親兵,現在與劉大椿同營的夥長雷動走過來,挨著劉達春坐好,脫下布鞋子在門檻上磕了磕,歎著氣說道,“吃吧,吃完了,好歹做個飽鬼。說不定閻王也看大夥臉色好,下輩子投胎投個太平盛世,省得到頭來,連魂魄都回不了鄉”!

“唉”附近的幾個士兵唉聲歎氣,都知道今晚突圍,新附軍要打頭陣,心裏湧起一陣悲涼。

“你說,咱們這叫什麽事兒,早知道這個結果,還不如死在廣州了”!一個士兵恨恨地把木碗砸在地上,臉上的刺青不住抽動。宋軍自古有在士兵臉上刺字的習慣,蒙古人來了,將這個傳統發揚光大。所有新附軍小兵臉上都刺有字,即使化了裝逃掉,也會被百姓們認出來。

等待他們的命運早已寫好,突圍出去後,要麽是被邵武百姓抓回來獻給破虜軍,要麽是被其他地方的官府收攏,押回廣州,再次跟著蒙古東征西討。

“是啊,本以為跟著張製置投降,能過幾天平安日子,誰知道,隻多活了六個月,還落了個罵名”。大夥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歎息著。哀歎著命運的不公平。他們都是廣州的鄉兵,北元名將達春率領三路大軍,兵臨城下,製置使張鎮孫及侍郎譚應鬥以城降,大夥都是當兵的,還能有什麽辦法,跟著降唄。誰料到降了沒幾天,就被頁特密實帶著來打文天祥,那文天祥是凡人輕易能碰的麽,大宋狀元,文屈星下界。這不是,幾萬人,被人家幾千人打敗了,連回去的命都沒有。

“唉,守守不住,降又降不得,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啊”。雷動穿好鞋子,開始檢查綁腿,“咱們那時候,不降也得降。降了,達春那老匹夫頂多是拆了廣州城,不降,全城百姓都得被屠了。可惜咱張大人,降了大元,心裏還念著大宋。本以為是權宜之計,誰料想達春老匹夫看透了大人的心思,扣了他的家眷,硬逼著大人來邵武送死!”

“你說什麽,張大人是詐降?”劉大椿手裏的木碗晃了晃,差點把肉湯潑到地上。

“詐降不詐降我不知道,反正,除了那個楊曉榮,沒一個人願意抱蒙古人的粗腿”,雷動壓低了聲音,啞著嗓子,半真半假地說道,“我聽說,張大人本來想緩一緩,等張世傑大人率軍登岸,來個裏應外合,沒想到,張世傑大人帶著皇帝遠走七星洋。咱們張大人的家眷又被達春扣了,才不得不受製於人,唉,可惜啊,那天殺的毒箭,偏偏落在張大人和譚大人頭上……”。

“是啊,誰料到呢”,幾個士兵歎息著說,幻想著能跟著張鎮孫背後捅韃子一刀的情景。這是一種非常矛盾的心理。亂世之中,很難說哪個選擇更正確。

半年來,蒙古人攻城掠地,所向披靡。凡是被強攻下來的地方,結局就是屠城。先是瀘州糧盡,為元萬戶圖們達勒所破,安撫王世昌自經死,合城百姓被殺。元東川副都元帥張德潤破涪州,守將王明及總轄韓文廣、張遇春,皆被殺,蒙古人屠城三日。

紹慶、南平等州降了,百姓受到的損失相比起來反而小。除了一些破城後司空見慣的暴行外,至少一些人生命得到了保全。作為本鄉本土的鄉兵,感情上,他們還是認可張鎮孫不戰而降的行為。同時,如果有獲勝的希望,他們也期待著能給韃子些苦頭吃。

“可惜,現在咱們想捅韃子一刀,也晚了”,有人低聲嘟囔道。

“未必,就看爺幾個有沒有膽子。到目前為止,求援的人馬沒一路活著衝出重圍,遠在廣州的大軍,恐怕現在還不知道頁特密實吃了敗仗。這邵武周圍全是山,咱們今晚能衝出去,沒人接應,也未必能活著回廣州。早晚是個死,還不如……”,雷動咬著牙,比了個砍的手勢。

“你是說跟韃子拚命?”劉大椿又是一哆嗦,腦門上立刻見了汗。

“不是拚命,是投名狀。”雷動說了句誰都明白其中含義的江湖黑話,“爺幾個想想,外邊那些人說得好,咱們萬餘人,何必跟幾百韃子一塊去死。他們吃肉,咱們連湯水都喝不飽。他們騎馬,咱們步行,率先向外衝,還不是給人家擋箭的貨。不如趁著天黑,咱們給他個立功贖罪……”。

“這,九哥,成麽?”有人狐疑地問,眼睛四下張望,唯恐被巡邏的蒙古兵聽見。

“有什麽不成,總比死在轟天雷下強。砍了韃子,文大人說不定能放大夥一條生路。我聽說,現在破虜軍中,一半是黃去疾的部下,就比咱們早投降了幾個月。人家那裏,打仗時發雙餉,現銀”。雷動唯恐大夥不肯聽,開始威逼利誘。

他不想死,更不想這麽窩囊的死。此生有一件事情還沒做完,如果死在了亂軍中,雷動無法瞑目。當準備突圍的消息一傳出,軍心浮動,他就準備利用這個機會煽動大夥造反。

“成,九哥,我跟著你幹”,劉大椿一口將肉湯喝幹了,遠遠地把木碗擲將出去。

“反正是個死,不如死中求活。”

“對,殺一個韃子墊背,也算咱沒白來一趟”。幾個士兵低聲嚷嚷。

“噓”,雷動把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大夥小聲,“別著急,咱們也不冒險。我跟其他幾夥的老兄弟商量過了,大椿、泥娃子,你倆水性好,一會兒,天黑下來,趁著亂,你們往城東那大河裏一跳,隻要能活著紮到對岸去,就跟那邊的破虜軍弟兄們說,蒙古人準備今夜突圍,讓文大人做好準備。城門開的時候,咱們就造反,戴罪立功”。

“嗯”,劉大椿點點頭,開始收拾一身行頭。太陽已經落山,一會兒,就是他顯身手的時候了。

在圍城中等待突圍的時間到來,是一種煎熬。

頁特密實沒等到午夜來臨,就得到了解脫。剛一入夜,建寧城內立刻亂做了一團。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著了起來,火光透過窗棱,直照到他的臉上。

沒等頁特密實發問,幾個親兵氣喘籲籲地前來匯報,楊曉榮反了。

“什麽”,頁特密實一把抓住了報信士兵的領口,恨不得將他從衙門裏扔到馬路上去。

“楊,楊曉榮反了,帶著隊伍占據了西門,有人帶著殘兵們在四下放火。眼下四門大開,將軍,再不走,咱們就來不及了!”親兵哭喊道,氣急敗壞。

“老天”,頁特密實放下親兵,呆坐在椅子上。事先做好了最壞打算,卻沒想到,楊曉榮那條賴皮狗,居然還有造反的膽量。突圍的計劃全完了,楊曉榮占據西門,就等於斷了蒙古軍西去百丈嶺,沿嶺下小路潛行回江西的希望。不用說,他這樣做,肯定是為了在文瘋子那裏立功贖罪。目前以新附軍當肉盾吸引敵軍注意力的計劃徹底破產,屬下這幾百幸存的蒙古軍,頁特密實已經不知道要把他們帶到何方。

頁特密實一伸手,拉出了佩劍,揮劍向自己的脖子抹去。旁邊的親兵手疾眼快,死死地將他的胳膊抱住。

“將軍,將軍,蒼鷹留住翅膀,才能飛上藍天”,這句話和漢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意思相同,乃是勸頁特密實留一條命在,以便將來有機會報仇。

頁特密實本來就無必死之心,被屬下這麽一勸,自殺念頭也就淡了。在親兵的侍奉下,尋了件普通士兵的鎧甲穿好,將印信揣在懷中,大聲命令道:“通知全體將士上馬,出南門,咱們趁著亂走”。

所謂全體將士,此刻已經剩下不足百人。楊曉榮帶著嫡係人馬造反,導致新附軍炸營。城中四處是火,燒得一些蒙古武士也失去了主意。亂烘烘跟著逃命的新附軍衝了出去,黑暗之中,要麽遇到聞訊趕來的宋軍,給活捉了去。要麽半路上被新附軍在背後下了黑手,稀裏糊塗地見了閻王。

大街上,四下都是亂軍。人們擁擠著,哭喊著,沒頭沒腦的亂跑。

頁特密實拔出刀,一馬當先衝上街頭。手起,刀落,將路上的新附軍砍成兩段。幾個親兵護在頁特密實兩側,掄刀亂砍。硬生生在人群中,砍出了條通道。受了傷的新附軍士兵哭喊,哀求,卻沒人回頭看他們一眼。

幾百蒙古武士旋風般衝出了城門,衝入了無邊黑夜。

城牆垛口上,雷動顫抖著雙手,將一張大弓拉滿。目光順著箭尖,對正頁特密實的後心。

換了鎧甲的頁特密實可以瞞過普通士兵,卻瞞不過雷動的雙眼。這個背影,化成了灰,他也能認識。

張鎮孫和譚應鬥獻城,廣州避免了屠城之禍。但這群吃生肉的野人犯下的罪孽不比屠城小多少。

佇立了幾百年的廣州城被達春下令拆毀了,四麵城牆全部夷為平地。此外,城中名勝,園林,沒一處未遭洗劫。能搬得走的,全部被蒙古武士作為戰利品搬走,就連寺廟裏的香爐都沒放過。

軍官們得到的巨額財富,而士兵們,沒有了殺人的快樂,就需要其他發泄途徑。於是,“體貼下屬”的年青軍官帶著麾下士兵,帶著大元的“一等人”鑽進四等人家裏,盡情地享受做主人的快感。

一個月之內,投河、投寰、吞金自盡的少女有上千人。當然,她們是為了名節而自殺的,在史家和大儒眼中,與蒙古士兵的行為無關。

這其中,就有張鎮孫家的一個小侍女,雷動的未過門的妻子。

那個侍女不是很喜歡雷動。風雨飄搖的亂世中,嫁一個武士,為的是尋一個可以安身的港灣。

可惜,這個武士在關鍵時刻,正在城外接受蒙古人的整編。

當跟著張鎮孫趕回家中時,小侍女的屍體已經冷了。張鎮孫的女兒發了瘋,除了一塊玉符,說不出闖入者的名字。

那是大元皇帝賜給有功之士的玉符。受降儀式上,因獻城有功的張鎮孫自己,剛好也得了一塊。玉符後,刻著的是他的名諱和功績。

弓弦響,頁特密實身邊的護衛猛然回頭,舉刀將冷箭擊落於地。幾名護衛夾住主帥,迅速消失遠去。

“呸”,雷動恨恨地吐了一口吐沫,再次拉開弓箭。

半空中又飛來一道寒光,頁特密實藏頸,俯身。冷箭擦著他的盔纓飛了過去。沒等他直起腰來,冷箭又至,身邊護衛舉刀相隔,隔了個空,利箭流星般紮進了頁特密實胯下戰馬的後腿裏。

馬倒,兩支手臂同時伸來,身披重甲的頁特密實借著護衛的一拉之力,在雙腿著地前的一瞬間竄了起來,跳上另一匹戰馬的空鞍。

“好騎術”,黑夜裏又是一聲喝彩,三點寒光從頁特密實對麵飛至,一箭射人,一箭射馬,一箭封住侍衛。頁特密實與侍衛拔刀磕箭,跨下戰馬一聲悲鳴,晃了晃,軟倒在地上。

沒等頁特密實再次躍起,幾匹駿馬如飛而至。馬背上,當先一將,拍馬掄刀,直取頁特密實,旁邊跟著一個光膀子大漢,手持一把角弓,羽箭連珠般從弓上飛出,每箭必射一蒙古武士於馬下。

已經不用再分辨誰是主帥,從幾個蒙古武士的表現上,頁特密實的身份已經暴露無疑。

“卑鄙”,頁特密實從馬腹下艱難地拔出大腿,舉刀迎向敵將。未等與其交手,城頭上一箭飛來,正中其臂。頁特密實吃痛,刀落。眼睜睜地看著一名白盔白甲的武將策馬從自己身邊跑過。

“你也有今天!”看著頁特密實的屍體倒在地上,雷動吐了口吐沫。輕輕地將手中長弓放到了城頭上。

此生之事已了,老兵雷動脫去新附軍的鎧甲,用佩劍割去臉上那些屈辱的刺青。然後,撩起衣服蒙住了臉,從城頭上一躍而下。

第二卷餘暉破賊(伍)

破賊(伍)

破賊五隻有兩種可能讓對手放棄戰爭,一種是讓他知道,獲勝不可能,另一種,讓他明白,獲勝的代價太高。

從這點上看,這次邵武保衛戰是勝利的,因為破虜軍讓北元付出了五倍於自己的代價。但是,北元朝廷有取之不盡的兵源和資源,而邵武隻有一地。換句話說,忽必烈輸得起,而文天祥輸不起。

現在,文天祥已經感覺到了這種痛,徹骨的痛。

這無疑是一場政治戰,保全了邵武軍的基業和破虜軍的威名,卻幾乎打殘了整支軍隊。損失最大的低級軍官,蜈蚣嶺之戰,各隊隊長和夥長一直戰鬥在最前方。

通常是,“一句弟兄們,跟我上”,然後揮動長刀殺入敵群。隻至流盡身上最後一滴血。這些人都是贛南潰敗後,重上百丈嶺的老兵。無論作戰經驗和對大宋的忠誠,都遠非後來補充進來的新附軍軍官可比。

文天祥最揪心的,還是大將杜滸。自從荊棘嶺上撤下來後,這員虎將就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身上大大小小二十幾道傷口,讓隨軍大夫看著都直搖頭,用這些醫者的話來講,他們從來沒見過,傷這麽重還能活下來的。

無數弟兄倒在了荊棘嶺和蜈蚣嶺間,百裏不到的山路,徹底被血所染紅。四千多百丈嶺下來的老兵,五千多從黃去疾手中改編過來的“新兵”,此戰之後,剩餘不到一半。並且這個數字中還包括那些受傷者,而以目前的天氣和軍中缺醫少藥的情況,隨著時間推移,陣亡的數字還會提高。

如果此時,在建武的武忠趁機殺入光澤,或兩浙東路的陳岩整頓軍馬來攻,文天祥知道,自己幾乎沒力量招架。

除了破虜軍,現在邵武境內還有三股力量,一股是陳吊眼的義賊,一股是許夫人麾下的興宋軍,還有一股,是整體投誠的楊曉榮部。前兩股力量,根本不受文天祥節製。至於楊曉榮部,文天祥雖然心胸開闊,卻一百二十個不放心。

這為楊將軍跟在頁特密實身邊不是一年兩年了。別人投降蒙古人,可能是迫不得已,而楊曉榮,隻是為了升官發財。

他倒不畏懼楊曉榮部的戰鬥力,楊曉榮在新附軍崩潰時刻,收斂的那六千多兵馬,在文天祥眼裏,根本不堪一擊。出動破虜軍殘破不全的第一標,足以將楊曉榮的部曲繳械。

偏偏文天祥現在不能動楊曉榮。

政治有時候就這麽玄妙,明知道那裏是濃瘡,也不能貿然去擠壓。因為一旦這樣做了,就會被視為沒有容人之量,無數有意無意的文人,就會揮動他們的生花妙筆,把本來簡單事情,描寫得越發複雜。

這樣下來,將來必然給破虜軍的發展製造巨大障礙。

“丞相,我想重編三標人馬”,鄒洬湊到文天祥身後,低聲說道。建寧縣內的餘火還沒完全撲滅,文天祥的臨時指揮所還搭在城外的山坡上。帳篷周圍來往的人很多,有破虜軍,也有許夫人和陳吊眼麾下的將領。所以大夥商議事情的聲音不敢太高。

“把這次的俘虜補充進隊伍麽,跟老夫子說一聲,讓他和子俊盡力動員俘虜,肯留下的,咱們都留下。但先別去動楊曉榮的人馬,咱們不能輕易給人落下話柄”。文天祥回過頭,謹慎地說道。

“我知道了,我說的不是補充,而是將原來的四個標,打散了重新組合,先拚出一個標主力,剩下的,完全打散了,將願意留下的俘虜,補充進去,統一整編。大家一起訓練,重新打造咱們的破虜軍!”鄒洬鄭重地說道,眼中閃出一縷剛毅,“由老兵帶著新兵,讓所有人像我們當時在百丈嶺上一樣,重新學習。半年後,咱們手裏的軍隊隻會比原來更強!”

“隻怕蒙古人不會給咱們留那麽長時間,咱們殲滅了頁特密實,恐怕以後北元將士的主攻目標就會變成咱們”,文天祥的笑容有些苦。這是他事先想過的結果,也是不得不接受的結果,隻有這樣,才能給朝廷喘息的機會。

邵武保衛戰前,甚至保衛戰當中,他都有機會隻把頁特密實打痛,讓他意識到邵武不好啃。而讓達春暫時放棄深入邵武,把注意力繼續轉移到海上行朝那邊。

然而,他卻不得不拚上全部家底。消滅頁特密實部,並且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

他可以不在乎朝廷,但周圍人未必不肯在乎。天下悠悠之口未必能理解。破虜軍作為一支新生力量,麵對的敵人,恐怕不止是北元。

已經有儒者在批評他擅改軍製,試圖自立。在這些人眼中,祖宗規矩,比民族興亡還重要。

“他們不給咱們時間,咱們自己創造時間,用那支老兵組成的標,殺出邵武去,到處給他們添亂,增加他們調動兵馬的時間”。張唐用樹枝指著地圖,激動地說,“咱們老是守,肯定守不住。不如殺出去,讓韃子去守。咱們聲勢越大,那些新附軍躲咱們越遠。而韃子朝廷想調遣精兵,沒有幾個月,也調動不起來”。

“好主意!”文天祥與鄒洬同聲稱讚。張唐說的方法不錯,如果把戰場放在邵武,多少人馬也經不起大元持續派兵攻擊。如果攻守易位,對邵武本地的破壞就小得多。並且對其他抵抗力量的鼓舞也大。

北元現在控製的疆域這麽大,不可能不出現空隙。派出的人馬隻要向水銀一樣滲進去,應當能夠自我保存。

“我看派一支騎兵,來去匆匆,並且攻擊性也強”,參謀曾宸低聲建議,“讓他們放棄城市,四處劫掠,對韃子的打擊更大!”

是這樣,文天祥點點頭。利用機動力量對大元腹地進行打擊,收到的效果不亞於直接衝突。現在北元把大宋江山占據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為了顯示這個朝廷合法與合理,他們在已經征服的地區,必然從劫掠者的角色向統治者的角色轉變。

維持當地“治安”,就成了蒙古官員和那些投降了蒙古的們的職責。看到這麽一支隊伍出現在他們的地麵上,沒有官員會不覺得恐慌。

問題是,真的派全部精銳出去麽?邵武由誰來守,周圍的敵視力量憑借什麽來威懾?關鍵時刻,怎麽保證這支力量能調得回來?

主意是好主意,具體如何實現,卻很難找到頭緒。

“人還是少啊”,文天祥有些苦惱地想。問題是,隊伍多了,他也養不起。山多地少,是邵武的優勢,同時,也局限了軍隊規模的擴張。

“丞相,龍岩寨寨主陶老麽,石牌寨寨主李翔求見”,親兵匆匆走進來匯報,“他們說要有厚禮獻給丞相,希望丞相能在白忙之中賜見”。

“請他們進來,不,我親自出去接他們”,文天祥腦袋裏猛然靈光一閃,臉上的愁容立刻被笑容取代。剛才還愁沒兵,卻忘記了一支重要力量。若是打家劫舍,騷擾敵人後方,那可是十八家寨主們的老本行。

“兩位寨主,此番大捷,多虧了諸位兄弟的力量,文某代邵武百姓謝過二位了”,文天翔搶先一步,在兩個山寨首領之前抱拳施禮。對於這些江湖豪傑,他以前沒打過幾次交道,經驗不多,隻好盡力做到客氣。

“丞相大人,折殺我等”,兩個寨主同時躬下身去,將文天祥的雙拳托住。“我等有幸為國出力,與文大人並肩殺敵,乃是幾世修來的福分。”

怎麽這麽別扭呢?張唐在一邊聽得直皺眉頭。文大人的口氣,挺起來像半個江湖人,兩個江湖人卻裝開了斯文。

“這位將軍是?”兩個山寨首領敏銳地意識到了張唐的不快,以為他是朝廷大員,趕緊上前見禮。

“我是張唐,粗人一個。二位別跟我斯文,比殺了老張還難受”,張唐大咧咧地說道。

“我們”兩個寨主愣了愣,遲疑道:“難道,官話不是這樣說麽?”

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整個帳篷裏一下子被陽光充滿,文天祥一邊笑,一邊說道:“兩位當家的,還是該怎麽說,就怎麽說吧。我也該怎麽說,就怎麽說,省得大家都難受”。

“好的,就這麽辦”,陶老麽年紀大,捋著胡須笑道,“丞相,那我們就不客氣了,我們兩個,想入夥。給您的禮物,就是兩個山寨加一起,一千五百多弟兄,還有這些年打家劫舍弄來的錢財!”

