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1-29 13:49:3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2230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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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爭輝進攻(一)

祥興二年十月,漢軍副元帥劉深因貪汙了本該貢獻給忽必烈的珠冠之事被發覺,於家中畏罪自殺。忽必烈念其多年鞍前馬後之功,赦免了他生前的罪過,命人以那顏之禮厚葬。劉深的兩個兒子奉張弘範命出使安南,路上遇到盜賊,不知所蹤。

按蒙古人的習慣,奴仆有罪,處罰時不能將這些罪狀一一列舉,否則會影響主人的威信。所以,先前指責劉深侵奪田產,殺百姓冒功的罪名自動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一片嘖嘖惋惜聲。

許多令人困擾的麻煩迎刃而解。

蒙古係重臣失去了打擊目標,殃殃收手。色目係諸臣達到了自己的目的,得意洋洋。至於為此做出犧牲的漢係重臣,張弘範領天下漢軍從忽必烈親征的決定,讓他們感到委屈的心靈又得到了些許安慰。

“陛下還是看顧我等的,畢竟,忽必烈陛下沒有推翻自己的承諾,也沒有追究當年不肯接受殘宋請降那個決策失誤的責任。”有人自我陶醉地想。

消息從不可見的渠道,快速地傳到了南方。關注著南方戰場的所有人,聞訊都悄悄地鬆了口氣。大夥心裏都明白,大宋捱過了近兩年來最大的一場危機。

雖然勝利取得的有些慘,廣南東西兩路幾乎全部落入了元軍之手,福建路的土地也丟失了近三分之一,但他們畢竟捱過來了。小皇帝還在,朝廷還在,文丞相和破虜軍不但存在,而且越打越結實。

一些隱藏於民間的抵抗力量開始發展壯大,一些本來對殘宋已經絕望的人,偷偷地從泥土裏挖出了刀槍,在燈下擦去上麵斑斑鏽跡。那些靠近福建,受到破虜軍影響或暗中支持的地方,如兩浙、如江西,抵抗之火越燃越烈,有的地區的豪傑甚至趕走了地方官員,扯起了反元興宋的大旗。

福建大都督府愈發忙碌,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信使來來往往。無數信息從各地送來,亦有無數軍令,政令,物資,由此送往全國各地。

永安城一仗,打出了破虜軍的威風,也使得福建大都督府的影響力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跟著商隊翻山越嶺前來投效的年青人日漸增多,一些儒林中頗有號召力的名流,悄悄地派遣門下弟子,來福建與破虜軍接觸。一些在兩浙、荊湖南北兩路及利州、江南東路等地的世家大族,也私下裏開始與福建聯絡,並且派遣族中才俊帶著做生意的旗號,前來“考察”。

很多人來到福州、邵武、泉州等地後,對丞相府與傳統大相徑庭的政令和治政模式的作為感到好奇,了解了其中機理後,心態又由好奇專為讚賞,從而在福建紮下根來。也有一部分人對破虜軍剃發違背古訓,福建大都督府倡導農、工、商、士四民平等的做法不滿,認為其大大違背了漢家製度,選擇了離開。

對抱著各種目的紛紛而來的客人,大都督府都采取了歡迎態度。除了活閻羅劉子俊抓獲了幾批試圖偷竊火炮和鋼弩圖紙的探子,和試圖刺殺文天祥的刺客外,基本上沒對外界百姓出入福建進行任何幹擾。

相對清廉高效的官府和相對寬鬆自由的環境,加強了往來行人對福建的好感,很多人在離開之後,出於對大宋的眷戀,盡量把在福建看到的,自己認為好的一麵,傳播給外界。也有個別心懷不滿或者期待得到北元賞識的無賴文人,寫了大量文字詆毀大都督府,誰料他們這樣做,反而更加強了外界對福建大都督府的好奇心,無形中增加了人們對大都督府的向往。

通過江南東路、兩浙東路等與福建接壤的地區,還有海上,很多百姓帶著僅有的家產,冒著生命危險向福建跑。有了充裕人口,破虜軍的力量漸漸恢複。接替張弘範職位,出任平宋都元帥的達春發覺這種情況,采用了很多防範措施。甚至殘暴地宣布,沒有官府的路引,出現在破虜軍控製區附近的人,一旦被遊騎兵抓到,當即以通敵罪處死。

這些措施收不到任何效果,北元派出的遊騎兵巡視得很努力。奈何破虜軍控製的地區越來越大,出擊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福建群山中,小隊的元軍與同樣數量的破虜軍相遇,結果基本上都是刹羽而歸。無論在地形熟練程度、裝備精良程度和人心向背上,元軍都沒有優勢。

經曆了元軍在三溪、華安、龍源等地的屠殺政策後,福建百姓徹底明白了,為什麽北元代宋,不是僅僅的改朝換代。這些元人,根本沒把大宋百姓當作同類看待。同樣,大宋百姓也不會將他們再當作同類。

在百姓的幫助下,往往元軍剛離開營門,消息已經被傳到了附近破虜軍的聯絡點中。各路元軍的兵力部署、補給狀況、士氣、裝備等信息,詳細地擺到了破虜軍參謀們的桌麵上。甚至連李恒的艦隊在受到杜滸的“欺負”後,李恒本人發狂而殺人的經過,都毫無遺漏。

北元的軍糧要從江西、荊湖南北兩路調集,千裏迢迢,還要防備林琦和西門彪兩部人馬的偷襲,一路上,損耗往往過半。

而海麵上,卻經常有不打任何旗幟的運糧船,將百姓和世家大族捐贈的糧食運往福建各港口。海盜們對這些近在咫尺的肥肉幾乎視而不見。也有股不開眼的*****打劫了幾艘糧船,不到三日,東海上最大一股勢力,方家船隊的老三就帶著船堵了他們的窩,連糧食帶人全部清理一空。據消息靈通者描述,糧食和被找到的贓物都送給了破虜軍。至於那夥不開眼的海盜,流求蘇家按福建大都督府的指點新開了很多礦山,那裏正缺乏犯了罪的苦力。

十二月,經曆了十幾次小規模戰鬥,處處吃癟的達春按耐不住。趁冬天水淺,強渡九龍溪。

寧化城外,陶老麽帶領第八標與達春激戰一日後,突然後撤。達春得到一個空城,不明所以,不敢強追,帶領軍隊緩緩前進。就在這時,張唐的第一標和吳希奭的炮師突然出現在連城附近。為達春守後路的探馬赤軍千戶李諒帶著五千人試圖固守城池,吳希奭以重炮轟開城門。僅僅半日,守城五千人馬全部被殲滅。

達春後路危機,不得已回兵相救,張唐以逸待勞。依靠福建地形狹窄,蒙古騎兵無法展開的優勢,采用步兵死守險地,火炮遠距離轟擊的辦法迎敵。雙方激戰三日,達春因麾下兵馬死傷過重,退過了槿江。

與此同時,陳吊眼在西線驟然發力,半途中阻擊了奉達春之命前來揀便宜的張弘正和呂師夔,雙方仇人見麵,分外眼紅。一場惡戰從早上打到傍晚,夜裏,張弘正采用偷營計,被陳吊眼部參謀曾琴識破。陳吊眼趁機反攻,張弘正支撐不住,敗退,連累得呂師夔部跟著營壘不穩。`」8G}-二人試圖退守龍岩,陳吊眼卻不肯放棄,率部尾隨而來。龍岩城曾為達春所毀,匆匆修補起來得城牆承受不住陳吊眼的強攻,堅持一日夜後倒塌。先鋒陳雙持雙鐵鐧率眾從豁口處殺入,從城牆根一直殺到呂師夔當作中軍的縣衙門。

張、呂二人匆匆忙忙逃走,連親信將領都沒通知。二人的很多親信在漳州外圍戰中,已經被主帥拋棄過一次。好容易翻山越嶺才回到軍中,時隔不到三個月再度被拋棄,寒了心,幹脆帶頭放棄了抵抗。

陳吊眼入城,不駐,率軍急追。一路上勢如破竹,再克銅鼓寨,永定。一直把張、呂二人“送”回了廣南東路。

至此,達春再無力主動進攻,他卻不肯退,賴在槿江北岸,汀洲、武平兩地,把著汀洲府的一個角兒,等待副都元帥李恒在廣南,由西向東給破虜軍施加壓力。

然而,李恒的表現卻越來越讓他失望。

這個曾經把文天祥打得大敗,把文部老巢都端掉了的名將,自從跟張弘範分了兵,就一直沒過上順心日子。陸地上,李恒用兵堪稱一絕,每次攻擊都迅速,有力,並且攻擊方向出人意料。

但是,跟他做對的卻是破虜軍中以防守而出了名的張元。當年張元隻帶著幾百個士兵,就能把王積翁的數萬大軍擋在建陽關外,半個多月無法前進一步。如今他指揮著許夫人麾下的四萬多佘、漢聯軍,豈能給李恒得了手。

雖然許夫人的興宋軍戰鬥力和裝備情況與破虜軍無法同日而語,但在張萬安(張狗蛋)和他的教導隊訓練下,興宋軍的凝聚力和軍紀得到了大大提高。

況且佘人是天生的山地戰高手。興宋軍隔著羅浮山、蓮花山,死守惠州和潮州兩地,無論李恒采用任何策略,就是不肯出擊。

李恒攻不入潮、惠兩州,清理不幹淨後路,不敢帶兵進入福建。

有一日他聽從降將建議,試圖從水路運兵到惠東。船隊剛出伶仃洋,就與杜滸的艦隊遭遇。

張弘範在數月前,曾經叮囑李恒,不要下海。李恒並未將其忠告放在心上。看見杜滸隻帶了二十幾艘戰艦,並且分明是從舊艦改裝過的,並非傳說中的巨艦。心生輕視,命令艦隊直接圍攏過來。l-N!lZk這下正好滿足了杜滸的心願。他帶著艦隊且戰且退,一直與李恒艦隊保持著二裏左右船距。李恒從崖山繳獲而來的舊式戰艦采用的是木帆、橫舵,除了結實程度和穩定性較好外,轉彎和加速都遠不如杜滸手中裝了布帆和輪舵的改進型,隻能遠遠地跟在杜滸身後挨打。一個白天,被擊沉戰艦十六艘,擊傷二十餘艘。mk2"Q5b李恒氣得暴跳如雷,下令返航,半途中偏偏又遇到了苗春所帶的五艘新式大艦前來找麻煩。苗春趁夜一陣亂殺,把李恒的艦隊衝了個七零八落,直到天明檢點損失,居然又有二十幾艘船不見蹤影。)5ae7v85李恒氣急敗壞,斬殺了給他出主意的新附軍將領出氣。這種瘋狂舉動引起了很多人的氣憤,漢軍,新附軍,還有被翟亮、陳寶、孫安浦協裹而投降的地方豪強所部紛紛鼓噪欲散,費了李恒好長時間才鎮壓下去。cYa|qmVF隨後,李恒就聽說了張弘正、呂師夔再度兵敗的消息。正在他心中幸災樂禍的時候,有信使匆匆來報告,一支打著破虜軍旗號的人馬攻擊南恩州。李恒大怒,揮師急援,陸地上作戰,他可沒怕過誰。當他帶著部隊翻山越嶺趕到南恩州城外時,剛好看到破虜軍撤退的一幕。

無數百姓、還有新附軍背著從府庫分來的財物,跳上了停靠在岸邊的烏延船。那些漁船立刻起錨,載著大夥向海上散去。

茫茫大海上,杜滸的艦隊不慌不忙拉下炮門,對著空無一人的南恩州放了一排炮。臨近海麵的房屋當即化作了一堆瓦礫。

李恒沒有火炮,當然不敢讓屬下去送死。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率部到附近劫掠了一番,殺了幾千百姓冒功。撤軍途中,又接到信使報告,說杜滸襲擊了台山,兩個鹽場的食鹽和銀兩被一卷而空。緊跟著,新州、高州、化州,投降了北元的各地海岸接連遭到了破虜軍水師的襲擊,李恒不去救援,破虜軍就攻城、開府庫放糧、斬殺為北元效命的官吏。李恒派兵去救,人少了會被杜滸一口吃掉,人多了則破虜軍又從海上遠走。/10\!2^一時間,廣南東、西兩路治安大壞。許多被張弘範打散,藏入深山的江淮軍殘部也紛紛殺出,與杜滸、苗春二人遙相呼應。跟著翟亮、陳寶、孫安浦等人投降北元的地方豪強們安全得不到保障,又屢屢被李恒部下勒索,怨氣衝天。一些跑出來給大元當官的士人,也紛紛掛印而走。李恒有力無處使,有氣無處散,行為愈發放任。廣州城的豪門大戶讓他探訪了個遍,專門找新婚未久的人家去“拜訪”。

廣南各州的大戶人家們苦不堪言,迅速忘記了張世傑為了在崖山重修行宮,強行抓夫派稅等劣跡,懷念起大宋的好處來。特別聽有心人說福建新政的種種愛民之處後,更是整日盼星星盼月亮般等著文天祥派人來解救大夥脫離苦海第六卷爭輝進攻(二)

文天祥手中無兵可派。

福建之役,破虜軍采用杜滸和張唐所建議的,中路固守,外線作戰的策略,給元軍造成了南下以來最沉重的損失。呂師夔、阿裏海牙、張弘範等人先後損兵折將近二十餘萬。但殺敵三千,自損八百,破虜軍亦蒙受了成立以來最大程度的損耗。

蕭明哲的第二標、楊曉榮的第五標,還有張元留下來的第六標被打成了空架子,李興的第四標隻剩一半,還要防守兩浙與福建交界那漫長的防線。黎貴達的第七標除了少數人從達春麾下逃回外,幾乎全軍覆沒。陶老麽的第八標損失相對較小,但因傷減員人數也在兩千以上。

打到最後,文天祥手中除了張唐的第一標和無法獨立作戰的炮師外,隻有陳吊眼的九、十、十一、十二四個標可用。但整個西線,還需要陳吊眼部來防禦。如果不是元庭後院起火,戰略重心北移的話,繼續打下去,勝負的結果的確未可預知。

兩個月來,張世傑的舊部蘇劉義等人屢屢請戰,要求文天祥派人帶他們收複兩廣失地。脫了險的殘宋諸臣們聽聞張弘範北返,也紛紛上表朝廷,敦促破虜軍早日兵出兩浙,光複舊都。文天祥絲毫不為其未動。

破虜軍現在有多大力量,他自己最清楚。目前這個結局,已經是福建大都督軍事力量的極限。北元雖然遭受的挫折,但其實力,依然遠在大宋之上。忽必烈和張弘範等人吃虧,就吃在沒有一支完整的水師方麵。如果北元能派遣一支艦隊突然於福建沿海登陸,眼前看似大好的戰局,馬上就會向相反方向發展。

張弘範北返,前線戰局稍見平緩後,大批逃難來的青壯踴躍入伍,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大都督府缺兵少將的局麵。但大量流民的湧入,同時增加了福建大都督府的糧食供應難度。

除了缺乏有經驗的老兵外,福建大都督府麵臨的第二大困難就是缺乏糧食。盡管大都督府一再提高了糧食的入港價格,盡管蘇、方兩家和鹽幫在盡力向福建輸送米麵,但福建依然麵臨的災荒的危險。

福建多山少平地,本來糧食就無法完全自給。張弘範和達春一搶,一燒,把百姓們過冬的餘糧和明年春天下地的種子都化作了灰燼。這意味著,兩年之內,百姓都必須靠大都督府供養才能生存。而此刻福建路的百姓數量,已經超過了北元治下的任何一路。

在戰爭膠著時期,破虜軍曾組織了幾十萬百姓撤離到泉州和福州。這兩個城市未曾經曆過邵武那樣慘烈的攻防戰,雖然三年內幾度易手,基本上都以“和平”的方式交接,城內人口數量沒發生明顯變化,一直保持在三十到四十萬之間。從被戰火波及到各地撤下來的百姓大舉湧入後,每座城市人口瞬間突破了五十萬。再加上全國各地不堪忍受北元暴政逃難的流民蜂擁而來,本來格局就不大的城市立刻變得擁擠不堪。(史料記載,宋末泉州人口在四十萬上下,杭州超過了一百萬)

漳州、泉州、福州、邵武、劍浦、建寧六所大城,每天都有兩百萬人嗷嗷待哺。解決不了這兩百多萬張嘴巴的吃飯問題,不用北元再度大舉進攻,光災民暴動,就能讓剛剛站穩腳跟的福建大都督府顛覆掉。

泉州府,戶部度支元外郎杜規一下子感覺到了肩頭上的壓力,每天算盤打得啪啪作響,恨不得能從地裏挖出幾倉糧食來。他出身商賈,知道底層百姓的心思。如果一個政府連飯都不能讓百姓吃上的話,什麽忠孝禮義,統統都是放。讀書人說餓死是小,失節是大。你真把說這話的人餓上三五天,嗟來之食他照樣裂開嘴巴向嗓子裏塞。在杜規看來,所有先哲之言都沒有這兩句說得實在,“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如果一個政府連給治下百姓吃飽飯的責任都盡不到,那麽無論上麵的人打著大宋的旗號,還是大元的旗號,本質上已經沒有了差別。

“大人,從興化、湄洲兩地收購來的魚幹到了!”一個底層小吏小跑到杜規身邊,低聲稟告道。

“有多少,檢查過質地了麽?”杜規停住打算盤的手指,頭也不抬地問道。

“這批來了三萬斤,新鮮貨,還沒完全幹透。貨主答應按六成結算,折農具!”小吏清楚利落地回答。他是酒店夥計出身,經過邵武夜校速成班培訓過,表現相當幹練。

“分三份,一份送邵武,一份送劍浦,另一份留在城內。給貨主開免稅證明和折款證明,讓他去貨棧取農具!”杜規在賬本上記了幾筆,拔拉幾下算盤,低聲命令。

“是!”辦事員答應一聲,放欲轉身,又被杜規叫了回來。

“等等,通知他,下趟貨直接送到福州去,找福建大都督府的田大人。如果一次送貨超過五萬斤,大都督府給他半折優惠!”杜規思索著說道,一雙小肉眼泡眯縫成了條細線,兩個大大的黑圈在眼眶周圍顯得分外清晰。

“子矩,能不能動員四周的魚戶,向他們收購新鮮海魚!”沒聽到小吏的回應,帶之的,是一個熟悉的聲音。

這個聲音,杜規永遠不會忘記。如果沒有此人,也許自己依然是一個庸碌無為,家仇難雪的商販。渾身的疲倦感一瞬間消失,杜規噔地一下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邊整理官服,一邊驚訝地問道:“丞相大人,您怎麽來了!”

“見幾個客人,順便到杜大管家這裏看看明天的早飯還供不供得上。子矩,你好像瘦了!”文天祥緩緩從門口走了進來,一身便裝,愈發顯得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

“沒,沒瘦,瘦些,也好。丞相大人,鮮魚不能大量收購,那東西隻能吃當天,放不住!”杜規感動之餘,急促地攔阻道。文天祥的問候讓他感到親切,但文天祥的建議卻不是個好主意。海魚味道鮮美,特別是在泉州這種不缺乏香料的港口,偶爾弄幾條黃花來下酒,實在為人生一大樂事。但作為糧食供給百姓和軍隊卻不可,那東西不頂飽,且變質極其快。縱使眼下福建已經入冬,鮮魚也儲存不了三日。除非家裏有大冰窖,可那日耗鬥金的奢侈物,即便是陳家許家這種豪門,也未必建得起。“是啊,這一帶魚戶從來不敢多撈,就是因為擱不住!北方好些,冬天結冰,能把凍魚拉到很遠地方去賣!”一個戶部官吏站起來附和杜規的建議。如果冰窖是普通人家可有之物的話,憑借出色的捕魚技巧,那些海上討生活的魚戶,早就變成了大富豪,也不至於守著大海卻代代受窮了……

“不妨,科學院那邊想了個好辦法,可以把海魚做熟了儲藏,放兩個月不成問題。來,你們嚐嚐,這可是蕭資的手藝,味道非常特別呢!”文天祥變戲法般,掏出了一個陶土做的缽盂,放到杜規麵前,順手剃掉了蓋子周圍的臘封。

臘封下,是一層細密的紙繩。杜規雖然跟文天祥很熟,知道他的脾氣稟性隨和,但也不敢讓丞相大人伺候自己。吩咐人搬來幾把椅子,請文天祥和侍衛長完顏靖遠坐下,搶過陶缽盂,自己開了起來。

剛把紙繩繞開,一股濃鬱的香味就飄了滿屋。幾個跟杜規一塊辦公的戶部官吏肚子被勾得咕嚕直叫,大著膽子湊過來,從打開了蓋子下,看到了金黃色的魚塊,還有半透明的湯汁。

“靖遠,把咱們的樣品多開幾個,今天犒勞戶部幾位大人,他們最近勞苦功高!”文天祥笑著吩咐。

侍衛長完顏靖遠答應一聲,出門又取了幾個陶罐來,一一打開,擺在一張空出來得桌子上。幾個戶部官吏知道文天祥不喜歡太多繁文縟節,道了聲謝,圍了上去。

每個陶土罐子看上去有二斤容量,裏邊放的是不同的魚肉,刺很少,湯汁調得甚濃,雖然是冷食,也沒太多腥味。

杜規吃了一口,楞了一下。又夾了一筷子入嘴,閉上眼睛細細品了品,心滿意足地歎了口氣。筷子如風,頃刻間掃蕩了半缽。見文天祥笑吟吟地看著他,方覺失態,臉紅了紅,笑著說道:“如果做出來都是這般味道,倒也比得上鬆鶴樓裏的大廚了?不知道蕭資他們用了什麽秘方,怎麽能放得這麽久!”

“是蕭資在科學院懸賞,花了重金攻克的難題!”文天祥笑著說道。在文忠記憶中,罐頭是西方一個叫法蘭西國家的發明。但文忠自己也不知道罐頭的製造方法。文天祥把文忠的記憶搜羅個遍,隻搜羅出來一個後世諸強國軍隊多用攜帶罐頭充饑的印象。

於是,他把這個概念飛鴿傳給了蕭資,讓科學院作為重點來研究。蕭資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在邵武貼出了懸賞告示,結果,告示剛出來不到一天,就被一個叫桑大寶的廚子給揭了。

桑大寶是個山東大漢,身高足足八尺開外,偏偏膽小的要死。蒙古軍在山東“平叛”,大開殺戒。桑大寶舉家南逃,半路與家人走散,幹糧、銀兩皆失,隻好靠討飯為生。可這年月兵荒馬亂,哪裏有那麽多施舍可得。與他同路的乞丐紛紛餓死,而他卻一直捱到了邵武,在餐館裏找了個廚子的差事。

見到科學院的告示,他立刻把儲藏食物的秘訣獻了出來。原來桑大寶在路上乞討,一旦有了多餘食物,則不像其他乞丐般,隨便照顧袋子裝了或拚命吃掉,而是放在陶罐裏加火燒上一個時辰,然後用盡可能的方法密封起來,這種方法可以保證殘羹冷炙數日不壞,幾度成了他的救命糧。

蕭資得到秘方,經人一試,果真合用。第一批魚肉罐頭儲存了兩個月,依然新鮮可口,作為樣品,給文天祥送到了劍浦。剛好文天祥有事到泉州,就一並帶了過來。

“人說百業中,處處皆學問,果不其然!”一個戶部官吏聽完文天祥的介紹,揚著油乎乎的嘴巴驚歎道。陳龍複在泉州府號召節糧,他們這些低級官吏已經很久沒放開肚子吃飯,突然見到美食,吃相沒一個雅觀的。

文天祥笑了笑,知道大夥日子過得清苦。在沒有完善製度的製約下,底層官吏是否用心,是否清廉,完全看上級主事官員個人素質。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個貪官手下,絕對不會帶出什麽好鳥來。而在陳龍複這種清廉、能幹的官吏麾下,則難有人會耍滑偷懶。

但治理一地,一國,光憑官員的自覺是不行的,必須建立一個合適的機製。這一點上,大宋原來的理學和文忠記憶中的世界大同都未必走得通。雖然睡夢中,他經常被文忠記憶中那個美好的理想激動得心潮澎湃。但作為目睹了大宋走向衰亡的理學大家,他知道朱子所謂的聖人之世和文忠說追求的世界大同相差不大,要求的都是個人品質。而個人品質這東西,是最靠不住的。現在效力北朝的留夢炎、葉李等人,學問、人品都曾堪稱一時典範。可在關鍵時刻的個人氣節,卻連彭震龍這種因貪墨被撤職的小吏都不如。

正思考間,聽見杜規問道:“敢問丞相大人,做此一罐魚,所耗幾何?一日可做多少?”

“我正要跟你商量的就是這件事,做魚罐頭的材料,無論陶罐子還是魚,都是你泉州特產之物。逃難而來的百姓當中,又不乏壯勞力。蕭資他們設計了個生產線,圖紙等詳細資料我都帶來了,你立刻可以安排商家合作。出了產品,一部分供應軍需,一部分賑濟百姓,你看看,有沒有機會做大……”文天祥拿出一疊圖紙,詳細的解釋道。

很多事情需要一步步來,將來用什麽辦法保證華夏永生,那是將來的事。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生存。文忠記憶中的祥興二年馬上過了,在大夥的努力下,崖山的悲劇終於沒有重演。今後的曆史走向,與文忠的記憶已經完全不同。可以說,從幼帝被苗春救離崖山那一刻起,曆史已經翻開的全新的一頁。華夏文明和草原文明,重新開始了一次賽跑。

華夏即將走到哪裏,途中還有什麽變化,文忠不會知道,對文天祥、杜規、陳龍複,對所有人來說,也都是未知。

酒徒注:1、關於蒙古皇帝殺大臣不公布真實罪行的記載,見於史書。元初三大巨貪阿合馬、盧世榮和桑哥,死後的罪名都是不忠,而不是貪髒枉法。

2、原始罐頭的發明者無處考證,據傳為拿破侖。上世紀中國的一些老字號的醬肉,也用陶罐臘封法保存。

第六卷爭輝進攻(三)

“丞相好像忘記一件事,現在是冬天,食物本來容易儲藏,若是盛夏,未必能放得了這麽久!”泉州知府內堂,陳龍複品嚐嚐完科學院的新發明,笑著提醒。

仿佛被人兜頭澆了盆冷水,文天祥有些雀躍的心情立刻沉了下來。對於科學院發明的罐頭,福建大都督府上下都寄予了厚望。否則,他也不會從前線風塵仆仆地跑到泉州來令杜規等人想辦法推廣。

福建路海岸線長,糧食匱乏,有了這種東西,相當於利用起來了海洋這個大糧倉。將來,無論跟北元的戰鬥多艱苦,隻要保持住水上優勢,破虜軍和福建大都督府就可以堅持下去,直到敵我攻守之勢逆轉那一刻。

可被陳龍複這麽一提醒,明年徹底解決糧食問題的希望又很渺茫了。解決不了糧食問題,自己很多對未來的規劃都相當於空中樓閣。自己用國家概念取代朝廷固然可以凝聚一部分有識之士,破虜軍接連的軍事勝利固然可掩蓋大都督府治下的一部分危機。可如果連飯都吃不飽,不知道有多少人能長期堅持自己的理想。

這麽多年,經曆了官場的是是非非,經曆空坑兵敗與福建崛起,生生死死一路走下來,對這個時代的很多痼疾,文天祥已經很清楚。而通過文忠的眼睛,他更能看明白表象背後的實質。在冷卻的激情後,采取的措施未必完美,卻更謹慎,更看重可行性。

“不過,這東西還有改進餘地。在陶罐外塗一層厚厚的臘,就會好得很多。”陳龍複見文天祥情緒有些低沉,不敢再賣關子,把自己想到的方法提了出來。“泉州城楊家老字號做醬肉,就是放在陶罐子裏,外邊再裹一層蠟殼。不過醬肉裏邊湯汁少,味道也鹹得多!”

“噢!當真?”文天祥的心動了動,難以置信地問。他懷疑的倒不是陳龍複所說的罐頭改良方法,而是很好奇甚有文名的老儒陳龍複,居然對保存肉食的工序如此清楚。要知道這個時代儒者通常以“遠皰廚”為榮,懂得如何烹調,並非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若不懂如果儲藏這些魚兒,陳某怎為得這一方太守!”陳龍複看了文天祥一眼,有些得意的說道。“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福建山多,平地少。而丞相自占城所引稻種,亦未形成氣候。最近被張弘範一翻攪鬧,又損了甚多田地。若不教百姓吃些魚兒,難道把大夥餓死不成!隻是本地百姓終久比不得那些海商,有魚即可度日。每日還需有些老米,才能飽肚。罐頭供軍需為好,如果供民用,未免工序過於複雜。況且,百姓的口味一時也改不來!”

說罷,自桌案邊取出一疊字紙來,依次擺放到文天祥麵前。

此時的文天祥,滿腦子的迷惑早已被驚詫所取代。他知道陳龍複是丞相府中受自己影響較大,接受新事物較快人物之一。但萬萬沒想到,幾日不見,陳龍複的進境已經當刮目相看。非但自己想到的,他想到了。自己沒想到過的細節,陳龍複也想到了。

燈下翻開那疊字紙,入眼得是清一色的楷書,筆力遒勁,字跡清晰。不是士大夫之間互相誇耀所用的詩詞和佛法、修行等無病呻吟的感悟,而是關於以魚代糧的各種實際操作辦法。

“取生油三錢,急火烘鍋。淨魚入鍋,改文火烘烤,加鹽、生薑……,半個時辰後肉爛骨脫,可得肉茸,入口即化,誠為美味也,名為魚鬆。如是,一斤魚可得魚鬆四兩(古代一斤為十六兩)。五口之家烹之,每日可製魚鬆二十斤。可自食用,亦可售之,衣食無憂也……”一張未署名的文章中寫道。從作者用詞的小心謹慎上來看,明顯是受到上司要求,認真完成的一份報告。

接下來的幾分報告都是類似的內容,有快速製造幹魚的流程,有熏魚的保存期限研究,有在沿海建立超大冰窖的可行性報告,如是種種,全是關於海魚如何長時間保存,並轉化為糧食的分析。還有人建議,將城中百姓大批遷往流求,利用那裏不下於福建的平地麵積和與世隔絕的環境,開荒屯田,為丞相府開拓穩定糧食供給渠道。

時間一分一秒的走過,文天祥的心下越來越驚。顯然,陳龍複和他主持的泉州府,在如何利用海魚的探索上,走在了大都督府和科學院的前麵。

在所有報告的最下邊,是一張宣紙,上邊隻寫了“建城”兩個字。從字體上來,肯定出自陳龍複親筆。

一瞬間,文天祥的心情已經出離了驚詫,驀然從燈下抬起頭,仔細地打量起陳龍複,打量起這個文名不在自己之下的儒者來。

“丞相大老遠跑到泉州,不隻是為了一個罐頭廠吧!”陳龍複被文天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避開他的目光問道。

“恐怕,少卿看得比我還遠!”文天祥點頭,答非所問。少卿是陳龍複的號,這兩個字今晚被文天祥每每提起來,都帶上了幾分嘉許之意。

屋子內沒有其他人,兩個曾經的大儒笑著,從對方的目光深處尋找答案。

“華夏以耕戰立國,而耕戰,卻無法與女真、契丹還有蒙古這些北方牧人爭天下。王荊公曾雲,時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可惜荊公所在之世,積重難返,非鼎革之良機。而宋瑞兄自空坑兵敗,無地立錐,雖然局勢困扃,手下卻為一片白紙……”沉默了片刻,陳龍複品了口茶,笑著說道。

文天祥撫掌,大笑。他這次來泉州,本來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和陳龍複做一番探討。陳龍複福建最有名的大儒,並且人也開明,如果他能理解自己將做的事,自己所謀,則會順利得多。卻沒想到,沒等開口,陳龍複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一番更大的改革。

“當日在百丈嶺中,四下無路,文某隻好鬥著膽子從絕境中殺一條路出來。所幸兩年多來,這條路還走得通暢……。”

“隻怕危機過後,擋在丞相麵前的人反而會更多。這兩年大夥被蒙古人逼入了絕境,如何謀求生存,讓大宋不亡於外族之手,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皆是手段,不值得深究。而眼下福建慢慢安穩,恐怕有人又要存心生出些事端!”陳龍複打斷文天祥的話,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兩年來,他看著福建一點點發生改變,看著大都督府成長。雖然初始時對文天祥的很多策略不滿,但實際執行過程中,卻明白文天祥所作所為都是對的。

所以,他試著不以抵觸,而以接受的心態順著文天祥的想法去邁進了一小步,結果,居然發現這一步跨得海闊天空,幾乎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展現在自己麵前。

“少卿莫非知道我接下來意欲何為?”文天祥故意問道。

“丞相不是一直在做麽,從百丈嶺開始?莫非丞相忘了,某亦出自福建陳家,那最早的鹽場、綢緞作坊,可都是陳家的產業!”

文天祥心中的謎團終於被揭開,他從來沒想到這一層。陳龍複在儒林中名氣甚高,但為人難得的開明。這兩年來,自己的一切新政得其支持甚多。文天祥一直以為陳龍複是為了大局著想,才委曲求全,不與自己相爭。今天才明白,其實陳龍複對工廠,礦山等新鮮事物以及其作用,了解得比身邊大多數人都清楚得多。

他平素不提,隻是因為沒有人給他提這些的機會。但一旦有人給了他這個機會,陳龍複回報的,將超越所有人的期望。

這才是真正的儒者,有著高潔的品行,同時也具有開闊的心胸。精研儒學本意,亦不介意對新學兼容並蓄。

相對於博學有容的陳龍複,這個時代很多名儒或學派領袖,更像井裏的一群青蛙。叫得聲音很大,群聚在一起也煞有介事。卻從來沒勇氣從聖人設計好的井裏探一下頭出來,看一看井口外的天空。

“丞相此刻,是想將邵武之工廠、礦山向各地推廣,所以,解決吃飯問題是當務之急。而蕭資恰恰想到了如何用大量魚肉彌補糧食的不足。陳某不才,亦有一些心得獻予丞相。有了食物,丞相的新政則有了底氣。其他,總結起來應該是兩句話,以細密代替粗疏,以協作代替分散!如此數年,若國家有事,則不愁無壯士應募。而百姓亦知秩序,聖人之道於是得以大行天下!”燈下,陳龍複侃侃而談。已經很久沒和文天祥這樣毫無隔閡地交流過政見了,他的思路流暢如江水。

張弘範通過燒殺搶掠,把百姓都逼向破虜軍所控製的幾個大城市。特別是福州和泉州,人口幾乎瞬間翻了一倍。這是蒙古人打仗的經驗做法,通過這種手段,他們可以非常輕鬆地消耗淨對手最後的力量。

而這個不利條件,陳龍複卻認為大都督府可以充分利用起來。人口集中在沿海城市,固然給這些城市的糧食供應增加了難度。無形中,卻為將邵武的工廠、作坊推廣開來,提供了契機。

所以,陳龍複並不讚成屬下提出的,遷移百姓到流求的做法。在他眼中,那無疑是在浪費機會。即便流求可以大麵積墾荒,新糧食入倉,也是秋天才會發生的事情。在稻熟前的幾個月,給百姓供糧便成為大麻煩。而把百姓集中在城市裏務工,則可“以工代賑”。眼下泉州商路通往海外四十餘地,生產出來東西向來供不應求,短時間內不愁沒有銷路。所以,工廠、作坊可以盡可能地擴大。而百姓手裏有了做工賺來的錢,則可以買鮮魚來代替一部分食物。幾個環節結合起來,比長途運輸糧食到內陸損耗小,也容易實現得多。至少,不會有太多的人因官府照顧不到而麵臨餓死。

福州、泉州城外有大麵積的平原,依靠新式農具和新的占城稻種,明年可以收獲更多的糧食。與鮮魚相搭配,不難對付過一個荒年。城中百姓多了,則諸般作坊可以大興。諸般作坊大興了,則城市會越來越繁華。城市越來越繁華,則大都督府的稅收會越來越寬餘。

有了錢,則可以加快武裝破虜軍的步伐。隨著破虜軍的持續壯大,大都督府將不斷從北元手中攻城掠地。每攻下一處,都可以把新政以武力為後盾,直接推行下去。而以近兩年的實踐所得出的經驗,推行的新政後的地區,民間會更富庶,獲得的民心也越大。總之,陳龍複以為,新政和破虜軍相輔相承,新政走多遠,破虜軍就能走多遠。反過來亦是如此。

陳龍複雙眼中精光閃爍,仿佛已經看到了新政鋪向全國後的情景。在他心中,所謂新政,其實是對聖人之道的一種全新解釋。隨著大宋或者大都督府的振興,聖人之道也可以灌輸,並傳播下去。這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功業,完成或者參與它的人,都足以憑此名留青史。

“聖人之道?”文天祥目瞪口呆地聽著陳龍複的話,心裏又多了幾分困惑。陳龍複的設想,已經有些類似於文忠記憶中的工業化國家。但自己曾經認為,這與聖人之道格格不入。文天祥為此一直非常苦悶,費了很多時光才想明白到底該何去何從。而陳龍複這個沒夢見蝴蝶的人,居然能把工業化國家和聖人之道毫無縫隙地聯係在一起。

“聖人提倡兼收並蓄,而不是固守其成。最終所求,乃是秩序。而百姓在作坊做久了,自然知道令行禁止,也自然知道彼此容讓合作!”陳龍複笑了笑,把自己平時的一些思索一一道出。如果對方不是文天祥,這些思考結果他絕對不會輕吐。在這個以死守為榮,變通為恥的儒林裏,他寧願把自己真實的想法爛在肚子中。

“如此,大道可行,國運可昌!”文天祥終於明白了陳龍複的意思,笑著總結。雖然陳龍複的想法與自己的想法並不完全一致,但沒經曆過文忠記憶侵蝕的他,能想到這一層已經非常難得。

接過陳龍複的話頭,文天祥繼續補充道,“少卿可曾想到,除了少卿所總結了那兩句話外,以宋瑞之見,欲行聖人之道,還要加上‘由下而上’四個字。”

“由下而上?”這回,輪到陳龍複發楞了,他抬起頭,不解地看著文天祥的眼睛。

“少卿請看,自李唐以來,我朝製度,皆為如此結構!”文天祥用手指沾了些水,在桌麵上畫了個大大的佛塔,然後與佛塔上點了幾點,說道:“就像這個塔,最上邊是皇帝,然後是宰相,各部官員,然後是知府、縣令,小吏,最底層承受重壓的根基,卻是百姓。丞相對皇帝盡忠,百官對丞相盡責,小吏對上司盡職,惟獨那些交糧納稅的百姓,他們的事情,沒人管。當官的貪婪,不盡心做事,隻要不被上司發覺,或者被發覺後也能討好上司,就不會被撤換。所以,官員們樂得輕鬆,吟詩作畫,清談傲物,沒有人還想著替百姓做實事。時間久了,諸弊淤積,百姓被壓得透不過氣來,自然要起來造反。百姓一反,國之根基腐朽,大廈將傾。縱使有能臣可強撐一時,亦難敵外族順勢一推。由是看來,以元代宋,不過是將百姓頭上這些塔中,換掉或加上一層。實際上對百姓而言,其中差別並不大。所以,國難當頭,豪傑不出。卻盡出些董大、張弘範這種人物…………”

燭光下,文天祥詳細剖析著曆朝結構,指點著其中優點與不足。與聖人所言不同,文天祥並不認為上古的結構是最好的。實際上,除了亂華的五胡和入侵的大元,中原曆朝一直在實現著一個自我完善的過程。唐製是隋製的修整與延伸,宋製借鑒了唐末藩鎮割據的現實。無論是想趕走北元,還是為了避免悲劇的重演,都需要一種更可行的治政方式。

這種方式到底是什麽,文天祥希望陳龍複能和自己一同摸索。內心深處,目睹了謝太後、賈似道時代無能與無行的大宋,聖人之世這個理想在文天祥心中早已破滅。這點他的理念與陳龍複不同,但作為非根本性分歧,文天祥沒有說出來。同時,文天祥對文忠所追求的大同世界也不相信,在他那雙曆盡風波的眼中,大同之夢和聖人之世,本質相差不大。都對個人修為無限的高,這對執政者很有利,一旦無法兌現他們當初的承諾,他們就可以拿百姓素質不夠做借口。

而他所期望的製度,執政者卻不應該如此輕鬆地推卻責任。他必須以這個國家的現實為依托,尋找一條相對公平和安全的路。一旦失敗,那是執政者與他的同伴失職,而與百姓素質無關。

“所以聖人以禮義廉恥教化士人,讓他們謹守牧民之道。”陳龍複苦笑著插了一句,然後搖頭道:“可惜,自古以來,肯尊聖人教導的沒幾個!”

“所以,前一段時間,咱們要百姓自己推舉官吏!”在陳龍複的提醒與指摘下,文天祥覺得自己的思路更加清晰,自己前一段時間為什麽要那麽做,今後想做些什麽,都可以解釋得明明白白。

“可百姓推舉上來的官吏,卻多出於地方名門。長此以往,國事必然被世家大族所把持。而李唐以來所做的,削弱世家大族勢力的所有努力,皆將化外烏有?丞相,這才是我為你所擔心的!”陳龍複搖搖頭,歎息道。“丞相用意好,最後收獲卻未必是丞相本意!”

“所以,我要提倡民間開辦工廠,讓百姓不依賴家族,也可以活著。提倡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和契約,讓百姓受到豪門欺負後,有個講道理的憑借!這些未必可一措而就,卻是文某堅持的方向!”文天祥堅定地說道。陳龍複的表現,讓他對即將要做的事情,有信心了許多。

“恐怕到時候要殺丞相的,不止是蒙古人!”陳龍複楞了楞,有些憂鬱地說道。

“恐怕那時殺了我,皆挽不回天下大勢!”文天祥搖搖頭,義無反顧地答。文忠記憶中的東西,他不打算完全接受。但文忠記憶中的一些道理,卻非常有獨到之處,可以揣摩,借鑒。

縱然心中多了一份記憶,他亦不是文忠。此一世,他依然是文天祥,大宋丞相,一篇文章裏絕望地寫下二百個死字也不肯放棄的文天祥。沒得到文忠記憶的時候,他不知道如何去做。而經曆了兩年對文忠記憶的吸收和推敲,他已經決定,走一條與文忠所想不盡相同的路。雖然,這條路在眼前這片土地上,可能比照搬文忠的理想更為艱難。

“如此,陳某願為宋瑞牽馬執戈,為陣前一卒!”陳龍複見文天祥如此絕決,心中亦生幹雲豪氣,大聲說道。

“那好,你先與杜規等人一道,把工廠找商家開起來。科學院所發明的東西,除了武器,都可以在泉州著商人製造。還是與邵武一樣,科學院提供技術細節,商人們出專利費即可。其他泉州能原來的各種作坊,都想辦法鼓勵他們加大。城裏那麽多流民,一定要抓緊時間給他們安排事情做,免得閑人生出是非。實在沒地方安排的,就安排他們去修路,補城,或出海捕魚去!”文天祥大聲安排道。

泉州和福州都是商港,隻要海麵控製在破虜軍手裏,生產的東西就不怕沒人買。張弘範當時想用這個辦法拖垮福建大都督府,而自己剛好可以因勢利導,把所有不利條件化解為有利條件。

至於百官那邊如何應對,文天祥並不太擔心。如何攬權,如何弄權,如何顛倒黑白,搬弄是非;如何欺騙,隱瞞,傾軋,在自己的前半生所見的官場和熟悉的《資治通鑒》裏,有無數鮮活的範例。他清楚,隻是不齒也不願意去效仿。但如果為了自己認定的事情,有時,不得不弄一些非常手段。

也許這是在玩火,但眼下形勢,卻由不得自己不把火燒大一些。否則,誰知道北方的叛亂能支持多久。最近商隊用武器換來的戰馬越來越差,有很多隻能用來耕地。這說明乃顏積蓄的實力漸漸要被耗盡了。好在科學院已經開發出了馬犁,劣馬也可用。耕作起來,比牛犁還快一些。

一旦乃顏輸了,蒙古軍就又會大舉殺過來。破虜軍與元軍,又將是一次大規模的消耗戰。大都督府必須和時間賽跑,和忽必烈比誰發展得更快,誰的治政方式更適應這個時代,包括民政與武力。

在這場遊牧文明和中原文明的角力中,大都督府不能一味的防守,要進攻,用各種方式進攻。在進攻中削弱對方,在進攻中完善自我。

祥興三年一月,福建大都督府下鼓勵參軍令,重新申明,凡加入破虜軍為國捐軀或致殘者,國家有責任讓其本人和妻子兒女,終生不受凍、餓之憂慮。令下,諸軍歡聲雷動。

其時罐裝魚、魚鬆等物初問世,以其做法簡便,味道鮮美,易於儲藏風靡宇內。南北各地紛紛搶購,福州、泉州、漳州三港罐頭廠接連建立,日耗鮮魚數十萬斤。福建各地魚戶從此不為賤業,世家大族爭購巨船出海捕撈,每日早晚,卸魚碼頭,千帆雲集。

擺脫了食物匱乏的困擾,福建大都督府開始加速運轉。錢莊,這個自王荊公開辦青苗法時就應該出現的事物,在文天祥的大力支持下,以官府占股四成,民間占股六成的方式開辦了起來。往來商號可以在錢莊存好銀兩,憑票據於異地錢莊領取。並且可以憑借家產或者有信譽的大商號為擔保,申請小金額貸款。

福建各大銀坑所產,已經通過假鈔從北元掠奪來的銀兩,以這種更高效的方式,重新流回了民間。

祥興三年二月,早春。福建大都督府下鼓勵工商令,有在福州、泉州、漳州、邵武、劍浦和建寧開辦工廠,並雇傭流民達四十人以上者,其廠減稅一成。有開辦工廠之心,卻無資金者,可憑家中地契,到大都督府所辦錢莊貸款,年息止一厘。

同時,大都督下令,凡百姓家產,非貪汙、投敵等重罪,任何人不得剝奪。包括大都督本人和皇帝亦無權侵犯。

令下,商家和百姓雀躍。儒林震動,百官議論紛紛。陸秀夫、鄧光薦、夏士林等重臣欲阻止,因文天祥功大,權重,而諸軍皆唯其馬首是瞻,帝幼,太後暗弱等故,不得已而從之。

酒徒注:聖誕快樂!

第六卷爭輝進攻(四)

平宋副都元帥李恒最近的心情一直很惡劣,縱使在百餘名侍衛的簌擁下,威風凜凜從廣州街頭縱馬疾馳的時候,心中的鬱悶也得不到半分緩解。

私下裏,李恒真的很想找龍虎山那幫牛鼻子們看看,自己是不是無意中衝撞到了什麽神靈,所以一年多來讓衰運長期相伴。雖然明知道那幫裝神弄鬼的道士和街頭擺攤算命的騙子是一路貨色,可騙子們至少能給人一整套關於命運的說辭,讓人在重重厄運中看到一線擺脫的希望。否則,再於這夏天熱如火爐,冬天寒風似刀的廣州城呆下去,李恒非得瘋掉不可。

也難怪李恒沮喪,一年多來厄運幾乎與他寸步不離。先是在平宋都元帥位置的角逐中輸給了戰績和出身都不如自己遠甚的張弘範,讓他這個西夏國的皇親,蒙古宗王合撒兒的養孫顏麵掃地。接著,又在廣南東路之役中毫無建樹,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在疆場上縱橫馳騁,殺人立業,功勞簿和分贓帳本都寫得滿滿。好不容易熬到一直刻意壓製他的張弘範揮兵入閩,得到機會坐鎮一方,卻又被許夫人的興宋軍和廣南各地的“*****”鬧了個灰頭土臉。

等到了張弘範北撤,達春接了平宋都元帥之位後,李恒的運道更差,居然鬼使神差,率領新成立不久的艦隊出海,試圖以自己之短擊人之長。結果自然可想而知,一代名將在海麵上被名不見經傳的宋將杜滸殺了個大敗,連座艦都沉到了海底下。

狼狽逃回廣州後,非但李恒自己,所有跟著他的武將,李獾、李猙等人都覺得灰遛遛的抬不起頭來,甚至在達春派來的信使麵前,都不好意思為自家的主帥辯解一句。

杜滸是誰,是文天祥手下一個無名之輩。想當年,文天祥本人都曾被李恒殺得落荒而逃,連老婆孩子都被活捉了。事隔不過兩年光景,一切居然顛倒過來,原來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名將,變成了不會打仗,處處受製於人的窩囊廢。而原來那個紙上談兵,枉自斷送將士性命的書呆子,居然好整以暇地把十幾萬元軍耍得團團轉。

從東邊的恩州到西邊的欽州,李恒治下漫長的海岸線成了杜滸來去自如的“客店”。並且這個客人還沒有一點兒做為客人的自覺,入了店門,拿了糧草補給,殺官逐吏,將府庫劫掠一空不說,在走之前還喜歡放上一把大火,讓聞訊趕來救援的李部士卒,隔著很遠就知道這次又白跑了一趟,除了給那些地方官員收屍外,別的什麽收獲也得不到。

李恒不是一個輕易被對手打倒的人,兩姓家奴的生存經曆把他的神經磨礪得非常堅韌。在忍受了達春派來的信使百般指責後,他曾暗下苦功,試圖以崖山之役繳獲的戰艦為主體,重整水師,徹底解決掉杜滸這個隱患。結果,練兵剛剛開始,那些懂得水戰的新附軍將領就一個個告了病,死活不願意再次將船駛出珠江口。李恒知道這些人是被杜滸艦隊中的火炮嚇破了膽子,又是許願封官,又是殺人立威,好不容易讓將士們上了船,沒等沿伶仃洋兜上半個圈子,走在外圍的二十幾艘戰艦突然脫離了本隊,呼啦一下在消失在外海深處。(酒徒注:蒙古人攻西夏,李恒的祖父不屈,戰死。他的父親被蒙古宗王收養,後來因告發李檀叛元之功而得到封爵。)

李恒無奈,隻好把戰艦暫時用鐵索相連,泊在廣州城外。一麵督促麾下嫡係努力學習水戰,一麵試圖從沿海漁戶(又名海民,因無固定居所和產業,所以在宋時無百姓資格,但要承受稅務)中招募善於弄船者。結果招募告示剛剛貼出去沒幾天,沿海的漁戶居然紛紛搬了家。李恒心下覺得奇怪,派人仔細一打聽,才知道老對手文天祥在福建開了什麽魚肉加工廠,那邊錢好賺,海民與農夫地位平等,把臨海的漁戶大多數給吸引了過去。

加工廠是什麽東西,李恒不知道。但他卻從流傳在廣南東、西兩路,屢禁不止報紙上,看到了文天祥率領福建本地官員和儒林人物,臨海賦詩,觀潮品魚的盛況。那份來之不易的報紙中,對當時盛況大加讚賞,認為那是福建各地數年來難得的盛事。並且順便將盛唐時代曾經風行,但已經失傳甚久的海魚之數十種吃法,一一刊載出來。還於每一種吃法下,附上了古人讚美的詩詞,和今人不遺餘力的描述。

什麽膾、炙、蒸、燒、幹、茸……很多李恒聽都沒聽說過的新詞,接連牽動他的眼球。讓他大流口水之餘,心下更是氣惱。恨那個打仗不按常理的文瘋子,居然膽敢在他和達春兩路大軍的夾擊下,如此好整以暇。

“這不是看不起本帥麽?”惱怒之餘,李恒把一身精力都發泄到了下半身上。隔著惠州和潮州,福建路他攻不進去。但憑著手中十幾萬大軍,他也有把握不讓杜滸在廣南東、西兩路立住腳。既然能維持住不輸不贏的現狀,都元帥達春就不能拿他怎麽樣。何況眼下大元用兵重點在遼東,南方兵力投入不足,平宋都元帥本人在福建也接連打過幾個敗仗。

“讓開,讓開,沒長著眼睛麽!”兩百多個新附軍士兵快步跑過,清空東濠畔臨近石橋的街道。(酒徒注:東濠是宋代廣州城內的一條大河。那時廣州城與現在不同,現在的番禺等地還是海島)

一個買混燉的小販躲避不及,攤子被士兵們踢翻在地,盤兒、碗兒四處亂滾。小販還不開眼,試圖跑到路當中去揀,幾匹開路的戰馬衝了過來,馬背上的騎兵揮動長槍,將小販的身體遠遠地挑了開去。

血如雨點般飛濺,周圍百姓被驚得東奔西走。實在躲避不及的,皆雙手抱頭,瑟縮在路邊的柳樹下。

平宋副都元帥大人氣勢洶洶地準備殺奔哪裏,大夥都心知肚明。這個兩姓家奴在達春麵前是受氣包,但於廣州城內卻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韃子皇帝有一百多個妃子,李大元帥的臨幸過的女人加在一處也超過九十九。眼下城內誰家娶新娘子過門,都得先搬到城外鄉村裏躲幾個月才能回來。不然,一旦被李恒知道,無論新人是美是醜,肯定逃不掉他的魔爪。而那些被他欺負了的人家還必須擺出一幅笑臉,否則,一旦被李恒感覺到招待不周,一家老小都會莫名其妙地“病死!”

所以,雖然李恒假惺惺地曾經下過幾道‘不準士卒搶劫百姓,不準蒙古人強占他人產業,掠奪百姓為奴’的禁令。但明白人都知道那是他為了收買人心擺出的樣子。作為掌管兩路軍政的大員,他自己都沒把治下的百姓當人看,麾下官兵們的行為自然更加無法無天。

“造孽啊!”蹲在柳蔭下的順民中,有人搖頭歎息。為了保護平宋副都元帥安全,橫跨東壕的石橋被李恒麾下的士兵強行封鎖了,沒有一時半會兒不會解封。大夥保持這種委屈的姿勢,至少要等到李恒離開後才能結束。

“老天不開眼啊,才二月的天氣,就這般熱,地獄都搬到了世間啊!”有人借著議論天氣的由頭,含沙射影地罵。

“要是狀元公來這裏巡視一圈就好了!我輩也能過幾天舒心日子!”一個好像讀過幾天書的人企盼地說。

“是啊,是啊!”其他人大聲附和。廣州人熟悉的狀元公隻有兩位,一個是降了大元的本地狀元張鎮孫,另一個就是文天祥。顯然,大夥企盼能趕來的人不是前者。

“快了,快了,你們沒聽童謠說麽,河南河北路斷,狀元現!”柳蔭下,一個身材堅實的遊方和尚,笑吟吟搭言。邊說,邊高高地托起手中的缽盂。

紫銅缽盂甑明瓦亮,將背後馬隊通過的影像,一絲不落地映照了下來,反饋到和尚眼裏。

幾個當地人楞了楞,看了看這個麵相和口音都不似本地人的和尚,警覺地向兩邊挪了挪身體。

“兀那賊禿,休要胡言!河南河北路斷,除非石橋自己塌了?”背對著眾人,為李恒占街的一個新附軍什長轉過身來,狐假虎威地罵道。東濠是橫穿廣州的一條大河,河道上的石橋已經屹立了百餘年。百年來,幾次漫過堤壩的大秋汛都未曾將它衝斷過。和尚妖言惑眾,看在他手中那個紫銅缽盂價值不菲的份上,當兵的也要管上一管。

“軍爺,你怎知道石橋不會塌呢,要知道人在世間一舉一動,菩薩都看得清清楚楚。冥冥中老天要懲罰你,饒你是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過雷霆一擊!”外來的和尚顯然不知道李恒麾下士兵的凶惡,笑嘻嘻地應道。

那什長見用話嚇唬不住和尚,登時火向上壯。看看李恒的馬隊已經上了橋,距離自己遠了,提高嗓門大罵道:“你這個賊禿,爺們好心提點你,你倒踩鼻子上臉!你在哪裏出家,拿出你的度碟來,這紫銅缽盂是做甚用的,拿來軍爺驗看!”

“貧僧無果,不積善行,不求正果!”和尚一臉慈悲地答道,手向前托,把個缽盂掄得如大錘般,徑直砸在什長的麵門上。

“碰!”什長被砸得腦漿崩裂,直挺挺倒了下去。惡和尚無果抹了把臉上的血跡,伸手抓過什長落下的長槍,手腕一壓,一抖,把衝過來的幾個士兵接二連三挑飛。

“有刺客!”士兵們扯著嗓子喊道。

周圍百姓亂做一團,東跑西竄,任士兵們如何阻攔,都阻攔不住。有人膽子大,躲在柳樹後偷偷四望,看見石橋另一側,二十幾個被擋在路邊的商販抽出刀,殺向了李恒的衛隊。

受到突然襲擊,訓練有素的騎兵們圍成了一個圈子,將平宋副都元帥李恒牢牢地護在石橋中央。負責清理街道的新附軍士卒快速聚攏成隊,在低級軍官的驅策下,奮不顧身地擋在石橋兩側,任刺客們個個武功高強,卻無法靠近石橋。

“放箭,放箭!”李恒高舉著馬刀,聲嘶力竭地喊。打了幾十年的仗,他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石橋兩側的刺客人數不多,但進退之間組織嚴密,顯然不是一般的江湖匹夫,而是經曆過戰陣之人所為。

能驅使如此多江湖人為他效力的賊子隻有一個,那就是文天祥。李恒想到這個可能,血就衝上了腦門。紅著眼,他從懷中掏出一把重金購來的手弩,扣動扳機,將上麵的弩箭一支支射了出去。

弩箭破空,飛出八十餘步,力盡,被帶隊的刺客頭,無果和尚用長槍一一挑落。

李恒楞了楞,將手弩狠狠地擲入了河中。伸手,抽刀,試圖衝下石橋,卻被周圍的護衛死死擋住。

“大帥休急,援兵馬上就到!”親信將領李獾拉著李恒的馬韁繩勸道。倉猝遇襲,死守待援是最好的辦法。石橋兩側是水麵,刺客不可能從河麵上殺過來。隻要守住橋的兩端,就能保護好李恒安全。此地距離軍營不遠,時間又是傍晚,縱使有更多的刺客在其他地方埋伏,大軍聞訊趕來後,也能將他們踏成肉醬。

“殺,殺,一個不留。周圍的所有漢人,都是刺客,一個別放跑了!”冷靜下來的李恒毫不猶豫地吩咐。

不用他的吩咐,周圍的士兵也不會給百姓留情麵。橋上空間小,拉不開弓。橋兩側的士兵卻很快在李猙的組織下,用弓箭對閑雜人等進行了清理。幾輪齊射過後,刺客、商販還有被阻擋在附近,沒來得及逃離的百姓倒了一地。

無果組織著刺客們緩緩後退,慢慢退出了弓箭手的射程。幾個騎兵縱馬追來,無果橫槍,挑開對方勢在必得的一記斜劈,槍花一抖,刺入了騎兵的梗嗓。

李恒欣賞地點點頭,對無果和尚的武功好生惋惜。遠處已經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這個武技甚好的和尚,縱使再善戰,也難逃離生天了。

突然,他感覺到一絲危險。從開始到現在,好像那個和尚一直在石橋外圍與自己的部下周旋,如此好的武功,卻從來沒有試圖搶上石橋過。

莫非他的目的僅僅是把自己困在石橋中?“河南河北路斷,狀元現!”一句繞嘴的童謠刹那間閃過李恒的腦海。緊接著,他感覺到了腳下石橋飛了起來,托著自己高高地飛向雲端。

“轟!”一聲爆炸在東濠上響起,曆經百年風雨的石橋,隨著爆炸聲消失在濃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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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爭輝進攻(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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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攻(五)

祥興三年二月下,有僧無果與其客殺賊酋李恒於道。賊兵萬餘追之,無果被圍,戰死,其客八十三人皆沒於軍陣。

消息很快送到了大都,監國太子金真大驚,一邊遣使快速將此事報告給親征遼東的忽必烈,一邊連夜召集留守在大都的眾臣,商議派人接替李恒,收拾兩廣殘局事宜。出乎金真的意料,原來為了一個官位爭執不休的蒙、色目、漢三係大臣突然謙讓起來,爭執了半天,居然無人肯擔當平宋副都元帥的位置。

金真不得已,隻好命令自己不看好的兩江大都督呂師夔去掌管李恒留下來的兵馬。旨意送達廣南東路後,諸將皆不服氣,一些原本就在宋與元之間搖擺不定的地方豪強,悄悄地帶領隊伍回了故鄉,打著維持地方治安的名義,觀望兩廣事態的進一步發展。一些被翟氏叔侄協裹入元軍的故宋官兵,也成批攜械出走,半前後半個月不到,李恒所部兵馬散去大半,隻留給了繼任者一個空架子。

儒林中,對無果等人的評價莫衷一是。有人為這這八十多人義舉吟詩讚頌,也有人跳起來斥責其行為魯莽,不敢在兩軍陣前堂堂正正的與李恒廝殺,反而采用如此下流手段,辱沒了大宋禮儀之邦的美名。直到文天祥親自寫了文章祭奠無果,並以“賊未離宋境,反抗者一切手段皆為正義!”作為全文終結,儒林中爭論才慢慢平息下去。

一些對元庭不滿的民間力量受到鼓舞,趁勢大起。一時間,兩江、兩浙、荊湖、兩廣,到處都是打著大宋或破虜軍旗號的義軍,就連北元統治了多年,治安最穩定的中書省各地也受到了波及。忙得監國太子金真焦頭爛額,不得已,將原本聚集在建康,隨時準備南下接受達春調度的八萬多蒙古軍再度分散往各地去滅火。導致沒有友軍支持,也沒有援兵補充的達春部對福建的攻擊越來越乏力,慢慢地,連騷擾之軍都派得少了。

刺殺行動帶來的震撼還不止如此,自無果戰死後,很多江湖豪傑不敢再自稱一個“俠”字,一些喝醉了酒便上街打架,靠一股子狠勁橫行鄉裏的地痞流氓,更不敢以江湖人自我標榜。在世人的眼中,所謂俠客,不再是簡單的“以武犯禁”,也不再是勇武有力的標誌,而是代表了荊苛等人在暴政麵前的抗爭與不屈,代表了一個匹夫肩頭對國家的責任。七百八十餘年後,有為評話者重新演繹的無果等人的故事,用一句話把俠客形象概括總結,聞者皆拍案讚賞。

那句話便是:“為國為民,俠之大者!”這些都是後話,書中暫且不提。

福建大都督府,文天祥輕輕地放下了手中的情報。從各地細作送回來的情報中分析,針對李恒的刺殺行動,已經嚴重打擊了北元在江南的統治。一些地方高官甚至不敢輕易出門,稍聞風吹草動就全城封鎖,搜查可疑刺客。對百姓傷害最重的那些貪官,特別是北元派往地方的轉運使,倉庫使們更是惶惶不可終日。其麾下狐假虎威的小吏們,甚至連離城十裏的村落都不敢去收稅。

但文天祥卻否決了由劉子俊、何時、陳子敬等人聯名提出的,對北元治下各省高官逐個進行清除的行動。民間自發的抵抗熱情需要鼓勵,但刺殺行動付出的成本過高,讓文天祥不得不慎重考慮。李恒遇刺後,北元隨即進行的“寧錯殺不錯放”的瘋狂反撲,幾乎把敵情司潛伏在兩廣的細作給連根拔了個幹淨。所以,這種影響長遠,但實際收效不明顯的做法還是謹慎些為佳。殺了一個地方官員,北元會再委派一個。隻要蒙古人還占據著戰場主動,天下有的是經不起高官厚祿誘惑的精英。而相比這些所謂的精英,敵情司潛伏在各地默默無名的細作們顯然更重要。以一命換一命的方式去硬拚,對破虜軍不合算,破虜軍也拚不起。

他需要更有效的辦法,比如,用戰場上的局部勝利來打擊觀望和盲從者對北元的信心。眼下隨著在永安之戰受傷的士兵陸續歸隊,從流民中招募的壯士慢慢適應了軍旅,破虜軍已經開始慢慢恢複元氣。正是再度出擊,挑揀實力弱小的對手練兵,並擴大地盤的好時候。而兩廣的混亂,剛好給大都督府提供了填充北元戰略重心轉移後,所留下武力空白的好機會。

在戰場上正麵角逐的同時,還有另一些高效、易行的戰術可以采用。北元兵多將廣,但對戰爭的理解上,卻與文忠差了不止一個層麵。

三月,伶仃洋,昏暗的星光下,二十多艘帆船分先後兩個縱隊,悄悄地靠近滑過了水麵,幽靈般,向沉睡中的廣州港靠去。

為了防備破虜軍水師偷襲,前平宋副都元帥李恒可謂費盡心思。用小船和巨木在港口外如陸上建營壘般紮了一座巨大的水寨不算,還在港口外圍的海島的礁石上,修建了百餘個烽火台。烽火台上,晝夜有人監視。一旦外海有警,片刻之內,所有駐紮在廣州的元軍都會傾巢而出。

可今天,外圍的幾個烽火台同時進入了沉睡狀態。直到連帆船靠到了腳邊上,都沒發出半點反應。

“嘎、嘎、嘎嘎!”帆船上,有水手模仿著受驚的海鳥,發出一連串叫聲。

“咕咕,咕咕!”烽火台上,有野鴿子低聲相和。隨著鴿子與海鳥的唱和,一行人慢慢走到了岸邊,從礁石後扯出條烏延小船,輕輕地蕩向了黑暗中的雲帆。

“苗兄,順利麽!”沒等小船靠近,艦隊長杜滸迫不急待地衝到船舷邊,低聲問道。

“順利,秀山七島守烽火的弟兄都願意跟著咱們走,一會我派人帶著,你先用大船把他們接下來,別讓他們落在呂師夔手裏。內海那邊,番禺附近幾塊礁石上有人不肯合作,已經被咱們的弟兄沉到海底去喂龍王。從這裏到水寨一路暢通,接下來怎麽幹,就看兄弟你的了!”隨著話音,苗春的輪廓在黑暗中露出來。跟在他身邊的,有十幾個教導旅的弟兄,還有十幾個穿著北元號坎的新附軍小卒。

“在下李望山,恭迎天朝大軍,咱廣州水師盼星星,盼月亮般……”有個黑影從苗春身後閃了出來,衝著杜滸拱手,訕訕地說道。

“快上船,別婆婆媽**,咱破虜軍不興這一套!”杜滸皺了皺眉頭,有些厭惡地說道。眼前這個人顯然是個低級軍官,開口就是逢迎之詞。

“是,是,謹尊將軍所命。但,但苗將軍答應咱等的……”黑影再度躬身施禮,口氣謙卑,話題卻是迫不及待。

“答應你們的事情不會反悔。願意留下的,可以加入破虜軍。不願意留下的,安家費就在船上,每人二十兩,現銀。到了外海,你們就可以決定在哪裏上岸,有附近的漁戶駕船接送你們!”杜滸的鼻子都快給惡心歪了,厭惡地回答。有道是什麽官帶什麽樣的兵,呂師夔為人貪婪,手下的士兵也是一路貨色。除了錢,眼中再放不下沒有別的內容。

黑影所擔心的事情有了答案,再不羅嗦,沿著纜繩率先爬上了最後一艘大船。跟在他身後的新附軍降兵陸續沿纜繩攀援而上,動作雖然疏於訓練,身體卻依舊保持著敏捷。

苗春衝杜滸點點頭,與部下掛起船帆,快速向內海漂去。幾艘大船跟在他身後,慢慢向廣州城靠攏。沿途的烽火台很快易主,越來越多的新附軍士兵,走進了預備好的運輸船艙。

廣州水師大營的輪廓,慢慢出現在杜滸的望遠鏡內。

牛油大炬在水寨四周猛烈燃燒著,寨牆上卻沒有任何士兵巡邏。水寨口,連艘日常巡視的敞蓬快艦都沒開動。幾艘蒙著牛皮的艨艟懶懶地泊著,借著明亮的燈光,可看見主桅杆旁,掛著五顏六色的衣裳,其中有幾件顏色煞是鮮豔,明顯是給女人穿的苗春指揮著幾艘改裝了三角帆的烏延小船,悄悄地從黑暗中浮現。船隻都是滿載,吃水很深,推進的速度卻絲毫不慢,借著風勢鼓滿了帆,箭一樣向水門射過去。

一個今晚在值的士兵從艨艟上直起身體,走到船舷邊解手,突然,他聽見了不一樣的水聲。以為是有什麽人出去玩鬧,半夜才歸宿。抬起頭來,嘟嘟囔囔地罵道:“劉將軍說過,呂大帥要整軍了,你們這幫無法無天的猴崽子再不……”

他的下半截話完全卡在了喉嚨裏,眼前的三角帆船他沒見過,完全不是營中兵士卒常借出去胡混兼販些私貨的五百料小船。是烏延船,比尋常速度烏延船快出三倍有餘的改進型烏延船。一瞬間,他明白是誰來了,伸手去掏號角,卻發現手已經不聽使喚。一支弩箭飛來,直插進了他的梗嗓。

“撲通!”巡夜的士兵落水。幾個坐在寨牆上瞌睡的士兵聳了聳肩膀,繼續自己的美夢。燈火下,苗春等人駕駛的小船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忽然,隨著苗春一聲呼哨,所有水手和士兵棄船,飛身躍進海水中。

“劫營!”有人終於看到了盡在咫尺的危險,扯開嗓子叫了起來。沒等他的聲音落下,幾艘小船同時撞到了木牆上,船頭三尺多長的鐵釘狠狠地將船身和木牆釘在了一處。

一道亮麗的火花,就在守軍呆楞楞的眼神注視下,鑽進了船艙,緊接著,黑夜中響起數個霹靂,堅實的水寨外牆與寨牆上的守軍一起,飛向了半空。

杜滸所帶著十二艘戰艦從黑夜裏衝了出來,直撲被炸開了水寨大門。周圍巡邏船上的士兵大多數在睡夢中見了閻王,一部分幸存者從惡夢中驚醒,卻不知道該做出何等反應。一瞬間,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亂轟轟地在甲板上鼠竄。

又有幾艘大型帆船衝來,衝到水寨旁的艨艟身側。站在帆船甲板上的破虜軍教導旅弟兄彎弓,將火箭和引火之物豪不客氣地傾瀉到艨艟上。

被驚醒的士兵更亂,有人慌不及待地跳海逃生,有人跪在甲板角落開始念佛,更有甚者,幹脆把雙手高高地舉過了頭頂。聽呂大帥麾下被破虜軍俘虜過又放生的士兵傳授,如果戰場上被破虜軍逼得走投無路,丟掉兵器,高舉雙手就能換來對方的仁慈。這種保命的經驗,向來在軍營中傳播得快。

一個盔斜甲歪的百夫長提起刀來,砍了數個舉手投降者。方欲命令士兵們各就其位,開動座艦,卻冷不妨,有人從海水中跳上了甲板。

“給我……”百夫長狂喊,欲指揮士兵將鬥膽蹬艦者拿下,沒等喊完,就發現自己的頭顱飛離了身體。

一把鋼刀掃過了他的脖子,提刀的主人穿一身水靠,雙眼中全是輕蔑。

破虜軍教導旅以三十人為組,采用各種方式清理著大夢初醒的北元士兵。一方本來就士氣低落,訓練粗疏,另一方卻是精銳中的精銳,半個時辰後,水寨外圍的流動船隻已經都失去了抵抗力。

李恒苦心經營的水寨四處都是火頭,一艘艘破虜軍戰艦在寨內往來馳騁。為了防止有人偷船溜走,每天傍晚,水師將領們照例將戰艦用鐵鏈鎖在一起。這個錯誤的做法,成了此刻廣州水師的致命傷。

開始,杜滸還指揮自己的艦隊與敵艦保持一定距離,進行隊列炮擊。等到發現敵方戰艦居然彼此相連,一艘船失火後,臨近船隻也無法逃脫時,當即將艦隊分散,命令麾下艦長各自為戰,不擇一切手段焚毀敵船。

這樣一來,廣州水師大營更加熱鬧。到處都是爆炸、到處都是火頭,慘叫聲和炮擊聲連為一片,仿佛有官員不小心將地皮刮透了,將地獄突然搬到了人間般。

在李恒麾下就兵額嚴重不足,在呂師夔麾下更加缺兵少將的廣州水師於混亂中走向了末日。大部分睡在船上的士兵沒等從夢中醒來,就葬身於火海當中。他們的結局卻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那些已經醒來,看著臨艦失火卻解不開鐵鏈的將士,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大火慢慢向自己身邊延伸,燒掉落腳的最後一片甲板。

杜滸的旗艦衝在敵艦最密集處,兩側艦炮輪番發射,如此近的距離,幾乎不用瞄準。每一次擊發,都能把一艘敵艦送到海底下。

蘇剛的座艦跟在杜滸身後,他父親蘇醒命他到破虜軍中找智者學習。能跟著杜滸這樣從來不給敵人留情的上司,蘇剛覺得非常過癮。每當有敵將驅使著起火的戰艦試圖靠近杜滸時,蘇剛都從斜次裏劫上去。裝備了火炮的戰艦對付隻裝備了投石機和床弩,訓練明顯不足的對手,簡直就像在玩耍,往往一個照麵之後,蘇剛就又可以放棄對手,撲向下一艘敵艦。

被他放棄的戰艦燃燒著,打著旋,沉入大海深處。

最凶悍的是苗春與他麾下的教導旅,在營救少帝的行動中,未能帶走的戰艦成了大夥心頭揮之不去的遺憾。如今得到機會將這些戰艦徹底毀滅,專門從各軍中挑選出來的“狠角”們如何會手下留情,對於鏈接在一起的大船,斥候旅用火炮和手雷,將他們盡數炸毀。對於脫離了隊伍,自不量力衝上來廝殺的船隻,則跳上對方甲板,憑借凶悍的肉搏戰,將對手徹底製伏。

“轟!”一彈丸落在了杜滸座艦的船舷邊,爆炸,激起了個巨大的水波,將戰艦推得晃了晃。殺得正在興頭上的他抬起向巨石來襲的方向張望,看見遠處有幾堆火把,聚集在港口附近的高地上。

是長管重炮,當年破虜軍曾經不遠千裏送給了行朝十門這樣由幾段炮管套鑄在一起的,大威力火炮,試圖憑此挽救行朝的命運。後來這些火炮和大部分其他樣式的火炮被苗春在營救少帝的同時炸毀,剩下幾門,則都被李恒寶貝般豎在了水寨附近的高地上。

杜滸大聲喊了幾句,吩咐傳令兵在主桅杆上掛出了一串燈籠。三艘在附近正殺得熱鬧的破虜軍戰艦立刻放棄對元軍的屠戮,靠攏了過來。

四艘戰艦以最快速度排成了一列,殺出水寨,以岸邊火把聚集處為圓心,輕巧地兜了幾個圈子。

百餘點流星劃過長空,砸在岸邊高地上。一堆堆火把驟然驚散,半夜趕來操炮的士兵,抱著頭,逃下了山梁。沒打中任何目標的巨炮被掀翻,順著山梁滾進了大海。

杜滸調轉分艦隊,圍著水寨往來兜旋,岸上隻要出現燈火聚集的情況,就一通火炮砸將過去。

戰鬥在黎明前徹底結束。

廣州水師徹底變成了一堆灰燼。破虜軍水師和教導旅來襲時的二十四艘船,有五艘輕傷,一艘重傷。撤退時卻俘虜了十一艘大型和中型敵艦,串成一串,拖在艦隊後。

躲在黑暗處,目睹了整個戰鬥過程的新附軍百夫長李望山滿臉崇拜地看著遠處的旗艦,對著身邊的破虜軍艦長陳複宋問道:“將軍,咱們這是去哪,回泉州麽?”

“你想去泉州?你不回家了麽?”陳複宋饒有興趣地問道。今夜的戰鬥中,這些負責外海警戒,卻與破虜軍約定投降的新附軍士兵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沒有他們,偷襲戰不會進展得如此順利。

“俺,俺聽說泉州很繁華。跟,跟著文大帥,那個,那個………”李望山搔著頭皮,不好意思地說著。他是受到屬下之托前來和陳複宋搭訕的。經過昨夜現場觀摩,大夥覺得加入破虜軍水師,也許比回家打魚有前途,說不定運氣好還能弄個開國將軍幹幹。

“破虜軍水師要求很高,訓練勤苦。並且軍紀嚴明,不能搶劫百姓,也不能向船上攜帶女人。如果犯了軍紀,通常是直接扔到大海中喂鯊魚……。”陳複宋橫了李望山一眼,故意扳起麵孔說道。

“我們幹了,隻要讓我們繼續幹水師!”李望山喜出望外,大聲道。

“先不著急,想加入水師,你們也得去福州水師學校培訓,學射擊,操炮,旗語和燈語,還得學看書寫字!”陳複宋搖搖頭,給降卒們兜頭澆了一瓢冷水。

幾個躍躍欲試的新附軍什長、都頭垂下了腦袋。學射擊、操炮這些都不怕,當兵麽,當然要練習殺人手段。但提到讀書識字,大夥都蔫了。三十多歲的人了,和娃娃一樣背著書包上學堂,羞也羞死。

“怎麽樣?馬上到了外海,海民的烏延船就在伶仃洋外等著,到哪裏去,你們自己拿主意!”陳複宋笑吟吟地說道。眼下這些新附軍陣前舉義者都是老兵,訓練他們,可比訓練新兵容易得多,並且這些人的海戰經驗也比普通士兵豐富,白白放走了,的確是一筆損失。

“我幹!”李望山咬咬牙,把裝賞銀的包裹狠狠地擲在了腳下。

“我也幹!”一個綽號叫海鷂子的了望手喊道,“航了半輩子海,風浪都不怕,還怕識他幾個字!”

“我幹!”“我幹!”“請將軍收留!”有人帶頭,立刻有人跟上。大多數拿著銀子準備回家的水手留了下來,交出了賞銀做投名狀。

“銀子還是你們的,那是你們以前應得的。留著,等仗打完了,買地買房子!”陳複宋笑著將裝銀子的包裹一一揀了起來,塞回諸位投效者手中。“待會兒我給苗將軍說一聲,請他派大船順路把你們送到福州去。那裏有錢莊,你們可以把銀子存起來吃利息。然後你們可以拿著我的推薦信去水師報名處報名,半年後,我帶大船來接你們!”

“將軍不回福建?”幾個士兵死抱著一時衝動差點失去的銀子,吃驚的問道。

“不回!”陳複宋和氣地回答。

“那,那將軍去哪?”李望山大著膽子問道,隨即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補充:“將軍不便說,小的不該打聽!”

“去瓊州,咱們半年後見!”陳複宋笑了笑,替李望山整整衣冠,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

“瓊州?”無數人驚詫地問道,瞬間,嘴巴張大得可塞下雞蛋。瓊州距離廣州數百裏,中間隔著恩、高、化、雷四州,躍過大海直接攻打瓊州,這種戰法他們聽都沒聽人說過。

“這是水師,船能行多遠,水師的攻擊範圍就有多大!”陳複宋站在船頭,豪情萬丈地答。

第六卷爭輝進攻(六)

指南錄第六卷爭輝進攻(六)文字版酒徒李恒辛苦整訓的近半年的廣州水師,一夜間全軍覆沒。兩廣沿海十一州,千餘裏海岸線立刻像被剝了殼的雞蛋,完全保露在破虜軍水師的打擊下。

平宋副都元帥呂師夔當夜就站在岸邊,眼睜睜地看著戰艦被一艘艘擊沉。在那一刻,他知道兩廣完了,縱使自己是諸葛複生,孫吳現世,也挽救不了這場命中注定的敗局。手中兵太少,需要防禦的地域太多,關鍵是,從始至終,人心就不在大元這一邊。

以目前的士氣狀況和人心,明智的選擇是主動後撤,把戰線放到紹州、雄州和連州等幾處背靠江南西路和荊湖南路要地上。這樣,即可以安全地接受來自後方的補給,也可以尋找機會,攻擊破虜軍的破綻。

文天祥在福建推行的新政和大宋傳統格格不入,為了保證命令不被朝堂上其他同僚攔阻,他必須時時建立戰功。依靠破虜軍輝煌的戰績,壓下朝野之間的非議之聲。因此,破虜軍主力不會一直龜縮在福建不出來。而破虜軍一但離開福建進入兩廣,眾寡之勢立轉。兩廣群山中的山賊和地方豪強不會輕易接受大宋的統治,破虜軍想在兩廣站穩腳跟,就必須分兵去掃平群豪。那個時候,才是大元一戰平宋的大好時機。

呂師夔覺得自己的推斷很有道理,但是,他卻不敢真的把主力撤離廣州。攻陷廣州,蕩平崖山,這是忽必烈陛下前一階段武功的標誌。無論是誰從崖山和廣州撤出來,無論在多困難的情況下,他都將是千古罪人。忽必烈可以冤殺一個副元帥劉深,就不會在乎多殺一個替罪羊。這就是為什麽李恒死後,平宋副都元帥之位無人去爭的原因。朝堂上,蒙、漢、色目三係大佬都不傻,都知道誰接替李恒,就是把誰架在火上烤。隻有太子真金這個笨蛋,才傻乎乎的亂點將,把人送到風尖浪口上,還好像是破格提拔,需要人承好大的人情。

呂師夔鬱悶地想著,抱怨著,哀歎著仕途的艱難和命運的不公平。這麽多年,把腦袋別在腰帶上,把良心踩到腳底下,爬到今天這個地位不容易。如今戰無法戰,退不能退,就和等死差不多。就這麽稀裏糊塗地當了替罪羊,或者被人一炮轟死,給大元盡了忠,即使入了地府,他心下也有所不甘。

“其實大帥也不必那麽為難,古來打勝仗不易,打敗仗卻相對簡單得很!”呂師夔的師爺見他整日愁眉不展,靠在他身邊,低聲說道。

呂師夔的眉毛挑了一下,突然間有一種把此人拖出去痛打一百鞭子的衝動。身為武將,縱使在為敵國效力,誰不希望活得轟轟烈烈,死得燦燦爛爛。敵軍沒來呢,先計劃著怎麽把仗輸掉,豈不是把武將的臉都丟光了麽?

“這仗啊,不知道要打多少年呢。手裏有兵,就有奔頭兒。要是連兵都沒了,恐怕在誰的眼裏,價值都不大嘍!”師爺見東主對自己的話不置可否,向旁邊走了幾步,蹣跚著說道。

呂師夔的手指咯地響了一聲,握過了頭,疼痛的感覺讓他清醒。師爺呂省是在呂家幹了多年的老人,知道輕重。他這句昧心之言說得不錯。如今這事態,按達春的將令,在廣南兩路與破虜軍硬拚,沒有半點勝算。把起家的老本拚光了,頂多隻落個無功無過,弄不好還招來一大堆無果和尚那樣的瘋子,有生命危險。同樣是敗,還不如敗得漂亮些,看上去是力戰而敗,實力不如人而致。這樣,達春挑不出什麽來,剩下幾萬老兄弟在手,忽必烈陛下想降罪,也得考慮考慮這樣做的結果。

想到這,呂師夔心下稍安。和顏悅色把師爺拉了回來,按照他的指點開始布置。李恒麾下有一批戰鬥力不弱,也不肯買別人帳的探馬赤軍,大概七千人左右。這幫家夥收買起來難度較大,所以呂師夔按師爺的指點把他們盡數派去了增城,那裏距離興宋軍較近,是保衛廣州的第一道防線。反正自從李恒遇刺後,這幫探馬赤軍一直瘋子般地叫囂著要殺進福建去報仇,不如直接成全了他們。

清遠、真陽、曲江這幾個隸屬與廣州府、英德府和紹州府地方,是撤回北方的要道,這幾個地方得放自己人。呂師夔將幾個本家子侄呂商、呂文和呂強派了過去。命令幾人隻管守城,外邊流寇鬧得再厲害,也不準主動出戰。

至於廣南西路,呂師夔非常“照顧”地把陳寶、翟亮、王安世、翟國秀、方景升等安排了過去。他們投降的時候,張弘範曾經答應向朝廷上本,準許他們“世鎮廣南”。但後來朝廷一直沒就此事做出批複。既然此刻自己能臨時做主,呂師夔索性大做好人,安排他們盡量遠離廣州去當土皇帝,自己帶兵為他們擋住廣州前線。一番功夫做足,把翟國秀幾個感動的泣泗交流,發誓一旦廣州有警,馬上帶兵殺歸來援救。

“土豹子,你們等著為萬歲盡忠吧!”呂師夔心中罵道。大宋水師向來就有跨越攻擊的傳統,當年宋金對峙,就曾從海上突襲過山東河北數州。更何況此時帶領水師的是著名的狠人杜滸。腹誹歸腹誹,臉上卻做出一幅大功無私的姿態來,叮囑眾人好生為國守土。

一番小動作搞完了,時間也到了三月中。呂師夔鬆下一口氣,開始整訓盤點自家嫡係士卒。還沒把人馬拉出廣州城,就接到了廣南西路的求救信。

“賊犯瓊、雷二州,郝萬山、霍誌戰死。鬱、容、高、廉各州主將皆作壁上觀。敵眾我寡,元帥若半月不來,柳某將以身殉國!”剛補了安撫使的缺,屁股還沒坐熱乎的化州守將柳德潤在求救信中哀求道。

呂師夔把求救信收了起來,沒做任何安排。當夜,化州前來求援的信使在廣州城內不知所蹤。

瓊、雷、化、廉四州相繼失守。

福建大都督府,文天祥拿起幾隻角旗,別在了標記著等高線的沈氏地圖上。破虜軍參謀長曾寰帶著一幹參謀,快速推演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情況。

按原定作戰計劃,杜滸率領的水師在將北元廣州水師消滅後,任務僅僅是拿下孤懸海外的瓊州。那裏去年沒受到戰火波及,糧食大熟,剛好劫來補充福建各地的食物缺口。

誰也沒想到,廣南諸路群豪居然看著杜滸一個挨一個的打下沿海四州,不做任何行動。此刻杜滸手中兵馬不足壹萬,若廣南西路諸豪齊心協力,未必不能把破虜軍水師堵回海裏。

“廣南西路的地方群豪們後悔了,暗中給杜滸輸糧送款,期望杜將軍能手下容情!”劉子俊走上前來,送上一疊拆了口的信件。每一封信的外皮上,都如驗名死囚的正身般,打了個大大的紅叉。

大夥一看,就知道紅叉是杜滸所為。關於這些騎牆者,杜滸向來隻有一條應對對策,“殺!”

“派快艦給杜貴卿傳令,讓他暫時不要繼續前攻,先把瓊、雷、廉、化四州穩定住。把無主之田,和投靠了北元那些豪強的家財,先給百姓分了!”文天祥笑了笑,把信隨手扔到了一邊。

“丞相意欲如何,莫非還心存善念麽!”蘇劉義從一邊快步走過來,有些不滿意地抱怨道。

此刻手中無兵可持,但蘇劉義不認為自己就得一切聽文天祥的安排。按官職,他也是兵部侍郎,有參與戰局決策之權。況且去年若不是翟亮等人臨陣投敵,江淮軍的結局也不會那樣慘。

對這些一箭不放,把行朝側翼讓給張弘範的家夥,文天祥也沒什麽好感。見蘇劉義發急,笑了笑,說道:“蘇侍郎何必急在一時,這些人家產盡在兩廣,難得舍得棄家逃命不成!”

“那丞相準備如何?”蘇劉義楞了楞,不知道文天祥葫蘆裏到底賣得什麽藥。在他心目中,眼前大宋丞相對別人的田產家財看得很重,幾乎每次打仗,首要目的都是搶錢。

“先穩住他們,別把他們打急了,否則,他們聯起手來,杜將軍那裏也會麻煩!等咱們擊敗了呂師夔,然後再慢慢收複兩廣,要麽不打,要打,就把擁兵觀望的人都掃蕩幹淨了,以免給將來留下麻煩!”文天祥和氣地解釋。以杜滸的性子,打起來就不留情分。剛好滿足了呂師夔驅虎吞狼的心思。

廣西南路地形複雜,苗、漢雜居,對那些投靠了北元的地方大族,還需要區別對待。這些人心裏沒有華夷之別,也沒有國家概念。在乎的隻是家族利益的綿延。所以,無論在誰麾下,都不會忠心耿耿。隻會跟在他們認定的強者身後打秋風。對於他們這夥人,分化、瓦解、安撫、打壓等手段並施才是正道,如果一味以殺戮為主,反而會勢得其反。

“若如丞相出兵兩廣,蘇某願為帳前小卒!”見文部將官幾乎都盯著自己,蘇劉義歉意地抱了抱拳,後退了半步,躬身說道。

“蘇將軍不提,我也要請將軍出馬。我準備讓鄒洬、張唐、蕭鳴哲、楊曉榮和吳希希奭帶一、二、五三標,還有炮師從循州殺過去。蘇將軍可與他們同行,沿途招攏舊部!”

“第二和第五標?”蘇劉義強壓著心頭的狂喜問道。終於等到這一天了,自從來到福建,大夥一直盼著在文天祥的幫助下重整旗鼓。但第二和第五兩標兵額嚴重不足,破虜軍派出三個標外加一個炮師,看似氣勢洶洶,實際上人馬卻沒多少。應付兩廣那麽大的區域,恐怕會力不從心?

“眼下許夫人的興宋軍駐紮在潮州、惠州一帶,人數有五萬餘,隨時可殺向廣州。如果蘇將軍不棄,可以沿途收攏江淮軍舊部,補充進蕭鳴哲的第二標和楊曉榮的第五標。這樣,在廣南東路,破虜軍加上許夫人的興宋軍,咱們的兵力不比呂師夔少。如果能將呂部擊敗或擠出廣南東路,西路諸豪失去靠山,恐怕隻有任咱們宰割的資格!”文天祥點點頭,低聲安排道。

“補充進第二標和第五標?”蘇劉義發出一聲驚叫,眼睛瞪得大若銅鈴。

幾個破虜軍參謀和中級將領不滿地看了過來,見過行事不知輕重的,卻沒見過這麽不知輕重的。江淮軍被張弘範打得全軍覆沒,如果不是破虜軍殺開一條血路,連張世傑本人都無法脫身。

事過後,文丞相非但沒上本彈劾江淮軍諸將無能誤國,反而替他們說了很多好話。比起當年張世傑、蘇劉義等人對文天祥的處處排擠,簡直是以德報怨。做了這麽多,這位蘇將軍居然還不知道滿足,居然還念念不忘讓福建大都督府出錢出物,替他們重建隊伍。天下便宜事情多,有占起來沒完的麽!

“對,江淮軍弟兄們被打散,在廣南受盡了苦頭。與第二標和第五標的老兵混編在一起,躲在第一標身後,可以邊作戰,邊適應破虜軍戰術。各級將領官職不變,由樞密副使鄒洬統一安排位置,軍階按破虜軍軍階轉換。所欠發的俸祿和軍餉一次性補齊!”文天祥掃視了蘇劉義一眼,不動聲色地補充。

自從張世傑和蘇劉義氣兵敗來投,如何安排他們的職務,就成了大都督府的難題。如果心胸開闊地提供裝備,重建一支江淮軍出來,必然會遭到杜滸、劉子俊等當年曾受過張世傑排擠的將領們的反對,文天祥自問也沒那分胸懷。與北元膠著的關鍵時刻,需要軍令絕對的暢通無阻,這個時候再於朝廷內部建立一直可以擎肘自己的力量,傻子才會那麽做。

但蘇劉義等將領對朝廷的忠心,依舊令人欽佩。流落在廣南兩路堅持抗元的將士,如果能整合起來,也是一支不弱的力量。在對付北元這個外寇方麵,大夥沒有根本性的衝突。需要區分的,僅僅是誰居主,誰居次。

所以大都督府和智囊們,替文天祥想出了這樣一個辦法。第二、五兩標在永安損失很大,基本上成了空架子。讓一、二、五三標同時出福建,沿途的抵抗力量,可以名正言順地補充進二、五兩標。等新力量熟悉了破虜軍的方式和環境,按往常經驗,即使趕他們另立門戶,大多數人也不願意走。

作為這支隊伍的名義領導者,鄒洬是最佳人選。他身上有去年朝廷為了分化破虜軍,加封的樞密副使的頭銜。論官職,僅僅比張世傑低了一級,有權力過問一切軍中大事。此外,鄒洬性子柔和寬厚,可以保證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不會讓江淮軍將士有被歧視之感。

“怎麽,蘇將軍莫非不願意出征麽?”見蘇劉義依然發呆,鄒洬鳳叔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

“末將遵命!”蘇劉義咬了咬牙,低頭應道。心中痛得像針刺般,眼前的人物漸漸模糊。

“那就下去準備吧,明日五更,大軍準時出發!”文天祥柔聲吩咐,看看鄒洬,再看看如臨大敵般戒備著的破虜軍眾將,輕輕搖了搖頭。

蘇劉義再次施禮,蹣跚著,緩緩走出了帥殿。呆立過的地方,留下了幾點清晰的水漬。

“他還忘不了江淮軍啊!”鄒洬看看望著蘇劉義的背影漸漸去遠,歎息著說道。當年他和文天祥等人千裏迢迢投奔行朝,處處受製於人,對這份寄人籬下的滋味深有體會。眼下形勢反了過來,心中卻沒有任何報複後的快意。反而,深深地同情起對方的狀況來。

這種感覺,說不清楚,道不明白。鄒洬自問不是個性偏狹的人,豁達、大度一直是他的修身目標。然而此刻,他卻不得不做些不豁達,也不大度的事。

“能不能把江淮軍和破虜軍捏合在一起,鳳叔,就看你這樞密副使了!”文天祥苦笑了一下,應道。

第一次弄權,讓他感到從心裏向外不舒服。但不這樣做,他又實在無法保證隨著控製地域擴大,生存危機緩解,朝廷內部的矛盾會不會越來越大。

相比與來自背後的打擊,與北元的戰爭反而輕鬆。畢竟雙方出於不同陣營,敵我關係可以分得輕輕楚楚。而背後,誰知道哪張麵孔下,藏著怎樣的心思。

恐怕,將來很長一段日子,自己都不得不帶上不同的麵具吧。

文天祥鬱鬱地想,胸口一陣陣悶,一陣陣痛。輕歎了一聲,緩緩向門外走去。臨出門,腿絆了一下,身形略有些跟蹌。

沒有人上前攙扶,看見文天祥終於邁出了第一步,曾寰和幾個參謀目光互視,臉色帶上了幾分嘉許。

第六卷爭輝進攻(七)

呂師夔這個沒義氣的家夥想逃?“看到平宋副都元帥兼兩廣大都督呂師夔在廣南東路最新的兵力部署,張弘正的腦子裏登時竄上了這樣一個念頭。

領兵做戰,他自認不如呂師夔。但審時度勢一直是張家的家傳絕學,從他祖父那代起,就是憑借對時局的敏銳把握,使得家族在北方錯綜複雜的軍事、政治鬥爭中,一直站在最終勝利者一邊。所以,才有張弘範、張弘正、張圭兄弟父子三人在大元朝如此的榮寵。憑借這份從小練到老的本事,張弘正立刻猜到了呂師夔的想法。

呂師夔如果逃了,我怎麽辦?隨後,張弘正在心裏問自己。三月的廣南已經很熱,但從窗子口吹來的風依然讓他戰袍下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腳下這個城市叫梅州,剛好處在福建路汀洲和廣南東路的惠州夾角處。雖然距離達春本部所處的武平比較近,容易得到支援。但這個地理位置,也是威脅達春側翼的最有利位置。一旦文天祥決定發動反擊,駐紮在永定、龍岩一帶的陳吊眼,肯定會揮兵殺過槿江,直取梅州。而許夫人的人馬在惠州稍稍向北壓上一壓,他們姐弟兩個就形成了夾擊之勢。夾在這個鉗子口上,即使是鐵球,也得變成團爛泥巴。更何況麾下這兩萬殘兵,早就是被陳吊眼殺破了膽子的。

想到陳雙手中那對大號的鐵鐧,張弘正就覺得嘴裏發苦。那個叫陳雙的瘋子就是一個蠻漢,仗著有把子力氣,每次都是直取中軍。偏偏張弘正的親衛就是擋不住人家,每次都讓張弘正不得不拍馬而逃,直接導致全軍大潰。

擋是擋不住的,看如今這情形,達春本人也被破虜軍逼得隻有招架之功。但像呂師夔那樣沒打一打先安排逃跑路線,張弘正又沒那分膽子。與呂師夔這種半路加入的客將不同,張家兄弟是忽必烈的嫡係。所謂嫡係,自從漢軍世侯李檀叛亂後,必須的一個條件是手中沒有自己的私兵,完全靠皇帝陛下的信任才能立足的將領。而皇帝陛下的信任是最難把握的,今天他信任你,明天就有可能轉頭信任別人。

如果張弘正逃的動作太明顯,被忽必烈看出來,可能受到處分的就不止是他自己一個人。到了那時候,非但張弘範的漢軍都元帥位置難保,整個張氏家族都會受到牽連。

所以,明知道孤掌難鳴,張弘正也不能退,隻能咬緊牙關,在梅州死撐。每日親自帶領士卒,臨陣磨槍,彌補防衛空缺。麾下斥候們也被他逼著十二個時辰不得休息,馬不停蹄地收集周邊諸路兵馬的動態。

與此同時,張弘正突然慈悲起來,不但嚴禁部下再騷擾百姓。並且到城中各個寺廟布施,祈求冥冥中諸神保佑自己有個好運氣,別再遭遇陳吊眼和陳雙兩個瘋子。廣南東路人口成分複雜,信仰的神多,寺廟也多。什麽真主、上帝、還有媽祖、黃大仙,張弘正將所有大廟小廟一路求過去,香油錢不知花了幾萬貫。

一番努力還真不枉費,三月二十四一早,斥候們就送來了破虜軍大舉來犯的情報。

“報,將軍,破虜軍昨夜從三河口突破槿江防線!”一個渾身上下全是泥漿的斥候,高舉著戰報,跪倒在大堂前。

“多少人,打著誰的旗號!”張弘正長身站起,走下台階,親手把斥候扶了起來。事到臨頭,心裏反而生出了幾分坦然,連帶著說話的語氣也顯得從容了許多。

“是鄒洬、張唐、蘇劉義還有吳希奭,打著破虜軍第一、二、五標旗號,正沿著梅江北岸攻來”斥候喘了口氣,報出了一連串眾人熟悉的人名,末了,還不忘了加上一句,“推進速度不快,因為他們帶著很多火炮!”

天?張弘正感到自己的心猛然抽搐了一下。這些神明還真有靈,“不枉”自己的奉獻。陳吊眼沒來,比他更惡的殺星張唐,帶著破虜軍最精銳的第一標來了。

四下看看麾下眾將,隻見大夥一個個麵孔全都變成了青綠色。

斥候最後補充那句話,大夥聽得清清楚楚。吳希奭的名字,也早已把大夥磨得耳朵起了繭子。自從火炮走上戰場之後,除了惡劣天氣,就沒人一個有效的克製辦法。如今,吳希奭的炮師來了,梅州城還有防守的必要麽?

但是,不守,大夥能退到哪裏去?

大元如果在兩廣、福建一帶全線戰敗,肯定有人要為失敗承擔責任。忽必烈是皇帝,他虎頭蛇尾,臨陣換將的責任不能追究;達春是都元帥兼地頭蛇,他不會主動承擔罪責;呂師夔手中有兵,處置他需要提防士卒嘩變;即便張弘正自己,也有個當漢軍都元帥的親哥哥在皇帝身邊罩著。而守在梅州,原屬於劉深,現在歸張弘正帶領的這部殘軍,的的確確是無依無靠。

張弘正瞬間明白了諸將的心思,苦笑一下,緩緩退回了自己的座位,抓起一把令箭,慨然道:“戰吧,本官誓不拋棄諸位獨自逃生就是!”

臨戰的緊張氣氛中,突然帶上了幾分悲壯。劉勝、張洪、盧方元,幾個漢軍將領依次從張弘正手中接過令箭,跑出了大堂。四下裏響起了淒厲的號角聲,一隊隊對未來和生命都已經絕望的士兵,抱著各色兵器爬上了城牆。

城頭上的熏風很熱,吹得人心裏發煩。越是焦急,時間反而過得越慢。正如斥候所報,破虜軍推進速度遲緩,直到傍晚時分,才有一杆大旗,從遠處的地平線上緩緩探出頭來。

鄒洬騎了匹阿裏伯馬,緩緩走在破虜軍帥旗下。這是自空坑兵敗以來,他第一次作為名義上的一方主帥承擔進攻任務。所以他不求快,隻求穩。

三年來,看著原來的部將一個個縱橫疆場,建功立業,打下赫赫聲名。而自己身為文天祥的副手,卻隻能擔當整訓新卒,防守大後方的任務。平心而論,鄒洬不甘如此。但與文天祥的政見不合,還有行朝試圖以他為突破點,分化破虜軍等手段,都是擺在明麵上的事。即便文天祥放心交給他一部分軍權,鄒洬也知道,自己指揮不動這些心裏已經隻有丞相,不再有朝廷的舊部。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黎貴達,這個鄒洬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將領臨陣變節,把福建推向了覆滅的邊緣的時候才發生了轉機。當時,鄒洬隻想死,以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以死,來證明自己雖然與文天祥政見不合,卻從來沒有背叛百丈嶺上這幫老弟兄。而文天祥卻輕巧地揭過了此事,非但沒利用黎貴達變節的緣由清楚異己,而且把率領新兵增援永安的任務,依舊委派到了鄒洬頭上。

那一刻,鄒洬終於明白,文天祥一直把自己當朋友。縱使他走的是一條看不清結局和前途的路,即使他有可能成為蓋世英雄或者王莽、曹操一樣的奸雄,他的背心,卻一直對著自己毫無防備。就像當年在贛州城外,麵對著四下潮水般的元軍,二人彼此以背相抵時一樣,從來對背後那個人,是最信任,也是最期待的。

“我們護住彼此的背,我們堅持一下,援軍就會到來!”。那次,文天祥說對了,劉子俊、趙時賞等人先後殺來,大夥逃離了生天。

而有一段時間,自己卻差點從背後捅上文天祥一刀。想到這些,鄒洬突然明白了,朋友二字的真正內涵。

男人之間,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清楚。從那一刻起,他徹底放下了朝廷,放下了政見之爭,認認真真做起文天祥的臂膀來。

一步跨出去後,才知道前麵海闊天空。文天祥所做的事情雖然多不合常理,但是他的所作所為,也許是擊敗北元,挽救華夏厄運的唯一辦法。華夏百姓之所以為華夏自傲,不但因為他的強大。暅古以來,天下至強莫過於北元,可天下大部分人都想推翻他。因為強大的北元,帶給人間的隻有災難和痛苦。華夏之所以讓人向往,更重要的是,每個華夏人都有希望從其強大中分到一份利益。

保護每個人從國家興盛中獲利,才是保持這個國家永遠興盛的辦法。所以,才不能接受朝廷那些關於守舊與革新之間沒有意義的糾纏。文天祥所做的不是革新,他比王荊公走得更遠,是徹底地重建。與朝廷的距離越遠,才越能放手施為。

無論曆史悲劇和眼下局勢,都要求大都督府不能再去延續百年來理學那個複古的夢。三皇五帝的時代美好不美好,沒有人見過。而邵武、泉州、與福州等地的變化,卻是實實在在,擺放在每個人的眼前的。雖然福建新政也不完美,但在新政下生存的百姓,卻比北元和大宋都好得多,也揚眉吐氣得多。

北元席卷了大宋,將大宋的繁榮和痼疾一並抹淨了,抹成了一張白地。而文天祥和他的破虜軍的使命就是,在這張白地上,興建起新的華夏來。

鄒洬願意為此盡力,哪怕時暫時當一下惡人,擋在文天祥麵前,作為一麵巨盾擋住來自不同方向的攻擊。所以,他主動承擔了收複兩廣,同時整合江淮軍殘兵和地方義賊的任務。而原來那些舊部也毫無芥蒂地接納了他,接受了他的調度。

稍稍落後於鄒洬半步位置的是第一標統領張唐。

看著身邊精神抖擻的將士,看著跟在後麵一輛輛嶙嶙而行的炮車,張唐心中充滿了自豪。當年元兵打到他的家鄉,他散盡家財,自募義勇保衛大宋。結果,幾年來打得全是敗仗,一方麵固然是因為北元兵強馬壯,另一方麵,大宋自己也太不爭氣。稍一處於逆境,皇帝和百官先遁。稍一占得上風,立刻打算談判稱臣,以天下人的尊嚴與福芷換一家一姓之苟安。

朝廷對外無能,對內卻防範森嚴。特別是像他和吳希奭這種自組隊伍的人,在朝廷諸臣眼裏簡直就是比敵軍還可怕。幾年下來,張唐傷心透了,也失望透了。一怒之下,明知道前去贛州風險重重,還是選擇了追隨文天祥北征江南西路。本想戰死沙場,做一代鬼雄。沒想到遇到空坑兵敗後,文天祥突然頓悟,發現了整軍和治國的新方法。不但丞相大人自己悟了,而且指點著大夥都突破了數重天。

如今,他已經不是那個莽漢子,遭遇阿裏海牙和阿剌罕這種用兵老手,也絲毫不落下風。

今昔對比,張唐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上的變化。不但能感受到自己的變化,還能感受到身後這支隊伍的變化。

身後的第一標,是以百丈嶺上那批老弟兄發展起來的。現在的營正、團長,在百丈嶺上,也許就是夥頭,或者普通一兵。三年歲月中,大夥領悟了太多的東西,每個人的境界都在突飛猛進。以他們為班底,張唐相信,這支隊伍不但能打出福建,打出兩廣,還能打過揚子江去,一直打到黃龍府去痛飲。待直搗黃龍府,再於諸君痛飲。人生豪放處,莫過於此。

蘇劉義跨一匹白馬,跟在鄒洬身後。相對於破虜軍諸將顧盼神飛的風采,他顯得有些形單影隻。在內心深處,他一百個不願意將江淮軍並入破虜軍體係內。在接受了文天祥的任務後,蘇劉義就跑到自己的軍帳中大發雷霆,把文天祥的不義行為數落了一個遍。

此時,好朋友蘇景瞻問了他一句,“殿帥意欲如何呢?如果換了殿帥與文大人易位而處,殿帥會不會給文大人重整一軍?”

一語驚醒夢中人。當年文天祥帶著杜滸、鄒洬等人千裏來投。作為手握兵權的重臣,張世傑的心腹,蘇劉義非但不願意給文天祥等人最大幫助,而且幾度勸張世傑把文天祥殺掉。縱使不能斷定文天祥是北元奸細,也要防止這個名聲和官職都不比張世傑低的人,從他手中搶走軍政大權。

蘇劉義認為自己當年想殺文天祥,並非為了私心。大宋朝廷內部各派勢力紛亂繁雜,多一支力量進來,隻會耽誤更多的事情。隻有政令統一在一個智者之手,才能承擔起複興的大業。而這個智者,他認為是自己的頂頭上司張世傑。

而現在,他兵敗投奔了文天祥。對方非但沒有動過除之而後快的念頭,而且在破虜軍中給他安排了相當的職位,並且承諾原江淮軍將領,都會在破虜軍中量才使用。這樣,他還有什麽理由不滿足呢?難道真的還認為,拯救天下的英雄,一定是老上司張世傑麽?

如果沒看到過破虜軍軍威,也許蘇劉義還會自欺欺人地堅持自己的看法。可去年目睹了廣安之戰,破虜軍在強敵麵前前仆後繼的英勇,如今又目睹了張唐所帶第一標的威武雄壯後,蘇劉義動搖了。他知道,非但江淮軍,整個大宋,乃至大元,自己所見過的軍隊中,沒有一支隊伍能和破虜軍第一標相提並論。即使文天祥迫於朝廷的壓力,允許自己和張世傑重建江淮軍,蘇劉義也不敢保證,江淮軍真的有能力和破虜軍抗衡。

沒有與破虜軍抗衡的實力,卻想承擔與自己力量不相符的任務。到頭來,恐怕難免一場空。如果那樣,還不如追隨在真正的強者身後。

看著蘇劉義心事重重的模樣,第五標統領楊曉榮得意地拍了拍戰馬,向前趕了數步。他現在,深深為自己當初被逼無奈的選擇而感到自豪。命運就是這樣離奇,當他決定忘記祖先的榮光,死心踏地作個亂世中糊塗保命的無賴的時候,偏偏有一隻手在背後推了一下,把他推向了風尖浪口。從此後,他立於潮頭,紅旗漫卷。

他是破虜軍的楊曉榮,一標統帥。雖然眼下標中人數隻有半額,但誰也動搖不了這標人馬破虜軍主力的地位。這是他楊曉榮和標中兄弟,用生命和熱血在永安城頭換來的榮譽。

當年在大宋諸路人馬中,帶領地方兵馬的楊曉榮,連跟蘇劉義說一句話的資格都沒有。而今天,蘇劉義想讓某支隊伍加入第五標,還要看他楊曉榮樂意不樂意接納。這就是本錢,可以讓自己堂堂正正地喊一聲,“我是令公楊業的後人,破虜軍之楊曉榮”的本錢。為了這份驕傲,楊曉榮覺得自己付出和經曆過的一切,都非常值得。

吳希奭帶著一個團護衛,走在炮團背後。這次出兵兩廣,對外宣稱是炮師傾巢出動,實際上隻帶了一半力量。另一半由他的兒子吳康率領,跟著陳吊眼去進攻上杭。目的是把達春釘在那,讓他無力回援梅州。

諸將中,吳希奭年齡最大,也最持重。他不願與眾人爭功,所以主動承擔了護衛整支大軍尾部的任務。炮車行得慢,拖慢了全軍行進速度。但炮兵們卻個個挺著胸脯,把下巴揚得老高。他們是破虜軍中最驕傲的兵種,決定勝負的利器。

火炮是戰爭之神,有了它,行軍速度雖然受到影響,但原來那些動輒需要打上數個月的大城,隻打上三、五天就足夠了。攻堅的便捷足夠彌補行動緩慢的劣勢。

火炮越行越近,站在梅州城頭,張弘正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蓋在馬車上那厚布做成的炮衣。他沒有說話,指甲緊緊地扣進了黃土鑄成的城牆內。見識了火炮的威力後,李恒去年派人將此城加固過,雖然是匆匆完工,但築城時在泥土裏麵放了糯米湯,所以城牆看上去很結實。隻是不知道如此結實的城牆,能不能在破虜軍的打擊下堅持到達春派兵來援的那一刻,假設達春大人還有力量派來援兵的話。

劉勝、張洪、盧方元幾個漢軍將領緊張地站在張弘正身後,彼此的心跳聲,在耳朵裏比城下破虜軍的腳步聲還大。這麽威武的軍隊,他們平生第一次見到。故主劉深全盛時期所帶的漢軍固然威武,與城下這支軍隊比較,隻能算做*****流寇,連正規軍都算不上。

從兵臨城下到全軍展開,於強弩射程外列出三個成品字型步兵方陣,盧方元曲指算了算,對方隻用了一刻鍾不到的時間。並且整個過程中,旗幟沒有一絲散亂,立在陣前那個主帥,也沒有派人一遍遍地發號施令。好像身後的士卒都知道他的心思般,就那麽好整以暇地等著,等著身後的步兵展開,騎兵走向更遠的兩翼,炮兵將炮車從馬車後解下,調轉過來,將炮口對上城牆,調整好角度,然後開始用泥土固定。

這份齊整的軍容,漢軍比不了。

手中的器械和身上的鎧甲,漢軍更於對方沒法比。

漢軍當中,小兵隻有紙甲或綿甲護身,百夫長以上才能配得起厚重的鐵鎧。千夫長和家境殷實的豪強後代,才能買到羅圈甲或者柳葉甲防身。而又輕又軟,防備羽箭效果又好的金絲鎖甲,隻有忽必烈的親信大將,和西域來的蒙古貴胄才配得起,並且,配備這種名甲的人,通常都不需要上陣打仗。

而城下那支隊伍,從望遠鏡中來看,站在最前方的重甲步兵身上,穿得全是市麵上買都買不到的精鋼板甲,胸口處兩個漂亮的圓弧型甲板,和身上甑明瓦亮的護鎧,襯托得身材仿佛比吃肉搶劫長大的蒙古武士還結實。

而在品字型步兵方陣外,如羽翼般護在兩側的騎兵身上,穿得分明是金絲鎖甲,每人一件,關鍵部位還加掛了重甲步兵同出一輒的護板,護板上,按著每人所屬的團隊,浮鑄著虎、豹、熊、猿等猛獸的頭像,被夕陽一照,顯得更加威武。

城頭上響起了低低的議論聲,恐慌的情緒開始蔓延。普通士兵和低級武將們雖然沒有資格去張弘範手中借望遠鏡了望軍情,但背後的夕陽卻把對麵鎧甲和火炮口照得非常亮,明晃晃的寒光直接刺入了他們的眼睛。

“這仗還能打麽?”有人小聲嘀咕。與對方的裝備相比,自己這邊簡直是叫化子。沒打,氣焰就低上了三分……

“還是降了吧,上次王老五投降了,騙了人家的路費又跑了回來!”有人附和。

“雙手這樣,保住頭,蹲下……”距離張弘正更遠的地方,有人小聲地介紹著當俘虜的經驗。

張弘正感覺到隊伍的騷動,揮了揮手。幾十麵大鼓在城牆上敲了起來,如驚雷般,將士卒們的騷動壓了下去。一些老兵的血被鼓聲點燃,揮動著武器,於城頭嚎叫起來:“啊――啊――啊-啊……”。

低落的士氣稍稍振作,鼓聲止,呐喊聲由密至稀,慢慢小了下去。

鄒洬放下了望遠鏡,根據練兵練出的經驗,從城頭上士卒的喊聲和示威的舉動,他就能判斷出對方的士氣不高,眼下隻是屈於主將的威嚴和軍人的榮耀,在咬牙死撐。

對付疲兵,他甚有心得。此刻把裝備最好的重甲步兵和重甲騎兵擺在陣前,就是他的主意。破虜軍實際的裝備沒有這麽精良,但依賴這種示威般的炫耀,可以極大地打擊敵軍的對勝利的信心。

回頭跟張唐、楊曉榮、蘇劉義等人商量幾句。鄒洬揮了揮手,楊曉榮縱馬而出,雙手擎著長槍,快速衝到梅州城下。

“奉文丞相令,驅逐韃虜,不願做蒙古人奴隸的,獻出城池!”楊曉榮在張弘正麵前舉起長槍,示威般兜了半個圈子,胸甲上的金麒麟,隨著馬背顛簸栩栩如生。

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胯下高頭大馬和身上精良的鎧甲,議論的聲音又大了起來,有人邊小聲嘀咕,邊向張弘正這邊偷眼觀瞧。

“甘心給蒙古人當狗的,出城與某家一戰!”楊曉榮見城上半晌無人搭話,帶住馬頭,挑釁般喊道。

城頭上,幾個義憤填膺的將領都縮回了頭。楊曉榮的威名,隨著民間流行的報紙已經傳遍了兩廣。據說,此人在萬馬軍中手刃了兩個蒙古千戶,一個萬戶後全身而退,武力與當年王鐵槍已經不相上下。這些,還不是令人最沮喪的,令人無法與他放對的是楊曉榮那句缺德的挑釁,‘凡是出城與他單挑的,全是蒙古人的狗。’張洪、盧方元等人雖然在為大元效命,但是卻沒有甘心承認自己是蒙古人馬前一條狗的覺悟。

“戰既不敢戰,守又守不住,你們到底想做什麽?”楊曉榮完全不顧城頭諸將的尷尬,兜了半圈,繼續喊道。

一道金光從城頭直撲他的麵門。

“啊!”城上城下士卒同時喊了一聲,不分敵我,“卑鄙!”兩字脫口而出。

大夥都景仰英雄,楊曉榮的舉止雖然無禮,卻是堂堂正正的挑戰行為。不敢迎戰,命令士卒向他腳前射擊,將他逐退就是。放冷箭傷人,的確非名將所為。

張弘正冷笑著收起弓,他以射術精準而聞名,當年在崖山,曾一箭奪了宋軍守將的命,直接導致宋軍全線潰敗。暴怒中射出的這一箭,又準又急。借著日光掩護,堪堪射到楊曉榮身側。輕輕點了點馬鐙,胯下戰馬機靈地後退了半步。楊曉榮綽槍,輕挑。

“當”羽箭與槍杆向交,擦出了一串清晰的火花,勢盡,跌落。

楊曉榮看了看張弘正,搖了搖頭,冷笑著跑遠。城頭上,漢軍將士被主將的表現羞得無地自容。

鄒洬要的就是這個機會,親手升起了攻擊旗。

軍陣中湧起一層青雲,無數枚炮彈節日焰火般飛上了傍晚的天空。

梅州城在硝煙中時隱時現。

酒徒注:發了七千五百多字,算對斷網期間耽誤更新的彌補。明天起,更新恢複在晚上,除周六、日外,日日不變。祝大家新年快樂,月月抱得金豬歸。

第六卷爭輝進攻(八)

祥興三年三月,遣鄒洬、張唐等將一軍出福建取梅州,陳吊眼將一軍取上杭。梅州兵少,洬一鼓而下之。

在《後宋書》中,史家根據梅州攻防戰的激烈程度不高和殲敵太寡,對此戰著墨甚少。這種春秋筆法自然惹得很多參謀們的不滿,在他們眼中,這是破虜軍走出福建的第一仗,標誌著破虜軍從創立之初的疲於自保,開始走向局部反攻。同時,此戰是副帥鄒洬成名的第一戰,還是破虜軍有史以來,傷亡最少的一戰。無論從曆史意義和軍事借鑒價值上看,都不能僅用一鼓而下四個字來概括。

但是參謀們的說辭也無法說服修史者,以局外人眼光看,這次從開始到結束持續不到半個時辰的戰鬥,的確乏善可陳。既沒有舌燦蓮花的說客說得敵人棄械來歸,也沒有足智多謀的儒者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更沒有俠肝義膽的武將在百萬軍中斬將奪旗。梅州之戰,破虜軍隻是憑借裝備和人數“欺負”了對方,迫得對方不得不半途束手。

“欺負”的結果就是,第一波炮擊剛剛結束,梅州城頭就豎起了降旗。主將張弘正喪命於炮火之下,盧芳元、張洪等漢軍千戶的率領城內殘軍開城迎降,結束了這場沒有懸念的戰鬥。

關於張弘正的死,還有另一個版本。民間傳言,戰鬥結束後,有人在福州城牆下找到了張弘正的遺體,抬到了鄒洬請示處理辦法。鄒洬看見一柄刀從張弘正後腰插入,及沒至柄。欲給諸位降將記功,卻沒有人肯領這份功勞,隻好把張弘正按陣亡上報,掩蓋其被刺的真相。

梅州被攻克後,西征破虜軍在鄒洬指揮下繼續向西推進。在白鹿山一帶全殲出城迎擊的崔邦彥部,遂克循州。連雲堡、龍川堡守軍在盧方元的勸說下,主動放下了武器。破虜軍兵不血刃拿下兩個要塞,兵鋒直指廣州新豐鎮……

與此同時,許夫人和張元帶領興宋軍攻克的增城,將萬餘探馬赤軍擊潰。呂師夔見大勢已去,唯恐被破虜軍和興宋軍圍困,略做抵抗後放棄廣州,率部退入英德府。兩廣一帶的江湖豪傑趁勢而起,擊殺北元地方官吏,攻打防禦設施不周全的縣城,為破虜軍開拓道路。戰敗後躲入深山的江淮軍士卒也重新匯聚起來,在破虜軍南方哨探頭領陳子敬的指引下,積極配合破虜軍的行動。

廣南東、西兩路,善於審時度勢的地方豪強們如坐針氈。失去了北元主力在身邊撐腰,每個家族都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麵。組成聯軍東進去支援呂師夔?他們不敢,也不願意下那個血本。放下武器直接向破虜軍投降,他們又無法斷定福建大都督府會不會不追究大夥出賣江淮軍和行朝的舊事。

戰局在眾豪強們舉棋不定中加速向破虜軍這一方傾斜,大量的村鎮、縣城在破虜軍主力沒到達前就已經被光複。各州府治所慢慢被隔離起來,成為汪洋中的孤島。一些盜匪、流氓也趁機拉起隊伍,打著大宋或者大元的旗號四處搶掠,甚至有人幹脆自立為王,以一座山頭或半個村子為領土,坐起了皇帝夢。

平宋都元帥達春對戰局一籌莫展。

破虜軍攻入廣南的隊伍規模不大,從人數上看還不足兩萬。但是這區區兩萬人,卻造成了達春沒有想到,也不願意看到的後果。此刻,他已經無暇為呂師夔的消極避戰行為憤怒,也沒時間為張弘正英勇獻身而惋惜。擺在他麵前的危險更大,陳吊眼帶著四萬人馬進攻上杭,另一支恢複過來元氣的破虜軍在陶老麽的帶領下,也在九龍江另一側厲兵秣馬,時刻揮攻過江來。

雖然在人數上,達春所部依然占據著絕對優勢。但這種情況下,他卻分不出一兵一卒來去支援兩廣。兩廣若被破虜軍全拿下了,文賊的控製地域就從福州延伸到了欽州,整個東南沿海,除了兩浙外,就全成了破虜軍的天下。大元兵馬駐紮在汀洲,就沒有了任何威懾意義。

“噓――溜溜!”戰馬悲鳴聲從軍帳外傳來,嘎然停止。從依戀而無奈的嘶鳴聲裏,達春判斷出又一匹戰馬的生命走向了終點。福建的潮濕天氣不適合北方人馬生存,最近一段時間,軍中非但戰馬病死數量巨大,傷兵死亡數量也與日俱增。隨軍薩滿認為這種情況是老天在示警,而那些抓來的漢醫,卻報告了更不利的消息,有一種不知名的瘟疫,可能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

莫非長生天改變了主意,不再想大宋滅亡麽?達春在心裏反複問著自己同樣的問題。自從文天祥派出少量騎兵對大軍進行試探性攻擊後,這個問題就像夢魘一樣糾纏著達春,任他怎麽找理由自我安慰,都揮之不去。

福建山多,騎兵無法大規模展開。所以雙方幾次騎兵交手,出動的戰馬數量都在三百人左右。可同樣數量的騎兵對攻,馬背上長大的蒙古人卻慢慢落了下風。這倒不是因為蒙古武士的戰鬥力下降,而是因為對方的士兵素質和戰馬素質提升太快,已經超過了蒙古武士的適應能力。

高速迫近,漫射,利用戰馬速度遠遁,不給對方還手機會,然後再兜回來,重複上一次攻擊。這種馳射戰術是蒙古騎兵的拿手絕技,憑此,他們曾讓無數對手煩躁不堪,最後全線崩潰。而與破虜軍騎兵交手時,這招卻發揮不出應有的威力。因為破虜軍騎兵,采用的是相同的戰術。並且,他們的騎兵每人都裝備了鋼弩和鎖子甲。

在馬背上射箭不同於陸地,角弓的硬度和弓箭長度都大大下降。這種戰術關鍵在於一個快字,快到對手無法做出反應即結束一輪戰鬥,然後籌備下一波攻擊。蒙古騎兵攻擊快,破虜軍騎兵更快,他們的鋼弩都是事先拉開,掛在馬鞍後的,需要時端起來即射,射完即走,整個過程比角弓拉滿,射出要迅速得多。更令人無法忍受的是,他們的鎖子甲在後背加掛了價格昂貴的精鋼護板,即使被弓箭從後邊追上,也無法給他們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令達春沮喪的事情還不止於此,那些破虜軍騎兵的坐騎中,居然混有大量的突厥馬、三河馬和大寧馬。這三種馬都是世間有名的良駒,速度遠比普通蒙古馬快。破虜軍能裝備上這些自遼代以來對大宋禁止輸出的名馬,說明北方的乃顏部、海都部甚至更遠的伊利汗國,欽察汗國和察合台汗國,與福建已經建立了貿易往來,甚至勾結到了一處。這可是幾百年來未有的奇跡,一旦自己的判斷正確,大元就麵臨著一個滅頂之災。

可達春心裏也明白,造成這種結果罪魁禍首不是海都,也不是乃顏。問題的根子就出在自己的主人忽必烈身上。是他殺弟奪位,強行解散大忽魯台,違背了蒙古人的傳統。可以說,正是這種不顧後果的行為,造成了今天蒙古族四分五裂的現實。如果把忽必烈攻滅宋朝作為蓋世大功的話,解散大忽魯台,喪失對西方諸汗國的掌控權,則是他的千秋大罪。這個罪孽目前隻表現在破虜軍與乃顏、海都等人的互通有無上,將來,也許後果更為嚴重,甚至是整個蒙古族走向衰亡的起點。(關於忽必烈解散大忽魯台導致諸蒙古汗國分裂的事,參考《蒙古史研究》。很多現代蒙古學者認為,忽必烈對蒙古族的破壞遠遠大於其貢獻)

當然,這些話都是不能宣之於口的。為了忽必烈大汗的江山,也為了自身和家族的安全考慮,達春隻能讓這些想法爛在肚子中。他輕歎了一聲,在坐滿幕僚的軍帳內,顯得萬分孤獨。

“元帥何必歎息,此刻,長生天未必不曾賜予大元取勝的機會!”廣南東路宣撫使焦友直低聲勸道。

“莫非焦大人想到了什麽妙策?”達春皺了皺眉,問話的語氣有點衝。

廣南東路宣撫使焦友直曾經是故宋的臨安府丞,素受重用。歸降大元後,此人以宋代宮廷儲藏的字畫、古玩和占卜書進獻忽必烈,得到賞識,升任兩浙宣慰使。不久因貪汙過多的民田,被伯顏揭發而丟官。但他很快又憑借幾篇歌頌忽必烈是天授大汗,大元代宋是時運所歸的文章而被啟用,一路升到廣南東路宣撫使的職位。張弘範擔任平宋都元帥時,不願意放此人出去給漢人丟臉,所以借故把他留在軍中。達春接任後,廣南戰局不穩,焦友直不敢去赴任,一直賴在達春身邊以幕僚自居。

幾個蒙、漢幕僚紛紛側目,對於這種人品低劣,除了拍馬屁一無所長的人,大夥不認為他的建議有可取之處。

焦友直施施然向前走了幾步,自信地四下看了幾眼,緩緩問道:“元帥欲倉猝取勝於戰場之上乎?或欲取勝於戰場之外也?”

“這話,怎麽說?”達春被酸得直倒牙,好不容易壓住了揍眼前人的衝動,問道,“取勝於戰場之上固然是好,若有戰場之外決勝的良謀,不妨說一說,讓大夥議議!”

焦友直翻了翻眼皮,四下看了看,心裏老大不願意。他本想讓達春屏退眾人,私下獻上經過自己深思熟慮的計策。這樣,一來給顯出了自己的計謀超人,二來,可以顯出自己在都元帥心中的地位。

眼見被達春事先拿話堵死了單獨覲見的可能,大好的表現機會浪費了一半。焦友直心中嘀咕了幾句,抬起頭來,大聲道:“元帥欲一戰而勝,焦某無計可施。可要不戰而滅文天祥之兵,眼下可有個天大的機會!”

“什麽機會?”達春見焦友直說得自信,驚訝地問道。

“瘟疫!槿江、幹溪!”焦友直的話漸漸轉冷,驚得大帳中每個人心裏都一哆嗦。

槿江發源於大武夷山,迤邐繞過汀洲、上杭、潮州,是福建西部和廣東東部百姓的主要水源。而幹溪是距離汀洲城不遠的一條小溪,地圖上未標。達春駐馬汀洲後,才弄清這條小溪的走向。溪水的源頭在汀洲南五裏的丘陵帶,順著山勢波波折折匯入九龍江。所謂九龍江,就是把寧化、清流、永安、沙縣、劍浦穿在一起的太史溪,閩江的一條重要支流。

眼下軍中瘟疫初起,如果不刻意控製而是任其擴散,甚至派人將瘟疫而死的人畜丟入槿江與幹溪,隨著水流走向,福建和廣南東路大部,也就是眼下破虜軍控製地區將爆發大規模瘟疫。不用大軍攻入,文天祥的實力也會被削弱到最低點。

“元帥,此舉有傷天和,萬萬不可!”一個祖籍廣南東路的新附軍將領跳起來反對。

“有何不可,莫非李將軍欲對敵人手下留情,或心係大宋乎?”焦友直翻了翻白眼,對著反對自己的將領質問道。

那個新附軍將領叫李甄,素來在軍中有些人緣。一些蒙古低級將領對焦友直的囂張看不過眼,紛紛上去替李甄出頭。向敵軍投擲屍體,引發瘟疫的事,蒙古軍在攻城時經常幹。但目前南方大部分地區都歸屬了大元,再采取這種手段,未免有些殘忍。畢竟瘟疫過後的地區,沒有三、五年緩不過生機來,大夥跟著也搜刮不到好處。

幾個與焦友直有些交情的蒙古人看到他受人圍攻,紛紛站起來,表示支持利用瘟疫攻擊敵人的建議。一時間,支持者和反對者分成兩派,在達春麵前鬧將起來。

“此計甚妙,卻未必可行。眼下敵我控製地區相連,一旦瘟疫大起,恐怕無人能控製其走向。屆時波及過廣,萬歲那邊也不好說話!”探馬赤軍將領元繼祖見大夥鬧得實在不像話,上前開始和稀泥。

“諸位聽我一言,我若無辦法,讓瘟疫隻傷人,無法傷己,也不會出此提議”焦友直在人群中扯開嗓子,大聲嚷嚷道。

爭論的聲音一下子停了下來,諸將活了這麽大,第一次聽說瘟疫還可以受人控製,驚訝地看著焦友直,等待他的下文。

焦友直推開身邊眾人,到達春麵前躬身施禮。“大帥,有一句古話,叫春瘟不過夏。眼下正直春末,隻要天氣熱起來,暑氣一衝,瘟疫自然會散掉。隻要我們提前把大軍撤回江西。然後堵住福建、廣南等地百姓北逃路線,瘟疫就無法向北擴散。待盛夏到了,瘟疫散了,破虜軍也死得差不多了,元帥再趨兵殺過去,定可不戰而靖全功!而不用此計,待陛下平了遼東,再補充大軍過來時,恐怕廣南兩路,甚至兩浙,都要落入破虜軍之手了!到時候,我等欲為國效力,估計也沒有了機會!”

“此話當真?”乃爾哈、索力罕、李諒等武將同聲問道。自從永安戰敗,他們心裏對與破虜軍硬碰硬就提不起勇氣。但長期與破虜軍對峙下去,焦友直分析得好,等忽必烈解決了北方危機後,必然會把注意力轉到南方。到那時候,恐怕每個人頭上都要分攤些丟失兩廣的罪過。

“當然,焦某族中有人世代行醫,豈能不明白此番道理!”焦友直信口胡柴道,他家乃兩浙大族,根本不可能有人從事醫術這種在士大夫眼中的末技。但此刻立功心切,即便把自己說成藥王的後人,以他的臉皮厚度也不再話下。

“大帥三思!”李甄見達春已經被焦友直說動,謹慎地提醒道。

“兵者,詭道也。用策無不用其極,焉能以一時慈悲,怠誤千秋大業!”焦有直大喝,身子驟然停直。幹癟的骨頭支撐著空蕩蕩的儒者袍服,看上去就像剛剛從墳墓中爬出來的僵屍般恐怖。

幾個反對這條計策的人完全被壓製住了,無法再多說一句話。大業為重,至於為了建立大業而倒下的冤魂,都是末節,向來不會有人記得的。蒙古人初入中原,每破一城即屠盡一城,從不封刀。對於見慣殺戮的達春等人來說,幾百萬人算什麽?不過是在自己的功勞本中加了一串可以炫耀的數字而已。

李甄低下頭,感覺到自己渾身在發抖。刺骨的寒冷與傷痛間,他聽見達春將隨軍醫官叫來,詢問軍中瘟疫的控製情況。然後,聽見有人歡呼,有人歎氣,有傳令兵快速跑進來,接了將令跑出去。

回寢帳的路上,李甄看見一隊隊士兵用白布掩蓋著口鼻,持著鐵鍬從他麵前走過,走向山嶺間埋葬病死士兵的墳墓。害怕驚動死者靈魂而受到天譴,各族士兵們把能找到的符像全掛到了身上。有人脖子間掛著佛像,有人身上貼著道家的黃紙,有人實在找不到護身符,用筷子綁了個十字,學著聶思托裏安教教徒的樣子,將十字架背負在身上。

“願我佛慈悲,饒恕弟子的罪孽!”李甄對著夕陽墜落的方向喃喃地禱告道。西邊的丘陵間,晚霞紅得像火,煙霧翻滾,仿佛無數神明在火焰間飄來蕩去。

那一刻,天上失火了,人間的悲哀,諸神們顧不到。

酒徒注:北元滅宋時,的確引發過數場瘟疫。在元人所修的宋史中,多處可見這樣的記載。文天祥在潮州重整舊部時,就曾遭遇瘟疫襲擊,大部分士兵病死,包括他的一個兒子在內。

第六卷爭輝職責(一)

有宋一朝,福州都不是個非常繁華的所在。無論和南邊不遠處船通六十餘國,有著“光明之城”美稱的商港泉州相比,還是與北方物產豐富,有著“人間天堂”綽號的臨安、蘇州相較,福州城都顯得過於普通,過於簡陋。甚至連建築格局顏色和街道寬窄走向,都顯得有些陳舊局促。

這一切在兩年前的某一天,突然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很多福州城的老人至今還記得當日破虜軍巧計賺城時的情景。就像夏日裏的一場雷雨,說來就來了,根本讓人來不及準備。當人們從驚愕中回過神來,蒙古人的羊毛大纛已經被踩到了腳下。

本來,大家都以為,換了大宋統治不過是換個地方繳稅而已。這年頭,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次數多了,很多人都已經麻木。隻要還能保住自己的腦袋,就不願意管城牆上的事。反正,自古官府的唯一職責就是收稅,從來不曾理睬小民的死活。

過了幾個月,有人慢慢發現了新官府與原來的不同。衙門裏那些公差見了百姓漸漸客氣起來,不敢再四處勒索。跟在公差屁股後狐假虎威的白員(協警,城管)也被裁撤一空,其中有幾個設局詐人錢財,民憤極大的還被判了罪。各級書吏也換了人,不再是跟完了大宋,又跟著大元那批老官油子,代之的是一些因年齡和體質原因退伍的破虜軍老兵。給大夥感觸最深的還是道路上的變化,原來逢門必卡,逢橋必堵的厘卡統統不見了蹤影。無論行路還是販貨,再也不必擔心路上被人狠宰一刀。

至於在儒林和官場中引起了軒然大波的選舉,對普通百姓來說反而影響不大。大宋百姓向來老實本分,除了一些膽子出奇大的“刺頭”,沒有人認為自己是當縣太老爺的料子。至於那些讀了半輩子書隻為了謀求高官厚祿的,又都不看好福建大都督府的前景。所以福州、建寧、邵武三府第一次讓百姓推選官吏,基本上就沒人出來參選。很多當了縣令、府丞的地方名士,還是被陳龍複從家中強行拉出來的。並且允許他們在破虜軍戰敗後,自行選擇守城和投降。

那些躲在家裏不肯出來參選的儒士們,很快就發現自己錯過了憑空而降的一次絕好的出頭機會。隨著福建大都督府一係列刺激民生的新政實施,隨著科學院發明的民用新技術和新器械的快速普及,隨著新式作坊和新產品的出現,破虜軍所控製的各府快速繁榮起來。特別是福州這樣地理位置得天獨厚的大城,眼看著就商旅雲集,萬帆竟至,繁華程度已經隱隱有了超越蘇、杭兩州的趨勢。

隨著破虜軍相繼收複了泉、漳二州後,作為大都督府的治所,大宋政令的中樞,福州城的變化更大。破舊的城牆被修茸一新,年久失修的道路被拓寬,壓實,個別重要地段還鋪上了來自邵武的新產品——水泥。港口內的淤泥被清理幹淨,木架的碼頭變成了石頭和水泥的。碼頭附近的荒灘和窪地都被平整,梳理,蓋起了方便商人存放貨物的貨棧。就連城邊上供航海者燒香、許願的媽祖廟,也被官府花重金翻蓋過。不但重新粉刷的牆壁,修補了屋簷、加固了廊柱,而且在廟宇外專門開了家航海博物館,將漢唐以來各類船隻,航海器械還有各式海圖做了模型擺在裏邊,供有誌航海者參考。

官府投入資金最大的是夫子廟,孔夫子和他的七十二賢者被重新塑了像,擺在寬闊的大堂裏邊。遠遠走過,仿佛有琅琅讀書聲千年流傳。一些先秦典籍、文史孤本也被搜羅出來,由名家親手抄了摹本,放在夫子廟內新開的圖書館中,與諸般雜學,來自阿拉伯的百科典籍一同供感興趣者翻閱。在夫子廟的臨近處,還利用沒收來的官宅,新開了一所占地麵積近百餘畝的義學,分小學和中學兩部,低齡的孩子可在小學裏邊讀書、識字。年齡稍大的,可以就讀義學裏邊的中學部,在學習半年基礎的數術(數學)之後,就可以選擇義學裏邊的商、虞(地礦)、冶、工等科中的一門修身。戰亂年代不開科舉,這些雜學雖然比不得儒學高雅,但精通一技足以在城內諸多新興產業中謀得一席之地,不愁讀完書後反而地方混飯吃。諸般學業中最正統,最需要人仰視的儒學,也在義學裏開了科,由學生們自己選擇是否精研。

有些頭腦頑固的老儒們為此還抗議過,認為儒學華夏傳承的根本,其他雜科雖然有一時之用,卻不能與儒學同列。但義學的資金由大都督府親自調撥,並未要求老儒們捐款。並且文天祥還重金聘請他們前去任教。所以大夥盡管反對,聲音也大不起來,反而隨著時間推移,由於家族中有人在新興產業中獲得了收益,慢慢覺得義學大門楹梁上文天祥親筆書寫的“有容乃大”四個字看起來不那麽紮眼了。

義學是免費的,隻要能憑本事考上,一切拜師費用全免。官府除了一日三餐供應外,每年還供給學子們一套單衣和一套棉衣。針對有心學習,但錯過了讀書年齡的市井百姓,還開設了晚課,免學費,但不提供食品衣物,從“人之初,性本善”和阿拉伯計數的“1、2、3”學起。

雖然一切隻是開了個頭,很多有遠見的人還是得出了“這是功在千秋的義舉”、“憑此足以在世間流名”等諸如此類的結論。有些人甚至認為,即便福建大都督府真的如一些反對者認為的那樣,不過是曇花一現。憑借它兩年多來為百姓做的那些事,憑借它的圖書館和義學,參與其中的人都足以流芳百世。

隨著市井的逐漸繁榮和破虜軍在戰場上不斷勝利,一些不甘心投降大元做個四等奴隸,心中對大宋又早已絕望的讀書人的心思慢慢熱絡起來,把目光集中到了大都督府。政府各部門和各級官員聘請幕僚和從吏不再是件困難的事,一些別出心裁,但薪水豐厚的部門,如戶部預算衙門和海關等,還成了人們鑽營的熱點。

組織那些新光複地區的官吏選舉不再是件輕鬆的工作。不同於第一次官吏選拔那種門可羅雀的冷清,吏部所管轄的選舉處如今門庭若織。由於看好破虜軍的政治前景,有些世家大族開始慢慢把觸角伸向了新光複地區。一些新老名士、清流除了吟詩作畫,著書立說外,開始走出院子,與百姓接觸。一些曾經對新政冷眼相待的人也找上門來,拖關係,走人情,為一個候選資格而折腰。更有一些機靈者,不但出錢出力幫助破虜軍穩定地方,還同時采用開辦粥棚,降低田租等辦法討好平素從來不正眼看的平頭百姓,期待他們中哪個祖墳冒煙,撈到了投票權,能在選舉時投自己一票。還有一些心思過於敏捷者,甚至在選舉前在百姓中散發銅錢,公然賄選。

這些人中,不乏真心讚同新政,想為國出力者。但投機者占了絕大多數。為此,身係內政和敵情工作的劉子俊和吏部主事兼泉州太守陳龍複傷透了腦筋。甚至結伴專程跑到福州,找文天祥商量對策。讓他們驚詫的是,一向持身高潔,恨透貪官汙吏的文天祥卻不像他們想象般著急。隻是給劉子俊增加了資金和人手,讓他加大監察力度,力爭把那些混水摸魚者剔除掉。

“丞相,這麽下去可不是辦法?眼下破虜軍隻占了福建一路和半路廣南,已經亂到這種地步。如果拿一天光複了大宋全境,豈不是更亂。那時候即便我等強力苦撐,天下……。”劉子俊沒繼續說下去。他相信自己的潛台詞文天祥能聽明白。在他的意識裏,文天祥采取的選舉製度,並不算什麽新鮮事物。漢代的舉孝廉,與此差不多。但漢代後來吏治大壞,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大族,導致政令不通,天下大亂。所以,隋唐之後各朝才采用科舉的辦法選拔人才。科舉雖然選擇人才的麵狹窄單一,但比起推舉製度來,無疑公平得多,至少寒門學子有了一舉成名的機會。

新政試行的讓百姓們推舉代表,由代表和有軍功者從候選人中推舉官吏的辦法,雖然比舉孝廉的手段複雜了些,但也敵擋不住來自世家大族的力量侵蝕。真的推廣到全國,到時候不但民間一些有能力者因找不到出頭捷徑而積怨,朝廷上的反對力量也會趁機群起而攻之。這樣,文天祥等人就相當於把自己擺在了天下讀書人的對立麵,除非靠武力將反對者斬盡殺絕,根本沒有與其他人和睦相處的餘地。

聽完了劉子俊的話,文天祥給出明確答複。世家大族和讀書人們這麽快就轉變了對丞相府的態度,速度有些出乎他的預料。在他的規劃中,大都督府招募官員卻無人應募的狀態要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畢竟眼下北元還站著絕對上風,大都督府與行朝的關係也不甚清楚。等破虜軍的控製的地域穩定下來,與北元真正到了戰略相持階段,與行朝的關係也一一理順後,投機者想參與進來,關鍵位置也被真心為國的先行者占據了,一、兩個混水摸魚的投機分子成不了主流,敗壞不了整個吏製。

而選舉製度一旦形成,就會慢慢循環下去,逐漸改進,成為新政的強力支撐。

沒相到破虜軍控製地區的官員職位這麽快就變得熱門,熱到令人為攫取官位不擇手段的地步。

“子俊說得有道理,單憑吏部和內政部的檢查,終歸會有疏漏。並且吏部和內政部的官吏也是人,監察過程中難免會徇私!”陳龍複見文天祥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以往他並未重視到表麵亂像下隱藏的內在危害,低聲提醒道。

“恐怕,賄賂是在所難免。除了由你和民章(劉子俊的字)多費些心思,想些辦法,一時也沒有解決的捷徑!”文天祥歎了口氣,跌坐進椅子中。一瞬間,他仿佛失去思考能力。隻是靜靜地坐著,聽著劉子俊和陳龍複的抱怨。

劉子俊和陳龍複將新收複地區選舉官員時發生的醜聞一一列舉了出來。二人的結論都是,不能任由事態如此發展。但提出的解決辦法卻不盡相同。劉子俊希望廢除選舉製度,重開科舉,利用北元不準漢人應試的契機,爭取天下讀書人的支持。而陳龍複的意見卻是,選舉的辦法需要改一改,最好由官府指定名聲和家世好的人做代表,免得代表權被百姓濫用。

文天祥聽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仿佛看穿了外麵的春夜般,笑得是那樣坦然。

“丞相因何而笑?”陳龍複勃然變色,大聲質問道。他知道文天祥不是個接納不下諫言的人,作為丞相的臂膀,關鍵時刻自己必須直言,督促他對政令做出適當的改變。

文天祥看到劉子俊和陳龍複都變了臉色,知道他們誤會了自己,收起笑容,低聲解釋道:“我是在想,如果我給每個百姓投票的權力,那些世家有沒有財力,給每個百姓發滿足他們願望的錢!”

“開始,容易!隨後,恐怕百姓胃口也會變大!”陳龍複想了想,非常認真的答道。又仔細按照這個思路推演了一遍,忽然笑道,“如此,亦非完全是壞事!至少他們得了幾吊錢,好過原來什麽都得不到!”

“屬下看不出這有何好笑之處!丞相,眼下破虜軍在進展順利,大都督府所轄區域越來越大,必須防微杜漸,不給敵手反撲之機,特別是不能讓行朝的陸大人、鄧大人和劉、李等位大人挑出太多的錯處!”劉子俊見陳龍複與文天祥一問一答,樂在其中,索性把自己的擔憂直接點了出來。

“我知道,民章,你的心思我明白。但咱們既然試行了這種辦法,總不能因為有人賄選,就退回去。考科舉上來的都是文人,作詩大概不差,治理地方麽,沒幾年磨煉幹不好。還不是一樣順著地方豪強的意思走,自己去遊山玩水,樂得輕閑?”文天祥笑了笑,坦言。做過地方官員,他知道其中的竅要。透過科舉出身的新官到達一地,兩眼一抹黑,縱使想造福百姓,也找不到門徑。頭幾年隻能混日子。等有了些心得,想施展拳腳時,任期也到了。要麽調任,要麽升遷,相當於再任期間什麽都沒幹。相比之下,倒是那些靠捐獻得職的官員,因為要撈回本錢來,反而與地方豪強打得火熱,幹起壞事來如魚得水。

劉子俊也是科舉出身,知道自己這類任初次為官時所麵臨的無奈。在過去那種製度下,要麽惰政,做糊塗蛋;要麽合流,做貪官,幾乎沒有第三種選擇。可以目前的狀態看來,采用文天祥倡導的選舉製,這種以下製上的辦法,真的走得通麽?

那些目不識丁的百姓,真的會珍惜他們手中的權力麽?

如果他們太執著於手中的權力,要求文天祥自己也讓位於人,破虜軍該如何應對?

自百丈嶺來第一次,他對文天祥的策略產生了懷疑。雖然這種懷疑在心中一閃而過,卻依然讓他感到萬分迷茫。

文天祥把這一切看在了眼中,他自己何嚐不困惑。治理國家不同與行軍打仗,領兵與北元對抗,在文忠的記憶中,他能找到很多好武器,好戰術。根據破虜軍的現實情況模仿一下,就能打北元一個出其不意。

但文忠記憶中,卻沒有治理這個國家的好辦法。有的,隻是一次次亡國滅種的屈辱。唯一的成功經驗,就是根據地的選舉示範。從文忠的記憶中得知,他認為改變這種官場弊病的唯一辦法是選舉。隻要官吏的任命或罷免權其中一個掌握在百姓手中,地方官員就不敢惰政。即使有人仗著家族在地方勢大而胡作非為,也會被政敵找到把柄,快速暴露出來。關於民智未開和賄選,根本不能成為反對選舉的借口。文忠所處的時代,那個當政者就總以這種借口把持國家,而文忠所在的黨派,則寫了大量的文章來批判這些借口。

三人又在一起爭論了一會兒,卻誰也想不到一個合適的解決辦法。退回科舉選拔官吏的方式是不可取的,過去已經有了太多失敗的例子。依靠名望來選拔賢能也不可行,這個時代,很多名流都是靠儒者們互相吹捧出來的,能力和骨氣都經不起考驗。

最後,決定的辦法依然是由劉子俊的內政部來加大監督力度。當劉子俊表示自己力有不逮時,陳龍複表示自己主抓的報紙可以幫一部分忙。畢竟報紙誕生了這麽久,一些寫文章抨擊時政的人已經有了一定經驗。

“如果寫文章的人也收了人家好處呢?”劉子俊繼續追問。

“那就看官位的誘惑夠不夠大,盯著這個位置的人夠不夠多了。多幾個人爭,互相之間就會攻擊,彼此行事也會小心些,不給對手留把柄!”文天祥猶豫了一下,慨然道。

劉子俊默然。

當晚,送走了劉子俊與陳龍複,文天祥在燭光下揮筆寫道:“也許,我的選擇是錯的,但我的確沒發現第三條路可走。選舉不是善政,它隻是一種製度。有人製訂這種製度,就有人試圖鑽它的空隙。而政府的一個職責就是,瞪大眼睛將鑽空隙的人揪出來,並將發現的空隙一一堵死!”