“你們?”文天祥有些反應不過來。這兩個寨主,都受陳吊眼的節製。破虜軍貿然將之收下,未免對不住陳吊眼。

“我們各寨隻是聽陳總盟主調遣,並非他的手下。並且,我們兩寨跟了文大人,相當於金盆洗手,為國出力的事情,陳大當家也不會攔著。”石牌寨寨主李祥低聲解釋,他年齡較陶老麽輕,頭腦也更加靈活,看出了文天祥的猶豫,立刻撇清了和陳吊眼的關係。

“破虜軍軍規嚴,並且,會將兩位的原班人馬打散,重新分配部曲”文天祥笑著說道,目光審視著兩位寨主的表情。

“既入大人帳下,當守一切軍規”,陶老麽堅定地說,“不瞞大人,我覺得大夥分散在山中,成不了氣候。抱在一起,才能殺韃子。況且這次見了破虜軍軍威,我不信跟著大人,這個選擇是錯”。

“與其胡亂找人投靠,我寧願投靠大人!”李祥跟著補充了一句大實話。

文天祥微笑著,安排人前去接納兩位寨主,並知會陳吊眼此事。破虜軍打勝了邵武保衛戰,吸引了韃子,同時也吸引了天下英雄。這樣一來,前來投奔的人越來越多,隊伍的血液,也會越來越新鮮。

而如何把這些新鮮血液融合入破虜軍原來的體係中去,就成了一個關鍵問題。對於前來投奔的隊伍,不能個個要求他們都像百丈嶺上的殘兵一樣,有著必死的覺悟。畢竟江南西路兵敗後,十幾路人馬,肯走上百丈嶺再舉義旗的,隻有四千餘人。

放眼整個大宋故國,很多抵抗力量也好,暫時投靠韃子的新附軍也罷,處於觀望狀態的不在少數。他們隻會投奔強者,如果你想凝聚他們,首先,你需要展示出比蒙古人強的實力,或者說勝利的希望。

希望,無疑比死亡的威脅,更有凝聚力。

文忠的記憶中,有十萬文人投海殉國。如果把這十萬死都不怕的人凝聚起來,組成一支大軍,已經可以橫掃天下。

文天祥突然笑了笑,他找到了一個折衷的辦法。

“鳳叔(鄒洬),入城後,咱們就重編隊伍。抽調軍中精銳,組成完整的第一標,交給張唐帶領,作為咱破虜軍的拳頭,誰敢這時候來占便宜,就狠狠給他一下。”

“謝丞相!”張唐高興地咧開了大嘴,抽調幾個標的精兵組成第一標,此後他手握的就是天下第一精兵。

“不必謝我,原來的江淮營,還有在這兩次作戰中功勞顯著的老兵不能給你。讓苗春把他們召集起來,組成幾個教導隊。等新編各標組成後,將教導隊分散到標中去,負責協助各級軍官訓練士卒!”

“這個主意好,這些人的功勞在那明擺著,他們的指導,不怕有人不服氣”。

“楊曉榮那支人馬咱們不動,給他一個標的定額。讓苗春親自帶教導隊到那個標裏,訓練那些士卒。”

“這…。?”鄒洬有些猶豫,幫楊曉榮訓練隊伍,等他恢複了元氣,羽翼豐滿了,對破虜軍未必是福。

文天祥點點頭,仿佛已經知道了鄒洬在猶豫什麽,“鳳叔,他越心存猶豫,咱們越要對他推心置腹。咱們這次能順利消滅頁特密實,他在其中居功至偉,讓夫子把這些細節都編成故事,想法流傳出去。他如果再度投靠北元,也得考慮韃子是否能赦免他。”

丞相夠陰險的,這麽一來,楊曉榮還有膽子再投降韃子麽?參謀曾宸暗暗地想。奮筆疾書,記錄下文天祥每一步安排:“和百丈嶺時一樣,各級軍官晚上必須在一起上課,咱們給他講兵法,教他們識字,關鍵是讓他們明白,軍人為誰而戰………”。

第二卷餘暉第四章拔劍(一上)

第四章拔劍(一上)

拔劍(一上)

頁特密實死了。元江西行省中書右丞達春的手抖了抖,一碗奶茶全潑到了麵前地圖上。

“爹,您怎麽了”,眼前燈光暗了暗,一個柔軟的身軀撲進達春懷裏。

“是小塔娜啊,爹老了”,達春伸出手,拍了拍懷中女兒的頭,目光中帶出幾分溫柔,幾分苦澀。

左右侍衛趕緊上前,將桌案上的羊皮地圖擦拭幹淨。換來新茶,一股濃濃的奶茶香味迷漫滿室。不到四十歲,達春額角的白發清晰可見。“老”將軍晃了晃寬闊的身子,甩走眼中的憂鬱,拍著女兒的背問道:“小塔娜啊,今天你又去哪裏了,白雲山上麽,獵到了什麽獵物”。

作為江西行省中書右丞,達春總管著數十萬兵馬,從江州路到廣南路近二十路土地;平素軍務政務繁忙,不得片刻休閑。唯有見了這個女兒,能將手中事務放下片刻。

累,達春實在太累了。

海麵上,飄蕩著一個不肯交戰,也不肯投降的殘宋王朝。側背後嵌著一個破虜軍。朝廷裏,還有色目人阿合馬和他的一幫徒子徒孫,與漢人的腐儒勾結在一起,給前線將士使絆子。

自從皇帝回師奪位,蒙古人已經不再是綁在一起的一桶箭了。各地的汗,開始各自行使各自的號令。

各地的王,開始有了長生天以外的信仰。

西邊的那些汗信奉了基督。河中的那些汗信奉了真主。而忽必烈陛下呢,他信奉了理學。那個讓宋朝滅亡了的學問。

“什麽都沒有,說是山,才咱們漠北的土堆一般高。除了些聽見馬蹄聲就跑散了鳥雀,什麽大動物都沒有,射它們,他們也不敢反抗,就像南人一樣沒剛性”。達春的女兒扭了扭身子,走出父親的懷抱,來到桌案邊,斟了一碗奶茶,大口吞了。指著地圖上的大海說道:“這倒像了他們的皇帝,見了咱蒙古人的旗子,頃刻就沒了蹤影”。

“那也未必,咱蒙古人中有豪傑,他宋人中也有好漢。就是被他們的皇帝不會用,寶刀空自生鏽罷了”。達春歎了口氣,看向女兒的目光有些躲閃。小女孩來的目的,他很清楚。但是此時,他不知該如何將那不願接受的結局,告訴自己的女兒。

那對情竇初開的少女來說,的確是難以承受之重。

這個女兒是他的掌上明珠,天性喜歡做男兒打扮。蒙古人家沒那麽多規矩,塔娜願意縱馬馳騁,做父親的也由著他。反正達春的女兒嫁人,肯定要嫁個能騎馬打仗的英雄。到時候,不愁夫家收伏不住她。

而這個英雄是達春非常看好的一個少年才俊,就跟在頁特密實身邊。

“是麽,我沒看見。幾十萬大軍漂在海上快半年了,連上岸一博的勇氣都沒有,要是我,羞也羞死”,塔娜伶牙俐齒,一邊貶低著宋室兵馬,一邊偷看達春的臉色。她知道自己的父親今天有心事,所以故意裝出一幅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裏的樣子,試圖騙達春自己把憂心的事情說出來。

“小東西,事情沒你想得那麽簡單。如果宋人都像他們的朝廷那樣,此間事情早結束了,也不至於辜負了皇帝對爹的信任”,達春苦笑了一下,走到地圖邊,把手指點在潮州方向,“你看,到現在,潮州還在馬發將軍手裏,大宋行朝的糧草,大部分都是從此地供給………”。

羊皮地圖陷下一個小坑,未盡的水漬從達春手指的地方滲出來,淹沒香火燙出的字跡,潮州。

大將嗦都圍攻潮州月餘,就是無力打破城內幾千人馬的守衛。當元軍都集結到廣州前線後,潮州就成了大宋行朝的支撐點。張士傑麾下的巨大艦隊載著他們的皇帝,到處飄蕩。累了,就靠到潮州附近休息一下,補給糧草淡水。當蒙古軍趕到的時候,他們又開始新的飄蕩。

蒲壽庚的艦隊追不上張士傑。即便追上了,水戰也不是張士傑的對手。

“這些宋人,就是沒心腸,提供糧草給馬上完蛋的朝廷,能有什麽好處?皇帝下旨訓斥您了麽,爹,肯定大都城那群宋人鬧的”,塔娜連珠炮般說道,替宋人不值,亦替達春報不平。

“這就是宋人和咱蒙古人不一樣的地方,也是他們能占據這塊土地上千年的原因啊”,達春笑了笑,沒多加解釋。非但潮州一地,從江浙到雷州,幾千裏海岸線,處處都有世族大戶冒著殺頭的風險,偷偷派船給漂浮在海上的行朝送糧食。自己原來在皇帝麵前誇下海口,說一年內平定江南,眼下看來,一年內,戰事絕對沒把握終止。海上的朝廷打不垮,側後又冒出了個文天祥,而朝庭裏又在此時學宋室,推崇理學。

“嗤,那群沒臉皮的家夥。不知道皇帝是怎麽想的,居然相信他們。難道不知道,宋室就是因為這幫家夥折騰亡的國麽?”塔娜見達春不置可否,對大都的儒學教授更加不滿,“哪天叫我遇見了,一定給他們好看。”

“不可,塔娜別胡鬧!”達春連忙製止,自己這個女兒膽大包天,這個節骨眼上真給家族惹下麻煩,恐怕朝廷裏對自己不滿的在皇帝麵前更有了彈劾自己的說辭。

“怕什麽,大不了賠給皇帝一頭驢,難道讀過幾天書的南人就不是南人麽?”

“胡鬧,你不懂,咱蒙古人馬上得了天下,卻不能馬上治理天下。皇上有皇上的打算”,達春愛憐地拍拍女兒的頭,不準她胡說下去。在他眼中,儒學是一把雙刃劍,大宋國因此而變得懦弱,但也因此避免了內亂。遠在大都的忽必烈英明神武,尊崇儒學,肯定也是看中了這一點。眼下皇帝命有著“朱熹之後第一人”之名的許衡擔任集賢殿大學士,兼管太學教蒙古子弟理學,蒙古人已經變得越來越像漢人。自家子弟之間的猜忌也越來越多,因為爭競一些虛無飄渺的東西而失去了原有的團結。

年初的時候,有人上本給忽必烈,彈劾達春常年領重兵在外,卻成效甚微,勞民傷財。雖然忽必烈將此事壓了下去。但達春心裏明白,這種統領大軍,獨斷專行的日子久了,必然要引起皇帝的猜忌。按照宋人的邏輯,則是有擁兵自重的可能,皇帝必須要采取措施預防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忽必烈的皇位取之不正。當然最擔心別人效仿。達春歎了口氣,目光再次投到地圖上,江南西路,再加上福建,自己管理的地方的確太多了些。

見達春歎氣,塔娜也不再亂議論朝政,圍著地圖轉了兩圈,手指著潮州問道,“爹,既然宋朝船隊的糧食大部分來自潮州,難道現在,我們不能派人先取了此地麽。頁特密實將軍呢,等他從邵武收兵回來,順路將潮州取了,不就省卻了很多麻煩?”

一句話,不小心戳到了達春的痛處。“老”將軍搖搖頭,剛剛有些疏緩過來的臉色,刹那間又變得鐵青。

“爹,怎麽了,難道塔娜說錯了嗎?您說話啊”,塔娜晃動著達春的膀子,撒嬌般說道。

“嗨,頁特密實將軍,頁特密實將軍那邊傳遞軍情的信使,已經斷了七天了”!達春歎息著說道,拉過椅子,坐了下去,不斷地用手指敲打自己的額頭。

從邵武到廣州,一路上山高路險,沿途不斷更換快馬,信使沿驛道也得跑上三天。七天斷絕消息,則意味著頁特密實至少已經被困了七天。對照南劍州和福州送來的戰敗報告,達春可以肯定,頁特密實這哨人馬已經凶多吉少。

這是自已領兵入江南以來,最大的一場敗仗。皇帝采用“以蒙古軍駐河、洛、山東,據天下腹心,以漢軍、探馬赤軍南下取宋的政策。江南諸軍中,蒙古精銳本來就不多,一次葬送了三千整,外加一員大將,不知這次又要麵臨怎樣的彈劾。

“什麽?爹,您說頁特密實將軍戰敗了麽,那滿都拉圖哥哥呢,有他的消息麽?”塔娜驚訝得幾乎跳起來,緊緊拉著達春的手問道。

“願長生天保佑他,滿都拉圖是個勇士”。達春輕輕撫摩著女兒的頭,心裏一陣難過。滿都拉圖是大將蒙古岱的侄兒,自幼和塔娜一塊長大的。小女兒的心思,達春怎麽看不明白。所以這次特意委任滿都拉圖為頁特密實部的千夫長,本打算讓他立些軍功,也好升遷到高位,風風光光把女兒嫁給他。誰料到,邵武山中那個文天祥,短短時間內恢複到如此實力!

“不行,我要去救他,爹,給我一支兵馬,我要去救他”,塔娜大聲哭道。蒙古家兒女,愛恨直白,沒那麽多顧忌。她陪著達春聊了這麽久,主要目的就是問問心上人消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樣一個結果。

“既然他跨上了戰馬,就得有這個準備。孩子,你的巴特兒最後,肯定不會讓你蒙羞”,達春按住女兒的肩膀,低聲說道。過多的安慰言辭他說不出來,他也知道自己的女兒,肯定像草原上其他女子一樣堅韌。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如何給頁特密實報仇,而是調動人馬,防止文天祥再次冒險攻入江南西路,把自己的後院攪個天翻地覆。

“我,我自己想辦法對付他”,塔娜騰地一下站起來,一雙鳳眼當中,閃起蒙古女兒特有的堅毅。

“你?”達春疑惑地問,看著女兒已經咬破的嘴唇,不忍再加叱責,也不知道如何阻止。

“我,爹不派兵在戰場上殺了文天祥,我,咱家自有勇士幫忙”,小女孩惡狠狠地說著,目光達春看著都感到冷。

派遣自家勇士,這也許是一種辦法。達春的目光再次落地邵武,福建多山,多溪,多林。派兵多了,未必能見效。自己管轄的地方太多了,如果把福建路讓出來,是不是能讓皇帝安心些。是不是………達春眼中寒光一閃,這,的確是一個好辦法。

第二卷餘暉拔劍(一下)

拔劍(一下)

建寧縣衙剛剛送走了蒙古人,此刻又成了文天祥的臨時指揮所。頁特密實的遺物全被破虜軍扔到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碩大的桌子。桌子上麵,廣南東路、江南西路、福建路和兩浙東路的地圖,緊緊地拚在一起。

一條條指向邵武的黃色箭頭,都已經轉了彎。頁特密實的蒙古軍全軍覆沒,邵武周圍,暫時沒有一支不怕死的新附軍敢這時候上來觸破虜軍鋒櫻。

但更遠的兩浙,卻有幾支人馬在慢慢集結。據斥候送回來的消息,兩浙東路宣慰使陳岩,正督促著諸將領兵前往福建平亂。

這位有著清廉、愛民、公正之明的地方官,對他們的皇帝真的很盡職。盡職得已經忘記了,他自己是漢人還是蒙古人。

文天祥苦笑。陳岩將是個難纏的對手,他不貪財,不怕死,並且在民間頗有聲望。任職兩浙東路宣慰使一年多來,打擊豪強,釋放奴隸,為蒙古人營造了一個富庶、和平的繁華之所。

同時,陳岩還是個名儒。於理學和詩詞的造詣上,不在文天祥之下。

如果以陳岩的眼光來看待他率兵討伐文天祥這件事,是各為其主。不過,一個的主人是蒙古皇帝,一個的主人是大宋行朝。

可在文天祥眼中,此戰更像一個笑話。

雙方從主帥到士兵,沒有一個蒙古人。儒家傳承千年的忠義,在雙方眼裏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概念。

你的忠,是忠於一個主人。而我的忠,是忠於一個國家。文天祥搖搖頭,趕走了心中的諸般雜念。

參謀部已經想到了對付兩浙東路緊急舉措,雖然這種舉措執行起來,不那麽光明正大。文天祥執筆,在行動方案上簽署了自己的名字。

大廳內。

眾參謀忙碌著,將各地送來的信息綜合起來,用筆寫在小旗子上,插在地圖恰當處。鄒洬、張唐、林琦、簫明哲、陳龍複,一幹文武官員各自忙著各自分內的事情,抓緊會議開始前最後一點時間。

作為貴賓被請來參加軍事部署會議的陳吊眼和許夫人一臉興奮。

大宋朝軍隊縷戰縷敗,不僅僅喪城失地,與土地丟失的,還有人們對勝利的信心。事實上,很少人期望,能在戰場上正麵擊敗蒙古軍。

這一條,破虜軍做到了,不但擊潰了蒙古軍,並且陣斬了頁特密實這樣的大將。

如果說在此之前,陳吊眼隻是仰慕文天祥的名聲,如今,他對眼前這個瘦削的書生,打心眼裏佩服。

令他佩服的不僅僅是文天祥,還有文天祥周圍那些將領。

鄒洬、張唐、林琦、簫明哲,這些人的名字陳吊眼都聽說過。原來不過可稱得上一方豪傑或名士,才能距離一個合格的武將相差甚遠。而現在,從諸將的舉止上,就能看出,他們都已經突破了原來的自我。

那是一種經曆過風霜後的沉穩。目光除了熱情,還有銳利。能在最短時間找到敵手破綻的銳利。

鄒洬寬厚,負責協調諸將,安排日常事務。

張唐粗毫,氣度恢宏。負責吸納投降的新附軍,將俘虜盡快補充到各標人馬當中去。

林琦勇毅沉靜,可攻城拔寨,充當先鋒。

陳龍複熱情豪放,可到負責在軍中鼓舞士氣。

簫資聰明,負責軍械製造,武器供應。

劉子俊精細,所以負責各地匯總各地信息,統率斥候的己方間諜,同時兼管內部安全。

一臉奸笑,看上去像個商人模樣的杜規,居然是個計算開支的高手,從軍糧調度到物資補充,每一處都算得毫厘不差。

還有受傷修養的杜滸,正在組建教導營的苗春……

文丞相哪裏找來這麽多人才啊,簡直就是專門為破虜軍鑄造出來的一般,有這樣的將領,統率這樣勇猛的士兵,不想打勝仗,很難。

陳吊眼的眼睛有些紅,他知道自己是在羨慕文天祥。如今天下大亂,正是豪傑並起,以身報國的時候。勝,則可封茅裂土,敗則可以青史留名。大宋朝廷沒能力繼續抵抗了,並不代表別人不想抵抗。

至少,他陳舉就有和天下英雄一爭雄長的打算。但是,有了文天祥,注定這個時代所有人的光芒要被其掩蓋。

十八寨豪傑,原來都在他這個總寨主的號令下。一旦有事,用快馬給大家傳書,幾萬人數日之內可以聚集。

但現在,卻有兩家寨主退出了,加入了破虜軍。雖然文天祥為此事向自己道歉,並給了一筆補償。但自己和文天祥的號召力,已經見了分曉。

如果這人有進取天下之心,恐怕整個江山都是他的。

可如果他隻想當丞相,輔佐那爛泥般的殘宋呢?自己該如何選擇?

陳呆眼長長出了口氣,抬眼看向許夫人。希望看看族姐的姿態。

破虜軍將領忙碌的事情他插不上手,也不懂。但族姐的選擇,可以作為自己的參照。大夥都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知道殘宋的無能和蒙古人的凶殘。

許夫人卻沒注意到自己這位族弟的神情,自進入縣衙開始,她的目光就被地圖前那清瘦的身軀所吸引。

文天祥,是她殉國的父親和丈夫平時經常提起的人物。去年十一月,許夫人記得自己當時率軍阻擋劉深進攻淺彎,與張世傑部將並肩作戰的時候,張部將領還經常提起文天祥。那時候,大家都說文天祥已經瘋了,為他大宋失去了這樣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感到惋惜。從別人的評價中,許夫人知道,文天祥大度、睿智、勇敢、忠誠,簡直就是天下讀書人的楷模。

現在見了,透過傳說中那些光環,許夫人分明看到了一個高傲的靈魂。像自的丈夫許汗青一樣高傲。

他們本身沒有力量,卻能讓身邊每個人,發揮出最大的力量。

他們有自己的信念,為了這個信念,可以付出一切,甚至生命。

他們也許不聰明,不知道審時度世,卻用自己的脊梁骨,撐起一片天空。

世界上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男人,才變得更加精彩。與他們比起來,那些善於審時度勢的名流,那些玩弄權術的達官貴人,還有那些隻會殺戮的蒙古韃子,不過是一堆糞土。

也隻有這樣的男人,肩膀上才可以放下一頭疲倦的秀發,而不是將自己的妻兒視為奴隸和附屬品。

“姐,姐,開始了,咱們得坐到桌子邊上去”,陳吊眼輕輕拉了拉許夫人的衣袖,低聲提醒。不明白平素一向幹脆利落的族姐怎麽了,為什麽自從進了這個衙門,就好像丟失了魂魄一般。

“嗯”,許夫人臉上飛起一片昏紅,低著頭,跟在陳吊眼身後向前走去。心猛然間覺得很亂,根本聽不進別人說什麽。

第一步,好像文大人問起了各標人馬情況。那個看上去大咧咧的張唐,說把俘虜補充進各標後,人馬減員並不厲害,並且繳獲了很多戰馬。而其他幾個將軍,則認為破虜軍經曆這次戰鬥,損失太大,建議抓緊時間訓練。

關於訓練的方法,文天下已經給出了。但是細節上,諸將的意見卻不統一。各自陳述著各自的理由。

許夫人聽不進去。自己手中有多少人呢?號稱興宋軍的畬漢義軍,大約還有五萬吧,也許還有更多,平素帶著他們,許夫人沒感覺過累。今天,她突然對士兵的數字不再感興趣,不想帶兵,不想再做縱橫疆場的英雄。

我這是怎麽了,許夫人偷偷掐了一下自己,打起精神,掃視會場。

文天祥的老師陳龍複正在說著什麽,好像是說軍心可用的樣子,手指在江南西路和廣南東路方向。而負責軍需的杜規顯然不同意他的意見,嘟嘟囔囔地反駁。

“不可,我軍經此一戰,前幾個月製造的炮彈剩餘不足一百,手雷也隻有五百多枚,根本支持不了幾天。況且山路崎嶇,咱們的火炮也運不過去”。許夫人又掐了自己一把,終於聽清楚了杜規在說什麽。

“朝廷在海上漂流日久,隻有我們斷了達春的後路,才能把老賊的兵馬從廣州調回來。否則一旦海上生變,我等所有努力,都將付之東流!”簫明哲站起來說道,話語中帶著幾分悲涼。他的話,代表了很多中低級將領的意見,乘勝進入江西,可以攪亂韃子在江南的所有部署,盤踞在沿海一帶的數路元軍不得不救。

文部將領畢竟讀書人多,把忠義二字看得非常之重。

“我反對,咱們進入江南西路,老賊達春麾下的幾路大軍,還有李恒那個王八蛋,肯定得回來對付咱們。到時候,咱們又沒糧草,又沒援軍,肯定給人包了餃子,和去年一樣…。”,張唐晃著腦袋說道,把代表破虜軍的彩旗插到贛南,然後,把地圖上所有代表元軍的彩旗,都插到了破虜軍周圍。

“我等既為宋臣,理當赤心為國……”,陳龍複反駁了半句,搖搖頭,把自己的後半句話咽回了肚子裏。隨軍這麽久,他已經理解了戰爭不是豪放派詩詞。大夥對大宋的忠誠都不可懷疑,眼下情況,進入江南西路空虛,打進去不難。但進去後呢,達春回師北上,李恒揮軍西下,破虜軍前後受敵。然後,拚光了破虜軍,達春再次南下,剛剛上了岸的大宋朝廷再次下海,一切和形勢和去年一樣。隻是不知道自己這些人,有多少能活著回來,再藏進深山野嶺。

平時破虜軍就是這樣議事的麽?陳吊眼看著有些好奇。自己帶領諸寨頭領,議論軍情時好像也沒這麽熱鬧。

“躲在邵武練兵,也不行。”鄒洬笑著把張唐弄亂的旗幟插回原處,指著破虜軍目前所在位置說道,“咱們從外界買得的糧食,本來不多。眼下正式青黃不接的時候,在百姓家中買不到糧食。而這次楊曉榮帶了數千新附軍舉義,咱不能不接納人家。補充進各標的俘虜,也要消耗糧草,眼下之計,必須外出就糧。況且四麵的新附軍都被咱們打殘了,若還死守著邵武,咱們白白放棄了發展的機會”。

“咱們的糧草還能用多長時間”,一直微笑著聽諸將議論的文天祥突然問道。

“本來還能支持兩個月,到收稻子的時候。但這次打仗,消耗甚大。又多了兩萬俘虜出來,加上從清流運來的糧草,一個月後,差不多還剩………”杜規站起來,搖頭晃腦地報出一串數字。

有一句話他沒當麵說,興宋軍的五萬人馬和陳吊眼的十八寨好漢,消耗的也是破虜軍的軍糧。雖然陳吊眼在清源之戰中,分走了一大半戰利品。

文天祥點點頭,把目光轉向陳吊眼,低聲問道:“陳將軍,此後你打算去哪裏?”