這樣,真的可行麽?放下筆,他又陷入了沉思。

如果百姓因為出售手中選票,而換得了幾吊零花錢,這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燭光閃爍,將文天祥孤獨的身影投到窗簾上,忽長忽短。

第六卷爭輝職責(二)

接連幾天,文天祥的心情都有些沉悶。劉子俊和陳龍複離去前臉上的失望他看在眼裏,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讓二人不失望。

百丈嶺整軍以來,周圍的人都形成了習慣,有什麽疑難事情找文天祥,憑借傳說中的“天書”和文大人能力,對一切都有答案。而此刻,偏偏文天祥自己與周圍的人一樣迷茫,一樣困惑。

文天祥當然不知道,此刻困擾著他的問題,在另一個時空居然困惑了幾代人。文忠和文忠的後輩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還要繼續困惑下去。並且,這些人的見識和智力都不比他這個大宋狀元差。他隻想憑借自己將這些事情一勞永逸的解決,讓新的華夏從開始的時候就建立在相對完善的框架上。讓我華夏不再墜入興衰交替的輪回,這是文天祥在承接了文忠記憶的同時,承接的一份責任。

他當然找不到準確答案。確定的說,文忠記憶中的答案,也是支離破碎的,很多地方根本無法自圓其說。對當時的中央政府,文忠要求民主。而對自己所在的黨派和所堅持的理想,他又要求絕對服從。

這一點,文天祥做不到。他羨慕文忠記憶中那種抓把黃豆也可以進行的,簡單而樸實的選舉。但卻無法相信文忠理想中的世界大同。他認定那種讓底層百姓掌握選舉權,以下製上的官員選拔方式,卻不得不麵對很多令人失望的現實。

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落差,讓他總是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但不繼續堅持下去,他又看不出憑借新式武器強大起來的大宋,與原來那個有什麽不同。

如果官員的任免權力依然掌握在他的上司手中,與百姓無關的話。那麽,軍隊越強大,也許官員壓榨起百姓來越肆無忌憚。因為任何時候,軍隊都掌握在朝廷手中。就如現在的大元,強大到世界上無可匹敵,但生活在其統治下的百姓卻是世界上最困苦,最無保障的。

紛亂的念頭困擾著他,再次超越了他的承受能力。以至於對自身實力認識比較清醒的他,都忘記非常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此刻考慮如何治理這個國家的問題為時尚早,大宋能不能在北元的打擊下生存下去,還是沒有一個確定的答案。

對時局樂觀者大有人在,特別是鄒洬揮軍攻克廣州後,軍心民心大振。很多人紛紛到丞相府獻策,建議文天祥再組一軍,誓師北伐,將已經被破虜軍梳理過一次的兩浙拿回來,光複大宋舊都杭州。還有人建議文天祥傳檄天下,號召天下豪傑起兵勤王,趁這個機會發動對北元的最後一戰。在勝利氛圍的籠罩下,一些承擔保衛福建任務的破虜軍將領也動心起來,接連上表大都督府,請求集中力量與達春決戰。就連偏安到流求的行朝,也派陸秀夫專程趕了回來,與文天祥商議將皇宮遷回福建的事。

盡管理智中,一個聲音不停地提醒著文天祥,北元不會這麽容易被擊垮。但眼前的局勢和民心卻讓他感到勝利也許並不遙遠。此刻,科學院又傳來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耗時盡一年的火銃研製工作終於完成,林恩老漢帶著第一批定型的五百杆火銃,正順著閩江向福州趕。

“老文啊,你最近可愈發瘦嘍!”一見麵,林恩老漢就笑嗬嗬地問候。年餘不見,老人的精神越發健旺,一張黑臉不知道是在路上被太陽曬的,還是因為興奮,帶著濃烈的潮紅色。

“還好,還好,我本來就是這種體格,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子。不像您老人家,七十幾歲了還能輪得動大錘,和古時的老黃忠差不多。怎麽樣,路上倦不!”文天祥絲毫不以林恩對稱他“老文”為忤,一家人般笑著答應。

“你們幾個,也不說給丞相大人弄點吃的補補身子。難道做人的親隨,就隻管防範刺客麽!”跟文天祥寒暄完了,林恩老漢回過頭來,對著完顏靖遠等人倚老賣老。

‘這關我們什麽事情!丞相飯量小,我們又不能硬塞飯到他嘴裏’完顏靖遠鬱悶地想,看看文天祥仙風道骨地瘦弱樣子,心裏隨即湧起幾分內疚。裂了裂嘴巴,借著幫親兵抬軍械箱子為由跑遠了。

“該給丞相大人添個人暖被子了,身邊都是男人,難免照顧不好!”林恩老漢看著完顏靖遠開溜,自言自語般說道。自從百丈嶺見到文天祥那天起,他就沒把文天祥當作丞相來看待。而這種親切的態度,也讓文天祥覺得很舒服。與他交談時如和自家人談話一樣輕鬆隨意。於是,在丞相府的屬員當中,林恩老漢成了最特殊的一個,別人不敢說的話,他敢提,別人不敢幹預的事情,他敢插手。

當然,林恩老漢很好地把握了這個分寸。自己理解不了,無權限幹涉的國事,他從來不亂參與。

“那個,那個,以後再說!以後再說!”文天祥持續多日的煩躁心情,被林恩老漢幾句親切的問候滌蕩了個幹幹淨淨。不知不覺間紅了臉,迫不及待地將話題向其他地方岔。

他的妻子兒女均在贛南會戰中被李恒擄走。妻子和兒子死於押解途中,兩個女兒被忽必烈沒入皇宮當女奴,從此生死不知。破虜軍在福建站穩腳跟後,不斷有親信幕僚和好友想給他再娶一房妻子,均被他以國事繁忙為理由拒絕了。

內心深處,文天祥忘不了妻子的身影。同時,因為接受了文忠的記憶,這個時代別人眼中的賢良淑德,品行和美貌俱備的女人,已經很難再入他的眼。三年來,唯一讓他動心過一次的,就是那幾句“長幹行”。可當時吟唱著此曲的人,偏偏又是他無法娶的那一個。兩人的身份、名聲和地位,注定了他們隻能彼此以欣賞的目光相對,而不可逾越雷池一步。

“以後再說,你不過四十多歲,以後的日子很長呢,難道就孤零零的這麽一個人過下去不成。再說了,你被照顧得好一點,也能多活幾年。把跟我老漢講過那些好事兒啊,挨個給實現了!”林恩老漢如文天祥的長輩般,帶著嗔怪的口吻說道。順手自隨從身邊取過一個長條木盒子,遞到了文天祥手裏。“拿著,這枝是老漢我親手打造的火銃,試過幾十次了,絕對不會炸膛!”

文天祥接過木盒,輕輕打開。一杆六尺多長的火銃,和一把鯊魚皮鞘匕首靜靜地躺在紅綢上。用綠釩油(濃硫酸,古人用煆燒綠釩(硫酸亞鐵)的方法獲得)侵蝕過的銃筒和匕首柄被太陽一照,散發出淡淡的藍光。

有股冷冰冰涼嗖嗖的感覺從腦門直衝而下,一瞬間,文天祥感覺到自己渾身都在顫抖。慢慢模糊的目光裏,文忠當年在黃崖洞中渡過的歲月,一一浮現在眼前。

眼前這杆火銃與文忠等人在黃崖洞中製造的“七九”“、八一”式步槍,在技術上不可同日而語,但包含在製造者內心深處對國家與民族複興的期待,跨越七百餘年,卻無絲毫不同。

以文忠的家世和背景,他應該投靠當時的中央政府才對,是什麽驅使他站在了自己家族的對立麵?甚至想把自己的家產與周圍人分享?這絕對不謹謹是“車馬輕裘,與朋友共”的俠義思想作怪,而是他當時為了國家而不得不這樣選擇。

那一刻,文天祥再次分不清哪一世是莊周,哪一世是蝴蝶。如果能知道文忠為什麽如此選擇,也許他就能參透數日來一直困擾著自己的矛盾。但偏偏那個時代與這個時代相距過於遙遠,文忠的影子猶如隔著一團迷霧,無論如何湊近,都無法看得清晰。

見文天祥的臉色一刻不停地變幻,林忠老漢楞住了。他從來沒見過這種狀態下的文丞相,仔細看了看盒子裏的火銃,突然醒悟到了什麽,抱歉地拱了拱手,解釋道:“丞相勿怪,這個火銃,的確和最初那個設計有很大差別,長了許多,引火孔也改到了側麵!”

說著,林忠老漢從盒子中將火銃取了出來,親自給文天祥示範其用法與改進的原因。“這個,引火孔放在側麵,是為了防雨。您也知道,咱南方雨水多,容易耽誤事兒。上次張弘範就是趁著雨天,火炮不易擊發的時候,打了大夥一個措手不及。我們將火孔放到側麵,再於上麵遮個鐵片,雨水就淋不到了”

文天祥的思緒被從莊周曉夢中拉了回來,隨著林恩老漢的介紹,回到火銃側麵的孤行防雨蓋上。此時,他才注意到這杆火銃與蕭資設想中那杆差別甚大,聯動擊發的打火錘和炮子點都不見了,代之的是一個側麵的燧石輪和一個藥線孔。

“火繩槍”一個名字脫口而出。雖然文天祥自己對此也懵懵懂懂,但這個詞匯,顯然在文忠記憶裏占據著很特殊的地位。

“火繩槍,這個名字貼切!”林恩老漢對文天祥的眼光佩服得五體投地。利落地從木盒邊角處翻出一個黑色布袋,自裏邊拿出寸餘長的藥撚來,塞進引火孔裏,一邊示範,一邊說道:“紙炮子兒太小,容易掉出來。引火孔開在側麵,就不能用炮子兒了。大夥想了好些日子,才想到了用藥撚子的辦法。這東西製造起來簡單,引火也方便。切成一寸長的火繩,裝填起來比炮子兒還快些。燧輪製造,也比打火錘簡單,還不用彈簧回拉!”

說著,老漢取出紙包火藥,鉛子兒,按部就班地塞進內膛,合攏外膛,將火銃遞回文天祥手裏。

文天祥接過火銃,自手掌間傳回的熟悉的感覺讓他心情愈發激蕩。平端,瞄準,對著院落中一棵老樹伸展於半空中的枯梢扣動了扳機。

燧輪回轉,擦出淡藍色的火花。藥繩被引燃,火苗瞬間鑽進火銃裏。

“乒!”清脆的槍聲在丞相府內回蕩,半空中的樹梢應聲而落。

文天祥取藥,裝彈,添火繩,一槍又一槍打下去,足足打了二十餘槍,直到盒子內的火繩用完了,方才罷手。正在丞相府內各部門工作的官吏都被槍聲驚了出來,站在各自的屋簷下,看著文天祥拿著仙術般的神兵指哪打哪,一個個被驚得目瞪口呆。

“有如此利器,還怕蒙古人不退!”刹那間,文天祥的內心又被自信充得滿滿的,把火銃交回林恩老漢手裏,大聲問道:“老丈,這東西射程多遠,威力與破虜弓比到底如何?”

可能是被硝煙熏得太厲害,林恩老漢咳嗽了幾聲,強壓著身體的不適答道:“按丞相教導的標尺,大概八百米。不過,打到那個距離,基本上就是瞎貓抓個死耗子,純靠蒙了。真正有準頭,有力氣的距離,是二百五十米以內,比鋼弩遠,也比鋼弩狠。一百米內,能打透柳葉甲和羅圈甲。就是裝填麻煩些,比鋼弩還慢。”

“比鋼弩還慢!”參謀長曾寰驚詫地問道。剛才文天祥演示火銃用法,大夥光顧著驚歎火銃的威力和文天祥用起火銃渾然天成的熟練度。卻沒注意到火銃從裝填到發射,整個過程比弓箭慢得多。回頭想想,以文天祥所表現的熟練程度,每發射一顆彈丸,敵軍可射三箭,如果對方是個熟練射手的話,可能射出四到五箭不止。這樣,即使裝備了火繩槍,軍隊在平原與蒙古軍相遇,麵對蒙古人的漫天箭雨依然沒有優勢。

“比鋼弩省材料!火銃造起來雖然慢,但彈丸用不值錢的鉛籽兒就行,造起來簡單,小學徒一天也能造個幾百顆。鋼弩太費材料,咱邵武的鐵礦,這兩年煉了鋼,大部分都造了弩箭,要求手藝又高,不是熟手幹不了,為了保密,還不能把活轉包給別的作坊幹!”林恩橫了曾寰一眼,搖頭晃腦的解釋。

火繩槍的誕生,凝聚著科學院所有人的心血。為了製造不易炸膛的槍管,先後就有四個工匠被炸瞎了眼睛,毀了相貌。有人看到最後成品還亂挑毛病,這種行為讓林恩老漢心裏非常不樂意。

從文天祥手裏拿回火繩槍,順勢從皮鞘中取出匕首,輕盈地一捋,咯嚓一聲,將匕首裝在了槍管上。眾目睽睽下擺了幾個花式,林恩老漢說道:“裝備了火槍,就不需要再配刀。韃子靠近了,把匕首裝在槍頭上,就是杆現成的花槍,直接挑翻了他。他跑遠了,我卸下刀,借著用鉛籽兒追,看他跑得快,還是我的彈丸飛得快!”

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勞累,老漢的腳步有些虛浮,喘了口氣,杵著火槍試圖站穩,卻一不小心跌坐到了地上。

“老丈!”文天祥見狀,趕緊伸手去扶。林恩老漢笑著推開他的手,訕訕道:“人上了年紀,這腿腳就是不靈光了。”接連努力幾次試圖憑借自己的力量站立起來,卻覺得腿越來越軟,仿佛已經不在自己的身上。

林恩老漢大驚,用盡全身力氣向起站,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手一張,直直地栽了下去。

文天祥趕緊去抱老漢起來,隔著單衣,發覺林恩老漢的身體如火炭般燙。再看老漢的額頭,嘴角,都有淡淡的青黑色透了出來。

“快去請大夫!”曾寰衝著楞在一邊的親兵喊道。林恩老漢雖然為人不拘俗禮,也愛管些年青人的閑事,但在破虜軍中的人緣一直不錯。很多低級將領都是他的弟子和晚輩,如果林恩老漢因為自己的一語無知冒犯而病倒了,那樣,自己的罪過可就大了。不算別人,科學院院長蕭資第一個會衝到福州來找人拚命。

“憲章,不關你的事,他大概是路上中了暑吧,應該會很快好起來!”文天祥見曾寰著急,低聲安慰道。抬眼看看圍攏在自己身側,與與林恩一同送火銃來的隨從,卻發現,很多人臉上都帶著潮紅之色。

一股不祥的預感快速湧上文天祥心頭。

被李興從兩浙掠回來的金大夫提著藥箱子匆匆趕來。抱起林恩的頭放在腿上看了看,又翻了翻老漢的眼皮,突然伸手將文天祥推到了一旁。

“怎麽回事?”文天祥被推得一楞,不顧追究金大夫的無禮,低聲問。

“趕快回去,把衣服用熱水燙了,用白酒漱口!”金大夫抬起頭,對著所有人說道。指指林恩老漢,接著命令:“跟他一起超過兩天的所有人都不許離開,文大人,趕快給屬下找個院子。要人手,隻要學過醫,不怕死的,統統都要!”

“怎麽?”丞相府所有人都發覺試態不妙,異口同聲地問道。

“是瘟疫,春瘟!不想染上的,趕快去換衣服,漱口。五天內別出這個院子,別跟他人往來!”金大夫聲嘶力竭地喊道,卻忘記了病情最嚴重的林老漢,此時正躺在自己的腿上。

蒙古人的致命一擊悄然來臨。四月初,隨著前線頻頻傳回的捷報,連城、寧化、清流陸續傳來大批百姓和士兵病倒的消息。其中與達春作戰的陳吊眼部損失最大,四個標人馬幾乎有一半士兵染病,不得不放棄了對上杭的攻勢,撤到漳州的龍岩去修整。

隨即,永安、沙縣、劍浦陸續出現了大批病人,甚至連許夫人的興宋軍也有人被傳染。緊接著,福州、漳州街頭上都發現了病人,很多人頭一天到工廠上工還好好的,第二天就再也爬不起來。要好的工友前去探望,卻跟著染病。

沿著槿江、九龍江和閩江,瘟疫以不可控製的速度繼續蔓延。

第六卷爭輝職責(三)

“什麽大宋狀元,什麽文曲星下界,!”程老蔫一邊奮力向街道旁灑著石灰,一邊嘀嘀咕咕地罵道。

石灰的味道很嗆人,縱使帶著布遮口(類似於口罩,但較口罩肥大),也熏得人鼻孔裏邊直冒火。想想自己隻是因為向院子外丟了半簸箕垃圾,就被罰幹如此辱沒身份粗活,心頭上的氣更不打一處來。

鬧瘟疫了,家裏但凡有點兒存糧的城裏人,誰不是躲起來不出門,等到瘟神走了再出來活動。但程老蔫偏偏沒這個躲避的機會。按道理,他家在夫子巷算個富戶,粗笨活不用自己動手。可家裏的仆人病了,被大都督府開設的醫館捉去住院。程老蔫見家裏垃圾積攢得實在太多,就趁著天黑丟到了巷子口。誰料到剛好被巡邏隊抓了個現行,罰了三錢銀子不說,還要他無償做勞役十天。

雖然每天的任務隻是用石灰將街道兩邊有積水的地方墊平,可這活兒實在不是程老蔫能幹的,從小嬌生慣養的他才幹了三天,手上就被石灰燒起了口子,晚上回家摘手套時,血連著皮肉,撕心裂肺般地疼。

“還得過天書呢,要我看,是不懂。鬧了瘟疫,那是因為為政者不修德行,不趕快寫詩祭祀瘟神,連帶著讓皇帝下罪己詔,灑什麽這勞什子白灰。好好的石灰不去抹牆壁,非向裏邊上扔,勞民傷財!”又灑了幾鐵鏟石灰,看看手中的簸箕空了,程老蔫罵罵咧咧地向領灰處走。

周圍一同幹活的人,有的是領了官府發的工錢,承擔本段街道清理工作的。有的是和陳老蔫一樣因為犯了小錯,被罰服勞役的。更多的是剛剛入伍的破虜軍戰士,抗著鐵鍬,推著獨輪車,忙得熱火朝天。

街道死角處,不知道積累了多少年的垃圾山被推走了。供百姓們倒廢水的排水溝也被強行添平。不遠處,有一條寬闊的暗溝正在開挖,很多到城裏逃避戰火的佃戶都在那邊找到了事情做。福建大都督府講信譽,每五天結一次工錢,給的不是交子和皮錢,而是足分量的大宋通寶。所以那些鄉巴佬們都幹得很歡,雖然城市中正鬧著瘟疫,可沒有人像程老蔫這些城裏人一樣,怕得不敢出門。

“德行,就跟著文瘋子瞎胡鬧吧。如果挖暗溝能防止瘟疫,我的程字就倒過來寫!”見沒有人理睬自己,程老蔫愈發覺得忿忿不平。

“老蔫,省點吐沫吧。雖說大都督府有令,不得因言而治罪。你少罵兩句,嗓子裏也能少進些石灰!”一個聲音在背後勸道!

福建大都督頒布的臨時約法中,沒有妖言惑眾這條罪名。所以程老蔫罵起來才毫無顧忌,根本不怕別人舉報。聽有人綽穿了自己的心思,程老蔫臉色有些紅,索性加大了聲音嚷嚷道:“我呸,他那是行事不正,心裏有愧!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我還不怕人抓呢,抓了,咱正好把他們那些鬼心思全說出來,咳,噗!”

一口濃痰隨著罵聲,被他吐到剛灑過石灰的街道旁。旁邊幾個工友看見了,厭惡地皺皺眉頭,繞路走開。程老蔫見自己的行為惹了他人不快,心中鬱悶稍解,得意洋洋走過去,剛欲用鞋底把痰蹭掉,身背後那個令他鬱悶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隨地吐痰,與隨地便溺同罰,罰錢二十文或勞役五天,從本期勞役結束時算起!”

“姥姥!”程老蔫開口欲罵,猛然間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回過頭,看見本區夫子巷裏正錢老四手裏拿著個小本本,冷著臉站在自己身後。

“老蔫,這是你的罰單。什麽時間,什麽地點,什麽原因你自己核實一下,是交錢呢還是幹勞役呢,隨你。明天一早開工前到區公所應卯,找帳房張叔銷單子!”錢老四飛快地用炭筆在本本上寫了幾句,撤下罰單的下半聯,不由分說塞進程老蔫手裏。

“錢,錢四叔,四老爺,您,您大人大量,裝沒看見行不行!”程老蔫一下字慌了,涎著臉祈求道。

罵文天祥,誹謗新政,他無所顧忌。反正文天祥自己訂的規矩就是,言論自由與真理無關。按程老蔫對此話的理解,就是想說什麽說什麽,想指摘誰就指摘誰,隻要不帶髒字,不辱及對方家人,官府就不能拿他怎麽樣。但隨地吐痰被人抓了現行,在瘟疫流行期間可是個大罪過,要是被人扣上故意傳播瘟疫的帽子,這場牢飯就吃定了。

“不行,單子都扯下來了,對不上底聯,縣丞大人唯我是問!”錢老四冷著臉,不依不饒地說道。

“四叔,咱們一個巷子裏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您還來真的啊!”陳老蔫見錢四叔轉身準備離開,趕緊上前拉住對方衣袖子,溫言好語地祈求道。

“不行,放了你,被人舉報了,我自己脫不了幹係!”錢四叔狠狠摔了下袖子,將程老蔫的髒手摔到了一邊。

“上次選舉,我還投了你的朱簽呢!”陳老蔫見求情不成,跺了下腳,翻起了舊帳。

“承蒙大夥看得上,讓我當這個裏正。拿了這分俸祿,就得幹這分事。就得行正,走直,不能讓人背後戳我的脊梁骨,給文丞相丟臉!”錢四叔笑了笑,自顧走開。

“德行,下次,我叫上老拙、八爺、小六子他們,都不把朱簽投給你!”程老蔫衝著錢四叔的背影悻悻地嘀咕了幾句,灰溜溜地拿起簸箕繼續灑石灰去了。

此刻,對兩年前的那次失誤,他心中充滿了後悔。當年,破虜軍初入福州,一切規矩都重新改了。原來的衙門、從吏全部解雇,縣令、縣丞皆從地方士紳中推舉。並且把福州府稱分成了東、南、西、北四個區,每個區又按街道分了十幾個裏,要百姓們自己選能識文斷字的區長和裏正出來,協助官府做事。

夫子巷在夫子廟邊上,讀書的人家較多。但大夥誰也不願意當這個裏正。無論大宋和大元,底層小吏都不是有良心的人能幹的。沒有俸祿不說,催糧催款的事還都落在頭上。一旦催出個錯來,或把錢交得遲了,就得吃官司挨板子。

夫子巷前一任保長就是因為替官府催款催得急了,逼死了鈔戶,被抓去蹲了大牢。家產也被衝了公,抵了虧欠的款項。(酒徒注:鈔戶,是元代的一大發明。專對沒有田產的城市人口而設,每人每年要交一定數量的錢,履行做草民的義務!)。

所以,幾個大族私下核計了,找那些家族人口少的外來戶來應差。在福州,陳、程、黃、王都是大姓,有上百年家族史。錢、楊、馮是小姓,屬於外來人。所以,第一次選裏正、區長時,各家代表們把表達民意的朱簽,全部投到了幾戶小姓候選人的竹筒子裏。

等選舉完了,大夥才知道,原來大都督府的官製與大宋不同。區長、裏正都算官府職位,每月有固定的俸祿拿。隻需要想辦法為所轄區域做事情,不需要協助官府攤糧派款。並且還有彈劾府、縣官員的權力,隻要他們不犯律法,縣太老爺都不能將他們罷免掉。

這種好事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幾個大族叫苦不迭,可又沒地方買後悔藥去。發誓下一屆選舉推自己人上。可一屆是五年之期,下一屆選舉,誰知道屆時大丞相府會玩什麽新花樣。

反正,那些花樣程老蔫兒是看不懂。就像這次瘟疫,往常的時候,官老爺們早做了船到海上避瘟疫去了,可文丞相沒走。雖然他不肯自請降職,也不肯寫文章燒給瘟神娘娘請罪。但這份直麵瘟疫的膽量,讓人在指摘他的過錯同時,難免心生幾分敬佩。

那些對付瘟疫的手段,也是百姓們聞所未聞的。如生了病的人不準在家養著,必須全到固定的醫館去治療。不準人亂丟垃圾,亂倒廢水。還有喝水必須喝燒開了的井水,不準從江河裏挑水喝。用石灰墊道路和宅院,百姓日常的生活垃圾不準隨便丟,要倒到指定地點,每天由官府派人裝車收走,拌上大量的石灰拉到野地裏深埋。

最讓人無法弄明白的是,災難當前,丞相府卻大興土木。把福州城內臭了幾十年的排水溝全部填平了。一邊填,另一邊開挖新的,幾丈深,一丈多寬。據說邵武、劍浦、漳州、泉州都在這樣做,一直要通到大海深處去。完工後,還要用水泥鋪了底,蓋了麵,皇上家也不敢這麽花錢啊,很多習慣了節儉的老人搖頭歎息。據說,這種“無節製”的奢侈行為,讓皇上身邊的陸大人都看不過眼了,幾次苦口婆心地勸。但那文瘋子卻像聽不見一樣,把準備給皇上修宮殿的錢,都砸了進去。

“瘋子!”程老蔫灑一鍬石灰,罵上一句。

“文大人要做的事情,決不會錯!”錢四叔合上自己的小本,把上邊發下來的炭筆(鉛筆)小心翼翼的收起來,揣進懷中。

酒徒注1:關於好人不為吏的說法見於一本介紹民國初年基層政治得失的文章。具體名字酒徒忘記了。據說,最初,當村長一級都是由地方士紳來擔任。這些最初的小吏大多數人品都比較正,村中有人交不上賦稅時,他們會用自己墊付。後來民國征求無度,村長們墊不起了,紛紛請辭。官府為了完稅,隻好啟用了一批地痞流氓來當村長。這樣,稅收立刻有了保證。新村長們不但能按期完成任務,還個個撈足油水。隻是,百姓都活不下去了。

注2:關於火炮射程、瘟疫防治措施及如何在當時曆史條件下有限分權與製衡,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到論壇中,‘酒徒專區’發帖子討論,那裏不限製字數。酒徒今天把文忠的原型發到了那裏,請大家參考。這段比較難寫,希望能得到大家的指教。

第六卷爭輝職責(三下)

“我看丞相大人是忙昏了頭!”抱怨聲裏,陸秀夫重重地摔了一下門,將塵世間的喧囂隔離在驛館的門牆外。

天熱,他的頭上汗津津的。蒼白的臉色也因憤怒帶著了幾分病態的暗紅。看上去就像剛被火星兒濺到了般,已經瀕臨了爆炸的邊緣。

與他同來福建的帝師鄧光薦笑了笑,暫時放下手中的《商學》。親手倒了杯新茶,放到陸秀夫麵前。

“每次庭議上,你不是對文大人百般回護的麽?怎麽此刻反而背地裏罵起他來了!”。鄧光薦的聲音聽帶著幾分調侃。

“我,我那是為了穩定大局!”陸秀夫沒想到鄧光薦會這樣問,臉上的血色愈濃,從腦門一直延伸到了脖子,“本以為宋瑞他心裏還念著一分君恩,沒想到,沒想到……”

他說不下去了。人的感覺就是這樣矛盾,如果有人膽敢說文天祥對朝廷心懷不軌,陸秀夫人肯定會跳起來反駁。最近半年來諸臣在太後麵前議事,陸秀夫簡直就成了文天祥在行朝的代言人,無論那一件針對福建的彈劾,都會被陸秀夫義正詞嚴地駁回去。

但文天祥的所作所為,又的確讓陸秀夫失望。行朝君臣在流求住得非常不習慣,幾度與他聯絡,希望把朝廷搬回福州,文天祥都以戰局不穩來搪塞。好不容易福建戰事穩定了,他又說府庫空虛,不肯出資給朝廷另修行宮,也不肯給百官新建住宅。隻是承諾如果行朝來福建,他將把福建大都督府騰空了,供少帝和諸臣暫時安身。

這叫什麽話?皇帝和臣子住在一個院子裏,你以為是在船上麽?在陸秀夫大人眼裏,君為臣綱,無論何時何地,上下尊卑要分得清清楚楚。否則,大宋就不能叫大宋,而是自甘淪落為邊陲之地那些不分長幼尊卑的蠻夷。所以,他才不辭辛苦地親自跑到福建來,希望憑借自己與文天祥的交情,和心中的大義來感化他,把他從岔路上拉回來,趁本性純良的宋瑞此時走得還不算遠。

結果,到了福建才知道,所謂府庫空虛不過文天祥的一個借口。此時的大都督府,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富裕。特別是在打贏永安保衛戰後,新興作坊如雨後春筍般在幾個大城市中建立了起來。光憑每個月的工商稅,大都督府就被填得滿滿的。各級官吏和破虜軍將士薪餉一加再加,豐厚程度讓陸秀夫這個視金錢為糞土的清高之士亦心新生羨慕。

但是文天祥有錢給士兵發雙餉,有錢給百官加俸祿,卻偏偏沒錢增加行朝的用度。甚至一邊跟陸秀夫哭窮,一邊將價格並不便宜的石灰白白向地上灑。還美其名曰:“消毒!”

今天上午見到的事情更讓陸秀夫感到義憤填膺,北方的乃顏派使者前來拜訪,說草原上戰火紛紜,沒有足夠的錢購買破虜弓和弩箭,文天祥大筆一揮,當時把弩弓的價格降了三成,還答應了使者如果沒有足夠戰馬,亦可用牛羊抵數的要求。

陸秀夫對這個決定都非常不滿,幾度以咳嗽聲相提醒。可固執的文天祥卻對陸秀夫的示意充耳不聞,一直到協議框架大致敲定完了。才抽出一些時間來,向遼東來的使者介紹陸秀夫――大宋朝的另一位宰職。

而那個精通漢語的使者則以滿臉茫然相報,仿佛根本不知道大宋朝廷還有陸秀夫這樣一個人物。

“陸兄沒想到文大人變成了一代梟雄,還是陸兄自一開始就沒看清楚文大人!”鄧光薦不急不徐,又追問了一句。

“我是恨他變成了如此剛愎之人,今天,陸某親耳聽到,他將一大船弩箭,折價賣給了乃顏的使者!”陸秀夫喝了口茶,恨恨地罵,話語裏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權奸和梟雄這兩個詞,無論如何陸秀夫是不肯從自己嘴裏加到文天祥頭上的。在行朝幾次象征性的庭議中,有人彈劾文天祥專權,陸秀夫還據理為文天祥力辯。以至於很多言官私下裏都罵陸秀夫是文天祥放在皇帝身邊的內應,是文天祥的爪牙和幫凶。但人的思維就是這樣複雜,一直為文天祥辯解的陸秀夫,到了福建後就再沒說過文天祥一句好話,甚至每次去大都督府旁聽回來後,都拍桌子砸板凳地宣泄心頭的怒氣。

此刻,鄧光薦的表現更讓尤其讓陸秀夫感到窩火。這位肩頭承擔著勸說文天祥以盛禮接皇帝回閩的帝王師,自從到了福建就迷上了新學。夫子廟中新建的圖書館簡直被他翻了個遍,一些從大食等地搜羅來的,和不知道誰是作者的新奇書籍,被他逐個借了出來。每天看到興起處,連飯都顧不得吃,更甭說與陸秀夫在一道想辦法勸文天祥改邪歸正了。

“低價賣弩的事,我看文丞相做得未必錯。至於為什麽答應遼東蒙古以牛羊代替戰馬抵帳,我看還是因為福建糧食不足吧!”鄧光薦耐著性子聽陸秀夫發完了牢騷,應了一句,隨即把目光投向了手中的書籍。《商學》兩個字,清清楚楚映入了陸秀夫的眼睛。

“鄧大人這是何意,莫非這書中,早已寫明了答案麽!”陸秀夫有些不滿,強壓者心頭的火氣問道。

“這書,不過是我朝海商和各大行商關於如何經商的一些經驗總結罷了,裏邊沒有答案。但鄧某卻從這一大堆書中,領悟了些文大人治政的精要。把書中所雲和眼前現實比較一下,雖然看得不是非常明白,也好過了原來如霧裏看花!”鄧光薦用書脊敲了敲擺在桌案上的一大堆書,沉思著回答。

那一瞬,他的目光突然變得非常深邃,深邃得仿佛靈魂飄離了世外,隔在遠方把一切分辨得清清楚楚。

“此話怎講!”陸秀夫被鄧光薦的目光嚇了一跳,低聲詢問。

“陸相可記得你我此行,是為了何事?”鄧光薦笑了笑,故作高深地問。“傳達陛下旨意,希望文丞相早日迎朝廷回福州駐蹕。”陸秀夫坦率地答到,話尾,還念念不忘地補上了一句,“原來鄧大人也記得你我有責任在身,大人不提,陸某還以為大人已經忘了!”

“文丞相不是已經答應了麽?大人為什麽還不回朝複命。莫非大人滯留於此,內心還另有所圖?”鄧光薦的眼神飄了一下,不理睬陸秀夫話中的刺,繼續問。

“若隻是回來和大夥擠一擠,陛下又何必這麽鄭重地向文大人傳旨!”陸秀夫聳聳肩膀,苦笑著答。

少帝昺是個豁達的君主,吃住好壞,符合不符合禮儀,向來是不挑揀的。但跟隨在皇帝身邊的官員,內待卻未必都能放下這個身價。如果不把一切操辦好了,難免有人會借題發揮。行朝在流求,就是因為這些小事與蘇家的關係越處越僵。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再度發生,楊太後等人才決定派陸秀夫和鄧光薦來跟文天祥正式溝通一下。大興土木,倒不是一味地維護皇家尊嚴。某種程度上,也是希望來福建後,君臣之間處得融洽些,別生太多的誤會。

鄧光薦也苦笑了幾聲,把手中的《商學》,輕輕放在書堆上。然後,感慨地問道:“有些話,太後不能直說,所以讓陸大人轉達。陸大人想必也轉達過了。而陸大人心中,未免依然存著勸文大人回頭的心思吧!”

“唉!”陸秀夫報以一身歎息。當日在邵武與文天祥一番深談後,他原以為,憑借自己的學識和能力,能慢慢把文天祥拉回正路上來。所以,他主張一切皆以大局為重。這次再來福建,卻發現文天祥非但沒有回頭,反而在背離的路上越行越遠,遠到自己已經無法看清楚他的身影。

“宋瑞他不是奸臣,如果他想篡位,何必派人救我們離開崖山。讓大夥死在蒙古人之手,不比他自己承擔殺君的罪名好得多。諸臣皆曰‘宋瑞逢迎朝廷,不過是為了借正統之名,行篡奪之實’。而鄧某以為,自崖山之後,宋瑞羽翼已豐,根本不用借助朝廷,也可以號令天下!”鄧光薦笑了笑,仿佛通過幾天翻書,已經了解了文天祥內心的一切。

“我又何嚐不知宋瑞他不是奸佞,可他再這樣肆意妄為下去,恐怕他不欲做奸佞,也自成奸佞了。屆時,萬歲將置身何地,即便萬歲可容他,他自己能容得下自己麽?”陸秀夫跌坐在椅子裏,麵孔上帶著幾分沮喪,幾分憂傷。

被鄧光薦把心事說破了,他索性對自己的想法也不再加隱瞞。除了一些別有用心,以找茬挑事為成名手段的言官和辯士,此刻行朝大多數人心裏未嚐不明白文天祥毫無篡位之心。他的兩個兒子都已夭折,並且自空坑戰敗後又一直未娶,沒有後人可交接權力。如果權力不能傳遞給子孫,當個執掌政令的權臣,和當一個皇帝其實沒太大差別。

而以文天祥對大宋的功勞,當個權臣也是眾人能容忍的事。畢竟現在皇帝年齡還小,等皇帝長大到能親政了,再提這些爭權的事情也不遲。到那時候,文天祥年齡已近花甲,又建立了中興大宋的偉業,把權柄交回皇帝手中,是保持一世英名的最佳選擇。文天祥不是傻子,他完成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後,應該知道這樣做是對他自己最有利。

所以,雖然幾乎每次庭議,都有人上竄下跳,指責文天祥專權,指著文天祥對皇帝不夠忠誠,指責文天祥誤國。但在陸秀夫等人的刻意打壓下,這些言論都沒掀起什麽大的風波。

少帝趙昺也非常明白這個道理,有一次甚至對彈劾文天祥的言官李文謙戲問:“若朕予你兵馬五千,卿能為朕光複一路之地否?”

李文謙回答說不能。少帝又問幾個平素彈劾文天祥最歡的臣子,如果把破虜軍兵權交給他們,他們是否能擋住蒙古人的再度來攻。幾個大臣都沉默不語。

所以少帝趙昺笑著總結了一句,“如果擋不住蒙古人,社稷沒了,朝廷也沒了。朕想找個權臣、奸臣做手下,恐怕也沒這個機會了吧!”

幾個彈劾文天祥的大臣都無言以對。終於認清了如果把文天祥逼得太狠,逼得破虜軍造了反,行朝將什麽都剩不下的事實。

正是因為從皇帝到大臣都認可了文天祥的專權,福建大都督府的政令才可以如此暢通無阻。但眼下,陸秀夫卻無法看清楚,文天祥到底要把大宋帶向何方?

他為了與北元對抗,而新編了一套軍製,這點陸秀夫能容忍。實踐也證明,這種變革是有效的,是抗擊蒙古人的良策。

為了與北元對抗,文天祥重新劃分了大宋軍中將領等級,在六部之外,又創造了很多自古未有的衙門。這點,太後和行朝的諸重臣也能理解。畢竟此刻文天祥是右丞相,他有任免低級官吏的權力。並且他開創的那些部門都隸屬於丞相府,可以算為了方便而行的一時權宜之計。

但陸秀夫和行朝其他幾個重臣,無論如何理解不了文天祥為什麽處處以小民為根本,站在小民角度上說話。

他有錢開票號,借錢給平頭百姓做生意,卻沒錢增加皇室開支。他有錢在福建大興土木,在幾個主要城市,無論爆發瘟疫的福州、劍浦還是沒爆發瘟疫的邵武、泉州,同時開工挖自古未見過的大型地溝,卻沒錢替皇家蓋一個簡陋的,如崖山行宮一樣的臨時宮殿。

更有甚者,他居然打算把低級官吏的任免權交給百姓。自古以來,哪朝哪代準許過這種以下犯上先例?

讓那些大字不識,不懂得大義所在的老百姓自己做主,如果他們受了人蠱惑,選擇投靠大元怎麽辦?難道你文天祥也聽之,由之。換一個角度說,如果將來百姓不滿足於自己推選裏正、區長了,要求推選一府,一縣之官,難得大都督府也準許他們所為。如果他們要求丞相辭職,皇帝去位呢,大都督府難得自己拆掉自己不成!

文天祥在玩火,或者他軍務和政務忙昏了頭,所以他才出這種昏招。在福建這幾天,借著鼓勵百姓抗擊瘟疫的機會,陸秀夫接觸了幾個文天祥的得力手下,這些文天祥的鐵杆支持者,對曾經嚐試過一次的選舉辦法,也甚有微詞。

那些百姓既沒有名聲,學問,也沒有軍功,憑什麽就可以為官?他們把有限的官位占滿了,將來沒仗可打時,那些為國出了力的破虜軍弟兄向哪裏安排?

陸秀夫愁,他不但愁行朝安危,還愁文天祥自己的安危。他怕,怕文天祥等瘟疫結束後,繼續倒行逆施,自毀基業,拉整個大都督府和大宋為他個人的一時衝動去殉葬。

“此刻文丞相心神俱被瘟疫所拖,無暇狂悖之事。若一日瘟疫去了,恐怕以文大人所居之位,所握之權及所負之民望,縱倒行逆施,天下亦無人能止之。所以,鄧大人若有所悟,望不吝賜教。陸某將代天下百姓拜謝鄧大人點撥之德!”說完了自己所擔心的事,陸秀夫站起來,對著鄧光薦一揖到地。

“陸相折殺鄧某了!”鄧光薦趕緊站起來,用雙手將陸秀夫攙扶住。他是個做學問的人,雖然身上難免有文人身上常見的,喜愛故弄虛玄的毛病,但為人卻很謙和,不是個偶有所得便覺得天下唯我獨醒的酸丁。

此刻見陸秀夫問得坦誠,心中一陣感動。攙扶著這位年齡四十出頭,麵相卻老得有六十開外的大宋丞相到座位上坐好,然後鄭重地答道:“鄧某但有所知,言無不盡!”

“陸相可曾聽人說過,文丞相有今天的成就,全賴在百丈嶺上得了三卷天書?”待二人都坐定後,鄧光薦一臉鄭重地問。

“此事人盡皆知。那火炮、鋼弩、手雷、戰艦還有金絲明光鎧,無一不是天書所載之物!”陸秀夫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答。

“那這些物事能否稱得上克敵利器呢?”鄧光薦又問。

“自然,若無此物,何以對抗蒙古鐵騎!”陸秀夫毫不猶豫地答。

“若陸相得此天書,或對治國之策突然有所醒悟,是藏私於家,獨傳子孫呢。還是要他大利天下?”

“大利天下,正是我輩畢生之願!”陸秀夫的回答十分流暢。內心深處,他不止一次想過,如果上天眷顧的那個幸運兒不是文天祥而是自己,自己將怎樣把天書的威力發揮到最大。怎樣以此來讓大宋興旺。

“假如陸相得了天書,除了用它來治國,平天下外。還會做什麽?”鄧光薦頓了頓,把手按於書堆上,追問。

“若神明允許,當將天書所載,刊刻流傳。讓我華夏百姓,世代受此書之益!”陸秀夫騰地一下,從椅子上跳下來,指著鄧光薦,嘴巴中“呃!”“呃!”有聲。半晌,才合攏了已經酸疼的嘴巴,低聲歎道:“原來,你搜尋這些書籍,是在搜尋天書真意!原來,在你心裏,已經有了打算!”

“依鄧某愚見,若陸相欲勸文大人回頭,當以其矛,攻其盾。不可再以自己先前所學,來勸諫文大人。此一刻,你莫當他是先前的大宋狀元,莫當他還是宋瑞!”鄧光薦把堆放在一起的書攤放於桌麵,大聲說道。

第六卷爭輝職責(四)

“不把他當做宋瑞?”陸秀夫驚詫的問,仿佛剛剛被人當頭棒喝過,了悟的目光中夾雜著幾分迷茫。

現在的文天祥之表現與他所熟知的那個文天祥的確大相徑庭,隨著破虜軍與福建大都督府的壯大和發展,每見到文天祥一次,陸秀夫心內陌生的感覺就增加幾分。

奉行“不語怪力亂神”古訓的陸秀夫甚至不止一次懷疑過,空坑之戰後,文天祥已經死了,是另外一個人借屍還魂,占據了好朋友的軀殼。但前後兩個文天祥身上表現出來的那股子百折不撓的倔強勁,又讓他堅信,現在的文天祥就是當年那個文天祥。雖然現在的文天祥處事手法和原則與當年那個宋瑞相差甚遠。但他們在言談舉止中,對國家還有百姓那分誠摯的感情,陸秀夫能清晰地感受到。

那是一種濃烈而深沉的愛,盡管前後的表達方式不同,卻依舊令人欽佩,令人感動。也正是因為感受到了文天祥內心深處對於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感情,陸秀夫才一再地出頭為文天祥說話,為破虜軍搖旗呐喊。雖然更多的時候,文天祥的所作所為讓他憤懣,但這種憤懣更多的成分是失望之後的“怒其不爭”而不是恨之入骨。

“你可以把他當瘋子,或者當一個聖人,但就是不能把他當原來那個宋瑞!”鄧光薦撫摩著一本本印裝精美的圖書,低低地說道。“這是第一步,過了這一步,你才能心平氣和地考慮他所作所為的本意,鄧某所領悟的道理,才能派上用場!”

“謹受教!”陸秀夫後退半步,恭恭敬敬地給鄧光薦施了一個大禮。憤懣的心情漸漸平複。紛亂複雜的思緒中,也隨著鄧光薦的幾句點撥,透出了幾分亮光來。

“其實,讓鄧某想起到福州參閱書籍的,還是那個苗春!”鄧光薦笑著受了陸秀夫一揖,繼續說道:“大人可曾記得,當日在海船上,苗春罵幾位內臣和言官之語!”

“當然記得,否則,我等也下不了讓朝廷暫去流求駐蹕的決心。”陸秀夫人思考著回答。往事如煙,從現在的角度看來,當初去選擇去流求的決定是大錯而特錯的。本以為,到了流求,行朝可以很快建立起一支可以掌控的力量來,製約破虜軍。誰想到,流求的蘇家不是那麽好相處的主兒,他們對朝廷表麵恭敬,涉及到根本權力的爭執,卻是一步不讓。使得幾位事先對形勢估計過於樂觀的重臣如坐囚籠般,度日如年。

而當日,使得陸秀夫等人做出前往流求選擇的,不過是苗春的一句重話。事情的起因出在那個羅倫撒人斯地文猻身上。當海上風浪平靜下來時,那個化外蠻夷將領航工作交給了助手,自己到甲板上休息。剛好少帝趙昺也在甲板上散步,雙方對彼此的身份都很好奇,忍不住攀談起來。

談話中,斯帝文猻對自己的祖先“大吹特吹”,認為那個羅馬帝國,是不遜於華夏任何一朝的偉大國家。其富庶程度和政治清明,在某一麵,還遠在中原王朝之上。本來這種以祖先成就向自己臉上貼金的行為,就像出嫁的女兒總是在外人誇自己娘家好一樣,不值得大夥跟他們一般見識。哪個出門在外的人,不會在陌生人麵前吹一吹自己的故鄉。但船上的幾個言官,和後宮的老太監們不這麽認為。他們覺得,連國家名字都叫成什麽‘騾子、馬兒’國家,肯定是一個化外蠻夷。沒見過天朝繁華,才躲在不知名的角落裏夜郎自大。

結果,聊了一會,談話就變成了抬杠。幾個太監和言官不斷拿中原的繁華、物產、甚至平素不大看得起的奇技淫巧與斯帝文猻吹出來的“騾馬”比較。而斯帝文猻也不甘示弱,引經據典地認為文人們所說的上古之盛世和萬國來朝不過都是瞎掰。禹遊九州的故事,多半是杜撰的。那個大禹,估計連大海邊緣都沒涉足過。最後論戰升級到對天地的認識,書生們認為天圓地方,大宋是世界的中心。而斯帝文猻卻憑借多年航海經驗,說大地是渾圓的,天包地就像蛋清包著蛋黃。還說這在很多國家都是常識,隻有大宋這些足不出戶的言官,還抱著天圓地方之說不放。(酒徒注:天覆地若卵黃,是元朝時已經被總結出來的地理推論。元史上有專門記載。)

幾位言官惱羞成怒,紛紛斥責斯帝文猻以下犯上,褻瀆古聖。要求苗春拿出“夫子誅少正卯”把氣魄來,把斯帝文猻扔下船去。苗春怎麽肯扔這個活海圖下船,置諸人的要求不理。幾個膽大的言官和太監又開始彈劾苗春,並且把矛頭漸漸對準了破虜軍和文天祥。氣得苗春忍無可忍,當著諸位大臣和少帝的麵罵道:“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家夥,一個個總以為什麽都懂,天下無人比自己高明。不過是坐在井口下的爛蛤蟆罷了,呱呱的聲勢挺大,卻沒有爬到井口看一看的勇氣!”

當時在一邊冷眼看熱鬧的人中,就有帝師鄧光薦。與眾人事後義憤填膺的表現不同,他冷靜地分析了苗春的觀點。認為罵得雖然重,卻的確擊中了幾個自以為是的言官的痛處。過後,又仔細觀察苗春的作為,發現這個看似粗豪的武夫,實際上在默默地通過各種機會,影響著少帝對外界的看法。

“那日苗春罵人的話雖然粗糙,仔細想想卻並非無可取之處!我大宋立國兩百多年來,外界的敵手和內在的形勢都在變。而士大夫們卻依然死抱著半本論語不放,所以難免有今日蒙古人亂華之禍!”鄧光薦歎息著總結,“其實,興國之路不止一條。既然文大人執意要走一條與以往不同的路,我們不妨靜下心來看一看他的理由和打算。即使不同意,至少也明白他到底想幹什麽。知己知彼,才能把他拉回到正途上來。若一言不和,就要分道揚鑣甚至刀劍相向,那隻會讓蒙古人在旁偷著樂。況且,眼下行朝也沒有何文大人分道揚鑣或動刀子的本錢!”

“陸某願聞其詳!”陸秀夫頻頻點頭,鄭重地答道。與破虜軍徹底決裂,或出其不意殺文天祥奪其軍權,這種念頭在行朝裏不是沒人動過。但鄧光薦最後一句話說得對,眼下行朝沒有和破虜軍決裂的本錢。真的把文天祥除掉了或者逼反了,恐怕非但破虜軍,流求蘇家、海上方家、福建陳家和賣私鹽的張家都會立刻與朝廷翻臉。沒有強大的陸上力量,也沒有海上支持,更沒有來自福建眾商家的資金和走私商人的資助,行朝在蒙古人麵前,恐怕一個月都支撐不了。

“鄧某在圖書館中,除了古代典籍的手抄本外,共搬回了各色圖書二十六種。其中有翻譯自大食人的,也有大都督府請人,為了辦學而臨時編纂的。雖然很多書做得粗糙不堪,無法與古聖先賢的著述相比,但從中可以窺探新政,卻可窺得管中一斑!”鄧光薦拿起剛剛距離自己最近的一本《商學》,翻開數頁,指著上麵的文字說道:“這本書不過是各家商號經驗的總結,夾雜了些新式的記帳方法,沒什麽太多花樣門道。但其中有幾句話卻總結得非常經典,陸相請看……。”

陸秀夫順著鄧光薦得指點看去,隻見在一篇論述賺錢多寡與利益分配的篇章裏,有人用炭筆加重了幾句粗鄙無文的話,“有賺不為賠,利益相左者,取其交!”

陸秀夫雖然素來瞧不起商家,卻有過目不忘的本事。把幾句話翻來覆去了念了念,聯係到今日文天祥給乃顏使者的折扣,若有所悟。

“今日文相給乃顏使者高額折扣,在你我不通商道的人眼裏,自然是虧了本。若換以此書之語來看,隻要乃顏一日不敗,福建和遼東的生意就可以做下去,利潤雖然薄了,卻可以細水長流,好過了看著他們被忽必烈擊敗,大夥再沒生意做。乃顏要求降價,這點上,遼東諸部的利益與我相左,但……”

“但讓乃顏堅持下去,卻是雙方的共同利益。北方一日不平,元軍就沒有力量再度南下!”陸秀夫打斷了鄧光薦的話,大聲道。換個角度看問題,眼前豁然開朗。從大宋的長遠利益上看,此刻不但給乃顏的折扣有道理,即使白送鎧甲和武器給乃顏,對大宋都是有好處的事。

“陸相再看此頁,關於契約的論述。訂立合同的雙方必須視對方地位平等,即便是父子,兄弟之間,在訂立契約的時候,沒有尊卑關係。隻有這樣,契約才會被雙方自願接受,才能維係的長久”鄧光薦翻開另一頁,指著上麵的文字說道。“這句話乍聽起來大逆不道,但市井中所定合同時,原則就是如此。這裏,關鍵圖的是個長久。如果有一方拿著身份壓著另一方強簽合同,被壓服的一方隻要有機會,就想毀約。結果雙方結局都未必妙……。”

鄧光薦侃侃而談,把近日來翻書的領悟傾囊相授。《商學》、《虞學》、《兵法》、《格物》……二十幾本書,還有一大摞兩年來福建路公開發行的報紙,從第一次到最近一次,被他一一翻過。不拘泥其中細節和對錯,隻是把其中包含的新觀念一一條件出來,對照福建的新政各種表現加以評判。

不知不覺,就到了掌燈十分。鄧光薦將最後一疊報紙放下,總結道:“依鄧某所看,文大人所行新政,總結起來不過是平等、契約、權利、義務八個字,並非要標新立異,而是期望以此為根基,來驅逐韃虜,重建華夏。觀點上雖然與聖人之道格格不入,最終目標卻與我等所謀並無不同,都是為了讓國家強大,百姓富足。況且,在除了那八個字外,新政中商學意味甚重,而一本商學,卻處處以互利和妥協為最高原則!”

“互利和妥協?”陸秀夫反複咀嚼著鄧光薦的話。以平等和契約為基礎,重構華夏。尊重契約,而不是等級和綱常。國家有保護每個百姓正當權利不被侵犯的義務……這些根本性原則,根本與聖人之道找不到融合之處。但眼下把蒙古人趕出江南,卻是朝廷與福建大都督府的共同目標,符合互利原則,所以雙方有機會互相妥協。

是這樣麽?他感到自己的心裏非常迷茫。皇帝和大臣之間不再是絕對的從屬與支配關係,而是像掌櫃的和小夥計般,簽訂的是雇傭契約。而國家和百姓之間,也是因為契約存在,福禍與共。‘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另一麵,還同樣存在著‘匹夫福禍,國家有責’的訴求與約束,這些東西,他無法接受。但寫長篇大論來駁斥它沒有絲毫意義,如今主動權掌握在文天祥之手,隻要他認定了要做,朝廷即使下旨阻撓,也不會有效果。眼下自己能做的,隻能想辦法讓文天祥看在破虜軍和朝廷的共同利益上,把革新的步伐不要邁得太遠。

看清楚了隱藏在新政後邊的本質,也明白了文天祥所圖。陸秀夫驀然發現,自己手中能和文天祥交換的籌碼實在不多。換句話說,自己可以誘惑文天祥妥協的價錢不夠。默許文天祥成為一代權臣,這是朝廷能給出的最高底線。但在廣南戰役後,文天祥實際上已經是大宋的權相,朝廷認可不認可,都與事無補。此刻即便前丞相陳宜中從安南返回來,這位擅長權謀的前丞相也控製不了破虜軍,也沒法讓福建各部門俯首聽命。

“陸相可是自覺手中底牌不夠?”鄧光薦看到陸秀夫的神色一會兒興奮,一會兒愁苦,試探著問道。

“豈是不夠,陸某好生後悔沒早日看到今天!”陸秀夫懊惱地答。若知道文天祥內心早已背離了大道,自己真不該在行朝為其說那麽多好話。

“其實,陸大人昔日所為,沒有半分差錯。朝中幾位大臣忠則忠矣,他們的做法,卻隻能讓朝廷與大都督府的隔閡加深。而大人昔日處處維護破虜軍,正好是此刻雙方妥協的依仗!”鄧光薦笑著說道,“大人可曾聽聞,兩年前福建選舉,百姓和士林中揖讓成風,比古之許由、務光誌向遠大者甚有人在?”

“那是因為破虜軍當時隻掌握了小半個福建,前途未明,所以沒人願意出頭當這個官。”想想當年被陳龍複強行征召出來的士子們如喪考妣的模樣,陸秀夫苦笑著搖頭,“現在不行了,眼下福建雖然受瘟疫之苦,但根基已成,前途一片大好。想做中興名臣的大有人在,這些日子報紙上揭露的暗中活動,賄選等惡行,就有十餘起!”

“著啊,對大都督府走到今天沒有出過半分力氣的人尚想從中撈個官職,那些破虜軍將士,那些跟著文大人一路苦過來的大都督府從吏們會不想爭麽?利益不夠分時該如何呢,結局還是妥協?大人隻要屈身做一做惡人,跟文相討價還價,屆時為天下聖人門徒分一杯羹出來就好了。隻要大都督府門下中有了士人足夠的位置,將來新政到底怎麽發展,還有的爭,有的妥協呢!”鄧光薦撫掌大笑道。這是他博覽群書,最終參出來的一個良策。憑陸秀夫幾個人的力量,阻止不了文天祥在岔路上越行越遠。但憑借眾人的力量呢?信奉什麽道理是一回事,最終做出來的結果卻是另一回事。曆史上,講堯舜之言,做桀紂之行者大有人在。將來,把文天祥所主張的平等、契約放在嘴邊,卻處處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自覺維護長幼尊卑的人,也不會少。隻要大夥別動刀子,一步步來,最終複興之後的大宋是什麽樣子,著實值得期待呢!

“鄧大人好卑鄙!”陸秀夫向地上啐了一口,笑道。鄧光薦的招數他完全明白了,就是讓他還如往常一樣與文天祥據理力爭,阻止新政的關鍵,選舉的進一步實施。實際上,在內心準備好妥協的方案,無論如何不把臉麵撕破了。

新政的原則是從眾,是各種利益的妥協。到最後,由於破虜軍內部、大都督府內部和朝廷這邊以自己為代表諸人的大力反對,作為一個能帶領破虜軍走到這一步的梟雄,文天祥自然懂得做出適度退讓。

退讓的結果就是,文天祥的一部分主張得到執行,而大宋的傳統、朝廷的利益和大都府眾人的利益,也會得到顧及。至於這個像分贓方案的妥協結果更符合傳統,還是更符合文天祥所堅持的平等與契約理念,隻有天知道了。

想到這一層,陸秀夫覺得心頭煩惱盡散,外邊的天空跟著也藍了幾分。

窗外的天很晴,幾朵雨雲在海麵上翻滾著。瞬息萬變的天氣,變化的速度趕不上人的心思。





第六卷爭輝職責(五)

半空中,無數枝弩箭飛了下來,白亮亮的,猶如一陣急雨。

一個被火炮震昏了的元兵從城垛後爬起來,搖搖晃晃舉盾相迎,幾枝弩箭同時打在他的木盾上,乒、乒、乒,打得他身體直向後退。

“弟兄們,頂……。”孤零零的元兵發出絕望的哀鳴。話音未落,幾枚由拋石機近距離扔出的手雷準確地落在他身邊。轟鳴聲裏,他看見自己的身體分成了數段,飄散在半空中。

更多的手雷被拋上了藤州城頭,城牆上的元兵無處躲閃,被炸得抱頭鼠竄。城牆下,一隊隊破虜軍士兵彼此掩護著,將戰線快速向城門推進。

很快,城門周圍的抵抗就被清除幹淨。一小隊輕甲步兵從重甲步兵和弓箭手隊伍後衝出,將十幾個方方正正的火藥包摞在了城門洞中,點燃導火索,然後快速跑開。

“轟!”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濃煙籠罩了城門。躲在城門洞內的十幾個元兵還沒弄清楚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就覺得被人用力推了一把,隨即不由自主地向後飛,向後飛,接著,四肢百骸間一陣劇痛傳來,整個人就失去了知覺。

城門不見了,站在城外,可看見街道上沒頭蒼蠅般來回亂竄的私兵。千夫長翟強試圖組織士兵們巷戰,卻被嚇破了膽的士兵奮力一推,立足不穩,一頭紮進了路邊店鋪中。待他抹著臉上的血跡從店鋪中跑出來,街道已經快空了。

“咱翟家一向對你們不薄啊!”翟強哭喊道。喊了兩嗓子後,見得不到人同情。扔掉長刀,扒下柳葉甲,義無反顧地加入了逃難者隊伍。

“衝進去,殺光翟家,為弟兄們報仇!”城門外,蘇劉義高舉著馬刀狂喊。兩個團的原江淮軍戰士跟在他的戰馬後,紅著眼睛撲向城門。

“弟兄們!”蕭明哲向後揮了揮手,剛要示意自己麾下的幾個團長發起總攻擊,卻看見第五標統領楊曉榮從側麵闖過來,剛好用身體把自己的手勢封死。

“第五標,一團掩護蘇將軍入城、二團清理城牆、預備團原地待命,其他各團繞城而過,去堵北門,別讓翟家的人跑了!”楊曉榮搶先對第五標發出了命令,一邊布置任務,一邊給蕭鳴哲使眼色。

怎麽?不入城?蕭鳴哲詫異地聽著楊曉榮的布置。憑著對救命恩人的本能信任,對自己所屬的弟兄發布了類似的指令。

福建爆發瘟疫後,廣南東路的潮州、惠州也受到了波及。為了避免瘟疫給隊伍帶來更大的災害,破虜軍副統製鄒洬下令,大軍傾力西壓,避開瘟疫之地。同時為了加快攻擊速度,鄒洬將大軍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由張唐和他自己率領,與水師互相配合,收複沿海各州。另一部分以蕭鳴哲為主將,楊曉榮、蘇劉義、吳希奭為副手,帶著第二、第五標和炮師,攻略肇慶、德慶、封、藤等州,一邊收複失地,一邊收攏原江淮軍失散的弟兄。而許夫人的兵馬則擔任外圍警戒,提防呂師夔趁大夥不備殺一個回馬槍。

廣南西路的幾家豪強見破虜軍兵少,試圖憑城固守。通過小規模戰鬥來為家族爭取談判籌碼。鄒洬置之不理,號令各標,凡見破虜軍旌旗不開城者,一律強攻。

肇慶府、德慶相繼被攻破,守將沒於軍陣。封州鎮扶使方漢傑見大勢已去,棄城逃走。在忠鏜山被江淮軍舊部截住,全家於亂軍當中不知所蹤。

破虜軍第二、第五兩標陣容迅速壯大,除了江淮軍殘部,很多義軍慕名而來。其中不乏一直在山中與北元周旋的硬漢子,也有很多人打著趁亂世撈取功名的算盤。對於來投靠者,蕭鳴哲一概接納,但是嚴格按照是否當過大宋正規軍的標準,將他們分成了主力團和預備團兩個部分。每個團都加派了破虜軍老兵去整編、訓練。

楊曉榮的胞弟楊曉光被臨時提拔為預備團團長,看見蘇劉義帶著兩個團人馬衝進了城去,自己這邊卻沒有任何命令傳下來,心中癢得受不了了,偷偷蹭到兩位統領身邊,訕訕地跟蕭鳴哲打了個招呼,央求道:“蕭將軍,怎麽就派那麽點兒人馬入城去,弟兄們手正癢著呢!要不?我們幾個預備團也拉出去鍛煉一下?”

“哪裏涼快哪裏呆著去!”楊曉榮豎起眼睛,怒罵。

他這一罵,蕭鳴哲反而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攔住他的話頭,低聲商量道:“小楊將軍說得也有點道理,幾個預備團一直跟在主力身後觀摩作戰,沒正式上過場。眼下戰事已經接近了尾聲……”

“蕭將軍,別讓他們添亂了。預備團整訓沒結束前,千萬別拉上去!”沒等蕭鳴哲說完,楊曉榮使著眼色回答。轉身,對著楊曉光繼續嗬斥道:“才幾天,翅膀就硬了。訓練科目完成了麽?想衝上前是不?下次攻城,你帶著預備一團打主攻!”

“打就打,有什麽了不起的!”楊曉光小聲嘀咕了一句,不敢跟哥哥頂嘴,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看著他的背影走遠,楊曉榮搖搖頭,臉上露出了怒其不爭的神色。

“楊將軍,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蕭鳴哲低聲問道。對於這個兩度救了自己性命,一肚子壞水的楊統領,除了感激外,他心中還帶著一股說不清楚的感覺。有幾分是佩服,幾分是敬重,還有幾分無奈和不滿。

楊曉榮就是這樣一個人,遇上好機會,好上司,他可以成為一個名將,一個英雄。若運氣差,他就是個、混吃等死的廢物。初入破虜軍時,全軍上下將領沒人瞧得起他,蕭明哲是個涵養好的讀書人,雖然心裏也對楊曉榮頗有成見,但平素交往卻從不以白眼相待。所以楊曉榮後來才和他推心置腹,什麽想法也不瞞他。

此刻,見蕭鳴哲一臉茫然。楊曉榮笑了笑,跳下戰馬,吩咐隨從擺開一張地圖,指點著上邊廣南西路各州縣,低聲分析起了眼前形勢。

幾個親兵見主帥有要事相議,自動圍成了一個小圈子,將不相幹的人隔離開去。

圈子內,楊曉榮指指點點,不停地說著什麽。蕭鳴哲開始聽著還詫異,反駁,到後來連連點頭。

“我哥又安排大戰役了!”碰了一鼻子灰的楊曉光遠遠地看著,自言自語道。

“蕭、楊兩位將軍,不爭功,不圖利。一場戰鬥剛剛結束就開始籌備下一場,怪不得一路上勢如破竹呢!”預備二團代理團長,從蒼悟山中走出來的民軍首領周世超佩服地想。

誰也沒料到,此刻楊曉榮和蕭鳴哲討論卻是另一場戰爭。這場戰爭沒有硝煙,激烈程度卻絲毫不亞於眼前戰局。

“廣南西路,除了那些苗寨,土司之外,實力最大的就是陳、翟、王、方四家。這四家同氣連枝,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勢力蔓延數百年,遍及各州縣。無論當年咱大宋,還有眼下的蒙古人,都拿他們沒辦法。當年張世傑將軍試圖收服這些世家為自己所用,結果最後江淮軍都被他們賣了。張弘範入廣州,得了世家大族的幫助,但張弘範剛一走,呂師夔立刻調不動他們。眼下咱們要在把廣南紛亂如麻的關係理順,比攻城掠地還難!”楊曉榮看著地圖,忿忿不平地說道。

“的確,去年若不是這幫家夥背後捅刀子,江淮軍也不至於全軍覆沒。咱福建的局勢也不至於那麽險!”蕭鳴哲點頭附和。剛才楊曉榮用筆在地圖上把幾家的勢力範圍大致標了一下,居然從北邊的融州到南邊的瓊州,世家大族的勢力無孔不入。

這讓他深刻感覺到了前路艱難。那些世家,從李唐以來,向來把家族利益擺放在第一位。從來沒有一個固定的忠誠對象。破虜軍一路攻伐下去,頂多把投靠北元的那部分人給剪除掉,而世家大族的根基,依舊牢牢地紮在民間。一旦破虜軍遇到危險,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反撲回來。這種藏在暗中的冷箭,防不勝防。

“像翟國秀、翟亮這些人,表麵上風光,在家族中,卻未必排得上號。而那些族裏真正掌握實權的,全部藏在私底下。這樣,即便翟寶他們跟錯了人,家族演一出大義滅親即可,根本無法傷其筋骨!”楊曉榮的接下來的分析與蕭鳴哲的想法不謀而合。咬了咬下唇,這位一向以鬼點子多而著稱的破虜軍名將低聲道:“並且,楊某聽說,文大人打算在兩廣之地,推廣福建那種選舉!”

“的確,兩年前福建就選過一次。敢出頭給大宋當官的,都是好漢子,沒白讀聖賢書!”蕭鳴哲大聲應道。心中暗自納悶,為什麽轉眼之間,楊曉榮把話題從兩廣戰局,又岔到了選舉上。

“兩年前,咱破虜軍勢力單薄,看不出成氣候的苗頭來,所以當日沒人願意給咱們當官。可眼下,破虜軍明顯有與北元一爭短長的實力,這地方官,還會沒人當麽?”楊曉榮搖搖頭,低聲點醒。“蕭將軍請想,一旦咱們撤了,這地方選舉,職位會落到誰手裏?”

“還不是陳、方、翟、王幾家推出來的!”蕭鳴哲怒道。對上一次選舉留下的好印象,被楊曉榮幾句話掃蕩了個幹幹淨淨。廣南不比福建,北元進入福建時,福建第一、第二兩大家族陳家和許家,舍家為國,最後,陳、許兩家和幾十個屹立了幾百年的中、小家族灰飛煙滅。所以,大都督府於福建北部推行選舉時,世家在裏邊的影響非常小。而廣南西路卻是一路迎降過來的,沒有經過戰爭的破壞,那些大家族完全可以把握住這次選舉的機會,取得地方的主導權。

幾個低級軍官好像有要事前來稟報,看見楊曉榮與蕭鳴哲討論激烈,遠遠地停住了腳步。

藤州城內,有幾處濃煙冒了起來。預備團的士兵們愣愣地望著,不知道到了這般境地,怎麽還有人敢抵抗大軍兵鋒。

“兄弟我是個粗人,文大人對我有恩,我自然替他賣命。但咱破虜軍辛苦打下來的地盤,憑什麽讓那些世家摘了去?即使我聽文大人的命令不抱怨,弟兄們同生共死的弟兄也不會甘心!”楊曉榮揮動拳頭,把地麵砸得碰碰做響。

“那能怎麽辦。咱們領軍在外,沒法讓丞相知道咱們的意思!”

“鄒將軍為什麽讓咱們這麽快推進,末將以為,就是為了不給翟國秀等人再次投降的機會。但是,這樣還不夠,要想讓丞相大人的選舉辦法不被世家大族利用,就得來招狠的,把能拔掉的全拔掉!”楊曉榮冷著臉,惡狠狠地說。

“拔掉?”蕭鳴哲一愣,眼前的楊曉榮突然變得有幾分陌生,陌生得有些令人可怕。“屠城,絕對不可以,那是蒙古人所為。劉子俊知道了,饒不了咱們!”

楊曉榮嘿嘿笑了幾聲,冷冷地道:“你當我不知道咱破虜軍軍規麽?屠城,這種缺德事情當然不能幹。可我也不會讓那些世家白占了便宜去。昨天晚上,蘇劉義找我,說他想帶著人先進城半個時辰。知道跟你說不過去,所以,我就默許了他!”

“楊將軍!”蕭鳴哲發出一聲怒喝。附近親衛不知道一向關係要好的二位統領怎麽突然就吵了起來,紛紛詫異地轉過頭來觀看。

“你,你怎麽這樣做!”蕭鳴哲氣得臉色發白,衝著楊曉榮低吼。二人在城外一番交流,所耗時間遠遠不止半個時辰。蘇劉義和江淮軍殘部被世家所賣,如今得到機會,自然會大肆報複。恐怕,這時候城裏與幾個世家大族有關的分支早被他們連根拔除了。

“好個楊曉榮,你真夠狠!”蕭鳴哲喃喃地罵道。楊曉榮的算盤他終於完全看清楚了,蘇劉義提前進城,即使違反了軍規,因為他是新人,為了不令江淮係將領過於寒心,文天祥也不能對他責罰太重。接下來,在其他城市的豪強們得知藤州之戰的結果,自然會組織人馬拚命抵抗。而根據福建大都督府的規矩,對拒不投降者,向來是奪其田產,家財,分給周圍百姓。如此一來,大軍所過之處,哪裏會再有世家大族留下,廣南西路得諸般勢力,將完全被鏟成白紙。

隻是這樣一來,掃平廣南西路的戰鬥會越來越艱難。越向後打,破虜軍遭遇到的抵抗將越激烈。

“好人,你當。惡人,我來做。反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破虜軍打下來的地盤,被別人平白摘了去。”楊曉榮氣不過蕭鳴哲的‘迂腐’,轉過頭,衝著煙熏火燎的藤州城說道。“剛才,就當我什麽話都沒說,你什麽話都沒聽見。出了事情,我楊曉榮自己來背,不拖累你蕭大將軍升官發財!”

“楊曉榮,你他**混蛋!”蕭鳴哲不顧儒將形象,忍無可忍地罵道。趕緊叫過親兵,吩咐他們拿著自己的將令入城整頓軍紀。卻發現幾個向來利落的傳令兵,動作比尋常遲緩了許多。

大火在藤州成燒了起來,濃煙籠罩了半邊天空。女人和孩子的哭聲在煙塵中回蕩,經久不散。

鬱林州,幾個地方豪門的代表,頂著烈日站在破虜軍大營外。報信人進去了十幾撥,破虜軍副統製鄒洬卻一直避而不見。

“將軍大人,能不能請您再給通稟一聲,說鬱林陳家甘願輸田五百畝以做軍資,獻罪人陳克儉之頭,請鄒大人寬恕陳家管教不嚴之罪!”一個身穿綠色絲袍,頭戴鑲玉軟帽的儒生,對著守營門的夥長祈求道。

破虜軍軍裝整齊,標識分明。從服色上,可以輕易分辨出軍銜高低,眼前這個軍官頂多是名中士,與將軍差著十萬八千裏,儒生卻不得不折節相待。

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鄒洬兵不血刃入了鬱林州,卻沒有答應饒恕守將及其家族的罪過。就在此時,鬱林州眾豪強聽到了另一路破虜軍在藤州大肆捕殺與北元勾結者家屬的消息。眾人叫苦不迭,趕緊派族中能說會道者到鄒洬軍中說項。誰知道鄒洬閉門謝客,既不說殺,也不說赦免的條件。

“等著吧,你給我多少銀子也沒有用。將軍們開會呢,有了結果自然會通知你!”夥長將讀書人送上的紅包,掂了掂,又丟了回來,“這個,咱不敢要,軍中規矩緊,你自己收好!”

“是,是,小的無禮,不該拿這髒物汙軍爺的手!”儒生模樣的人連連作揖,陪笑道。“開會,是議事麽?什麽大事,鄒將軍不能一言而決!”

“當然,咱破虜軍向來不是一個人說的算。要是鄒將軍能一言而決,說不定早把你們這幫忘恩負義的……”夥長用手比了個殺頭的姿勢,“給咯嚓了,但參謀長大人不肯,你們等著吧,快了,不會太久!”

說話間,隻見苗春從大營內板著臉走了出來,後邊跟著陳複宋、方勝等幾個水師低級將領。

“哪個是陳長卿!”陳複宋黑著臉叫道。

“在下是,在下是,見過將軍大人!”綠絲袍掃了一眼陳複宋胸甲上的金花,知道他的官職不低,湊上前施禮。

“怎麽你也姓陳!”陳複宋鄙夷地罵道。“鄒將軍給你們兩條路,第一,把家中所有田產自留五百畝,其餘無論水田、旱田還是山地,皆以三錢銀子一畝由官府收購,統一分給百姓耕種!此後,廣西各地,與你等各家有關武將,要他們見到破虜軍旗幟立刻投降,別繼續給北元賣命!”

“啊!”陳長卿的身體晃了晃,差點沒昏了過去。大族們全憑對土地的控製權來控製周圍的佃戶,失去了土地,拿什麽要百姓俯首聽命?到時候甭說趁著選舉的機會混到官府裏,估計連投票的資格都未必能撈到。

正驚惶間,又聽陳複宋大聲說道:“第二,你們闔族搬遷,去找家族中能人投靠,破虜軍不阻攔。大夥憑本事打,打完了再坐下來談條件。有本事,你就將土地家財全奪回去,沒本事,戰敗了就自己抹脖子,別給大夥添亂!”

第六卷爭輝職責(六)

“普寧大捷,殲敵兩千餘人……”

“潯州大捷,守軍三千餘人無一漏網!”

“龍山大捷,共殲滅元軍四千三百餘人,殺元將翟光!”

“橫州大捷,殲敵近五千,我部正在分散追擊,預計月底前掃平橫州全境!”

祥興三年五月,西征軍在副統製鄒洬的率領下勢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勢,將廣南西路地方豪強打得抱頭鼠竄。

一道道捷報接踵而來,被瘟疫折騰得焦頭爛額的大都督府幕僚們興奮得忘記了疲倦,把福建兩廣連成一片,是大夥籌劃已久的布局。完全擁有了沿海三路,大宋就有了相對戰略縱深。再不複一點被突破,就隻能躲入深山,或流亡海上的尷尬局麵。

幾乎所有人都非常高興,除了個別心思非常縝密的參謀外。戰報上的文字看起來固然令人欣喜,可一路打下去,每戰殲敵數目卻越來越多,這明顯不符合常規。所謂廣南西路元軍,絕大部分是地方豪傑的私兵,戰鬥力和士氣都極其低下。仗打到這個分上,他們居然還不肯投降,難道張弘範臨北返前,給他們灌了什麽迷魂湯不成?

答案就擺在文天祥的桌麵上,一份份捷報下,壓著幾分絕密報告。內政部的探子們將最近一段時間軍中發生的事情,如實地記錄了下來。經過劉子俊的加工整理,一切的前因後果,已經呼之欲出。

是軍中幾個高級將領充分利用了士兵們對選舉製度的誤解與不滿,對廣南西路的豪強進行了清洗。或者可以這樣認為,是軍中將領們利用手中職權,在規則允許範圍內,以一種激烈的手段,表達了他們的政治訴求。

幾乎與劉子俊的報告同時送達的,還有鄒洬和蕭鳴哲兩人的信。在信中,二人坦率地陳述了他們對新政即將被人利用的擔憂,並且不約而同的認為,既然丞相府和破虜軍打下了這片地盤,在沒滿足丞相府和軍隊的需求前,地方官員不應該由沒有任何功勞的外人來做。兩年前的選舉是事急從權,而眼下大都府管轄的地域和麵臨的局勢,要比兩年前複雜得多。官職對人們的誘惑,也比兩年前大得多。此時推廣兩年前的選舉方式,不但不合適,而且會造成新光複地區政局不穩定。

鄒認為選舉的弊端主要有兩條,第一,粗糙的選舉辦法,難以保證官員對大都督府的忠誠度,其二,選舉上來的官員,與科舉官員一樣,不能保證他們的辦事能力。在某種程度上而言,經選舉而上來的官吏們比科舉而造就的官員還少了十年寒窗苦讀,一旦連字都認不全的土財主被選上來,難免成為內外對手的笑柄。

“你們以為打江山就是為了分贓麽!”文天祥用指關節敲打著桌麵,恨恨地想。這次西征,之所以選擇鄒洬擔當主帥,看中地就是他那分寬闊的心胸。本以為有他在軍中坐鎮,諸將們,特別是原江淮軍將領們對廣南土豪的報複不會那麽激烈,誰知道,鄒洬非但沒有起到折衝作用,而且充分利用了江淮軍舊部的報複心理。

在給文天祥的信中,鄒洬絲毫沒隱瞞自己的想法。他在信中說道,自己不懂得丞相大人為什麽堅持那個選舉,主動放權於人。但是,如果丞相大人堅持這樣做,他會絕對與丞相大人保持一致。為了把將來的危機消滅於萌芽狀態,他甘願做一個惡人,不接受廣南群豪的輸誠,而是將那些盤根錯節的家族勢力掃蕩幹淨,交給丞相府一張白紙。

在這張白紙上,丞相大人可以隨意揮灑。新政重百姓而輕豪強,廣南兩路的豪強土地被沒收了,就失去了當豪強的資本。這些人除了進城開作坊或當商人,沒有其他路可選擇。當然,他們還可以選擇投奔北元或抵抗到底,那更省事,大都督府連贖買土地的費用都省下了,可以出資多開幾家工廠,安置更多的流民。

蕭鳴哲的信比較委婉,這個進士出身的儒將先自我請罪,承認是由於自己安排軍隊進城順序有誤,導致了藤州城十幾戶大家族被蘇劉義帶人清算。但他認為,不應該因此就治蘇劉義的罪,因為從那些豪強家中,蘇劉義抄出了足夠的犯罪證據。這些人除了勾結北元,背叛大宋外,還與地方官員狼狽為奸,奪人田產,搶男霸女,無惡不作。憑借他們犯下的那些罪行,也該將他們繩之以法。

至於其他州縣豪強,因為同情藤州豪強們的境遇而奮起反抗的行為,蕭鳴哲這樣解釋。這些豪強本來就不甘心受製於人,自李唐以來,廣南西路就幾乎是世家大姓的獨立王國,朝廷官員來了如同擺設。既然他們選擇這個時間跳出來與破虜軍為敵,不如借勢將他們擠掉。就像拔膿割瘡,短期看來雖然有些疼,卻能為沿海諸路,贏得長久的平安。

在信的末了,蕭鳴哲也與鄒洬一樣,表示如果丞相大人認為他處理問題的方式有誤,他甘受任何責罰。但將福建北部曾經試行過的選舉向其他地方推廣,一定需要慎之又慎。大都督府雖然依舊奉著大宋旗號,但一切政令都是自起爐灶。現在,就好像在立國之初。一切雖然都是草創,但事關國家製度,開頭必須盡可能合理。否則,將來發現有大缺陷,改起來也晚了。如果文天祥的繼任者威望、能力遠不及他本人,則會抱著前人的錯誤一直走下去。就像當年的大宋,太祖立國時為了防止武將割據而訂立重文輕武的國策,後世皇帝就一直繼承下去,沒有力量也沒有能力改變,積殘積弱,直到被北方崛起的蠻族滅亡。

初夏的陽光很明亮,大都督府院子內,完顏靖遠指揮著一個營的親兵,熱火朝天地挖著排水溝。對於這個深度和寬度都可以藏一支人馬在裏邊的暗溝,士兵們心裏感到很好奇。為了早日看到成品的樣子,大夥幹起活來精神百倍,勞動的號子喊得震天響。

相比於院子中的熱鬧,文天祥處理軍政大事的房間卻顯得冷冷清清的。核心參謀們從來沒見過丞相大人臉上出現這種陰沉的表情,都覺得有點怕。幾個剛剛補充進來不久的新人借著出門找尋情報的借口,悄悄地順著牆角溜了出去。

文天祥很憤怒,也很失望。如果隻是楊曉榮、蘇劉義犯下這樣的錯誤,他還能設身處地的從二人角度上,給他們的行為找一個可以理解的理由。但鄒洬、蕭鳴哲、杜滸都是他身邊最親信的人,如果他們對新政的理解,隻局限於一場據功行賞的分贓大會程度,還能期待別人怎樣?

他們是百丈嶺那場大夢醒來後,受自己影響最深,心思與自己靠得最近的人。同樣還包括陳龍複和劉子俊,幾個人加在一起,已經涵蓋了大都督府文、武官員中見識最深,目光最遠的核心力量。

難道江山社稷,一定就是強者的紅利麽?

突然間,文天祥感到自己很孤獨。這種感覺,就像在百丈嶺上剛剛醒來時,自己拿出無數神兵利器的圖案,卻沒有一樣能被人接受一樣,窒息般的難過。

“丞相,廣南西路最新局勢圖擺出來了!”參謀長曾寰小心翼翼地靠上來,低聲說道。

也許,誤解的人還包括他們,文天祥歎了口氣,望著手足無措地參謀們想。撿了幾封密函,交到曾寰手上。帶著幾分試探的心情問道:“憲章,你怎麽看!”

也許是因為他的表情太嚴肅,其餘幾個參謀全找借口走開了,這種情況,他們可不想留下。一旦丞相大人想嚴肅軍紀,大夥求情不求情都不合適。

一直想進言又找不到機會的曾寰快速把密函翻了一遍,事態的發展程度令他感到有些吃驚。但曾寰臉上,卻不敢把驚詫的表情露出來,徒增文天祥的煩惱。想了想,笑著安慰道:“依末將之見,這好比眼前的瘟疫,來得快些比慢些好!”

“此話怎講?”文天祥楞了一下,曾寰的回答顯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丞相大人可曾記得金大夫關於瘟疫的論述否?”曾寰沒有直接回答文天祥的提問,繞著圈子勸諫道。

李興從兩浙掠來的那個金大夫為人饒舌,但治病的確是一把好手。瘟疫初起時,全憑了他的建議,丞相府才實行了一些及時有效措施,減緩了疫情的擴散速度。

瘟疫初起時,包括文天祥在內,所有人都非常緊張。在眾人憂心忡忡地討論達春是否會趁機來攻時,在一旁帶著學徒給房間“消毒”的金大夫上前進言道,這場瘟疫是蒙古人故意投毒,而不是正常瘟疫爆發。所以,元軍的進攻,最早也會於盛夏來臨後。

金大夫人關於瘟疫是人為投毒的論據是,以劍浦為界限,閩江的上遊無一處被瘟疫波及。而閩江的下遊,和閩江支流太史溪沿岸,卻是瘟疫為禍最重的區域。這說明,瘟疫是沿清流和太史溪下來的。林恩等邵武來的巧匠們,在邵武時身體健康,來到福州卻立刻病倒,就是因為在閩江上喝了不幹淨的水而導致。

綜合槿江、九龍江兩岸送來的瘟疫爆發消息,種種證據表明,瘟疫始發點肯定在汀洲,北元的駐地附近。為了避免被世人責罵,也避免自家兵馬被波及,短時間內,達春隻會帶領元軍向後撤,而不會將戰線推前。

這番論述在瘟疫爆發初期,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混亂的人心因此而穩定,大都督府也憑此從容地製訂了應對措施,把財力和精力最大程度集中到抗擊瘟疫上。

但這些話,與鄒洬、蕭鳴哲等人的做為有什麽關係?文天祥百思不解。

“丞相可曾記得,金大夫說,瘟疫初來時,最怕的是緩,而不是急?”見文天祥沒理解自己的意思,曾寰低聲提醒。

“依你之言,這不是一件壞事?”文天祥猛然醒悟,詫異地問。

“在乎丞相大人如何看,依末將之見,鄒將軍和蕭將軍倒是胸懷坦蕩,不似一些人,把手段盡使在背後。最近儒林之中,好多對新政一向頗多微詞的人,冒著被瘟疫感染的風險,在福州大肆聚會,誰在背後組織,丞相大人知道麽?”曾寰聳了聳肩膀,進了一句“讒言”。

“你是說陸大人把他們召集起來的吧!”文天祥低聲問道,話語裏帶著深深地失望。

關於瘟疫的緩急,金大夫曾經說過,如果是蒙古人投毒,則瘟疫表麵來勢洶洶,卻持續不過夏天。認為“毒表”屬於外來,沒有埋在民間。若是瘟疫緩緩而發,反而更加麻煩。那說明“疫根”早在百姓中潛伏,一旦開始爆發,形勢雖然緩,卻無可收拾。

對於目前反對新政的各種表現,曾寰認為與瘟疫爆發類似。破虜軍內部雖然反對聲音高漲,鄒洬、蕭鳴哲等人的手段雖然有些極端,卻對外不對內,釋放出來後,實際上沒對大都督府造成什麽危害。反而,換一個角度上講,鄒、蕭二人的作為,的確有利於政權的穩固。老百姓隻在乎誰能讓他吃飽飯,填飽肚子之前,不在乎那麽多所謂大義和長遠目標。破虜軍以強力打擊豪強,激起的反對浪潮高,從貧苦百姓中獲得的支持力度也同樣大。

而對大都督府和新政真正有威脅的,是那些沒有表現出來,卻潛伏於平和表麵下的“疫根”。就如一些死抱朱子之言的腐儒,和一些投機者。如果他們操縱了選舉,恐怕最後爆發出來時,的確像鄒洬、蕭鳴哲和陳龍複等人指出的那樣,將陷大都督府於萬劫不複。

從內政部門送來的情報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這種渾水摸魚的動向。非但一些宗族勢力把眼睛盯上了被瘟疫耽擱的,兩廣地區官員的選拔。儒林和朝廷,也在背後躍躍欲試。

幾方麵的表現比較,鄒、蕭兩位將領在廣南的作為,與其是說用極端手段,向丞相府暗示他們的不滿。倒不如說是軍中針對士大夫、行朝舊官吏和地方豪強的一記強力反擊。

所以,站在破虜軍的立場上,曾寰不認為鄒洬做得有什麽錯。見文天祥對自己的話若有所思,這位向來隻管軍務,極少幹政的破虜軍參謀長後退了半步,先端端正正施了一個禮,然後,大聲說道:“末將以為,丞相欲治愈我華夏曆朝曆代官場上,為官者隻拍上司馬屁,卻不顧百姓死活的痼疾。立意雖然好,隻怕到頭來被人所用,白白便宜了有心者!鄒將軍這一殺,雖然擔了許多罵名,卻震懾了人心,也收獲了人心!”

“噢?”文天祥沒想到曾寰以清晰的邏輯,卻推出了與自己所想完全不同的結論。剛剛緩和幾分的火氣,又被勾了起來。瞪大雙眼,盯著曾寰問道:“如憲章所言,丞相府該嘉獎軍中諸將擅殺之舉了?”

手握權柄這麽久,第一次,文天祥想找一個罪魁禍首來推出去砍掉,讓人看看自己推行新政的決心。那是被曆史中無數國家證明過的好辦法,為什麽偏偏由自己試行起來,就這樣難,這多擎肘。

鄒洬的表現令人失望,蕭鳴哲是個爛好人,陸秀夫處處給自己設陷阱。作為一個難得的清醒者,曾寰分析了雙方表現後,居然也義無反顧地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麵。

這到底是為了什麽?難道,時勢真的逼著自己成為一個鐵血宰相,用鋼刀推行自己的理想麽?

陽光從窗子外射進來,照在他的背上,使他的身形顯得分外高大。幾乎充斥了整個空間,居高臨下地,欲將擋在麵前的所有東西壓成碎片。

欲行非常之事,必須以非常之手段。古書上幾句格言,刹那間闖入了他的腦海。身體裏,他感覺到仿佛有一頭猛獸,咆哮著欲衝出囚籠。內心深處,卻有一絲清明的感覺,壓抑著心中的狂噪,加固著牢籠的強度。

感覺到了文天祥身上強烈的恨意,曾寰楞了楞,不由自主向後退了半步。一瞬間想解釋幾句,澄清丞相大人對自己的誤會。內心中湧起的倔強卻令他直直地站穩了身軀,大聲抗辯道:“二位將軍是否有錯,末將不敢多言。破虜軍檄文中,對兵臨城下依然堅持為北元效命的,的確可按通敵罪論處!規則如此,其他,非末將所知!”

第六卷爭輝職責(七)

那一刻在曾寰眼裏,丞相大人的背有些駝。青衫下那雙單薄的肩膀好像被壓上了一幅千斤重擔般,壓得他直不起腰來,胳膊和腿都在微微發抖。

曾寰突然有些後悔,後悔自己不該表達得如此直率。雖然直言敢諫是對於一個謀士的基本要求,但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否打擊了丞相大人的自信。或者說,幹擾了丞相大人心中已有的定案。

文天祥半晌沒有說話,曾寰最後那一句“規則如此”深深地刺痛了他。無論是現實規則和潛規則,曾寰說得都在理。是自己一直懷著個美好的願望,希望短時間內一勞永逸地解決幾千年來所有積累下來的問題。但現實中,這樣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對。

打江山的人一定要坐江山麽?那樣,與占山為王,聚義分金的草寇有什麽不同!以文忠的角度,文天祥看不到打江山和坐江山之間必然的聯係。但諸將和參謀們的反應清晰地告訴了他一個眾人認為正確的答案。問一百個人,其中九十九個都會不假思索給出的答案,那就是,‘江山是誰打下來的,就天經地義歸誰管理。否則,大夥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為了什麽?’文忠的記憶教會了他太多的東西,現在破虜軍的所有成就,幾乎都於那些之鱗片抓的記憶有關。文忠教他用遊擊戰解決最初的生存危機,他做了,抵抗的種子因此而保全了下來。文忠教他用火器彌補南方人身體條件的不足,他做了,破虜軍因此而成名。文忠教他開辦軍校培訓低級將領,他做了,如今破虜軍運轉得如新式機械般靈活。

惟獨文忠教他的基層選舉辦法,他試圖有選擇的接受,收獲的卻是完敗。敵人、朋友、舊部,幾乎所有人都站到了他的對立麵,爭先恐後。

這一刻,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丞相如果真的決心一意孤行,把選舉推廣下去,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沉默了一會兒,參謀長曾寰不忍見文天祥過於沮喪,低聲建議道,“鄒將軍他們在廣南兩路,把豪強殺得差不多了,即使推行選舉,也不會讓世家大族占到便宜。丞相此刻再下定決心,把儒林中試圖混水摸魚的,和行朝中試圖把事情搞亂的人,抓一批,關一批,殺一批,如此,庶幾可成!”

“庶幾可成,不知能保持多久?”文天祥笑了笑,問道。臉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慘然。

“隻要破虜軍保持兵威二十年,隻要丞相大人把軍權一直握在手裏。二十年後,大夥習慣了新政,自然就順著這條路走下去了……!”曾寰盡力安慰道。

無論對新附軍還是蒙古軍,破虜軍的優勢都日漸明顯。憑著這支軍隊的震懾力,強行推廣新政並非完全不可以。隻是那樣,需要付出的代價將非常之大。也許曆史上任何一個亂局,都不會比強推新政後更慘。

從目前形勢上看,破虜軍不會背棄丞相府。但丞相大人能下這個決心麽?他心裏為此做好了準備麽?曾寰心裏沒有答案,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後幾不可聞。

文天祥頹然搖了搖頭,曾寰是個忠心的參謀,這條計策雖然他出得很不情願,但能感覺到,他是真心在為自己排憂解難。但是,以軍刀行下去的新政,從開始就違背了新政的原則。這樣還有意義,還能叫新政麽?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看著窗外的日光一點點黯淡下去。庭院中士兵的喧鬧聲漸漸平息,收工了,一天的辛勞即將結束。三三兩兩,有人從議政廳旁走過,從衛士臉上的表情上感覺到屋子內可能有什麽事情不對勁兒,遠遠地繞了開去。

“憲章,你起草一道軍令,嘉獎西征軍各級將士,就說大都督府收到他們連戰皆勝的消息,甚感欣慰,讓他們繼續努力,爭取在入秋前結束戰事,穩定兩廣!”

不知過了多久,文天祥終於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低聲吩咐。

“遵命!”曾寰的回答很幹脆,但臉上卻閃出了幾分迷惑。越向西北進軍,山越多,地形越複雜,越不利於火炮的運輸。而如今各地豪強的反抗力度越來越大,一個夏天內把所有抵抗火焰撲滅,簡直沒有這種可能。

“再起草一份政令,注意措辭。就說因為瘟疫爆發,新光複地區的官員委派、地方治理諸事後延。待瘟疫過去後,丞相府將召集軍中諸將、儒林名宿、地方士紳,和兩年前被推舉出的裏正、區長們,一起於泉州商討國是,商討一下,我們起兵抗元,到底是為了什麽?商討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臨時約法》來,包括政務處理和官員選拔方式及原則。凡不願屈身事元者,得到地方百姓推舉或士紳名流認可後,都有機會參加!”

“這,丞相,北伐的事?”曾寰低聲提醒道。

文天祥的命令他理解,丞相大人不愧當世人傑,心胸足夠開闊,性格堅韌卻不執迷,這一步退得夠大。現在這個政令,是仿效當日高祖入鹹陽,與諸侯和百姓約法。這樣,可以照顧到各方利益,也可以平息所有人的不滿。

但是,以儒林和士林人物喜歡扯皮的性格,要扯多長時間,約法才能出籠呢?

“憲章,你以為,被鳳叔在廣南這麽一殺,兩廣一時半會兒能安穩住麽?”文天祥苦笑著問道。

那些豪強在出其不意之下,遭到鄒洬重手打擊。他們沒有力量與破虜軍正麵作戰,卻可以憑借宗族的支持,把抵抗轉到暗處。兩廣有的是山區,也有的是占山為王的*****。豪強與*****勾結起來作亂,沒有幾萬大軍常駐,地方上短時間根本無法恢複平靜。

後方不穩,北伐就是一句空話。使用新式武器的破虜軍實力強悍,但對物資的需求也高。沒有一個穩定的大後方,保證不了穩定的軍械糧草供應,無論向北打多遠,無論主帥多優秀,最後都免不了全軍覆滅的命運。

“我是怕有人故意扯皮,讓約法推不出來!”曾寰低聲解釋。文天祥打算讓有過選舉經驗的裏正、區長們參加立約,這些經曆過新政,並且從中得到好處的人,肯定試圖把約法向對自己有利方向引。而破虜軍將士屆時肯定會在一定程度上,給自己人必要的支持。儒林和舊官員們在立約時占不了主動,自然不會非常滿意。弄不好又會玩些陰暗手段,讓《臨時約法》胎死腹中。

憑借對士大夫們行事方法的理解,曾寰對此很不放心。正想著有什麽辦法能讓文天祥的政令貫徹得更完滿時,又聽見文天祥說道:“不妨,告訴大家,臨時約法一天不出來,兩廣就一天歸鄒洬、蕭鳴哲將領幾位暫為代管,他們做的事,丞相府不會幹涉。如果商討了一個月後依然商討不出結果來,就說明大夥都沒有好辦法。那就隻好執行原來咱們的選舉辦法,按福建北部試行過的方式來!”

“這,丞相?”曾寰感覺到自己頭有些暈,文天祥在短短幾句話中,暗藏了太多的玄機。鄒、蕭二將把廣南兩路的豪強們殺怕了,地方名流們把不得趕他們走。為了早日實現這個願望,他們就沒太多時間糾纏於細節。而各行各色不願意接受原來的選舉方式的人,為了在臨時約法中更好地保護自己的利益,,也隻好對別人的訴求,做出必要的妥協。

‘這個國是會有的開,弄不好要開出大麻煩來。’曾寰默默地想,抬起頭,再次把目光投向文天祥,豁然發現丞相大人的脊背已經挺直了,仿佛突然頓悟了什麽般,活力和信心再度籠罩了他的全身。

“文瘋子又在玩什麽花樣?起兵抗元,自然是為了重建我大宋正統了。天、地、君、親、師,有了上下尊卑,政令才能暢通,朝野才能秩序井然。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搞這麽大動靜幹什麽?”五天後,在福州城最大的海鮮酒樓,一個臨窗的雅座中,幾個峨冠博帶的老名士們議論道。

他們都是被有心人召集來的,原打算在選舉進行的時候,趁機搗點亂,誰料到選舉後延,大都督府又推出了共商國是這一折子戲。大夥既然來了,就不好半途而廢,於是坐在一起,一邊翻看刊載大都督府政令的報紙,一邊推斷文天祥下一步意欲幹什麽。

“不好說,文瘋子行事一向出人意料。打仗如此,治政亦如此。就如幾個月前那場百魚宴,他遍請各地名流,在福州品魚做詩,老夫本以為他轉了性子,想在儒林中留一段佳話。現在才明白被他利用了,破虜軍當時是缺糧缺急了,想讓大夥帶頭拿魚當飯吃!”一個背光而坐,年齡有六十上下,白發垂肩的老儒搖頭晃腦地品評。從話裏,聽不出他到底是誇讚文天祥聰明,還是指摘他行事不合常理。

“不過,這魚味道也不錯,咱們被人利用了,也沒吃什麽虧!”在他對麵,一個留著花白胡子的老儒用筷子夾起一片橙紅色薄可透光的魚膾,沾了些調料,放在嘴裏。

新打上沒多久的海魚生吃起來味道很鮮,他的表情看上去很滿足,也很陶醉。

“是啊,至少發現了很多以前沒嚐過的美味!”花白胡子身邊,一個留著黑色短須的人說道。不甘落後地伸出筷子,挑起了另一片魚膾。

這種體形巨大的海魚刺少,肉厚,特別適合生吃。但在百魚宴之前,因為酒樓做法不當,並不受大夥歡迎。百魚宴上,各路廚師各展手藝,讓很多近於失傳的絕活再現世間。從此後,吃這種魚的生膾,簡直就成了一種潮流。魚戶、酒樓和大戶人家,都因此而得到了好處。

“陸大人呢,他那裏有沒有新指示給大家?別光顧著吃,靠著大海,有大夥品的呢!”白頭發四下看了看,發現沒有閑雜人等靠近,壓低嗓子喝道。

“陸大人說,既然文丞相要於大夥共商國是,大夥就拿出一個章程來,齊心捍衛千秋正道!”黑胡子小聲答。末了,卻自作主張加了一句,“我看這不妥當,論武功文治,陸相哪及文相半分,大夥幫他是幫他,可別把自己繞進去。”

“對,文丞相手軟,可那姓鄒的可不講道理,聽說在廣南西路,他,喀……”花白胡子比了個用刀砍的手勢。

“那幫奸佞賣國,該殺!但咱們是真心為了大宋的,不會有事吧!”牆角處,有人擔憂地問。

“難說,爭權柄這事,向來不留情麵。”

“胡說,文相和陸相都不是那種人,他們是道義之爭,就像,就像……”試圖打比方的,半天也沒找出合適例子來。本來想舉司馬光和王安石,可一想當年這兩個名相為了改製和守製拚了個你死我活,連累了無數人到海南島做客。文天祥與陸秀夫之爭同樣是為了治國方略,此時雖然文丞相讓了一步,誰知道如果大夥逼得太過分,他會不會翻臉。舌頭再厲,鋒利不過刀。眼下北元虎視眈眈,以維護抗元大局為名頭,除了皇上,文瘋子誰的腦袋不能砍?

“我輩理當以死,捍衛正道!文死諫,武死戰,大義在我,刀俎何懼!”有人長身,正色。

“你怎麽知道大義在我?原來一切如果是對的,契丹、女真、蒙古人怎麽都是怎麽打進來的!”有人冷冷地反駁。

“你懦弱!”

“你迂腐!”

自己人和自己人吵了起來,各不想讓,聲音漸漸升高,隔著街道傳出老遠。

廣南西路,鄒洬、蕭鳴哲、張唐、蘇劉義等人,忐忑不安地傳看了大都督府頒發的嘉獎令。文天祥對眾人在廣南兩路打擊豪強的舉措,未置一詞。但大夥都最近的軍令和政令中,看到了丞相大人的反應。

選舉辦法要改了,要在《臨時約法》推出後,根據約法做出調整。這是文丞相對大夥做出的極大讓步,但逼得文丞相在對大夥讓步的同時,對行朝那樣試圖搶功勞人以及儒林人物退讓,是諸將都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文天祥在報紙上公開問,大夥起兵抗元是為了什麽?大夥在趕走北元後,到底想建立一個什麽樣的大宋。

這一問,問得鄒洬等人額頭上冷汗直冒。對於百丈嶺下來的老將,這個答案原本很清楚,是為了不給蒙古人做驢子,不做四等奴隸。但隨著破虜軍的擴張和軍事上的勝利,很多人迷失了自己。

“要我說,咱們得想個辦法,盡快把兩廣戰事結束了,然後早點派人回去參加國是會議,否則,光聽那幫儒林名士煽風點火,又把大夥扇迷糊了。到時候立個約法出來,寫的盡是他們的好處,咱們在廣南的惡人,就白當了!”楊曉榮見大夥有些氣短,站出來說道。

他也後悔自己當日做得有些過,比較起鄒洬逼人造反,先禮後兵的行徑,他覺得自己的做法簡直是小兒遊戲。但既然已經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廢,西征軍在廣南大開殺戒,就是為了勝利的桃子不被別人摘走。所以,無論如何,在立約會上,要有人站出來為將士們的利益說話。

“利益是爭來的,你不爭,別人不會主動給你。文丞相這種開會的方式,是個好辦法。大家討價還價,到時候誰也別埋怨……”

鄒洬瞪了楊曉榮一眼,把他得剩下半截話壓回了肚子,轉過頭,對其他將領問道:“諸位認為呢,咱們接下來該怎麽辦?”

“是該派幾個人回去,一來給丞相大人撐腰,展示咱們破虜軍的力量。而來,也給眾人提個醒,讓他們也別做得太過,不給大都督府留下半點好處。畢竟,將來北伐,大都督府還是主力,丞相不在乎利益,麾下將士們的後路卻不能不考慮!”吳希奭的建議很持重,他散盡家財扯起抗元大旗,本來不在乎個人得失。但帶了這麽久的兵,他亦知道不能要求部下個個都是聖人,這世界上,畢竟還是俗人占大多數。

“對,大宋積弱,就是因為沒人能在朝堂上為武將說話。害得武將後繼無人!”蘇劉義大聲說道。對大都督府,他向來不甚滿意。但與其他文人比起來,他寧願選擇支持大都督府。

氣氛漸漸開始活躍,很多將領都表達了同樣的意思,就是要把握住立約這個關鍵機會替武人張目。雖然是一部臨時約法,也要認真對待,把武人的利益明明白白地寫在上麵,不能重蹈大宋武人打仗卻處處受製於文人的覆轍。

大夥起兵抗元是為了什麽?大夥在趕走北元後,到底想建立一個什麽樣的大宋?鄒洬愣愣地看著大夥,突然間,他感覺到自己有點明白了文天祥的心思。猜得正確與否,他拿不準,但知道方向就在那,自己已經離真實答案不遠。

福建與兩浙交界,鬆溪,守將李興聯絡人快馬將丞相府的邀請信送了出去。大都督府要召集天下豪傑商討國是,兩浙、江西、荊湖和兩淮的抵抗者都在邀請之列。如今兩浙已經成了空白地帶,浪裏豹,鑽山鷂子等受到破虜軍指點和支持的豪傑們,將山村和城郊攪得天翻地覆。很多地方,一度被蒙古人和搶占的土地,都被強行發還到佃戶手中。範文虎有心替撐腰,卻再也調不齊足夠兵馬。基本上除了他的幾個本族武將,沒有人肯真的再為其賣命。

“咱們起兵抗元,是為了不當四等人,而不是為了維持大宋正統。如果上天垂憐,可以讓咱們重建一個國家,我期望,在這個國家中,不以出身,貧富來區別對待一個人,也沒有人再是奴隸!”望著遠去的信使,李興默默地想。

在他的夢想中,打江山不是為了分紅,不是為了建立功名。保護每個人的利益,是政府的職責,也是建立國家的唯一目的。

第六卷爭輝天下(一)

“這天下當然誰打下來歸誰,難道世上還有打了天下送給別人的傻子麽?”忽必烈冷笑著將一份報紙摔到了桌案上。

大元朝雖然禁止報紙發行,但朝廷內部對來自南方的這種新興事物,一直非常感興趣。呼圖特穆爾、葉李、桑哥等蒙、汗、色目大臣幾乎都在收集報紙,甚至忽必烈本人,在北征途中,他也沒忘記不時將通過各種渠道弄來的報紙翻上一翻,看一看南方那個新崛起的對手又玩出了什麽新花樣。

最近一段時間文天祥的表現讓忽必烈百思不得其解。按忽必烈的判斷,作為一個高明的統帥,文天祥應該把握住元庭作戰重心北移這個難得的作戰機會,大舉反攻江浙才對。怎麽這麽好的條件,文天祥居然不知道利用?非但沒有北上兩浙,而且在自己窩裏邊玩起了什麽約法。

約法這事有意義麽?!這世界向來強者的天下,強者說的話就是法律,哪怕他早上說了,晚上就食言也未嚐不可。

按忽必烈的人生經驗,與實力不如自己的人講信譽,講契約,那是極度不可理喻的行為。就像當年蒙古人進攻西夏,在承諾保證西夏皇族平安的情況下騙取了對方投降,入了城後卻立刻將西夏皇族全部殺掉。雖然此舉遭到黨項人的痛恨,但蒙古從此徹底滅亡了一個難纏的對手。這世界本來就是憑實力說話的,信譽和契約,那隻是用來麻痹對手,或者作為廝殺之外迫對手就範的輔助手段。文天祥在殘宋內部已經一枝獨大,這個時候他不趁機廢掉宋帝自立,或者將殘宋徹底架空,做一個實權宰相,卻又是玩選舉,又是玩約法地給自己找麻煩,豈不是暈了頭?

但忽必烈又不敢相信文天祥是真暈了頭。三年來,這個有瘋子之名的對手由小變大,幾乎每走一步都令自己匪夷所思。然而,就是憑借這些令人無法理解的手段,文瘋子一步步在福建站穩了腳跟,一步步將力量延伸到兩廣和兩浙。以前那些看似瘋狂的招數,與現在的局勢相印證,無一不顯出其精妙來。

就像文天祥高調宣揚永安之戰,當時大元君臣都以為文天祥不過是重複殘宋喜歡吹牛的習慣。結果,永安之戰的結果一傳出,乃顏和海都就迫不急待地起了兵。

出於對敵手的尊重,忽必烈將“盜版”的報紙又揀了起來,從頭致尾,一字不落地又看了一遍,卻越看越覺得迷茫。這份民間甚為流行的報紙印刷質量遠不能和報禁之前那些福建貨相比,原來那些福建貨據說是水力印刷,活字排版,精美得簡直何以用來珍藏。而現在的土版本卻是不法商家冒著殺頭危險私下盜印的。紙很脆,很黃,很多地方字跡都不清楚。忽必烈一直沒弄明白,這種質量的東西居然有人不惜高價買,有人冒著喪命的危險傳播?!

報紙上最重要內容不是臨時約法,而是福建瘟疫的蔓延情況。據上麵的文字說,這次瘟疫是達春故意投毒所致,所以短期爆發雖然劇烈,卻沒有蔓延到福建全境。重要的商港泉州,和以新器械聞名海內,文天祥的老窩邵武都沒受到波及,眼下福州、劍浦和漳州的疫情已經得到了控製,不會再向外繼續蔓延,所以,商隊可以放心去泉州交易。

為了吸引商隊,福建大都督府在瘟疫爆發期間特意將部分新產品打了折扣。報紙上,也將一些比較流行的交易品價格範圍印了出來,讓天下商人們自己計算值不值得去泉州冒險。這種為來往行商大開方便之門的行為被葉李等漢臣譏笑為見利忘義,卻被桑哥等色目大臣(注:桑哥是維吾爾人,屬色目係)大加讚賞,認為是文天祥為國理財的又一妙招。

對於北方戰事,報紙上也給予了相應的關注。福建的讀書人們抓住乃顏與海都的身世大做文章,“汙蔑”忽必烈的大元沒有合法性,無論從蒙古人的角度和其他民族的角度,都應該屬於是“以武力竊居權柄”的貨色,號召各族豪傑共同起兵,將這夥隻知橫征暴斂,不顧百姓死活的強盜拋棄。

隻是在報紙的最後一版,才以小半版麵刊登了大都督府準備召集天下豪傑,共聚泉州,訂立《臨時約法》,驅逐北元的告示。告示中,聲明不限於福建和兩廣,天下有誌抗元的英豪,都可以派代表參加。

告示下,附加了幾個提問。文天祥以福建大都督的身份問天下所有起兵反元的英雄,無論是占山為王的,還是下水為盜的。無論是破虜軍盟友,還北方與破虜軍沒聯係的紅襖軍餘燼,大夥起兵反元,目的是什麽?到底要得到什麽?天下到底屬於誰,是否真的該是勝利者的戰利品?

天下當然是勝利者的戰利品了,忽必烈對此從未懷疑。“大汗初起北方時節,哥哥弟弟每商量定,取天下了嗬,各分地土,共享富貴。”這是蒙元學者極為熟悉的一個史實,也是忽必烈自幼親身體會到的真理。曆代大汗,都遵守著這個約定,無論起初的在草原上的牧場、奴隸分贈辦法,和兵臨中原後的財富按比例分配的“大兀魯思”製,都體現了天下為勝利者所支配的這一原則。

文天祥把這一條單獨提了出來,是什麽意思。難道漢人對這個草原上通行的準則還有不同的解釋麽?忽必烈曾經拿這段文字去問葉李,作為南方的名士,這個以冒死彈劾賈似道而成名的,曾經的南宋禦史調了半天書包,從上古講到唐宋,忽必烈隻聽明白了一句,“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鹿也罷,鍋也罷,還不都是誰搶到算誰的麽?

忽必烈很不滿意葉李給出的答案,像葉李、留夢炎這種名儒,忽必烈心中對他們的評價一向不高。認為他們講大道理時,引經據典,有把明白事情也說糊塗的本事。做起事情來卻眼高手低,幹什麽砸什麽。至於人品,更是與他們日日掛在嘴邊上的聖賢之言格格不入。

忽必烈以為,像文天祥這樣,既有本事興國、強兵,又有本事給自己所作所為找出一大堆似是而非的道理來的大儒,全天下不會超過兩個。留夢炎、葉李等人空有虛名,給人家牽馬墜鐙都不配。

可弄不明白文天祥的想法,忽必烈心裏又覺得不踏實。這就像下棋一樣,如果對手每一招你都不名其所圖,要麽對手是個棋道白癡,你可以輕鬆殺得他滿地找牙。要麽,對手棋藝高出你太多,不知不覺間就讓你盤中之子全廢,不得不中途棄秤。

“惜哉董大!痛哉董大!”忽必烈不經意間歎出了聲音。到了這個時候,他更懷念起董文柄這個聰明而又忠直的屬下。如果他在,肯定能看出文天祥到底玩的什麽虛玄,也能找到相應的對策。隻可惜這麽優秀的一個人才,居然被蒙古人和漢人的心結活活鬱悶死了。

“陛下何不問問張副元帥,他在南邊與文天祥周旋了那麽久,想必能有些心得!”聽到忽必烈的歎息,左丞相呼圖特穆爾覺得心裏有些悶,上前進言道。

“你說弘範啊!”忽必烈放下報紙,回過頭,看了呼圖特穆爾一眼,有些驚訝的問道。

“正是九拔都,臣記得董相在世時,屢讚其才!”呼圖特穆爾低下頭,小聲回答。

作為一代雄主,忽必烈很快就從呼圖特穆爾的話語裏分辨出來一股酸味,心中慢慢湧上幾分內疚。呼圖特穆爾為相以來,整合眾臣,並力向外,雖然為政沒太大建樹,但諸係大臣們之間的關係表麵上看去融洽了許多。自己在新相麵前歎舊相,雖然顯得自己有情有義,卻也太掃了呼圖特穆爾的麵子。

但對呼圖特穆爾的內疚,很快就對張弘範的內疚所取代。搖了搖頭,忽必烈有些無奈地說道:“朕當年賜九拔都金刀,許他陣前自決戰守。承諾給他一個穩定的後方,不教別人擎肘。結果朕自食其言,以小敗而將其招回。眼下達春和呂師夔在南方不僅折了他的弟弟,還把他辛苦打下來的廣南兩路全丟了。朕現在遇到與行軍作戰不相關的事情又把他招來,即便弘範心中無怨氣,朕又有什麽麵目問策於他!”

“陛下,九拔都豈是不顧大局之人!他……”呼圖特穆爾見忽必烈顧慮重重,大聲替張弘範辯解道。話說出了口,突然意識到忽必烈不召見張弘範問策可能不止是口頭上說的這點兒原因,將後半截勸諫的話又吞了回去。

忽必烈笑了笑,輕輕歎了口氣。呼圖特穆爾反應慢,縱使偶爾能揣摩帝王心思,也不似其他人一般快。所以在他口中,常常能聽到一些忠直之言。這也是忽必烈在董文柄之後,任其為左相的原因之一。

但張弘範的話,此刻不能萬萬不能聽。說實話,忽必烈現在有些怕見張弘範,唯恐這位忠心耿耿的九拔都,一見了麵就又重提那些經量田畝,以籠絡流民的老話題。

張弘範自從於南方回來後,對文天祥能迅速在福建站穩腳跟,沒重蹈殘宋四處流竄覆轍的原因,總結為“甚得民心!使得福建百姓之心皆為其所用,朝廷大軍每行一步,皆有百姓以實報於天祥!江浙等地,黎民視破虜軍若兄視弟,父視子。所以隨隔高山大河,亦闔族投之福建。破虜軍因此兵源不絕……”

而文天祥拉攏民心的手段,無非就是削減關卡,降低賦稅和分無主之田給流民等。這些手法,大元朝做起來更方便。特別是黃河以北,經曆遼、金、元三朝更替,荒蕪田地遍野皆是,流民更是多得如春天裏的野草,倒下一茬接一茬。張弘範認為,大元欲穩定中原,與南北兩個方向的對手競逐,試行些仁政是必須的策略,也是一種長遠手段。所以,他一回到北方,就迫不急待提出建議,請求忽必烈將分在諸宗王、貴族、大臣名下,已經荒蕪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野地劃一部分出來,招募流民前往屯田,國家借給農具和種子。這樣,幾年之後,地方上治安會越來越穩定,朝廷對南方糧食、稅收的依賴,也不像目前這麽嚴重。

對於張弘範的忠心,忽必烈毫不懷疑。在大元諸武將家族中,張家對忽必烈的忠誠度,恐怕比一些蒙古世係將領還牢固些。張弘範的父親張柔是金國的昭毅大將軍,被俘投降後為大元立下了很多絕世大功,曾獨軍克金三十餘城,殺得金國的老上司們不敢與其交戰。元攻破金朝首都汴京,張柔居功致偉。忽必烈與阿裏不哥爭位時,對蒙古族武將不敢過於倚重,惟獨調張柔率軍入衛大都。

而張弘範的老師郝經,更是一代以“忠貞”聞名的大儒。曾經創下被南宋扣押數十年,依然不忘故主奇跡,時人將他與牧羊北海的蘇武並稱。(酒徒注:以上兩人在元史中皆有傳。儒家的忠,嗬嗬)

有這樣一位父親和這樣一位老師言傳身教,張弘範自然不會是個受到些許委屈就心懷怨望的奸佞。但他的建議,忽必烈卻不敢采納。即便明知道這些建議著眼於國家的長治久安。在忽必烈眼裏,皇帝也好,大汗也罷,是靠著各族精英擁戴,才能做得安穩。在北方外患為除的情況下貿然削減貴族手中土地,為了一些流民而得罪精英,明顯得不償失。一旦關內諸侯被惹急了也和塞外諸王一樣起兵反抗,他這個皇帝就做到頭了。

“若陛下不忍在九拔都喪弟之痛時,依舊為國操勞,何不問問其他漢臣,看他們對文瘋子的做法有何見解!畢竟他們都與文天祥相識,知道其脾氣稟性!”想了一會兒,想明白了忽必烈是不願意聽張弘範那些勸大元仿效福建新政的建議,呼圖特穆爾又婉轉地給忽必烈支招。

“留夢炎、葉李他們幾個,不問也罷。他們如果能看出文天祥做什麽來,南宋也不至於那麽快被朕所滅了!”忽必烈搖搖頭,不屑地點評道。說到與文天祥相識的人,忽必烈心裏還真有了一個人選,沉吟了一下,吩咐:“你派人將那個黎,黎什麽貴兒宣來,朕正要找他問造炮和操炮的事。對於福建那邊,恐怕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臣,尊旨!”呼圖特穆爾躬身答應,小步跑了出去。一會兒功夫,隨著腳步聲響,侍衛們將黎貴達擁了過來。

“陛下,黎將軍來了!”呼圖特穆爾湊到忽必烈身邊稟告道。

“讓他進來吧,呼圖,你去弄幾碗肉湯,咱們君臣一起暖暖身體!”忽必烈吩咐。雖然已經到了夏初,塞外的天氣卻剛剛轉暖,晚風依舊有些涼。帳篷內進進出出的人多了,忽必烈感到身上有些冷。

他又想起帶著漢軍與阿裏不哥爭奪皇位的日子,好些年過去了,那時自己還像腳下這個降人一樣年青,身子骨結實,不畏懼塞外夜晚的寒風。而現在,雄心依舊,身子骨卻越發留戀大都城的溫暖,一過燕山,就渾身沒力氣。

“奴婢黎貴達,叩見陛下,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黎貴達按照葉李等人私下傳授的理解,口稱奴婢,對著忽必烈施三扣九拜大禮。才長出沒多久的頭發梳不起書生結,固定不了軟皮帽子,才磕了幾下,帽子便咕嚕嚕滾到了桌子底下。

“噗哧!”幾個近衛被黎貴達奴顏卑膝的樣子逗得肚皮發抖,實在忍不住,不顧君前失禮而笑出了聲音。

忽必烈的目光微微一寒,四下掃視了半圈,把幾個侍衛的笑容壓回了肚子。待黎貴達的頭磕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說道“平身吧,你是武將,不要用奴婢這兩個字自稱。”

“臣,奴婢不敢!”黎貴達的頭在地上又重重搗了幾下,才停下來,慢慢答道。在福建幾年不行跪拜之禮,讓他的膝蓋和腰杆都僵化了,幾個頭磕得甚不習慣,脖子憋得紫紅,有幾根青筋跟著冒了出來。

“平身吧,陪朕喝碗肉湯,朕有事問你!”忽必烈彎腰撿起黎貴達的羊皮小帽,親手替他戴好,和氣地命令道。

“奴婢尊旨!”黎貴達緩緩地站起身來。才見麵沒幾次,就承蒙皇帝陛下賜湯,並親手戴帽,這份恩典讓他很感動。但在破虜軍中受到的一些影響,又讓他對元庭禮節感到非常別扭。

這裏不像福建大都督府,上司和下屬見了麵,彼此行軍禮或抱拳了事。這裏的規矩比大宋朝廷還多,還複雜。蒙古武將在忽必烈麵前,要自稱鷹犬。漢臣、南臣皆要自稱奴婢。雖然聽葉李等先來者介紹說,奴婢這個詞在此極其尊貴,非此不足顯示一個人與皇帝陛下之間的親近。但黎貴達心裏,還是有一種被侮辱了的感覺。

即便當年文天祥不肯重用自己的才華,在那裏,自己卻是一個人,有尊嚴,有名字。而現在呢,才華施展的空間好像有了,剛才侍衛前來宣示大汗口諭時,黎貴達能從幾個南朝同僚臉上,看到一絲絲羨慕。

但這份羨慕,卻以一個人變成奴婢為代價,值得麽?黎貴達不敢多想,內心深處,仿佛有把刀,一下下刺得心髒生疼。

第六卷爭輝天下(二)

羊肉湯散發著濃鬱的膻腥味道,這種味道在忽必烈君臣口裏,比鱸魚大蟹還要鮮美幾分,可喝在黎貴達這種南方人嘴裏邊,卻比咽湯藥還辛苦。

黎貴達覺得很鬱悶,如果眼下還在破虜軍中,你可以隨時放下碗,走出去透透新鮮空氣。但在忽必烈麵前不行,你是他的臣子,奴婢,皇上口中的好東西,你卻想把它倒進泔水桶,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在破虜軍中,黎貴達最不喜歡的就是低級軍官們不分尊卑,不對他這個進士出身的儒將麵前保持應有的尊敬。此刻在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麵前苦苦忍受對方的善意,才明白原來文賊一直所執著的‘平等’,有時候未必是件壞事。

有些東西,擁有時不理解其價值,失去時才知道其可貴。如果當時,自己也換個角度,從被欺壓者方麵想一想,如果,在被圍困時堅持一下,也許…………黎貴達默默想著,目光不覺變得癡了。

“嗯、哼!”呼圖特穆爾善意地用咳嗽聲提醒黎貴達在皇上麵前不要過分失禮。這個破虜軍降將不一般,雖然同樣是降人,比起留夢炎、葉李,甚至大將夏貴等人,身上都多了一分從容感。雖然這種不卑不亢的氣度在黎貴達身上總是一閃而沒,但呼圖特穆爾還是能感覺到。這就像羊群裏突然跳出一頭野鹿,縱然是反應再遲鈍的人,也能察覺到其活力所在。

這可是南宋降臣身上不多見的氣度,由此,可以管窺福建大都督府的一斑。存了這種想法,呼圖特穆爾不希望黎貴達這麽快就激怒忽必烈,被發配到遠方去。他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觀察,從黎貴達身上來了解文天祥和他麾下的破虜軍,除了火炮和弩箭外,還有什麽根本性的變化。能這麽快從一群溫順的綿羊,變成一群奔跑的豹子。

黎貴達聽到了呼圖特穆爾的咳嗽聲,訕訕地笑了笑,端起已經快冷了的羊肉湯,狠狠灌了一大口。這一口下去,胃腸翻江倒海地鬧將起來,一股苦辣酸甜百味道交加的汁液,順著小腹竄上了鼻孔。

“嗚!”黎貴達伸手捂住自己的口鼻,沒敢將禦賜之物吐出來。淚水被刺激得順著眼眶滾滾而下。

“大膽!”忽必烈的侍衛長諾敏高聲喝斥道。

黎貴達被喝得一哆嗦,拚將全身力氣將口中之物咽下,放下碗,趴在地上頓首道:“臣失禮,請陛下治罪!”

忽必烈輕輕地笑了,南方人不適應羊肉味,自己一番好心反而壞了事。作為一代天驕,他自然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與下人計較,大度地將黎貴達拉起來,安慰道:“何罪之有,你受不了羊肉的膻腥氣,就早說麽。何必忍得這麽苦,朕自幼在草原長大,肉湯做得不膻,反而要怪廚子弄跑了味道。光顧著想讓你喝幾口驅寒,卻忘了你是漢人,不是我蒙古兒朗。”

說完,轉頭對內待吩咐道:“來人,給黎將軍換碗濃茶來清口,要杭州的貢茶。水要開,如果衝得不合將軍口味,小心你們的皮!”

“是!”內待惡狠狠地瞪了黎貴達一眼,小跑著出了氈帳。

“臣,奴婢謝過陛下!”黎貴達沒想到忽必烈會如此大度,硬生生又跪了下去。感動之餘,也不覺得自稱奴婢有些過於輕賤了。

“不必謝,你好好做朕的鷹犬,朕自然會赤心相待,不讓你流血流汗後,還要一無所得!草原上,跑得最快的駿馬,總是享受最好的廊廄,水草。這與你們漢人不同,你要記住了!”忽必烈拉起黎貴達,推心置腹地叮囑。

“奴婢謝陛下指點!”黎貴達大聲道。雖然在他內心深處,總覺得鷹犬、駿馬這種比喻實在是一種侮辱,卻也感覺到,自己跟在忽必烈身邊,功名可能不僅僅是現在的一個下萬戶。弄不好,封到那可兒、那顏,或者成為董文柄那樣的一代名相也說不定。屆時一人之下,千萬人之上,眼下受得些委屈,也就值了。

功利心一旦強過個人尊嚴,屈辱的感覺立刻消散,整個人也顯得精神起來,不像剛一進帳時那樣落寞。

忽必烈指了指麵前的椅子,示意黎貴達重新坐好。不理睬黎貴達的謙讓和感恩,把談話轉向了正題。

“黎將軍來北方有半個月了吧,軍中還習慣麽?”

“蒙陛下眷顧,臣的帳篷、用具和衣食都是軍中上好的,所以臣很習慣,目前正跟著葉大人學蒙古語,爭取早日與諸將融為一體,為陛下效力!”黎貴達坐了半個椅子邊,恭恭敬敬地回答。

“不習慣處直接跟朕說,或者找呼圖特穆爾大人,他是朕的左相,必須替朕把你安置好!”忽必烈點點頭,非常認真地叮囑道。

黎貴達心裏如抱著一個小火爐,熱乎乎地,甭提有多舒坦。即便是老上司鄒鳳叔,也沒對自己如此體貼照顧過。在北元軍中這段時間,,他知道元軍中各族士兵待遇差別極大,蒙古軍尋常小兵,也頓頓有肉,紮營有氈帳,行軍時代步以馬。而漢軍中隻有前鋒精銳,才有肉食可吃。尋常步卒,即使做到百戶,平素連個肉渣都難見到。住的帳篷就更甭提了,幾乎是眠沙臥雪。

而他是忽必烈欽點北來的,在軍中與漢軍精銳部隊的大將享受相同待遇。因為要協助阿剌罕和阿裏海牙管理炮師,所以忽必烈還特意派了幾個女奴來伺候他,讓他盡量過得舒坦。這可是留夢炎也享受不到的待遇,蒙古人打仗,除了絕對的親貴大將,中、低級軍官身邊是不準攜帶女眷,所以很多人看黎貴達的眼睛都紅紅的。甚至像葉李這種跟了忽必烈好些年的漢臣,也羨慕地終日躲在黎貴達營帳裏,以教授其蒙古語為名,享受溫柔香豔之福。

如今忽必烈又親自問他有什麽不習慣的,黎貴達還能說些什麽呢?人不能不知足,抱著感恩的心態,黎貴達低聲道:“奴婢受陛下恩德,粉身碎骨亦無以報。唯願替陛下早日平定草原,揮師南下,一統江山!”

“好,好,你有這個心思,朕甚感欣慰。你在軍中多日了,朕今天叫你來,是想聽你說說,朕的炮師,和破虜軍的炮師有什麽分別!,為什麽張元帥和阿裏海牙幾個,提起破虜軍的炮火,就是鋪天蓋地四個字。而朕軍中的火炮也近兩百門,對上乃顏,卻沒占到多少便宜!”

“奴婢,奴婢……。”黎貴達有些猶豫,需要說得地方太多了,他不知道該如何跟忽必烈講。一路北來,已經和乃顏麾下的外線人馬打了幾次。但炮師非但沒發揮決定作用,反而拖累了全軍的行進速度。這當中,有阿剌罕和阿裏海牙,甚至忽必烈指揮不利的錯,也有很大原因是因為火炮配置不當的緣故。但軍中諸將不明白這個道理,不滿致極,甚至有人向忽必烈提出,將炮師直接解散掉,火炮煉化了給將士當賞錢。

“盡管說,朕想聽你一句實話,我的炮師,和破虜軍那個姓吳的相比,到底怎樣!”忽必烈的話就聽起來就像一個長者在鼓勵一個剛剛學步的孩子,骨子裏透著理解與溫和。

黎貴達受到鼓勵,膽氣漸壯。整了整思路,大聲道:“奴婢該死,早該給陛下上本啟奏此事。我軍炮師與文賊比起來,就像兒童與壯士,綿羊與虎豹,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

“嗯?”忽必烈楞來了一下,有些無法忍受黎貴達的評價。要知道,這些火炮可是他從國庫和私庫裏撥了重金,“省吃儉用”才造出來的。每個都是純銅所鑄,光鑄炮的銅,就浪廢了數百萬斤,搞得京畿附近銅價飛漲,一個洗臉用的銅盆能賣幾百貫錢。

“是火炮數量不夠麽?”呼圖特穆爾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唯恐黎貴達把炮師威力不足,歸咎道火炮數量上。

作為君王,忽必烈隻是覺得造炮開銷太高,國庫有些承受不起。作為丞相,呼圖特穆爾可是知道火炮與民生息息相關。如今在民間,紙鈔越來越不值錢,故宋、遼、金所鑄的銅錢,還有銀子,都成了商人手中的寶貝。有些南方賣來的奢侈品,隻有銀子和銅錢才能買得到。而銀子和銅最大的產地,據呼圖特穆爾知道世間隻有三個,一為福建、一為八百媳婦(雲南邊境),另一個就是日本。這三個地方,大元沒在其中任何一處建立有效控製。如果黎貴達再提出用大量銅材,要麽大元倉猝間擇三地中之一大舉進攻,要麽,號令百官捐獻家中器具。

這兩招,無論哪一招,呼圖特穆爾都不敢使。

好在黎貴達接下來的話沒向火炮數量上扯,看了一眼呼圖特穆爾,然後低聲向忽必烈回稟:“不是數量不夠,而是火炮鑄造方法有問題,火炮、火藥和炮彈的規格搭配也不合理。打起仗來,連十分之一的威力都發揮不了,自然不是破虜軍的對手!”

“噢?你細細道來”忽必烈被黎貴達的話勾起了興趣,笑著吩咐。

呼圖特穆爾在旁邊見狀,趕緊快步走出去,吩咐了幾聲。立刻有女奴過來收拾了君臣三人放下的銅碗,將桌案抹幹淨了,鋪上一塊上好的福建細布。

接著,有內待和女奴陸續走進來,放下一銅壺剛燒好的奶茶,一銅壺清茶。擺好四個幹淨銅碗,分別給忽必烈君臣斟滿。

隨著腳步聲響,一個漢人書記官小跑著告進,坐在桌案邊,鋪開白紙,將黎貴達的話一字不落地記錄在案。

“造炮之材,不一定非要用銅!鐵、鋼均可”黎貴達第一句話,就給了眾人一個驚喜。眼下銅貴鐵賤,如果能用鐵鑄炮,或者炮彈,將大大節省國庫開支。鋼材就不用提了,眼下精鋼的主要產地是福建,文天祥再傻,也不會不控製鋼材的外流數量。

“鐵性堅硬脆,造炮難出成品,並且炮壁厚,導致火炮笨重,挪動困難!”黎貴達看了看忽必烈等人的臉色,心中隱隱湧現出幾絲沒來由的自豪感。要把火炮鑄造原理跟眼前幾個‘沒文化’的蒙古人解釋清楚,實在太過於艱難,所以他盡量用淺顯易懂的道理。

“銅性綿軟,造炮成品率高,並且炮壁遠薄於鐵炮,所以,銅雖遠重於鐵,銅炮反而輕於鐵炮!”黎貴達繼續說道。關於造炮的疑問,他曾經專門請教過蕭資。蕭資告訴他,同等大小的銅塊,重量遠大於鐵,但銅延展性好,所以純銅或者青銅造的火炮成品率高,連續發射上百發也不會炸膛,炮管亦容易冷卻。鐵炮則不然,必須造得很厚,否則連續十發以上,多數要出故障。

而蕭資等人多方摸索,才把根據火炮的用途,改出了青銅、銅胎鐵芯和精鋼三種材質。具體哪一種,黎貴達也隻知道些大概,但這些隻鱗片爪的知識,已經足夠他在忽必烈麵前獻寶。

看著被自己唬得雙眼迷茫的忽必烈君臣,黎貴達繼續賣弄道,“所以,造炮取材,銅胎鐵芯為最佳!成品重量比純銅或純鐵火炮輕,並且比純銅或純鐵火炮結實”至於事實是不是真的如此,黎貴達不想管它。反正從破虜軍火炮的配製上看,中等射程的火炮,銅胎鐵芯或銅胎鋼芯的占到絕大多數。(酒徒注:中國是最早使用複合材料造炮的國家。現擺放在山海關的明代火炮,多為銅胎鐵芯。而西方直到拿破倫時代,炮管材質才由銅向鐵轉變。)

“噢!原來如此!”忽必烈君臣連連點頭,心中一個謎團終於得到解釋。福建隻是一隅之地,兩年多來造那麽多火炮,卻沒有因此而入不敷出,而朝廷以一國之力,卻被造炮之事累得不清。原來,文天祥造炮並非一味用銅,怪不得他能省錢。

他們君臣不知道福建如今的銅鐵產量和製造力,遠遠非當年的福建能比。更不知道,阿合馬等人在造炮時,玩了許多花帳在裏邊。所謂數百萬斤精銅,至少有三分之一算成了火耗,入了阿合馬個人腰包。至於底下人跟著阿合馬貪汙揩油浪費的數量,更是無法計算。(阿合馬被殺後,忽必烈派人抄家,除了金銀珠寶外,還抄到一庫房未吃的燒餅。貪婪吝嗇程度,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而火炮根據用途,有不同規格,並非越重越好!”黎貴達見了忽必烈和呼圖特穆爾的表現,心中越發自信,把所知竅要一股腦倒出。“如今我軍中火炮,皆為千斤以上重炮,射程雖遠,功能卻過於單一。不適合野戰,敵軍一靠近,就沒法用了。並且火藥也有問題,一經運輸,立刻分出層次,每次裝填之前,必須重新攪拌,費時費力!”

“莫非破虜軍的火炮,還有很多花樣!”呼圖特穆爾仿佛心有所得,迫不及待地問。

“破虜軍陸上所用火炮,分為攻城、野戰、近戰、子母速射四種,每重之中還劃分為幾個等級。邵武有專門的火炮製造局,掌管圖紙和規格。所謂攻城炮,就是三千斤重炮,射程遠,威力大,卻不需配備太多。三、五門,能壓製城頭床弩,足矣。野戰炮的炮長三尺三寸致六尺六寸,炮口內徑四寸到七寸,射程多在五百致一千步,最遠一千五百步。乃為先發致人而用,每戰攜帶三、四十門,以壯聲勢行色。這種炮最重者不過千餘斤,放到炮車上,一匹馬即可拉走。近戰炮由名虎蹲炮,自帶炮架,全長尺半,內徑一寸半,重量不過三四十斤,最大者重不過百斤,可用駑馬馱之,臨戰放置於地。百餘門同時點火,五百步之內,威不可擋。子母速射炮分為子炮和母炮,專門為克製騎兵而用。母管腹部有口,子管平時裝好火藥彈丸。戰時,每發一炮,換一子管,射速遠超床駑,而威力較投石機不遜。”黎貴達詳細解釋道,也不管忽必烈君臣能否接受內徑,外徑這種新名詞。

其時破虜軍火炮規格詳細,製造工藝要求嚴格。有科學院直屬的工廠,最後還有個強裝藥檢驗把關。雖然有文天祥的‘天書’做參考,但具體每一道工序,每一條經驗都是蕭資、林恩等人拿命換回來的。黎貴達說起來簡單,卻不知道蕭資等人當年為了改進工藝和生產流程,花費了多少心血在裏邊。為了控製火炮質量,一個品種在走向成熟前往往要返工幾十次。

“還有一種手雷彈射器,用竹子編成,可就地取材製造。更是方便,幾乎投彈兵們人手一具。與騎兵交戰時,野戰炮先發,打亂對方進攻隊列。虎蹲炮隨後,給不顧生死者迎頭痛擊。子母速射炮在虎蹲炮裝填間隙時連發,造成火炮綿綿不斷假象。通常打到這種程度,軍陣正麵已經成為火海,匹馬難入,敵軍早就潰了。如果這時還有人衝到近前,數百具投彈器同時招呼過去,鐵打的人也炸翻了。”黎貴達越說越興奮,一時間有些忘了自己現在已經處於破虜軍敵方,話語裏充滿自豪。(酒徒注:野戰炮即大佛朗機,尺寸見於明代史料,為中國工匠根據繳獲海盜艦炮仿製。關於虎蹲炮,屬於明代工匠自創,見於明代文獻。史料記其重三十六斤,即現在的二十一點五公斤,長一尺九寸,射程五百步。字母連環炮為明代工匠根據西洋火炮改進,規格如上文,一母炮配八枚子炮,可持續發射,是後代有殼發射的始祖。明代我國軍械技術並未落在西方之後,而經曆一個清代,卻望塵莫及。所謂滿清十幾個‘明君’貽害無窮。直到現在,提及古代火炮,很多人的認識還停留在康熙年間重達三千斤的大將軍炮上。卻不知道,康熙年間的永固大將軍炮比起明代火炮,隻能算藝術品和擺設。)

“至於彈丸,更是複雜,有開花彈、鏈條彈、葡萄彈、還有純粹的鋼珠鐵沙。根據用途不同,敵人陣型疏密而調整。火藥也分外發射藥和彈丸用藥,成分不一。最重要一條是要用冷水結塊後,再曬幹粉碎,做到顆粒均勻,任你運送多遠,都不分層!”(酒徒注:火藥顆粒化技術也誕生於明代,黑火藥威力不如現代火藥,但顆粒化後,卻能滿足古代作戰。甚至在抗戰初期,八路軍還用其做火炮發射藥。)

忽必烈眼睛瞪得如燈籠大小,他萬萬沒想到,小小火炮,還有這等多學問在裏邊。回頭再看呼圖特穆爾,見自己的左相口裏嘟嘟囔囔念著黎貴達說過的新名詞,心神早已不知飛到何處。

“陛下身邊那些將官,大臣,不知道火炮運用之法,亦不知道其中分類。憑著些許印象就說什麽可與不可,廢與不廢,要麽是為了挑刺而挑刺,要麽是不懂裝懂,以外行冒充內行。依臣之見,火炮乃戰爭之神,將來沙場決勝關鍵。放著此等利器不用,而去強求騎兵,才是真正的愚蠢!”黎貴達得意洋洋道,炮師最近受了很多窩囊氣,終於被他找機會給發泄了出來。

這句話打擊麵太廣,忽必烈君臣從驚詫中回過神來,相視苦笑。草原民族向來以體魄強健為榮,能騎馬摔跤者即為好男兒,至於讀不讀書,懂不懂其他知識,那都是末節。外行冒充內行的事,大夥入主中原後誰都沒少幹。

想想現在倉猝之間知道這些道理,也沒機會將火炮重新回爐。能改的,不過是火藥顆粒而已,君臣二人不覺有些沮喪。又想到黎貴達的來曆,此人據說在破虜軍中並不受重視,所以被包圍後才憤而投降。文天祥麾下的一個棄將,見識能力都遠超蒙古軍中阿裏海牙、阿剌罕這種老將之上,其他如張唐、陳吊眼等人,豈不是更神鬼難測?

一絲陰影從忽必烈君臣心中湧起,充滿所有空間。草原上,夜風呼呼刮著,吹得氈帳來回晃動。

酒徒注:康熙永固大將軍炮,南懷仁監鑄。重三千斤,炮長310厘米,口徑12.5厘米。全身綠色,凸刻精妙花紋,荷葉、蓮花、芭蕉等。自製成後沒有發射記錄。直到光緒年間被八國聯軍搶走。

第六卷爭輝天下(三)

此刻,黎貴達已經完全沉浸在帶領一支仿照破虜軍方式打造起來的軍隊,與文天祥爭雄於沙場,以雪其輕視自己之恥的幻想中,壓根沒有注意到忽必烈與呼圖特穆爾的臉色已經越變越陰沉,陰沉得像草原上四月的天空。

“…………,以火器挫其鋒櫻,以鐵騎斬其兩翼。敵必敗,我軍則以輕車綴其尾,穩步圖之,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也!領軍五千,亦可對敵數萬!”講完了火炮規格與火力搭配,又講了一下步、炮、騎、車四兵種配合要領,黎貴達非常自信地總結道。

“黎將軍,若陛下給你工匠兩千,精銅、精鐵各十萬斤,不知道用多長時間,你能將說過火炮一一造出來?”呼圖特穆爾實在無法忍受黎貴達突然間表現出來的輕狂,低聲問道。

“這?”黎貴達的回話有幾分猶豫。在破虜軍中,掌握任何新式火器的性能、戰場配製方式、作戰準則,是每個高級武將必須的本領。一種新武器配備後,相關使用說明的使用建議會很快印裝成冊,頒發到將軍們手裏。所以,黎貴達談起火炮規格與火力搭配來才能頭頭是道,但真的讓他去督造火炮,恐怕連最簡單的虎蹲炮也造不出半尊。

“恐怕又是嘴巴上說得明白,動起手來甚也不是!”忽必烈於心中低低歎了口氣,儒生們眼高手低的缺點他太了解了,所以,他對儒家的治國方略和做事能力一直抱有懷疑態度。在他的心目中,這些人最大的用途是裝點門麵,順帶著寫點天命、五德的文章混淆視聽。真的辦實事,反而是色目人更順手。雖然色目人不像儒者那樣看上去一身正氣,還有貪財好色的壞毛病。

這樣一想,對黎貴達的重視立刻降低了幾分。笑了笑,說道:“黎將軍能將火炮規格和製造要領傾囊相授,與國已經是大功。至於如何造,還是將記錄下來的文字著快馬發回百工坊,讓阿合馬、董文用、董德馨他們幾個頭疼去罷!”

“是!臣尊旨!”書記官躬身聽命,收起文案,倒退著走出了大帳。

黎貴達突然間覺得有些窘迫,好像走江湖的騙子突然被觀眾看穿了底細般,臉上湧現一片潮紅。

正當他猶豫是否該鼓起勇氣,把改造火炮的任務接下,於軍前造幾門最簡單的小炮來證明自己的時候,又聽見忽必烈寬容大度地安慰道:“黎將軍是領兵大將,而不是軍中匠人,對這些雕蟲小技能關注到如此地步,已屬不易。咱今天不提這個,朕對文丞相在南方的新政很感興趣,不知道黎將軍能否給朕說說?”

“新政?”話題突然從火器跳到施政,讓黎貴達有些不適應。看看忽必烈鼓勵中夾著期待眼神,再看看呼圖特穆爾的臉色,想了一下,極其不情願地說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文賊試行新政已經兩年多了,不知道陛下想了解哪一點?”

“古人雲,知己知彼,方可百戰不殆。可最近文天祥的招數,朕卻如霧裏看花。你在福建待的時間長,應該能了解一二!”忽必烈說著,順手將盜版報紙拿起來,丟進黎貴達懷裏。

這可難壞的黎貴達,由於內心的抵觸情緒作怪,黎貴達對新政的態度一直是懷疑大於接受,有時甚至不願去了解,偏偏忽必烈問的問題又如此含混。抓起報紙看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說道:“依臣之見,那文賊,恐怕是,恐怕是中了平等的毒,行事悖亂,舍本逐末了!”

“中了平等的毒?”忽必烈楞了一下,這個說法非常新鮮,是他平生第一次聽到。沒等細問,旁邊左相呼圖特穆爾已經自作聰明地搶先問道:“平等?可是儒家所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麽?”