“我”,陳吊眼沒想到文天祥會突然把話題轉到自己這裏,慌忙站起來答道,“此戰我部傷亡甚多,我打算去汀州和漳州之間修養。那裏山多,正好學著破虜軍的樣子,把士卒們練練”。

趁頁特密實進攻邵武的時候,陳吊眼帶領人馬與林琦一起拿下了元軍儲存軍糧的清流。因為功勞大,所以分了戰利品的大頭。

剛才先聽到鄒洬抱怨糧草少,此刻又聽見文天祥問自己的打算,陳吊眼一下子著了急。這倒不是因為他吝嗇,麾下士卒,出自各山寨,有道是皇帝不差遣餓兵。如果把到手的軍糧讓給了破虜軍,今後在召集人馬,甭指望那些那些各路豪傑再聽自己號召。

“嗯”,文天祥笑了笑,仿佛看透了陳吊眼在想什麽,也不點破。目光轉向許夫人,客氣地問道:“不知許夫人今後有何打算,可否告知文某?”

“陳某願唯丞相馬首是瞻”,許夫人叉手而立,說了一句讓她自己也感到震驚的話。環顧四周,見諸將都看著自己,臉色微紅,小聲解釋了一句,“家父陳文龍,曾於諸君同朝為官。”

陳文龍,能文章,負氣節。初名子龍,鹹淳五年廷對第一,度宗易其名文龍。乃是數一數二的才子。當元軍壓境時,投筆從戎,被任命為興化軍知軍。死守孤城二十餘日,因寡不敵眾被俘,絕食而死。其母生病,聞子死,亦不肯服藥,病死。其子陳瓚,曾經帶領家丁光複興化,後因兵力不足,被索都俘虜。索都把他的四肢綁在四頭水牛背上,迫其投降。陳瓚大罵,被水牛活生生撕裂。

許夫人居然是陳文龍的女兒!諸將眼中的迷惑瞬間轉為佩服。連許夫人那叉手而立的須眉禮節,也不再感到別扭。

倒是個奇女子,文天祥心裏暗暗讚了一聲。實際上,他一直在打量許夫人,越看越覺得這個女子身上有股與眾不同的風采。自宋開始,中國女子由奔放轉向沉靜,在理學家們的要求下,女子以柔弱為美。文天下有一妻,一妾,都是從不出門的閨秀。像許夫人這樣能跨馬掄刀,上陣殺敵的女子,文天祥平生第一次見到,受了文忠影響的他,心裏自然泛起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江南女兒,多是屋簷下的黃雀,聲音婉轉,舉止溫柔。

偏偏許夫人像一隻翱翔於雲端的白鶴。語調清麗,身姿矯健。

許汗青能與此女並肩疆場,也算不虛此生了,文天祥暗暗地想。作為一代理學名家,這番心思,自然不能宣之於口。心裏罵了自己幾句,把全部精力轉到眼前軍務上。“文某想拜托許夫人領軍再打一次泉州,不知夫人可否願意”。

第二卷餘暉拔劍(二)

拔劍(二)

“什麽?”參謀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泉州城高池深,去年張士傑、陳吊眼、許夫人三路兵馬聯手,圍攻泉州,都沒能拿下此城。此刻文丞相居然安排許夫人帶領隊伍再去攻打,豈不是故意讓許夫人去送死。

鄒洬愣了愣,剛要出言阻止,看看文天祥的臉色,旋即釋然。

張唐沒有抬頭,眼睛直盯著地圖,手指在關鍵處比來比去,看樣子是在思考,如果自己領軍,這仗該如何打。

陳吊眼偷偷踩了族姐一腳,提醒她不要上了文天祥的當。這個丞相的虛名很有號召力,但陳家子孫,為了大宋付出已經夠多,不能再為虛名去送死。

許夫人沒理睬族弟的暗示,把靴子向旁邊挪了挪,再次對文天祥施禮,“陳某遵命”。

“我是說,攻而不攻,守而非守,夫人可明白!”文天祥手指地圖,笑著問道。

“知道,我速去,速回!”許夫人會意地笑了笑,仿佛文天祥安排自己的任務是帶隊出去玩一圈般平靜。

“丞相說,讓許夫人帶領本部人馬虛攻泉州?”老夫子陳龍複按耐不住,率先問了一句。

“是”文天祥與許夫人異口同聲答應,彼此又相對笑了笑。

文天祥指著地圖,對著迷惑不解的陳龍複和其他將領解釋道,“眼下元朝水陸三路大軍齊集廣州,試圖一戰亡我大宋。如果許夫人能帶兵佯攻泉州,蒲壽庚擔心老巢被襲擊,必然會回師相救。三路大軍,去了水上這路,就再也無法威脅到行朝安全。蒲壽庚回師,許夫人自可自泉州向南劍州撤軍。蒲家兄弟都是護家之犬,必不敢追”。

“他要是敢追出來,阿姐就剁了他。岸上作戰,誰又怕蒲壽庚這波斯奴”。陳吊眼恍然大悟,扯著嗓子喊了一句。他最擔心的,就是文天祥眼紅族姐麾下兵多,設下圈套奪了許夫人的兵。從這幾天許夫人的異常表現上來看,如果文天祥試圖將兩家兵馬合並,許夫人絕對不會拒絕。

如今見文天祥隻是讓許夫人佯攻泉州,心裏老大一塊石頭落地。泉州與漳州僅一山之隔,蒲壽庚從海上回來了,許夫人自然可帶兵撤到畬人聚居的漳州。受到他陳吊眼麾下各路豪傑庇護。

“夫人此行,如需我破虜軍提供兵器補給,盡管開口,文某將竭盡全力滿足夫人所願”,也許是為了回報許夫人的豪爽,也許是為了兩軍今後的合作,文天祥許下盡量滿足畬漢義軍一切要求的承諾。

“邵武剛經惡戰,急需恢複,陳某就不叨擾丞相了”,許夫人回答得很客氣。文天祥那點兒家底,對畬漢義軍來說是杯水車薪。火炮倒是讓人眼饞,真的出言相討,卻不知道文天祥是否舍得,還不如不給彼此留下不良印象。

“此外,許…。陳將軍,文某有一語相贈”,文天祥看了看許夫人那英氣勃發的麵孔,低聲勸道:“兵貴精,不貴多。福建多山,兵多了,戰場上擺不開,主帥反受其累”。

“陳某明白,待泉州班師之日,還想向丞相討教練兵之法”,許夫人點頭答應。經過這幾天合作,她已經發現了這一點。自己麾下人馬多於文天下所部破虜軍數倍,但實際戰鬥力,卻於對方相差甚遠。

“如蒙夫人不棄,文某願派一百老兵入你軍中,協助夫人整頓兵馬”。

“如此,謝過丞相大人”,許夫人又一抱拳,向文天祥表達自己的謝意。二人你來我往一番推讓,可急壞了在一旁躍躍欲試的陳吊眼,瞅準機會,陳吊眼大聲說道:“丞相,俺也幫你出了力,難道臨別之際,就不許俺些好處麽?”

“吊眼,別胡鬧”,許夫人衝著族弟瞪圓了眼睛。

二人各領一軍,卻是同族姐弟,蒙古人沒南下前,陳吊眼這個弟弟被向來被姐姐管得服服帖帖。積威之下,陳吊眼不敢再在出言討要好處,嘟囔兩聲,繼續聽文天祥如何給諸將安排任務。

“這次鏖戰,虧了陳吊眼將軍。文某的確應略盡地主之意。”文天祥絲毫不覺得陳吊眼得行為是一種冒犯,笑了笑,繼續說道:“陳將軍也知道,我破虜軍無錢無糧,拿不出什麽像樣的謝禮,但答謝之物還是要有的,否認諸位各寨豪傑,也會笑我破虜軍小氣。不如這樣,我給你一千匹駿馬,助將軍馳騁萬裏,如何?”

“多少?”陳吊眼聽得一哆嗦,唯恐自己聽差了數字。

“一千匹”。文天祥平靜地回答,目光轉向在一邊裂嘴的杜規,“子矩,待會兒你帶陳將軍去領馬,我軍所有駿馬,任陳將軍挑選”。

“是,屬下遵命”,杜規狠狠地瞪著陳吊眼,仿佛對方是個打家劫舍的強盜。破虜軍去年攻下江西的太平銀場,繳獲戰馬九百餘匹。文天祥隻留了二百,其他的全低價賣給了邵武的百姓,供他們耕田拉車,當時把杜滸、林琦等人就心疼得跳腳。如今剛剛從頁特密實手裏繳獲了兩千多匹馬,轉眼就送出一千匹,怎能不讓杜規怨恨。

“那,陳某多謝了”,陳吊眼從椅子上站起來,衝著文天祥一揖到地。自遼以來,北方各民族對大宋實行戰馬禁入政策,一匹好馬的價格高達400餘貫,相當餘100匹絹,300石米。文天祥一出手,就給了自己1000匹戰馬,想著今後麾下馬隊縱橫馳騁,陳吊眼就按耐不住心頭狂喜。

“不過,文某也想拜托陳統領一件事”,文天祥托起陳吊眼的手,誠懇地說道。

“什麽事,丞相盡管吩咐。軍糧我還有些,不妨送於丞相,以充馬值!”陳吊眼豪爽地答道。

“軍糧乃陳統領血戰得來,文某不敢受,但請陳統領選幾百精於騎射的豪傑,前往廣南和贛州一行”。

“你叫我去打贛州?”陳吊眼驚詫地問道,旋即大笑道:“還是那句,攻而不攻,戰而不戰!好,陳某在所不辭!”

“文某有勞陳將軍派人,沿著梅州、循州、贛州、吉安”文天祥大手一揮,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大圈,“兜上一圈,逢城莫入,遇寨不攻。但遇到蒙古人的糧隊,色目人的商隊,還有官僚的家眷,就別客氣”。

“好,陳某定將達春的後院,攪個地覆天翻不可”,陳吊眼大聲答應,打家截舍,是他麾下義賊的老本行。給這幫寨主發下北方產的良馬,那等於給老虎安了翅膀。讓他們去江南西路鬧騰,從此之後,達春的日子好過不了。

聽到這話,開始為破虜軍下一步行動計劃而爭執的諸將都笑了。文天祥這兩步安排,沒動用破虜軍一兵一卒,卻完全達到了吸引元軍注意力,解救海上行朝的目的。接下來,如果能買到足夠的軍糧,破虜軍就可以從容地修整,訓練,像當初拿下邵武一樣,將俘虜補充到各標,訓練成敢於韃子對戰的老兵。

“破虜軍不能修整,達春不會給我們練兵時間。教導隊馬上會下到各標,諸位麾下的士卒,隻能邊戰邊練了”,文天祥仿佛看出了諸將的心思一般,搖著頭否決了大夥的設想,“我們下一步行動,就是打這裏,打出一個出海口,讓朝廷多一個上岸的選擇”。

“福州?”所有人目光都落到了文天祥手指處。

“丞相?我軍”陳龍複低聲提醒,有外人在場,他不願意反駁文天祥。但在外人麵前作出了攻打福州的決定,一旦攻城失敗,必然給友軍留下不良印象,影響到將來的合作。

“我軍累,損失大。王積翁更累,損失更大”,文天祥回答,仿佛早已成竹在胸。文忠的記憶中,關於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非常模糊。文天祥在那裏找不到附近各方勢力的確切動向。但他卻知道,自己不能等,也沒有時間去等。

“可我軍火炮和手雷,所剩無己”,杜規小聲抗議。他負責籌劃戰時的軍需供應,從後勤角度否決不切實際的戰略,是文天祥給他規定的職責。

“手雷分給許夫人一半,供她去威懾泉州。火炮留在邵武,福州城高池厚,我們帶了火炮,一時也炸不開城牆。”文天祥指了指地圖上的邵武溪,低聲說道,“打仗不一定完全憑借火器優勢,王積翁骨頭軟,我們就啃他這軟骨頭。老夫子,此戰的關鍵在於你”。

“我?”陳龍複有些摸不到頭腦。他在軍中,負責的是給軍官們上課,教低級軍官識字,並將衛青、霍去病和嶽武穆的故事,編寫成評話,交給何時和陳子敬麾下的斥候和間諜四處傳播。打仗首發,對老夫子來說,還是第一次。

“對,你”,文天祥目光炯炯,仿佛已經看到了破虜軍戰旗,飄舞在福州城頭。

戰爭是消滅和製服敵人的一種手段。在這個過程中,可以產生無數變化。每一步變化的關鍵都可以給敵人致命一擊。

前提是,你對敵手的了解。

而王積翁,是文天祥的同朝官員。對這個軟骨頭的秉性,文天祥再清楚不過。

一百名破虜軍士兵,排著整齊的隊伍在山坡集結。山坡下,許夫人的兵馬旌旗揮舞,隊伍中,畬族士兵探頭探腦地張望著臨近這支與自己大不相同的軍隊,據族長們說,這夥漢伢子是許夫人請回來,教導大夥如何打仗的教官。

“雞上樹,鴨下水,我們怎麽打仗,還用漢人來教?”幾個畬洞首領不滿地議論。畬族向來受當地漢人欺負,兩族之間,成見很深。許汗青家族有長輩是畬人,並且在各畬洞貿易多年,所以,許家才能將畬人號召在一起。

“別這麽講,漢人中有豪傑,就像當年許老爺,一個書生,卻是站著死的。”有人低聲反駁。

當年許汗青散盡家財,發誓中興大宋,不少畬洞首領族兵下山追隨,後來與許汗青一並戰死。這種生死友誼,是許夫人將畬族兵馬,團結在自己周圍的關鍵。

“夫人說過,畬漢一家。把蒙古人從咱們的家園中趕走,她就跟朝廷建議,讓畬人出山,和漢人一起住在城市裏”,一個牙齒漆黑的畬族首領低語,眼中充滿對未來的憧憬。

“希望夫人的話能兌現吧。不過,我還是看著那些漢人別扭!”

“破虜軍和別人不一樣,他們能打,不膽小。不會讓咱們衝鋒,自己撤退!”有人總結。邵武一戰,那些勇敢的破虜軍戰士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民族之間雖然有誤會,但對於英雄的定義,卻差不多。

勇敢、誠信,這種人才可以做戰場上同生共死的夥伴。

“丞相,破虜軍特別教導營集結完畢,請指示”,張老實跑到文天祥麵前,立正敬禮。新發的鋼絲軟甲,配上剛繳獲來的馬靴,襯托出幾分英武。

“萬安,入了興宋軍,一切要遵守他們的規矩,不要仗著自己出自破虜軍就不尊敬上司,慢待弟兄”,文天祥摘下張老實護肩甲上掛著的一片柳葉,輕聲叮囑。

“是”,張老實給文天祥敬了個禮,轉頭對弟兄們喊道:“丞相吩咐,大夥此去。要遵守軍紀律,不給破虜軍丟臉”。

“知道了”,三百官兵齊聲回答,喊聲震動山穀。

文天祥笑了笑,推開張老實,站到弟兄們麵前,想再叮囑幾句,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為好,這些弟兄都是百丈嶺下來的精銳,很多人他都認識,曾經一起跑過步,受過罰。當時把他們作為火種來培養,就是為了有一天能撒出去,撒向所有抵抗元軍的地方。此一去,不知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活著再見。

“記住了,活著才能繼續戰鬥,珍重”,文天祥立正,向所有弟兄敬了個標準的破虜軍軍禮。

“丞相珍重”,張老實帶頭喊道,轉身,率領著教導營跑下山梁,跑進了正在前行的興宋軍中隊伍中,百十人,聲威卻不下數萬興宋軍少許。

許夫人牽著自己的桃花驄走了過來,站在文天祥身邊,低聲說道:“舍弟昨日遠行,托我向丞相致謝,感謝丞相慷慨贈馬”。

“噢,不必”,文天祥習慣性地將身體向一旁挪了挪,客氣地說道。

許夫人抿嘴一笑,臉上露出兩個好看的酒窩,“吊眼說,他平時以心胸寬廣自居,見識丞相的胸懷,才知道什麽叫氣度恢宏。無法當麵致謝,托我跟丞相說一句,日後丞相再傳檄聚兵,給他送一封信,隻要還活著,千山萬水他也會趕過來”。

“吊眼客氣了,戰馬不比馱馬,每日必須精飼方能養其體力。那馬,我留著,也養不起”,文天祥低聲回答,不敢細看許夫人的笑容。天不熱,額頭上無端卻生出許多汗來,手心跟著,也有些濕。

原來,還有一個不一樣的文天祥,許夫人心中暗笑,很高興見識了文天祥與眾不同的一麵。仰起頭,一雙鳳目剛好對上了文天祥低垂的雙眼,“臨別在即,難道丞相沒什麽話送我麽?”

“這”,文天祥猶豫著,又後退了幾步。對方是一軍主帥,按道理,此情此景之下,他應該吟詩,或填一首詞相贈才對。偏偏此刻才思不知都躲到何處,平素隨手拈來的詞,一句也吟不出來。

“奴家姓陳,名淑貞,小字碧娘”,許夫人突然扭捏,用蚊蚋大小的聲音說了一句,跳上戰馬,如同一片紅雲般飄遠。

“碧………”文天祥伸出手,又無力的收了回來。平日讀過的經義和理學中關於如何持身的訓導一起湧上心頭。

幹枯的心顫動了一下,慢慢又被壓回了遠處。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女兵們用福建山歌唱出的古樂府伴著陳碧娘的身影漸行漸遠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

同是長幹人,生小不相識。

第二卷餘暉拔劍(三)

拔劍(三)

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此刻,用這句諺語來形容福州宣慰使王積翁的處境,最恰當不過。他帶了兩萬多人馬去攻打邵武,本以為在蒙古主子的照應下可以大撈一把,怎成想折騰了近一個月,邵武沒進去,反而被許夫人的興宋軍衝了個七零八落。出來時兩萬多兵,回到福州的不到八千。

王積翁剛在福州府衙喘過一口氣兒,閩清的告急文書就到了。南劍州守將李英被破虜軍陣斬,州內將士群龍無首。許夫人的興國軍順著邵武溪殺來,勢如破竹。一戰下順昌,再戰下劍浦,眼瞅著就要攻到閩清邊上,殺到王積翁的家門口。

到了這個光景,王積翁也顧不上自己的臉麵,趕緊找了當地鄉紳望族,求他們出麵到許夫人營中說項,許下前般好處,求興宋軍不要到福州境內鬧事。

“吃虧的就是我啊!”王積翁的幼子王磊在花園裏,學著外邊賣燒餅的夥計的腔調,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嚇得王積翁一哆嗦,差點從太師椅上跌下來,摔到桌子底下。

“王發,去,把這不爭氣的拖出去,打五十板子”,王積翁勉強穩住心神,指著後院命令道。

“是,老爺”,管家王發應了一聲,卻不敢真的與小公子為難,躡手躡腳走到後院,召呼人安排小公子到遠處去玩,別惹老爺心煩。大敵當前,福州城內無兵將,外無援軍,此事放到誰頭上,心情也不會好受。況且還有江西行省右丞達春的將令在頭上壓著,令王積翁立刻整頓軍馬,收複失地。

收複失地,談何容易。當初四路人馬,圍攻邵武,還被文天祥滅了兩路。如今就憑福州城內這萬把新附軍殘兵,去了,給文天祥當點心還差不多。可不去吧,畢竟現在福建路屬於江西行省管轄範圍(曆史上,在一年後,福建路劃歸浙東行省),達春官大數級,並且是地道的蒙古人,權勢地位非王積翁這個貳臣可比。一旦把達春惹急了,不用上報朝廷,直接就能以消極避戰為名,將王積翁斬首了事。

“虧的就是我啊,”王積翁自言自語重複了一遍賣燒餅的唱詞,心事重重。四月天,遠不到熱的時候,但細密的汗水順著他的眉頭和額角向下流,幾個侍女輪流打扇子,都沒法讓他感到涼爽。

如果當初不去邵武就好了,至少福州現在有自保的能力。就像建武軍那個武忠,隨便找個境內盜寇滋擾的理由,拖延數日,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尷尬境地。可當初,誰又能料到文天祥部的戰鬥力如此強悍,許夫人和陳吊眼會馳援邵武呢?

先寫信向達春求援吧,過了眼前這關再說。許夫人真的殺進了福州,大小官員誰也活不了。王積翁搔著越來越稀疏的頭發,拿起沉重的筆。

幾十年的宦海沉浮,又出現在眼前。

“大人,大人,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啊”,管家王發地從外邊跑進來,興衝衝地匯報。

“什麽好消息,難道達春丞相派了援軍給我麽?”王積翁抬起頭,一廂情願地問道。

管家笑了笑,知道自家老爺心煩,不敢兜圈子,揀緊要處匯報道:“沒有,援兵沒來,但許夫人答應撤軍了!”

“什麽?”王積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向恨自己入骨的許夫人會撤兵?莫非老天可憐我做官艱難不成。

“許夫人撤兵了,陳老前輩回來了,就在府衙二堂候著!”管家王發高興地重複。他口中的陳老前輩是福州有名的大戶,與為大宋殉國的陳文龍算是未出五服的親戚。上次張士傑、陳吊眼和許夫人三路大軍圍攻福州和泉州,王積翁就曾委托他出麵給陳吊眼麾下的幾個寨主送款,讓他們作戰時出工不出力,保得了福州全境平安。這次,許夫人打上門來,王積翁無力迎戰,隻好故技重施。但王積翁心裏也明白許夫人不是山大王,未必肯吃他這一套。

聽說許夫人肯放過自己,王積翁當即精神大振。站起身來,一邊向外邊走,一邊跟管家吩咐道,“趕快準備好茶,叫廚房準備酒水,今晚我在花廳招呼陳老爺,給他接風洗塵。”

“是!”,管家答應一聲,小跑著去了。王積翁也不用親隨相伴,徑自來二堂迎客。所行之事,都是見不得光的買賣,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陳文寧是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人,中等身材,略胖。生就一幅福建本地人童叟無欺的誠實相,雙眼卻炯炯有光,瞳仁微微轉動之間,透出三分精明。雖然和陳文龍算是同輩兄弟,他卻沒有族兄那種盡忠報國的氣節,一心想的就是在亂世中,如何保護好家族的產業,熬到下一個太平時代的到來。在他眼裏,蒙古人也好,波斯人也罷,都要吃飯穿衣。飽食之後,都希望金銀珠玉。對他這種臨海大戶來說,活著就以為著商機。至於*****,當四等人,那都是小節。有了錢,所損失的尊嚴自然能從比自己更窮的人身上尋回來。

這次王積翁請他出麵調停和興宋軍的戰事,著實許了番好處。陳文寧收了好處,就不在乎風險,沿著閩江逆流而上,到許夫人營中賣長輩老臉。過程順利出奇,許夫人居然執晚輩之理,在軍中好好款待了自己這位從未走動過的“叔叔”,非常痛快的答應了興宋軍解閩清之圍,擇日撤離福州路請求。

聽到回廊上的腳步聲,陳文寧整整衣襟,迎到門口。見門簾被人挑起,趕緊上前,躬身施禮,“草民陳文寧,見過宣慰使大人”。

“免禮,免禮,陳兄千萬莫客氣”,王積翁伸手相攙,滿臉堆笑,“陳兄孤身入虎穴,解我一境百姓之厄。按理,應該是我這父母官向你施禮才對,怎敢再受你此禮!”

“草民不敢!”陳文寧客氣了一句,順著王積翁的攙扶直起腰杆,臉上越發裝得謙卑。他在此地經商,就得靠官府照應。縱使心中自詡有幾分功勞,也不能帶到臉上來。

王積翁咳了一聲,先吩咐人倒了茶來,請陳文寧落座,然後低聲問道:“陳兄辛苦了,如不是迫於賊兵勢大,本官也不會讓陳兄冒這麽大風險。一路還平安吧,那不守婦道的潑婦可曾難為陳兄?”

“還好,雖然危險重重,幸未辜負大人所托。”陳文寧的語氣很平淡。越是如此,越給人他曾經在刀尖上滾過一般。

“賊婦答應撤軍?”

“答應一日之後解閩清之圍,修整幾日,即撤離福州,現在算起來,距離解閩清之圍的時間已經過了一日,應該已經解了”。

“咱們的犒師之物呢,她怎麽說?”王積翁見陳文寧答得把握實足,心內更安,知道眼睛之急暫時緩解。至於達春的將令,隻好放一放,等許夫人退去再議。

“許夫人收了那些金銀珠寶。但是要求城中大戶,再送三大船上好得鹽巴給佘族各洞分配,不得從中攙泥沙。三日後在閩清城外交割。收了鹽巴,她立即撤軍!”

“嗯”,王積翁手一緊,把幾根胡子連根拔落。痛,真的好生肉痛。鹽鐵乃官賣之物,地方財政之源,平時賣給百姓,都要攙雜不少泥沙在裏邊。許夫人開口就是三大船,數萬斤上好的精鹽,的確是獅子大開口。轉念一想,反正等許夫人離去,這筆損失還能從地方百姓身上刮回來,心氣慢慢也就平了,點點頭,答應道:“本官馬上派人準備,從鹽場調精鹽給她。她還有什麽要求?”

“沒了,許夫人隻讓草民給大人帶句話。”陳文寧猶豫了一下,低聲說道,“她說,天下未必就是蒙古人的,達春生性剛愎,未必能容忍大人再敗,請大人好自為之。”

“唉!”王積翁重重歎了口氣,這天下不是蒙古人的,又能是誰的呢?大宋朝糜爛到什麽地步,大夥又不是不清楚。眼下跟在蒙古人身後,還能多活幾天,謀個家族平安。跟大宋一路,就得戰死沙場。除非,除非你有文天祥那個運氣和實力。

“陳兄,我難啊!若是不為此城父母,我也願做個千古留名的忠臣。可那元兵的凶殘,你也知道。一旦被惹了他們,回師來攻,恐怕這闔城百姓,沒一人能逃出生天。王某非貪生怕死,乃不忍讓百姓為我一人之名殉葬啊!”

“唉,如果那些沽名釣譽的人知道大人如此胸懷,肯定得羞死!”陳文寧見宣慰使大人歎氣,也陪著歎息了幾聲。大元官秩未定,地方官員數量遠遠少於宋庭。眼下福州境內,軍事政事全憑王積翁一言而決。他的選擇若是錯了,闔城百姓都跟著遭殃。那蒙古人屠城之慘,陳文寧聽說過。有家有業,他不想陪王積翁冒這種險。

“達春大人命我盡快克複失地,這山賊草寇又受了文天祥的盎惑。本官縱是有三頭六臂,也難有作為啊!”王積翁倒著肚子裏的苦水,陳文寧是地方大戶,城內豪紳和巨商人的代表,讓商人們掏腰包彌補因賄賂許夫人所造成的財政空額之事,還得他大力配合。

“唉,那達春大人,想必不清楚咱們此刻的難處。大人修書給他,告知福州目前困境。草民再去和幾位朋友說說,大家湊筆款子出來,給交由達春大人勞軍。想必達春大人也能理解我福州百姓對大元的忠心”。陳文寧的回答非常上道,幾句話,把王積翁想要的都主動點了出來。

四路大軍攻邵武,尚且刹羽而歸,何況福州這支剛剛被擊敗過的新附軍。達春那看似嚴厲的將令,不過是想讓王積翁有所表示。而以王大人的一貫為人,這筆錢當然不可能自己出。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官場上麽,上司說的,未必是他想要的。但他想要的你給不了,頭上的官帽子,就有些危險了。

“文寧知我,我這也是為了闔城百姓。不然,簽兵征餉,一樣要搞得大夥破費。不如出些錢財,請達春大人派真正的蒙古軍來,剿平了文天祥這個瘋子。”王積翁的話,平穩而低沉。該交代的場麵話,他都交代過了。陳文寧怎麽去辦這事,中間截留多少,自有師爺幫著他安排,不必說得太清楚。

“陳家能平安在此經商,一切還依賴大人。大人的事,就是我福州百姓的事。陳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隻希望百姓知大人苦衷,知陳某難處。”陳文寧是個有經驗的商人,知道什麽話該說,也在花語裏,預先給自己留了些退路。免得將來把同行刮狠了,鬧將起來,這位大人玩丟卒保帥之事。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如不是為了百姓,我又有什麽割舍不下的。當年我就在文丞相帳下,與諸將並肩做戰。現在各為其主,想起來,心中好生難過啊!”王積翁捋著頦下為數不多的胡須,念了一段孤高的句子。這些話,他自己也不相信。文天祥的破虜軍戰鬥力強悍,但畢竟隻有邵武一地。等大元重兵到來,即使破虜軍各個以一擋百,也無法憑借一隅之地抵擋傾國之兵。隨著戰爭時間向後拖延,破虜軍總有被消耗幹淨的一天,這種帳王積翁看得清楚,做官這麽些年,審時度勢,一直是他的長項。

“唉!”有人知趣地陪著,長長地歎。

“他不是地方官,打了敗仗,可以換個地方,重整兵馬。我是地方官,要時刻把百姓安危,放在心上。無論如何,咱們不能將禍水向百姓身上引啊!”

“那些愚昧之人,怎能理解大人一片赤心。怎能知道我等今日,乃為了百姓而自汙其名。”陳文寧陪著王積翁擠了幾滴眼淚。臉上的表情落寞而憂傷。

為商之道,關鍵就是在什麽人麵前,裝什麽樣子。刹那間,房間內氣氛有些悲涼,兩個心事不為世人理解的高人,相對唏噓不止。

“陳兄,眼下咱們給叛賊輸糧送款,不過是為了一地百姓安危的權宜之計。盼得是能打動叛賊之心,讓她束手就縛,免去福建各州刀兵之災”,唏噓夠了,王積翁念念不忘給自己的行動定下基調,免得陳文寧意會錯了,將來引起元廷猜疑,或其他不必要的麻煩。

“是,是,宣慰使大人說得極是”陳文寧順著王積翁的口氣,忙不急待表達忠心。

二人都自詡為有識之士,彼此言下之意思,不說自明。又議論了一會如何從城中商人手裏收取“禦賊費”,如果編造謊言,應付上司的細節,方才到花廳把酒。至於許夫人收到鹽後轉去哪裏,那是別人頭疼的事,二人管不得,也不想管。

許夫人素來言而有信,三日後果然撤軍,順著尤溪兩邊的山道,殺向泉州去了。王積翁長出了一口氣,正琢磨著如何賄賂達春,讓他不追究自己損兵折將之事的時候,一騎紅塵,順著建寧府到福州的官道上飛奔而來。騎在馬背上的士兵盔斜甲歪,高舉著一份塘報(緊急軍情報告),一直闖到了福州府衙門口。

“緊急軍情,請呈宣慰使大人,建寧急報,文天祥兵出建陽關,昨日打下了建陽,今天一句兵臨建寧府城下”,士兵滾下馬,將一封告急文書舉過頭頂。

守在府衙門口的侍衛不敢怠慢,趕緊接過塘報跑了進去。一會兒,府衙前就響起了隆隆的鼓聲,淒涼的號角聲配合著戰鼓韻律在福州城頭響起。各營將佐慌慌張張從家中跑了出來,向府衙趕去。

“出什麽事情了”,路邊做生意的小販子低聲問道。十日之內,這已經是第二次擂鼓聚將,當年蒙古人打過來時,也沒見王積翁這麽緊張過。


“唉,文丞相帶兵,打過來了,前鋒已經過了建溪”,有消息靈通者低聲說道,眼神中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

“是麽,許夫人剛走,這回又要加稅了”,買雲吞的老板收拾收拾挑子,準備回家。這生意沒法做了,過幾天,肯定各種抽頭花樣還得翻新。住在城內,還不如搬到鄉下種田安穩。

“嗯,三更笳鼓一聲響,打開大門迎丞相。減稅削賦,均田免糧”。有閑漢唱著不知從哪裏傳來的民謠,晃晃悠悠地在巷子裏走過,離奇的曲調在百姓耳邊回響。

“減賦削稅,有這等好事?”沿街的買賣人狐疑地自問。文天祥在邵武的作為,他們也聽說過。但邵武畢竟是個小地方,破虜軍有戰利品支撐著,不需要向百姓伸手。如果他入了福州,還能堅持那些讓給百姓的利益麽,大夥不敢保證。畢竟,上位者騙下位者,喊一句口號的事情多了。真正把口號喊完了,利用完了百姓的熱情,該收的稅,一分都不會少。

又幾匹快馬從街頭跑過,帶起一縷清風。這幾匹馬高大神俊,遠非福州本地所養官馬可比。馬背上,一個身穿探馬赤軍服色的士兵,趾高氣揚地嗬斥著,“讓開,讓開,達春大人有令,達春大人的將令來了”。

“德行!還不是一樣被人亡了國的”,路邊的百姓衝著士兵的背後吐了口吐沫,喃喃地罵道。

第二卷餘暉拔劍(四)

拔劍(四)

拔劍四夏天的黃昏很美,陳吊眼躺在山坡上,眯著眼睛看天上的晚霞。北方的天空,隱隱飄來幾片昏黃色的雲,那是大隊人馬前進時帶起的煙塵。

陳吊眼吐掉口中的草棍,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走向身邊吃草的戰馬。膘肥體壯的三河馬輕輕地打著響鼻,用頭在主人的肩膀上挨挨擦擦。

到底是戰馬,比自己軍中原來那些拉車的劣貨出色得多,一點兒沒有臨戰時的緊張。要是換了原來那些農家拉車的家夥,現在早開始嘶叫了。陳吊眼愛憐地拍拍馬頭,目光對上坐騎秋水般的眼睛。

戰馬宛如通人性般,不停地用脖子碰碰他,通知他有人靠近,需要衝殺。

“別著急,待會兒有你撒歡的時候”,陳吊眼拍拍馬頭,仿佛安慰著一個淘氣的嬰兒。山坡上,陸續有士兵站了起來,貼到自己的坐騎腹下。目光緊緊地盯像前方,山坡下,樹林外的那片平地。

那片平地沒有長莊稼。土地的主人想必已經死於蒙古人的屠殺中,不知道哪年割剩下的麥茬間,野麥子肆意地瘋長。新穗已經開始灌漿,與雜草在一起,顯得有些紮眼,有些淒涼。

平地邊是一條官道,沒有人馬的痕跡。石子在日光下,閃著蒼白。

所有可以引起人關注的痕跡都被陳吊眼派人小心的抹去了。山賊出身的他們,打劫是老本行。

但現在,他們是一支精銳,整個江南,找不出第二支這樣的隊伍。連文大人的破虜軍中都找不到。陳吊眼不無得意地想。這一千匹戰馬,是文天祥送給他的。從離開邵武那一瞬,陳吊眼就決定報答文天祥的好意。

他陳舉不是知恩不還的漢子,身後這十八寨弟兄們也不是。大夥本來過著天不收,地不管的日子,大宋地方官對這些聚嘯山林的好漢也無可奈何。可蒙古人來了,一切都變了。那個討厭的大宋朝廷現在成了盟友,雖然他們和原來一樣不可救藥。

大夥不願意當奴才,不給趙家天子當,也不給蒙古人當。如果有人願意把大夥當朋友,大夥就盡朋友的義氣。江湖邏輯很簡單,也很直接。

可惜文天祥是官家的人,否則陳舉願意為其馳騁。陳吊眼歎息著想,按住馬鞍,翻身跨上了戰馬。

大地開始輕微的顫抖,一隊北元的騎兵在樹林外呼嘯而過。

戰馬警覺地豎起耳朵,馬蹄在草地上刨出幾個土坑。陳吊眼輕輕拍打著馬脖子,安撫著戰馬的情緒。剛才過去的,僅僅是探路的,還不值得大夥出手。他等的,是後麵的一條大魚。

灌木叢後,幾根雜樹動了一下。草帽下,崔老八悄悄地回頭。看見陳吊眼沒做任何表示,將頭又低了下去。手拉緊的弓弦,悄悄放回了原來位置。

“吱-吱”,“吱-吱”,此起彼伏的蛐蛐叫在灌木叢後響起,晃動的灌木全部安靜了。石子路邊,騎兵帶起的煙塵散盡,又回複了原來的孤寂與蒼涼。

日落之前隊伍就可以到循州城了,漢軍萬戶武秀很滿意糧隊的行進速度。兩天之後,他就可以在循州的邊境把糧食移交給達春派來的接應人馬,押送任務就算完了。這種催糧送草的任務雖然立不下什麽功勞,但其中油水豐厚異常。一路行來,各地官員迎來送往,讓自己和幾位副將的腰包很鼓。跟了蒙古人這麽久,就這趟發財發得快。

武秀不喜歡打仗,他知道自己是漢人,能不上陣與漢人廝殺時,他從來不主動請纓。所以他一直擔任押糧官的角色。

隻要看不到戰場上的血,他的心裏會安寧許多。

至於前方的達春如何滅掉漢人的最後一線複國的希望,武秀沒時間,也沒心思去想。他和幾個副將都是漢人,但他們不屬於大宋。具體的說,在澶淵之盟後,他們已經被漢人的國家拋棄了。先歸大遼,然後歸劉豫,再歸大金,歸蒙古,每隔三五十年換一個主人,已經換得他們忘記了祖先遺傳的血性。

“以蒙古軍駐河、洛、山東,據天下腹心,漢軍、探馬赤據漢江之南,以盡南海,而新附軍亦間廁焉”,大元皇帝關於麾下士兵的親疏遠近是這樣劃分。漢軍雖然不如蒙古軍待遇高,至少在皇帝眼中的地位與探馬赤軍平起平坐。

其實,地位再低點兒也沒關係,最好是能混個宣慰地方。就像那些投降的新附軍一樣,做個地方宣慰使,世代永駐。雖然見了蒙古人要點頭哈腰,可全天下蒙古人才多少。等蒙古人走了,宣慰使就是大爺,關起城門來,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這樣,對大家都好。武秀眯縫著眼睛想。

我可以像陳岩一樣,安撫地方。讓弟兄們也早日安頓下來,不必每天跟在蒙古人身後東征西討。

打了幾百年了,還不夠累麽。搶那麽大地盤,有什麽用?人死了,還不是巴掌大的墓地。不如及時行樂,過一天開心一天。

突然,一聲刺耳的驚叫聲打斷了武秀的白日夢。回頭望去,隊伍的後方升起了一股煙塵,幾十匹快馬闖入了糧隊中。馬背上的大漢把刀掄得如風車般,收割著漢軍的生命。

誤會!誤會!有人大聲地喊。他們在戰馬的身上看到了蒙古軍的標記。沒等他們喊完,馬刀已經砍到近前。

寒光一閃,不明所以的漢軍百夫長倒在地上。

“列陣迎敵,列槍陣”,武秀聽見自己破籮一般的嗓音。猛然,他想起了最近路上的謠傳,文天祥的破虜軍圍殲了頁特密實的三萬多兵馬,數千匹蒙古戰馬落到了破虜軍手上。

“就憑邵武那巴掌大的地方,也想養這麽多戰馬?不過三個月,那些馬肯定都變成瘦驢”,武秀記得當時自己聽到這些消息時輕蔑的笑聲。戰馬不比羈縻馬,需要上好的飼料,穀物還有雞蛋來喂養。養一匹好馬的食物,夠養四個士兵。所以,憑直覺,武秀判斷出文天祥養不起一支騎兵。

“的確,文天祥養不起這些戰馬,所以,他劫糧來了”,武秀感到了背後的寒意,大熱天,他的手腳一片冰涼。

出於謹慎,這次押送糧草的路線,武秀選擇了盡量遠離邵武。但是沒想到,依然要與傳說中的人物相遇。

“將軍,將軍,不是破虜軍,沒有聽見轟天雷”,有個千夫長趴在武秀耳邊大聲地喊。聲音分不清楚絕望還是興奮。

沒有聽見傳說中的轟天雷,那來的就不是文天祥。血色立刻回到了武秀的臉上。膽氣一壯,頭腦也慢慢清晰,揮動著長槍,開始調整隊伍。

敵人來得全是騎兵,但數量不多,目前主要集中在糧隊後段,還沒來得及放火。武秀觀察了一下,命令開路的漢軍留三分之一待命,派身邊的千夫長率領其他漢軍和機動的騎兵迅速去尾部支援。

士兵被殺了,可以再招,甚至從百姓中抓。但糧車不能丟,丟了糧車,前方的達春,和後方的李恒都不會放過自己。

經曆了最初驚慌後,漢軍士卒在低級將領的鼓舞下,慢慢聚攏起來。端起長槍迎向了騎兵,對方人少,他們人多,可以憑借人數取得局部優勢。

騎兵的衝擊被阻擋,層層槍陣麵前,戰馬無法繼續衝擊。西門彪拉轉馬頭,帶著弟兄們向後撤去。來與去,都像風一樣迅捷。

山坡上,陳吊眼伸出右手,食指向前點了點。這是破虜軍將領林琦的招牌動作,自從與林琦合作攻下江源後,陳吊眼就不知不覺中學會了這個看上去非常有味道的姿勢。埋伏在樹叢後的崔老八帶著弓箭手一躍而起,拉開角弓,在漢軍頭頂下了一陣箭雨。

剛剛聚集起來的漢軍立刻被箭雨打懵了,亂哄哄向一側躲閃。槍陣中出現了縫隙。沒等武秀來得及派人去彌補,剛剛跑遠的西門彪帶著幾十個山賊,快速折回,順著長槍的縫隙衝了進去。

馬刀平抽,槍陣中出現一條血色通道。

馬蹄高揚,幾個逃避不及的漢軍被踏在馬蹄下。

“弟兄們,我們隻要糧食,不殺人”,西門彪在馬背上大喊著,一抬手,隔開迎麵刺來的長槍,刀鋒借著馬的衝力,順著槍杆劃了下去。

在痛苦的呼喊聲中,幾根手指飛到了天上。手臂受傷的漢軍士兵抱著胳膊竄入了草叢。

“知道好歹的讓開”,西門彪大喊,縱馬向另外幾個士兵衝去。攔在馬前的漢軍士兵倒退著,招架著,付出了兩條生命後,其他幾個一哄而散。

“他們不是要燒糧,居然想把整隊軍糧搬走”,武秀驚詫地看到一個無法相信的事實。趕到糧車前的騎兵們沒有放火,隻是盡力將漢軍驅散。而那些趕車的馬夫,推車的苦力,則被山賊們命令趴在糧車上,不準亂跑。