“恐怕,非但這幾個字般簡單,文賊認為,天下人生來無高低貴賤之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所欲,別人不欲,亦不可施於人!”黎貴達緩緩地說道,心思又回到了在福建時與同僚的恩恩怨怨中。

在福建時,他對新政及文天祥本人最大的不滿意之處,就在平等這兩個字上。自幼所學,所堅持的,就是天、地、君、親、師,這種等級順序。與這個時代大部分儒者一樣,黎貴達認為,隻有下位者對上位者絕對的服從,才能維持國家的穩定,才能使國家能集中起全部力量應付外敵。

救亡之道,不是玩什麽平等、契約。而是依靠軍力快速建立起一個絕對的儒家順序。以理學的嚴整應對北元的混亂。

為此,他與文天祥等人的距離越來越遠。以至於後來對福建大都督府徹底絕望,所以才在戰敗之後,選擇了徹底離棄破虜軍。

但到了北方,離得遠了,他對‘平等’二字的理解反而更加清晰了。在這裏,蒙古係、色目係大臣對漢臣的輕視與欺壓,縱使做了將軍,也能深刻地體會到。雖然,忽必烈一再強調,不把他們這些漢人中的精英當作漢人看待,可黎貴達明白,那是因為自己此刻對大元朝廷有用。而將來,一旦自己沒有用途時,自己或者自己的子孫後代們,將永遠匍匐於蒙古人及其後代腳下。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己所欲,人不欲,亦不可施加於人!”忽必烈反複咀嚼著黎貴達的話,就像念佛經般,數遍不停。

“所以,他才試行選舉,讓百姓有資格監督施政者,防止他們濫用權力。而軍中,儒林和朝廷很多人對此不滿,紛紛出來與他做對。依臣之見,這約法會,恐怕是文賊不得已而為之。對於我朝,倒是一個好的用兵機會!”黎貴達繼續分析道。

文天祥的性格堅忍不拔,但並非固執己見之人。除了在軍務方麵,他有時候會力排眾意,獨斷獨行。其他的事情,通常都會找人商量後再做。大夥商量時,可以各抒己見,但得出結論後,卻不得拖延抵觸。新政試行這兩年多來,大都督府內部從來就不隻是一種腔調在說話,但由於文天祥能接受大夥的建議,並倡導‘從眾’與‘妥協’,所以,大夥嚷嚷過後,總是能找到一條彼此都能接受的辦法來。

恐怕,所謂的約法會,亦是如此。文天祥看到自己的辦法別人接受不了,就把各方力量集中到一處,商討個折中策略。

“這樣做,未免錯過了北伐兩浙,恢複舊都的大好時機!”一瞬間,黎貴達又忘記了自己此刻屬於哪一方,惋惜地想。

“也許這樣做了之後,內部將來有爭端,卻不需要用武力來解決。妙計,放在盛世中的確是個妙計。但用在此刻,卻是一招臭棋!”忽必烈從沉思中回過神,撫掌歎道。

他終於明白了文天祥欲做什麽!漢人向來可同患難不可共富貴,自己大軍壓境,所有人當然唯文天祥這個馬首是瞻。但此刻自己把兵馬都抽調到了北方,文天祥輕鬆得了福建和兩廣,地方大了,危機不在眼前了,各方勢力的心思恐怕又活泛了起來。

加上文天祥這個大都督府名義上本來就隸屬於殘宋朝廷,而殘宋朝廷的威望和能力對派力量根本無法壓製和平衡。這樣,殘宋幾個月來看上去軍事上順風順水,實際上各派力量已經麵臨了對決的邊緣。

文天祥動用武力去壓,恐怕會動搖其地位和忠臣形象。於是隻好先進一步,拋出個選舉,再退一步,玩一招約法。一進一退之間,與各方力量討價還價,最後通過約法來把各方力量整合於自己之手,徹底將殘宋朝廷和士大夫們架空。同時利用約法,束縛住軍中的實權派將領,讓他們不得居功自傲。

這一手,漂亮固然漂亮,卻過於婆婆媽媽,失去了英雄本色。按忽必烈的想法,如果換了文天祥為自己,麵對這種危機,何不快刀斬亂麻地直接動手砍。雖然過程血腥些,大敵當前,早一日在內部豎立起絕對權威,早一日可以整頓兵馬全新迎戰外敵。

“文賊見識有限,自然不如陛下般高瞻遠矚!但在福建,其地位的確已經無人可動搖。經此約法後,恐怕更沒有人相信他是個竊國權奸。今後無論想幹什麽,都有無數人前仆後繼為其開道了!”黎貴達不著痕跡地送了忽必烈一記馬屁。內心深處,卻不認同忽必烈的理解。

對於文天祥,黎貴達的感覺一向很複雜。一方麵,他佩服文天祥的人格和能力,以及他身上那種為了國家不顧生死榮辱的精神。另一方麵,他卻恨文天祥不符合自己心中的完美形象,恨其不采納自己的建議,甚至不重用自己。或者說,他最恨為什麽自己不是文天祥,或者天書的好事為什麽沒讓自己遇到。這種敬畏與惱怒交織的感覺讓他的表現一直很矛盾,幾乎無時無刻,都想與文天祥背道而馳,指摘其錯誤。但當別人說起文天祥的錯誤時,黎貴達內心深處,又會想到,文天祥也許是對的,隻是世間除了自己,沒有人能了解他的作為。

自己是文天祥的知己,是其勁敵。除了自己,沒人能了解他,毀滅他。同時,也沒人配了解他,毀滅他,甚至忽必烈也不能。自己與他就像周公謹與諸葛孔明,整個時代必然被自己與他所照亮,其他所有人,不過是折子戲裏的龍套和陪襯。黎貴達想著,想著,目光中露出了幾分癡迷與瘋狂。

“朕也不一定是見識就高於他,而是我們蒙古草原上有個規矩,叫追隨強者。做強者的奴仆並不丟人,因為強者是世界的主宰,隻有強者才能給大夥指引正確的方向,帶領大夥開辟領土,應對劫難。所以,當年以木華黎、者別這樣的英雄,都匍匐在成吉思汗腳下,甘為大汗的鷹犬。而你們南人呢,雖然有天地君親師的順序,卻個個都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人,除了自己,別人都是傻瓜笨蛋,所以有力量也不能向一處使。文天祥的辦法,可能是不得不為的辦法。”忽必烈不理會黎貴達的馬屁,自顧自剖析起來。

看到大汗終於解開了心中疑問,呼圖特穆爾也很高興。雖然他覺得南方的事情未必就如此簡單,但今晚得知的火炮規格和配製,又能推算出文天祥短時間沒有力量給帝國的南方製造更大的混亂,已經基本上達到了召見黎貴達的目的。

追隨強者,可怎樣才能判斷誰是最強呢?追隨錯了怎麽辦?黎貴達在心中反駁道,望著忽必烈明澈而自信的眼神,腦海裏,突然清晰地想起文天祥的幾句話。

當年破虜軍剛剛打下福州,文天祥在福建北三府試行選舉,以應對士人不肯出門做官的尷尬局麵。黎貴達曾經質疑文天祥的做法,認為其過於異想天開。

當時,文天祥曾經說道:“縱使不能抓住機會,讓這個時代進行一場哪怕是簡化的普選,至少,也要慢慢訂立一個契約,把平等訴求以文字的方式表達出來,寫進律法,讓後世追求平等的人,從此有一個法律依據。”

當時,文天祥的目光,與此刻忽必烈的目光一樣堅定。

那一刻,文天祥還說道:“新政一時有缺陷不要緊,大夥可以慢慢改,慢慢修補,甚至根據現實做出退讓。怕的是以缺陷為借口推脫,明知這樣做有好處也不去嚐試。這樣無限循環下去,整個民族會永遠沉淪,永遠拘泥於古,不再向前!”

黎貴達發現,自己終於明白了文天祥的真實意圖,但他不想說出來。說出來,估計忽必烈也聽不懂。

第六卷爭輝天下(四)

“費了這麽大力氣,隻為製定一個讓眾人都不痛快,卻都能接受的契約!”張弘範搖搖頭,慨然長歎道:“宋瑞所謀過於深遠,非我輩輕易能及也!”

此刻,他正坐在自己的軍帳中,與兒子張珪一道品評最近發生的天下大事。南方的來的報紙,就擺在父子之間的桌案上。

自從奉旨北返後,張弘範的身體一直不太好。無端虛弱了起來不說,對外界的溫度變化也出現了偏差。冷、熱的感覺總是和天氣相反著。天氣溫暖時,他忍不住打哆嗦,裹了皮得勒(蒙古皮袍)升起火爐也不頂用。天氣寒冷時,他又感到非常燥熱,甚至恨不得脫光了到寒風中裸奔。

隨軍醫生們對這個怪病束手無策,隻好胡亂開方子。忽必烈前來探望過幾次後,卻不知聽了誰的讒言,以為他是在裝病賭氣,從此君臣二人之間也存了隔閡。

對此,張弘範感到很無奈,也很失落。特別是弟弟張弘正‘殉國’之後,對於家族的前途,他更加覺得迷茫。

大元朝的氣數和活力都要被耗盡了,就像我的身體,有時候,張弘範不覺這樣想。也許是因為對時局失望,也許是因為自覺時日無多,他把心思,越來越多地放在對後人的培養上。每天有了閑暇,就與兒子張珪一起,總結在南方的做戰得失,預測此刻南北兩方的戰局發展,以及作為對立雙方的最高決策者,忽必烈和文天祥每一步是否做得恰到好處,有沒有給敵手可乘之機。

當然,有些話隻能在父子之間交流,不能讓外人知道。特別是,不能讓忽必烈知道。國家興衰,皇權更替,這些東西在張家祖訓中都是過眼煙雲。隻有家族利益才是永恒的,值得每個人為之去犧牲。

從利益角度,張珪不看好文天祥。指著報紙中的一段描述,他笑著說道:“看這幾句,把他說得像個聖人一樣。還不是為了更好地架空宋室找個理由,明著幹不得了,還非要藏著掖著的。偽君子,這世上,就是這種人最假,最招人煩!”

“文天祥不是聖人,但他也不是小商小販。他眼中的利益,和你眼中的利益也許不盡相同!”張弘範笑著打斷兒子的話。

作為家族權力的繼承人,張珪無論從武藝和智謀方麵來講,都是一時之秀。如果大元朝能一統天下,憑借祖孫三代的功勞,張家的輝煌恐怕能和蒙古人的國運一樣,代代傳遞下去。

但生在於文天祥同一時代,注定張珪要成為別人的陪襯。這與大元最後能否征服大宋無關,南方那顆剛剛崛起的星宿太耀眼了,幾乎讓整個天際為之黯淡。所以,生於這個時代,不知道是張珪的幸與不幸。

張弘範看著兒子眼中的迷茫,笑著提醒,“記得你小時候玩的叼羊麽,一幫男孩子爭來搶去,為的是什麽?”(叼羊,北方民族的馬上爭奪戰利品遊戲。有培養戰馬控製能力和團隊協作的作用。)

“當然是為了搶彩頭,分最大一塊羊肉,當然,本身過程也很刺激!”張珪毫不猶豫地答道。在他十五歲之前,在同齡貴族子弟間玩叼羊,他總是勝出者。那分勝利者的榮耀,還有周圍女人們灼熱的目光,足以讓一個未成年男子熱血沸騰。

“是啊,記得當時,每年你贏回的彩頭都不小。連皇孫鐵木耳都被你贏哭了好幾回!”張弘範笑道,目光裏充滿自豪與慈愛之色。“但要是讓你組織叼羊呢,你最注重的是什麽!”

“規矩,不讓人耍賴,或者仗勢欺人!”張珪大聲回答。想起與皇孫鐵木耳之間的糾葛,至今還覺得有趣。當時隻要皇家的人出場,大夥紛紛避讓。隻有張柔不肯,每次把皇家的人贏得顏麵掃地。結果,因此他反而與皇孫鐵木耳成了莫逆之交。

“是啊,隻要大夥都能玩下去,組織者就有紅利分,源源不斷。如果沒了規矩,或有人總仗著身份壓人,大夥就玩不下去了。”張弘範笑著說道,“所以,這就是文天祥的利益所在。他現在是南方各路豪傑的頭,最大利益不是自己搶那塊肉,而是維護一個規矩,讓大夥都能繼續玩!”

“噢!”張珪似懂非懂。他年紀不滿二十,雖然做過一段時間領軍大將,卻從來沒當過主帥,也沒管理過地方政務,還缺乏從全局和發展角度上考慮事情的眼光。

張弘範知道兒子還沒成熟到自己預期的地步,心裏有點遺憾。身上的感覺也隨即發冷,仿佛整個塞外的風都從帳篷縫隙鑽了進來。

“要想戰勝你的對手,首先就要了解你的對手。而了解他的最佳方式,不是嘲笑他的錯誤,而是讓自己站到他的角度上,看一看同樣條件下,你會怎樣做。然後,比較一下他所作所為,和你的設想,哪個缺陷更多!”張弘範強忍住心頭的寒意,教誨道。

“噢,孩兒想想!”張珪取出火折子,點燃父親麵前的薄鐵火爐。這種薄鐵皮做的火爐是張弘範的舊部為了給他治病,特地從南方走私來的奢侈品。比銅火盆幹淨,效果好,點起來也方便,並且有專門的煙囪向帳篷外排煙。

對於福建等地其他方麵了解不多,但對其精美的生活用具和犀利的火器,與身邊的大多數蒙古貴族一樣,張珪一直情有獨衷。

“如果我是文天祥,首先,要把所有權力抓在自己之手。不能由著行朝那些官員在我背後瞎攙和,以免在前方打仗,後背上捱刀子!”望著爐子內漸漸發紅的白炭,張珪低聲說道。

“理由呢?辦法呢?你是大宋丞相,有什麽權力不受皇帝之命。”張弘範笑著問。張珪能在第一步,想到南宋行朝的最大弱點,說明他對朝政並非一無所知。

“辦法?理由?”張珪呆呆地重複父親的問話,心思完全飛到了遙遠的南方。

張珪知道,大宋並非完全是因為軍力太弱,才亡於北元。實際上,無止無休的內耗,才是導致大宋滅亡的根本原因。那些被國家高俸養起來的文官,最大的本事不是治國,而是互相拆台。有時為了打擊政治對手,甚至不惜犧牲國家利益。這種情況下,一旦遇到對外戰爭,根本集中不起舉國之力。

並且,麵對強敵,南宋朝廷中也拿不出一個持之以恒的策略。主戰也好,主和也罷,大多數情況下是為了權力鬥爭,而不是真的為了拒敵於國門之外。主戰派得勝了,那些主和的代表人物無論才什麽關鍵位置上,有什麽政績,都要撤職、流放。而主和派一旦在政爭中獲勝,那些主戰的也免不了身敗名裂的命運。哪怕他正在前線指揮數十萬大軍,哪怕他正與外敵血戰沙場。所以才有割自家宰相人頭向北方謝罪的事情發生,所以才有前線將士孤軍奮戰,而後方文官卻壓下告急文書經年不公示,營造太平盛世假象這種荒誕事情的發生。

要與大元爭天下,作為宋相,文天祥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掌握朝政在手。把目前殘宋已經所剩無幾的力量都擰在一起,而不是繼續內鬥下去。

這需要他做一個名正言順的權臣,而不是繼續像眼前一樣,與行朝不清不楚地混下去。目前他雖然憑著破虜軍的支持,造成了與行朝分庭抗禮的事實,但這種結構不穩定。至少,張珪認為,以目前的殘宋朝局,文天祥不敢派破虜軍主力北伐。

一旦破虜軍離開南方過遠,讓福建和兩廣出現力量空白,那些自認為對朝廷忠心耿耿的人,會打著各種名義迅速填補進來。在很多人眼裏,維護朝廷權威,永遠比北伐重要。屆時,如果宋帝的心思一動搖,破虜軍的後援有可能立即被切斷。那樣,文天祥的路就隻剩下兩條,要麽領兵反叛,殺回福建,將破壞其北進的人全殺掉。要麽交出兵權,做下一個嶽飛。

無路他選擇哪一種,殘宋都會受到致命打擊。那時候,以忽必烈的敏銳目光,絕不會放棄這個大好機會。

“解決辦法有兩個,第一是廢宋帝自立,接管殘宋全部權柄,重建秩序!”沉思了半晌,張珪突然說道。聲音大得嚇了他自己一跳,回過神來,歉意地看向父親。

張弘範微笑著點頭,認可了他的想法。

“自己做皇帝,自己說得算。別看那些殘宋文官詐唬得歡,其實骨頭很軟。屆時,除了一兩個陸秀夫這樣的忠臣外,估計無論文天祥說什麽,大夥都跟著喊:”皇上聖明,皇上高瞻遠矚!‘“張珪壓低聲音,笑道。

“的確如此,那些人呢,嗨!隻忠於皇帝,卻不在乎誰當皇帝!”張弘範被兒子的俏皮話逗笑了,蒼白的臉在爐火的映照下,慢慢恢複了幾分血色。

“可這樣做,他對兩浙豪傑,就失去了號召力。不如暫時讓宋帝在頭上當擺設,做一個曹操那樣的權相。這是第二種辦法,比第一種辦法代價小。不過,難度更大。其他臣子肯定不會甘心如此,一找到機會就得攪得他背後雞犬不寧。除非文天祥真橫下心來,像曹操一樣,把反對者全殺了,然後派心腹把皇帝看管起來!”張珪想了想,又主動推翻了自己提出的第一種辦法。

“這種辦法比第一種好多少,效果如何呢?”張弘範笑著問。

“短時間有效,時間一長,內部異變又生。就像當年曹操,終其一生都在忙著內部滅火,白白讓蜀漢和東吳得到喘息和自立的借口!”張珪低聲答道,突然覺得很沮喪。自己原以為正確無比的看法,擺到文天祥那個位置,居然全是臭棋。

“殘宋的政局,非改不可。否則,文天祥與大元之戰,屢戰屢勝則已。一旦小敗,難逃與韓侂胄一樣的下場。”張弘範愛惜地拍了拍兒子的頭,笑著指點。

北方漢人世家有自我培養後世接班人的傳統,父教子,兄教弟,如此,才能把家族的繁榮一代代延續下去。在這方麵,董家與張家,都是其中表率。董文柄教弟,還曾傳出一段佳話來。

但董家不如張家,董文柄死後,其弟董文用的表現一直平平。而張家,張弘範可以確定,隻要關鍵幾步處理得當,在張珪手上,家族實力絕對不會比在自己手中差。

“文天祥百戰百勝亦不可,如今很多破虜軍將領眼中已經隻有丞相,沒有朝廷。他百戰百勝,肯定有人謀劃著給他黃袍加身。屆時,即使他不想反,也隻好反了!”張珪順著父親的思路答道。

“即使他能控製住破虜軍,不讓黃袍披在身上。行朝君臣感覺到他有黃袍加身的機會,也將在不知不覺間逼著他反!這就是文天祥的困局,解不開這個困局,大宋想重新崛起,就是一句空話。況且大元朝不會給他太多思考時間。”張弘範點頭總結。

這種困局,其實不僅僅將文天祥困在其中。古今權臣,無一個不受其所困。隻是大部分情況下,外邊沒有一個強大的敵人虎視眈眈,權臣們或進或退,能慢慢地將死結梳理開,圖個一生平安。

而文天祥沒有這個機會,內外條件決定,他退亦是死,進亦是死。

“咯、咯咯、咯咯!”張珪對著爐火,居然開始打冷戰。年少的他從沒想到政治鬥爭會凶險到如此地步,比戰場上的刀光劍影,沒有半點遜色之處。

“這就是文天祥的高明之處,放著權臣不做,卻費力不討好地去立個契約。原來那個框架不打破,他的結局隻能是身敗名裂。而一旦跳出原來的框架,約法就取代了龍袍,成為天下最大。他進也罷,退也好,反而能從從容容!”張弘範抱著自己的雙肩,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這是他花費數日時間,才終於參透的一步棋。與下出這一步棋的人做敵手,沒有敢言自己有勝算。

也許,現在把這些東西教給張珪,超過了他的理解能力。但能做到這一步,張弘範覺得很輕鬆,也很滿足。

平宋之戰,張弘範內心裏承認自己敗了。但失敗,也讓他就此明白了一個道理。什麽浩蕩皇恩、什麽金口玉言,一言九鼎,那些都是靠不住的東西。大宋也好,大元也罷,世間最靠不住的情分,就是君臣之間的情分。無論誰做了皇帝都一個樣,昏的、智的,賢的,愚的,隻要坐在那個位置上,每言每行就沒有正確與錯誤可考慮。

而作為臣子,就隻能是君王手中的一粒棋,需要放棄時,會被毫不猶豫地扔進棋盒。至於公布於人的罪狀,不過是皇家的一個借口。

這個死局,從秦漢以來無人能打破。而文天祥的作為,也許是破局的第一步。而他一旦破了此局,那些世家大族,不必掌握權柄,也可永世不倒。

可惜自己沒時間看著他把整盤棋下完,看看最後的結果是成是敗。可惜自己隻能站在他的對立麵。張弘範想著,想著,身體一點點向後倒去!

“父親,父親,你怎麽樣,大夫,來人,去叫大夫!”張珪被父親突然間的表現嚇了一跳,用雙臂攬起張弘範幾乎僵硬的身體說道。

“日後局勢真的發展到南北對決。我兒好自為之,不可妄自逞強與此人交手!切記,切記!”張弘範咬了咬舌尖,用劇痛保持靈台最後一絲清明,伏在兒子耳邊叮囑。“第六卷爭輝天下(五)

祥興三年六月(至元十七年),元漢軍都元帥張弘範暴卒,年四十有二。忽必烈大悲,停軍廣寧府,罷朝五日。經左相呼圖特穆爾,禦史大夫葉李、中丞桑哥等重臣苦勸後,方出帳理事,命人以諸侯之禮厚葬張弘範於遼河畔,斬軍中醫官楊克勤、李有德等十一人為其殉葬。

這是大元朝一年來損失的第三個非蒙古族元帥,/與劉深、李恒之死聯係起來,不由得人們浮想聯翩。關於張弘範之死,很快有很多不同版本的說法在世間流傳。除了大元朝官方的病死之說外,傳播最廣,影響最大的一種說法是,毒殺。

市井傳言,忽必烈在張弘範南下攻宋時,曾贈其金刀,並親口許諾無論遇到什麽困難,都給他一成不變的支持。結果,在張弘範與文天祥對峙期間,因為人老耳軟,忽必烈聽信讒言,毀掉了自己的承諾,以明升暗降的手段,將張弘範從南方戰場調了回來。

張弘範北返後,因為接替其指揮大軍的蒙古將領達春能力不足,導致大元喪城失地兼損兵折將。忽必烈心中有愧,覺得對不起張弘範,為了給自己遮羞,所以命人在張弘範的藥中下毒,把這位替大元立下赫赫戰功的絕世名將毒死於軍中。

謠言的殺傷力非常大,個別為元庭賣力的儒者,心中偷偷打起了改換門庭的注意。甚至連一些漢軍世侯,也打起了各自的心思。輸送到忽必烈軍中的糧草,器械,開始有意無意間出現短斤少兩,以差充好現象。軍隊的推進速度也越來越慢,有時遭遇少量的敵軍,各族將領之間還出現互相推諉,消極避戰的情況。

忽必烈大怒,連斬千戶以上蒙、漢武將七人,/以正軍法。同時,追封張弘範為淮陽王,鎮南大將軍,子孫世襲。追贈其弟張弘正為平南大將軍,世襲。並在親兵中撥五百人為張弘範守靈三年,以彰顯其父子兄弟對大元的功績。

恩威並施之下,軍隊的士氣為之一振,推進的速度也加快了許多。但有一道陰影,卻如烏雲般橫在了忽必烈君臣的心頭。

那就是福建大都督府對張弘範的評價。

來自南方的報紙,花費了整整兩個篇幅,三千多字評價了張弘範的是非功過。站在對手的角度,破虜軍主帥文天祥認為,張弘範是個傑出的軍事天才,運籌能力與臨陣機變能力高出自己數倍。如果不是北元朝廷在關鍵時間幹擾了其作戰部署,也許福建大都督府將麵臨一場滅頂之災。

此外,文天祥還對張弘範數年前治理地方時,/因災害減免百姓賦稅的做法表示了讚賞,認為這種冒著被韃子頭怪罪,也要為百姓著想的做法,足以讓張弘範留名青史。

文天祥在文章中同時說道,一個人出生在哪裏,父母是誰無法選擇。但他成年之後的所作所為,卻可以由自己決定。張弘範在治理地方時,懂得善待治下百姓的舉止值得稱道。但其身為漢人,在明知道北元將天下漢人全視為奴隸的情況下,依然替蒙古人攻打本族,則罪不可赦。特別是他與達春兩人在福建殺人屠城的暴行,簡直是禽獸舉止,百死亦不可贖其罪。如今張弘範不明不白的死了,那些仍然為忽必烈效勞的漢軍將領們應該睜開眼睛看看,這些年蒙古大軍給人世間帶來了什麽。看看那些滅族、屠城的暴行,看看蒙古人故意傳播瘟疫,製造出來的人間劫難。然後拍拍胸脯想想,自己是蒙古人,還是漢人。想想自己的富貴能保持多久,想想自己的子孫,能被蒙古人當作同族,還是不得不做一個三等、或者四等奴隸。

文天祥在文章最後總結道,蒙古與宋的戰爭,不能等同於改朝換代。因為他在華夏大地上製造了前所未有的劫難,並讓整個漢民族淪為奴隸。

任何時候,奴隸和奴隸主,不同屬於一個國家。

忽必烈心中恨得要死,他尤其恨文天祥在文章末尾這句“奴隸與奴隸主不屬於一個國家”的斷言。偏偏自己麾下那些大儒們,找不出恰當的言辭反駁這句話。

儒學強調秩序,但孔夫子的言行中,卻亦強調了一個人所必須的人格和尊嚴。孟子中,更是把獨立的人格提高到與大道比肩的高度。任葉李等人如何撰文狡辯,都無法抹殺目前大元所控製地區,人生下來就被分為四等的現實。

“大元代宋,乃天命所歸,非人力所能阻擋!”情急之下,葉李與留夢炎等人晃動筆杆子,把一切歸咎到天命與氣運上。但是,以北元朝廷名義頒發天下,勸大夥不要做螳臂擋車之舉的文告,激起了更大的反彈。

“如果老天如此不長眼,莫如讓他塌了吧!”流傳於兩浙、江淮一帶的折子戲中,頭顱被砍掉,依然揮舞者巨斧的不肯倒下的刑天高呼道。

“沒有用的,這是命運,任你力氣再大也徒勞!”杭州城,一家裝潢華麗的大畫舫中央戲台上,生者長長的驢子耳朵,畫著白鼻子的小醜從舞台一角跑上來,四肢著地,假做好意地勸道。

“你沒試,怎麽知道!”扮演刑天的演員抬腿,踢在小醜的屁股上。

小醜發出一聲驢叫,晃動著屁股後的尾巴,下。

“頭可斷,膝不彎。骨可碎,心如鐵。”刑天扯開上衣,胸口出現一雙圓睜的虎目,對著蒼天,大聲地唱道:“胸前尚有一雙眼,看世間奔流千年,千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好!”台下響起一片南腔北調的喝彩聲,幾個坐在前排的有錢人,把整疊的中統寶鈔,向舞台前的鐵盤子裏扔。

畫舫二層包廂裏,幾個身穿絲袍,/卻長了張略帶煞氣麵孔的高級豪客,拿出一把兩麵有花紋的宋錢,塞到了“恰巧!”前來添茶的堂倌手裏。

“幾位爺,太客氣了。小的代戲班子的男女老幼,謝謝大爺打賞!”憑借手感,堂倌知道入手的是足色的武穆幣,恭恭敬敬地施禮拜謝。

武穆幣是民間對福建大都督府最近發行的金屬貨幣的通稱,這種新潮貨幣是隨著商旅腳步從南邊流傳過來的,分為金、銀、銅三類。每個金幣重約民間一兩有餘,中間無孔,按福建那邊新戳子計,為四十克。銀幣為半兩,中間有孔,按福建標準為二十克。銅幣則為大錢和小錢兩種,中間有圓孔供穿線,大錢和金幣一樣重四十克,小錢重四克。

四種貨幣的兌換比例為,一枚金幣兌換十枚銀幣,一枚銀幣兌換五百個小錢或者五十個大錢。

無論金幣、銀幣還是銅錢,都不是足色的。但這種錢難得的是耐磨,並且造得均勻,同一麵值的兩枚硬筆重量毫厘不差。市井傳言,有家境寬裕且好事的人曾經試圖用銼刀將銅錢反麵的凸鑄的武穆像與邊緣凹鑄的‘還我河山’四個字挫去,結果耗了一下午功夫也沒得逞,反而搭上了把鐵銼刀。

硬幣是否真的如傳說般結實,負責端茶倒水兼收小費的堂倌不知道。但他卻知道這東西如今的身價。因為福建這種硬幣與北元寶鈔和原大宋小錢之間都沒有兌換標準。所以自從這種錢出現後,行商們私下裏能收武穆幣,絕對不收大元寶鈔。弄得大元中統寶鈔更無市場。天黑後,有人甚至用寶鈔百貫,換武穆銀幣三枚。

今天包房裏的幾位豪客,出手就是十幾枚銀幣,這是尋常時候戲班子半個月才能賺來的價錢。堂倌心中感激,嘴上的話也多了起來,一邊小心翼翼地收好賞金,一邊討巧地問道:“幾位爺,您接下來想聽哪一折?剛才那出《鐵骨丹心》是關漢卿先生最新力作,咱們這個畫舫上的戲班子裏還會《單刀會》、《易水寒》、《中流擊輯》等,都是最近比較上口的!”

“方兄,您喜歡聽哪一折,盡管點。我們兄弟幾個都是本地人,早聽過了!”靠在下首,一個下巴上隱隱有條疤痕,皮膚在眾人中相對白皙的客人低聲問道。

“就易水寒吧,天熱,剛好用此戲來乘涼!”坐在上首客人位置上,一個四十多歲,身板結實的古銅臉漢子爽快地答道。此人身上隱隱帶著些殺罰之氣,一看就知道是走貫了江湖的主兒。

“好吧,就《易水寒》,小二哥,你去招呼一下,這幾個包廂都不需要人伺候了!”坐在古銅臉漢子旁邊的是個矮胖子,說話聲音嗡裏嗡氣的,但舉止間卻比眾人多出幾分謹慎。環視四周,見大夥對古銅臉漢子的話都無異議,大聲吩咐道。

守在門邊,幾個保鏢打扮的人快速走了出去,裝作閑談聊天的樣子,牢牢把住了包廂附近的兩條過道。

小二哥見到這種陣仗,知道來的人不是善類。趕緊答應著跑了下去。一會兒功夫,舞台上管弦皆轉徵調,合上的帷幕再度拉開,幾個白衣白帽的生角,緩緩走上前台。

“………他有雄兵百萬,我有一把匕首,良朋兩個,也要那呂家小兒知道,也要那呂家小二知道啊,真男兒可殺不可辱……”

清越的男聲從包廂外陸續傳來,鑽入幾個江湖豪客的耳朵。

“怎麽說,幾位決定沒有?張兄、白兄,咱們是親自去,還是派了親信前去!”下巴上有疤痕的人起身,親自掩好了門,將舞台上的動作和樂曲皆關在了包廂外。

“我們張家無話說,反正海沙幫的財源都在福建,受了人家那麽多恩惠,早晚我這當家的,得和文老大碰上一麵。”坐在包廂最裏側角落,有個舉止非常儒雅的中年人,以標準的江湖口吻答道。

“何兄,你怎麽說?”下巴上有疤痕的人對著矮胖子繼續問道。

“我,我隨大夥,大夥說要上乘了方家的船一起去,我就去漸漸素未謀麵的丞相大人。如果大夥……?”矮胖子吞吞吐吐地答道。

“你鎮常山也是一方大豪,/說起話來卻跟個小娘皮似的。要我浪裏豹說,咱們就結伴去,給張唐大哥撐個場麵,會一會那些一打仗跑到海上的宋官兒!”沒等下巴上有疤痕的人再問,左首一個身材勻稱的漢子不服氣地指責矮胖子。

“我,我不是也為了大夥著想麽?誰知道大宋官家這當口開什麽大會,打的是什麽主意。當年,蒙古人沒退,他可就是繳了咱們的械。不信,你問問鑽山鷂子他們,有沒有這回事情!”矮胖子紅了臉辯解道。

他號鎮常山,是活躍在嚴、衢二州的民軍首領,因為老巢靠近福建的緣故,崛起得很快。麾下號稱有十萬眾,扣除老弱婦孺,實際上能戰者不下萬人。破虜軍南歸後,元兵幾次進剿都被他打了回去。

對他表示不滿的那個漢子叫浪裏豹,/與坐在上首的海盜方家三當家方馗綽號相同,本領也不相上下。當年破虜軍將領張唐、杜滸等人血戰兩浙時,曾與浪裏豹、鑽山鷂子和過江龍等人攜手殺敵,結下了莫逆之交。過江龍被範文虎的部將射中了下巴,小命還是杜滸親自救下的。

“我看,大夥還是再想想,先別急。想好了自己到底想得到什麽,能給破虜軍些什麽。這東西就像做買賣,雙方都有對方所求,才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況且這次泉州英雄大會,還不止是丞相府,咱們要麵對的有可能是整個朝廷,還有,還有皇上……。”見鎮常山把自己推到前台,鑽山鷂子站起來,四下裏拱拱手,說道。

“聶兄,你從人家手中拿刀槍鎧甲時,可沒這麽說過!”浪裏豹見鑽山鷂子如此說話,怒氣衝衝地叫道。

“那,那不是此一時,彼一時麽?況且,我聽人說,文丞相大人最近很受排擠,他推行一個新政,朝廷那幫人千方百計地給他使絆兒。一旦兩方打起來,你說咱幫誰?”鑽山鷂子擦了把腦門上的汗,振振有辭地辯解道。

文天祥召集天下抗元英雄,去泉州共商國是的消息傳開後。活躍在兩浙一帶的民間武裝紛紛響應,大夥商量了好長時間,按江湖規矩,推舉出了勢力最大的浪裏豹、過江龍、鑽山鷂子和鎮常山為代表。幾個人承蒙大夥信任,非常得意,一口應承要替大夥把對文天祥的仰慕之情帶到福建。但臨行之前,卻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鎮常山和鑽山鷂子年齡最大,所以戒備心理也比其他人強。特別是鎮常山何淑明,控製的地盤接近兩州,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如果破虜軍與北元之間一直這麽沒完沒了地打下去,他就可以在浙東南一直作個掌握一地生殺大權的無冕之王。而想到去了福建,無論約法談成什麽樣子,將來也難免要聽從丞相府號令,心裏就隱隱撥打起來了小算盤。

恰巧以走私海鹽為主業的海沙幫幫主張翠峰和東南沿海第一大海商兼海盜方家的三當家方馗經過杭州。幾夥人一聯絡,就大著膽子在範文虎眼皮底下開起了英雄大會,一同商量起如何去泉州,去了談些什麽,怎麽談的事宜來。

鑽山鷂子聶雲鵬認為,幾家頭領別親自去。以免朝廷突然起了壞心,把大夥全抓起來當人質。這樣,破虜軍下次北進,兩浙豪傑就隻能聽從破虜軍號令,而失去了原來那種合作關係的獨立性。

這個觀點惹得浪裏豹很不痛快,他認為幾家豪傑手中的兵馬加一起,也不是破虜軍一個標的對手。人家如果想吞並大夥,上次早吞並過了,何必借這個開會的名義。況且加入破虜軍沒什麽虧吃,陳吊眼的例子就在前邊擺著。趁著破虜軍實力沒達到能單獨北伐前,大夥加入進去,還能混個副統領或者團長當當。如果破虜軍實力已經強大到可以北伐了,大夥厚臉皮貼上去,人家還未必瞧得上眼。

海沙幫的態度最搞笑。曆朝曆代,食鹽都是官府專賣。所以海沙幫這種走私鹽商,永遠是“叛亂”一方的盟友。無論合作方是誰,一旦從“叛匪”升級成“正碩”,海沙幫立刻從朋友走上了敵對位置。這是由食鹽的巨額利潤決定的事情,不以合作方的姓氏、人品為轉移。所以,張翠峰一方麵不願意與破虜軍的合作關係破裂,/另一方麵還期待著,破虜軍永遠成不了大氣候,與北元對抗中隻能自保,永遠無法占據主動。

包廂裏的氣氛一時有些冷,斷斷續續有唱詞趁著無人說話的機會,從外邊傳來。按旋律,此刻應該是荊柯入了鹹陽,在金殿上追殺嬴政時的段子。

隻聽那嬴政一邊喘息,一邊恨恨地問道:“你焉知這個位置上坐了別人,會比本王更仁慈。你要本王還了諸侯土地,可知道諸侯的土地也都是搶來的,周天子封時沒有這麽大。本王不吞並他們,他們也要互相吞並!”

“我殺了你,今後這個位置上的人,就會時時想著世間還有這樣一把匕首。還有持匕首的人睜大眼睛盯著他的所作所為!”荊柯一邊追,一邊喊道。

浪裏豹氣悶不過,輕輕將門拉開一條小縫隙。順著門縫,他看到,幾個文官打扮的人衝上舞台,被荊柯一一踢翻。

扮演夏無且的小醜扔上一個藥包,荊柯揮匕首去格,藥包散,藥粉迷住了荊柯的雙眼。

“卑鄙!”看台下,觀眾憤怒地喊。

“什麽卑鄙,各為其利益而!”小醜夏無且嬉皮笑臉地抗辯。

武士、文官紛紛擁上,以木篤、金瓜等搗荊柯。

荊柯目不能視,倒地,被眾人砸成肉醬……。

第六卷爭輝天下(六上)

一股熱流衝上了浪裏豹的鼻子,他感到心裏酸酸的,眼睛中有什麽東西禁不住往下掉。

論名頭、實力,他與文天祥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但在這一刻,他卻突然發現自己理解了原來看上去那遙不可及的文天祥,知道了他內心深處的孤獨與迷茫。

丞相大人就像台上那個荊柯,有的僅僅是一把匕首。而敵人卻前仆後繼,數不勝數。他因以為援的兄弟,此刻隻能遠遠看著,不知道被嚇破了膽子還是猶豫,居然無法施以援手。

浪裏豹站了起來,他不想再與眼下這些江湖豪傑浪費時間。這些人一個個看上去大義凜然,其實心中不過像夏無且所說那樣,不過是為了一個‘利’字。自己是個粗人,實力也不大,卻無論如何要去福建走一遭,要讓世人看看,文丞相不是一個孤獨的前行者,江湖中,有的是人願意與他同往。

雖然,他根本不知道文天祥將把國家帶到何處去。

“我去,既然你們大家都忙得脫不開身,我也不在此廢話,耽誤大夥的行程!”浪裏豹環視四周,不屑地說道。

“咱,咱們不是沒商量完呢麽?誰,誰又說不應丞相大人招呼了!”被浪裏豹的目光逼得有些心虛,鎮常山的身形看上去更矮了,盯著桌麵,顫抖著聲音應道。

“等大夥商量出結果來,文大人的英雄大會也開完了吧!”過江龍也笑著站了起來,下巴上的疤痕隨著笑容上下抽動。“我和浪裏豹兩個水上討生活的見識短,得了人家好處,就尋思著給人回報。諸位要胸懷大誌,不去參加這大會也罷!”

一句話,把大夥心中的那點小心思全抖落了出來。幾個實力比較弱小的山大王訕訕地站了起來,抗議道:“過江龍大爺又何必如此逼人,就是文丞相的信裏,也沒要求大夥一定到場。你要說去,咱們就去唄,大不了鬧再一臉臊回來,反正咱是占山的,不在乎這點兒場子!”

“就是,去了,咱們也未必說得上話。那些宰相、尚書,哪個不比咱們有學問。擺起道理來一套套的,眨眼就把大夥繞進去!”有人嚷囔著,把去了福建之後,即便大夥都不顧一切為破虜軍張目,但能否對抗得了儒林和行朝的問題擺了出來。

“文大人不願意動硬,要和朝庭上的反對者講道理,但講道理豈是我輩所長。要動槍棒麽,那些書生綁在一塊也不夠兄弟一個人殺的。可動軟刀子,掉書包,咱們種地打魚出身,哪弄過那本事!”有人大聲補充道,“要我說,咱不用去,一起拍胸脯說句話,就說文丞相打算幹什麽,無論上刀山下火海咱都不皺眉毛。如果其他人想說得算,先問問咱手裏的家夥是否答應!”

包廂內的氣氛由冷清瞬間轉為熱鬧,鎮常山、鑽山鷂子等幾個謹慎派也加入了大發豪言行列。反正承諾不能當真,大夥發個誓沒壞處。將來文丞相真能誓師北伐,大夥也都算遠見卓識,提前鋪了門路。如果文丞相未等出師,在內耗中已經敗了,大夥對發過的誓矢口否認便可,反正到時候繼任者為了大局,也不能過分相逼。

“依我看,隻要這個大會開起來,文丞相就已經贏了。大夥不用發什麽誓,也別爭去不去的問題。先想想咱們去了,能做些什麽,能給文丞相送個什麽禮才是正經!”聽眾人把話題越扯越遠,一直沒說話的方家老三方馗敲敲桌子,慢條斯理地插了一句。

話音一落,滿屋子的豪傑們全楞住了,包括已經將腳邁出了門檻的浪裏豹和過江龍。他二人彼此對視一眼,若有所思般點點頭,又慢慢地退了回來。

江湖上混,除了義氣之外要講個實力。在坐的任何一家豪傑實力也與方家無法相提並論。特別是自從方家貼上了破虜軍之後,幾乎霸占了從蘇州洋到泉州港之間的所有海上島嶼,牢牢坐上了沿海第一大幫派的位置。如今方三當家都放出了話來支持文天祥,其他人要好好掂量一下,有沒有說“不”的資格。

鎮常山何淑明反應最快,見去福建已經成定局,立刻把話題引到如何齊心協力保全自己利益上。

“方三爺說值得去,當然有值得去的道理,咱們跟著就是了。可去了之後,與那幫當官的分說不清楚怎麽辦?我聽人說,最近各地大儒,名士都在想辦法向福建趕。冒著被瘟疫感染的危險,也要逼著丞相大人在英雄大會上,承認儒學的千秋正義,把君臣綱常定下來!”

方馗理解鎮常山為什麽猶豫,也知道他的想法代表了在座大多數人的心思。世人皆於嘴巴上小瞧‘名利’二字,可真正視名利如糞土的,全天下也找不到幾個。江湖中,像浪裏豹、過江龍這種血性漢子,一直是鳳毛麟角,早晚要被人收入囊中的。

但這並非說文天祥的新政毫無勝算。作為體驗過邵武新政,並目睹破虜軍及福建大都督府一步步發展壯大的人,方馗有足夠理由相信,文天祥不是“拗相公”,他這樣做,肯定已經把眾人的反應計算在內。

眾人皆有私心,而即將召開的英雄大會,反而能以私心做一篇大文章。點點頭,方馗笑著說道“這才咱們應該想的事,沒了文丞相,就沒有咱們今天。一旦文大人被那群偽君子弄倒了,或被人蒙蔽住,咱們大夥都沒好果子吃。所以,福建大會大夥非但要去,而且要去得大張旗鼓。至於怎麽保全自我,大夥想想,論口才,咱們辯得過陸大人、鄧大人麽?”

“辯不過!”眾人老老實實地答道。

“論軍功和實力,大夥抵得上半個陳吊眼、張唐麽?”

“抵不上!”幾個豪傑歎息著答。對於張唐,他們沒有不服氣的資格。但對於與大夥出身相同的陳吊眼,眾人每每提起來,佩服之外,多多少少帶上了幾分嫉妒。

“大夥如果不去,能保證張唐、陳吊眼他們會為咱們說話,想辦法保全咱們的利益,處處替咱們爭好處麽?”方馗繼續問。

見方馗將話題又向利上轉,浪裏豹扶著桌子欲站起來,被好朋友過江龍死死地按住了肩膀。

方馗見狀,笑了笑,解釋道:“依方某所猜,文丞相開這個會,不是為了教大夥做聖人,也不是為了教大夥都絕對支持他。而是希望建立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不靠力量壓服,而是大夥都把想要的擺到桌麵上來,看看有沒有共同之處!”

“那不是分贓大會麽!你怎麽以此心猜度丞相!”浪裏豹不滿地抗議。

“你說他分贓大會也好,別人試圖把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他也罷。隻要這個會開起來,今後,國家大事就得按照這個方式辦!至於皇帝說什麽,古聖先賢說過什麽,再也不必去理睬。所以,隻要會開起來,丞相大人就贏了。至於出什麽決策,我想還靠我們自己!”方馗笑著解釋,仿佛早已看穿了文天祥的整個布局。

“這?”所有人都不說話了。擺在前麵的問題一下子清晰起來。如果文大人要的隻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模式,事情就簡單了。大夥隻要去了福建,就是對他的支持。至於會場上說什麽,該爭什麽,堅持什麽,不必顧忌太多。管他是皇上他二大爺還是孔夫子的嫡孫子,都得坐下來慢慢說話。

“去,大張旗鼓地去,並且為天下豪傑喉舌!”翻山鷂子聶雲鵬一改剛才的吞吞吐吐,拍打著桌子喊道。

“關鍵是怎麽才能讓咱們的話有分量,眼下大會日期還沒定,大會趕快想辦法。不然,到了會上,論文說不過那些高官大儒,論武比不過破虜軍,論政績沒那些選出來的裏正,區長來得實在,咱們憑什麽大聲說話!”海沙幫幫主張翠峰站起來鼓動道。如果大會的目的真如方馗所說,海沙幫必須趕快想些辦法,做出點聲響來。一旦所作所為能在會上讓大夥認可食鹽不再由朝廷專賣,海沙幫就從永遠的反賊,改成了正道商號。此後再也不用提著腦袋做生意,也不用看著官吏臉色說話。

“咱們聚齊了,先在兩浙幹一大票。讓天下人都知道,兩浙豪傑為抗元出了大力!”有人站起來呼籲道。

眾人群起響應。範家軍如今已經成了軟腳蟹,兩浙豪傑湊到一處,殺了這隻蟹也許力有不逮,但掰個蟹鉗子蟹腿卻不在話下。

“打,來不及!咱們沒破虜軍那麽強的攻擊力。再說,即使打下半個浙東南,功績也比不上破虜軍!”方馗搖搖頭,否決了大夥的建議。

“那咱們幹什麽?總得幹點兒什麽不成?”鎮常山急切地叫道,眾人之中原先數他沉穩,如今數他坐不住。

“錦上添花,沒意義。雪中送炭,才讓人感激一輩子!”方馗笑著提醒大夥,“你們說,福建眼下最缺什麽?”

“當然是糧食!誰不知道福建去年就開始吃魚度日。今年又糟了瘟疫,種地的百姓死了不少,糧食肯定更缺!”有反應快的人大聲回答。

糧食,包廂裏再次陷入沉默。眾人雖然各有地盤,手中也有些從大戶人家劫掠來的存糧。可誰手下沒有幾千張嘴,如果把糧食給了福建,大夥拿什麽收攏弟兄?

“糧食,我知道誰手裏有!”沉默了片刻,海沙幫主張翠峰低聲說道。

“誰!”眾人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就像一群餓了許久的豹子,突然聞到了食物的香氣。

第六卷爭輝天下(六下)

元運糧上萬戶朱清沒來由打了個冷戰,三步並做兩步竄上了甲板。

六月天,四下裏熱得如著了火一樣,縱使行舟在海上,也感受不到一絲涼意。十幾個赤精著上身的水手爬上爬下,不斷根據風向變化調整著木帆,但四桅沙船還是無法行得更快。船裝得太滿,吃水線浮得極高,以至於船隊每調整一次航向,都要花費好大力氣。

“寨主爺,您有何吩咐!”一個漕丁百戶見朱清出來巡視,上前討好地問。

“螃蟹,給打頭的黃萬戶、張萬戶發個信號,問問他們四下裏有什麽動靜!”朱清皺了皺眉頭,小聲吩咐。

他很厭煩別人稱自己為寨主或龍頭,雖然在被董士選招安前,他曾北經是黃水洋上(東海西部,現在多為陸地)七十二島的龍頭大哥,縱橫宋、蒙古和高麗三國水麵的江北水路總瓢把子。但是,對於不堪回首的江湖生活,朱清更喜歡現在的生存狀態。鎮國上將軍、江東道宣慰使、海道運糧萬戶,一連串令人頭暈目眩的頭銜,不知道是朱家祖上積了多少德才換來的。

“是!將軍大人”被喚做螃蟹的百戶非常機警,從朱清對幾個當家人的稱呼上,明白了他的心思。一邊稱呼著朱清的官位,一邊飛也般爬上了沙船中央的主桅,站在橫桅上,揮動旗幟發出了信號。

“這小子,還是像當年一樣機靈,回頭,該升他為千戶了!”看著螃蟹靈活的手腳和敏銳的反應,朱清心裏默默地想。

有福大家享,有難大家當。這是朱清的行事原則,憑借這一條原則,他從一個殺人亡命的盜賊,慢慢爬上了擁船五百艘,聚眾數萬人的江北水路總頭領。不但沿海富戶見其帆影瑟瑟,就連蒙古人的水師,輕易也不敢搠其鋒櫻。

德佑元年,忽必烈引大軍南下。朱清力排眾議,不惜采用殺人立威的手段,脅迫江北眾盜投降北元,被封為下萬戶。隨即率部隨元軍攻打臨安,從海上斷了大宋朝廷的退路。

謝太後投降後,朱清奉伯顏命,運送宋庫藏圖籍自崇明州由海道入京師,為大元一統天下立下‘大攻’,榮升為中萬戶。從此,昔日橫行海上的江北群雄,就正式吃上了官家飯,以替大元海運糧食和劫掠得來得財物為主業,再不用做“上不得台麵”的海寇。

雖然成為官軍後,江淮百姓看過來的目光裏總是包含著輕蔑成分。但是朱清不在意,平頭百姓麽,看人升官發財當然嫉妒。如今太倉朱家,可是響當當的兩淮第一豪門。聲勢往小了說,與故宋的蘇大學士家有的一比。當年蘇東坡家最盛時,不過一門出了四個學士。而太倉朱家,門下弟子中出了張瑄、黃真、張侑,殷實、唐世雄五個管軍萬戶,千戶更多得車載鬥量。(酒徒注:關於朱清事跡參見元史,他與張瑄等人起初為海上巨盜,降元後積功為萬戶,後因主管海運官致驃騎衝上將軍,後因不明財產太多被殺。)

“大將軍,黃萬戶、張萬戶他們回信號,說四下無事!”桅杆頂端傳來的叫喊聲打斷了朱清對往事的回憶。螃蟹用腳勾住橫桅,倒掛著向下喊。

“告訴他們兩個,派兩艘快船,前後左右測探五裏。通知押尾的殷、唐兩位將軍,讓他們加快點速度,今晚爭取趕到東海港下錨!”朱清衝著桅杆上喊道。(東海港,即現在的連雲港,當時還是海島)

他心裏還是感到不放心。作為橫行海上多年的人物,對於危險,朱清有一種天生的直覺。為了這種直覺,自從出了長江口,他就舍棄水深,行船便捷的東海,而是取道沙洲雲集、暗礁叢生的黃水洋。雖然這樣做,船隊的行進速度會慢些,但黃水洋離陸地近,一旦海麵上有什麽風吹草動,可以馬上將艦隊向岸邊靠攏。依賴平底船適合淺水的優勢,擺脫敵手的威脅。

船隊所運的二十萬石糧食,朱清不敢不慎重對待。自從去年兩浙被文天祥砸爛後,北方的糧食供應任務,就全壓到了江南東路和荊湖兩路百姓身上。幾經搜刮,以糧倉著稱荊湖南北兩路很快見了底。今年忽必烈帶領五十萬大軍在遼東平叛,軍糧亦要從荊湖與江南東路供應。負責征糧的耶律合為了拍皇帝馬屁,派人四下劫掠富戶,硬從百姓嘴裏摳出了這百餘船軍糧。如果這批糧食不能按期運至,非但忽必烈的大軍要麵臨斷糧危險。荊湖兩路,再也湊不出第二批來供大軍嚼裹。

“前方五裏無動靜,左邊五裏一路平安,右邊五裏平安,後邊五裏沒動靜!”不斷有清煙信號從海麵上升起,報平安聲,一聲連著一聲鑽入了朱清的耳朵。

“算了,估計是多心了,回頭上普陀山找靜光大師唱幾遍經,清清心思!”朱清暗暗舒了一口氣,倒背著手走向了船頭。幾個貼身侍衛趕緊圍攏過來,生怕將軍大人一不小心,掉到海裏去。

“你們散開吧,讓我一個人靜靜!”朱清看著漸漸清澈的海水,吩咐道。看水色,可知道船隊已經過了淮河入海口,用不了半日就能到達海州。東海島那有海州大總管楊辛秘密打造的大元水師,雖然沒經曆過幾次戰陣,但憑借數百艘戰艦的規模,應該能保得糧船平安。

風平浪靜,海水越來越清澈。沙洲慢慢都被拋向了遠方,一片空曠的天地出現在船隊正前方。

艦隊中,了望手們發出陣陣歡呼。黃水洋到盡頭了,走貫了海路的他們知道,前方的藍色水域暗礁少,浮力大,最適合船隻航行。

六月的天色,海天之間幾乎沒有半點塵雜。運糧船如的大雁般排成一個菱形,在籃蘭寶石般的水麵上劃出一條漂亮整齊的白線。雲端深處中,不同顏色的陽光瀉成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光幕,流蘇般披掛在桅杆尖上。間或有不知名的水鳥飛來,拍打著被陽光鍍成五色的翅膀,圍著艦隊蹁躚起舞。

“好一片水色!”桅杆頂,百夫長螃蟹大聲讚歎。再沒受招安前,這是他最喜歡看的風景。人掛在半空中,吹著海風,比起裹在蒙古皮袍裏,有種說不出來的自在。

正在此時,他發現陽光下,隱約多出了幾個金點。

“什麽東西,也忒地快?”螃蟹用力揉了把眼睛,再次向遠方望去。他感覺自己的眼睛花了,不是船,憑借多年的航海經驗,他知道船逆風時不可能走得那般快。

金點慢慢變大,慢慢清晰,一點、一端、一片,整張帆突然間從水麵上躍了出來,迎著大元船隊飛馳。

“正前方,不明船隻,不,是船隊!”螃蟹大聲叫了起來。緊跟著,前方傳來了急切的警報聲。是艦隊,一隻有數十艘大船組成的艦隊,正擋在糧船的航道上。

旗花火箭拖著長長的煙尾,一枝接著一枝升上半空。四下裏,都發現了不明船隻,有身材修長的白帆戰艦,也有寬闊笨重的大號海舶,還有三桅、四桅、五桅沙船,打著不同旗號,從前後左右圍攏過來。

“減速,艦隊呈戰鬥隊形,打黃色海雀旗幟,派張瑄去,跟他們談判!”朱清跳上船軁,大聲喊道。

按照江湖慣例,商船隊與海盜相遇,如果不想廝殺,就可以打出黃色海雀旗求和。海盜們為了不將附近海域變成商家不敢踏足之死地,也為了避免事後商家買通官府報複,通常會接受海商請和。雙方代表在一艘不設武裝的船上會麵後,雙方講好了留幾成貨物為買路財。海盜們拿了買路錢後便四下散去,不再找商家的麻煩。

“他們,前方排的是一字陣,打的是黑色旗,黑色鯊魚旗,不接受任何談判”螃蟹伏在桅杆上大聲匯報。

黑色鯊魚旗是海盜之間為了尋仇而設,一方打出黑色旗,作為敵對的另一方,隻有兩個選擇。要麽投降,接受對手隨意處置。要麽血戰到底,直到全軍覆沒。

一股怒火直衝朱清腦門,為了減小艦隊損失,他已經做出了最大讓步,屈身向對手請和。本以為憑著自己當年的名號和如今的官位,可以在談判時嚇唬住對手,讓對方知難而退。誰料到對方居然胃口如此之大,竟想把他這支擁有一百多艘運輸船,八十多艘護衛艦的大艦隊一口吞掉。

“誰這麽大膽子,發令,讓張侑帶二十隻護衛艦出陣,讓來人知道知道在跟誰說話!把咱們的黃蛟旗給我掛到桅杆頂上去!”朱清衝著帆頂,氣急敗壞地喊道。

一麵繪著黃色蛟龍的旗幟緩緩升上了桅杆頂,這是朱清當年縱橫海上的標誌。歸降大元後,為了避嫌,他已經很久沒動用這麵旗幟了。麾下曾經的大小海盜,如今的漕兵們看到帥旗再次升起,激動得血脈賁張,齊聲發出一陣呐喊。

“轟!”海麵上突然響起了一聲霹靂,就在朱清的視野內,排成一字陣出擊的張侑艦隊出現了個缺口,正中間的兩條船頓了頓,快速向側麵傾覆。

“火炮!是方家”海盜們的歡呼聲被壓住了。掛在桅杆間,喊聲最響亮的了望手和傳令兵們閉上了嘴巴,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分艦隊被方家派出的分艦隊從中間切成了兩段。

“海狼號減速,海獅號和海象加速跟上,與海狼保持平行。其他戰艦跟住海狼,甲字陣!”旗艦中,方馗放下望遠鏡,大聲命令。

一連串嗩呐聲將他的命令傳達到各船,衝在最前方,給了張瑄艦隊當頭一擊的海狼號戰艦將主帆收了收,驟然減速。跟在其後的海獅、海象調節帆片角度,偏離航線,從艦隊兩側分出,與海狼比肩。

海豹、海鯨、海蛟、海鯊四艘戰艦緊隨海狼,七艘戰艦排成一個“T”字。然後同時加速,如張開大口的鯊魚般象對麵的分艦隊撲去。

出戰的元軍萬戶張侑楞住了,當了十幾年海盜,他從來沒見過這種打法。雖然南方的方家裝備了火炮,對大夥來說已經不是秘密。但強大到一個照麵撕毀兩艘戰船威力,還是出乎了漕兵將領們的預料。

“床弩?這麽遠的距離,打上去也沒太大效果。準備接舷?可對方的陣型不是短兵相接陣型。發射火龍,每個船上的火龍隻有兩具,一旦打不中,連反擊機會都沒了……”還沒等北元管軍萬戶張侑想好用什麽辦法迎戰,方家分艦隊已經插向了其艦隊的缺口處。

“切左翼,右側舷炮準備,分批次射擊!”分艦隊頭領方震嶽大聲命令道。

七艘戰艦瞬間以不可思的方式調了個頭,在張侑麵前兜了個圈。如一麵輪鋸般,切在了張侑艦隊的左翼上。

陽光突然暗淡了下去,數十枚巨大的火球,帶著風雷之聲砸在了靠近張侑艦隊中央的一艘四桅沙船附近。海水沸騰了,仿佛一隻被驚醒的猛獸般咆哮著張開血盆大口,將那艘沙船吞了下去。

緊接著,第二艘,第三艘,不到五百步的距離,火炮的命中度得到空前的提高,半個圈子堪堪兜完,北元出戰的二十艘護衛艦已經被毀去了一半,剩下右側的十艘船,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同伴冒著濃煙,一點點向水麵下沉。

尚未沉沒的戰艦上,漕兵們哭喊著,拚命向水裏跳。有運氣好的搶到了片碎木板,死死地抱在懷裏。有運氣差的無物可攀,拚命地拍打著水花,向自家主力艦隊遊過去。

分艦隊的旗艦上,又響起了一陣號角。方家七隻駛向遠方的戰艦緩緩減速,調轉方向,兜了半個圓圈,又加速衝了回來。

“弩炮準備、投石機準備、火龍點火!”管軍萬戶張侑這次終於做出了反應,帶著哭腔喊道。

一枝枝丈餘長的巨弩貼著水麵向方家分艦隊飛去,投石機擲出的石塊在海上砸出一個個巨大的水花,擋在方家分艦隊前進的路上。火龍咆哮著衝出船艙,冒著煙掠向白帆。

“加速、切斜角,一千步開火!”方震嶽輕蔑地笑了笑,命令道。

片片船帆一同張開,如朵朵蓮花驟然綻放於海麵上。船隊速度一下子提高到極限,蛟龍般,飛過沸騰的水麵。

第六卷爭輝天下(七)

艦隊在弩車的最遠射程外,斜斜地切了一個鈍角。

如今方震嶽麾下的這幾隻戰艦已經不是兩年前圍攻泉州時的福船改裝型。通過與福建大都督府的幾次密切合作,方家、蘇家和福建大都督府已經建立了親密夥伴關係。福建大都督府有很多新奇的航海技術和艦船設計圖樣,卻沒有具備豐富經驗的航海者。方、蘇兩家艦隊中的海盜頭目,隨便拉一個出來就有十幾年的航海經驗,但兩家對如何設計和建造新式海船卻一無所知。各方互通有無,很快將“文氏天書”上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論融合入實踐,再加上遠洋胡商們不遺餘力的幫助,一些結合東西方航海船隻設計優點,在中國海麵上見不到的艦船型號紛紛湧現。

方震嶽分艦隊這七艘戰船,就是幾年來各方合作的成果。由於作戰的目的主要用於護航而不是跨海對陸地進行攻擊,所以方家艦隊中的新式戰船不像破虜軍主力艦那樣巨大。海盜們根據自家經驗和需求,打造的戰艦長寬比在三點五到四之間,尾軁和首軁全部取消,風帆除了斜拉帆外,又加掛了前首三角帆,這樣的設計使得戰艦看上去非常漂亮,全部風帆展開時,有一種力量和速度結合的美感。

更特別的是,戰艦的外殼板不是平接,而是搭接的。這使得戰艦的抗打擊力度相當大。即便不小心被石塊或者弩箭擊中,也造不成致命傷害。(酒徒注:效果類似複合裝甲,是古中國獨創,清後失傳。)

在幾位海上老當家眼裏,海戰中船隻之間的距離,和火炮命中率成反比。所以,他們的戰艦上很少裝備破虜軍水師用的那種笨重的長射程艦炮,而是將射程五百步到一千五百步的輕炮請上了船。這種炮重量輕,所以側舷上可以布置更多炮位。更重要的是,這種火炮因為用料少,價格也比長射程炮便宜得多,海盜們可以大批量購買裝備。

由護糧隊亂紛紛射來的弩箭大多數沒接觸到戰艦,便跌落到了海水裏。個別弩箭僥幸命中的目標,卻沒有力量穿透戰艦外殼板。幾每倉猝發射的火龍冒著黑煙從艦隊尾部飛了過去,空中翻了個筋頭,一頭紮進萬頃碧波內。

方震嶽不屑地搖了搖頭,揮下了令旗。七艘戰艦先後瞄準目標開火。大多數炮彈落空,在敵方戰艦前後左右擊出高高低低的水柱。但如此高密度的炮彈射過去,每一輪射擊總有三、五枚命中目標。而一旦被炮彈擊中,敵艦的生命就走向了盡頭。對於外殼多用短木板平接的舊式海船來說,即使炮彈不能炸開,強大的衝擊力也足以在側舷上給海船開一個大口子。大量海水會順著開口湧進來,把海船的速度拖到靜止。而靜止的靶子,向來是操炮手們最喜歡招呼的對象。根據海戰戰術,各戰艦會紛紛將炮彈向敵方行動最慢的受傷敵艦砸過去,直到將其徹底解決為止。

一記斜切結束,元萬戶張侑連同他的座艦一並沉入了大海。剩下來的幾艘戰艦不知道該如何應對,茫然隨著波浪且沉且伏。水麵上,到處都落水待救的漕丁。有的已經受了重傷,奄奄一息,還本能地向船上的同伴伸出胳膊。有的毫發無損,抱著片殘板,愣愣地看著遠處再次靠近的白帆。

“砍主桅,砍主桅杆!”不知是誰大喊了一嗓子。立刻,漕丁衝上甲板,不由分說地斬斷纜繩,落下了自家木帆,推倒了船中央的主桅杆。

周圍的幾隻北元戰艦見樣學樣,紛紛將主桅杆折斷,橫在甲板上。

這是向對手投降的標誌,主桅杆一倒,戰艦的動力就幾乎完全喪失,隻有被人宰割的權力。

站在本陣中的朱清難過的閉上的雙眼。

他不怪臨陣倒戈的弟兄,實力對比太大,抵抗下去隻有送死的份兒。臨陣投降,船上何落水的弟兄們還可能有一條活路。

“大當家,三當家和四當家打旗號來問,下一步咱們怎麽辦?”桅杆尖,百夫長螃蟹不合時宜地追問了一句。口中的稱呼再不是什麽大將軍,而是恢複了當年縱橫四海時的老習慣。

“糧船靠裏,戰船靠外,排方陣。看一看有沒有機會一齊向岸邊闖!”朱清睜開雙眼,有氣無力地命令道。

運糧艦隊緩緩變陣,放棄已經投降和受傷的艦隻,排出一個被動捱打的姿勢,調整角度,向西北方前進。

這是一種不成辦法的辦法。一百五十多艘船,海盜們即便一艘一艘地搶,也要搶上大半天時間。隻要到了淺水區,那就是平底沙船的天下。海盜船多為尖底,吃水深,縱使有火炮助戰,也未必能占到更多便宜。

況且,此地已經距離東海港不遠。那邊的大元水師聽到炮聲,很快就會派出兵馬來支援。

“沙船,沙船,還有海鰍船,西北方!”螃蟹的驚呼聲,逆龍道中文網/再次宣告朱清的如意算盤落空。站在船頭,朱清抬眼望去,隻見海天相接處,數以百計的各色小船衝了過來。

有南方的福船,有北方洋麵上常見的平底沙船,還有隻適合近海航行的小海鰍。有的已經看顏色很暗,明顯駛了很多年頭。有的卻非常新,看樣子剛下水不久。

“海沙幫、流求蘇家,浪裏豹、過江龍、鑽山鷂子,鎮常山,飛魚門……”朱清低低地念著對方的旗號,越念,心裏越吃驚。大江兩岸,幾乎能數得上號的山賊海盜們全來了,揮舞著旌旗,圍在運糧艦隊的四周。

幾艘護衛艦按耐不住,率先向盜賊們衝去。才衝出了百餘步,兩枚炮彈破空而來,帶著呼嘯聲落在護衛艦附近。“轟”“轟”,一前一後兩個水柱先後湧起,濺濕了護衛艦甲板。疾馳的護衛艦猛然落帆,停住不敢動了。帶隊的千戶非常聰明,他知道對麵有船隻裝備了火炮,並且手下留了情。能準確地打在自家戰艦前後,就說明人家在兩炮落點之間,可以隨便下手。

看到此景,朱清心中最後一絲僥幸的希望完全破滅。橫下心來,衝著桅杆大喊道:“傳令,讓弟兄們稍安勿噪,保持方陣!放小船,待老夫會會方大當家!”

掛在桅杆頂的百夫長螃蟹不情願地將命令傳了出去。江北海盜與江南海盜素有瓜葛,如果是在七年前,大家還有交情可攀,說不定念在同是海上討生活的份上,對方還會放自家一馬。

可現在……。?螃蟹抬頭,看見自家的黃水蛟龍旗在桅杆頂,被風吹得呼呼作響。在蛟龍旗正上方,還有一麵黑旗,上書著一個大大的“元”字。

整支運糧艦隊停住了腳步,一百五十多艘船隻挨挨擠擠排成一個方塊,就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過了片刻,方陣正中央衝出了艘掛著白旗和黃色蛟龍旗的小船,朱清、張瑄兩個大頭領身穿布衣,腰橫寶劍,站立在小船頭。

“大當家!”運糧下萬戶唐世雄站在甲板上,不安地喊了一句。眼前突然出現了數年前那一幕,當年,朱清和張瑄二人就是這身打扮,去赴元招討使董士選的約會。那次約會,讓海蛟幫和江北水路群豪洗白了身份。同時,也讓眾人的妻子兒女從此有了安定日子過,不再為男人們做的事情擔驚受怕。

雖然諸位統領從此擔上了賣國求榮的罪名,可當時朱大當家說得好,“咱不能世世代代都當賊啊!”

“老五,和老三、老四看好水門,我們向方老當家借條路,順便給小六討個說法!”朱清笑了笑,和氣地叮囑道。

小六指的是張侑,想想這個做戰最為勇敢的六弟已經屍骨無存,唐世雄的心“咯噔”了一下,緩緩沉入了海底。

“擺開迎賓隊列,派人把黃水蛟和黑龍接上來!”方馗放下望遠鏡,大聲命令道。通過望遠鏡的幫助,他已經清晰地掌握了對方的一舉一動,甚至連朱清此舉背後的小算盤,都看得清清楚楚。

交戰的雙方停止了相互靠近,海麵上,大大小小二百多艘船圍成一個大圈子,將運糧艦隊包裹在正中央。幾群白鷗從天空中飛過,從來沒見過這麽大陣仗,嚇得不敢降落討食,拍打著翅膀快速向遠方逃去。

兩層甲板,雙層側舷,單側三十二個炮孔。朱清終於看清楚了對方的戰艦的真正造型,踏在舷梯上的雙腳變得更加疲憊。

這是他從來沒想過的設計,憑借這種造型帶來的速度和靈活性上的優勢,憑借那密密麻麻的火炮,一個照麵間毀掉一艘海船,不是什麽為難的事情。而這樣的船,方家艦隊裏有近四十艘。四十艘船,就是一千多門火炮,即使大元水師能趕過來,也不會在方家麵前討到任何便宜。

方馗不說話,任由朱清慢慢沿舷梯向上爬,把自己所帶戰艦看了個清楚。得到方馗傳回的情報後,方家艦隊幾乎是傾巢而出。表麵上看去聲勢極為宏大,但隻有方馗和方震嶽這種核心頭領才知道,裝滿了火炮的戰艦不超過十五艘,剩下的要麽每艘上麵隻裝了三、五門小炮,要麽是舷窗後空無一物。

倒不是因為方家舍不得花錢買更多的火炮武裝自家的艦隊,而是因為大夥的營生變了。方家現在的主業是跑高麗和日本航線的遠洋貿易,給其他商船護航的工作因為利潤薄已經退居次要。至於打劫商船的老本行,更因為礙著破虜軍的麵子不得不停了下來。

再長的舷梯,也有爬完了時候。朱清雙腳踏上甲板,立刻抱拳施禮,按江湖規矩招呼道:“方三當家別來無恙否。多年不見,浪裏豹風采不減當年,真叫咱黃水蛟兄弟佩服!”

“朱大將軍折煞老夫了。我浪裏豹一個莽漢,怎當得起鎮國上將軍這樣一禮。”浪裏豹方馗笑眯眯地還禮,嘴巴上說得客氣,卻一句話否認了朱清的江湖身份。

碰了一個軟釘子,朱清也不惱。官場這幾年,早把他的涵養鍛煉了出來,笑了笑,繼續說道:“豹兄哪裏話來,我黃水蛟雖然進了官場,心卻還在海上,還記得當年一同乘風破浪的好兄弟!在水上討生活的雖然分個南北,但天下之水相連……”

“是啊,天下之水相連。當年北方水路有個大英雄,綽號黃水蛟,被人從崇明島追殺島高麗,都沒說一個服‘字’。這些年天下大亂,要是朱大將軍遇到此人,還請手下留情,別割了他的腦袋給韃子請賞罷!”浪裏豹方馗攔住朱清話頭,歎息著嘲諷。

“你!”跟在朱清身後的上萬戶張瑄騰地跳了出來,前行了幾步,欲出言回罵,忽然想到此刻自己兄弟有求於人,強壓著心頭怒火說道:“方三當家何必如此折辱我兄弟幾個,大家都吃海上飯,不看往日交情,也請念祖師爺的香火份上,放我等一條生路。我黃水洋六兄弟今後定是逢年過節上香上供,絕不敢忘今日三當家的好處。”

海盜行規,同行之間禁止趕盡殺絕。兩幫海盜相遇,如果發生衝突,力量薄弱一方放下三到四成財物,就可以離去。今後再次相遇,對手也以同樣方式回報。這是東海上自隋唐以來就傳下的規矩,朱清和張瑄之所以在對方亮出黑鯊魚旗幟後,依然厚著臉皮前來交涉,打的就是方家不會壞了海盜規矩的注意。

如果此時朱清和張瑄自認為是官船或者商隊,方馗和諸位當家自然可以將他們搶個幹淨。如果站住海盜的身份不放,則等於占住了理,有希望保住六成以上糧食。

保住六成以上糧食,就可以保住幾位大頭領的官位。大元朝以海路運糧,是伯顏和朱清聯名提出的一條策略。一艘海船的運載能力相當於四十到六十輛馬車,一次運輸量大,消耗也不到陸路運輸的兩成。所以,二十萬石糧食即使被方家扣留四成,隻運到北方十二萬石,運到的糧食比也同樣用陸路運剩餘得多。眾人編造一個海上遭遇風浪的理由,在忽必烈麵前也說得過去。

所以,以前羞於在人前承認的身份,此刻反而成了朱清和張瑄的護身符,無論方馗如何用言語擠兌,二人絕不肯放棄黃水蛟的旗號。

“我方馗一介草寇,豈敢折辱大元的將軍。你們兩個自然冒充黃水蛟和黑龍,那我問你,當年大金招安時,北方水路的屈老當家說過些什麽?”

屈老當家是朱清的前一任北方水路總瓢把子,當年,曾側應大宋水師夜襲登州,把大金國為了伐宋秘密建造的數百艘戰船焚毀在港口裏。他在世的時候,北方水路群豪聲勢浩大,各家水師都不敢輕惹。大金國無奈,派了重臣前去招安。而屈老當家一句‘頭頂藍天,腳踏大海’將使臣所有的話噎了回去。

“頭頂藍天,腳踏大海!”朱清喃喃地回答。正統儒學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之說,這也是千百年來無數江湖豪傑接受招安時自我安慰的理由。而‘頭頂藍天,腳踏大海’八個字,卻徹底否決了它。腳下沒有寸土的人,當然是天下最自在者,沒有人有資格納他們為臣下。

“我,我們也是為三萬多弟兄,十幾萬老弱婦孺找條生路!”張瑄見朱清氣短,咬著牙,為自家兄長辯解。

“找條生路,就可以幫著異族屠殺自己的同胞。找條生路,就可以屈下你高貴的膝蓋?”方馗大聲質問,聲音裏充滿激憤,“好一條生路,為了你十幾萬老弱婦孺的生路,就讓我江南幾百萬人死於屠刀之下。好一條生路,為了你三萬弟兄有口安穩飯,就讓我華夏膻腥萬裏?”他越說越激動,須發飛揚,指著張、朱二人罵道:“你二人休再提黃水蛟,黃水蛟早與蒙古人交戰中死掉了,活著得不過是一個叫朱清的行屍走肉罷了!”

“方,方三當家,你,你怎能這,這麽說!”張瑄結結巴巴地頂撞道。想說幾句話找回麵子,卻找不到半個合適的詞,結巴了半天,終於憋出了一句,“他,他趙家不,不仁,氣數已盡,怪,怪不得別人!”

“誰說天下就是趙家的,興亡隻是他一家的事?趙家氣數已盡,你兄弟就可以引狼入室,為虎作倀?誰給你兄弟出賣同胞的權力!趙家氣數盡了,江南千萬家百姓的氣數盡了麽?你憑什麽讓他們跟著家破人亡?朝廷昏庸,又豈可拿來做賣國的理由?”

“大元……”張瑄兀自欲強辯,卻被朱清拉了拉衣服,攔住了話頭。

苦笑了一下,朱清衝著方馗抱拳施禮,“浪裏豹教訓的是,朱清再次受教了!”

“如果你是自認是黃水蛟,就把大元旗號解下來,帶著船隊跟我走,福建那邊需要糧食。”方馗罵得也有些累了,搖搖頭,歎息著說道。“如果你是韃子上將軍張清,就把黃水蛟龍旗解下來,與我一決死戰。別用韃子的羊膻腥味,辱沒咱水上兄弟的名頭。至於東海港的援軍,你別等了,破虜軍教導旅早就注意上了那裏,逆龍道中文網/有苗春將軍在,他們片板也出不了港!”

黃水蛟龍旗,朱清抬起頭,再次看了自己的船隊一眼。幾個時辰前,再次掛上此旗時,麾下弟兄們的歡呼聲猶在耳畔。

“受教了!”朱清躬身施了一禮,不再多說話,帶著張瑄走下了舷梯。駕著小船,向自家船隊駛去。

董文選招安之義,伯顏知遇之恩,還有忽必烈解衣推食之德,一一浮現於眼前。

海麵上,還有數萬雙眼睛,靜靜地等著他一個決斷。

第六卷爭輝天下(八)

平底沙船仿佛也感受到了來自周圍目光的壓力,澀滯而行,兩裏餘水路,走了數千年般漫長。

隻是下午的陽光,始終燦爛地照在木帆麵相同的位置,未曾稍移。

沙船終於駛進了自家水門,黃真、殷實、唐世雄等幾個管軍萬戶同時迎了上來,圍住朱清問道:“大當家,怎麽說?”