哪個不要命的,胃口如此之大。武秀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拚命組織士兵,趕上去與對手廝殺。

長槍對馬刀,弓箭對弓箭。林子中有弓箭手埋伏,但他們的數量也不多,不可能將三千押送糧草的漢軍殲滅幹淨。

陳吊眼提提馬韁繩,再次舉起了右手。一,二,三,他的手掌猛然向前一點,近千騎兵,跟在他身後衝下了山坡。

這,才是他的真正刀鋒。剛才,不過是試探性攻擊,為的是調動對方的主將,暴露出敵手中軍所在位置。

雷鳴般的馬蹄聲在糧隊側麵響起。與西門彪所帶先鋒隊伍糾纏的漢軍將士吃驚地轉過頭來,看到樹林中,刀鋒閃著寒光,迅速靠近。

一匹戰馬躍出樹林,驟然加速。戰馬和馬背上的騎士就像捕獵的鷹一般,從空中落下。刀鋒間,馬蹄下,響起一片痛苦的呻吟。

第二匹,第三匹,五匹,十匹,無數戰馬衝了出來,殺近漢軍的側翼。如鐮刀割麥子般,將漢軍割倒一片。

前後不過半刻功夫,武秀覺得時間像一生那麽長。

那些他從薊州附近帶來的士卒,一個接一個倒在對方馬蹄下。騎兵對步軍,並且是側麵偷襲。

自己這回真的完了,武秀心中充滿了絕望。一路南下積累的財富、戰功、還有追隨在身邊的兄弟,全完了。

但他還剩下有,武將的勇氣。

武秀提起長矛,向前衝去。矛尖直指陳吊眼。

疆場上,武將可以憑借直覺尋找自己的對手。武秀雖然被偷襲,卻沒丟下戰場培養出來的本能。

陳吊眼從一個漢軍背上抽出馬刀,迎向了長矛。

對手雖然敗了,卻沒有逃。這樣的將領值得他尊敬。

長矛和馬刀碰在一起,精鋼打造的矛頭和馬刀碰出一串火花,在夕陽下,絢麗異常。二馬挫開,長矛橫掃,馬刀直豎,又是一陣金鐵交鳴。

武秀撥馬,轉身,矛尖向下,向對手致意。陳吊眼部下和殘餘的漢軍紛紛避開,在二人之間留出空地。戰場上廝殺已經漸漸終止,勝負已經沒有懸念,兩個主將之間的決鬥,將決定殘留漢軍的命運。

陳吊眼刀尖上揚,齊眉。給對手還了一個江湖禮。

兩匹戰馬再次快速接近,武秀雙手擰槍,直刺陳吊眼咽喉。

陳吊眼身體後仰,側擰,從後向前旋轉,手中馬刀在身前拉出一片白光。

二匹戰馬再次拉開距離,武秀撥馬,回頭。身體晃了晃,用長矛支撐起了身體。血從他的胸甲上噴出,染濕馬背,染紅腳下的石子。

“放他們走,讓他們回家”武秀顫抖著雙唇說道,聲音已經小得不再可聞。但這句話,他相信陳吊眼能聽懂。

“你也是條好漢,為什麽給韃子賣命”,陳吊眼看著自己的馬刀,不解地問。戰術上,他勝了。但武技上,他知道自己沒有真的取勝。當鋼刀劃上對手腹部的刹那,他知道,這個破綻是武秀白送給他的。

“我,一個北方人,我有選擇麽”武秀笑了笑,從馬背上墜落。

“將軍”幾個士兵哭喊,圍住了武秀的遺體。他們沒有選擇,在兩百多年前,他們已經被故國拋棄。

如果說蒙古和大宋誰對他們的好處更多些,還應該是蒙古。因為忽必烈至少給了他們一個從軍,立功,改變身份的機會。

陳吊眼突然覺得自己的心有些痛,揮揮手,示意屬下讓開一條通道,放走所有被俘虜的漢軍。同是漢人,今天,他不希望再看到漢人流血。

幾個士兵抬起武忠的屍體,放到一輛卸空了的糧車上,迤邐北去。

雙眼茫然的苦力和車夫們,在義賊的指揮下,將糧車趕進樹林,趕進深山。此刻和此前,他們也沒有選擇。

但此後呢,他們自己未曾想。陳吊眼坐在馬背上,皺著眉頭替他們想。這個時代,不僅是武秀,無數人稀裏糊塗,不知道為什麽而戰。無數人稀裏糊塗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他們也許很英勇,但他們的英勇,卻毫無價值。

太陽從山頭墜落,夜,再次籠罩大地,將一切罩入黑暗。

第二卷餘暉拔劍(五)

拔劍(五)

黑夜中,幾道身影順著破損的城牆閃進了建寧縣。街道上幾乎沒有了行人,更夫的雲板寂寞的敲打著,提醒人們關閉門窗,小心盜賊和火燭。

一條僻靜的巷子口,有家小酒館門環輕輕地被敲響,“啪,啪,啪啪,啪啪啪”,帶著某種節律,仿佛幽靈跳舞的節拍。

“誰呀”,酒館的主人點燃燈籠,在院子裏低低的問。

“我,送豆腐的,您老前天早上訂的豆腐”,敲門的人粗聲粗氣地答。門開了,幾個黑影閃入了院子中,闖進屋子。酒館的主人探頭探腦地在街道上張望了一周,關好門。不放心,又搬來一塊巨大的石頭,將大門頂上。

“趙老哥好身手,這麽大的石頭還能搬得動”,進了屋子,黑衣人低低的說,分不清楚對主人的恭維,還是嘲諷。

“讓弟兄幾個見笑了,老規矩,請先把豆腐塊亮出來”,屋子主人笑著跟幾個黑衣人見禮,手一伸,探到領頭的黑衣人麵前。

領隊的黑衣人點點頭,從腰間掏出一個兩寸見方的漢白玉腰牌,放到房子主人的手上。房子主人接過玉牌,在燈下不停轉換角度,直到看清楚花紋之間隱藏的紅線,方才將玉牌交還了。緊跟著從自己腰間,掏出一塊類似的玉牌遞過去。

幾個黑衣人依次掏出同樣的玉牌,交給房主檢驗。互相之間,檢查得一絲不苟。

那是北方特產的漢白玉,上麵刻著虎、豹、狼、豺以及各類走獸,代表著持有者的身份。有了這片玉牌,他們就調動驛馬,將手中的情報送到想去的任何地方。

“原來是錢老哥,孫三弟,李二當家,失敬,失敬”,趙姓房主笑著吩咐人端來茶水點心,給幾個黑衣人充饑。大夥的名字與姓氏顯然都是假的,彼此不心知肚明,互相之間,也不多問。

“謝趙老哥,我們就不客氣了。如果有肉食,最好切兩盤來,路麵上不太平,大夥翻山越嶺,都餓壞了”。黑衣首領不客氣地抓起點心,塞進嘴巴裏,邊吃,邊說道。

“好說,我讓廚房看看,有沒有剩下的醬馬肉,給大夥先切點兒來”,房主笑著走了出去,一會轉回,端了些小菜。又過得片刻,夥計端來的兩大盤子馬肉,一壇子酒,輕輕地放在飯桌旁。

幾個黑衣人依次坐好,取肉充饑。酒水房子身旁,卻沒有人去動。

房主端起茶壺,坐到了桌子前,給每個人斟上了一杯茶,自己先幹了一杯。然後,衝著帶隊的黑衣人問道,“錢老哥,千裏而來,路上可順利?”

“順利個鳥,陳吊眼的人穿州過府,攪得各地不得安寧。幾次咱們就跟他的馬隊遭遇上了,差點動起手來。”一個姓曹的黑衣人嘟囔道,“要不是大夥有事情趕著過來,才不會讓那些蟊賊如此囂張,他們……”。

“小聲,這裏是破虜軍地界”,錢姓首領一橫眼,將姓曹的未說完的話堵回了肚子。

大概是被憋得難受,姓曹的黑衣人端起茶,拚命咽了兩口,不再說話。其餘幾個黑衣人彼此用眼睛打著招呼,看樣子一路上已經受夠了錢姓首領的嚴厲。

房主見狀,趕緊借倒茶的動作岔開話題。幹眼線這一行最重要的是團結,一旦兄弟離心,大夥都將走上不歸路。“兄弟們慢些吃,廚房還有。前些日子城外開戰,事後文賊低價處理傷馬。我買了一匹,殺了,全醬了起來,就等著兄弟們來光顧”。

聽店主說到建寧之戰,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靠在左首處的黑衣人盡力將聲音壓低,好奇地問:“趙老哥,那一仗,真跟外界說得那麽玄麽。弟兄們都傳說,文天祥用了一種什麽雷,一劈下去,幾十條人命”。

“是轟天雷,他們破虜軍叫手雷。拳頭大小,帶著個火撚子。我幫著他們抬傷兵的時候,在傷兵腰上見過。那東西看上去不起眼,點燃了,扔出去就會炸開。就是石頭,也會炸出坑來!”店主顫抖著聲音回答,仿佛至今還心有餘悸。“頁特密實大人不知道情況,被文瘋子用這東西打了個措手不及。後來許夫人,陳吊眼都來了,三家兵馬圍著頁將軍打,所以…。”。

“哦!”,聽者一幅恍然大悟狀。幹眼線這一行,忌諱好奇心重。但邵武之戰被外界傳得太玄,茶館酒樓,幾乎一個地方一種版本。那些江湖藝人不知在哪裏弄來了平話唱本,背著地方官員,偷偷地傳唱。

而各地百姓偏偏愛聽這些段子。所以藝人們就充分發揮想象力。連頁特密實被陣斬之前吃了什麽東西,是否中毒。楊曉榮如何偷了頁特密實的兵器,都說得有鼻子有眼。

眼線們也是人,對自己無法了解的信息,一樣心癢。

“趙老哥費心了。我們隻打擾你一晚上”。錢姓首領抹了把嘴巴,擦去嘴角的油漬。“大帥有令,趙簡速接”。

“是,趙簡接令”房主立刻站起來,必恭必敬地立於桌案前。

“大帥要你在三個月內,想盡一切手段得到文賊所用的轟天雷情報。如能竊得圖紙,官升兩級,賞金千兩。如果能擒獲或挾持一工匠去贛州,官升三級,賞金一萬”。

“屬下明白”,房主雙手接過黑衣人念過的字條,高舉過頭頂。然後在燈下小心地展開,默頌。接著,湊到油燈上將一切證據燒為灰燼。

“把邵武之戰的詳細情報給我們準備好,順便安排房間,讓夥計們警戒,我們明天一早就走。呂大帥急著要”錢姓首領點點頭,對趙簡的舉止表示讚賞,順手掏出兩條細細的金條,擺在桌子角邊,“這是大帥給你的賞錢,省著些花。破虜軍在路上的哨卡查得仔細,一時半會兒很難再有人過來!”

“謝大帥。謝錢兄”,趙簡接過金條,眉開眼笑,“文天祥這瘋子,非得跟朝廷作對,害得大家跟著辛苦。我馬上找人去燒水,給幾位兄弟燙燙腳,解解乏”。

“如此,有勞了”,錢姓首領點頭稱謝,突然,抬起手臂對向窗外,噗、噗兩聲,射出兩根袖箭。

黑漆漆的窗外傳來一聲悶哼。

有人受傷了,幾個黑衣人和房主一起衝了出去。

院子中,剛才端馬肉的小夥計搖晃著,正向大門口跑,邊跑,邊大聲喊道:“來人啊,有細作,老板是韃子的細作”。

淒厲的喊聲在街道上回蕩,沒人回應。這條街本來就偏僻,屢經戰火後,大部分房子已經沒有了主人。即使有人,也未必敢強行出頭。

幾個黑衣人一同追了上去。將小夥計圍在中間。趙簡伸出手,卡住了小夥計的脖子。

被袖箭所傷的小店夥臉上已經出現了死灰色,顯然,幾個黑衣人的武器上帶了毒。

“誰叫你偷聽的”,趙簡氣急敗壞地問。經過這一折騰,今晚他得連夜搬家。很多需要值錢的東西都得扔下。一旦地方官府根據其他人的回憶畫出了自己的臉形,他就隻好退出邵武。

呂師夔大帥雖然不會怪罪他,但這輩子的仕途,估計因此次疏忽,走到了盡頭。

“我,我”,小夥計掙紮著,手腳不停地舞動,頭一歪,停止了呼吸。

“晦氣”,趙簡扔下小夥計的屍體,訕訕地解釋道:“這小子是個孤兒,跟了我好幾年了,沒想到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趙兄還是小心些好”,錢姓黑衣人不高興地說,“把情報給我,我們立刻走”。

“恐怕,來不及了”,房頂上,突然傳來一聲低喝。一道黑影撲下來,如片樹葉般,輕巧地落在院子門口。身材不壯,卻剛好將所有人的出路封死。

“朋友哪裏人,能不能行個方便”,錢姓首領的手握上了刀柄。這人什麽時候來的,都聽到了什麽,他一概不知曉。眼下唯一解決方法,就是在官差趕來之前,快速將此人殺掉。

“貧僧無果”,黑影合什為禮,抬起頭,露出一張慈悲的笑臉,“剛才幾位施主的對話,貧僧都聽見了。幾位施主殺人,貧僧也看見了。眼下唯一辦法,就是幾位殺了貧僧。否則建寧縣的差役和留守的破虜軍士卒,定會將幾位捉拿歸案”。

“大師言重了,大師不問世間事,我等怎敢得罪大師”。趙簡後退一步,封住無果和尚的側翼。這個和尚說話瘋瘋癲癲,但每句話都說道眾人的忌諱處。無論身手,和謀略,絕對不可輕視。

“嗨,如今之世,豺狼當道。率獸食人,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無果和尚歎息著,將文天祥寫的名句和佛家禪語顛三倒四組合在一起,身子一轉,突然在眾人眼前失去蹤影。沒等趙簡緩過神來,耳邊隻聽“啊”地一聲慘呼,那個嘴巴最大的曹姓細作已經倒在了地上。

“動手!”錢姓首領大聲命令,抬手去放袖箭。胳膊剛端過腰際,肩膀突然一涼,整條胳膊眼睜睜地落到了地上。無果和尚手擎曹姓細作的腰刀,身形像鬼魅一般躲到了趙簡背後。其他兩個細作無法施放毒箭,正猶豫的時候,看到趙簡淩空飛起,石頭般向他們砸來。

兩個細作側身,閃避。躲開趙簡的身體,幾乎同時看到對麵的同伴脖子上多了一條細細的血線。喉嚨一緊,再也呼吸不上一口氣來。

兔起,鷹落,兩個照麵,院子中站著的人,隻剩下錢姓首領和和尚兩個。黑店老板趙簡躺在地上,背後印著條刀痕,從肩到腰,顯然已經氣絕。

“你”錢姓首領用剩餘的左臂指著和尚,如看到魔鬼般,不住地顫抖。他終於想起了對手是誰。

這個和尚是個殺人魔王,手下從來沒留過活口。當年道上混的,聽到這個和尚的法號,全都大哆嗦。

“貧僧無果,隻管殺人,不求正果”,無果和尚歎息著,將鋼刀刺進錢姓首領的肚子。

他姓吳,卻不叫吳果。無果是他的法號。這個世界,無法求正果。當年他在數萬軍中殺出一條血路,將襄陽被圍困的消息送到朝廷。結果,無功,反而有罪。

賈丞相以謊報軍情的罪名要處死他。滿朝文武對他遍布全身的刀傷箭痕,視而不見。天日昭昭,他終於明白百餘年前,嶽武穆那聲歎息、好在太後及時地過生日,大赦天下。他揀了一條命,被流放到嶺南。剛出臨安,他就打傷了押送的差役,逃走了。從此浪跡江湖,懲奸除惡。

可惜,豺狼是殺不完的。

大宋在太平盛世的歡歌聲中,丟失了重鎮襄陽,丟失了臨安,蒙古軍所到之處,稍有抵抗者,便是屠城、。

他刺殺過元軍將領。在軍營中放過火,都未能阻擋蒙古人的鐵蹄南下。生活中已經沒有了希望,隻剩下殺戮。

直到有一天,他聽說文天祥重新走出了大山。打下了邵武。然後,他千裏迢迢來投奔,沒等到達目的地,就聽說,頁特密實帶領三萬多大軍前去邵武征剿。

然後,他看到了奇跡。不會指揮作戰的文天祥,擊潰並全殲了來犯援軍。從此,他心中多了份希望。

他知道,北元不會這麽輕易甘休。刺殺對方主帥,是蒙古人的專利。於是,他與幾個江湖好友悄悄的在邵武各地住了下來。

他要守護住這份希望。

雖然破虜軍現在還很弱小,就像一個瘦小的毛毛蟲子。但他要守著這隻蝴蝶咬開重重絲繭。

因為這份希望,不僅僅是他自己的。

酒徒注:看到有朋友問起戰馬、羈縻馬與方塊字的問題,酒徒找到資料如下。戰馬和羈縻馬,最初是宋人對馬匹的劃分辦法,戰馬用來供應軍隊,羈縻馬,則屬於不可作戰之馬,所謂羈縻二字,指得是通過馬匹貿易,收攏少數民族的心。

質量上而言,戰馬要遠遠好於羈縻馬。但戰馬對飼料的需求也高得多。雖然西方曆史學家認為,蒙古馬對草料要求不高。但那是與西方馬相比較而言,又讓馬兒跑,又讓馬兒不吃草這種便宜事是沒有的。此外,蒙古馬也分為很多種,並不是隨便拉一匹就可以上戰場,其中,東部蒙古的三河馬(通遼市)和新疆一帶的伊犁馬,青海的河曲馬算是古代三個名種。打個比方,一匹三河馬與普通馬比,就像悍馬與夏利相比較,根本不是同一個級別。

關於蒙古方塊字,史料記載如下:1260年,元世祖忽必烈即位,封吐蕃喇嘛八思巴為國師,命他製作通行的蒙古文字。9年後,八思巴新製的蒙古字成為法定的官方文字,直到元朝結束。八思巴是藏人,這種蒙古字是根據藏文字母改成的。藏文字母來源於梵文字母,原為橫行拚寫;八思巴把它們改為方塊字,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直寫,很明顯是參照了漢字的書寫以及構字方式。忽必烈想用這種統一的新文字拚寫蒙語和漢語,使原來風格各異的各民族語言在元朝統治下融合為一個新的整體。他還要求元朝官方文件、碑刻、印章、牌符、錢鈔、圖書、題記等都使用這種語言。但是,由於這種文字構造上的複雜,蒙古人不願意學,有骨氣的漢人不肯學,能取替原來使用的畏吾兒文。1305—1311年語言學家搠思吉斡節爾以畏吾兒字母為基礎編著《蒙文啟蒙》一書,正確地揭示了蒙古語的特點、語法和拚寫法,改進了一些畏吾兒字母的寫法,增加了個別字目,確定的“回鶻式蒙古文”,為現代蒙古文的語法、讀音、書寫法奠定了基礎。

第二卷餘暉拔劍(六上)

拔劍(六上)

數騎紅塵衝破春日寧靜,飛也般衝到閩江邊。

馬背上的武士一躍而下,拉著馬上了官府專用快船,破開風浪,直奔岸邊。然後上馬,飛馳,馬蹄聲的、的、的的,刹那間已經衝過福州城門。

守門的新附軍士兵縮縮脖子,知趣地閃到了一邊。達春大人的信使,他們不敢攔,前幾天有個不長眼睛的同伴多事,讓對方出示文憑。現在那個同伴正在家裏躺著倒氣,一家老小眼淚汪汪地盼宣慰使王大人能還他一個公道。

公道?笑話,這年頭有天理麽。蒙古人是爺,蒙古人手下的奴才就是二爺。達春是王積翁的上司,門下的信使在這福州地麵上,見官就大一級。打了敗仗的王積翁哪有膽子觸達春的黴頭,半個月來,三波信使每波都在府衙中意氣指使,而王積翁隻有唯唯諾諾的份。

換了誰當這福建宣慰使,也和王積翁一樣委屈。文天祥的大軍已攻到了建寧府,那邊告急文書一天來四趟。達春催王積翁去建寧援救,可福州城剛打了敗仗的新附軍,哪裏還有與文天祥開戰的膽量。作為主將,王積翁隻能拖延,哀告,請信使們根據回報達春,體諒他的實際情況。可那些探馬赤軍哪管這些,吃飽喝足,大包小包的禮物帶了走,下一波來的,依然是達春的緊急軍令。

“將軍,將軍,您,您看,本城的確兵微將寡”,宣慰使達春早早地在衙門口迎住了信使,沒等對方開始訓斥,先講出了自己的苦衷,順便命人托出一盤子白銀。

經過了幾天與信使們的周旋,王積翁已經摸清楚了這些探馬赤軍老爺們的脾氣。隻要有銀子,他們的訓話就會簡短些,自己在屬下麵向受到的叱責也少些,多少留下一點兒做官的顏麵。

“哪個要你出擊了,嗤!”,信使不滿地冷笑了一聲,示意副手將銀子落袋。“達春大帥命令,你接令吧!”

“這?”王積翁愣了一下,這次信使帶來的消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看來前幾次的銀子的確沒白使,顫抖著雙手接過達春的將令,展開一看,臉上幾天來積聚的愁雲一掃而空。一向對新附軍諸將白眼相看的達春居然改了性子,好言好語安慰了王積翁一番,答應他不必出兵援助建寧府,並告訴他,一支由一千探馬赤軍,兩千新附軍精兵組成的援軍已經開拔,不日將抵達福州。

“卑職謝過中丞大人,謝過將軍”,王積翁高興地把將令舉到了頭頂上,不住稱謝。送信的探馬赤軍頂多是個十夫長,也被他送了一頂“將軍的帽子”。

“不必客氣,請大人早日安排渡船和兵營。”信使笑了笑,操著生硬的漢語說道。從相貌上看,這個信使是個黨項人,身材高大魁梧。王積翁在宋人中已經不算矮子,站在信使麵前,說話時卻需要抬頭仰望。

“那是,那是,大軍遠道而來,乃我福州百姓之幸。卑職怎敢不傾盡所有。”王積翁陪著笑臉,滿口答應,轉頭對屬下吩咐道:“來人,給幾位將軍安排酒宴接風,好好伺候!”。

“不必了,完顏大人有令,著我等取了大人回執,立刻快馬加鞭趕回去。”黨項族族信使絲毫沒有被酒宴所誘惑,不冷不熱地回到。

“那好,那好,卑職立刻去寫,立刻去寫。來人,給幾位將軍安排好茶。弄上好的點心,以便路上打尖!”王積翁興奮地招呼道,心裏暗自佩服,這次來的,到底是精銳探馬赤軍,風貌與別家人馬就是不一樣。

“請問將軍貴姓?”有幕僚在王積翁準備回執的時間內,湊到新使麵前套近乎。

這個信使黨項人,在信使中的地位肯定比較高,說不定是個小頭目。眼下是蒙古人的天下,黨項人升官的速度遠比漢人快。巴結好了,這個人將來就會派上大用途。

浙江那邊,已經有了專門給蒙古人送禮的牙行(代理人兼皮條客)。在一些低級軍官沒被委任到地方上之前,送錢送物,拉攏雙方的感情,這種手段叫“穿鼻鐐”。等對方用禮金弄到了官職,送禮的人就有機會加倍收回投資。

“姓白,白旭”,黨項信使的回答不冷不熱。

“原來是白將軍,在下王全福有禮了”,幕僚們圍過去,蒼蠅一般開始自我介紹。大元至今沒有公開擇士,大夥找出路不容易,有機會誰都唯恐落下。

信使和他的手下顯然沒經曆過這種熱情的場麵,躲閃著,應付著,一會兒就在眾人的熱情中迷失了自我。禮金,收了。酒席,吃了。直到王積翁本人按耐不住,催促再三,才帶著幾分酒意離去。

“王大人,援兵很快就到。是完顏將軍,大帥身邊的紅人。襄陽之戰,第一波攻進城門的英雄”一邊走,白旭一邊回頭,熱情地叮囑。

“兄弟知道了,多謝白將軍美意”,王積翁揮著手,眼中滿是笑意。蠻夷就是蠻夷,這麽點小恩小惠就被自己收買了。早知道這樣,多送點禮物給達春,估計前幾封訓斥信也沒了。對了,還得備一份禮物送到朝裏給阿合馬大人,讓他在陛下麵前多多美言幾句。眼前危機糊弄過去,仕途又將是一條平安大道。

有了探馬赤軍前來協助守衛福州的消息,王積翁的膽氣跟著壯了幾分。信使一走,福州城立刻又是一陣雞飛狗跳的忙碌。一幹官差士卒領了宣慰使大人的將令,給完顏將軍騰別墅,給新附軍騰軍營,連同安排接風酒宴,洗塵歌舞,攪得闔城百姓跟著不得安生。

有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達春信使走了兩天之後,建寧府的告急塘報也漸漸稀落。顯然建寧守將楊一塵憑借高大的城池,已經抵擋住了文天祥部的首輪攻擊。現在雙方進入消耗時期,破虜軍一時沒有力量攻進城內,楊一塵也沒膽量出城反擊,彼此幹耗著,到也耗出幾分安寧景象。

如此一來王積翁更加安心,一邊計算著如何永久地把即將到來的探馬赤軍留在身邊保命,一邊盤算著,再簽一批丁,將自己的本錢壯大一些,找機會向破虜軍複仇。

“其實,這個文天祥憑得隻是些神兵利器,偶爾打了一次勝仗。真正用起兵來,還是個雛兒。自古以來,要從閩北取福建,無一不是沿邵武溪(現在叫富屯溪,位置比宋代有偏移)取劍州,得了劍浦,或下福州,或下泉州,都可以以水運兵,一戰而定。他放著水路便利不走,偏偏去打建寧,顯然是個書生,就能在紙上勾抹”,早飯後,王積翁捧著香茗,與幾個貼心將令得意洋洋地議論。

“那是,那是,上次如果沒許夫人那個瘋婆娘幫他,咱們的大軍早入了邵武。”千夫長王全福陪著笑臉說道。他的臉在上次攻打建陽關的時候被轟天雷彈片劃了一下,破了相,笑起來嘴角和眼角一抽一抽得,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幾個幕僚紛紛附和,有人趁機嚷嚷著要賦詩,紀念宣慰使大人坐鎮福州,指揮若定的風采。王積翁笑眯眯地聽了,也不置可否。

隻有從邵武逃來的統軍萬戶王世強覺得事態不對。陪眾人拍了一會兒馬匹,湊到王積翁跟前,笑著說道:“文天祥那瘋子,雖然不會用兵。卻甚喜歡偷襲。他在百丈嶺上時,克建寧(邵武軍建寧縣),攻泰寧,全是一擊而退,絕不拖泥帶水。這次攻打建寧府城,卻拖拖拉拉打了快半個月。依屬下之見,這個瘋子也許還打著別的主意。老大人不可不防啊?”

“什麽一擊而退,那是當初在山上,趁你邵武軍疏於防範。自古以來,打哪個城市不需要十天半個月,文天祥又不是神,難道他能發雷把城牆劈塌了!”有人大聲反駁,絲毫不給王世強留情麵。

“當初要不是黃大人膽小,邵武城不戰而失。文瘋子現在還在百丈嶺上。邵武那麽厚的城牆,蒙古軍兩次入城都攻了十多天,嗨!”有人歎息著補充。王世強官職雖然高,卻是個丟光了士卒,前來投奔的客將,大夥看他本來就不順眼,自然也不會認真聽他的建議。

“嗯呃”,王積翁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打斷了下屬的議論。這個時候,他不希望手下人鬧矛盾。看了看麵紅耳赤的王世強,輕聲安慰道:“王將軍,我這些手下說話沒遮攔,你莫跟他們一般見識。建寧府城牆高大,文天祥未必有能力破城。況且此一時,彼一時。破虜軍攻打邵武時,在百丈嶺養了半年,兵強馬壯。自然威不可擋。可取了眼下他剛跟頁特密實硬拚一場,殺敵三千,自損八百。縱使過後補充了些楊曉榮的人馬,可畢竟比不上他原來的弟兄。眼下陳吊眼入了廣南和贛南、許夫人去了泉、漳二州間。但憑他手下疲敝之軍,依然想將建寧一鼓而下,未免太高看自己的實力。有道是,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

“那是,那是。”王世強訕訕地說道。手中無兵,說話硬氣不起來。王積翁認為文天祥攻不下建寧,那就攻不下唄。想想當時在邵武城頭,看到那要命的鐵彈丸從天而降的樣子,王世強就覺得汗毛孔涼嗖嗖了,臉色也變得有些發白。

“王將軍,不必多慮。探馬赤軍馬上就到了,難道那幾千破虜軍,還敢正麵跟探馬赤軍硬撼不成。文瘋子真來了,咱們就請達春大人派來的那個,那個完顏大人出城,殺一殺他的銳氣。”

第二卷餘暉拔劍(六下)

拔劍(六下)

“是,大人英明”。王世強行了個禮,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有些話他知道自說了,眾人也不會聽。那還是不說為妙,免得惹大家不快。

說曹操,曹操馬上就到。才提完讓探馬赤軍殺文天祥銳氣的事,守門的百夫長匆匆來報,說閩江對岸又一哨人馬到了,看旗號是探馬赤軍。前方帶路的正是上次來送信的那個黨項人白旭,如何安排,請王積翁定奪。

“諸位,今天我等就辛苦一下,去南門外迎一迎完顏將軍!”王積翁從座位上站起來,喜滋滋地說道。南宋投降的官員在北元地位低,很少有人麾下能指揮得了漢軍和探馬赤軍。達春把一隊探馬赤軍調到福州,又沒說明誰指揮誰。按官職,必然是王積翁指揮探馬赤軍無疑。這不但體現了達春對福州的重視,而且代表了王積翁在達春心目中的地位。

一幹將佐幕僚紛紛站起,跟在王積翁身後出了府衙。迤邐來到南門口,守城的軍士已經奉了王積翁命令,安排快船過江接人。一會功夫,沙灘邊人喊馬嘶,百餘探馬赤軍連人帶馬率先到了岸。帶隊的百夫長一聲令下,人馬迅速集結成隊。

跨下的戰馬是西北地區的高頭大馬,馬上的人是百裏挑一的威武漢子。士兵擎刀於臂,刀尖向上,在斜陽中閃出凜凜陰寒。旗定,角止,士兵與戰馬肅立不動,刹那間如雕塑一般,仿佛連呼吸也已經終止。

“精銳!”王世強暗自讚了一聲。畢竟帶過幾年兵,不比王積翁麾下那些紙上談兵的幕僚,他見得世麵多,憑風貌就能分出隊伍好壞。探馬赤軍百夫長桀驁地望向前來迎接的人群,冷森森的目光剛好與王世強的目光相對……

“呃!”王世強後退幾步,心頭無端升起一片涼意。對手目光居然刀一樣,直刺入他的強心裏“哼!”探馬赤軍百夫長冷哼了一聲,不再看眾人,鼻子高高地翹到天上。百餘士卒跨坐馬背,手按刀柄,目不斜視。沙灘之上,瞬間安靜,除了大旗在風中鼓蕩,居然再無半點雜聲。

“諸…。”王積翁事先準備好的歡迎詞全部憋在了肚子中。他的官職遠遠高於一個小小的百夫長,但對方硬是不上前見禮,他作為一方大員,自然不能在一百夫長麵前低頭。隻好尷尬地憋著,不多時,臉上已經憋出了汗來。

泊岸,下船,整隊。

探馬赤軍、戰馬、新附軍。走馬燈一般,一哨哨將士重複著相同的動作。上了岸的,快速在江邊列隊。主帥沒來,居然沒有一個人主動上前跟福州的官員打招呼。

縱橫天下的精銳,自然有縱橫天下的傲慢。主將沒露麵之前,見到任何人,都不需要施禮。這是成吉思汗時,給大夥定下的規矩。騎兵在馬上的時候,即使見了大汗,也不必下馬。

德行!還不是群未經教化的野人?“王積翁麾下有幕僚不屑地罵,卻又不敢大聲。對方的自從上了岸,手就一直虛搭在刀柄上。一旦能聽得懂這大宋官話,發起彪來。宣慰使大人也未必救得了大家。

還是老老實實候著吧,誰讓咱們是宋人,投降得晚呢。有人不甘心地安慰著自己。正午的陽光從無所遮擋的江麵上直射過來,曬得人虛虛的,眼前的景物也慢慢變得模糊。

就在眾人等得幾乎睡著的時候,王積翁特意安排的官船終於泊到了岸邊。踏板搭好,在兩排侍衛的保護下,一個高大的漢子緩緩走了下來。

“下官王積翁,率福州父老,恭迎完顏大人”,王積翁趕緊上前見禮,雙手抱拳,率先把腰彎了下去。

“王大人,不必客氣,您乃宣慰使,應該是我給您見禮才對”完顏靖遠笑著跳下甲板,攙扶住王積翁的雙腕。半熟不熟的大宋官話雖然聽起來略有些生硬,卻透這幾分官場上打過滾的精明與練達。

到底是得到了皇上親賜衣甲的,就是和底下的小兵不一樣。王積翁心裏讚了一聲,積壓了一上午的火氣一掃而光。“哪裏,完顏將軍乃一代名將,官職都是真刀真槍拚出來的。不像下官,完全靠的是聖上恩典。弟兄們鞍馬勞頓,江邊風大,不是犒軍之處,咱們城中說話”。

“如此,有勞宣慰使大人”,完顏靖遠跳上戰馬,客氣地說道。

“你我同為朝廷效力,共守這福州城,還說什麽有勞,請”,王積翁叫人牽過自己的坐騎,與完顏靖遠並絡而行。

從語音上,他能聽出來對方不太會講大宋官話,所以陳述也盡量清楚易懂:“城裏準備了兵營,館驛,還特意給將軍騰出了一個官邸,保證大夥吃好,住好!”

“多謝了,宣慰使大人,多謝諸位大人”,完顏靖遠在馬背上拱手,四下做了個羅圈揖,向所有福州地方官員表示謝意。

“完顏將軍原來是客,先請”,王積翁打心底喜歡自己的這位新搭檔,人長得高大英武,麾下士兵號令嚴明,並且沒有一絲探馬赤軍的架子。

“不如,末將與大人同請”,完顏康笑著答了一句,給牽馬的小卒使了個眼色。善於察言觀色的親兵立刻跑上前,輕輕挽起了王積翁坐騎的絡頭。

“宣慰使大人請”,完顏靖遠笑著回頭,二人像多年未見麵的好兄弟般,並絡走在了人群的最前方。

“完顏將軍客氣了”,王積翁豪爽的笑著,心裏說不出的舒坦。兩個將領互相套著近乎,在親兵的簌擁下走向福州城。一千探馬赤軍,三千新附軍,在官員們身後不急不徐地跟著。人馬踏起的煙塵,漸漸遮住了遠方的官道。

福州城已經三百餘年沒經曆過戰火。景炎元年十一月,蒙古人大舉南下。宋福建招捕使王積翁棄南劍,走福安,遣人納款。等蒙古軍到了城下,王積翁為內應,與知府王剛中同時投降。將這所大城作為了晉身的資本。

宋兵馬大都督張世傑圖謀光複,與巨盜陳吊眼、興宋軍統領許夫人同攻閩北,元福建宣慰使王積翁派人給張世傑送糧送款,並派人以重金賄賂陳吊眼麾下的寨主,讓他們不要盡力攻城。再次保持著這所城市和他本人的平安。

未經曆過大規模劫掠,加上重要的地理位置,使這福州比起其他大宋城市來,顯得繁華了許多。

遠洋商人們的庭院,沿著主街,整齊地排著。濃濃的綠意在庭院中透出來,映得街道一片清涼。

沿街兩側,密密麻麻站滿了本城的新附軍。在他們身後,各家各戶擺起了香案,有人代表家主跪在香案後,將點燃的檀香高高舉過頭頂。

這是黎民對保護他們安寧者的最高禮。王積翁在幾天前就給城中士紳下了令,讓他們每家必須出人來換迎。否則,以通敵罪論處。

粉飾出來的太平,讓街道上行進的士卒,眼中充滿迷惑。

“嗨”,一個環眼漢子歎息著,不住搖頭。整張隱藏在盔沿下,看不出他的表情。

“呸”,街道邊的百姓,偷偷地吐了一口。他們早看明白了,所謂探馬赤軍,除了幾個軍官,大部分人都是漢家血統。當了人家的奴才,卻在自己父老麵前擺威風,算什麽本事。

有人狐疑地四下張望,看著那列隊前行的士卒,悄悄地收起了身邊的檀香。陣勢有些不對,這支人馬的殺氣雖然與蒙古人不相上下,但看向街道兩邊的目光,卻多了幾分溫情。

這分溫情,絕對不是掠奪者能帶有的,而是主人看自家財富時的神態。

在城正中心,是福州大都督府。當年宋主在這裏即位,改大都督府為垂拱殿,便廳為延和殿。宋主入海後,王積翁的宣慰使府就占據了這裏。殿前寬闊的青磚廣場周圍,擠滿了圍觀的百姓。有的是沒見過傳說中的探馬赤軍什麽樣,特地來看熱鬧。更多的卻是王積翁命令屬下強行驅趕來向完顏靖遠表示歡迎,宣示福州對元庭忠心的。

“看,來了!來了!”有人小聲說道。細細密密的馬蹄聲從大街上傳來,街角處,閃幾匹健馬,大元的旗號刺痛大夥的眼睛。

“跪下,跪下,點香,點香”,有新附軍在人群中喊道。人們被推搡著,無奈地跪到地上,將點燃的香火舉過頭頂,伏俯不動。

王積翁興高采烈地從人群前走過,邊走,邊高興地向身邊的完顏靖遠介紹,“完顏將軍請看,闔城百姓聽說您前來幫助他們抵禦文瘋子,都趕來迎接您了,下官勸都勸不回去!”

“嗯”,完顏靖遠遠高興地點頭,馬鞭衝著人群指指點點。剛才他從官街上走過,路兩邊也是這個景象。隻要有店鋪,大門肯定是敞開著,店鋪的主人和夥計跪在路邊,擺著香案,繚繞著已經熏黑了的順民證明。

“看來王大人很會治理百姓啊。”探馬赤軍中,一些將領笑著點頭。自從主帥下船,他們就收起了冷麵孔,漸漸與前來迎接的本地軍官彼此間聊著天南地北的奇聞,氣氛漸漸融洽。

“那是,咱王大人畢竟治理此地多年,對此地風土,人情,無一不知,無一不曉”。王積翁帳下的幕僚答道。出城之前,宣慰使大人曾經囑咐過大夥,一定將探馬赤軍的大爺們招呼好。作為同氣連枝的部屬,他們怎敢不盡力。雖然這些分不清民族的探馬赤軍官話說得生硬些,人也看著凶巴巴的,但是看上去很講理,不像傳說中那樣蠻惡。

說話間,將領們已經到了延和殿前。飯菜的香味從殿中飄出來,伴者風鑽進人的鼻孔。

“完顏大人,請”,王積翁跳下馬,做了個恭迎的手勢。士兵們自有專人安排,他今天要盡地主之宜,在延和殿中款待探馬赤軍和新附軍的高級將領。

“不急,我臨來時,丞相還有一道手諭,讓我當眾宣讀”。完顏靖遠帶了帶馬頭,與王積翁拉開幾步距離,似笑非笑地說道。

“是給下官的麽,如此,下官接令”,王積翁愣了一下,整頓官衣,正色答道。心裏猛然間有些忐忑,不知江西省右丞達春,葫蘆裏賣得什麽花樣。

“如此,請福州城大小官員接丞相手諭”,完顏靖遠笑了笑,從猴子鎧的護心鏡下,取出一塊羊皮。

掃了一眼猴子鎧,王積翁忐忑的心又落回肚子。猴子鎧是天下名甲,隻有世代相傳的西夏將領手中才有,其他地方的將軍,想買都很難買到。

“大帥千歲,千歲,千千歲”王積翁躬身施禮,對著完顏靖遠手中的羊皮。

“千歲,千歲,千千歲”,福州城官員們在王積翁身後排好,一起躬身。

“丞相有令,福州王積翁、王世強、李雄、楊慰士等,守土不利,喪城失地。又勾結外敵,消極避戰。著令奪去官職,押入牢中候審。若有抗拒,立斬不赦,不得有誤。景炎三年四月……”

“什麽?”王積翁大聲抗辯,剛要申訴自己並非消極避戰,猛然聽到後邊的景炎年號,跳起來,轉身就向士兵身後跑。

完顏靖遠雙腿一磕馬肚子,戰馬前衝幾步,從福州官員們的頭頂上颼地一下躍過。三步之間,已殺到王積翁背後。左手擎令,右手掄刀,在風中一拖。

“噗”,血一下子從王積翁的脖子間竄將起來,無頭的屍體繼續跑出數步,才不甘心地倒在了地上。

“不服從者,殺”,張唐在隊伍中喊道。扮做探馬赤軍,裝了一天黨項人、契丹人的破虜軍士兵們抽出馬刀,毫不客氣地衝進福州官員的隊伍。校場上,立刻響起一片絕望的哭喊。剛剛要逃走的官員們被戰馬追上,或被砍翻,或被踏倒。

幾個機靈者見事態不妙,高舉著雙手,跪在了地上。

“降者不殺,留著文大人親自審他們”,假扮的新附軍將領中,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來,及時地製止了殺戮。

“陳龍複?”福州名流楊慰士狐疑地從地上抬起頭,剛好看見一張熟悉的麵孔。

“想不到吧,老夫會也會撒謊騙人”,陳龍複得意地從頭上揪下皮盔,露出光禿禿的腦袋。

跪在地上的百姓聽見了,不明所以。顫抖著,匍匐著,口中念著各路神仙的祈禱,“大慈大悲,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

“大夥在原地別動,我們是破虜軍,奉文丞相將令攻打福州,光複大宋山河”,張唐大喊道,指揮騎兵們沿著街道迅速展開,控製住各個城門。

嘈雜的喊殺聲從城中響起,進城的步兵與城中新附軍交上了手。幾道黑煙在城中冒出,爆炸聲夾雜著傷者的慘呼,傳遍城內大街小巷。

失去了首領的新附軍慌亂地跑著,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有人跳進了附近民居,試圖依靠院牆組織抵抗。更多的人跪倒在地上,把兵器舉過了頭頂。

“押上這些貪生怕死的狗官,讓他們去勸城裏的新附軍投降”,張唐大聲命令。幾個士兵衝過去,從地上將嚇攤了的福州地方將領揪起來,向各處喊殺的源頭走去。

“簫將軍,去城外控製水軍的戰船,有多少,就給堵在港裏多少,別讓他們跑了。”張唐接著傳令,安排人手去接管福州的水上力量。福州城沒有成建製的水師,但是維修和正在建造的戰船卻有一些,臨來之前,文天祥特意囑咐過,無論如何,要保護好船塢,為將來籌建水師積蓄力量。

“張將軍,我呢”,完顏靖遠一手提著王積翁的人頭,大聲嚷嚷道。

“帶著你的族人和第一營,去攻打鼓山,還有延祥寨,告訴他們王積翁已經死了,福州已經是大宋的天下”。

張唐興奮地安排,把一切處理得井井有條。他太高興了,自舍家從軍以來,從沒有一仗,贏得如此輕鬆過。

第二卷餘暉拔劍(七)

拔劍(七)

一個月內,破虜軍再次大獲全勝,以三千奇兵計賺福州。

消息在民間不脛而走,比朝廷的驛報傳送得還快。有人失望,更多的人欣喜,江南各地,已經瀕臨倒閉的茶館裏再次擠滿了人。大夥低聲交流著,議論著,彼此交換聽來的小道消息。

扶醉樓,曾經是一家有名的酒肆。當年無數才子在此把酒觀花,日日笙歌。有一天大宋天子私訪到此,親筆將一個才子寫的“明朝且扶殘酒”,改成了“明朝且扶殘醉”,酒樓因此成名。每個到此遊曆的文人名士都要瞻仰一下碧紗籠罩的“殘醉”二字,然後開始買醉。