朱清沒有回答,爬舷梯的腳突然抖了一下,差點把自己摔落到水中去。旁邊的張瑄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他。邊攙扶著朱清向甲板上走,邊衝眾人嚷嚷道:“進船艙裏說,沒看見大當家累麽!”

幾個管軍萬戶自覺唐突,帶著滿臉歉意走進了船艙。也難怪大夥舉止失措,自從朱清接任大當家以來,今天是幫會中所麵臨最惡劣的局勢,未傾力而戰,敗局已定,所有人一下子都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朱清亦不知道!

想當年,黃水幫受到大宋水師偷襲,他帶著張瑄、黃真等人一路逃到高麗,九死一生,都未曾氣餒過,未曾說過一個“服”字。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站在道義的製高點。誰不知道北方水路豪傑心懷大宋,向來隻襲擊金國和蒙古的船隊,不向南方劫掠。趙姓官家剛得到過北方水路豪傑的幫助,轉眼就忘了大夥的恩德,幫著寇仇剿滅起海盜來!隻要大夥一口氣尚在,怎肯向這忘恩負義之輩服軟?

可今天,方馗幾句責罵卻讓朱清無法自辯。很多話,依然如洪鍾一樣回蕩在他的耳邊。雖然在某種角度上,朱清覺得自己與方馗的選擇差別不大,都是上岸尋了出路,隻不過一家投靠了文天祥,一家投靠了大元而已。

但方馗問得好,“為了你十幾萬老弱婦孺的生路,就可以讓我江南幾百萬人慘死於屠刀之下麽?”

不能,朱清心裏明白,十幾萬與幾百萬,犧牲哪個都不應該,都不是他的本意。

“他浪裏豹欺人太甚!”四當家黃真的一句咆哮,把朱清從沉思中拉回了現實。抬起頭,他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平素議事的帥位上,而麾下幾個管軍萬戶,已經吵成了一團。

“他方家不過找對了時機,投了個有實力的主子罷了,有什麽資格指摘別人不是!要我說,咱們幹脆破釜沉舟,誰笑到最後還不一定呢!”老三黃真跳著著腳說道。這個四弟平時行事魯莽,是出了名的拚命三朗。看樣子,他已經從張瑄口裏得知了方馗開出的條件,準備與對方決死一拚。

“對,咱跟他們拚了,老子這就是組織水鬼隊。潛過去鑿了他的座艦,拚著死也賺他一個夠本!”老四殷實跳起來迎合。這種情況下,取勝是沒有可能了,但黃水幫向來與南方方家不分高下,此刻寧可死了,也不能墜了北方水路豪傑的顏麵。

“隻怕靠不近浪裏豹的座艦,他們的船速度快。並且浪裏豹也是個老行船的,知道這水裏的路數!”老五唐世雄向來謹慎,搖搖頭,低聲提醒。

“那你說怎麽辦,難道咱黃水幫就伸出脖子去,任人砍?”老四殷實指唐世雄的鼻子質問道。

“他們目的是劫糧,不是殺人。一會小弟帶人衝過去,纏住方家的炮艦。大哥、二哥換了小海鰍,向岸邊突。三哥和四哥各駕駛一艘兩千料巨艦,掛著大哥的旗號帶人分頭向外海和岸邊衝。咱近二百艘船散開,他挨個抓,也得抓上一天一夜……”唐世雄不理睬殷實的質問,條理清晰地安排。

“老五!”殷實收回手指,噎住了。

“咱們兄弟,隻要有一個活著,將來找回這個場子罷了!他方家勢力再大,總有船隻落單的時候!”唐世雄抱了抱殷實,笑著說。根本沒把剛才對方的指責放在心上。

這就是海盜的行事原則。之所以彼此之間不趕盡殺絕,就是因為海麵寬闊,每戰難免有漏網之魚。而一旦結下了不解冤仇,被人惦記者一輩子就難以合眼。幾百年裏,海麵上有多少個千船大幫,就是被幾個附骨之蛆般的仇家咬住,最後整個幫派灰飛煙滅。

幾個當家人不說話了,都認為唐世雄的建議是此刻最佳選擇。船艙被一股悲壯之氣所籠罩,大夥彼此抱了抱,就等著朱清一聲令下,便分散突圍。這時,卻聽見朱清夢囈般幽幽說道:“你們這麽做,想過家中那十萬老弱麽?”

“啊?”唐世雄等人楞住了,心中的悲壯感覺一掃而空,代之的卻是一股深深的憂慮和無奈。

如今,大夥的家已經不在海上了。無論是在劉家港還是在崇明鎮,弟兄們的家小已經生根發芽。

忽必烈待臣子寬厚,輕易不加罪於人。但如果有人讓他失望,受到的懲罰也非常嚴厲,抄家滅族是常見的事。二十萬石糧食失去,耽誤了大軍北伐。恐怕任何活著逃回去的人,都難免被砍頭正軍法的命運。而生活在岸上的那些家人,或充軍、或沒為官奴,恐怕沒有一個人能落得好下場。

“那怎麽辦,難道咱就低頭服軟不成!咱北方豪傑,什麽時候怕過他們南邊人物”張瑄紅著眼睛問道。跟在朱清後,他與大當家一起感受到了在方馗麵前的屈辱。這種屈辱的感覺焚燒著他的思維,讓他無法對眼前局勢做出正常判斷。

“從我帶著你們受招安那天起,咱們北方水路,已經無法在他們麵前抬頭了!”朱清緩緩站起身來,長歎道。

仿佛瞬間了悟般,生命的光彩又回到了他的臉上。苦笑了幾聲,朱清對著幾個好兄弟吩咐道:“老二,麻煩你與老五再去浪裏豹那邊一趟,就說我答應投降。讓他想辦法保守秘密,一個月內,別把糧船被截的消息散出去!咱們也好安排家眷撤離。”

“這,是!”張瑄楞了楞,不情願地答應一聲,轉身出了艙門。臨出艙門前,唐世雄回頭看了朱清一眼,突然,眼圈無端地發紅。搖搖頭,他死命地將心中的不安壓了下去。

“老三,老四,你們兩個一會帶人回老家,將弟兄們的家眷分批接上船,先到岱山,大小衡山和泗礁諸島躲一躲,等人到齊了,帶他們去福建投文丞相吧。有二十萬石糧食做見麵禮,文丞相不會虧待了大家!”朱清看了看唐真和殷實,鄭重地吩咐。

“是!”唐真和殷實低聲領命。對於朱清這個大哥,他兩個一向信服,即使心中不願意,也會不折不扣地將他的命令執行下去。

“要是有人不願意出海,就分些銀子給他們,讓他們散去吧。別留在老家等人來捉!”朱清拿出一串鑰匙,按在黃真手中。“咱們這些年積累的家業,還有歸順大元後走私所得,都在這兒,你們分配勻了,別讓人有了抱怨!”

“嗯!”黃真揉了揉發紅的眼睛,收起鑰匙,心中依然有所不甘,低聲問了一句,“大當家,你呢?文丞相會重用咱麽?”

“我聽說楊曉榮、李興,都是降將,在破虜軍中皆獨當一麵。你們去了那裏,地位不會低於千戶之下。至於我”朱清慘然一笑,“我丟了陛下的糧食,也該去北方,給他個交代吧!”

“大當家!”唐真和殷實一個箭步跳了過來,死死地拉住了朱清的胳膊。此刻,二人終於明白朱清為什麽安排張瑄和唐世雄去接洽投降,而把他們兩個留下的道理。張瑄在艦隊中影響大僅僅次於朱清,唐世雄心思縝密,有他二人在,朱清就無法做種舍生取義的事。

“放手吧,如果沒人去岸上給沿途各港口官員一套說辭,讓他們相信糧船還在。你們能有一個月的脫身時間麽?”朱清笑著抖動雙臂,從黃殷二人的掌握中脫出身來,“是我自己把路走盡了,怪不得別人。是我,是我明白的太遲了。眼中隻有朝廷,卻不知道朝廷之上,還有國家!”

“國家?”黃真和殷實喃喃道,一股無名的悲憤湧上他們心頭。從小到大,耳邊聽到的全是君臣父子,誰曾告訴他們‘國家’兩個字?而這兩個字,不過是從南方剛剛有人提出來,憑什麽為了這兩個字,就要朱清無怨無悔地去死。

“到了南邊多看看,你們慢慢會懂!”朱清笑著道,仿佛一個了悟的禪師,在鼓勵著迷茫的弟子。

國家是什麽,一言兩語朱清說不清楚。

但投靠了文天祥的方馗,卻可以站在國家的角度居高臨下地衝自己嗬斥,讓自己看看江南百萬百姓在蒙古人屠刀下迸射的鮮血。

朱清當時心裏不服,卻找不到一個詞為自己申辯。海盜們不像儒家,在他們的詞典裏沒有天命和氣運這一說法。海盜們也從來沒承認過任何龍子龍孫有資格成為整個華夏的主宰。但海盜們的心中,卻有著明確的國家概念。雖然他們的信仰中,對這兩個字從來沒像南方報紙上,那麽清晰地闡述過。

但是,上一任老盟主雖然沒受到過趙宋半分好處,依然帶領弟兄協助趙宋水師去焚大金戰船。

但是,此刻文天祥的令旗一出,從萬裏長沙到蓬萊諸島,無數豪傑甘心俯首。

文天祥本人沒有這個威力,但他的旗幟後卻代表著一個國家。這個國家,不屬於大元,也不屬於大宋,它屬於千千萬萬世代生活在大江南北的華夏百姓。

朝廷是王八蛋,皇帝是軟骨頭,道貌岸然的大儒名士們是偽君子。但這一切,都不能成為賣國的理由!你生在這裏,從出生的那一刻起,血脈深處已經打上了這個國家的烙印。這一點,無論你怎麽抹殺,怎麽掩蓋,都塗改不去。

朱清至今清晰地記得,自己去年奉忽必烈之命押運四萬石糧食到高麗賑災的情景。高麗王庭上下在明知道自己是北元上將軍,上萬戶的前提下,酒酣耳熱時依然忘不了恭維一句,將軍是漢人吧,不知道祖籍何處啊?我高麗對中原文化,自古仰慕得很呢!

一句恭維,讓他無地自容。雖然他自投降後,日日在心裏自我安慰,告訴自己這樣做是為了給背後的十幾萬老弱婦孺覓一條出路。

數百隻戰艦讓開一條通道。

水寨中,駛出一艘輕舟。站在船頭,朱清唐衣漢帽,對著萬餘弟兄輕輕揮手。

大海上波濤洶湧,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就在方馗等人為如何保守秘密,如何完成對朱清的承諾,救出岸上十萬百姓的時候。席卷半個福建的瘟疫隨著盛夏到來悄悄的結束。

這次由北元人為製造的災難給福建造成了難以估計的損失,雖然大都督府采取了及時的預防舉措,保住了人口集中的大城市,但閩江下遊的一些來不及做出反應的農村和小鎮,卻永遠被從地圖上抹了去。

低劣的醫療水平和不良的生活習慣,加劇了瘟疫的危害程度。這個時代地廣人稀,根本沒什麽公共衛生概念。在農村,很多人家做飯、洗衣、清潔,用得都是一條溪水。甚至連自家用夜裏用的馬桶,每天早晨都會用溪水裏去衝洗。

至於溪水下遊的人在不在乎,上遊的人不去想。人們心中根深蒂固的流水不腐概念,使得他們認為一切水流都是幹淨的,從來不知道,也沒人提醒過他們,一旦水源被汙染後,該怎麽處理。

即使在城市內,隨處亂扔垃圾,以自己院牆外為垃圾場和汙水池的行為,也是一種大家都能容忍的習慣。反正陽光會將汙水曬幹掉,垃圾會被人踩車碾混同於泥土。至於隨垃圾和汙水而滋生的蚊蟲蒼蠅,那有什麽好奇怪的,從盤古開天時,這些小東西就存在,隻要不讓他飛進自家窗內就是了,何必追究是什麽原因使得它們越來越多起來。

瘟疫爆發後,大都督府及時推出了很多應對措施。號召百姓不要四處逃難,把病人集中到指定地點接受醫療。號召百姓喝開水,不吃生食。禁止百姓亂扔垃圾,亂倒汙水。定期派人清理廢物,用石灰灑在空地和汙水池中消毒,還招募流民開鑿了古往今來最大規模的下水係統。

但一切為時已晚。

福州、漳州、劍浦這幾個大城市中,由於官府采用了強製手段,雖然很多人心內抵觸,還是不得不按照官府要求去做。瘟疫的規模很快就被控製在一定範圍內,因病死亡的人數也控製到曆史最少。

但那些偏遠鄉村,即便以現在福建大都督府對其的控製力度,也無法讓所有百姓按官府命令而行。很多人家把官府的不準喝生水和亂倒垃圾汙物的通知視為麻煩,甚至故意把垃圾倒在官道上示威。而村莊被瘟疫波及後,又有人在族長帶領下,四處投親靠友,將瘟疫攜帶著傳播到臨近村落。

對於這種情況,大都督府很著急。文天祥親自出馬,把能找到的,稍通些醫道的大夫全派了出去,甚至許下數倍的診金,征募不怕死的大夫帶領破虜軍士兵去農村發藥,協助百姓抗擊瘟疫。但是,到了五月,依然有個別地區開始出現大批災民死亡。

一些人,整家整家的倒在逃難路上。還有一些舍不得田裏莊稼的硬漢,拎著鋤頭,倒在水田裏。

哀鴻遍野。

個別地方已經成為人間地獄。

五月底,派出幫助百姓對抗瘟疫的破虜軍士卒,帶回了更讓人擔心的消息。在留守福建的破虜軍士兵努力下,瘟疫蔓延的趨勢被控製住了,然而經過去年達春等人的殺戮和今年瘟疫的侵襲後,福建中部,有大片地域成了無人區。田野裏的莊稼都荒蕪了,草已經長得比麥苗還高。

為躲避北元屠戮而逃入大城市無辜百姓們,經曆了瘟疫打擊後,又要麵臨斷糧的威脅。盡管大夥在大都府的帶領下,已經吃了多半年的魚,每日消耗的穀物量已經不到原來的三分之一。

可幾百萬張嘴加起來,三分之一的需求也足夠將福建拖垮。

廣南東路、廣南西路這些新收複地區,還有瓊州和流求,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將存糧調往福建,調往人口集中的幾個大城市。可城市內的糧價依舊飆升不止,個別不法商販開始發國難財,利用百姓的恐懼心理囤積居奇。

局勢慢慢險惡起來,隨著軍事危機的緩解,大都督府控製地域的內部矛盾日益突出。

六月初,陳家派出船隊去占城買糧。蘇家應文天祥之請,派船隊繞過萬裏石塘,遠赴小天竺購買稻米。

六月初,福建暑熱,疫情稍稍緩解後,逆向朝江南西路與福建路交界處蔓延。元江西行事右丞,平宋都元帥達春率部後撤一百二十裏,將北元兵馬完全撤離了福建。

六月初,兩江、兩浙、荊湖、兩廣諸路大儒雲集福建,冒著暑熱和被瘟疫感染的危險,在福建大都督府門前情願,聯名要求宋丞相文天祥在即將召開的約法會上,重申君臣綱常,把理學作為立國之本,寫入約法。

六月中,破虜軍副統領鄒洬帶大軍收複柳州,北元荊湖大總管,尚書右丞相阿爾哈雅自荊湖南路引兵來戰,被張唐擊破,狼狽逃去。

杜滸引軍攻邕州,守將馬成旺及其子都統馬應麒以城降。杜滸數其父子在危難時刻棄宋不義之事,推出帳外斬之。

廣南東路巨寇陳懿本托身於許夫人麾下,聞此事,率部再反。張元遣軍圍剿,殺之於循州白鹿山。

至此,廣南兩路,除諸苗聚居的特磨道、右江道和宜、融兩州外,大部分落入破虜軍之手。副統領鄒洬一邊派遣將領,入山剿滅土匪,穩定地方,一邊依照文天祥的將令派遣軍中有功績者返回福建,參加即將召開的約法大會。

帝師鄧光薦見約法大會勢在必行,回行朝複命。一直沉默不語的行朝終於有了反應。幼帝親自下旨,約法大會所立之法,即為大宋新法。若得通過,則舉國依行。同時,下旨封文天祥為信王,右丞相兼天下兵馬大都督,樞密使,假節鉞。

作為回報,戶部侍郎杜規從大都督府內拿出一筆銀兩,在泉州蒲壽庚家的花園的原址上,開始修建一所小規模的行宮,供宋帝暫時駐蹕。

六月下,前丞相陳宜中與其客自占城還,這位在危難時刻‘出使’安南兩年多的大宋前丞相給大宋帶來了安南郡王的回複,說安南願意與大宋約為兄弟,共同對抗北元。其餘各項要求,一字不提。

紛亂的政局由於陳宜中的歸來,又增添了一些變數。人們在爭論中期待著,盼望著,矚目著約法大會召開的那一天。

第六卷爭輝天下(九)

祥興三年七月,有船隊自南海還。泉州商尤、利、田、賽四家,將自沿海各國所購粳米兩萬石捐贈於福建大都督府。戶部侍郎杜規感其德,問四姓所欲。四姓曰:“別無所求,唯願在約法大會中得一席之地而!”

宋丞相文天祥允之,天下大嘩。

剛剛堵在福建大都督府門外鬧過事的老少名儒們再次聚集起來,大聲抨擊文天祥此舉乃破壞華夏千載文製,遺禍殃及子孫的亂命。

大都督府不予回應,隻是由剛剛病愈的陳吊眼出麵,敦請諸位儒生門換一個地方鬧事,不得妨礙大都督府日常運作。

陳吊眼素有惡名,又曾經染過瘟疫。眾儒避之唯恐不及,怎肯冒著生命危險與其理論。於是將戰場從大都督府院牆外轉移到報紙之上,從齊公重商喪國開始罵起,一直罵到蒲壽庚辜負大宋,將兩千餘年商人禍國殃民的惡行一一挑揀出來,號召天下有識之士認清這些人的嘴臉,抵製他們參加約法大會。

這一來,將福、泉、漳、廣四州的商家全部惹怒了。有錢的大商人們紛紛效仿尤、利、田、賽等人,捐糧捐物幫福建大都督府賑災,以此換取自己在即將舉行的約法會上的發言權。而財力有所不及中、小商家,則出錢雇傭了大批文人,在報紙上對腐儒們的言論進行反擊。從玄皋犒師、呂不韋興秦,一直說到大都督府成立近四年來商人們所做的貢獻,舉例說明商人們非但不是禍國殃民之人,而且比儒者有良心。請儒者們自己拍胸脯算一算,每當國家危亡之時,投降外族的名流中,到底商人居多,還是儒者居多?

雙方打了個不亦樂乎,在陳吊眼和完顏靖遠的壓製下,都不敢采用武力,隻能試圖用言語貶損對手。短短數日內,大商人們私下買賣良家婦女淫樂,仗財力欺壓良善,趁天災囤積居奇的“醜行”,和大儒們搬弄是非,朝秦暮楚,賣國求榮,說一套做一套的“壯舉”都被翻了出來。雖然這些事情大多數是牽強附會,查無實據,依然讓看熱鬧的百姓大開眼界。

最近幾年,通過工人夜校和軍隊學堂的培訓,城市中識字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很多人平素本來對報紙不感興趣,見爭論雙方吵得如此熱烈,紛紛將注意力轉移到名人隱私上麵。一些私人開辦的小報銷量由此扶搖直上,隱隱有逼近官辦的《華夏舊聞》的勢頭。

“原來那些衣著光鮮的人,也有如此不堪的一麵!”道邊小店裏,替人打雜的小夥計們一手托著油乎乎的報紙,一手拿著作為午餐的熱乎包子,邊吃邊想。

為了讓更多的人站在自己這邊以壯聲勢,報紙上的文章不約而同的采用了半白話。這正好符合了市井百姓識字不多的特點。

“趕快吃,吃完了抓緊時間幫帳房趕工。月底東家趕著要上半年的結算明細呢!”掌櫃地從櫃台後探出半個腦袋來,不滿意地嚷嚷。

“哎!”小夥計答應一聲,將半個包子一把塞入口內,順手將裹包子的舊報紙團成一團,扔進了門後剛剛做好沒多久的垃圾簍裏。

“敗家玩意,看完了麽就亂扔。難道那是大風刮來的麽!”掌櫃的不知道是心疼自己的新垃圾簍還是心疼那半張報紙,大聲罵道。

“舊的,舊的,三天前的。人家王家包子鋪用來裹包子的!”小夥計見掌櫃發怒,趕緊嘟嘟囔囔地解釋。

“舊的也不能亂扔,有字的紙都是斯文!揀回來,有空給我念念,讓我聽聽朱大聖人又怎麽逼良為娼,許大名士又怎麽千裏求官了!這幫家夥,滿嘴仁義道德,其實沒一個好鳥!”掌櫃的罵聲漸低,不經意間露出了自己的真實意圖。

這幫家夥,沒一個好鳥兒!這句話,已經漸漸成了市井百姓對儒林和商侶的共識。套在頭上的光環和神秘感消失後,一些人的本來麵目在百姓眼中漸漸真切。在很多人眼中,商人為了謀求私利不擇手段,形象固然可憎,但他們言行一致,從來不掩飾自己逐利的心思。而那些儒者們,嘴巴裏說的都是為國為民,都是聖人般的大道理,暗地裏追逐一己私利卻做得比商人還直接。從做人坦蕩這一角度上,顯然商人的人格比儒者們還要高尚些。

還有有心人研究了大宋南渡以來的曆史後,突然發現,原來商侶和儒者本來就是一家。自從康王南渡後,每逢殿試,就有大商家到金榜下“捉女婿”。那些湊巧金榜題名,又囊中羞澀的儒生,往往中了進士,立刻與商人們聯姻。憑借商人的財力,他們在仕途上青雲直上。而青雲直上後的他們,又每每將手中權力“出租”出去,為商人們謀取更多的財富。(酒徒注:金榜下捉女婿是宋代商人們尋求利益代言人的一種方式。現代學者認為,這標誌了宋代的商人階層初步形成,並且第一次有了參政欲望。)

立刻有人將這種觀點發表出來,質疑商人和儒者參政的合法性。報紙上的嘴架從楚漢爭雄打成了三國演義,越打越亂。

“靠這些嘴巴比鴨子還硬,骨頭比水蛇還軟的儒生,還有見利忘義,什麽都敢賣的黑心商人能製定出興國之策麽?”七月中旬,有人在報紙上大聲質問道。

吵做一團的商人和儒者們都楞住了,突然間,大夥覺得自己先前的舉止非常愚蠢。光顧著向彼此身上潑髒水,卻忘了眼下福建和兩廣實力最大的不是商家,不是儒林,而是文天祥極其領導下的軍人和地方官吏。

軍人們有擊敗蒙古人,恢複兩廣與福建的赫赫戰功。最初選舉出來的那批地方官吏們,亦有與破虜軍共患難,為了百姓不顧犧牲身家性命的義舉。這片殘破的江山是他們打下來的,是他們守住的,論起功勞和民望來,誰也沒有他們大。

如果他們提出來,與國無功者無權參與約法,那麽,眼下嚷嚷得最歡的儒者們,將第一個被從約法大會中剔除出去。他們參政的理由甚至不能和商人比,商人們好歹還為國捐獻了一筆財物,頂著賑災的美名,而儒者們,除了給大都督府添亂外,什麽好事都沒有幹。

幾乎在一夜之間,報紙上的文章紛紛轉移了口風。互相攻擊的犀利文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互相恭維。有幾篇不署名的文章以推心置腹的口吻,讚頌了商人們在抗擊瘟疫和賑濟災民過程發揮的作用,認為雖然有不法者哄抬物價,囤積居奇,但作為一個整體,商人們大多數還是好樣的。至於過去種種不肖行為,都已經是過去,如今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商人們重金雇傭的喉舌也投桃報李,認為儒林中雖然多有不肖人物,但古今大賢大聖,也多出自儒林。甚至連被儒者們不動聲色開除出列的大宋丞相文天祥,和福建安撫使陳龍複,也都被悄悄地貫上了當世大儒的名號,成了儒林公認的新領袖。

大儒們立刻撰寫文章,認為福建大都督府發展到今天這一步,士工農商,皆曾為其盡力。雖然有人的作用很顯赫,有些人的作用暫時看不出來,但畢竟大夥都曾為國出了力。治國之策,應該考慮到所有出力者的想法,而不能是單憑功勞顯赫者說得算。

文天祥不是曾經問過大夥打天下的人是否一定就得掌握治理天下的權柄的問題麽?儒者們迫不及待地引經據典給出了非常肯定的答案,“政者,眾人之事也。故國以民為本,政以民稱便,而非武功之紅利也!”。他們認為,打天下主要靠武人,但治理天下與領兵打仗並不是同一門學問,打天下與治理天下,沒有必然的關係。為了把國家治理得更好,國家應該廣開門路,選賢與能,而不應該把天下權柄論功行賞。否則,那就和北元的強盜分贓般治國方法沒有了區別。

儒者們聲稱,縱觀古今,在治理國家,延續國運方麵做得最成功的,還是儒學。所以,約法大會應該訂立儒學的地位,以新興的理學為治國根本。同時,給商人一部分權力,讓他們為國斂財。保障武將的一部分利益,讓武將在儒者的指導下,收複故宋失地,把北元趕回漠北去。“世儒不察,以工商為末,妄議抑之。夫工固聖王之所欲來,商又使其願出於途者,皆本也。”商人們的代言者立刻寫了文章反駁這種論調,這次,文字寫得非常平和,不再挖掘對方隱私,而是引經據典地說明,自古以來,治理國家並非隻一種學問。儒家的《論語》誠然為經典,而《呂氏春秋》所表達的道理,也未必比儒學差,並且裏邊還有更多應用實例。

本著尋求最大同盟軍的原則,商人們在報紙上,肯定了兩年多來那批民選官員的政績。認為他們從百姓中來,想百姓所想,無論治理地方的能力和花費的心思,都比那些讀了幾天書,便自以為天下盡在掌握的書生們強得多。而武將們雖然不知道如何治國,但他們勞苦功高,為福建和兩廣流血流汗,所以,他們和曾經為國出錢出力的商人們一樣,理所當然在約法會上有發言權。否則,將來誰還肯為國出力,誰還肯為國出錢。畢竟這天下之間聖人少而庸人眾,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沒有半點私心。

商人們引用薑太公兵法上的古訓說,正因為人人都有私心,所以大夥才有同利。同利的情況下,眾人的力量才能最大可能地凝聚在一起。讓百姓都理解聖人之道需要幾百或上千年時間,但讓百姓明白自己的利益與國家利益一致,隻要執政者稍稍做一些保護私產的行為,就足夠了。實現起來,比教化百姓理解儒家經典簡單得多,也貼近現實得多。

儒者不滿,寫文章反駁。認為商人見識短淺,並把陳龍複先前倡導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之語搬了出來。

商人們的槍手寫文章反駁道:“若無百姓之利,所謂天下者,君者一人之天下也,非天下人之天下也。天下興,則君者一人獲其利;天下亡,則君者一人罹其難,黎庶無與焉。所謂黎庶者,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非其力不食,非其利不得,與天下無爭之匹夫也。天下興,於匹夫何利?天下亡,於匹夫何害?”

一波新的論戰再次掀起,由於大都督府的刻意縱容,各種觀點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衝撞著人們的頭腦承受低限。

針對這種情況,大都督府下令,“言者無罪,諸人皆有說話之權,與是非對錯無關!”並重申,可以在報紙論戰,不可以侮辱性語言攻擊對方親屬。亦不可以動用手中力量強迫對手就範。否則,大都督府將以先例既開之故,借非常手段維持秩序。

所謂非常手段,按大夥的理解就是軍隊。據情報部門傳回來的消息,江南西路的北元軍中亦爆發大規模瘟疫,達春老賊害人終害己,短時間再沒有力量南下。而福建大都督府麾下受瘟疫影響減員最厲害的陳吊眼部,正好被大都督府調回福、泉兩州,一方麵招募訓練流民入伍,補足士兵人數。另一方麵,承擔起維持地方治安之責,防止有人給約法會搗亂。

搗亂的罪名,是辯論各方誰也不願意承擔的。是以報紙上的論戰越來越激烈,論點和論據越發匪夷所思,但發生在執筆者之間的人身攻擊卻越來越克製,甚至雙方主力在街頭碰到,也客客氣氣地打招呼,仿佛多年未見的好朋友般。在福州城整訓隊伍的陳吊眼被商人和儒者們的表現氣得一個勁罵娘。“他奶奶的,老子算開了眼,見過不要臉的,卻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粗魯的聲音,伴著他消瘦的背影,終日在福州城內回蕩。

“甭說你沒見過,我老人家活了七十多歲,最近才長了見識,感情,天下所有道理聖人都提及過,隻是咱們笨,沒理解到那個深度!”林恩老漢騎了匹青花騾子,跟在陳吊眼的馬背後,笑著調侃。"憑著打鐵打出來的強健筋骨,他最終逃過了生死大劫。雖然身子骨與原來比起來虛弱了多,再掄不動大鐵錘,但老人依然不願意閑在大都督府內安渡晚年。他有自己的養生辦法,就是拚命給自己找事情做。隻要能忙碌下去,他就認為自己能永遠活下去,直到看著破虜軍橫掃天下那一天。

文天祥把指導陳吊眼軍官團學習火槍射擊技巧的任務交給了林恩老漢。這種新式武器的性能和使用方法,沒有人比它的製造者更熟悉。作為第一個指揮火槍隊的將軍,陳吊眼感覺非常自豪。他暗暗發誓,隻要自己還有一口氣在,絕對要維護文天祥權威,無論文丞相做出什麽決定,無論多少人反對,他都會不折不扣地執行。

性子桀驁不馴的陳吊眼不會輕易折服於人,但他一旦佩服某個人,就會一輩子追隨此人。他認為,雖然大宋丞相文天祥說話很少引經據典,但他的目光比當前所有人都長遠。從第一次邵武會戰到現在,哪一步他不是走在眾人的前頭?哪一招不是超越眾人視野之外?

憑借這一點,那些儒者和朝廷大員們想與文天祥爭權,就是螢火蟲與日月爭輝,說好聽些是自不量力。說不好聽些就是自尋死路。“讓那幫家夥製定約法,簡直是告狀告到灶王爺那裏,找錯了門臉。那幫沒骨頭的家夥,也就會跟著強者身邊起起哄。還不如丞相大人先製定約法,再當麵問他們答應不答應來得痛快。你看著,如果挨個叫出來當麵問,肯定每個人都說好。即便丞相大人說天下儒者都該殺,也有人立刻改口,寫出幾百篇證明丞相大人殺人殺得正確的文章來!”陳吊眼回頭,對著林恩大聲說道。他不怕有人聽見,把這話傳出去,給自己招來儒林的聲討。眼下,如果文天祥願意,他陳吊眼甚至可以背上萬世罵名,將那些腐儒、奸商、無賴文人和官場混混找個月黑之夜全抓起來,挖個坑埋掉。省得他們在旁邊對大都府的政令擎肘,大夥也都能就此圖個耳根子清淨。

“嘿嘿,讓他們折騰去吧,越亂越好。反正丞相大人說過,從會議開始起三個月後,如果大夥商量不出個臨時約法來,一切就由大都督府說得算,到時候誰都別埋怨!”林恩低聲笑著回答。

林恩老漢認為,這才是文天祥的高明之處。明知道商人、儒者、軍官、小吏、世家大族、各色人等彼此之間利益衝突甚大,不可能達成一致,還給他們一個機會。三個月時間一過,此後大都督府再說什麽,別人就隻能聽著。

誰叫給他們機會時,他們不肯珍惜,光顧著打架呢?

祥興三年七月中,長江南北海寇聚船四百餘艘,押糧二十萬石入泉州。最後一批有資格參加約法會的代表們隨船到達。

七月二十日,由海盜、奸商、腐儒、無知小吏、草莽英雄和野蠻武夫共六百多人參加的立法會召開了。其時,為西元一二八零年,距西夷小國英格蘭簽訂的《自由大憲章》,剛剛過了六十五個年頭。

第六卷爭輝天下(十)

從開始的第一天,圍繞著第一次約法大會的爭議就沒有停止過。讚頌和抨擊的聲音如此之激烈,以至於在文天祥等人都作古數百年後,華夏國的百科全書裏,關於約法大會的評價,還是不能讓所有人都心平氣和地接受。

肯定約法大會的人往往把其與英國的《自由大憲章》誕生的意義相提並論,認為從這一刻起,東西方兩個幾乎隔絕的世界,同時向憲政與民主邁出了堅實的一步。約法大會所表達的精神,是華夏走向現代的基石。約法大會的召開,代表著華夏從朝代國家,開始向憲政國家演變。從此以後的華夏,無論采用哪種製度,都是群策群力商議並妥協而成,而不是由某個先賢異想天開地拍拍腦門,隨意設定個框框便從朝廷套向全國。

而對約法大會持否定態度的人則認為這不過是群見識短淺的人召開的一次不成功的分贓會議。參加會議的人本身皆有這樣那樣的汙點,沒有一個大公無私的完人。

“農民在哪裏,城市手工業者在哪裏,既然彼時大宋已經有了近代農業和工商業的萌芽,為什麽沒有人站在農民和手工業者的角度上說話!”有激進者義正詞嚴地質問,“既然參加約法大會的人隻是當時社會的極少數,他們就不能代表全體社會。他們訂立的約法,依然是少數人決定多數人的命運,和腐儒們閉門造車的製度根本沒有任何分別!”

“臨時約法不是完善的,它的製定者似乎也沒考慮到後世的諸多情況。所以,千年來的每一次修改,都未取締其頭上的臨時二字。而正是因為臨時二字的存在,在座諸君才能根據時代需要不斷修改它,讓它逐步走向完善。”一千年後,第十版《臨時約法》的執筆者,華夏國的大法官耶律達林在召開約法修訂大會時,對著數千代表大聲說道,“但是,我們睿智的先輩,開創了一種體製,那就是,一個國家內部的爭端可以由各階層的代表坐在一起,通過協商和妥協來解決,而不是以武力相向。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隨著人類的進步,約法會保護越來越多的人的權力,直到這個國家的每個人,不分民族和膚色,都能在其庇護下,獲得平等、自由和幸福!”

代表們對耶律達林的演講報以長期熱烈的掌聲,隨著電波、視頻和網絡,演講的內容與掌聲傳遞到了每個關注者麵前。人們為此興奮,為此歡呼,很少人注意到,千年前,他們那些所謂睿智的先輩在約法大會上,曾經進行了多麽‘拙劣’的表現。

在華夏國立大圖書館裏,如果你向機器助手發布命令,可以查閱到關於第一次約法大會的文獻。殘缺不全的報紙掃描版本上如是記載,‘約法大會召開第一天,諸代表群毆,受傷被抬出場外和被驅逐出場者,蓋四十餘。’約法大會第四天,被天外飛石打破腦袋的大會主持者陳龍複在代表們開始發言前,臨時增加了如下規則,第一,每個發言人必須募集到四十人以上支持簽名,才可以提出上前台說話的申請。

第二,每人每天隻有一次簽名支持他人發言的機會,不得重複使用,濫用簽名權者,將被驅逐出會場。

第三,每個發言人每次隻能提一條建議,每次發言不能超過一刻鍾。非經發言者允許,台下不得中途打斷其講話,不得蓄意喧嘩。經警告不聽者,將被驅逐出場。

第四,會場中打架、起哄、亂扔髒物者,清除出場,今生永無入仕資格。

………。

陳龍複的眼睛很紅,明顯,這些規則是他與文天祥等人連夜想出來的。而台下的代表們不得不對規則表示支持,因為經過前三天的混亂,各方都損失巨大。甚至有些核心人物因傷失去了出場資格。

文天祥給大夥的時間隻有三個月,一想起三個月無法達成協議,大都督府就要決定一切,並有可能強力推行選舉的後果,諸位代表們就不寒而栗。

約法會在充滿火藥味的氣氛中繼續進行,每天,都有好事者將會場上發生的一切記錄下來,以合適的價格賣給在場外翹首以盼的報紙寫手。

而寫手們,則將會場發言記錄和代表們的狼狽形象,添油加醋地吐抹一番,交給東家快速刊刻印刷。第二天,新聞和謠言就同時傳遍了福建各個角落。

南到流求北至遼東,幾乎所有英豪的目光都被這個鬧劇般的約法會所吸引。相對於約法會上層出不窮的花樣,忽必烈在遼東和乃顏的激戰,反而顯得異常平淡,平淡到幾乎吸引不起人們評論的興趣。

八月初,流求。

幾個文官打扮的大臣從狹小卻精致異常的大宋行宮裏走出來,一路吵嚷著向遠方走去。流求天氣熱,所以官員們的火氣也隨著氣溫暴漲,身上看不出士大夫們半分溫文爾雅的樣子。

“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是誰之過與?!”一個沉重裏帶著陰柔的聲音,衝著帝師鄧光薦譴責道。說話的人個子不高,臉上帶著陽光與風雨的滄桑,一雙眼睛非常深邃,仿佛包含著千秋大義在裏邊,讓人在其麵前自覺渺小。

此人正是大宋前丞相陳宜中,剛剛從安南回來沒多久,但在朝堂上的表現卻異常活躍。禦史們幾次彈劾文天祥專權誤國的折子,都是在他的授意下遞上去的。而他本人也經常在庭議中痛陳車駕回福建的重要性,認為福建之所以出現亂相,之所以放著大好收複失地機會不把握,而舍本逐末去召開什麽約法大會,就是因為皇帝車駕距離那裏太遠,黎民們感受不到皇家雨露之恩的緣故。

隻是楊太後沒有什麽主見,小皇帝對一切建議都聽不懂,帝師鄧光薦總是裝傻充楞,流求安撫使,閩鄉侯蘇醒又出海在外,導致了陳宜中的提議一直拖延到約法大會召開,也沒有通過。

對此,陳宜中很是不滿。所以今天下了朝,他特意找了幾個義氣相投的言官,把帝師鄧光薦堵在了皇宮外,開口,即以聖人之言相責。

“鄧某不才,請丞相大人賜教!”鄧光薦停住了腳步,端端正正地給陳宜中施了個禮後,坦誠地說道。

虎兕自然指的是文天祥和他的新政,而龜玉自然指的是皇家威嚴和大宋祖宗成法。陳宜中不相信,以鄧光薦的驚世之才,連這麽淺顯的比方都聽不懂。但麵對鄧光薦的裝傻大法,他又實在沒轍,隻好強壓住心頭火氣說道:“宋瑞弄權誤國,先是不奏請朝廷,擅自取締了江淮軍。眼下又召開什麽約法大會,篡改大宋祖製成法。難道大人身為帝王之師,對此就一點兒也不著急麽?”

又來了,鄧光薦心中不滿地譏笑道。表麵上,卻不得不做出深思的樣子與陳宜中等人敷衍,“這個?江淮軍是被張弘範擊潰而亡,實非宋瑞之責。至於約法大會麽。我想,宋瑞也是不得以而為之吧!”

“怎是不得以而為之,分明是蓄意而為,欲以瞞天過海之計竊居權柄。我大宋自有祖宗成法,三百年國運皆賴於此,文相不經庭議,不奏明聖上,擅自改之。膽大妄為之處,實乃古今第一奸人也!”禦史大夫葉旭上前,大聲說道。

他與陳宜中,李麟等人素來交好,把持朝廷清議多年。陳宜中去了安南後數年不歸,幾人失了主心骨,才消停了下去。眼下雖然陳宜中平安歸來,葉、李等人在朝堂中也漸漸恢複了昔日的活躍。

鄧光薦輕輕皺了皺眉頭,向側麵走開了數步,沒有答話。對於陳宜中以及他的朋友,鄧光薦甚有成見。在他眼裏,陳宜中這樣隻通權謀,不通政務的丞相,還是乖乖在安南呆著好,免得給混亂的局勢增添變數。

這個觀點代表了行朝中很多正直大臣的看法。想當年在抗元的關鍵時刻陳宜中找借口溜到了安南“尋找駐蹕之所”,直到行朝被趕入了苗春的戰船,庇護之所也沒找到。眼下破虜軍在福建與兩廣站穩了腳跟,陳宜中又不合時宜地回來了,並且一回來,就試圖染指國家權柄。

在大夥眼裏,文天祥如今行事雖然專橫跋扈了些,但其救行朝於為難之中,挽狂瀾於即倒之時,有絕世之功,當然可做跋扈的資本。而陳宜中呢,先是麵對強敵無一策可救國,後來又拿著與安南這種彈丸之地的和約,為自己臉上貼金。誰不知道,安南一直是宋的屬國,雙方關係隻能算作父子。如今父子變成了兄弟,就算立了大功。與這種形同廢紙的和約相比,文部任何一個將領,豈不是功勞大的都沒了邊。

況且如果陳宜中不從安南回來,大夥還能挺直了腰杆與文天祥說話。畢竟破虜軍為國奮戰時,行朝官員們也未曾退縮,最後結果雖敗猶榮。回來一個陳丞相,大夥追隨其後跟福建大都督府的使節理論,目光都不敢與對方相接。自己這方增加了一個臨陣逃脫的懦夫,一個戰時流連海外,戰後匆匆趕來的搶功者,未及與人爭,氣勢先自矮了三分。

陳宜中卻沒感覺到鄧光薦等人的排斥,或者說,明知道不受歡迎,他也將諸臣的敵意自動忽略掉了。論資格,他地位一直居於文天祥等人之上。論功勞,他有先後擁戴兩任皇帝的大功。論人脈,他的門生故舊在行朝與破虜軍中,數量都不少。關鍵讓陳宜中能提起自信的是,他認定了文天祥的做法是無法成功的,並且包含著很大的不臣之心,為了江山社稷,他也要想方設法把治國之權與領軍之權奪回來,交還到幼帝手中。

至於幼帝是否有能力執掌這個權柄,陳宜中沒有考慮。反正幼帝身邊,有他這樣的‘忠直’之臣輔導,憑借越來越多的新式戰艦和火炮,不必擔心無力自保。

葉旭在鄧光薦身上碰了一個硬釘子,灰溜溜地把目光轉到陳宜中處。陳宜中笑了笑,用眼神向他表示安慰。剛剛回朝,立足未穩,鄧光薦還屬於必須爭取的對象,不能輕易撕破麵皮。特別是鄧光薦背後還站著一個陸秀夫,代表著天下文士的力量。

向前趕了幾步,陳宜中再次與鄧光薦並肩而行,邊走,邊陪著笑臉說道:“若事實真如鄧兄所言,文相乃不得以而為之。我輩何不助文相一臂之力,早日穩定地方?奈何由著福建、兩廣被一個約法大會攪得不得安生?”

“助一臂之力,如何助法?”鄧光薦不能對陳宜中的舉動視而不見,停下腳步,低聲問道,“莫非丞相另有良策乎?”

“辦法有一個,隻是不知道是否可行。若文相之約法大會隻是為了平衡各方。本相則建議行朝早日移駕福建,重申君臣大義,彈壓群豪……”陳宜中見鄧光薦的話語似乎有些鬆動,將自己的建議又重新提了出來。

“重申君臣大義,不知丞相大人以何申之?”鄧光薦又開始裝糊塗,故作茫然不解地問道。

“自然是陛下下旨,諸相附議。詔告天下,然後……。”陳宜中非常有條理地說道,話沒說完,忽然被鄧光薦的哈欠聲所打斷。

“啊――”鄧光薦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看看陳宜中瞬間漲紅的麵皮,歉意地說道:“嗨,最近忙著在福建與流求之間跑,身子太倦,丞相勿怪。由陛下下旨,重臣附議這事很好辦,陸大人與我也如此打算過……。”

“如此,陳某代天下蒼生謝鄧大人!”陳宜中長揖到地,瞬間忘記了鄧光薦的失禮。

“隻是鄧某有一事不解,還請陳大人賜教!”鄧光薦側身避了避,回禮,然後問道。

“請講,陳某知無不言。若有所需,願赴湯蹈火!”陳宜中笑著說道,身上又恢複了一朝宰相之氣度。剛才鄧光薦的話已經等於答應在庭議上支持他還駕福建,重整朝綱的提議,並且從鄧光薦口中,得知了陸秀夫也有同樣想法。按大宋官場不成文的規矩,接下來鄧光薦要開出自己的條件,給陳宜中一個投桃報李的機會。無論他舉薦什麽人,或者提出什麽封賞要求,陳宜中必須發動自己一派人馬,竭盡所能地去達成他的心願。

“鄧某不才,不知道萬歲下旨後,若文丞相拒不肯接,我等又當如何?”出乎陳宜中意料,鄧光薦沒有提個人要求,而是做了一個非常大膽的假設。

“這,則其不臣之心示於天下,天下人皆,皆……”陳宜中的聲音越來越小,他想說一句,亂臣賊子,天下人皆可誅之。卻猛然意識到,如今文天祥手中權力已非昔日可比,一旦與行朝鬧僵了,恐怕被誅殺的,絕對不是文天祥。

“丞相久在海外,可聽說過福建儒林近兩年所倡導的,‘國家’二字?”鄧光薦冷笑著問,目光中充滿對陳宜中的鄙夷。

朝廷不等同於國家,它屬於天下所有人,而不是一家一姓。這是三年前由陳龍複等人在報紙提出來的新理念,隨著破虜軍聲勢的壯大,這種理念已經漸漸被天下豪傑所接受。

如果國家概念沒出現前,陳宜中的辦法尚可以一試。還可以憑借大宋朝廷的旨意,逼迫文天祥就範。而如今國家概念已經逐漸形成,朝廷若再苦苦相逼,隻會把自己逼到天下豪傑的對立麵上。

到時候,無論是陳吊眼還是鄒鳳叔,隨便有人拿件黃袍向文天祥身上一披,大宋朝命運就算完結了。憑著文天祥這幾年的政績和戰功,會有無數儒者們站出來,引經據典地論證文家取代趙家管理天下乃屬天命所歸。

作為儒者的一員,鄧光薦對儒生人格的軟弱性和媚強心理,有著清晰的認識。

“國家,那不過是有些人苦心積慮製造的惑眾之言罷了。子曰:……”禦史大夫葉旭見陳宜中被鄧光薦的話逼到了死角,上前強自分辨道。

“子曰,如今之世,諸侯殺君若割雞!”鄧光薦沒好氣地調侃道。博覽群書的他最討厭這種張口子曰,畢口詩雲的家夥。聖人之言博大精神,但聖人之言卻未必把什麽情況都概括進去了。爭天下講究的實力,而不是比誰更會掉書包。

陳宜中等人‘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畏懼地看著突然發作起來的鄧光薦,不知所措。大夥之所以敢這麽鬧,憑借地就是對文天祥不會真正造反的信心。如果文天祥真的提刀反向,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需要考慮一下是否換一個皇帝來效忠。

“宋瑞不是為了奪天下,諸位心裏應該比我清楚!”鄧光薦被眾人的表現氣得苦笑不得,冷笑幾聲,獨自向前走去。

“鄧,鄧大人!”陳宜中跟在後邊叫道,他不願意與鄧光薦鬧僵了,更不願意在事態未明前,憑空多出一夥敵人。

“宋瑞如果真的要奪權,他何必派人冒著風浪來救陛下出海。若當日陛下自沉於崖山,宋瑞隨便立個傀儡,現在哪裏還有你我現在說話的份兒!”鄧光薦轉過身來,對著陳宜中大聲分析道:“宋瑞有心問鼎,亦不必召開這個約法大會,直接效仿一下我朝舊事。難道蘇家、方家和天下豪傑,還會在乎柴家的孤兒寡母何處安身麽?”

“這?”陳宜中汗流浹背,遲疑道。當年陳橋驛,趙家天下就是如此從柴家奪來的。同樣是武將功高,同樣是朝中隻有孤兒寡母。

並且,從追隨者的口中,陳宜中得知,幼帝趙昺似乎對苗春的教導旅有非常特殊的好感,到了流求後,宮廷侍衛中的各級軍官就都換成了教導旅戰士。這些人中,自然效忠文天祥的比心懷大宋的多。此刻行朝最大的依仗江淮軍已亡,如果文天祥突然發難,恐怕朝廷連一絲反抗的力量都沒有。

諸侯殺君若割雞,話聽起來尖利,對照此刻情形,卻一點兒也沒有錯。

想到這,陳宜中終於明白了陸秀夫等人為什麽任由文天祥“胡作非為”而不從中阻攔。並非二人沒看出其中危機,而是二人早就明白了,行朝根本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製約文天祥。他感覺兩腿發軟,悲從心生,不由自主地向鄧光薦拜了下去,以頭搶地,哭道:“帝師,萬歲與你有師徒之義,望帝師念我大宋曆代陛下之恩,救萬歲一救!”

“起來,起來,快快請起!”鄧光薦沒料到陳宜中突然玩了這樣一手,慌忙伸手去攙。邊拉陳宜中起身,邊安慰道:“依我之見,約法既成,則陛下之位可安。若無約法,我輩反而日日如履寒冰!”

“帝師,此言何解?”陳宜中抽了抽鼻子,拉著鄧光薦的手問道。事到如今,他真的手足無措了。

幾個追隨者紛紛側過頭去,連連歎氣。剛才那一瞬,對陳宜中個人而言,不過是突然失態。對他們整個個派係而言,則是徹底崩潰,從此再無力量和領軍者與其他派係競爭。

“凡讀書之人,即便有不臣之心,有人敢公然宣之於口麽?”鄧光薦低聲問。從陳宜中的方才的舉止上推斷,此人心裏除了權力欲望外,還裝著大宋天子,所以,鄧光薦也不再跟他賣關子。

“當然不能,可約法會上,全是兵痞、小吏、奸商和熱衷名利之人!”陳宜中若有所悟,擔心地回答。耐於顏麵,他沒把參加約法的儒者一並罵進去。

“他們出身如何,並不代表他們一定會說出什麽話來。大奸大惡之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也會說出聖人之言。而最後一旦成為約法,恐怕輕易無人能推翻它!所以,陸大人才留在泉州,不顧個人榮辱參與進去!丞相盡管放心,若鄧某所料沒差,約法不出則已,一出,肯定會包含匡扶宋室這一條在內!”

“果然?”陳宜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鄧光薦說的話,看上去甚有道理,但大部分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之外。

“非但如此,約法一出,恐怕永遠堵死了文相黃袍加身的可能!”鄧光薦自信地回答。這是他在福州,翻越了無數典籍才得出的推論。為了弄明白這個道理,他不惜硬啃了阿拉伯文,將阿拉伯人記述的英夷小國的大憲章故事從頭到尾啃了一遍。啃完後,頓悟,曾對著陸秀夫長歎道“宋瑞所謀之遠,非我輩能及也!”

“堵死了黃袍加身的可能?”陳宜中的話,不解中帶著欣慰。如果文天祥本人不加身黃袍,恐怕天下沒第二人有黃袍加身的資格。幼帝會平安地長大,自己這些皇帝身邊的大臣,也能平安地渡過一生。

“我和陸相反複商議,此刻,非但不能阻止其設立約法,反而要想盡辦法,讓約法盡快通過,不要錯過三個月的最後限期。所以,才請陛下封其爵,假其節鉞!”鄧光薦喃喃低語,目光穿過明澈地天空,遠遠投向了北方。

約法大會,到底會出一個什麽樣地結果呢?

他突然發覺,自己心裏一直很期待這個結果。能在這個紛亂地時代,看出時代變化的大致方向,這種感覺,實在太美妙了。

幾個宮廷侍衛匆匆從眾人眼前跑過,鎮殿將軍張德騎著匹大宛良駒,遠遠地朝皇宮方向狂奔而來。

“怎麽回事,站住!”本能地感覺到外邊出了大事,鄧光薦與陳宜中不約而同地跳將出來,擋住了張德麾下的侍衛。

大宛馬發出一聲咆哮,不甘心地停住了腳步。鎮殿將軍張德見是當今皇帝的老師和當朝宰相,不敢怠慢,飛身從馬背上跳下。

侍衛們瞬間列成了兩排,收斂起興奮的表情,代之是一臉莊重。

“發生了什麽事情?大夥驚慌成這個樣子?”鄧光薦低聲問。皇宮外馳馬,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解。縱使以張德鎮殿將軍的身份,亦不該這麽做。

“新聞,新聞,皇上要的報紙,隨船送來了!”張德氣喘籲籲地回答。抱拳揖了揖,補充道,“二位大人見諒,萬歲催得急,所以,末將不得不趕著送入皇宮!”

“什麽內容,莫非,莫非約法出來了?”腦海中突然閃現一道靈光,陳宜中大聲問。

“隻出來了第一條,算水路,大概是四天前出來的!”張德大聲答道,看看兩位大人沒有讓路的意思,從馬鞍下取出一個包裹,拿出一份報紙塞到了鄧光薦手,“大人,您慢慢看,剩下的,末將抓緊送到宮裏去!”

鄧光薦顧不上與張德客氣,閃在路邊,借助日光細細翻看報紙。才看了幾個字,頭上陽光一暗,陳宜中,葉旭,還有幾個散了朝經過大臣,全圍了上來。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政者,眾人之事也。故國以民為本,政以民稱便……。”鄧光薦從人群中推開一條縫隙,借著日光讀道。這是約法會花費近十天功夫,通過的第一條約法,類似於文章中的開篇明義。

眾人不約而同地給鄧光薦讓出些空間,臉上的神色肅然起敬。

參與製定約法者,在他們這些人眼裏無外乎是兵痞、草寇、奸商、小吏,其中縱使有一二個儒生,也占不了主流。但這些人製定的約法第一條中,卻延續了儒家千年大義。幾句話,上接孟子,下續今儒,沒一條不是至理。

關於眾人最關心的皇權,約法第一條第二款如是說道:“以天下論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故老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非為一人。上古之世,立天子以為天下,非立天下以為天子也,為民立君,而非為君王立萬民。為民而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與公侯一也,而非絕世之貴。代耕而頒之祿,故班祿之意,君卿大夫士與庶人在官一也,而非無事之食。……”把君王、宰相、士大夫等同為一個職位,而沒有高低貴賤和天命的差別。

對於如何治理國家,臨時約法第一條第三款,借上古之世說道“上古治國以法,先治法而後治人。三代之法,貴不在朝迋,賤不在草莽。藏天下於天下,至平至正…………”

鄧光薦的聲音越來越大,洪鍾大呂般在皇宮前回蕩。他有些激動了,報紙上的一些話,是他一直想說而不敢的,還有些話,是他想表達而表達不明的,今天,居然被一群才智品德皆不如己的人表達了出來。

陽光從頭頂灑下,把捧著報紙朗讀的鄧光薦襯托得越發高大。散著墨香的報紙邊緣處透出著淡淡的光芒,仿佛是一頁帶滿眾神祝福的佛典。

鄧光薦捧著報紙,大聲朗讀道:“”一姓之興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上古之世,人數少而猛獸多,故同文同種者立約,聚為一國。以國家之力庇佑百姓之身,之利。一國之內,萬民平等。當今之世,強梁欲驅天下百姓為鷹犬,故我輩聚於此,重申立國之意,保護天下百姓之生命、財產與自由。一國之內,無人生而高貴,生而低賤。無人生而為主,生而為奴。聖者稱之為賢,乃其行也,非其血脈。愚者稱之為賤,乃其人格與品行皆有不堪,非其根骨……“

鄧光薦的頭向後用力拗過去,拗過去。萬道陽光從其身後灑下來,照亮如畫江山。

酒徒注:1、文中文言部分,見於明末清初傅青主、黃宗曦等人的文章,非酒徒原創。雖然對當今某些沒有獨立人格的所謂新儒很反感,但對於明末清初幾個大儒,酒徒是非常佩服的。他們的很多文字,足以讓儒學因此而閃亮。

2、請大夥有能力者,盡量支持17k正版閱讀,酒徒在此多謝諸位支持。

第六卷爭輝天下(十一)

鄧光薦讀得很激動,但陳宜中卻聽得非常不滿意。

作為一個學識淵博的儒者,他能聽出來,約法第一章的內容幾乎全部出自儒家經典,很多話甚至是一些前輩大儒的原話。但被約法大會的參與者們這樣一組合起來,所表達的概念完全變了味道。

這不是儒學,充其量是掛著儒學的皮,骨子裏卻在為文天祥的新政張目。陳宜中心裏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但通過與鄧光薦的衝突,此刻他亦明白,自己能做的事情已經非常有限,軍權、民心、外界支持甚至可能皇家支持都在文天祥那邊,大宋內部已經無人可以與文天祥抗衡。

“也許,我真的不該回來。”陳宜中黯然地想。下一刻,他有想起了這樣一個問題,如果自己處在文天祥的位置上,會怎麽辦呢?

“我絕對不會開這樣一個大會,給自己找麻煩。這簡直是自己挖坑自己往下跳。”想想市井中關於文天祥在空坑之戰後曾經瘋掉的傳言,陳宜中笑了,“也許傳言的確是真的,這個紛亂的人世上,也許隻有瘋子才能做出些事情來”

這樣想著,他慢慢遠走,將夕陽下的皇宮、興奮的同僚和朗讀完約法第一條陷入沉思後的鄧光薦完全拋到了心思之外。

此刻的泉州城亦是一片興奮。叫好的,抗議的,憤懣的,聚集在茶館酒肆,一邊聽著別人的議論,一邊迫不及待地表達自己的觀點。

大宋朝本來對言論就比較寬容,加上近兩年福建大都督府刻意培養的寬容氛圍,大夥沒有什麽秋後算帳的擔心。隻是不得動武這一條,高高地貼在酒樓最顯眼處,取代了曆朝曆代那個“莫談國是”四個字,讓人覺得分外紮眼。

“那些腐儒,就該衝上去用鞋底子抽。打掉了他們的牙,看看他們還能逞什麽尖牙利齒!”一夥站著喝酒的人群中,有個臉上帶著刀疤的人大聲吼道。

“陶老三,算了吧你。會場上抽人家,不用動手,早被陳吊眼給拎了出去。你真有那個心,明天埋伏在會場口,暗地裏抓住一個穿長衫的暴打一頓,我們哥幾個請你喝一個月的酒!”有個穿短衫,胳膊上橫肉盡現的年青人在旁邊起哄道。

人群中響起一片附和之聲,紛紛慫恿陶老三該出手時就出手。這夥人裏邊,除了陶老三是維持會場秩序的士兵,其他人都是城裏新興產業的苦力工人。大夥平素下了工後,沒有什麽事情可開心解悶,隻好靠喝這種一個大子兒兩碗的黃湯混時間。

按理,參加會議的儒者也沒有什麽具體得罪他們的惡行。但想想能看到平時在雅座裏喝酒的那夥人挨打,大家心裏就會湧起莫名其妙的興奮。

“你們知道什麽啊,我說他們該抽,卻不一定抽他們。這就像今天王老夫子說的那個什麽來著,對了,其心可殺,對,就是其心可殺。其心可殺這詞兒你們懂不懂,就是說憑著他們的那點兒見不得人的心思,殺了都不為過!”陶老三被擠兌得有些下不來台,望著二樓幹淨的沙窗,示威般大聲道。

“是其心可誅!”一個上過幾天夜校的苦力回頭插言。

“誅和殺是一樣,誅殺誅殺,殺就是誅,誅就是殺。”陶老三紅著臉道。“但文丞相說過,任何人有罪,要經過法律審判才能責罰。所以我不打他們,但並不是代表他們不該打!”

“你就吹吧你,張開閉口都是丞相,你們既然效忠丞相,怎麽由著約法大會上規定,天下還是趙家天子的!”周圍的人見陶老三叫了半天勁又縮將回去,毫不客氣地嘲笑道。

這是讓大夥最不滿意的地方。今天下午,臨時約法第二條也得到了三分之二與會者的讚成。說大宋治國三百年,雖然有缺失之處,但善待士大夫,輕賦稅徭役,三百年來功大於過。所以,大夥認為,行使君主權力的還應該是趙家天子。從今天起,福建大都督府升格為天下兵馬大都督府,天下豪傑應該在大都督府領導下,驅逐韃虜,戮力王事。待戰事結束後,大都督必須將權柄規還給朝廷。由朝廷召開新的約法會,決定新朝製度。

“這?”陶老三窘住了,他隻是陳吊眼麾下一個夥長,沒有資格投票,也沒資格發言。但他的心思代表了卻破虜軍中絕大多數將士的想法。

“說啊,嘿嘿,不敢說了吧。要我是你,就用刀子逼著那些代表,把……”起哄者促狹地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大夥都不跟著嚷嚷了,有些話隻能在心裏說,不能宣之於口。

“你們懂什麽,天子歸天子,朝政歸朝政!”陶老三不服氣地強辯道,“那約法第二條,不還有很多細則說了,天子也有很多事情不能做麽!”

“嗬嗬,糊弄人的吧。哪個皇上不是一言九鼎,否則要皇上幹嘛!”周圍人跟著起哄,粗魯的聲音從樓下一直傳到樓上。

“這些粗痞!”樓上雅座裏喝酒的人不滿意了,站起來,用力將窗子關好,將外界的喧囂隔離在外。

“趙兄何必跟那些粗人一般見識,咱們今天至少絕了文賊的心思,讓他這輩子都沾不得黃袍!”罵人者對麵,一個下巴上長了幾根細毛,麵相帶著幾分齷齪的人勸道。

“朱兄休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今天這條,損了多少皇家尊嚴,敗壞了多少綱常禮法。我輩無能,愧對列祖列宗啊!”齷齪男身邊,一個滿臉憂愁的人歎道。

“是啊,若是當年,光憑樓下這些人的說辭,就可以治他們一個不敬士大夫之罪。嗨,眼下,什麽平等,讓白丁與讀書人平起平坐。唉,斯文掃地啊,斯文掃地!”趙姓儒生緩緩坐下來,邊喝酒邊歎。

“趙兄,董兄莫歎,咱不是規定了,驅逐韃子後,還要召開大會重商國是麽。那時候,南北士子聚集起來,就不信辯不過那些粗人。眼下韃子在側虎視眈眈,咱們不得不與他們虛與委蛇,將來麽,隻要趕走了韃子,日子長著呢!”朱姓齷齪男毫不氣餒,咬著牙齒分析道。

“隻怕讓那些白丁從此活了心思,人心一活,就不好收了。沒聽見樓下那些人嚷嚷麽,咱們做出了這麽多讓步,他們還不滿意呢。”董姓憂愁客搖頭說道,“並且那約法細則上,規定了百姓私產無人可侵犯。任何人犯了罪,必須證據清楚,不得以朝廷之意隨便加刑或寬縱。朝廷還不得隨意加稅。有了這些條款,那些人還不把尾巴翹到天上去?還會再聽我等的話!況且修改約法談何容易,咱們眼下無法讓三分之二人追隨陸大人,將來怎能保證湊夠三分之二人數修改約法?”

“那未必,這次咱們見識短,上了文賊一個當!”朱姓齷齪男看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道:“你們想,這次與會者,兵痞、奸商、末流小吏占了多數,自然咱們占不得上風。下一次,隻要咱們想法在代表中占得多數,就能把局勢翻過來!”

“隻怕,別人也會在此動心思……”趙姓儒生的眼睛亮了亮,隨即又黯淡下來。

“所以,關鍵在明天,明天就要商討代表權和官員選拔問題,咱們千萬小心,再別讓文賊糊弄過去!”朱姓齷齪男咬牙切齒地說道。

趙、董二人不再說話了,目光透過紗窗後的喧囂,看到一輪初升的明月。明天就是八月初八,再過幾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那是一年中月光最亮的一天,不知同一輪滿月下,會有多少不同的故事。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此刻,無數雙眼睛,都期待著明天。

“明天不知道要亂成什麽樣子呢!”福建安撫使府,疲憊了不堪的陳龍複捶著脊背歎道。

“還能亂到哪裏去,陸大人保住了朝廷和皇上,杜大人替文大人保住了大權。群雄們得到了安全保證,商人們保住了私產,即便是種地的百姓,也有農家出身的士兵代表替他們嚷嚷幾句。大家各取所需,該分的都分了,還抱怨什麽!”陳龍複的小妾謝氏笑著說道,“要我看,天底下也就出文丞相這麽聰明人,大家不是想要權麽,好吧,明著分,好過暗地裏下絆子,灑蒙汗藥!”

陳龍複的妻子在贛南會戰中被李恒俘虜後,不知販賣到了何處。這個妾是他到了泉州後娶的,小商家,庶出。雖然沒有正妻的名分,但陳龍複隻娶了一個妾,加上二人年齡差了近三十歲,所以受寵的很,有什麽話也敢當著陳龍複的麵說。

“你不懂,你不懂,過來,給我敲打敲打”陳龍複指著自己的後腰說道,二十餘日隻通過了兩條約法,累得他隻想吐血。“這,就是這!手輕點,我吃不住勁兒!”

“那有什麽不懂,我們商家有話,叫有賺不為賠。大夥討價還價再激烈,還不是為了成交。您看著吧,越往後,他們打得越激烈,但成交得也越快,用不了三個月,約法就能全部訂出來!”謝氏仿佛早已看透了天下英豪的本質般,微笑著得出推論。

“為什麽?誰告訴你的?”陳龍複楞了一下,好奇地問道。內心深處,他隱隱約約覺得謝氏的話有道理,第二條約法雖然耗時間很長,但從會場上的秩序,和眾人說話的內容上看,都比第一條約法商定時有條理得多。在不知不覺間,某種固定規則在與會的者當中慢慢開始形成。

“沒人告訴妾身,是妾身自己琢磨的。老爺您想啊,他們那麽不願意別人參加會,卻沒人主動退場,這說明誰都不願意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他人手裏。即便是交給老爺和文丞相這種大英雄也不成!”謝氏笑道,白皙的麵孔上不知不覺間浮起一絲淡淡的自豪來,襯托得她越發嬌媚。

“所以他們會把握一切機會,漫天要價,著地還錢,但不會把買賣做僵!”陳龍複與夫人異口同聲道,彼此相視,目光裏盡是溫柔。

沒人願意把命運交到別人手中,即便掌握自己命運的是他們所崇拜的大英雄。雖然,與會的很多人當時並沒意識到這一點,但他們切切實實是在這樣做。雖然,他們的目光沒有文天祥那樣長遠,決策也未必有文天祥一個人來得準確。但他們寧願在磕磕碰碰中妥協,平衡,在摸索與錯誤中尋找正確方向,也不願意閉上雙眼,由英雄或皇帝決定一切。

祥興三年八月十五日,出人意料,臨時約法第三條,關於官吏和選拔和下一次大會代表推舉辦法,僅僅七天時間,各方就達成了協議。

這一條沒有微言大義,全是實打實的東西。所以,各方力量的主導者在此之前,心中早已有了最高目標和退讓的底線。

臨時約法第三條宣布,此後,國家法度發生大的變化的調整,必須通過約法大會的表決。戰時,約法大會的召集權屬於大都督府。北元退走後,約法大會召集權屬於朝廷。但是,無論任何人召集約法大會,代表人數都不得少於第一次的人數,並且,代表中必須有四分之一官吏,四分之一儒生,四分之一商人,和四分之一士兵。這些人必須與國有功,不能光憑著作了幾本書,寫過幾篇文章就獲取代表資格。至於會前爭議最大的官吏選拔,臨時約法第三條第二款規定,恢複唐製,從此科舉、推舉並行。區長、裏正這些九品以下小吏,均由當地百姓推舉擔任。任滿後根據任上表現和百姓支持度,可以升遷到縣、府一級。而縣級以上官吏,必須由與國有功者擔任,如卸任軍官、大都督府幕僚,朝廷各部屬吏等。無論士、農、工商、任何人的後代都可以參加各級科舉考試。茂才、進士資格取得者,可入大都督府或朝廷各部門做幕僚三年,滿三年後,進士視其能力外放為府級以上地方官。茂才可選擇繼續考進士後外放,或憑功績外放為官吏。

這是一個大夥都能接受的結果,雖然操作起來有很多困難。但將士們不再是打了天下也白打,將來即使退了役,也有紅利可分。儒生們十年寒窗不再是白讀,比起北元不準南人參加科舉的政策,他們從此也多了一條進身之階。所以,在眾人眼中,這條約法比起原來文天祥一味堅持的選舉,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了。

特別是茂才以上即可入幕這一條,讓讀書人們大聲歡呼。有宋一朝,十年寒窗,每屆能取進士資格者不過數十。但茂才這級的功名,對很多人來說卻是手到擒來般簡單。眼下大宋與北元對峙,戰事頻繁,入了幕後很容易立功,因功勞而得官,比考進士的出路要寬得多,也相對容易得多。

至於區、裏一級別的小吏,本來讀書人們就看不上眼,所以也不願意盡力去爭。倒是已經當過區長、裏正的代表們,聽說幹好了還能繼續高升,心裏著實高興了一回。

第三條約法最後說道,當了官,並非代表他們從此比別人身份顯赫,而是因為拿了百姓的供奉,從此比百姓肩頭多了一份責任。

眼下,這份責任就是:驅除韃虜,恢複中華,陳綱立紀,救濟斯民。

將來,國家和政府的責任是,保護這片土地上每個人的平等,財富與尊嚴。

這每個人,包括北方漢人、也包括契丹、女真等少數族群,甚至,包括願意留在中華大地上的蒙古與色目人,約法細則中說道:“如蒙古、色目,雖非華夏族類,然同生天地之間,有能知禮義,願為華夏之民者,相待與華夏之民無異。天下之人,約為兄弟,同榮同辱,福禍與共!”

當晚,由大都府出錢,邀請與會所有代表們飲酒賞月。在當做點心的胡餅上,廚師桑大寶特意把“驅逐韃虜,恢複中華”八個字雕在了正反麵。

這八個字,點燃了所有人的熱血,雖然大夥彼此對治國的意見不同,雖然大夥彼此之間暫時無法理解對方所堅持的理念。但這些年來,蒙古人加諸在華夏身上的傷害,每個人都深切地體會到了。

“來,大夥同飲此杯,同心協力,驅逐韃虜,恢複中華!”昂貴的玻璃杯裏,從海上運來的葡萄美酒閃出血一樣的顏色。文天祥祥舉起酒杯,對著所有代表說道。

“驅逐韃虜,恢複中華!”人們站了起來,異口同聲地喊。那一刻,彼此心中不再是偏見,隔閡,而是由一種熱血,將他們緊密相連。

月光如水,哪天晚上,每個人都醉了,醉倒於千秋家國夢中。

史載,當日與會代表共五百五十七人,活到北元退出中原那一年的,隻有三百零五人。

若幹年後,第二次約法大會召開,有人提議將中秋這一天,永遠訂為華夏國的國慶日。這個提議在大會上被全票通過。

雖然,八月十五這一天,距離第一版《臨時約法》完全出台,還有一個半月。

雖然八月十五這一天,距離文天祥等人趕走北元,重建華夏,還有十一年。

但是,陸秀夫、陳龍複、杜規、朱子銘等活下來的人都認為,從這一天起,他們夢想中的國家已經建立了。

因為,華夏有史以來第一次,以法律的形式,把‘平等’二字寫了進去。他們在那一天已經宣布,為什麽而抗爭,打算建立一個什麽樣的國家。

他們抗爭的理由不是因為天命,也不是因為氣運,而是因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

酒徒注:“驅除韃虜,恢複中華,陳綱立紀,救濟斯民”。見於朱元璋的北伐檄文。朱元璋在檄文中還有:“如蒙古、色目,雖非華夏族類,然同生天地之間,有能知禮義,願為臣民者,與華夏之人撫養無異”等語。

第六卷爭輝初(一)

文天祥輕輕歎了口氣,把陸秀夫和陳吊眼二人送來的《臨時約法》放到了桌案上。出乎他的預料,才兩個月多一點兒,約法會已經臨近了尾聲,所有的約法細則都已經定好。隻待他看過一遍,明天就可於大會上從頭到尾當眾宣讀了。

宣讀之後,此法即為大宋國法。大宋各項法案凡與此衝突者,皆以此為標準修正。

好過《自由大憲章》,卻與《獨立宣言》的境界相差甚遠。這是文天祥站在文忠的角度對《臨時約法》的評價。所以,他覺得很不甘心。在他心中,宋是一個文采斐然的時代,人們的見識,目光所達之境,應該遠遠高於那些北美奴隸販子。

但事實卻與他的想象差得太多,甚至個別地方讓他感覺大失所望。那種感覺很孤獨,就像當年百丈嶺上一夢醒來,周圍還是那些人,卻無一人聽得懂自己在說什麽。

“丞相若不滿意,何不拒絕署名,發回約法大會重議!”陳吊眼看不習慣文天祥落落寡合的樣子,甕聲甕氣地提議。

候在旁邊的陸秀夫聞此言,大急,趕緊出言阻止:“丞相萬萬不可聽信吊眼之言!”

文天祥笑了笑,提起筆,在最後一頁鄭重地簽好自己的名字。

陸秀夫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長出了一口氣,抓起草案揣進懷中,匆匆向外走去。

“我去將草案交會約法會,準備明天當眾宣讀。”陸秀夫邊走邊道,仿佛唯恐文天祥在陳吊眼的慫恿下反悔般,“陸大人!”文天祥叫住了陸秀夫,低聲允諾:“宣讀後,我會叫杜規撥出錢來,在福建、廣南東、西兩路各要道口上勒石頭為銘,把約法一字不落地刻上去!”

“願助丞相一臂之力!”陸秀夫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文天祥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這個陸老夫子!”文天祥苦笑著搖了搖頭,無奈地選擇了接受現實。按文忠的記憶,現在隻是十三世紀,距離英夷的《自由大憲章》通過日期,才過了六十多年,還要有數百年時間,人類思維經曆無數次衝擊、磨合,才有《獨立宣言》存在的條件。

“罷了,你們這些讀書人,心眼多,咱老陳看不懂。”陳吊眼被兩個當世名儒的古怪舉止弄得一頭霧水,嘟嘟囔囔地抱怨道。仿佛心中猶有不甘,數落了幾句,又試探著問:“不過,丞相大人,你真打算這就完了?”