南宋就這樣一醉百餘年,直到蒙古人渡江。

兵火過後,扶醉樓不再賣酒,改賣茶。可日日光臨的茶客,依舊醉眼朦朧。

朦朧中,有人聽到了文天祥在福州打破元軍的消息,身子不由地一凜,豎起了耳朵。傳入耳朵中的卻是一陣悠揚的絲竹,細聽去,卻是酒樓中覓食的老瞎子祖孫,應眾人之請,唱起了嶽武穆巧計入穎州的唱詞。

“揮戈躍馬戰沙場,收複失地除金寇,眾將同飲報國酒,不搗黃龍恨不休”,雲板聲伴著小女兒婉轉的歌喉,引出一段金戈鐵馬的故事。

“好!”有人大聲喝著彩,將一枚枚銅錢輕放於桌子角。

小歌女襝衽為禮,停住歌聲,跑過去,將眾人的賞錢收起來。老瞎子撥了撥弦子,大聲講到:“且說那穎州宣慰使王全,原本為不是人的王八轉世,哪裏敢出城抵擋武穆爺的大軍。帶著數千殘兵躲在城裏,本以為憑借城池高大,可以捱到援兵到來的那天……”

“好!”有人接著拍案喝彩。大夥的眼睛亮亮的,期待著老瞎子的下文。雖然這段評書編得文不對題,大金國也未必有宣慰使這個稱謂,但誰的心裏都明白,此武穆不是彼武穆,此穎州不是彼穎州。至於那王全,大夥知道他姓王,忘了祖宗八代是誰就行了。

“盼星星,盼月亮,援軍終於來了。宣慰使王全兒帶著城中百官列隊相迎,大將金定遠入了城,開始點名。文武百官該來的一個不少,金定遠一拍桌子,來人,給我拿下……”。

酒館裏的哄笑聲淹沒了老瞎子的講解,援軍真的來了,卻是嶽家軍假扮的。

一段傳奇般的戰役,被老瞎子借著評書的手段,講了個清清楚楚。酒館裏人開心地笑著,聽著,已經麻木的心裏,又被點燃了希望。

福州攻防戰堪稱經典。

從戰役一開始,王積翁就已經陷入了文天祥布下的局中。

打贏了邵武保衛戰後,文天祥知道破虜軍已經沒有能力再攻打福州,所以,他決定充分利用福建北部的混亂局勢。

南劍州守將李英被破虜軍陣斬,整個南劍州現在處於空白狀態,剛好為破虜軍迂回福州提供了便利。

在許夫人帶領人馬離開邵武的當天,張唐和文天祥的侍衛完顏靖遠、白旭三人,就帶著軍中精銳力量,沿著邵武溪混進了南劍州。跟在許夫人的數萬興宋軍後邊,沒人會注意這支隻不到三千人的小隊伍。

隊伍到了劍浦後,破虜軍與興宋軍分開,沿太始溪向南,去了沙縣,然後,向東進入了高蓋山中。

與此同時,許夫人開始與王積翁的求和侍者討價還價。陳龍複開始根據斥候們截獲的達春手諭,模仿達春的筆跡。

當許夫人帶著王積翁的孝敬,心滿意足地離開後。斥候們開始登場,扮做達春的信使,接連給王積翁下了三封“手諭”,叱責他在邵武之戰中表現消極,導致頁特密實陣亡。

接著,利用新附軍對蒙古軍和探馬赤軍的迷信心裏,由黨項人白旭給王積翁送信,告訴他廣州南路的援兵,馬上就可以到達福州,幫助他守城。

接著,完顏靖遠帶著破虜軍中高大精壯者,裝扮成探馬赤軍,從高蓋山中走出,大搖大擺地開往福州。

王積翁這個軟骨頭聽說有探馬赤軍來幫忙,果然毫不懷疑。居然親自率領福州城的百官迎探馬赤軍於江岸。這種拍馬屁的舉動,剛好給了張唐將城中文武一網打盡的機會。

完顏靖遠入城,斬達春,獲百官,福州一日之內光複。

戰略是為達到目的,而對戰鬥的一係列運用。

福州之戰,在景炎三年的一係列戰鬥中,無力從殲敵數量,和戰鬥激烈程度上,都與其他戰鬥不可比。

但這一戰,卻標誌者文天祥本人對軍隊的指揮能力,又上升到了另一個高度。

這一戰對北元的震得極其巨大。北元為了平息此戰的餘波,花費了三個多月時間,賠上了一個著名的宣慰使。

福州被破虜軍拿下後,建寧府就成了一座孤城。守將楊一塵本來就是大宋的官員,見大勢已去,立刻選擇了出城投降。閩北三州自此皆為破虜軍所有。

浙東宣慰使陳祜欲領軍攻天祥,諸將畏破虜軍之名,不敢應命,紛紛告病而退。陳祜逼之甚,眾人買凶刺陳祜於道。浙東遂亂。

通往大都的驛道又開始忙碌。

壞消息沿著驛道,接二連三地傳到大都城。高梁橋畔的皇宮裏,又傳來的熟悉的咆哮聲。文武百官躲閃著,不敢用目光與龍案上那個瘸了一條腿,卻擁有獅子般威嚴的壯實漢子的目光相對。

忽必烈是個秉性剛毅,謀略過人的君主。經曆了最初的震驚和憤怒後,很快就恢複過來,宮中召見了自己親信的幾位大臣。

“臣等參見萬歲!”董文柄,伯顏、阿合馬魚貫而入,跪在地上,叩頭施禮。

“你們都坐吧,朕跟前,需要的是謀臣良將,不是磕頭蟲。”忽必烈從書案上抬起頭來,對著行朝禮的幾位大臣叮囑道。接連幾夜沒睡好,他的眼睛有些紅,看上去,更添了幾分凶狠的味道。

“臣等有負聖恩了”,董文炳帶頭站起來,帶幾分歉意說。讓行將就木的殘宋又折騰起這麽大的風浪來,諸臣之中,誰也未曾料及。這次大元的失利比去年在贛南還嚴重。去年文天祥攻入贛南,不過是趁大元內亂,實力全抽調到北方平亂的機會。而這次,卻是硬碰硬的和蒙古軍打了一場。

三萬新附軍,三千蒙古軍全軍覆沒,主帥被陣斬。這已經是大元近年來,除了遠征日本那次,在戰場上的最大失利。

忽必烈沒有說話,目光一直落在麵前的幾份奏章上。擺在最上邊的,是達春的請罪奏疏,第二封是留夢炎請求撫恤王積翁留在京城中兩個兒子的奏疏,然後是兩浙江大都督範文虎關於浙東各地叛亂紛起,準備派派兵進剿的報告,還有一摞廣南東路、江南西路等地的地方官員,關於流寇陳吊眼騷擾各地,請求朝廷派兵剿匪的陳詞。

忽必烈的身上慢慢被一層殺氣所籠罩。這種異乎尋常的舉止讓大臣們分外不安。諸大臣都是領過兵的人,知道閩北一帶在整個滅宋戰略中的重要性。但局勢已經惡化到這種地步,並不是追究某個人的責任可以挽回的。當務之急,是調整軍隊在福建和廣東南路的布局,別因為文天祥、陳吊眼等人的瘋狂舉動,給前方將士帶來更大的麻煩。

“萬歲是為福建局勢憂心麽,還是達春這小子惹您生氣?”巴鄰氏的伯顏(丞相伯顏,蒙古人中,叫這個名字的太多)站起來,低聲問道。

“朕將幾十萬大軍交給了他,這小子居然屍位素餐。半年多了,宋室偽帝沒給朕捉來,居然連江西南路的老巢也被人攪亂了!”忽必烈用手指敲打著桌麵,口氣帶著一點點冷。

用手指敲打桌麵,通常是忽必烈決心殺人的征兆,中書左丞董文炳嚇了一跳,趕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拱手說道:“萬歲,邵武之敗,非達春用兵不利之過。況且達春將軍十餘年來,衝鋒陷陣,每戰必前……”。

達春的謀略和勇敢,眾人都親眼所見。在追隨著忽必烈的新一代蒙古人中,他無疑是其中佼佼者。否則也不會三十幾歲年紀,已經獨領一方。

如果因為一次失敗就定他的罪名,恐怕會在武將們心裏留下陰影。這是董文柄考慮問題的細密之處。他是個以謹慎與公正而聞名的人,忽必烈非常重視他的意見。

“這個,董兄,我知道。所以我才下不了決心治他的罪。”忽必烈揮揮手,打斷了董文炳的勸告。“朕當年賜他雙虎符,如果他是個臨陣誤事的庸才,不是說朕自己看人看走了眼麽,我是不知道,該怎們處理這件事,派誰去,才能收拾這個局麵”。

群臣之中,也隻有這個董文炳,會被忽必烈以兄稱之。也隻有這個漢人,心懷慈悲,能製止住忽必烈的殺意。幾個蒙古族官吏互相對望,投給董文炳感激的一瞥。

董文炳笑了笑,平靜地答道:“依臣之見,邵武之敗,皆因頁特密實輕敵所至。頁特密實已經戰沒,其罪不宜再深究……”。

這明顯是一句推諉責任的話。把所有錯誤讓一個死去的人來承擔,以減輕前線將士的壓力。董文炳隻想息事寧人,按照漢人祖先的經驗,臨陣換將,乃兵家之忌。

“如此說來,右丞大人之意是,不追究達春喪城失地之過嘍”,平章阿合馬冷冷地插了一句,打斷了董文炳的建議。從董文炳的話裏,他能聽出來,對方接下來的建議就是繼續全力支持在廣南東路的大軍,待完全撲滅南宋行朝後,再管文天祥的事。這話說起來輕鬆,在掌管錢糧的人眼裏,這話簡直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為了給前線提供支持,阿合馬等人已經加印了很多紙鈔,並且抓捕流民開辦官冶,在太原、大都等地一再加稅,連新征服的兩浙地區也分攤了許多平宋的費用。但是朝廷依然是入不敷出,如果任由廣南的數十萬大軍長期駐紮下去,用不了多久,官員的俸祿都不知道從何而出了。

大元馬上取天下,論武功,當世無雙。但治理國家的能力,卻是全天下倒數第一。新建立的帝國中,真正有才華,懂得治理江南一帶的漢人,不願意出來為朝廷盡力。那些投降的,卻大多是原來朝廷中的貪官。論貪汙的技巧,他們的本事不亞於任何人。論治國,還不如忽必烈手下這些色目人。

阿合馬是個理財能手,無論為國家,還是為自己。

“達春將軍的確無過”董文炳橫了阿合馬一眼,不卑不亢地答道。這幾年來,色目集團在朝廷中的勢力越來越大,已經淩駕於董文炳等漢軍世家之上。無論是道德底線,還是政治派別,幾個漢臣與阿合馬都無法站到一起。

阿合馬聳聳肩,對董文炳的白眼做出一幅無所謂的姿態。放在前幾年,這個以清廉著稱的董文炳讓人忌諱三分。可現在不同了,江南即將平定,漢人的利用價值已經越來越小。而色目人,因為善於理財,被忽必烈視為肱骨。

“萬歲,達春專橫,擁重兵而不知收斂。勞師遠征無果,消耗錢糧,理應按律治罪。縱是無過,三軍也必須回撤修養”。阿合馬看著忽必烈的臉色,低聲建議。“眼下江西、廣南地方不安,臣籌措的軍糧物資送過去,路上損耗,往往過半……。”

“臨陣換將,恐非善舉”。董文炳低聲抗辯了一句。兩浙大都督範文虎,淮西宣慰使陳岩等人曾經給他來信抱怨,阿合馬派人在江浙與兩淮等地設立宣課提舉司,任命的回回官員官吏數字達到五百人,這些人都以征收稅款為能事,對百姓的逼迫比宋時還嚴重。如果這樣下去,恐怕各地的叛亂越剿越厲害。而阿合馬的理由就是,消滅宋室需要錢糧。所以董文炳寧願前線一鼓作氣消滅了張世傑勢力,讓阿合馬再沒有橫征暴斂和安插自己派係人馬的借口。

“可達春這次,的確讓朕失望”忽必烈揉揉腦袋,不願意聽阿合馬與董文炳再爭論下去。他現在需要的是短暫有效解決方案,而不是東拉西扯。

“陛下,臣之意,達春無過,但眼下必須先令達春撤兵。”丞相伯顏抬起頭來,聲若洪鍾。

“呃!”忽必烈愣了一下,自從破了臨安以來,伯顏還從來沒這麽大聲和自己說過話。周圍太監趕緊給伯顏使眼色,示意他注意跟皇帝之間的言辭。

伯顏也意識到自己的態度有點魯莽,趕快低下頭去,但是忽必烈並沒有動怒,反而被他這簡短的一句話所打動,過了很久,他才問道:“伯顏說說你的理由,朕記得當年勸朕早日圖宋時,你也是如此激動!時間隔得久了,朕以為你已經不再會跟朕有話直說了呢。”

伯顏的臉色有些紅。當年立排眾意,不讓忽必烈北上平叛亂,而是勸他先取臨安,滅了大宋,再回師北上。這是伯顏平生最得意的謀劃,聽忽必烈又提起來,心情激蕩下,話有些顫抖。“依臣之見,如今當務之急,不是治誰的罪,而是把十幾萬大軍,平安地從海邊撤回來”。

話出口,整個大殿一片寂靜。

大元在福州雖然遭受了損失,整個江南戰局卻依然向著對大元有利的方向發展。那些被分割包圍的殘宋勢力已經逐漸被撲滅。因為小小的失敗而撤回全部兵馬,簡直是小題大做。

“你是勸朕先放棄廣南?”忽必烈低聲問道。他雖然脾氣暴躁,卻不是個剛愎的君主。相反,他對伯顏等重臣的意見,接納得非常虛心。

“臣聽說文天祥在邵武,打的旗號已經不是光複大宋,而是守護漢人的故土和尊嚴!”伯顏的話聽起來更不著邊際。

忽必烈、董文柄等人的眼睛卻突然一亮,仿佛看到了這句話背後隱藏的東西、“朕聽說過,這個提法倒也新鮮!”忽必烈看了董文炳等人一眼,饒有興趣地回答。“照這樣說,我大元理當退回漠北,將土地還給漢人才是。”

“陛下言重了,臣等豈敢負陛下盛恩!”董文炳長揖到地,大聲答道。

“董兄豈是一般漢人,我說的是那些草民百姓。”忽必烈笑了笑,說道。“達春向來勇武,但這次邵武之失,他難辭其咎。本來我想重重處罰他,免得大夥領兵在外時,不思進取,墜了我大元的威名。既然董兄和伯顏都為他說項,朕就暫且放過他。隻是十幾萬大軍撤向哪裏,咱們君臣還得好好謀劃!”

“萬歲………”阿合馬嘴唇動了動,把話又吞回了肚子。眾人的話,聽得他一頭霧水。董文炳先前不讚成撤軍,與自己的意見相左。伯顏隻插了一句話,忽必烈以及幾個蒙、漢大臣的意見就快速地取得了統一。唯獨自己這個平章大人,就像個傻子一般,站在旁邊聽人家說得熱鬧。

臨被召見之前,幾個族人曾經向阿合馬懇求,想辦法派他們去取代達春,完成對殘宋的最後一擊。以便建立些功業,順帶著弄些家財。所以阿合馬才以糧草為借口,向忽必烈大進讒言。現在突然看到蒙、漢兩派大臣攜手,阿合馬禁不住有些猶豫。

正琢磨著大夥究竟想幹什麽,聽到忽必烈安排道:“阿合馬,南征糧秣,你好生安排著。路上不太平,送到贛州即可,贛州向南,由達春自己來接。再給兩浙備一份軍餉,等範文虎回來,朕叫他到你這裏來領”。

“是,臣遵命”,阿合馬答道,一肚子火氣全壓在了心裏。耐著性子,聽見伯顏向忽必烈建議道:“萬歲,如今天氣濕熱,士卒勞苦。不若令他們分道就糧………”。

伯顏的建議,一向是簡潔明了。

劉深調向漳州、索都調向潮州,蒲壽庚取道海上回泉州,達春本部人馬回英州、劭州一帶修整。範文虎、呂師夔經略浙東,嚴防文天祥北竄。

一個新的戰略框架,隨著伯顏的部署而展開。阿合馬看不懂,董文柄等漢臣卻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如果把幾路分別去各地剿匪的大軍用一條曲線連起來,就可以發現,這幾支人馬形成了一個半圓。而圓心方向,正對著福州。

“達春條陳自責,朕也不能一味護短。他說要把福建路從江西行省劃出來,朕就應了他。讓福建暫時自成一行省,仍歸達春兼管著。但此行省為戰時之製,著蒲壽庚、索都為參政知事,命他們協助達春,盡快平定福建。至於文天祥,朕希望把他生擒,朕想見見此人!”忽必烈看看眾人,鄭重地叮囑道,“能以一人之力,亂我大元天下者,卻是個少有的人才”。

“臣,尊旨!”蒙、漢、色目大臣齊聲答應。

忽必烈揮揮手,示意眾人可以告退。目光緊盯著伯顏在桌案上草草勾出的形勢圖,輕輕歎了口氣。

文天祥到底是個書生,還不懂得用兵。或者是殘宋諸將之間分歧巨大,導致他們又錯過了一次轉敗為勝的機會。如果此戰換了伯顏指揮,破虜軍絕不會去打福州。陳吊眼和許夫人也絕不會分散。

剛才伯顏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如果當文天祥取得邵武保衛戰勝利後,接著與陳吊眼、許夫人一起出兵梅州、循州,直取達春後路,沿海那幾路大軍,糧道就有被切斷的危險。到時候,無論達春是否回援,張世傑都可以強行登陸。

宋軍戰鬥力雖弱,一旦形成合圍之勢,加上廣州附近淩震等人的兵馬,還有一些土匪流寇的武裝,在廣南地區,宋軍與元軍的兵力對比就是三比一。

近四十萬圍攻十萬,加上文天祥手中的那些秘密武器,達春等人未必能全身而退。到那時,大元輸得就不僅僅是福州,而是整個江南。

好在,文天祥還沒成熟,沒伯顏的那種判斷力。更好在,文天祥現在的目標,與張世傑等人的目標越來越遠,他們不可能同心協力。

忽必烈吸著冷氣,將目光盯在了福州方向。不能再給文天祥成長的機會,如果他有了伯顏的頭腦和眼光,天下危矣!

第二卷餘暉拔劍(八上)

拔劍(八上)

福州城快速恢複了寧靜。

街市依然太平,人們熙熙攘攘,為一天的衣食而奔波。店鋪、作坊、碼頭,既無土地又無恒產的幫傭們光著膀子,用體力換取全家的溫飽。

他們很少識字,也不懂那麽多家國概念。對他們之中很多人來說,城頭上那麵旗子,是大宋還是大元,與他們關係不大。大元統治了這片地方,需要人出徭役,納稅。換了大宋統治,他們依然是社會的最底層,身上的苦難一樣不曾少。

至於傳說中那些屠城、車裂,隻要沒裂到自己頭上,大多數人是不在乎的。即使真的有那麽一天,大夥也未必反抗得了。拿著朝廷俸祿的將軍,開口閉口忠義的儒者們都不反抗,平頭百姓,管那些閑事幹什麽?