“僅僅是個開始而已,咱們這兩年擴展雖快,所轄不過三路之地。連大宋的十分之一土地都沒收回來,況且鳳叔那邊還天天鬧叛亂,攪不清的流寇劫匪。”文天祥被陳吊眼憨厚的樣子逗得展顏一笑,淡淡地說道。

這一切不過僅僅是開始,隻要國家能延續下去,不完善的約法就有完善的機會。文忠記憶中的蠻夷小國不列顛,在通過第一部的《自由大憲章》後,七百餘年未經外族入侵之難,才發展出了一個日不落聯邦。而文忠記憶中的華夏,卻一次次被外族殺回原點。

《約法》隻是一個鍥機,不是一勞永逸。希望華夏憑此可以凝聚起一個國家,喚醒百姓的國家意識。希望憑此,將平等與契約觀念傳播開去,讓華夏多一分在日後競爭中領先的機會。

“大人,別跟我說彎彎繞繞,您知道,我不懂!”陳吊眼大聲抱怨。入破虜軍以來,對一些政治上的東西他心裏亦有所感悟,但更喜歡文天祥親口說於他知道。這樣,一則讓他感到丞相大人待自己推心置腹,二則,也有利於他帶著軍隊做些直接配合。

“我是說,這兩三年咱們忙著攻城、掠地,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表麵上看著風聲水起,內部卻有很多地方沒理順。與朝廷關係、與地方關係、怎麽治理國家,怎麽選拔人才,怎麽讓將士們覺得越來越有盼頭,都憑著大都督府幾個核心人物的摸索,沒原則,也沒章法。如今,立法初成,很多事情就可以分出去,參照約法解決,而不事事憑人……”

“我是說,您真的要把皇位給了趙家小兒?”陳吊眼聽文天祥把話題又扯到了如何治國上,趕緊打斷了他的話。

如何治國,他不感興趣。直覺告訴他,跟著文丞相身後,百姓生活會變得越來越好。他關心的是,文天祥為什麽把送到了手邊的黃袍又推了出去。是不是覺得時機不成熟?知道底細後,他也好適度地調整自己的立場。以免會錯了意,給丞相大人添亂。

文天祥被問得楞了一下,想了想,笑問“坐那個位置,好處很多麽?”

“一言九鼎,出口成憲。想做什麽,盡管放手施為,再無阻擋,當然比現在方便!”陳吊眼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抬頭看看文天祥笑眯眯的樣子,知道雙方不會因此而產生隔閡,又低聲補充道:“丞相今年不過四十出頭,再娶幾個妻子,還怕將來沒有人繼承大業!”

文天祥笑了,被陳吊眼質樸的關心感動得笑了。破虜軍中諸將,懷著把自己推上皇位的人不知道多少,但以這麽直接方式來問自己,並且毫無功利之心地發問的人,隻有陳吊眼一個。

“笑什麽?”陳吊眼被文天祥的笑容弄得心裏有些發毛,追問道。

“你就不怕當上皇帝後是個昏君,無故殺了你?”文天祥笑問。

“你不會是昏君,否則也不會在北元輪番打擊下,還生存下來。你也不必擔心無人擁戴,軍中懷著和我同樣心思的,十個裏邊有九個。就連那些現在老跟你作對的文人,其實他們在乎的是有沒有皇帝,並不在乎龍椅上坐的是誰。你登基後,他們中大多數人肯定會山呼萬歲,迫不及待地表示效忠!”陳吊眼非常肯定的說道。

“那不一定,本朝太祖雖賢,也無故殺了結拜兄弟。還借了酒醉的名頭!”文天祥故意嚇唬陳吊眼,把趙匡胤當年誅殺鄭恩的故事搬了出來。他與陳吊眼關係一見如故,不是毫無來由。在後世的文忠的眼裏,什麽禮法、權力,皆如糞土。這正符合陳吊眼性格裏反叛的一麵。所以陳吊眼在不知不覺間,就被文天祥身上文忠的性格折服。卻無意間本能地忽視了,文天祥身上為傳統所拘的一麵。

“倘若那樣,被你殺了,是咱陳舉瞎了眼,咱也隻好認了!隻要能早一天趕走韃子!”陳吊眼沒想到文天祥會有此一問,楞了楞,慨然道。

“我登了基,號令天下,無所不從。然後大舉北伐,驅逐韃虜。大功告成之後,殺了你這功勞大的,關係近的。以你的首級,逼著鳳叔、貴卿他們交回兵權。然後呢,生的兒子一代不如一代,然後,蠻族再次入侵,百姓再次流離失所。這樣,你也認了?甘心麽?”

陳吊眼無言以對,大宋曆史活生生在眼前擺著。趙匡胤當年在諸將中的威望,不亞於文天祥如今。他剛才想表達的意思是,隻要能趕走韃子,個人不惜做出一些犧牲。眼下形勢,文天祥當皇帝的阻力顯然要比立法小得多,需要解決的事情也少得多。而眼下光維護約法讓其被人接受就要花費很大力氣,還白白耽誤了北伐的戰機。

但文天祥問得好,如果數十年後,蠻族再次入侵,悲劇再次重演,今天大夥做出的犧牲還值得麽?

“吊眼,你知道瀕死的感覺是怎樣的麽?”文天祥見陳吊眼不說話,歎了口氣,幽幽地問。

“這次招了瘟疫,也算死過了一回。發燒被熱糊塗的時候,想到快死了,韃子還沒趕走,很不甘心。後來想想這輩子做的事情,又覺得沒什麽遺憾了,後來,就很輕鬆,非常輕鬆!”陳吊眼低低的回答,心思完全沉浸在文天祥的問話中。

真的了無遺憾麽,他眼前閃起一張灑滿陽光的臉。

“沒想到這輩子還沒封過侯,娶幾個嬌妻美妾什麽的?”

“丞相又笑我,人都快死了,還想那些。說實話,沒病之前,心裏還有些念頭。大病之後,反而把這些心思病沒了!”陳吊眼憨憨地答道。眼下有一個單薄的身影揮之不去,臉無端有些紅,趕緊把目光向旁邊移開。

“吊眼啊,其實我也死過。和你一樣,醒來後很多東西都看開了,隻想這一世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少留一些遺憾。”文天祥沒有注意到陳吊眼無意間透出的忸怩,坦誠地說道。

“我聽說過,在空坑。丞相因禍得福!”陳吊眼心不在焉地答。突然間覺得心思很亂,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染上了這種斷袖之癖,居然喜歡一個隨軍參謀。這話,他不能跟文天祥說,怕被文天祥看不起。但憋著,又非常難受。

一個有短袖之癖的人還可以做一軍主帥麽?一把蒙了塵的寶劍還可以發出光輝麽?沒人能給他答案。

文天祥又苦笑著搖頭,他無法告訴人,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宋瑞。雖然跟陳吊眼溝通起來,比跟陸秀夫等人隨意得多。

那個秘密,過於驚世駭俗,他說出來也沒人信。

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各自想著心事,一種孤獨的感覺在房間裏彌漫開來,透過窗戶,遙遙地散了出去。

“我懂了,丞相是說自己死過了一回,對權力已經沒那麽大欲望了。”過了一會兒,陳吊眼從心事中拔出魂來,改口道。“也是,將死之時,在乎得更多是心裏是否有愧,是否有什麽放不下的東西,而不是這輩子多輝煌!”

文天祥點點頭,這句話和自己想表達的意思已經貼近了。擁有了文忠那部分記憶,再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人世,恐怕任何人都提不起爭名奪利之心。不是整個人突然變得高尚,而是文忠記憶中那個華夏的災難太沉重了。

從蒙古入侵後,近千年時間,西方未曾被野蠻民族征服過。但以文明輝煌著稱的華夏,卻一次次陷入輪回。

蒙古一統,死亡六千萬。滿清入關,十室九空。然後是列強入侵,然後是日本侵略。文明一次次發展到轉折點,一次次被屠刀殺回蒙昧狀態。

這份難以承受之重,讓人無法呼吸,無法以整個民族的沉淪為代價追尋短暫的歡樂。

“如果丞相真的放棄了皇位,也隻好由你。隻怕這樣,擋了很多人的道路,今後更得處處小心!”陳吊眼歎了口氣,說道。

當山賊的打下塊穩定地盤,還要稱稱王,稱稱帝,封一堆軍師、丞相、將軍出來。何況如今破虜軍這麽大的家業。

作為曾經的綠林人物,陳吊眼知道,不是那些稱王稱帝的頭領目光短淺,而是你不這樣做,就斷了手下出將入相的美夢。

“不是把大宋天子留下了麽,想掛印封侯的人自管努力。”文天祥知道陳吊眼擔心著什麽,笑著安慰。

約法大會保留了皇帝,也保留了原來的封爵體係。雖然此後爵位僅僅代表著與持爵者國家有功,失去了特權和與爵位相關的俸祿,但人們獲取封爵,進而光耀門楣的道路並沒有斷。

文天祥對內部矛盾的看法,不像陳吊眼那樣悲觀。如今通過軍校和夜校,國家觀念已經慢慢被世人所接受。在國家大義麵前,很多從古代儒家角度解釋起來名正言順的行為,現在都成了不義之舉。如果有人圖謀不軌,很難通過軍隊這關。

況且內部安全這方麵,有劉子俊死死地盯著。任何人想鬧事的話,得先想想如何瞞得過劉子俊的內政、敵情兩司的耳目去。

“也罷,我說不過你。若丞相想讓約法盡快深入人心,恐怕除了勒石為銘、印報,還得想想別的辦法!”陳吊眼無奈地搖搖頭,接受了眼前的現實。

文天祥不想當皇帝,自己也隻好輔佐他在另一條路上走。雖然這條路看不到通向何方,也看不到盡頭。

“吊眼莫非還有更好的辦法?”文天祥問道。

作為破虜軍中獨當一麵的名將,無論為人處事,還是領軍作戰,陳吊眼都別具風格。他出身於綠林,行事不按常理。但不按常理的風格,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政務方麵,文天祥也想聽聽他的妙計。

“也不算什麽新招”陳吊眼嘿嘿笑了幾聲,促狹地說道:“我在綠林時,每屆瓢把子上任之初,總得帶大夥轟轟烈烈的幹上一票,這樣才能讓人覺得信服。丞相的《臨時約法》用意長遠,一般人看不到。所以,約法通過後,抓緊時間打幾個勝仗。讓陳老夫人揮動筆杆子,把功勞全算在《約法》頭上。人們看到《約法》的效果立竿見影,接受起來,自然不那麽抵觸了”

“妙計!”文天祥撫掌讚道。

也就是陳吊眼這非常之人,才會想出這非常的辦法。破虜軍能獨當一麵的將領中,鄒鳳叔性格寬厚,長於布局,所以適合坐鎮中軍,協調指揮。杜滸性格陰狠,長於機變,所以適合長途奔襲。張唐沉穩好學,心思縝密,適合步步為營,與敵人精銳硬碰。而陳吊眼綠林總瓢把子出身,統禦能力極高,對機會的捕捉能力也很敏銳。性子雖然急了些,小處難免疏漏,但在其人謙虛隨和,反而能與破虜軍的參謀機製相得益彰,發展空間比他人更廣闊。

建立臨時約法,讓人們學會通過妥協而不是廝殺的政治模式來解決一個國家的內部爭端,隻是改變華夏輪回宿命的第一步。

這好比一張白紙上的第一點墨,如何把整幅畫卷完成,還需要大處著眼,小處著筆,於細節處見玄妙。

文忠的千年智慧再高深,也得與大宋的現實相融合,一步步踏實地走下去。約法是一步,平等觀念與契約精神的傳播是一步,基層選舉是一步,輿論監督又是一步,但這些步驟,都需要一個載體,那就是陳吊眼所提議的軍事勝利。

比起看得見的捷報,聖人之言和祖宗成法,都是那樣的蒼白。哪怕此刻聖人之言的詮釋者是身負盛名的陸秀夫。

想到這,文天祥與陳吊眼相視而笑。

文天祥和陳吊眼顯然誤解了陸夫子,此刻,心事重重的陸秀夫,想得非但不是放棄約法,而是如何才能把約法保護下來。

經曆了兩個多月的唇槍舌劍,他終於保住了趙家的皇位。儒家的很多經典詞句也如其所願加到了臨時約法裏。

但陸秀夫卻絲毫不覺得高興。

剛才在文天祥身邊的一刹那,他的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因為陸秀夫突然發現,文天祥有足夠力量讓尚未出台的《臨時約法》胎死腹中。

雖然,這份將皇權限製到最小,將稅收、官員任免和軍隊行動等大權都集中到丞相府的《臨時約法》,讓士子們很不滿意。但這畢竟是一份約法,有了它,那些試圖給文天祥披上黃袍的將軍們就不敢輕舉妄動。

但文天祥憑借他個人的威望和手中的權力,遊離在約法之外。雖然眼下文天祥可能還沒意識到這一點,或者他還不能確定這一點。

但是,他已經成了出籠的猛獸。

雖然這頭猛獸還警惕地四處觀望,不敢太早伸出利爪尖牙。但他遲早會發出第一聲咆哮來。

陸秀夫捂著胸前的《臨時約法》,額頭上的冷汗淋漓而下。在此之前,他還想著如何尋找機會,在下一次約法大會召開時,把不利於皇家的條款推翻掉,或者尋找機會把整個約法顛覆掉。

但此刻,他卻隻想不惜一切代價護住這份來之不易的約法。

“這是困住猛獸的牢籠,必須想辦法,把文天祥本人也關進去。”陸秀夫愣愣地想著,一抬頭,發現自己不覺之間已經策馬跑出了五裏餘,幾個侍衛不明所以地跟著自己,滿臉茫然。

“人之初,性本善……。”前方傳來傳來學子們琅琅的讀書聲。夫子廟到了,新建的學院內,梧桐葉隨讀書聲飛舞,祥興三年秋,九月,約法成。有百鳥齊鳴於孔廟,丞相陸秀夫召人卜之,曰:吉。

十月,有船自南洋還,獻天竺稻,其穗大若帚。

十月中,陳吊眼、李興揮兵再入兩浙,勢若破竹。達春染重疾,無力發兵相救。前線捷報頻傳,眾人皆言,《約法》之利也第六卷爭輝初(二)

幾匹駿馬,沿著新修的水泥官道,快速疾馳而過。在路邊流連的百姓紛紛抬起頭來,望著騎手的背影,臉上浮起自豪的微笑。

“去的是大都督府方向,前線肯定又大捷了!”有人自信地說道,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瞎猜,末了,還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句,“那馬是專門養來傳遞情報的,我三姨夫的二表哥的五舅舅就在驛站做事,我見過馬屁股上的烙印!”

“得了吧,你,盡吹牛,誰不知道那是大食良馬,文大人專門養來做驛馬的!”立刻有人笑著奚落起來。“這大街上一天跑過四、五匹,哪匹不是烙得同樣記號!”

“花紋一樣,但編號不一樣!”吹牛者兀自嘴硬,旁邊的小商販們卻轉移了話題,開始討論是不是早些把攤子收了,到酒樓買幾杯酒慶賀的“大事”。

自從入了十月,沿通往兩浙、兩廣官道上傳回來的捷報就沒間斷過。如今市井繁榮,人們手裏有了些餘錢,晚上都喜歡到茶館、酒樓下麵喝幾口淡酒,跟認識不認識的酒友天南地北胡侃幾句。而機靈的酒店老板,也加寬了底樓站著喝酒的空間,有膽子大的人甚至將桌案擺到了酒樓外的空地上,順帶賣些鹹菜、幹魚等東西給喝“窮酒”的人填肚子。負責街麵安全的區長、裏正曾經以預防瘟疫的名義派人整頓了幾次,但隨著瘟疫的結束,人們的膽子漸大,整頓的效果越發不明顯。慢慢地,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間就達成了默契,一方減少了稽查次數,另一方盡力保持場地和食品幹淨,彼此之間也就相安無事了。

華夏人愛紮堆兒,這是天性,誰改變不了的。而紮堆兒的時候,最好的話題就是時政,特別是近一個月來,前方捷報頻傳,更鼓舞了人們紮堆兒的興趣。

“這都是《約法》帶來的好處!”大部分人直率的認為。昔日孔夫子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至於亂臣賊子有幾個被《春秋》嚇得改邪歸正,年代離得太遠了,大夥無辦法也無興趣考證。但是,《臨時約法》通過後,破虜軍的戰績卻在報紙上明擺著,西線再次大敗雲南方麵殺來的元軍,光複了廣西全境。東線,陳吊眼和李興以兩萬人馬,殺得範文虎麾下那些蝦兵蟹將潰不成軍,出兵不到一個月,已經收複了溫、處兩州,把兩州之地剛剛入庫的秋糧,整船整船向福建運。而盤踞在其他各州的範家軍,連交戰的勇氣都沒有,據報紙上的新聞說,甚至有個北元守將領見到李興的大旗不戰自潰,把城內糧草器械乖乖地交到了破虜軍手上。

也有細心者發現了這次破虜軍重入兩浙和上次的不同之處。上次張唐與杜滸揮兵入浙,一路高歌猛進,隻攻不守,轉眼間把兩浙攪了個稀巴爛。而這次陳、李二位將軍卻是穩紮穩打,每光複一個地方,一定在當地義軍的協助下,將範氏殘部以及盤踞在山嶺間禍害百姓的土匪清理幹淨。並且將繳獲來的“無主”土地重新分配給百姓,同時,按《臨時約法》上的規矩,建立起裏、區、縣、州四級政權。

但細心者不敢胡亂猜測大都督府的用意,自從瘟疫結束後,大都督府的命令在普通百姓眼中就是王法,哪怕是不理解,也會不折不扣地執行。前麵的例子在那明擺著,大都督府讓大家遷徙入城市,大家來了,就發現城市裏有比種田更好的活路。大都督府讓大夥向路邊灑石灰,不準亂倒垃圾、亂潑髒水,大夥執行了,瘟疫就沒像以往那樣造成那麽多人死亡。大都督府出錢雇傭大夥修下水道,平整路麵,如今街道上就不再是臭氣熏天,蚊蟲子亂飛。即便下大雨,也沒有積水倒灌進屋裏。

若是放在一年前,有人當眾質疑大都督府的舉措,說不定還會聽到附和之聲。如今,若有人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對文丞相的政令發出質疑,片刻之間肯定被爛菜葉子、臭雞蛋淹沒。臨了,還會有人告訴你:“小樣?仗著讀過幾天書不是?你讀書有文大人讀得多麽?人家是大宋狀元,從無到有打下了這片江山。你牛,你的辦法合理,有本事到北方自己打片天地出來!”

這種情況讓某些自命為清醒者很著急。他們不敢在百姓麵前公然與大都督府作對,便把陣地轉移到報紙上,不斷地撰寫文章提醒福建百姓,陳吊眼和李興的功勞沒有那麽大,兩浙一帶範家軍早就是隻死螃蟹,以福建大都督府的力量,隨便出動幾個標,就可以把範家軍趕出兩浙,甚至收複臨安。文天祥之所以派兵入浙,目的往好了估計,是為了搶糧食,緩解福建糧食匱乏之危。惡意推測,就是為了糊弄百姓,以示他的《臨時約法》正確。

《臨時約法》規定,百姓有思考和表達言論的權力,這個權力與其觀點是否正確無關。本著這個原則和某種嘩眾取寵的心理,商家自辦的小報《閩江》把這篇文章發表了,結果,遭到其餘十幾家報紙的合力反駁。有報紙憤然質問,“你說大都督府入浙是為了搶北元官庫裏的糧食,難道你可以不吃飯而活著麽?你說收複處、溫兩州的戰績是糊弄百姓,那不糊弄百姓的戰績是什麽呢?難道要破虜軍跨海北征,直接拿下大都才算真的戰績?”

一場筆戰下來,幾家參戰報紙的知名度都大幅度上漲。雖然從銷量上看,距離興辦者大筆獲利的目標還很遠,但參戰者都發現了一個提高報紙知名度的辦法。那就是圍繞時政和《臨時約法》做文章,別人支持,自家就反對,別人反對,自家就支持。從此後,報紙上的辯論之風大漲,隨著被提及的次數漸多,《臨時約法》四個字,慢慢在人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臨時約法》上,與讀書人利益關係最大的就是第三條第二款,官吏的選拔方法。有心者回頭細看,鬧了幾個月的約法大會,起源就是光複地區官吏選拔製度問題。所以,關於是否該攻打兩浙的爭論告一段落後,報紙上爭論的焦點,很快就匯聚在兩廣的官員任命上。

兩浙的溫、處二州麵臨戰場。陳吊眼、李興在那裏怎麽折騰,大都督任命哪個不怕死的去做縣令、知州,官員和儒林們都不關心。但兩廣不同,特別是臨海的欽州、雷、廉、化、廣、惠等十數州,與北元已不接壤,又背靠大海,隨時能得到破虜軍水師照應,一下子成了大夥眼裏的肥肉。那些地方被冷麵閻羅杜滸梳理過一遍,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早已被掃蕩幹淨,治政之時,沒有地方豪強擎肘,也沒有前人功績比較,如白紙塗墨,想怎麽著筆就怎麽著筆。

一時間,試圖真心真意為國出力的;打著擴展家族勢力居心的;還有認為自己才華被埋沒多年,試圖有所施展的,都把眼睛盯到了吏部。盯得新任吏部尚書趙時俊叫苦不迭,三天兩頭架起馬車朝福建大都督府跑。

“丞相大人,您還是讓末將回來當參謀吧。再這樣下去,末將就算不被諸位大人的吵嚷聲煩死了,早晚也得被劉閻王抓起來喝早茶!”趙時俊堵在文天祥日常處理政務的房間內,不停地哀求。

他的哥哥趙時賞於文天祥有救命之恩,他本人又是所剩無己的趙家皇族,所以跟文天祥說話時沒那麽多忌諱,想提什麽就提什麽。

“怎麽,才半個月就受不了了,難道做個吏部尚書,比提刀子上戰場還危險麽?”文天祥笑著問道。《臨時約法》通過後,短時間內吏部和刑部承受的壓力最大,所以他才舉薦了趙時俊這個皇親國戚去頂吏部尚書的缺。有皇家血脈支撐者,即便有人想下套陷害趙時俊,也要考慮考慮失敗後的結果。

“上戰場,都是明刀明槍,死了不過痛一下。當尚書,死了都不知道怎麽死的!您也知道,咱們大宋別的不多,就是官兒多。眼下從北方湧到福建來知縣、知州,太守,一抓一把。朝堂上還有那麽多禦史、侍郎、員外等著補地方實缺,僧多粥少,自然想盡各種辦法走門路。末將自從上任以來,除了皇上和太後,幾乎所有人都私下向我這遞過帖子,為了當上個官,什麽上不了台麵的招數都使。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苗將軍在海上把他們丟下去,免得到了陸地上來現眼!”趙時俊嘟嘟囔囔地抱怨道,對同僚們的舉止非常不齒。

隨著由蒲家花園改建的行宮瀕臨竣工,寄居在流求一年多的行朝也開始陸續向泉州搬遷。《臨時約法》規定,各部官員今後統一歸大都督府領導,一些在戰時用不到的部門和人員要盡快裁撤,以減少國庫支出。因此,很多官員,特別是禮部、兵部和工部,本來裏邊的職位就形同虛設,隻是跟在皇帝身後混飯吃。這下更是成為了裁撤的重點照顧對象,與丞相府相應部門合並後,多出了一堆沒了實際權力,隻剩下虛銜的官兒來。

大宋素來有養閑官的習慣,優厚的待遇和無所事事的虛位,讓很多人心懷感激,在危難難時刻,這些人亦不肯拋棄皇室獨自逃生。如今皇家大權旁落,丞相府不肯如和平時期一樣如數給閑官支付俸祿,很多人就萌生了出來做事的念頭。

最關鍵一點是,北元主力被陷在遼東無法拔足,大宋複興的前景看好。此刻當官,哪怕是小小縣令,亦是開國元勳。縱使不能淩煙閣上題名,青史上也能重重留下一筆。況且大都督府崇倡高薪養廉,對有實職的官員薪水支付得非常封厚,到了任上,即便做不得千古名臣,幾輩子得衣食亦有了著落。

《臨時約法》規定,知縣以上等級的官員,任命權在丞相,推薦權在吏部,所以,麵臨“失業”的官員紛紛找趙時俊走門路。但一直追隨在文天祥身邊的趙時俊卻清醒地知道,文丞相對屬下很信任,卻不會放棄監察。為了不讓劉子俊找上門來,他幹脆從泉州跑到福州,一方麵向文天祥訴苦,尋求解決方案。另一方麵避免收受賄賂,買官粥爵的嫌疑。

文天祥歎了口氣,沒立刻回答趙時俊。他又遺憾地想到了夭折的選舉製度。如果不是百官和部下全力阻撓,地方官員委派哪裏會生出這多麻煩。但時代局限就是時代局限,自己總不能拿著鋼刀來逼迫大夥接受選舉。這一步,既然已經退了,就隻能尊重現實。況且在一進一退之間大都督是最大的受益者,如今重整大宋各方勢力的機會已到,官員任命,是個難得的契機。

“要不,咱們丞相府擬一份名單,把那些冗官擇才而用!”趙時俊見文天祥不說話,試探著問道。

文天祥依然沒有說話,目光落在陳龍複送來的石碑紙樣上。這是丞相府專門撥款,準備在各大州、府衙門前,和交通要道口豎立的《臨時約法》碑。約法內容,將一字不落刻在石碑上,為了體現約法的鄭重,陸秀夫親自執筆書寫了每個字。

‘如果苗春當年少救幾個官員出來就好了,免得這幫白眼狼添亂。’趙時俊心中惡毒地想,對於找上門來的冗官,他很看不起。這夥人身上都有功名,文章寫得都如花團錦簌,但治理地方,不是寫寫文章就能做好的事情。官府的職責是維持地方治安,是給百姓創造賺錢養家的門路,是修路、建橋、整治水利,幹這些百姓力量做不起,亦不會去做的公益之事。以大宋目前的地方官製,真的把心思花在治國方麵的人,絕對沒時間去寫那些花樣文章。

但趙時俊不打算隻舉薦原大都督府的同僚出任地方官員,雖然大都督的同僚對官府職責的理解,比行朝冗官,和賦閑在家的進士們強得多。按他的理解,花了數月之功打造《臨時約法》,為的就是讓大宋各方勢力妥協,如果因為官員任命激化了矛盾,反而辜負了丞相大人對自己的信任。

怎麽辦?他望著文天祥,等待一個確定的答案。卻發現文天祥一直望著自己,目光裏充滿鼓勵與期待。

趙時俊心裏有些緊張,目光漂移到《臨時約法》上,突然,他的目光亮了一下,一個絕妙注意出現在心裏。

第六卷爭輝初(三)

祥興三年秋十月,吏部尚書趙時俊點起了新官上任後的第一把大火,以福建、廣東、廣西三路初定,民生凋敝為名,上書朝廷,請大都督府與皇帝下令重整地方官製,將府、州、軍、監四種行政單位劃分統一為府,每府轄地最低三縣。轄地不足三縣、料民不及十萬者皆裁撤為縣,視地域遠近,與相鄰縣合並為一府。

大都督府許之,帝昺用印,百官嘩然。

大宋劃分天下為二十四路,路之設下有府、州;府、州之外又有軍、監。南渡後又為了滿足官員升職欲望,將大批州、軍、監升格為府。種種曆史遺留原因,導致行政區域和地方官職混亂。而廣南東、西兩路在大宋曆史上屬於邊荒地區,由於朝廷對兩路控製的鬆疏和地方豪強勢力強大,行政區域更加混亂不堪。很多州、軍如橫、貴、賓、雄等,轄地麵積尚不及福建一縣。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掛著知府、知州、都總管,副總管職位的官員和掛著孔目官、勾押官、開拆官、押司官,糧料官名目的小吏不計其數。朝廷為了安撫地方,對這些不幹活卻白拿糧食的冗官、冗吏往往采取睜一眼閉一隻眼態度,任由其在地方上肆意妄為。

鄒洬和杜滸巡狩兩廣,采用強力手段把那些背信棄義的豪強們全掃平了,一些地方上的職位就空了起來。而這些平白空出來的職位,也就成了行朝龐大的冗官隊伍關注的焦點。

曆史上,一旦亂世結束,或者說由亂世轉入短暫和平時代,都會出現一個繁榮期。由於大量人口在戰爭期間死亡,曆朝曆代令人頭疼的土地兼並問題得到了緩解。而在亂世中活下來的百姓有了自己的土地,會迸發出極大的生產熱忱。加上隻有戰亂時代這個反麵參照物做對比,於是,盛世自然而然地誕生。很多糊塗蛋皇帝和二百伍宰相,都因此成了明君、賢臣。(我們這個曆史分支,很多所謂的盛世就是這樣形成的。)

行朝官員的智力,一點都不比文忠所處的時空分支那些閉著眼睛將異族殖民誇讚為太平盛世的無賴文人們傻。所以,他們才竭盡全力給自己爭取一個外放為官的機會。大宋朝向來有派中央官員兼職地方的習慣,在外行看來,他們的要求完全附和大宋傳統,並且包含了為國盡力的無限忠心。

可趙時俊一招撤州並府,把大多數人的夢想給擊碎了。廣南東、西兩路四十七州(一說為五十餘),按趙時俊提出的標準裁撤,保留下來的知府職位不會超過十五個。而此刻行朝冗官中,夠資格外放替天子知一府的官員,就有四十餘位。大夥的期望驟然遭受打擊,難耐心頭憤懣,紛紛上書給朝廷,希望楊太後和幼帝出麵給大夥做主。但楊太後生來性子軟弱,經曆崖山一劫後行事更加謹慎,躲在泉州行宮裏對冗官們的陳詞視而不見。幼帝趙昺例行上了幾次朝,麵對禦史、言官、散職和恩蔭們的叫囂,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諸卿為官,是為民,為國,還是為己。”然後拂袖散朝,羞得眾人無地自容。(酒徒注:門蔭即宋代的高幹子弟,按宋製,他們可不經考試直接為官)

見趙時俊的第一把火已經成為事實,麵臨裁撤命運的冗官們又把目光盯到了知府、知縣以外的閑散職位上。按宋製度,一路主官有四,除了總管軍政大權的安撫使外,還有負責糧草稅收的轉運使,負責刑獄公事的提刑官及負責賑濟的提舉,四個大員互不統屬,都直接對朝廷負責。而一縣之地,除了知縣外,還有縣丞、縣尉、主簿,一州之地還有通判,知州等。這些職位雖然沒有路、府正職那樣具有實權,卻待遇豐厚,至少結局比起被裁撤回家好得多。

沒等眾人想好了去盯那個地方副職,趙時俊又燒起了第二把大火。他上書給大都督府,要求改變以往地方官職太多,人浮於事的情況。建議明確路、府一級官員職責,裁撤虛職,把相關職位與大都督府下部門或朝廷各部直接掛鉤,以免地方和中央行政重複,令百姓無所適從。

文天祥允之,奏請幼帝趙昺.十月末,帝昺下令,各路安撫使隻負責維持地方正常運轉,替朝廷管理百姓,不再負責軍務。而轉運、提刑二職及其從吏,皆不得幹涉地方日常政務。轉運使負責地方稅收錢糧,歸屬戶部之下。提刑負責地方訴訟複核,歸屬刑部之下。提舉撤消。另外,參照左相陸秀夫的建議,在各路增加學政一人,負責替天子教化百姓,使百姓明禮儀,知約法。並且在災年有賑濟地方的權力。

在縣這個級別的官位上,帝昺下令,將縣丞與縣尉合並為縣尉,由其負責地方治安。將主簿職責歸屬於轉運使之下,負責地方稅務。在縣尉、主簿之外,增設立督學一人,歸上級學政管理。將區長、裏正歸為朝廷正式官員序列,其任命由地方百姓推舉而生。其他不如流的小吏,則由縣令自行任命,每縣不得超過十五人。這些小吏,亦不得幹涉區長、裏正分內事務。

這一下,地方上的散職又少了三分之一。僧多粥少,冗官們眼睛更紅,恨不得將趙時俊從家中拖出來撕碎掉,免得他再燒第三把火。無奈趙時俊生來膽大,很快提出第三條建議,各府、縣主官,有在地方上推行《臨時約法》,幫助百姓選舉區長、裏正的職責。到任後半年之內,區長、裏正選舉沒有舉行,或不經選舉指派區長、裏正,以失職論處。

行朝官員忍無可忍,跳起來指責趙時俊蓄意擾民。本來大夥在製定《臨時約法》時,就做好了有法不依的打算。官員們的如意算盤是,利用約法規定縣以上官員需經科舉的漏洞,將縣、州、府各級職位抓在手中,然後消極怠工,讓區(鄉)、裏一級的小官產生辦法照舊,把選舉製消滅於無形。昔日王安石變法,大宋官員們就是用這種辦法阻擊新法推廣的。而王安石失勢後,舊黨重提舊法,被發配到地方的革新派官員也是用同一種手段進行對抗。有法不依,是大宋官場慣例。而趙時俊的建議,顯然讓眾人的如意算盤完全落空。

眾人爭吵不止,就在這個時候,左相陸秀夫再次站了出來,呼籲官員們尊重約法。既然大夥在約法大會上立誓,要以生命捍衛約法,就不要出於私心而試圖曲解它。否則,要此約法何用?

“約法不過是奸相文天祥攬天下大權於自己之手的工具,如今,他如願攬權在手,自然不會給我等好臉色看!”禦史大夫葉旭紅著臉在朝堂上咆哮道。

“此乃朝堂,葉大人若無應對之策,請勿說這等無憑無據之言!”陸秀夫不悅地斥責道。葉旭語塞,無奈地將頭轉向陳宜中,卻發現陳宜中又開始在朝堂上打瞌睡,不肯帶頭再發一言。

“老狐狸,你也難逃被裁撤的命運!”葉旭心裏恨恨地罵道,殃殃歸班。一幹冗員們議論紛紛,失去了有分量的帶頭人,他們反對聲音再大,也阻礙不了趙時俊提出的建議被通過。想想到了任上,還要硬著頭皮推廣新法,很多人都覺得地方官職索然無味。

“大家集體請辭,寧願回家,亦不去做地方官,看文丞相怎麽辦?”情急之下,不知道是誰出了個嗖主意。這個主意得到了很多人的讚同,牛不喝水不能強按頭,你文天祥不是想攬權麽,如今聖上年幼,太後軟弱,咱撼你不動,回家賦閑總成吧?抱著這種念頭,一些麵臨裁撤命運的冗官紛紛遞上辭呈,以此,向朝廷施壓。

“製定約法,就是為了整合各方力量,讓大夥莫把力氣花在內鬥上!”文天祥在福州得知行朝官員紛紛請辭的消息,搖頭笑了笑,派人用快馬給幼帝趙昺送去了大都督府的決議。

宋祥興三年冬十一月,文天祥舉薦庶人杜規為戶部尚書兼海關總長,總領大宋財政及海關事務,舉薦蕭資為工部尚書兼科學院長,總領軍械製造、科學研究和宮殿城防、河道修整諸事。請左相陸秀夫兼領刑部尚書差遣,總領修訂大宋律法、監督訴訟諸事。請前右相陳宜中領禮部尚書、外事大臣差遣,總管對占城、麻夷、渤泥等海國通好諸事。舉薦帝師鄧光薦兼職廣南東路安撫使,主管地方民政。舉薦原戶部尚書王世泰出任廣南西路安撫使。舉薦閩鄉侯蘇醒為流求節度使,總領流求軍政。

帝冕許之,百官心下稍安。六個新職位上有三個是行朝舊臣,這個結果讓大家又恢複了些對大都督府能“公正”處事的信心。新任戶部尚書杜規雖然非出身於科舉,但四年來此人籌糧籌款,保證補給的功勞在那裏擺著,誰也抹煞不掉。並且參照《臨時約法》,在大都督府任職三年以上的幕僚可出任七品以上官職,杜規出任戶部尚書無可厚非。

“不好,宋瑞要動手了!”逃脫了被裁撤命運的陳宜中從文天祥的這番舉措中,明顯感覺到了陰謀的味道。在約法通過之前,他就料定文天祥會憑借《臨時約法》對目前大宋內部的各方勢力進行一次暴風驟雨般的整合,但是,他沒想到文天祥的手段玩得如此高明,如此果決。

沒等陳宜中用自己的推測說服眾人做好準備,大都督府的另一個建議送到了趙昺麵前。文天祥舉薦大都督府幕僚和任滿三年的原福建地方民選小官七十餘人,出任廣南東、西兩路府縣官員,舉薦行朝無差遣六品以下冗官四十餘人任其從屬,同時,征調行朝冗官二百六十餘人,包括全部禦史和諫官為大都督府幕僚。

文天祥的建議上說,“若有堅持辭官者。念其患難之時護駕之功,大都督府給其銀五百兩,準其榮歸故裏。”

同時,文天祥下令,在大都督府下設監察院。由劉子俊出任監察院正卿。負責監督百官行為,防止貪汙舞弊。規定,監察院有監督之責,無拘捕之權。證據確鑿後,需交刑部陸秀夫處,由其裁奪是否對疑犯進行羈押。

原大都督府敵情和內政二司合並為諜報司,由陳子敬擔任總監。何時與另一位匿名人物,擔任南北總統領。

朝野震驚。

丞相府內部的變動,大夥不甚關心。內政和敵情二司的工作本來就很神秘,事關抗元大業,沒人會在這個時候對這個機構表現出過分的熱情來。但外派官員和征召冗官入幕的事情,卻引起了軒然大波。

眾人到此時,才豁然發覺,文天祥不僅僅是個為人正直,又擅長領兵打仗的直臣。他也有“奸詐”的一麵,隻是不到萬不得已時刻,他不會將自己“奸詐”的本領充分使出來。

《臨時約法》規定,在大都督府入幕三年以上者,即使沒有功名,也可以出任高官。而從攻下福州,試行選舉到約法建立,差不多正好是三年時間。所以,文天祥舉薦的七十餘名地方官員,無論原來是否有功名在手,出任地方都名正言順。

這些人或在大都督府內,熟悉新政運作。或在地方任上,有過選舉和被選經驗,知道其中好處。他們一但主理地方,新政和約法自然會毫無阻礙地推行下去。

行朝群臣紛紛出言反對,但找不到合適的理由。所有人的任命都不違背約法,大都督府是在規定權限內,合法地使用自己的權力。

但大夥卻不敢在以辭官相要挾。當年文天祥在福建與北元苦戰,行朝見危不救,給破虜軍唯一的支持就是紋銀五百兩。文天祥此時得了勢力,答應給不合作者每人五百兩銀子遣散費,已經是仁之義盡。當然,這五百兩銀子,也許是個巧合。但所有人不敢向巧合方麵想。萬一不是呢,現在大夥想著從文天祥手裏撈好處,當初做得為什麽又那樣絕情呢?

葉旭、李麟、張奇齡等禦史跳出來,大聲呼籲被征調到大督府幕下的官員們,群起抵製這個不合理的政令。但是經過先前一個多月的折騰,又被五百兩銀子勾起了心中的愧疚,大夥漸漸沒了精神。一些掛著尚書、侍郎、員外虛銜的官員,紛紛整理行裝,乘馬車到福州報到。一些沒有治政經驗,隻會找茬挑錯的禦史們,也紛紛打消了反抗的念頭,結伴走向福州。

“能為國做事,何必爭太多虛名?”很多真心為國的官員們如是想。陳龍複、吳希奭、鄒洬等故人目前的成就讓他們感到羨慕,能像上述幾人為國家做一些實事,他們不在乎官位高低。

況且大都督府裁撤冗官,削減虛職,高薪養廉,嚴刑肅貪,正是他們所期待的雷霆手段。在這種相對幹淨的官場環境下,正直的人不愁做不出番事業來。

“跟在丞相身後,比混吃等死強。況且丞相大人羽翼已經豐滿,咱們再折騰,也爭不來什麽。三年之後,大夥也算是經驗豐富幹員,外放到新征服之地,職位不會低於府、縣。”除了新政的支持者外,大多數被征召的人這樣想。大都督府的幕僚供給豐厚,雖然大夥入了幕,就失去了原來的官職,但那些沒有實際差遣的職位本來就是噱頭,還不如去大都府做事有奔頭。

“丞相這次外放官員,一次就是七十多。先前有進士功名的,多放了知府。先前有秀才功名的,多放了知縣。大夥功名、職位都不比這些人低,差的就是跟錯了人,沒在丞相府下混些實際功勞。此番去了,說不定有更好的前程在等著,隻有傻子才跟著葉旭瞎胡鬧!”更有機靈者,私下如是議論。十月以來,破虜軍動作巨大。除了在兩浙一帶穩步前進外,蕭明哲和楊曉榮二人在廣南西路的剿匪工作也進行的卓有成效。如今,大都督府已經下令將主帥鄒洬、張唐和他的第一標,吳希奭和他的炮師調到了廣南東路和江南西路的交界處。許夫人的興宋軍也奉命分散到各地,接管了地方治安和防務。

可以預見,一旦軍隊調動完成,破虜軍主力就可能殺入江西與北元主力決戰。明年這個時候,說不定能有多少新職位空出來。按這次職位安排的慣例,肯定是大都督府從員優先,到時候大夥的機會更多。

“說不定三年之內,能掃蕩江南,恢複故國吧!那時候,作為丞相門下士,心中抱負還怕無處施展麽?”這樣想著,很多人心裏的鬱悶漸漸釋然。

“宦海沉浮,榮華富貴不過雲煙過眼。今天你做了一品大員,明天就可能是階下苦囚。何必呢?如今國權旁落,哪天陛下禪位了,大夥是盡忠呢,還是轉舵呢?即便文天祥無篡奪之心,這個根基不穩的約法,這個風雨飄搖江山,又能多支撐幾天?”也有人硬下頭皮來,在杜規手中領了五百兩銀子,回去做自己的富家翁。出乎人預料,大都督府沒有難為這些人,反而奏請皇帝,反而根據以往功績,給了他們一個不拿俸祿的爵位。弄得辭官者反而覺得自己心眼小了,長歎幾聲後,大隱於福、泉二州市井。

葉旭、李麟、張奇齡等折騰了幾天,發現身邊響應者越來越少,隻好認命。好在丞相府事情多,也沒時間難為他們幾個。抱著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情,幾個禦史跟在隊伍的最末,依依不舍地拜別了宮殿。

熱鬧而嘈雜的行宮附近立刻清淨起來。例行早朝時,也再不複亂哄哄的集市模樣。

原來蒲家花園,現今的大宋皇宮門口,稀稀落落停了幾輛馬車,陳宜中、陸秀夫、趙時俊三個留守的最高長官,陸續走進了宮門內。

“陸大人昨夜睡得如何,可曾把酒吟詩,驅趕這無邊寒意?”禮部尚書陳宜中看了看左右兩個同僚,意味深長地問道。經過文天祥這番辣手整頓,跟在皇帝身後吃空額的官員一下子被掃蕩了四分之三。六部官員除了吏部、禮部和刑部還留在泉州外,其他三部全部遷往福州,與大都督府合並精簡。權力的旁落和同僚的減少,讓陳宜中很不習慣,每當看到空曠的金殿,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昔日議政時那番熱鬧模樣。

雖然那時熱鬧卻沒有效率,如今冷清卻效率甚高。

陳宜中知道自己沒有力量再奪回權柄。雖然他因為得了禮部尚書的差遣,丞相的虛銜得到了保全。但他知道,如今軍心、民心皆不在自己。但他一直不甘心的是,為什麽以正直和忠誠而聞名的陸秀夫會變相支持文天祥推行新法。為什麽身為皇族的趙時俊,眼眶皇權旁落卻站在文天祥身邊為虎作倀。

“昨夜風大,陸某披閱案卷時聞庭院內寒鴉不住驚鳴,今早開窗,本以為落葉滿地。卻見窗前蒼鬆風采依舊,隻是窗台上一壺舊水,卻凝成冰,倒也倒不出來。”陸秀夫心不在焉地答道。

“嘎,嘎”仿佛與他的話呼應,幾隻寒鴉從宮牆內梅樹枝頭躍起,哀鳴著飛上了半空。

酒徒注:差遣,是宋代特有現象。因為冗官太多,所以宋代官員具體權力不能看其官職,而要看其負責事務,即差遣。正式開始vip了,大夥有能力訂閱正版就盡力支持一下酒徒。如果實在不願花錢,給酒徒做些宣傳也好,拜托了。

第六卷爭輝初(四)

“冷啊,透骨的寒!”如果有人問起大宋官員們對祥興三年冬天是什麽感覺,十有八九會得到這個答案。

冷,非常地冷。不管天氣,還是每個人的心裏。

跋涉了上百裏路,從泉州趕到了福州,總覺得念在昔日同僚的麵子上,文丞相不會讓大夥太難堪。沒想到,到了福州,連丞相大人的影子都沒看到,福建安撫使陳龍複帶著個什麽叫完顏靖遠地接待了大家,不分官職大小,統一安排在靠近閩江的官方驛站裏。

沒等冗官門從失落中緩過精神來,新任戶部尚書杜規又來了。先是給每人發了一個金屬製的號牌,說是俸祿卡,告訴大夥憑此卡和個人的名貼,每人每月可以在福建境內任何一家票號領到五兩紋銀做生活費用。然後,傳達大都督府將令,從今之後,大夥頭上的虛職全部作廢,統一為九品幕僚,先到邵武書院去學習半年數術與格物,學業完成後方可根據個人成績補充入大都督府內做事。

這下,非但原來就心存不滿的幾個禦史,連同一心想為國做些實事的各部侍郎們都跳起來了。在座諸位從二品大員到六品禦史,就連職位最低的員外朗的俸祿,每年都不止六十兩之數。五兩銀子一個月夠幹什麽,連雇幾個仆人牽馬墜鐙都不夠!況且大夥都是為國效力過多年的,你大都督府不想用,一並開革便是,何必想出讓大夥再去學校補習這一招數來羞辱大家。

“我們要見丞相大人,問問他到底何意!”前禦史大夫葉旭跳著腳說道。危機麵前,斯文不得。反正文天祥不敢殺人滅口,此番拚著丟官罷職,也要讓人們看看言官的風骨。

“對,對,丞相大人不給咱們個說法,咱們決不聽令!”跟葉旭向來交好的幾個言官大聲嚷嚷道。在泉州城,幾個人曾以辭官回家相要挾,後來又跟隨大流來了福州,種種有始無終的舉動已經折了麵子,眼下抓住機會,一定要把它爭回來。

“諸位大人稍安,每月五兩俸祿,隻是供大人們日常花銷。至於衣食住行,邵武書院中自會替諸位安排,大人們不用操心!”杜規笑眯眯地安慰,隱藏在肉眼皮後小眼睛裏充滿了不屑。

他現在終於明白了,為什麽以往自己每月給朝廷撥兩萬兩白銀,禦史們還彈劾大都督府不如數供應朝廷用度,慢待皇室。敢情這些大人們無論做不做事,都要拿與虛銜相應的俸祿。照他們的需求,甭說兩萬兩,每月二十萬兩也填不滿這個賊窟窿。

這還是在大宋剛剛光複福建和兩廣三路的情況下,如果破虜軍把江南各地都光複了,憑著民間那一萬多名進士,一萬多名門蔭的花銷,大都督府還不得去砸鍋賣鐵?(酒徒注:宋代為了拉攏文人,每年取進士數量非常龐大,宋太宗在位二十餘年,進士科取就達近萬名。此外,南宋還每年恩蔭補官五百人。這些人為國家公務員階層,導致國庫空虛,連養兵的錢都拿不出來)

周圍響起了一片嗡嗡議論聲,大夥依舊對文天祥的安排感到不滿,內心裏卻沒那麽恐慌了。五兩俸祿雖然少,但丞相府能給實打實的現銀,而不會像行朝那樣用米、絹和一些沒有用的物品來折算。如果省著些花,買個書童也夠了,或者攢上幾個月後買個妾,大冬天裏也好有人捶腿暖被。

見大夥又要向文天祥妥協,禦史大夫葉旭趕緊向前走了幾步,不依不饒地叫囂道:“那也不夠,當初說好了到大都督帳下聽令,憑什麽讓咱們從頭來過?難道我等生平所學,還不如那些販夫走卒,沒一樣可被文大人看得上眼的麽?”

“對啊”幾個原本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算的官員,心事又被葉旭的話勾了起來。大夥雖然沒有跟丞相並肩作戰過,但多是功名在身,學識優厚,做個低層幕僚已經是委曲求全了,難道文大人真的瞧不起我輩致斯麽?

在諸冗官中,原兵部侍郎王誌誠年齡最大,又曾補過實缺,看看眾人這麽鬧下去也不是個辦法,上前兩步,衝著杜規拱了拱手,說道:“杜大人,我等既然來了福州,亦未打算貪戀原來的權位。但報國心切,縱使不堪為丞相大人運籌帷幄,留下作個帳前行走灑掃之士也堪用的,又何必到邵武重操學業?望大人將我等心願轉述丞相知曉,若丞相依然嫌我等才疏學淺,再做計較不遲!”

作為一任兵部侍郎,王誌誠胸中還是有些才學的。眼下大都督府兵馬司和行朝兵部合並了,才導致此人失去了官職。杜規對有真才實料的人素來敬重,見王誌誠出麵說話,趕緊還禮,客氣地解釋道:“王大人何出此言,對諸公的到來,丞相大人歡迎之致。隻是這幾天忙於軍務,才沒時間親自前來接迎諸位大人!”

“那又為何安排我等去邵武學習?其中緣由,還請杜大人解釋一二!”王誌誠鄭重問道。行朝與蒙古人作戰每戰必敗,而麵對相同的敵人,破虜軍卻是百戰百勝,所以失去兵部侍郎的官職,王誌誠並不覺得可惜。隻是他本懷著一腔熱情,希望能在文天祥帳下重建功業,此刻卻被打發到邵武,實在心覺不甘。

“對,論詩文,論兵法,我等比不過丞相大人,至少比那些無功名在身的粗人強一些。難道破虜軍上下就沒這點肚量,給我等一個容身之所麽?”有著前兵部侍郎做主心骨,葉旭咋呼的聲音更高。三角眼睛上下打量著杜規,口中的詞鋒越來越利。

“對真正有才華的人,破虜軍上下向來是歡迎的。但對於光會給別人挑毛病,自己卻拿不出一點計策來的廢物,恐怕非但破虜軍,哪裏也養之不起!”杜規的臉色一冷,淡淡地回答。

他由商販出身而得高位,心中本來就藏著一個疙瘩,被葉旭三番五次地戳到痛處,涵養在好,也按耐不住。衝著眾人團團做了個揖,大聲說道:“之所以讓大家先去邵武書院,是怕大夥初來,對大都府下製度不了解,導致水土不服。邵武乃破虜軍重生之所,大都督府諸般製度,皆自那裏所創。大夥去了,多看看,多聽聽,自然有莫大好處。至於軍中能否容下諸公,想杜某一介白衣,都能在丞相大人麾下建功立業。諸公之才千倍於我,還怕將來報國無門麽?”

幾句話,說得大家啞口無言。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葉旭方才處處緊逼,態度近乎無理取鬧。杜規身為丞相麵前新貴,都能始終能相待以禮。丞相府一個幕僚尚且能寬容若此,如是推來,文天祥能是心胸狹窄之輩麽?

騷動聲漸漸平息,有人懷著歉疚,從杜規帶來得隨從手裏領了各人的號牌。有人性急,幹脆問起了去邵武的船何時出發。葉旭等幾個帶頭鬧事的禦史們心猶不甘,兀自壓低了聲音強辯:“學一學大都督府的規矩,看看破虜軍重生之所,自然重要。但學上一半天也就夠了,何須浪費半年時光?”

“恐怕花半年時光學習,對葉大人來說還是太短呢?大人若不信,可否回答我幾個問題?”杜規知道今天不把葉旭這個刺頭說服了,事態難以善了,強壓著怒氣笑問。

“但憑大人考教!”葉旭拱了拱手,不服氣地說。他出身於進士三甲,麵對一個小商販的問話,自然信心實足。

“如是,大人請聽好。杜某的第一個問題是,出兵打仗,首先要保證的是何物?”杜規笑了笑,提高了聲音,盡量讓所有人聽見。

“自然是糧草,有道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葉旭毫不猶豫地回答。答完了,得意洋洋地四下掃視半圈,然後再次向杜規拱手,“杜尚書,不知道葉某可否答對!”

“葉大人才高八鬥,此等問題自然不在話下!”杜規點點頭,笑著誇了一句,然後繼續問道:“以破虜軍最大編製的整編標,每標分為五團,二十個營。每營將士五百。戰時每位士卒日餉紋銀一錢,供米一斤,菜一斤。每三日供每士卒肉半斤。假設官兵待遇同等,出兵江西作戰兩個月。作為丞相府幕僚,葉大人得提醒丞相至少需要準備多少銀兩、多少米糧,多少肉食以供軍需?”

“這個?”葉旭眨巴著小眼睛,半晌接不出下文。若問論語、春秋,他可以背誦出每章每節,甚至說出每句出自何處。但對這些瑣碎帳目,心中卻沒半點概念。想了好一會兒,才悻悻說道:“計算之學,的確非我等所長。但行軍打仗,講究的是文官運籌帷幄,武將奮勇爭先。這些雜學,自然交給底下小吏來做,何須我等考慮!”

“非也,葉兄此言大謬!”杜規高聲打斷了葉旭的狡辯。“葉大人是文職,自然想的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卻不知道所謂運籌,不但是如何給地方設圈套,還要把自己這方麵的種種細節考慮進去。其中物資供應,首當其衝。你設了圈套,敵將上不上當說不準。但算不清自己這邊所需物資,一旦仗打到一半,軍中糧盡,葉兄可知什麽後果?況且剛才杜某說言,尚未計算沿途消耗,未計算軍械損失,未計算馱馬所需草料。真實籌劃作戰,比此複雜百倍。葉兄想把這些雜務交給從吏,但從吏計算正確與否,葉兄心裏可曾有數。一旦所計算數字失誤,損兵折將,是葉兄之過,還是前線主將之過?縱使到那時葉兄勇於承擔錯誤,萬餘將士性命,誰能把他歸還回來?一敗之後賣給敵人的可乘之機,何人能前去彌補?”

葉旭無言以對,隻覺得頭發下有幾滴汗,沿著腦門子流了下來。他向來號稱滿腹經綸,總恨自己沒機會獨領一軍,施展平生所學。到了現在才突然發現,自己肚子裏的詩經、論語,對戰場無半點用處。正惶恐間,又聽杜規說道:“我輩為人謀者,不求像主將那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要能替主將分憂,把戰前準備做好。不求每戰料敵機先,但至少得明白自己一方士兵虛實,每支軍隊每日能行多遠,士氣多高,攻擊多銳,當得了對手幾分。要把一切算得清楚,才不至於做出毫無根據的謀劃來。如果連最基本的數術都不懂,所謂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嘿嘿,恐怕多是吹牛!”

“咱去做地方官還不行麽?”有人垂頭喪氣地小聲嘟囔。杜規的話對眾人積極性打擊實在太大,照他的說法,此番入丞相幕的官員,十有八九是廢物,需要重新回爐。

“做地方官員,至少也得清楚治下多少百姓。每年稅收中留出多少,才能補貼勞力不足之家,使其不至於心生怨恨,鋌而走險。要算出每年雇傭多少民壯,才能修整河道,平整道路。還得清楚要多少開銷,才能完成陛下所托的教化萬民之責!”杜規向南方拱了拱手,義正詞嚴地補充:“如果做官隻是寫寫詩,拍拍上司馬屁,恐怕人人都能做得,何須委屈諸位高才?做了這般糊塗貪佞官,逼得百姓怨聲載道,我們行為,與那蒙古人有何區別?換句話來,任由如此糊塗官員當道,做我大宋百姓,與做蒙古百姓有何差異!”

“你,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如同油鍋裏濺了滴水,人群立刻炸了開來。葉旭等人雖然被杜規擠兌得無地自容,但本能的反應,還是斥責杜規的說法目無君上。

“是不是大逆不道,咱不清楚。約法裏也沒有這一條。咱老杜沒讀過多少書,心裏卻明白,這當官的是百姓雇的小夥計,拿著百姓的血汗錢,若不能為百姓做些實事,甚至禍害地方,無論有心無意,都是昧了良心的王八蛋。諸位罵老杜時,先拍拍胸脯想想,這幾千年來,是百姓養活了咱當官的,還是咱當官的養活了老百姓!”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從小到大,大宋的讀書人受到的都是這種教育,無論其出身王侯之家,還是在農村野地,憑著父輩的血汗錢供養寒窗苦讀後一舉成名,都在心裏把自己歸類為勞心者,歸類為眾人頭上的精英。卻從來沒人想過,到底是精英們哺育了百姓,還是精英們承受了百姓的供養。

在福州,膽大妄為的杜規借著發號牌的機會,給他們上了破虜軍第一課。無論杜規的話能否被其接受,人們的觀念中,除了天地君親師外,至少被強塞了個百姓二字。

《臨時約法》規定,所有大宋百姓生而平等。但是,約法中並說明如何實現平等,並未指出任何道路。在杜規眼裏,這條約法比起佛家的眾生平等還虛無。但杜規在不知不覺間,向他人灌輸著同樣的道理。

非但他,破虜軍乃至大都督府很多人,都在不知不覺間,強化、傳播著文天祥的理念。這個過程中有反複,有磨合,甚至有阻礙,但那些烽火歲月裏,以文天祥為核心,很多理念不知不覺間向外擴散開去。

過程中,有人承受不了新觀念的衝擊而離開,有人憤然走到了文天祥的對立麵。但無論如何,新的觀念以各種方式由《天書》走到了人間,慢慢生根,發芽,開花,結籽。

把冗員們連哄帶勸送上前往邵武的客船後,杜規匆匆趕回城內。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他很高興自己又替文天祥做了一件事。文大人對自己有知遇之恩,所以,杜規總希望自己能給其更多的回報。

輔佐著丞相大人達成他的每一步心願,就是杜規認為的回報之一。為此,他縱使嘔心瀝血,也無怨無悔。

“杜大人,去視查港務了,怎麽樣,貨棧夠用麽?”城門口,巡城官魏定國看見了杜規的馬車,遠遠打招呼。他與杜規同時入的破虜軍,雖然現在級別差了很多,但彼此之間情分非淺,交往起來也沒半點拘束。

“沒,送了批人去邵武讀書,文丞相說他們都是可造之材。一旦感悟,將來可堪大用!”杜規從車廂內探出頭來,笑眯眯地答。

關於行朝冗官的安排,大都府內部曾經有過一番爭論。劉子俊、陳子敬二人認為冗官皆不可用,政見亦與大都督府不合。最好辦法是安排些微不足道的閑職給他們,逐步將他們驅趕出決策中心以外。而陳龍複和文天祥認為,這些人都受過良好的教育,才智也不算低,以前無所建樹,隻是因為他們所學的東西和個人見識有所不足。大都督府要推行新政於天下,就要有包容天下的心胸,與其將冗官們棄置不用,不如嚐試改造他們,發掘其身上的潛力。

杜規為人圓潤又不失原則,所以才受命去安置行朝官員。

“噢,那大人趕快回去議事吧,估計丞相還等著大人呢。今天門口過了一批海商,長得其貌不揚,攜帶的貨物也極其粗糙。但一個個卻好像有多少錢似的,燒地很呢。我聽說他們來自什麽高麗,對,是高麗國,就是那個蒙古人的奴仆,一群狗仗人勢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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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爭輝初(五)

自從破虜軍攻下第一個出海口後,與外界通商的事情就由杜規統一管理。他出身商賈,自知學問有限,所以著實對沿海各國情況下了番功夫去了解。據杜規所知,此刻巡城官魏定國口中的高麗,乃是大宋東邊的一個小國,北元的藩屬之一。雖然國號為高麗,但與被唐所滅的古高句麗國沒半點關聯。相反,卻與邊陲小國新羅有不解之緣。史載,“唐衰,新羅戰亂,弓裔自立稱王,國號摩寰。後其將王建殺之,建高麗,定都鬆城。”

高麗建國後,一直趁著中原戰亂的機會擴張疆土,貪得無厭地將國境推進鴨綠江邊,結果惹惱了剛剛崛起的蒙古。窩闊台汗派大將撒禮塔來攻,高麗人望風而降。撒禮塔撤兵回國,高麗王降而複叛。反複數次後,高麗徹底變成了蒙古的屬國。並且積極幫助蒙古人打造戰船,訓練水師,從受害者搖身一變,變成了蒙古人南下攻宋的得力鷹犬。而蒙古大汗也知道不時地賞賜這頭惡犬塊骨頭以獎勵其忠心。不但派兵幫高麗王鎮壓國內叛亂,還先後把耽羅(濟州島)、西京(平壤)等地賞賜給了他。(酒徒注:從曆史變遷看,現在的韓國領土,應該繼承於新羅,向北最多到平壤。如今他們把中國東北算做韓國的一部分,這個算法非常無恥。)

在杜規的印象中,大宋與高麗的貿易量很小,並且多以民間交易形式進行。雖然從福州、泉州兩大商港去高麗的路途不遠,沿途海況也算平靜,但大部分海商都不願意與高麗人來往。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一方麵是由於高麗王懼怕蒙古,不允許國內商人與大宋海商進行大規模貿易,更深層原因是,高麗貨質量實在太差。那些高麗人出售的物品表麵看上去光鮮實足,用起來卻沒幾天便損壞了。在福建未曾大規模生產民用刀具的時候,還有高麗商人假冒日本刀具來港交易。待到福建、泉州等地大規模水力作坊出現後,高麗人的假冒偽劣產品便再也沒有了銷路。每次隨船而來的,不過是些麻布、藥材等物,實在賣不上什麽價錢。

“來一大批海商,還要求見丞相大人,他們想做什麽?”杜規有些懷疑這夥海商的來曆。沒有商業利益為驅使,這批海商的來曆隻有一種可能,他們是高麗的官員,而不是商家,至少,他們的到來是奉了某種特殊使命。

這樣想著,不知不覺間,馬車已經走到了大都督行轅外。杜規跳出車廂,剛要向行轅內邁步,看見參謀長曾寰匆匆自裏邊跑了出來。

“杜大人回來了,快些進去吧。文大人有事情安排給你呢!”看見杜規,曾寰的腳步緩了緩,低聲說道。

“馬上去,是什麽要緊事麽?”杜規見曾寰的臉色不太好看,驚異地問。

“來了夥高麗人,自稱是高麗王的使節,很囂張。丞相下令趕他們出去,他們又賴在驛館不走。很麻煩……”曾寰搖頭說道,臉上的表情充滿鄙夷。

“趕他們出去?”杜規更加覺得奇怪了。與文天祥相處三年多來,他很少看到對方發這麽大的火。即便是在黎貴達投降,福建西部被達春血洗時,丞相大人待人也保持著應有的禮貌。這夥高麗人到底說了什麽,惹起的風波這麽大?

帶著一肚子疑問,杜規走到文天祥常辦公的內堂。隻見比自己早回來一步的侍衛長完顏靖遠、福建安撫使陳龍複,還有監察院長劉子俊等人都在,每個人臉色都青黝黝的,仿佛和人剛剛生過一場惡氣。

“報告丞相,杜大人回來了!”遠遠地看見杜規的身影,完顏靖遠大聲稟報道。

“趕快進來,子矩,我們正在等你。冗官的事情安排得怎樣,還算順利麽?”文天祥聽見杜規的名字,放下手中事務,關切地問。

“還好,大家都是知書達理的人,雖然不開心,也都接受了丞相的安排!”杜規簡明扼要地將勸說眾人前往邵武的過程說了一遍,根本沒提起葉旭等人當時如何刁難自己的事。

聽杜規說完,文天祥滿意地點點頭,吩咐道。“肯去就好,他們讀書多,若肯用心思,學東西也應該比別人快!這件事先放一放,眼下有更麻煩的事情安排你去做!”他對杜規如此處理冗官安置問題很讚賞,在他眼裏,杜規是個難得的幹才。雖然讀書不多,但心胸氣度和處理事情能力,都遠在這個時代一些所謂的“名士”之上。

“但憑丞相吩咐!”杜規不知不覺間挺了挺胸,大聲道。能被丞相如此賞識,他心內覺得甚為得意。看了看劉子俊等人的神色,又趕緊低聲補充了一句,“卑職願盡力而為,定不負丞相和諸位大人所望!”

“沒有那麽嚴重,好了,大家都笑一笑,犯不著跟那些人生氣!”文天祥先安撫了一下眾人情緒,然後對杜規介紹道:“來了夥高麗商人,卻自稱為高麗國的使節。拿著些不值錢的東西卻想換咱們的大船,並且提出要求,要咱們限製船隻進出港口,不準到高麗附近海麵貿易。我一生氣,就下令把他們趕到了大街上。後來與大夥一核計,覺得這背後有文章。所以才需要子矩出馬,摸一摸他們的底細!”

“丞相莫非以為他們有恃無恐?”杜規小肉眼一眯縫,立刻想到了事情的關鍵。

“對,剛才陳大人分析,高麗人作為別人的鷹犬,主人還沒發話,卻自己撲過來做勢欲撲,這番舉動實在過於蹊蹺……”劉子俊點了點頭,將剛才發生的事情和眾人的分析說於杜規知曉。

來的高麗主使名字叫宋桐,副使名字叫王全。據他們自己說是奉了高麗王的命令前來堪合貿易。想與大宋約為兄弟之國,但希望大宋每年贈給給他們白銀五萬兩做友好費。同時,希望用一批劣質漆器,換一艘新式海船。

當然,他們不好意思說交易,而是說海船用做給高麗王的回禮。

“商不像商,官不像官,實在蹊蹺!”劉子俊疑惑地說道,“子矩和這些外邦打交道多,過去看看,應當知道他們確切身份!”

“並且如果他們欲要挾我等,派使節來便是?何必遮遮掩掩,打著商人的旗號前來!”陳子敬在一旁跟著補充,剛剛接替了劉子俊的敵情收集工作,他幹得非常盡職。但情報部門的精力主要集中於北元,對海外各國最近發生了什麽事情,實在了解不多。

“我聽說高麗王王愖最近娶了忽必烈的女兒,為了表示忠心,把名字改成了王昛.他們敢如此囂張,估計和在北元麵前得勢有關。”杜規想了想,快速給出了關於高麗國的最新傳聞。北元在高麗施行羈縻政策,任命高麗王為大元忠烈王,替大元管理高麗。同時,還任命了幾個達魯花赤在高麗駐守。市井傳言,在沒娶到北元公主前,高麗國王見到北元的達魯花赤都得趕上前施跪拜禮。娶了北元公主後,自覺腰杆子硬了,已經敢與元將並肩而坐。

這種在宋人眼裏覺得是恥辱的事情,吃頓牛肉就能吹噓三年的高麗人卻覺得甚為光榮。雖然眼前平安是做了女婿換來的,可畢竟與強者搭上了關係。(酒徒注:高麗缺牛,所以牛肉隻有上層社會可以食用。直到現在牛肉價格依然昂貴)

“所以,我認為這事可以從兩個角度看,一種可能,高麗狗仗人勢,想借著北元撐腰從我大宋撈取好處。另外一種可能,就是高麗王試圖與大宋建立聯係,以便將來有機會對抗北元。”介紹完了高麗形勢,杜規總結道。

“你先晾他們幾天,等他們等得著急了,再與他們交流一下。那些人帶了批貨物來,自稱為世間品質第一。你也看看,值得不值與他們做別的交易。海船是絕對不能給的,等價貨物可以考慮。你與他們小心周旋,順便打聽一下,蒙古駐高麗軍的最近得情報!”將杜規的分析綜合在一起想了想,文天祥命令。

杜規領命而去,屋子內的氣氛很快又恢複凝重。劉子俊、陳子敬、陳龍複等人的目光,陸續落到了參謀們剛剛擺好的沿海地圖上。

高麗人不但是仗著北元的勢力妄生事端,他們敢找上門來出言要挾,手中除了北元這支力量外,應該還有其他憑借。

文天祥皺著眉頭,臉色慢慢開始變得冰冷。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聽見高麗二字,就壓不住心頭怒火。好像有一股濃濃地恨意埋藏在心中,左右著他的思考,讓他無法靜下心來,對高麗人的真實目的做出判斷。

“即便高麗人真的打算助紂為虐,恐怕也力有不逮。咱們離高麗有數日海程,他欲跨海來攻,未必過得了水師這一關!”想了一會,陳龍複低聲道。“咱破虜軍如今對北元最大的優勢就在海上,高麗為北元的附屬國,水師力量應該比北元還差。如果他真的想趁著元、宋交戰之機撈好處,也應該想想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實力。”

“不怕他沒有實力,怕的是他自己認不清自己的斤兩。進攻福建,高麗力有不逮。但如果他出兵騷擾北方海上商路,咱們卻防不勝防!高麗認雖然是蒙古人的奴才,但一向表現比蒙古人還壞!”劉子俊搖搖頭,憂心忡忡地說道。

高麗人仰慕漢文化,所以多能說得漢語。憑借這種本事,他們在北元軍中一向很吃得開。蒙古人四處燒殺搶掠,高麗人就作為他們的“通譯”,或者傳聲筒,四下大撈好處。

一股怒火再次湧上文天祥心頭,無盡的殺意從記憶深處傳來,毒蛇般撕咬著他的內髒。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麽對高麗人成見如此之深。這份恨意不是來自現實,而是來自文忠的記憶。

在文忠的記憶裏,正是這個號稱高麗的民族,跟在日本人身後殺進了中國。從東北三省到江南,到處都可以看到他們罪惡的身影。憑著流利的漢語和對華夏民族習慣的熟悉,他們壞事做盡。以至於華夏百姓中流傳這樣一句話,“殺人的日本鬼子,剝皮的高麗棒子!”

日本鬼子喜愛濫殺無辜,但日本鬼子不熟悉中國,很多時候找不到百姓藏身地點。而高麗人在自己國家滅亡後於中國生活過多年,熟悉這裏的一草一木。憑此,他們充當日本人的眼線,打手,做壞事的手段有時比日本人還凶殘。

兩份不同的怒火重合在一處,使得文天祥很快做出了決定。輕輕敲了敲地圖,他低聲道:“不管他們有什麽打算,有備無患為妙。先讓水師到福州戒備,讓方家也準備一下,等曾寰回來,讓他帶著參謀們擬一份作戰計劃。適當時,水師得護著商隊去一趟高麗,看看這些人有什麽叫囂的資本!”

東方海麵,早晚要清理一下。無論是為了打擊北元,還是為了自身發展。

陳龍複等人楞了楞,顯然沒想到文天祥這麽快就做出了準備出兵的決定。眾人互相以目光交流,都覺得現在並不是四下樹敵的好時候。

臨時約法剛剛通過,大都督府也剛剛正式建立了自己號令天下的權威。大宋內部,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理順,這個時候貿然跨海東征,會給內外敵手留下無數可乘之機。

“丞相,末將覺得此事還需慎重!”沉默了片刻,劉子俊上前勸道。他今天給大都督府帶來了一疊非常重要的情報。據監察院在安插的細作反饋,因為削減冗官的動作過於猛烈和地方權力安排過於向破虜軍內部傾斜,導致了很多人的不滿。一些有心之士已經暗自聯絡,發誓要用一切辦法為大宋皇帝奪回權柄。還有幾個表麵對大都府政策甚為溫和的重量級人物,也打算采用“非常”行動,以當年大宋對付權相的辦法,“為國除奸”。

雖然這兩夥人目前都沒將意向付諸實施,但牽連人之多,涉及層麵之廣,遠遠超過了以往任何一次曾經發生的權力爭鬥。

這是導致大夥心情沉重的另一個原因。

如今的大宋,就像久病初愈後的一個人,隨時還有可能再倒下去。雖然最近丞相府成功整合了各方力量,雖然在軍隊與丞相府官員的聯手壓製下,大夥通過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約法。但這一切僅僅是個開始。

《臨時約法》不是終極目標,它隻一條契約,一種最大限度整合各方力量的契約。約法大會也不是開過後就一勞永逸的錦囊妙計,大宋麵臨的一切矛盾不是憑著一次或者幾次大會就可以完滿解決的,它隻是一個手段,一個有助於大宋走出困局的手段。

沒有一處是可一勞永逸的事,對比約法大會召開前,大都督府隻是得到了名義上的抗元主導權。除此之外,麵臨的其他問題非但沒減少,而且隨著力量整合的過程逐漸增多。

短時間內,大都督府需要保證北方的乃顏能與忽必烈抗衡下去,讓北元主力無法大舉南下;大都督府需要解決困擾著福建和兩廣的糧食問題,保證百姓和軍隊的需求;大都督府需要賺錢,需要扶植新興產業,為自己培養支持者;大都督府還要睜大眼睛,防止有人借著皇家的名義篡奪權力,煽動內亂……,所有這些歸結於一句話,大都督府需要在最短時間內,保證在不得不與北元傾國之力決戰那一刻,積蓄起足夠的力量。

一切才剛剛開始起步,高麗人偏偏在這個時候前來下絆子。這朝來寒雨晚來風,大都督府能挺過去麽?

文天祥看了看劉子俊,再看看擺在案頭上那一摞絕密報告,臉上明顯出現了幾分猶豫。

比高麗人橫插一腳更讓人頭疼的就是來自大宋內部的矛盾。送冗官們去邵武學習、實踐的舉措是必須的。這條策略的成敗,不但關係著大都督府能否順利整合原來屬於行朝的力量,還關係者將來收複部分失地後,如何讓各地讀書人,數萬名進士和數十萬名儒生更好地為新政所用。

這些書生雖然迂腐,雖然學無所用。但是他們受到的是這個時代最好的教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華夏千年文明要通過他們的手來傳承。如果能順利解決好這個問題,新政的推廣將無往不利,解決不好這個問題,縱使在軍隊的威力下,新政強行得到推廣。恐怕華夏文明也要麵臨一次大的斷裂,這條裂痕,不知道後世需要花費多少時間去修補。

送他們去邵武書院學習也隻是第一步,接下來還要花時間讓他們認識到,時代已經變了。已經不是孔夫人做論語那個年代。外族的壓力和內部的矛盾,需要儒學和儒學的傳承者去適應,去改變自己的想法,而不是抱殘守缺。

如果從第一步開始,就有人已經試圖以暴力來反抗的話。接下來的融合工作,還有希望麽?