然而,這一切突然有了些變化。具體的說,是從城頭大元旗幟被摘下來,踩在腳下,而破虜軍大旗揮舞在城樓高處那一天起。

從那天起,福州城的鄉紳、豪強和店鋪掌櫃們,對底下夥計、幫傭突然就客氣了起來,夥食也陡然提升了幾個檔次,連菜裏也偶爾奇跡般冒出了過年才會有的肉丁。

從那天起,那些平素滿嘴忠孝節義,投降起來比誰都快的老儒們也收斂了很多,聚會的時候,再不敢提大元天命所歸的馬屁,給蒙古人歌功頌德的詩詞也藏了起來。換成了對破虜軍英勇事跡的歌頌,還有對大宋朝廷的期望。

因為福州城換了個新主人,他的名字叫文天祥。提起這位大宋丞相的與眾不同之處,任何人口中都能講述出一段傳奇。

他是大宋狀元,曾經出使敵國,被拘押卻不肯投降,曆盡艱險逃回南方。

他在逃亡途中受到北元和大宋兩方麵的追殺,經曆九九八十一難而不死。

他在南劍州開同都督府,很快軍隊打進了江南西路,震動大江南北。

他被四十萬大軍追殺,慘敗之後,逃入深山。半年內居然再次豎起反抗大旗,一戰下邵武,再戰滅掉北元三萬大軍。三戰,智取福州,迫降建寧。將福建北部三府全部光複。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把無主之田全部分給了百姓。讓流離失所的難民們第一次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他的軍隊,征徭役居然付錢,並且給的工錢遠遠高於碼頭和作坊裏那些黑心掌櫃。

百姓們的需求,通常都很實際,他們首先要求的是生存。倉廩實而後才知禮節,衣食足後才知榮辱。

而大多數讀書人,他們需要出路。學好文武藝,貨於帝王家,幾千年的傳統,不是輕易可以改變的。很多人心裏,不在乎把肚子裏的知識,賣給哪家帝王。

連祖師爺都在六國間跑來跑去,何況徒子徒孫們。

但是儒家中亦不乏堅韌者,對著蒙古人的屠刀毫無懼色,一次次攔在入侵者的馬前。如陳文龍,如許汗青。

到底是誰傳播了儒家精義,是投降者還是犧牲者,曆史書上,沒有說清楚。儒家經典上,也沒說明白。

但文天祥卻知道,與其讓那十餘萬人去投海,不如教會他們如何戰鬥。就算一個換一個,也足以把蒙古人趕出江南。

至於城頭變幻的大旗與平頭百姓的關係,文大人自有一番解釋,就在城牆上大筆刷著,“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在這段文字的上麵,是王積翁等人的人頭。告訴人們,拿了朝廷好處,卻不肯為其盡力的失職者,是怎樣一個下場。

“招兵了啊,招兵,管一日三餐,按月給餉。臉上不刺字。軍官不打罵。文大人親自發你守土證,凡參戰者,皆為自家守土。持此牌者,地位等同貢生,見官不拜。立軍功者,等同中舉”有人敲著大鼓,在街道中心呐喊。

喊聲立刻吸引了一群壯漢。守土證,他們從投靠老鄉手中見過,巴掌大的一塊銅牌,居然簪了字,寫明了姓氏,名字。有這塊牌者,見官不拜,地位和儒生等同。在一向重文輕武的大宋,何時有過這種好事。一些有把子氣力卻不識字的人,立刻將招兵處圍了起來。,七嘴八舌地問起招慕的條件。

破虜軍分為水陸兩部分,應征陸標的,隻要能舉起地上的石鎖,拉開幾下大弓,便算通過,立刻有人帶你取領號衣、拿腰牌,辦理入營適宜。應征水師者,則要求順著攬繩爬上幾丈高的船桅,在幾丈高的桅杆間蕩上一個來回方才算過。

有士兵出來維持秩序,一時間,陸標征兵處前便排起了長隊。走到閩江邊水師征兵處門口的,卻是寥寥,除了薪俸是是陸標一倍的誘惑勾住了一些膽大者,一般閑漢全被那離奇的征兵條件擠沒了興趣。

一個小夥子脫光了上身衣服,跳上了甲板。手心中吐了口吐沫,沿著纜繩迅速上攀。矯健的身影猿猴般在各級纜繩間晃動,一會,已經接近桅杆頂。

一陣江風出來,戰艦晃了晃,小夥子沒有留神,一把落空,身體筆直地墜了下來。

“完了”,圍觀者蒙住了雙眼。

甲板上猛然伸出一張巨網,幾個士兵拉著漁網,將半空中落下的人影接住。失敗者紅了臉,向圍觀眾人抱了抱拳,轉身跳下甲板。

“等一等,你還有一次機會”,一個手臂上綁著繃帶,臉上帶著未愈合的刀疤的年青將領,攔住了他的去路。

“還有?”失敗者遲疑道。

“怎麽,怕了?”軍官眉毛一挑,眼神帶上了幾分不懈。

“誰怕,來就來”,失敗者再度跳上甲板,順著纜繩上爬。這次,他的速度慢了許多,每一次換纜繩,都十分穩健。在重重纜繩間,慢慢靠近了桅杆頂。手一伸,夠到了桅杆頂的小旗。

圍觀的人群中,響起了歡呼聲。這麽高的圍觀,這麽密的纜繩,大夥第一次見。這是文大人利用福州港內戰船改造的船,隻有十艘,據破虜軍官兵說,文大人要自己組織一支船隊。隻是這支艦隊的規模也太小了,無論與當時的大宋海上行朝的龐大艦隊相比,還是跟北元的艦隊相比,這支艦隊都是小不點兒。

“瘋子,十艘戰船也能組建船隊”,圍觀者當中,有人暗自搖頭。在第一個登頂者的帶動下,陸續有年青人開始挑戰船桅,有人成功,有人失敗。成功者立刻被領到一邊,登記姓名、領第一筆預先發的軍餉。而失敗者,則被奉送茶點,歡迎他們休息好了再來。

“文大人做事,又是我們這些俗人能看得清楚的。你看他克邵武,破頁特密實,兵不血刃下福建三州,那一件不是匪夷所思,依我看,這支艦隊雖然小,肯定有小的道理,你沒見,破虜軍一萬多人,照樣打得三萬多元軍找不到北麽!”有人低聲替文天祥辯解,在很多人,特別是讀書人眼中,此刻,文天祥就是他們的偶像。提筆能寫錦繡文章,上馬能替君王平定天下,文武雙全,這是多少少年人的夢想。

“倒也是,說不定文大人是故意示弱於敵,你看這江麵上的船,與原來的船就不一樣,不會藏了什麽機關吧!”被反駁者也不氣惱,望著江麵說道。此刻,破虜軍第一支艦隊就泊在江麵不遠處,高聳的桅杆,潔白的布帆,無一不顯出它與眾不同。

與江麵上大多數木帆商船比,這支艦隊的確有些特殊。

它隻擁有十艘戰艦,其中四艘主力艦由福船改製而成,以破虜軍製造弓箭、火炮的專用軍中尺寸來衡量,主力艦長三十二米;水線長二十七米;甲板寬十米五;型深五米;吃水三米七五;排水量一千五百料(一料大約為九十二點五斤)左右。(此數據根據福建出土的宋代海船而來),擁有十二個水密艙,一個輪舵。

根據文天祥的建議,戰艦改裝成了三桅,將常用的木帆改為了布帆,每個桅杆上掛大橫帆三麵,輔助小帆十多麵。

而六艘輔助艦則以港口中的廣式鐵栗木船改製,上寬下窄,狀如兩翼,前桅杆與主桅掛橫帆,後桅掛三角縱帆。

有好事者在戰船試航時偷偷測算了一下,布帆戰艦的速度幾乎是原來福船的一倍半。如果在戰場上與元軍艦隊相遇,即使不能力敵,也能憑借自身優越的性能,遠遠地將敵人拋在身後。

文天祥當然不是為了“跑路”才不惜一切代價,改造了這幾艘戰船。

破虜軍打下福州的動作太快了,當它獲得入海口時,遠在流求(台灣,宋稱流求,與琉求群島一字之差)蘇家承諾的新式海船還沒下水。

但文天祥已經沒有時間去等,他知道,自己正在與文忠記憶中的曆史賽跑。隻要停下來,就會被曆史的巨輪追上,碾碎。

由劉子俊、何時、陳子敬、謝枋得四人組成的破虜軍情報係統已經開始高速運轉,每天都有外界的消息不斷從各地,通過各種渠道送到福州。

外界的形勢萬分嚴峻,連年的征戰,已經耗盡了大宋最後一絲元氣。各地的抵抗力量在元軍的打擊下,紛紛失敗,每天,都有悲劇在上演。

景炎三年二月,元兵大舉進攻重慶,布哈督、汪良臣等兵入重慶,李德輝遺書張玨曰:“君之為臣,不親於宋之子孫;合之為州,不大於宋之天下。彼子孫已舉天下而歸我,汝猶偃然負阻窮山,而曰忠於所事,不亦惑乎?”

張玨不肯投降,汪良臣造雲梯、鵝車,親自攻城,激戰三日。都統趙安投降,替元軍打開了大門,張玨巷戰失敗,服毒自殺。

同月,被包圍達半年之久的瀘州糧盡,為元萬戶圖們達勒所破,安撫王世昌自經死。

三月,東川副都元帥張德潤破涪州,大宋守將王明及總轄韓文廣、張遇春等人被俘,不肯歸順,先後被殺。

一寸江山一寸血。分散在各地的大宋英雄們,用生命捍衛著這個文明最後一縷希望……

第二卷餘暉拔劍(八下)

拔劍(八下)

拔劍八下)

這些事件,發生的時間都與文忠記憶中的曆史毫厘不差。

但有兩個事件,於文忠記憶中的曆史出現大相徑庭。

第一個就是破虜軍在福建北部地區的一係列勝利。可以說,破虜軍這支憑空出現的武裝力量,打破了元軍在福建、廣南的整個布局。

第二件脫離了原來曆史的事件就是,大宋行朝沒像曆史記述的一樣,如期在廣南東路登陸,收複廣州,而是至今還飄蕩在海上。

文天祥知道曆史為什麽發生了這種偏差,按文忠的記憶中的曆史記載,在景炎三年,許夫人與陳吊眼率領各路義軍勤王,帶領義軍十萬餘人與元軍大小二十餘戰,最後在百丈浦會戰中,許夫人陣亡,元軍損失過重,不得不後退修整。海上行朝由此才能在崖山安頓下來,開始了最後,也是最長的一次駐蹕。

而由於邵武會戰的展開,許夫人和陳吊眼都趕到了邵武,曆史上的百丈浦會戰因為當事人的缺席,錯過了其應該發生的時間。

所以,元軍繼續留在廣南,圍堵大宋海上行朝的登岸之路。而大宋繼續在海上飄蕩,每次泊岸補給的時間都不敢超過十日。

可以說,曆史在破虜軍誕生那一刻,已經偏離了原來的軌道。文忠記憶中的事件,越是靠近破虜軍,受到的影響也越大。

如果脫離自己的軀殼,以文忠的眼光看曆史,在文忠記憶中的曆史可以看做一盤棋,執子的兩邊,一邊坐著的是代表野蠻遊牧文明的北元,另一邊是農耕文明發展到極致而向商業文明摸索的的大宋。

在文忠的記憶中,這盤棋,顯然是大宋輸了,輸了個幹幹淨淨。

現在,文天祥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化身為蝴蝶的莊周,對莊周曾經做過的事情,進行的一次複盤。

不知為什麽,在複盤中途,大宋一方多出了一粒子。

無論這粒棋子多麽微不足道,此刻,整盤棋必須重新來過。執白的北元需要重新考慮戰術,執黑的大宋也必須重新布局。

所有的步驟,都不會再重複。

也就是說,文忠記憶中的曆史,對文天祥的幫助,會越來越小。因為黑白雙方,肯定都不會堅持原來的下法。

不知什麽時候,文天祥已經學會了變幻著文忠和自己的兩個角度看問題,穿越了曆史的目光,深而博大。

理解越深,對這個文弱的文明,也越依戀。

擁有文官政治、契約萌芽、大規模印刷、遠洋貿易和民族意識的大宋,絕不應該接受文忠記憶中那個結局。

雖然文忠的記憶中,元滅宋,是因為宋自身的腐朽,和階級矛盾的激化。但文天祥卻固執的認為,大元對宋的征服,是野蠻征服了文明,而不是文明同化了野蠻。

如果中國在宋代的萌芽能持續下去,中國絕不會一次次墜入曆史的循環中,周而複始地重複那些外敵入侵的悲劇。

宋代已經形成的土地契約關係,也用不著文忠記憶中,通過明朝的“一條鞭法”,和大清的“攤丁入畝”來重複。

擁有了印刷技術的華夏,也不會等到文忠那個時代,依然讓目不識丁的文盲,占據人口的絕對比例。

宋代對政治對手放逐而不是從言論到肉體一並消滅的做法,直到文忠那個時代,依然沒有做到。

宋代開始的大航海,比西方世界早了數百年,如果不是被北元鐵騎打斷。第一個發現美洲的,應該是中國人。

在整個人類的黑暗時代,東方出現了走向近代社會的萌芽。但這一切,出現得太早了,被蒙古人的馬蹄徹底毀滅。

一個民族的悲劇,出現一次已經夠了。

所以此時文天祥的大都督府,幾乎夜以繼日的運轉。每天在那裏發出的命令有上百條,匯集到那裏的公文,也有上百件。

有些革新是憑借文天祥的個人威望而推行的,如新式兵製。破虜軍整頓過後,建立了八個標,和一個水師。每個標的低級軍官都定期去軍官教導隊去培訓,由專人講解戰術、軍略和為何而戰的道理。普通士兵則在讀書人的指導下,學習識字,書寫。

有些革新措施的推廣,則依靠其背後巨額的利潤。如利用水利傳動設備的大型作坊、工廠。為了給部隊籌集到足夠的資金,丞相府從破虜軍輜重營抽調好手,專門成立了一個科技部,負責將一些軍中使用的設備改為民用,並將一些在邵武製造的新鮮設備改進,推廣。

有些革新措施,則依靠鐵腕手段去開拓,打下福州的第二天,文天祥下令拆除了福建北部,建寧、福州、邵武等地的一切大宋或北元設立厘卡,在破虜軍控製地區,實行了一稅製。所有在破虜軍控製地區的貨物,隻要到指定部門交一次印花稅,即可通行。其他各地不再征稅。所有交給官府的田賦也被廢除。包括分給百姓的官田,也不收分毫。

霹靂般的革新手段,讓所有人目瞪口呆。人們議論,不解,甚至非議。就連對文天祥一向支持的陳龍複和鄒洬,在清晨例會碰頭時,轉彎抹角地提醒文天祥,讓他注意天下人的議論,和朝廷方麵的反應。

“如果我們堅持原來的製度,能拯救這個國家麽?”文天祥在文武官員麵前問道,聲音低沉而蒼涼。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大宋因什麽而走到這步,公認的結論是,謝太後昏聵,賈似道誤國。但為什麽這個國家百餘年來,執掌朝政的除了秦檜就是賈似道之流,沒產生一個趙普、寇準那樣的名相,這個問題沒人能解釋。

“如果大宋還在太平盛世,我慢慢告訴大家,甚至寫一本書來,說明我為什麽要這樣做。而現在,我們時間不多,請大家再相信我一次!”文天祥見大夥不說話,鄭重地說道,目光中除了企盼,還有信任。

如果遵循原來的道路已經被失敗的先例而證明,就必須改變,否則就無法在這次殘酷的民族競爭中獲勝。

“可丞相,天下……”陳龍複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把溜到嘴邊的話說出來,文天祥的一些革新措施,已經觸犯了當地很多豪門的利益。大批佃戶在破虜軍的主持下分到了無主之田,大量流民被招募到破虜軍的工廠裏做工,導致福建北部的大戶豪強的土地沒有足夠人手租種,地租一降再降。很多拿了東家銀子的無賴文人已經開始私下活動,寫文章來批判文天祥的這些舉措。

“天下悠悠之口是麽!”文天祥笑著拍拍自己的光頭,“我們做了這麽多不合時宜的事,此刻才注意天下悠悠之口,不已經晚了麽。百姓們得到了實惠,自然明白誰是真正的對他們好,聖人之意是讓百姓豐衣足食,而不是讓他們為了一個虛名而挨餓!”

“如果得了虛名,而丟了天下,我破虜軍和那些隻會耍嘴皮子功夫的腐儒也差不多了。那些人,他們不閑累,讓他們說去吧。惹急了老子,大耳括子抽過去,包證他們乖乖閉上嘴巴!”張唐站起來,甕聲甕氣地說道。

他對文天祥佩服的五體投地,基本上文天祥說什麽,他做什麽,絕對不說二話。但要是誰對文天祥不客氣,張唐會第一個衝出來跟他拚命。

“就是,這些沒良心的東西,除了罵街,他們會幹什麽。廉恥二字都不知道,一個個還把自己當個大爺似的。你越理會他們,他們越不知道自己的斤兩!”李興在一旁附和,現在他也是獨領一標人馬的大將了,可說出的話,江湖氣息依然很重。

他不在乎別人說什麽,當年起步捍衛大宋,就讓他深刻認識到了那些自以為“見識卓絕”的文人無賴嘴臉。當他投降北元時,更看到了那些原來信誓旦旦的“忠義之士”,如何在蒙古人麵前為主子歌功頌德。文人無恥起來,要比武將厲害得多,花樣也齊全得多。

“隻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鄒洬插了句老成之言。文天祥現在的步伐,走得與大宋傳統越來越遠。那些措施,當年王荊公都沒嚐試過。作為下屬和朋友,他怕有朝一日,文天祥趕走了外敵,卻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就是,咱們得想個辦法,不能由著人家信口雌黃!”諸將議論紛紛,對於文天祥在福州等地的革新措施,他們大部分都支持。畢竟親眼見到了軍隊和民間不同的風貌後,知道這些措施是改變大宋百年積弊的最簡單手段。

“他們說他們的,咱們幹咱們的。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文天祥輕輕敲了敲桌子,製止了眾人的議論。陳龍複等人的擔心不無道理,但自己的確已經沒有精力再理會這些事。這倒不是他自命清高,如果用文忠的眼光看來,爭取輿論支持,和戰場上獲得勝利一樣重要。但文忠記憶中那些方法,對目前的局勢卻不實用。

陳龍複不再說話,他能理解這位晚輩的胸懷。百丈嶺上,文天祥曾經給他看過一篇文章,關於家、國、天下的論述很明白。“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大丈夫立世,安民,存社稷也…………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夫子,你能不能多寫點兒文章,把咱們破虜軍做的這些事情,讓全天下知道,簫資那裏不是造了印刷機麽。這吆喝的事情,不就是比誰嗓子眼粗,不閑累麽。他們會請人說罵咱們,咱們自己不會請人說好話麽!”張唐突發奇想,拍著腦門來了一句。

“這倒是個好辦法!”陳龍複眼前刷地一亮。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那就是把文天祥的理論和丞相府的做法推廣出去,讓天下所有人知道,破虜軍為何而戰,文丞相為何,放棄了自己的虛名。而科技部的簫資,給他提供了最好的工具,水輪印刷機。

這種利用水力推動的活字印刷機械,印一本書的時間是原來的十分之一。目前利用隱藏在商隊之中的眼線,撒到北元地區的那些號令天下豪傑的檄文,揭露蒙古人在各地屠城暴行的傳單,都是由這種印刷機印出來的。陳龍複準備在此基礎上增加一些東西,比如說破虜軍的戰績,比如說文天祥的這些做法,在聖人言論裏的依據。

“別人可以用刀劍來捍衛這個國家,老夫不才,手中禿筆一樣如刀!”陳龍複望著文天祥那消瘦的麵孔,熱切的想。

“我們現在最重要的不是別人如何議論,而是下一步如何生存和發展,大家坐,有幾件事情需要探討一下!”文天祥看看眾人的表情,知道破虜軍內部不會因這些新政而產生隔閡,微笑著提出了接下來破虜軍需要麵臨的具體問題。

“丞相請講!”鄒洬、陳龍複、張唐、杜滸、李興、張元、楊曉榮等一幹將領相繼坐下。文天祥在朝廷的職位是右丞相,兵馬大都督,有開府和委派官職的權力。按丞相府規矩,眾人平時各司其職,每天早晨碰頭,安排一天的工作並匯報昨天的進展。小的事情自己解決,隻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戰爭和重大決策,才會要大夥坐在一起討論。文天祥今天突然把大夥全部留下,不知道有什麽重要事情要發生。

“莫不是丞相接受了我的建議,準備揮兵浙東,奪去那塊富庶之地”第七標統領黎貴達眼中浮現一絲得意。邵武保衛戰後,經過調整、擴張,很多百丈嶺下來的老將都提拔到高位上。大夥手中兵多了,熱情和士氣也隨之高漲,北上攻打兩浙,奪取天下富庶之地和南下攻打泉州,為趙氏複仇的呼聲都很高。而文天祥一直將這兩種建議壓著,在鄒洬的主持下,埋頭練兵。

“估計我那個弄錢的好辦法丞相準備答應了,所以才跟大夥知會一聲。不過,這種辦法還是不讓那麽多人知道得好!”丞相府大總管,新領了大宋戶部員外郎職務的杜規眯縫著小眼睛想,臉上有些發燒。破虜軍控製地區和整個大都督府所屬各部門的錢糧、開銷都歸他掌管,雖然剛接受了福州,從府庫和貪官們的家中抄出不少錢財來,但比較起裝備軍隊的開支,和大規模的地方建設支出,財政狀況還是捉襟見肘。文天祥不肯收農賦,又不肯設厘卡,原來的兩大地方收入全部被一個“印花稅”取代。雖然眼下世麵上越來越繁華,印花稅逐日增多,但幾年之內,破虜軍的財政狀況不會緩解。因此,杜規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偷偷地報告給了文天祥。

應該安排我的事情了,原第二標統領杜滸笑著,在文天祥的正對麵坐直身軀。他的身體已經養得差不多了。但原來得第二標已經重編,統領改成了簫明哲。杜滸迫切需要文天祥給自己安排一個實際職位。

“第一件事情,就是劉深已經進入贛州,與許夫人的興宋軍打了幾仗,互有勝負,目前僵持在漳平一帶,沿著九龍江對峙!”文天祥招呼參謀人員在桌子上鋪開地圖,指著上麵的標記說道。通過參謀人員和斥候們的努力,如今破虜軍的地圖可以說是全天下最詳細的,連一條砍柴的小路都能標記清楚。“我準備派人去增援許夫人,盡量把劉深拖延在漳州,給破虜軍贏得更多的修整時間!”

文天祥臉上帶出了一縷微笑,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子身影又浮現在他麵前。許夫人的出現,讓人們再不能用柔弱來形容女子。那是種鋼柔並濟的美,一顰、一笑,都像衝破濃霧的陽光一樣,讓人心情愉悅。

“我去!”杜滸一下子站了起來。兩個月沒打仗,他渾身不舒服。如果文天祥真的按照朝廷的職務,安排他這個司農卿去司農,估計下半生,杜滸要活活悶死。

文天祥笑了笑,示意杜滸先坐下。繼續說道,“張萬安將軍傳回來的口信,說興宋軍不缺兵,但是缺乏裝備和將領。所以,我想派幾個將領去協助許夫人,並且帶一批我們新趕製出來的手雷過去!”

“嗯!”很多躍躍欲試的將領都蔫了下來,帶著不是自己煉出來的兵,給一個女將領當手下,這個任務非但難,而且……。

“末將願往,把我的第六標交給杜將軍,我去協助許夫人!”張元從椅子上站起,因養傷而發胖的身體把桌子碰得晃了量,發出咯的一聲。“許夫人對張某有救命之恩,男子漢大丈夫,受人滴水之恩,當報之湧泉!”

這個張元,倒是個知恩圖報的漢子。文天祥點點頭,心中有一絲欣慰,“好,你去軍官教導團挑幾個得力助手,明天一早出發。第六標暫時交給杜滸,等你回來後,再繼續帶他們!”

在駐守建陽關時,張元已經用血證明了自己。如今全軍上下提起他和李興,都會挑起大拇指。幾個高級將領都滿意這樣的安排,笑著向張元表示祝福,希望他去了興宋軍,能夠旗開得勝。

破虜軍已經漸漸整合在一起,這種血的紐帶,可以使大夥生死與共。文天祥欣慰地想,輕輕敲了敲桌子,提出了今天的另一個議題。

這是他猶豫了很久下不了決心,卻不得不提出來公議的。因為這個議題,非但關係著破虜軍的發展,還關係著整個大宋的命運。

“斥候送回的消息,萬歲和朝中文武眼下正駐蹕在南澳(潮州南澳),東山(漳州東山)一帶,福州行宮已經修整完畢,咱們是不是迎聖駕歸來,請大夥定奪!”

文天祥盡力壓低聲音,可話依然如驚雷般,炸得眾人的心,砰砰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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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好的文應該置頂!!! -ekhaa- 給 ekhaa 發送悄悄話 (170 bytes) () 02/03/2009 postreply 19:20:32

YES! -LINDACAT- 給 LINDACAT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09:33:10

好文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54 bytes) () 01/30/2009 postreply 18:0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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