難道同樣是為了國家興盛,隻要政見不同,就非得流血千裏麽?

難道重新獲得一次生存機會的大宋,依然要重複曆代王朝那種,對外仁慈,對內殘忍的“仁政”麽?

文天祥心裏沒有答案。

“要不,再給他們一次機會?無論對高麗,還是幾位大人,畢竟他們還沒有進一步行動,罪責還未明顯!”陳龍複猶豫著提出了自己的建議。對劉子俊提出過的,立刻采取非常手段,將所有問題消滅在萌芽狀態的看法,他有些與心不忍。

說完,他謹慎地看看文天祥的臉,唯恐聽見一個不字。

他沒聽見文天祥的回答,隻聽見一聲長長的歎息。很沉重,沉重得令人覺得透不過氣來。

歎息過後,文天祥如老僧入定,臉上一切喜怒哀樂皆歸於虛無。

文忠的經驗裏,有一個快刀斬亂麻的方案。但是,文天祥下不了決心采用。他知道,自己沒有文忠維護信仰時那種絕決。

對自己人,他下不去手。

那些曾經與行朝共存亡的人,不是叛逆,也不是軟骨頭,他們的人格遠比見風使舵者高尚。但他們的固執程度,和給新政帶來的阻力,也遠遠超過一般庸庸碌碌者。

和他們一樣固執者,全天下恐怕不止百萬。大都督府難道一路砍過去,直到最後一個敢說實話的人倒下麽?

如果不,大宋該怎樣做?

同樣,在大宋複興過程中,還會遇到無數個高麗這樣見風使舵的周邊小國。在夾縫中生存的本能,注定他們在某個時候會借北元之威,成為大宋複興的阻礙。

這些事情,大宋該怎樣處理?

沒有固定答案,沒有一個可以采用後將一切矛盾都解決的辦法。聖人之言不能,臨時約法同樣也不能。

一切剛剛開始,在黑暗中摸索的時候總是最迷茫,也最艱難。

屋子裏的呼吸聲漸漸粗重,文天祥、陳龍複、劉子俊思考著,思考著,在黑暗中尋找那一線可能的微光。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侍衛長完顏靖遠受不了屋子內的壓抑氣氛,借機跑了出去。片刻,他扶著一個渾身上下被汗水濕透的保鏢,跌跌撞撞跑了回來。

“南洋戰亂,葛郎國攻擊我靠港商船隊,截斷海路。焚我糧船二艘,殺水手六十餘人!”保鏢從懷裏掏出一個染血的白絹,高舉到文天祥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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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爭輝初(六)

腆著有些微微發福的肚子,杜規走在去往專門接待各國海商驛站的路上。他的步伐不快,或者說刻意放的很慢。幾個貼身侍衛知道杜大人有邊走路邊想事情的習慣,遠遠地跟在他身後麵。

對自己目前的身份,杜規很滿足。所以,他傾盡全力地去為大都督府的近一步發展而效命。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眼中容不得任何一點對大都督府不利或不滿的舉動,與文天祥的熱忱和劉子俊的嚴格不同,杜規的生意人出身決定了他思考問題的角度。

生意人講究討價還價,不怕人給自己的貨物挑毛病,大多時候,挑毛病最厲害的那個,往往是一個真心想出錢的買家。他嚷嚷的聲音大,隻是為了最後和你討價還價時占些上風而已。

葉旭、李麟、張奇齡等死硬的禦史,在杜規眼中不過是討價還價者,甭看他們現在叫嚷得歡,等他們真正認識到了新政的好處,或切身享受到了新政的好處,將立刻轉變為新政的鼓吹者和全力支持者,甚至有可能比他們現在捍衛傳統還賣命。

同樣,在杜規眼裏,新政也並非完美到不可挑剔的地步。無論是《臨時約法》和大都督府現在的很多措施,在執行過程中都有這樣那樣的偏差。但杜規不打算跳起來挑毛病,他認為,挑毛病的事情容易,無論是給大宋的傳統製度還是給現在的新政挑,長眼睛的人都能找出其一大堆不足來。但大家畢竟是大宋百姓,心中最希望的是振興這個國家,而不是毀滅這個國家。所以,與其給新政挑一萬條毛病出來,不如踏踏實實做好一件事,或想出一個改進方案。

想改進方案,那是文天祥和陳龍複這種大智者的責任。而踏踏實實以實際行動修補完善這個製度,輔佐新政從起步走到強大,杜規認為自己責無旁貸。

用自己擅長的一方麵,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而自己最擅長的事情就是討價還價,杜規願意為了大都督府,為了新政和文天祥,與各種人討價還價。他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也不在乎談判的對方是佛前童子,還是地獄妖魔。

被軟禁在通商館驛把角處一個小院子裏的高麗商人,顯然不是惡魔。地獄裏的惡魔也不會像他們一樣沒皮臉。遠遠地看見有官員向自己這邊靠近,兩個帶隊的使節不顧士兵們的攔阻,全力衝向大門,邊與監護自己的士兵撕打,邊扯開嗓子大喊道:“冤枉啊,大人,我們冤枉啊!”

福州開港後,對過往各國海商接待都很優厚。這家靠近鬧市的驛站,就是專門安排海商們居住的地方。房租公道,內部設施也完善。破虜軍士兵很少進入裏麵,更甭說專門辟出院子關人了。所以幾個高麗商人誤打誤壯,創造了很多福州“第一”。住在附近院落的商人的目光早就被他們所吸引,聽到喊冤聲,紛紛走出來看熱鬧。

‘冤枉?你道本官是問案的麽。即便是問案的,誰敢問丞相府的公事?’杜規被幾個高麗商人的古怪舉止逗笑了,擺擺手,吩咐士兵們把他們放開,然後以非常和氣的口吻問道:“幾位客商從何處而來,有什麽冤枉?為什麽不去衙門告狀,反而在本官麵前喊冤。難道你看不出來,本官的職責不是問案麽?”

“哄!”周圍的看客都笑出聲來。平素出入海關,眾人總是能看到杜規的身影,知道他是主管大宋對外商貿的第一人,也知道這位杜大人待人素來親厚。幾個高麗人主管商務的大人麵前喊冤,難道不是肚子疼拜閻王爺,燒香燒錯了衙門麽?

“我,我們不是真冤枉,不,不,我們是冤枉。此冤枉不是彼冤枉,我們……”從周圍看客善意的笑聲中,幾個高麗人知道自己又犯了錯,迷迷乎乎地看看杜規的官袍,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我們,我們是說,我們受了委屈,誤會,對,是誤會!”

“就你們這樣子,沒法讓人不誤會!”周圍的幾個不明國籍的海商操著流利的漢語奚落。漢話都說不利落,就想來福州做生意,真是不得不讓人佩服,高麗人有“衝勁兒”。

“什麽誤會,你且慢慢說!看看本官有什麽能幫忙的!”杜規客氣地說道。憑借幾句話,他基本已經認定了這幾個高麗人不是真正的商人。真正的商人不會連對方底細毫無了解,就一頭撞上去。

這也讓杜規心內鬆了口氣,起碼,得罪這些高麗人不會給大宋造成什麽實際威脅。

“我們帶了一船珍寶,前來堪合,不,交易,不不,前來朝貢。不知言語間怎麽得罪了文大人,他就把我們轟了出來。交易不成,我們做不了買賣無所謂,影響了兩國的關係,那,那可大大不妙,大大不妙。煩勞這位大人回稟文丞相一聲,就說我們還有要事和他商量,請他再見我們一見!”兩個使節見杜規說話客氣,瞬間又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話語漸漸不著邊際。

“早知這樣,多關他們幾天好了!”杜規心裏暗自罵道。臉上依然帶著幾分笑眯眯的樣子說道:“幾位不用去見文大人,本官負責大都督府對外貿易,有什麽話,直接跟本官說好了!”

“你能做得了主?”兩個使節瞪大眼睛,不相信地問。

“他是海關總長杜大人,戶部尚書!睜開你們的眼睛看看吧!”周圍看熱鬧的海商不屑地數落。心中暗罵兩個高麗商人有眼無珠。

有心給往來海商們留下大宋官府處事公道的好印象,杜規客氣地回答:“本官當然可以作主。你們帶了什麽珍寶,能否拿出幾件樣品來,讓諸位同行估個價。如果真的值得交易,我願意為你等斡旋。至於其他要事,咱們先把交易的事情理清楚了,慢慢再說不遲!”

“杜大人別理睬他們,打出去算了。這兩個家夥肯定是騙子。做生意哪有他們這樣子的,還交易呢,連規矩都不懂!”圍觀者中終於有人按耐不住,跳出來給杜規幫忙。

“對,這夥人肯定是騙子,杜大人小心些。”海商們紛紛附和。從幾個高麗人的舉止和說話的語態上,他們也感到了蹊蹺。紛紛出言提醒杜規小心,防止這幾個高麗人抱著什麽不可告人目的。

“不妨,諸位可在旁作個見證。我大宋對於真心前來做生意的,一向以禮相待。對於那些成心搗亂的,也不會客氣!”杜規笑嘻嘻地做了個羅圈揖,說道。

圍觀者見他絲毫沒有官威,甚覺受用,紛紛還禮,笑著回答:“那我等就在旁邊看著,幫大人揭穿這些家夥!”

說話間,高麗使節的從屬已經將貨樣取來,十幾個漆得錚亮的木盒子,看上去甚為精致。正使宋桐下令打開木盒,露出裏邊藍絲綢包裹。打開一層層漂亮華貴的包裹,入眼的是幾把鑲嵌著鬆石、玳瑁、水晶、珍珠的黑色魚皮刀鞘。刀鞘上的寶石雖然質量參差,大小不一,但擺放的非常繁雜,隱隱約約,居然把長刀襯托出幾分貴重意味道來。

“日本唐刀!”幾個識貨的海商驚詫地叫嚷。大宋境內鐵礦質量差,所以日本製唐刀,特別是用玉鋼打造的日本唐刀前幾年在市麵上甚受歡迎。一把隨船而來的普通唐刀亦能賣到四千文銅錢,若是名家鍛造,則著實能稱得上珍寶。(酒徒注:宋人喜愛日本刀,歐陽修曾寫詩讚頌)

但製造一把這樣的刀頗為不易,玉鋼乃是用木炭低溫煉製,成品率低,質量也不易控製。通常需要一年半時間才能打出一把好刀來。所以,日本唐刀價格高,收藏價值大於實用。盡幾年隨著邵武鋼的麵世,日本刀已經漸漸被擠出了福州市麵。

眼下幾個高麗人隨便就搬出十幾把日本刀來,並且妝飾的如此花哨,自然吸引了很多人的興趣。眾人均未像文忠一樣經曆過後世之痛,對日本刀好感頗深。指指點點,低聲計算起來。如果真如高麗人所說,他們帶了一大批名家打造的日本刀來,這批貨物著實價值不菲。

兩個高麗使節見吸引的眾人目光,自覺很有麵子,將一把刀從鞘中少少拔出部分,盡量遠離杜規,放下,然後毫不謙虛的說道:“這不是日本貨,是我們高麗貨,天下最好的刀具。我們來這裏,帶了五百把刀,就是為了換一艘帆船!”

“高麗貨?”商人們立刻變了臉色。高麗貨向來以華而不實著稱,如果五百把日本名刀的話,的確有換艘小小的新式海船的價值。但如果是高麗貨,恐怕連個桅杆都換不得。

“韓兄弟,能否借你的腰刀一用!”杜規的小肉眼眯縫更細,笑著從貼身侍衛韓楚腰間,解下把斷寇刃來。

“天下第一刀是吧,敢問這位高麗兄弟貴姓?”杜規一手擎刀,笑眯眯地問。

“姓宋,名桐。”高麗正使警覺地後退了幾步,大聲回答。手一指旁邊的副使,這位“姓王,名全。”

“哄!”周圍又響起一陣哄笑。在大宋民間曆練過幾年的人,誰不知道宋桐這個名字與“送銅”諧音,而“王全”在市井之間的意思乃做“不是人的王八”之解。兩個高麗騙子連這點都沒弄清楚,就到福州來行騙,無怪被人關押起來。

“宋桐是吧?”杜規強忍住肚子裏的笑意問道,“敢問宋先生,能否拿你這天下第一刀,和我邵武最便宜的腰刀互砍一下,看看哪個更鋒利些?”

“有何不敢?”宋桐上前將杜規手裏的斷寇刃接了過去,拔出,刃口朝上。旁邊的王全與他配合默契,抓起一把仿日本長刀,奮力砍了下來。

“犯規!”看熱鬧的人齊聲叫道。互砍的意思,自然是用刀刃互相擊打,以檢驗兵器質量的好壞。拿自己的兵器由上向下砍別人的兵器,力量上占了太多便宜,即便贏了,也不光彩。

“錚!”刀刃處傳來一聲刺耳的撞擊聲。眾人眼睛突然一花,再看去,斷寇刃口出了一個蠶豆大了豁,顯然不能用了。再看王全手中的“天下第一刀”,下半截握在他手裏,上半截已經不知飛到了什麽地方。

“呸!”眾人齊齊吐了口吐沫。侍衛韓楚從王全手裏將自己的兵刃奪回來,望著缺口,肉痛得直跺腳。

兩個高麗使節全傻了眼,三天前他們在文天祥麵前獻寶,大言不慚地提出很多無禮要求,認準的就是宋、元交兵,大宋缺乏優質兵器。而直到今天才發現,大宋的製造技術已經高出自己太多,一個尋常小兵的佩刀,都比自己手中的利器結實。

“大夥散了吧,剩下的事情,就不是有關商務的事了!”杜規朝周圍海商拱拱手,笑著說道。

知道杜規準備懲罰高麗騙子了,周圍看熱鬧的人群紛紛離去,本來他們中有人還出於誤解,對高麗報著些同情。如今,同情心全然不見,剩下的隻是鄙夷。

“二位,還用我問麽?你們到底是什麽人,來此什麽目的?”杜規拔腿走進了內院,淡淡地問。

周圍的破虜軍兵士將幾個麵如土色的高麗人拖將回來,順手閂住了院門。

“我們是高麗使節,以經商為名,意欲與大宋定交。這些刀劍,就是給大宋皇帝的禮品。請杜大人收納,並給我王回贈!”假冒海商宋桐依然嘴硬,虛張聲勢地叫囂道。

“騙子被拆穿了,還如此囂張,如果沒被拆穿,你們還不反上天去?”杜規心中暗罵高麗人無恥,冷哼了一聲,問道:“你高麗現在已經是蒙古人的屬國,根本無對外訂交之權。這堪合一說麽,不知道從何談起?”

“我高麗雖然被蒙古所征服,但依然自成一國。國王現在不過是在韜光養晦,待時機一到,定會驅逐蒙古,還我河山。所以才願意與大宋私下交往,約為兄弟!”那幾個高麗騙子也怪,見商人身份被杜規拆穿,反而越發咬定了自己是奉命前來的使節。

“他奶奶的,要不給你們些顏色,你們還真當我老杜是羊牯!”杜規心中怒火上撞,收起笑容,拱手說道:“幾位,這種沒邊際的盟約,我大宋實在不敢當。況且堪合貿易是很多年前的事情,我們現在與海外諸國皆平等貿易,不互相贈送。幾位還是收了‘寶物’租船回國吧,杜某不再打擾!”

說吧,一甩袖子,做勢欲走。兩個高麗騙子一見杜規態度如此強硬,心下有些慌了,上前幾步,抓住杜規的袍袖哀求道:“杜大人且慢,大人且慢!”

“何事?”杜規回頭,不悅地問,“杜某主理海關,每天要管上百件事情,難道你等回國的客船,還得杜某聯絡不成?”

“不敢,不敢。杜大人,我等其實還有其他要事相告。待我等說完後,你在看咱們值得不值得交易,成不?”

“不值得,你等不是海商,也決不是高麗王座下使節。如果真的希望以一點點財物,換取百倍回贈,我看你們還是向北邊去。不過別裝作高麗使節,隨便換一個國家名字,大都城那位還不是回贈優厚?若知錯不改,非要冒認使節的話,這可不在我海關能處理的範圍內了?我大宋礦井裏邊,正需要補充苦役呢!”杜規冷笑幾聲,假做生氣地威脅。

來人不是高麗使節,高麗人對大宋非常了解,絕對不會派出這兩個活寶來現眼。但這些人也不是普通騙子,普通騙子手裏不會有這麽多在高麗屬於管製物品的刀具。意識到騙子背後還有秘密,杜規隻能耐著性子與他們周旋。

“我,我等是高麗王麾下侍從,他叫林聲,我叫金正強!”高麗騙子紅著臉解釋。

“你們叫什麽我不關心,如果再自認為是高麗使節的話,我就派人把你們押送到江西邊境去,丟給蒙古人。看達春能否逼你們說出真實身份!”杜規的肉眼泡裏瞬間迸發出一道寒光,盯著高麗人的臉說道。

“別,別,大人息怒,我等的確是高麗王座下侍從,但不是現在那個偽王的侍從,是林衍將軍和王溫陛下的舊部……”兩個高麗騙子被杜規嚇得麵色發白,恨恨地說。

“林衍將軍是誰?王溫又是哪個?”杜規吃了一驚,追問。

“難道杜大人沒聽說說林衍將軍,他老人家可是我高麗的大英雄!”金正強大聲抗議,隨即,想想自己國家與大宋比起來的確太小,自己國家的事情,宋人沒聽說過也不能算無知。訕訕地低下頭,解釋道:“林衍老將軍是我高麗的大英雄,他們一家都是英雄。大元攻破高麗,高麗舉國投降。人人望元旗而唯唯,隻有林將軍敢說個不字。後來林將軍戰死,裴仲孫將軍擁立承化侯溫為高麗王,與蒙古人抗爭……。”

兩個高麗騙子低聲說著,道出了高麗內部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

酒徒注:最近幾章涉及高麗史部分,皆為正史。其他部分與正史略有出入,但酒徒保證不比韓國的曆史學家們“創造”得多。

第六卷爭輝初(七)

“這兩人不是做騙子的料!”沒等林聲和金正強兩個把高麗百年史痛說完畢,杜規在心裏就得出了這個結論。

同時,他也不認為這兩人是做使節,或者武將的料兒。盡管兩個高麗人說到高潮處慷慨激揚,在一邊聽故事的杜規心裏卻湧不起半分感動。相反,他倒打起如何用高麗人內部矛盾給破虜軍撈取好處的主意來。

按林聲和金正強的說法,並不是所有高麗人在蒙古人麵前都是軟骨頭。那麽大個國家,喝醉酒後切自家手指,或用夜壺砸自家腦袋的硬氣人總是有幾個。高麗王投降後,一部分高麗人不甘心被征服,在林衍將軍的帶領下廢其王。忽必烈派大將輦哥率兵平亂,高麗統領崔坦、李延齡等以西京(今平壤)五十餘城歸降。從此高麗分為南北兩個部分。

至元七年,蒙古人南下,林衍病死。其部裴仲孫等擁立承化侯王溫為王,退守珍島(今南金羅道)堅持抗元。但高麗民族喜歡投降的比喜歡抵抗得多,沒多久,抵抗者內部分裂,被元軍各個擊破。王溫等人均被處死,一些僥幸逃得性命的殘部退入大海,成為海盜。

林聲和金正強就是一支海盜的大頭領,帶著一千兩百多號人,在眈羅(濟州島)一帶幹得風聲水起,特別是北元攻擊rb失敗後,高麗水軍損失嚴重,大大增長了海盜們複國的信心。但是就在去年,高麗王突然下令造船,大建水師。十幾個船廠同時開工,光四千料以上大艦就造了數十艘。水師平素沒有攻擊目標,就以周邊海盜力量練兵。林聲和金正強招架不住,被人家追得無處容身。

二人想來想去沒有對策,就打起了大宋走私商船的主意。眼下高麗王奉北元命令,不準南方商船入港。但商人們總是能找到辦法“走私”,地方高麗官員們也因為對中國貨的需求,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高麗水師雖然經常在海上巡邏攔截,但他們的船速慢,根本追不上海商的走私船。

林聲與金正強等人和手下核計後,認為對付高麗水師,非走私商船或方家用的那種布帆大海船不可。他們聽說這種船在福建可造,就湊了一批高麗“最好的刀”,前來買船。到達福州後,又被福州的繁華所吸引,於是就動起了歪心思。

金正強很多年前聽人說過,大宋對外來使節賞賜豐厚。於是二人決定冒充高麗使節,若能憑著蒙古人的威風,騙大宋送一艘新式帆船,則此行大賺。如果騙不到,則以朝貢交易為名,爭取讓大宋“回賜”一艘新船。

二人主意打得倒是好,誰料到文天祥似乎對高麗人成見甚深。沒等林聲把第一招“狐假虎威”表演完,就命人直接將他們打了出來。

“好在丞相不喜歡高麗人,如果換了陳丞相,說不定真讓你們給騙了!”聽完高麗冒牌使者的話,杜規心中暗叫一聲好險。中華上國向來對外大方,陳宜中出使安南,把屬國變成了兄弟,還倒貼進兩船珍寶。如果讓他看了高麗騙子的表演,倒貼十艘大船的交易都可能達成。

“高麗與中華向來一衣帶水,唇齒相依。我等名義上在為高麗複國,實際上卻是幫助大宋保衛疆土。望……。”林聲看看杜規的臉色,嘴巴又開始不著邊地瞎忽悠。

“停,停,別一衣帶水。離得近不假,可每次都是你們占便宜我們吃虧。看我們這沒便宜可占了你們就幫別人動手。跟蒙古人這檔子事情咱暫且不說,當年大宋和金國對陣的時候,你們怎麽沒念一衣帶水的交情?”杜規的心裏可沒有大國風範,開口就把林聲的話噎回了肚子內“那,那不是迫,迫不得以麽?”林聲被噎得喉嚨裏“咯”的一聲,差點沒背過氣去。他在高麗時,聽老一輩人說大宋官員都是彬彬禮,對外人客氣有加。怎麽輪到他這,就全變了樣子?

“行,您別迫不得以保衛大宋了,您先保衛一下自己就好。這些刀具,你到路邊擺個地攤去兒賣,我給你免稅。賣完了趕緊回國,繼續抗元也好,投降也罷。都是你們自己國內的事情,與大宋無關。但要是以次衝好,招搖撞騙,嘿嘿……”杜規小眼睛一眯,笑容說不出有多陰險。

“杜大人,杜大人,您不能這樣啊。咱們可給你帶來了重要消息啊!”林聲哭喪著臉哀求,表情仿佛被人偷光了回家的盤纏般晦氣。

“什麽情報?你什麽時候給我情報了!”杜規故做糊塗地問。

“高麗偽王打造水師啊,在合蒲等沿海大港,從中原抓來的工匠集結了兩萬多,把周圍的山都伐禿了。大人啊,您怎麽翻臉就不認帳呢?”林聲無可奈何地哭叫道。

“他造戰艦剿滅你們,關我大宋何事?”杜規繼續裝傻,就是不肯許給兩個高麗騙子半分好處。

“咱們一千多人,哪值得那麽多船來打。造那麽多船,還不是來伐宋的?”金正強受不了杜規的“狡詐”,大聲抗議道。

“啊,原來你們才一千多人啊。不是一直在保衛大宋麽?”杜規做恍然大悟狀,抓住剛才對方吹噓時留下的話柄不鬆手。

兩個高麗騙子麵麵相覷,知道這回碰到了硬對手。無論撒潑耍賴或是搖尾乞憐的招數都不見效果,把心一橫,跪倒在杜規麵前,頻頻叩首。

“如果大人能以大宋水師相助,我們兄弟願充當向導,將偽王戰艦盡殲滅於港!”

“起來,起來,這對外作戰的事情,不歸本官管轄範疇。況且了,兩位高麗兄弟,我大宋為你們出兵,也不能白去啊。你們也曾說過,蒙古人作戰凶猛……”杜規伸手相攙,嘴巴上卻毫不留情地繼續“敲打”。

“若大宋能仗義援手,我高麗願意生生世世,永為藩屬!沿海二十島弟兄,皆歸大宋駕馭。”林聲知道今天不付出大代價,從杜規這裏得不到任何好處,舉掌立誓,“如違此誓,我林家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不得安生!”

“別發誓,別發誓。這念頭,很多人發誓轉眼就忘!”杜規笑嘻嘻地嘲諷道。他也不想逼得二人過甚,如今大都督府立足未穩,有一夥這樣的外援,雖然力量薄弱,卻聊勝於無。打仗不用指望,至少今後高麗那邊的消息有了著落。

想到這,他收起笑容,鄭重地說道:“蒙古人凶殘,以天下百姓為奴。動輒滅人國家,屠人城市。凡世間有血性者,皆不欲從之。二位既然有心抵抗,我大宋看在同仇敵愾的份上,也不會坐視不理。隻是倉猝之間出兵,一無糧草軍需,二需要皇上應允。所以能否出兵相助,出多少兵,怎麽個打法,杜某也不敢輕易允諾。二位且在驛館小住,待某將此事稟告丞相之後,再給你二人答複!”

“多謝大人!大宋之恩,高麗百姓永世不忘!”林聲和金正強喜出望外,再次拜謝於地。

“罷了,隻要將來你高麗人別忘了今日之事即可!”杜規擺擺手,說道。他才不相信什麽永世不忘的話,在杜規眼中,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係,就像商號與商號。隻有利益,沒有交情。利益相同時,則可聯手。利益相左時,立刻翻臉。與其圖對方日後補報,不如簽個合同,把本錢和利息寫清楚穩妥。

“子矩能如此想,難能可貴!”傍晚,大都督府,文天祥聽了杜規的匯報,頷首讚道。

“屬下,屬下隻是想那些高麗人雖然奸詐,卻並非無可用之處。作為盟友,他們的確不夠資格。但是作為前鋒,卻是可用之棋。隻是咱不能白白替他出頭,至少要讓他付出點代價。否則一旦成了習慣,將來反而會尾大不掉!”杜規被文天祥誇得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說道。

聞此言,曾寰、陳龍複、劉子俊等人心中暗叫一聲慚愧。眾人先前光顧著為高麗騙子大言不慚舉止而惱怒,卻沒想到對方的真實身份。待聽杜規說完兩個騙子的真實身份後,又光顧著氣惱和擔憂,沒想到如何利用這兩個有利棋子。而杜規的學問、名聲都不及大夥,對外見識,卻遠遠超過了自己這些飽讀聖賢之書者。

“水師去高麗一趟,勢在必行。派誰去,打到什麽程度,我會叫參謀作個規劃。子矩擅長與外人打交道,就負責和這些高麗人簽個合約,幫他們做的事情,都有代價。即便眼下還不起,將來有機會也得還上!”文天祥點頭,認同了杜規的建議。

據文忠的記憶,北元曾經兩度自高麗出兵,征伐rb.在自己的這個時空分支,第一次已經發生過了,以失敗告終。第二次征日,日期好像就是今年。

但究竟北元在高麗國打造的船隻,是為了伐日,還是為了攻宋,文天祥不敢確認。自己這個時空,隨著破虜軍的逐漸壯大,已經與文忠那個時空越離越遠。那個時空的很多曆史,已經不能再借鑒。

“苗春他們上次火燒登州,已經燒了北元戰艦二百多艘。這次北元又在高麗也大舉造船,恐怕就是衝著咱們來的!”陳龍複見文天祥陷入沉思狀,低聲在一邊提醒。

“再委托方三當家送一千把騎兵弩,兩萬枝短箭去乃顏那,順便打探一下,乃顏到底還能堅持多久!”文天祥低聲吩咐。

讓乃顏與忽必烈互相殘殺,流幹蒙古人的血,是大都督府上下取得共識的良策。相關參謀接過將令,飛跑出去安排。文天祥對著地圖想了一會,抬起頭,對曾寰吩咐道:“將南洋的事情跟子矩說一下,看他有什麽好主意。”

曾寰點頭答應,拿出一疊案卷,將最近南洋葛郎郡發生的襲擊大宋商船事件以及爪哇國的資料交給了杜規。

原來大宋南方海中諸國林立,都曾經有使節與大宋往來。破虜軍入主福建後,大都督府鼓勵海上貿易,沿海諸國與大宋的關係愈發密切。各路海商賺錢賺得順風順水,漸漸對當地土人失去了警惕。

商隊往來大小東洋(曆史上對菲律賓、印尼),都喜歡去爪哇停靠。那裏的銅器和錫器價格便宜,運回福建後利潤巨大。

爪哇國是南海第一大國,不僅統治著東、西爪哇,還征服了馬都拉、巴厘,並是三佛齊等國的宗主。但最近二年,隨著蒙古人的勢力漸漸向南滲透,緬甸、占婆、清邁和速古先後表示臣服北元(酒徒注:正史,東南亞各國起初投降,後因不願將國土劃入北元,先後反叛),蒙古人趁著這個機會與爪哇建立了聯係,欲和他們相約夾攻大宋,但遭到爪哇王哈隻葛達那加刺的拒絕。

十日前,大宋船隊在爪哇一個叫葛郎的地方靠港,與當地百姓交易。當夜,葛郎地方土酋哈隻葛當帶著萬餘士兵駕駛小舟襲擊了大宋船隊。大宋船隊倉猝起錨迎戰,被焚毀糧船二艘,其他船隻拋棄大部分貨物,奪路逃回報信。

“隻怕是在蒙古人幫助下,爪哇已經內亂!”杜規翻看完情報,低聲分析。

“你是說哈隻葛當並非受到其王指使?”劉子俊驚詫地問。他也有這種預感,但具體詳細消息,還沒有斥候從南海送回,所以他不敢確認自己的判斷。

“那些海島國家可不像咱大宋。他們一個島上的土酋就是一方霸主。所謂國王,有時候根本管不了地方上的事!”杜規點點頭,仔細剖析爪哇國最近種種可能發生的事情。“各島名義上是一國,實際上互相不服氣。再加上蒙古人在旁邊煽風點火,不打起來才怪。不過,這對咱們也非壞事………”

“難道子矩有什麽妙計?”陳龍複看了杜規一眼,問道。與杜規共事三年,對這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矮胖子他可不敢小瞧。甭看此人平時不笑不說話,實際上兩眼一眯縫就能給人下一串絆子。

“商隊說,最近爪哇和三佛齊都發現了銅礦,純度很高?”杜規低聲說著,小眼睛裏,放出了咄咄光芒。

曾寰、劉子俊、陳龍複,甚至包括文天祥都楞住了。在杜規沒進來之前,他們已經商量過如何出兵保護航線的事情。但大夥的思考角度僅僅局限在大都督府應盡保護百姓之責的位置上,從來沒有人動過搶劫的心思。

護航的開銷很大,船隻入海後,糧食、淡水、蔬菜都是一筆很大的開銷。

但杜規一句話,解決了所有困難。

他的話與大國形象和聖人之道完全不符。但他的話,卻在眾人麵前推開一扇塵封已久的窗口。

“打仗耗糧耗錢,況且放著故土不收複,去征討海外,對百姓和朝廷都交代不過去。但如果一仗打下來能穩定後方,並且拿下個錢罐子,大糧倉出來,這仗就值得一打!”杜規不管別人怎麽看自己,奸笑著說道。

“聽你的話,咱大宋一點都不像個天朝大國!”劉子俊笑著推了杜規一把,調侃道:“倒向個占山聚義的強盜,天天盤算著如何大塊分金!”

“能做占山為王的強盜,總比被人亡國滅種好。能搶劫外敵,總比搶劫自己的百姓好。我倒是想以德服人,可別人不認識這個德字,咱怎麽辦?”杜規笑著回應,從劉子俊的語氣中,他聽出來對方支持自己的看法。再將目光移向文天祥,卻看見文天祥的表情極其古怪。

“這是資本主義國家的殖民做法,傷天害理!”文天祥心頭突然湧現了一股抵觸情緒,但很快,這種情緒就被杜規所描述的利益壓製住了。

仗勢欺人,搶人財產、糧食,既不符合文天祥平生所學忠恕之道,也不符合文忠的國際主義精神。但現實卻告訴文天祥,這是解決目前麵臨錯綜複雜難題的一個突破口。對南洋如此,對高麗也如此。

“子矩,你說說看,咱們是出兵將南洋諸島統統拿下,還是逼他們道歉賠償?”文天祥口中突然冒出了一句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話,惹得陳龍複等人紛紛側目。

丞相大人變了!陳龍複等人這樣想,約法大會召開前,曾經有一段時間,大夥覺得距離文天祥非常遙遠。而此刻,卻發覺他又變近了,比原來更貼近凡俗。

“不需要派很多船,派幾艘大船去,以威壓為主。扶植其中一方,讓他取得相對優勢。然後要求戰敗者以銅礦、糧食為賠償。戰勝者以關稅、礦石和糧食做咱們出兵幫忙的酬謝。咱們盡量直接作戰,或少作戰。但必須保證大宋在諸島的最大利益……。”杜規見文天祥如此重視自己的意見,興奮得雙眼放光,一個接一個壞得冒煙的點子,接連從他嘴巴裏蹦了出來。

“禍水外引,因外部勝利緩解內部矛盾。這個杜規,嘿……”陳龍複在心中默默地想。

“啊嚏!”正在曬太陽的哈隻葛當酋長突然打了個噴嚏。放下部屬進貢來的戰例品,他站起來,遙遙向海麵上望去。

“宋人不會來報複吧,蒙古使節說了,宋人馬上要亡國了,沒有力量派兵出海!”已經宣布自立為葛郎王的哈隻葛當不安地想。從占婆繞路趕來的蒙古使臣曾信誓旦旦地保證,一旦宋人派艦隊出海,蒙古人立刻從江西攻入福建。

江西和福建都是哪裏,哈隻葛當不知道。他隻知道大元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與大元比,大宋的武力微不足道。

“啊嚏!”高麗國主王昛(王愖)緊了緊衣領,偷眼看了看自己家的王妃忽都魯潔麗米斯,生怕因為一個噴嚏惹了這個王妃不快,否則,就不但自己一個人麻煩,整個高麗都要雞犬不寧了。

“王怎麽了,不舒服麽?”忽都魯潔麗米斯伸手摸了摸王昛的額頭,關切地問。

“沒,沒事!”王昛的身體明顯一哆嗦,顫抖著聲音回答。向自己的妻子陪著笑臉,心中卻在忐忑不安地想:“她怎麽對我如此好,不會是戰船偷工減料,被蒙古人發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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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爭輝初(八)

直到走出從大都督府,水師天旋分艦隊提督陳複宋還沒明白手中的命令到底是什麽意思。看看身邊由大都督府新委派的副手,破虜軍第七標副統領,原石牌寨寨主李翔那滿臉陶醉的模樣,陳複宋真的很後悔自己為什麽一時衝動,在文丞相麵前許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承諾來。

這下好了,丞相大人沒讓自己赴湯蹈火。他隻是架了口油鍋,讓自己和李翔往裏跳。偏偏李翔這家夥還利欲熏心,隻想著如何立功,根本不想想此行有沒有生還的希望。

“唉!”陳複宋看看李翔,故意大聲歎了口氣。希望以此引起這位臨時搭檔的注意,以便跟他商量一下接下來的行動計劃。

“怎麽,陳老板舍不得剛娶的老婆麽。丞相大人不是說了麽,咱們不再歸軍隊統轄,可以帶家眷隨行!”李翔驚詫地看了陳複宋一眼,笑嗬嗬地問道。一雙手在臉上拔來拔去,顯然對臉上新生的黑毛,比即將麵臨的困難更感興趣。

老板?陳複宋怎麽聽這個詞怎麽別扭。奉大都督府之命,跟著水師千裏迢迢從廣南西路趕回來,陳複宋本以為憑借自己在杜滸麾下立的戰功,可以把護肩上的金杠添一道,甚至把兩條杠杠變成一個金星,如果能把軍銜從中校升到少將的話,非但新娶的妻子會跟著高興,陳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之靈臉上也有光彩。

可丞相大人根本沒提升職的事情,隻是找他去問了半個時辰西南沿海剿匪情況,考教了他一番對海戰的理解,然後就突然說了一句,如果有一個任務需要他做出點犧牲,他陳複宋是否肯做。

陳複宋一衝動,立刻並攏雙腿,挺著胸脯說了一句無所畏懼的豪言。結果,文天祥給他的命令就是,暫時退出水師,去做南洋商團的首任團長,任期五年。

“你暫時退出水師,皇室、大都督府、東海方家、流求蘇家還有泉州聯號等十八家大小海商出資組成了一個南洋商團,需要一個精通水戰和陸戰的正副掌櫃,我們和貴卿(杜滸)、定國(陶老麽)商量了一下,決定派你和李翔兩個人擔任正副掌櫃的職務。”文天祥微笑著安排,仿佛給予這樣的任命,是對陳、李二人最大的信任。

陳複宋一衝動,立刻並攏雙腿,挺著胸脯說了一句無所畏懼的豪言。結果,文天祥給他的命令就是,暫時退出水師,去做南洋商團的首任團長,任期五年。

“你暫時退出水師,皇室、大都督府、東海方家、流求蘇家還有泉州聯號等十八家大小海商出資組成了一個南洋商團,需要一個精通水戰和陸戰的正副掌櫃,我們和貴卿(杜滸)、定國(陶老麽)商量了一下,決定派你和李翔兩個人擔任正副掌櫃的職務。”文天祥微笑著安排,仿佛給予這樣的任命,是對陳、李二人最大的信任。

當時,陳複宋就懵了,他甚至有一種衝動,質問一下文天祥為什麽要強令自己退役。自己到底犯了什麽錯,是作戰不夠勇敢,還是品行不夠端正。但是,看了看身邊笑嘻嘻接受任務,好像莫大榮耀的李翔,他強迫自己咽下了這些問話。

丞相大人處事一向公道,他不會做沒來由的事。本著對文天祥的一貫信任,陳複宋接下了這個任務。

但是,接受任務,並不等於願意效命。

“你們二人有二十萬塊銀幣,三艘戰艦和十艘新式貨船作為本金。各家股東共派了一百五十個年青才俊歸你二人調遣。名單和職務在這卷文件裏,你們二人帶回去慢慢翻看。你們有半個月的準備時間,半個月之後,和大宋水師一塊出港。先到葛朗,給被殺的宋人複仇,問其不宣而戰之罪。然後的作為,就歸你們兩個自行決定!”文天祥將委任文憑交給陳、李二人後,參謀曾寰如是向二人介紹任務。

“至於其他人手,你們可以在泉州、福州和漳州招募退役老兵加入,多少不限。但要記住,出了海後,你們的所作所為不再代表大宋。換句話說,你們是一個有武器的商團,負責保護出資客商在南洋的商路,並且為客商謀取最大的回報。但你們不屬於破虜軍一員,所做一切與破虜軍及大都督府無關。具體階段性任務和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問杜規大人,他會跟你們詳細介紹……”參謀長曾寰交代的話至今還回蕩在陳複宋耳邊,他至今不敢相信,這是從破虜軍總參謀長嘴裏說出的話,也不敢相信,曾寰說這些話時,一向持身以正,足以成為士人楷模的文丞相就在旁邊站著,不說一個字阻止。

這是文丞相的本意麽?陳複宋拒絕向深處想。內心裏,他一直認同自己老上司杜滸的話,“丞相大人見識長遠,非世人能及。隻是心腸太軟,缺乏做大事者不拘小節的魄力!”

但是,文天祥今天的表現讓他開始懷疑這句話的正確性。這是心慈手軟之人能想出來的手段麽?恐怕古往今來的大奸大惡都不會想到這種手段!這還是那個對弱者充滿同情,一肚子悲天憫人情懷的文丞相麽?恐怕軍中以狠辣聞名的杜滸將軍,都比他慈善得多。

陳複宋鬱鬱地想著,越想,越覺得如此陰狠毒辣的計策,不該出自文天祥之手。但這條策略除了讓他和李翔二人受了些損失外,有哪些地方不對,他又說不出來。帶著滿腔的憂傷看看新搭檔李翔,卻看見李翔依然與他臉上的寒毛做鬥爭,壓根沒把即將麵臨的困難和丞相的變化放在心上。

“嘿,我說,李當家,你能不能停一停手,動動心眼?”陳複宋有些不高興了,提高了聲音質問。當年在綠林中,李翔也算小有名氣的智多星,陳複宋不知道怎麽在今天,這個家夥變得這般愚蠢樣。

“你說什麽,嘿,嘶!”李翔被陳複宋莫名其妙的怒意嚇了一跳,手一哆嗦,把絡腮胡子硬揪下一撮來,痛得直吸涼氣。

“李二傻子,你能不能先別拔胡子,你心不在焉的,咱們怎麽完成大都督交代的任務!”陳複宋忍無可忍,不滿地叫起了李翔當年在江湖上的諢號。

“丞相和參謀長大人不說得很明白麽?新成立個武裝商團,你當老大,我跟你當副手。要錢有錢,要船有船,幹得好還有大把分紅。人不夠,高價招唄。曾參謀不是說了嗎?什麽破虜軍退役老兵,什麽江湖閑漢,無論缺胳膊的還是少大腿的,隻要咱們看中的,都可以招到船上。再說了,大都督府不是拿了五百條火槍入股麽,那東西你見過沒,比發射起來聲勢驚人,嚇也把南洋那些土匪嚇死!”李翔聳聳肩,滿不在乎地回應。

陳複宋氣被李翔大咧咧的態度氣得七竅生煙,不顧過往人員的側目,衝著李翔喊道:“五百枝火槍,南洋多少個島你懂麽?咱們要與幾十個國家同時戰,不是剿匪!並且咱們還要盈利,還不能占領別人的國家!”

“我說你陳小寶越活越倒退了是不?丞相為什麽不派別人,幾百號將領中單單挑中咱兩個。你陳小寶也許覺得屈才,我老李還覺得丞相知人善用呢。這事,別人幹,也許不成,咱們兩個幹,肯定沒問題!”李翔被陳複宋的咆哮激起了火星,停下腳步回答。

自從脫離陳吊眼,與陶老麽一起主動加入破虜軍後。李翔的仕途就一直不順。先是跟著林琦,在江南西路作戰時受了傷。好不容易被送回邵武,將身上的傷養好了,又碰上了福建會戰,跟著陶老麽在阻擋元軍時再次被箭射穿了大腿。眼看著當年跟自己坐並排交椅的夥計,一路高升,先後成了統領、提督,而自己依舊在中校團長一級晃悠,李翔心裏別提多著急。

所以,這次有了難得的出頭機會,他發誓要好好表現一番。讓昔日的夥伴看看,自己也不是個背運鬼,就應該在小打小鬧中混一輩子。

“你倒是自信,好吧,你說,丞相為什麽派咱們?”陳複宋被李翔一語戳破了心事,氣焰矮了幾分,苦笑著問道。

“因為咱們兩個都出身綠林唄,別的還有啥!”李翔胸有成竹般回答。

陳複宋一時氣短,用力搖了兩下頭,把心中的不痛快感覺強行驅逐出去。不像陳吊眼、陶老麽、李翔這些人,陳複宋對自己的綠林出身非常忌諱。當年如果不是大宋讓人絕望,他可以肯定自己不會走上拉杆子這條道。如今,有了正式官方身份,他更不願意別人開口閉口提及自己過去的事。

“五百杆火槍還少啊,要我說,有一百杆足夠。那些南洋猴子你又不是沒見過,一個個欺善怕惡得狠。帶五百老兵上去,足夠亡其一國。況且丞相允許咱們召集不止五百人,剛開始還有水師過去撐腰!南洋國家雖然多,咱們衝上去,分而擊之,借力打力。無論是綁票、打悶棍、敲竹杠、下蒙汗藥,隻要能達到目標,就是勝利。陳大掌櫃,你還別不信。那張唐、杜滸、李興、楊曉榮,哪個打仗都比咱們強。但對付南洋人,就得用咱們哥兩個。杜滸他們的長處在打正規戰,但那些南洋人欺軟怕硬,喜歡當麵說好話,背後下刀子。杜滸他們去了,時間長了準吃虧。但咱們不同,咱們江湖經驗多,知道其中險惡。南洋人壞,咱們隻能跟他們一樣壞,甚至比他們更壞,才能玩得過他們!”李翔笑著分析,對於南洋商團的前景,他非常看好。

大元兵馬在北方虎視眈眈,所以破虜軍沒有足夠的精力管南洋的事情。而南洋的有些事,的確也不該大都督府出麵來做。作為一個國家的最高威權部分,大都督府行事要照顧它在人們眼中的形象,需要以正義和公理為化身,提高其令人向往度和凝聚力。而一個國家的振興,卻不總是憑借冠冕堂皇的正義來完成的。

李翔以為:國家在崛起的過程中,需要一手持經,上麵寫滿正義的文字。一手持劍,並且在劍的雙刃上淬滿毒藥。

所以,在文天祥問他願意不願意暫時退出破虜軍,做南洋商團的副團長時。看了看商團的組成原則和結構,李翔毫不猶豫地說了聲:“我願意!”

他願意做那把淬滿毒藥的劍,去為華夏的生存做盡壞事,哪怕是死後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比他們更壞?”陳複宋顯然沒想到這一點,遲疑地問。大宋抵抗大元的侵略,是正義的。大都督府為了保護百姓權益,試行新政,也是正義的。甚至連鄒洬、杜滸為了打擊豪強勢力,刻意在廣南東、西兩路進行鐵腕鎮壓,陳複宋雖然覺得有些過頭,但也沒懷疑過其正義性。三年來做貫了正義的化身,他已經忘記了陽光下還有陰影之存在。

“對,比他們還壞!”李翔點點頭,說道。“南洋有銀坑、銅坑、錫礦、鐵礦,據海商們說埋得都非常淺。並且他們那裏,酋長和番王們在領地內有絕對的特權,隻要咱們能控製那樣酋長………”(亞洲最大銅礦在印尼,最大錫礦在馬來西亞)

鐵是煉鋼的原料,銅和錫是製造青銅的必須品。青銅和鋼,加在一起,就意味著銅膽鐵胎炮,就是火槍、鋼弩和複雜的民用器械。至於白銀,誰都知道它做什麽用。陳複宋終於徹底明白了李翔話中未說明的意思,心頭湧上一股苦澀。

如果要懲治葛朗郡國,或者威懾群醜。艦隊去一次就夠了,足以滅掉葛朗,令沿海各國從此望大宋旗幟而禮敬。可丞相的目的不是複仇,而是大宋和破虜軍的生存。他扶持南洋商團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劫掠!

為了自身的快速發展而進行的劫掠,不講道義,沒有任何憐憫與慈悲。

“可咱們剛剛通過臨時約法啊?”陳複宋覺得頭部一陣陣暈眩,用幾乎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問道。

臨時約法規定,大宋百姓生而平等。每個人的人格尊嚴的私有財產受國家保護。大會上的誓言聲猶在耳,丞相大人卻自己帶頭違反了它!

“所以,咱們大宋才不能將南洋征服!”李翔耳力極好,聽到了陳複宋的話,並且立刻給出了答案。

“隻有在那裏不是大宋領土時,咱們所作所為,才不受大宋律法約束!”看了看陳複宋迷茫的雙眼,李翔停了停,帶著幾分苦笑道:“兄弟,你還沒明白啊!平等,是隻對自己人適用地!國與國之間除了利益,其他什麽都沒有!”

第六卷爭輝初(九)

初(九)

一排晶瑩的汗珠在陳複宋蒼白的額頭上冒了出來。暖冬的風中,他突然覺得渾身發冷,後背潮哄哄的被風吹成了冰涼的一片。

“這就是丞相大人所說的平等真意麽?”陳複宋拒絕相信。作為大都督府的鐵杆追隨著,在他心中,新政就像出生的嬰兒一樣幹淨。人世間的欺詐、肮髒、巧取豪奪行為絕不應該出現在新政身上。但內心深處,卻又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著他,新政不是善舉,也非惡途,這個新政本無善惡,它隻是一種方式,一種可以讓國家崛起更快速,百姓生活更富足的治政方式,如此而已。

喪失了道德製高點後的他很迷茫,但是,他還是決定把文天祥的命令執行下去。“但願,通過你我之手,大宋崛起之路要少些血腥,多些光彩!”陳複宋這樣想著,身影漸漸消失於冬季的福州街頭。

街頭巷尾,不止陳複宋一個迷茫者。關於南洋商團的正義性的討論及其後來的行為的關注,貫串了漫長的世紀,甚至慢慢發展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論戰。伴著這場論戰,新政和傳統,新學與舊學,約法與祖製,野蠻務實與仁義清高,所有帶有時代烙印的東西,在思想領域爆發了激烈的衝突。這一點,非但文天祥和杜規等幾個商團的始作俑者沒有預見到,整個大宋的儒林都沒預料到。

“這是個混亂的時代,當大多數人還在為北方局勢未穩,大都督府如此大張旗鼓去懲辦一個不知名的蠻荒小國的舉動是否應該時,一個怪獸,已經悄悄地從新政和約法的蛋殼中探出頭來,張開了長滿獠牙的大口……”幾百年後,一個在華夏國立中央大學做研究西方哲學家在給朋友的信中如是寫到,“如果文天祥先生真的像傳說中擁有一本上帝賜給的天書的話,他應該做得更好,避免這些血腥和肮髒原始積累。很遺憾的是,他沒有做到。在我們西方,同樣也沒有人做到……”

這篇充滿個人感情因素的信在報紙上發表後,頓時成為一派社會科學研究者關注的焦點。甚至在地球的另一端引起了場不小的轟動。但一些冷靜的學者,卻對此嗤之以鼻。經過研究,他們得出這樣的結論:“所謂混亂、迷茫,還有那個時代與約法精神相抵觸的武裝商團,不過是在華夏舊的主流思想即將消亡,新的思潮誕生之初的一種表象。表象下麵的本質是,以陳龍複等人為主導的新派儒學漸漸戰勝舊派儒學,成為新時代的理論基礎!”

這個結論很有說服力,祥興三年福建發生的曆史大事,在後世眼中也的確也表現出了這種端倪。特別是武裝商團誕生,更是突破了傳統儒學的框架,也將華夏幾千年來的外交思維帶到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在傳統儒學的指導下,中原王朝對周邊民族的政策可大體歸納為三種模式。第一是吞並,在王朝建立之初,對於受中原文化影響深遠的地區,一定會吞並其於版圖之內,從而達到儒學所提倡的四海一家的理想模式。

第二種模式為羈縻,對距離中原王朝首都過於遠,或者百姓過於“野蠻”的地區適用。中原王朝通過外交或軍事途徑,讓“蠻夷之邦”前來朝拜,進貢。從而達到四夷來朝的儒學標準。但這個方法同常會出現偏差,那些不知道禮儀廉恥為何物的周邊小國往往體會不了中原王朝隻讓你表示恭順,就給很多回賜的“良苦用心”,動輒造反,宣布不服王化。而宣布不服王化後,他們亦沒有太大損失。沉浸在太平盛世假象中的中原王朝往往象征性地懲罰一下,讓小國繼續進貢,但隨著使節回贈的物品會成倍增加。久而久之,叛複無常居然成了一些“蠻夷”小國討要好處的手段。以朝貢為名義的勒索行為,也讓中原王朝大為頭痛。

第三種模式則為輸送,這是大宋的獨創。在大宋自太宗之後與中原周邊的國家戰爭中,無論占了上風還是處於下風,都喜歡以子女玉帛來平息對方的怒氣,順便顯一顯大國風範。以至於北方民族的胃口養得越來越大,直到成為套在大宋脖頸上的絞索。

為幾個商人的損失攻打他國,並派武裝商團隨軍掠奪的外交政策,完全不符合華夏的大國風範。用當時大宋負責外交方麵事務的丞相陳宜中的話來說,“這簡直是侮辱華夏斯文!我中華上國的顏麵何在?我堂堂禮儀之邦,從此之後,就成為強盜之國矣!”

以陳宜中及其支持者的眼光來看,搶掠是違背聖人之道的。持幹戈而舞,用自己的善良和真誠感化外夷,才是古人提倡的王道。至於被葛朗國殺死的那幾個海商,他們算什麽,在不過是幾萬海商中的一員,一棵雜草而已。為了達到聖人之世,這幾個海商理所當然要被忽略掉。絕對不能幾個刁民的生命,調動一個國家的全部力量去強出頭!更不應該通過戰爭的手段來謀利,戰爭必須是義戰,不義之戰縱然取得短暫的勝利,最終也得不到好結果。

空蕩蕩的朝堂上,陳宜中的聲音寂寞地回響著。幾個留在皇帝身邊的官員不耐煩地盯著廊柱,仔細研究其上麵陽光移動的速度。

少年皇帝趙昺打了個哈欠,看看眾人,在看看一臉激憤之色的陳宜中,慢吞吞地問道:“眾卿家有什麽看法啊,如果沒人附議陳丞相,朕可就要在與葛朗國的宣戰文告上用印了。”

說完,熟練地打開錦盒,拿出傳國玉璽。

“臣附議!”樞密副使張世傑出班,顫抖著聲音說道。自江淮軍全軍覆沒後,他的身體就一直不太好。曾經在興宋軍中將養了一段時間,最近興宋軍應文天祥之邀,將總部搬往福州。張世傑覺得無顏去見當年舊部,所以借故回到朝廷掛了一個樞密副使和禁軍副統製的虛職。

趙昺楞了一下,停住了向文告上蓋印的動作。《臨時約法》規定,他有一次駁回大都督府決議之權。當決議被駁回後,如果大都督府堅持己見,則皇帝不能再駁。但趙昺從來沒有嚐試過這個權力,他現在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在福州送來的政令上看都不看蓋印,然後盡快命人將用完了印的政令送出去。每天隻有履行完這個義務後,他才能回到後宮中與鄧光薦等人讀書、賞畫,聽他們議論天下大事還有大宋之外各國發生的故事。才能有時間跟著苗春留給他的侍衛們學習格鬥技巧,兵器與弩箭使用技巧。

表麵上,趙昺依然是個懵懵懂懂的孩子。但是,這個目睹了哥哥在絕望中慘死的孩子,比同齡人成熟得多的,心思隱藏得也深邃得多。

皇宮不是最安全的,身邊縱有二十萬宣誓效忠的兵馬,依然難逃“失足”落水的命運。口口聲聲為了大宋,為了皇家的人未必真的忠誠,今天滿臉忠義的人,明天就可能為了蒙古,或者其他人的一句承諾賣了皇家。儒學不是唯一的治國經典,世界很大,不同的國家在不同的時代,有很多行之有效的辦法。新儒和舊儒也不是一家,文天祥的新儒和新政,與陳宜中等人畢生所學,有著本質的區別。趙昺心中有很多想法,也有很多疑問。但他知道在自己羽翼豐滿到足以自保之前,最好的表現就是裝稚嫩。

“臣以為,大宋目前危機在北,而不在南。與其傾水師之內征討南洋,不如集中力量攻打江西。如今蒙古人主力被拖在遼東,長江以南,隻有達春和賽因德齊兩路大軍。而賽因德齊主力盡在雲南,隻要我軍擊潰達春,則兩江兩浙故地,盡可恢複!”

跟張元等人在興宋軍中交流了一段時間,張世傑的大局觀見漲,對眼下江南戰局,分析得頭頭是道。

陳吊眼和李興在兩浙步步緊逼,範文虎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而達春卻不發一兵援救。這充分說明瘟疫對元軍的打擊也很大。如果破虜軍能抓住這個機會趁勢一擊,將元軍趕出江南亦不無可能。

“喔!”幼帝趙昺張開嘴巴,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這個動作十分可愛,連本來氣憤添膺陳宜中都被逗得莞爾一笑。金殿裏的氣氛漸漸活躍起來,為數不多的留守之臣趁機笑著議論道:“是啊,是啊,這麽好的機會,丞相大人怎麽沒抓住呢!”

“恐怕文大人在積蓄力量吧。最近兵馬調動頻繁,興宋軍到各地接替破虜軍剿匪與維護地方治安之責,就是在為此做準備。仗要一步步打,平定南洋後,大宋背後無憂,前方才能集中力量。況且臣以為,水師這次出擊,不會耗時太久!”

帝師鄧光薦笑著議論道,“既然陛下將戰守之權皆交給了丞相,切莫再幹涉其行使職責。否則,三軍不知聽命與誰,反倒耽誤了大事!”

“臣以為鄧大人之言有理!”趙時俊出班,站到了鄧光薦身邊。雖然平素與鄧光薦往來不多,但此時,趙時俊非常感激鄧光薦能秉公論事。

張世傑與陳宜中以目互視,都感覺有些尷尬。二人事先並未有過溝通,但無意間,就在朝堂上成了一派。雖然彼此的見解有分歧,但被拋離權力核心之外的空曠感,卻把彼此的關係慢慢拉近。

“既然朕與丞相有約在先,則不宜多問。況且文丞相那裏看局勢,肯定比朕這邊看得清楚。”趙昺揮了揮手,大度地說道,“張愛卿可以將你們的建議寫下來,送到泉州去。如果真的有用,相信文相會采納!至於南征葛朗麽……”趙昺猶豫了一下,臉上出現了幾分躍躍欲試的表情。

“陛下,根據《臨時約法》,大宋有保護治下百姓之責。所以文相此舉,雖然聲勢過於巨大,於法卻無可厚非!”

陸秀夫快步走上前,躬身啟奏道。他的頭很低,沒有人看清楚說話時他臉上的表情。但有機靈者卻清晰地看見,陳宜中、鄧光薦、張世傑等人的臉部,同時跳了跳。

沒有人想到,陸秀夫會一而再,再二三地替文天祥說話。

“如此,朕就用印。眾卿還有什麽事情啟奏,若無事情……。”趙昺抓起玉璽,輕輕蓋在征伐令下角。

“退朝!”執事太監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恭送陛下!”陸秀夫與陳宜中帶頭,二十幾個留守大臣同時躬身施禮。

趙時俊偷眼看了看陸秀夫,試圖從對方麵部表情上知道這個看大都督府一向不順眼的人,為什麽最近屢屢為大都督府說好話。令他失望的是,陸秀夫蒼老的臉上皺紋縱橫,掩蓋了一切感情的痕跡。

“這個陸書呆,隻會壞事!”陳宜中心裏暗暗罵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下去,皇權隻會越來越旁落。當皇帝完全成為蓋印的泥偶時,文天祥篡不篡權,還有什麽區別。

想到這,陳宜中的目光偷偷看向張世傑。她欣慰地看到,擁有出入皇宮之權的禁軍副統製張世傑,正將目光偷偷地看過來。二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點點頭,不動聲色地向一邊挪去。

如果能偷偷覲見陛下,取得一道聖旨?陳宜中心中湧起一陣狂喜。

如果陳丞相支持,能重返前線組建江淮軍,張世傑心中湧起幾分期待。

鎮殿將軍,禁軍統領張德在旁邊將這一切皆看在了眼中,他聳聳肩,沒說話,慢慢地向皇宮外走去。

“也許平靜的日子太長了吧!”張德邊走邊想。自己的禁軍該支持誰呢,是文相還是陳相?他們到底誰真正忠於陛下?

張德心裏很迷茫。在這個混亂的時代,沒有人給他一個確切的答案,他也不敢相信任何肯定的答案。

如果說華夏複興時代所有英傑中,有誰從始至終都相信文天祥,從來沒懷疑過他任何命令的正確性,無論任何時候都能給其於最大的支持,答案裏的人數絕對不超過三個。

第一個是蕭資,自從百丈嶺煉鋼成功後,他就堅信,文天祥所做一切,都是有遠見的。作為文天祥的貼身侍從和得意門生,他對自己的老師有一種狂熱的崇拜。正是這種崇拜感,驅使著他在研究之路上一步步走了下去,甚至在科技層麵上比文天祥所期待的目標走得更遠。

第二人就是完顏靖遠,文天祥不以其出身女真王族而另眼相待,把自己的安危完全交於其手。完顏靖遠感丞相知遇之恩,所以誓死相報。這種樸素的感情和對政治的完全無知,讓其無論任何時刻都追隨在文天祥身後,對他的所有見解從不懷疑。

至於其他人,包括陳龍複所代表的地方勢力和鄒洬、杜滸、張唐、陳吊眼等人所代表的軍方,他們對世界的認知或多或少與文天祥有些分歧。在個別時刻,他們甚至想方設法去影響文天祥,試圖讓他做出極不情願的決定。

第三個人,從來沒反對過文天祥的任何命令,也從來沒質疑過文天祥的任何決定,總是在文天祥最需要的時候,給他始料不及支持。甚至默默地站在角落,替他修補新政因為不成熟而留出的漏洞。

這是一個史家有意曲筆淡化,但文天祥身邊的人都知道的名字。

她就是陳淑貞。

“陳淑貞,抗元義士許文龍之妻。元軍南下,朝廷避其鋒櫻於海上。福建大姓陳、許兩家散盡家財慕壯士抗賊,兵敗,族中青壯皆死於索都之手。淑貞於亂軍中殺出,招舊部於群山之中,誓死不降。世人敬之,稱其為許夫人……”

自從第一次看到文天祥,許夫人就堅信,此人可以帶領大夥走出困境,所以,她率領興宋軍,給了文天祥無條件的支持。

這次,許夫人給文天祥的支持是,整支興宋軍。

《臨時約法》通過後,隨著內部矛盾的逐漸理順和軍隊建設速度的加快,興宋軍的歸宿問題,就擺到日程上來。

對此,文天祥曾經很為難。因為不光是興宋軍,整個大宋舊地,大大小小活躍著盡千支抵抗力量。隨著失地的陸續收複,這些抵抗力量如何對待,就成了一個大麻煩。於情,這些人曾經與北元誓死抗爭,破虜軍應該承認他們的地位,至少要敞開懷抱接納他們。但是,與理,破虜軍做不到。

就拿目前與陳吊眼並肩作戰的民軍領袖鎮常山何淑明來說吧,他麾下的兵馬加一起三萬多,卻有兩萬以上為老弱婦孺。與破虜軍比起來,戰鬥力非常有限,軍紀敗壞。如果破虜軍不顧一切接納他們,隻會讓軍隊的戰鬥力削弱,後勤補給更加困難。

但是,不接納他們,非但會讓天下英雄寒心,還有可能將他們推向反麵,甚至推向北元的懷抱。

關鍵時刻,許夫人給文天祥寫了一份條陳。在條陳中,許夫人建議,將自己的興宋軍去蕪存精,精銳部分並入破虜軍。剩下的分為兩部分,年齡大按軍功大小的發給土地和安置費用,返鄉務農。青壯則以隊為單位分散到各地,承擔起地方保衛和剿滅殘匪任務。這樣,破虜軍就可以將力量集中起來,毫無後顧之憂地對抗北元。

條陳送到後,整個大都督府為之震驚。陳龍複、曾寰、杜滸、鄒洬、吳希奭,所有自認為淡薄名利者,皆暗叫一聲慚愧。

“咱們必須給許夫人,不,給陳將軍足夠的回報,否則,難以麵對天下英雄!”領軍出征在即的水師統領杜滸讚歎著說道。空有世家子弟虛名,自己的見識居然不如一個女人。她這樣一做,無疑成為了天下英雄的表率。

“陳將軍淡薄名利,恐怕她所求,咱們無法給!”吳希奭看了看麵色凝重的文天祥,悄然地歎道。

冬至快到了,伴著北風,有山歌不斷從外邊傳來,依稀間,調子好似高山流水。

第六卷爭輝初(十)

屋子裏的氣氛刹那間有些黯然,所有人都不再說話,一股憂傷而又無奈的感覺慢慢擴散開去,充斥於天地之間,讓人感到難以呼吸。

最近三年來,隨著福建、兩廣的漸漸穩定,破虜軍高級將領們紛紛娶妻,成家。空坑之戰在心中留下的傷痛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平複。惟獨文天祥還一直還是形影相吊。用林錚老漢的話來形容說,“老文日子過得難,大冬天連個暖被窩的人都沒有!”

鄒洬、吳希奭、陳龍複都曾私下跟文天祥提起過,想幫他再娶個妻子。如果他心裏實在覺得對不住空坑之戰失散的家人,納一房小妾也好。反正以目前文天祥的地位和名聲,很多好人家會爭著把女兒送上門來。

對此,文天祥總是笑而不答。實在被眾人逼得緊了,就以沒有時間考慮為說辭搪塞。可這種理由又如何說得通,“娶個妾麽,要什麽時間,拜了堂就是你的人,抓過來洗腳暖被就是了!”自詡為粗痞的張唐曾經這樣講。結果被醫護營的女兵女將們群起而攻之,差點“犧牲”在疆場之外。

“文大人眼光高啊,尋常脂粉怎能配得上!”陳龍複新娶的妾侍如此評價。這話說得甚有道理,跟文天祥患難過的老人都讚同。但誰都明白,普天之下真正配得上文天祥的人,他娶不起。

雖然他在百姓眼中幾乎無所不能。

雖然他可以憑一人之力,讓破虜軍死而複生。可以憑一隅之地,抵禦北元十萬鐵騎。可以通過一部約法,將殘宋內部支離破碎的力量整合起來,讓華夏慢慢恢複昔日的生機。

但他無力穿越世人的目光去娶自己想娶的女人。

大宋素重禮法,作為破虜軍的核心,萬眾矚目的焦點,文天祥在個人道德方麵必須沒有任何暇癖。任何私人方麵的暇癖,都足以在有心人的誇大和推動下,成為致命的缺點。都會給外敵和內部的權力窺視者提供可乘之機。到那時,帶來的衝擊和動蕩,比破虜軍打了敗仗還巨大。

“丞,丞相若無其他吩咐,末,末將去籌備出征事宜了!”杜滸受不了屋子裏這種尷尬氣氛,結結巴巴地說道。

“去吧,抓緊時間準備。南洋不比廣西,情況要複雜得多。水師速去速回,滅掉葛朗郡國,給商團打下落腳地後,就立刻趕回來。等你回來時,咱破虜軍各標士兵也修養補充得差不多了……”文天祥終於抓住一個機會,把話題引向軍事安排方麵。從南洋水師的戰術動作說到破虜軍兵源的補充,東一句,西一句,根本沒有任何條理。

“如此,末將告辭了!”杜滸強打精神說了一句。他知道文天祥的心現在很亂,但他亦知道自己無法幫丞相任何忙。每個人心裏都有自己的坎,如何麵對得看他自己的悟性,別人怎麽著急都沒有用。

“末將去營裏邊巡視一下,剛剛從前線撤回來,那幫野小子別惹出什麽是非!”

“末將去看看火槍兵演練,那東西誰都第一次碰,馬虎不得!”

“末將去檢查一下軍糧儲備,嗨,一天不看,還真不放心!”

鄒洬、曾寰、陳龍複等人紛紛找借口告辭,逃命般離開了文天祥的書房。無意間一語惹出事端來的吳希奭走在最後,臨出門前,回過頭,非常無奈地安慰道:“丞,丞相,其,其實……”

“你去看看軍校新畢業的炮兵學員吧,其他事情,我自有分寸!”文天祥苦笑著推了吳希奭肩膀一把,說道。

“如此,那我等就放心了!”吳希奭畢竟是拿得起亦放得下的人物,意味深長地看了文天祥一眼,轉身離去。

文天祥衝著眾人的背影連連搖頭,眾人的擔心顯然是太多餘了。自己身為一國丞相,難道這點兒女私情都看不開麽?況且自己什麽時候說過喜歡許夫人,許夫人又什麽時候說過喜歡自己?

冬日的陽光透過花格子玻璃窗灑了進來,照得書房內溫暖如春。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已經來臨了,透過一葉葉小小的玻璃片,可以看到院子內的梅樹在寒風中顫抖著虯枝。在黑色的枝椏邊緣隱隱透出幾天暗暗的紅,那是初生的花苞。不經意間,它就會綻放,給寒冷的冬夜增添一縷俏麗的顏色。

眼前的花格子玻璃窗是科學院最近才推出的一項民用發明。以目前邵武的技術能力,大塊平板玻璃的價格還無法降到普通人家買得起的程度,蕭資和杜規也不願意通過大幅度提高產量將其價格降下來。但小塊的雜色邊角料已經不再成為珍品,為了讓這些邊角料不被浪費,科學院推出了小格玻璃窗。通過在窗棱間增加不規則小木格的方法,將玻璃生產中的麵積較大,厚度相對均勻的殘次品利用起來。鑲嵌了碎玻璃的小格木窗非但比紙窗、紗窗保溫效果好,透光性也提高甚多。

為了讓客戶滿意,在實際生產過程中,聰明的商人們還將不同顏色小玻璃塊排出不同的花色。這樣,站在窗子後從向外看,可以看見出人意料的繽紛世界。

“丞相!”完顏靖遠倒了杯茶,放在了文天祥身後,低聲嘟囔道:“其實丞相喜歡誰,娶誰,是自家的事情。跟別人根本沒關係。任何人說三道四,都是沒事找事。丞相完全不用理睬!”

“靖遠,你不懂!”文天祥笑著搖頭,沒做任何解釋。完顏靖遠的話,就像站在碎花玻璃窗後向外看,由於站的角度不同,陽光亦是不同的顏色。

女真人崛起的時間短,衰亡的速度太快。對問題的看法還保留著原始的古樸、實用階段。在草原民族中,寡婦再嫁,甚至兄亡,弟娶其嫂,都是很正常的事情。隻有這樣,才能保證女人能在嚴苛的環境中生存下去。而中原不同,幾千年文化傳承留給了華夏民族豐富的遺產,同時也留給了它沉重的負擔。

“那有什麽不懂。丞相不說過‘參與立約的民族,都是華夏子民,人人平等麽?’漢家的風俗,在這一點上,我沒看出比我們女真高明出多少來。用我們女真人眼光看,許夫人家族財力巨大,本人在福建各族百姓之間又頗具影響,加上她麾下那幾萬興宋軍。丞相喜歡她,娶了她,隻會給破虜軍和大都督府帶來好處,大夥跟著高興還來不及……”完顏靖遠不服氣地反駁道。

他不明白,為什麽文天祥娶不得自己欣賞的人?這事兒在大金國就是一筆非常劃算的政治聯姻。所有幕僚和朋友都會千方百計地勸文天祥把握時機。怎麽在大宋就成了大逆不道,陳龍複、鄒洬、吳希奭,這些平素以遠見著稱者明裏暗裏紛紛婉言勸諫,不希望文天祥的行為超越雷池一步?

“靖遠,你真的不懂!”文天祥擺手,打斷了完顏靖遠的話。想跟完顏靖遠解釋一下宋人和金人因為生活地域不同,習俗之間也有所差異。突然間又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解釋的必要。

我真的非常喜歡許夫人麽?文天祥捫心自問。自從兵出邵武以來,三年時光匆匆而過。戰爭一場接著一場,內部爭端一波接著一波,自己從來沒有閑時間好好考慮一下這個問題。如今,隨著約法的建立和官製的初步調整成功,大宋內部矛盾稍微緩和。終於有了點兒閑暇時間,文天祥卻發現自己其實很迷茫。

如果說對許夫人一點好感都沒有,那是騙人的話。否則,陳龍複、鄒洬、吳希奭也不會看出端倪來,慌不急待地試圖防患於未然。可自己真的喜歡陳家碧娘到可以不顧一切的地步麽。真的為了娶她可以不惜為她而與整個儒林為敵,不惜在剛剛穩定下來大宋內部製造一場分裂麽?文天祥驀然發現,其實自己心裏根本沒有答案。

“對,我不懂。不懂你們眼中的大英雄,為什麽一定是不食人間煙火!”完顏靖遠憤然道。作為侍衛長和朋友,他真心期望文天祥能快樂。生活中除了戰爭和權謀外,還能擁有些別的什麽東西。

文天祥歎了口氣,沒有回答完顏靖遠的疑問。如果人們的傳統觀點能輕易地改變,吳希奭將軍又何必枉做惡人。約法和新政推行過程中沒遭到過大的反彈,一方麵是因為破虜軍實力足夠強大,另一方麵是因為它使大多數人從其中受益。而自己如果真的違背了眾人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恐怕屆時與自己為敵的,不僅僅是幾個儒林人物。

欲改變一個民族的思維方式,隻能像院子中的那幾株寒梅,在不知不覺間積蓄力量一部分理想,文忠對愛的渴望,雖然美好,但既然他的靈魂跟著自己的靈魂來到這個世界,就必須受到這個世界的左右。

不知不覺間,文天祥下意識地把對許夫人的好感歸咎到文忠的頭上。找到逃避辦法的心漸漸平靜,目光所及處,花苞在寒風中透出暗暗的紅。

突然間,他看見有一道火炭般的身影在寒梅樹前閃過。文天祥眨了眨眼,不敢相信地發現許夫人帶著兩個女侍衛,一邊與院子裏的幕僚們打著招呼,一邊向自己的書房行來。

“靖遠!”文天祥低呼了一聲,無端覺得有些緊張,匆忙從窗前轉過身,走到書案之後。

“屬下在!丞相有何吩咐!”完顏靖遠顯然也看到了“有人”正向丞相大人的辦公之所靠近,促狹地回答。

“倒幾杯清茶來!如果有人求見,直接請他進來吧!”文天祥的命令毫無條理。目光落在桌案許夫人關於整軍的條陳上,入眼是一排清麗的小字。

許夫人的表現還是像三年前一樣落落大方。因為身上具有部分佘家人血統的緣故,她的瞳孔顏色偏深,呈一種明澈的亮黑色。每當目光向人掃來,即如泉水般,讓人感覺到其中的甘冽滋味。

多年的戎馬生涯,磨去了她臉上三十多歲女子應有的風韻,代之是一種堅毅與剛強,就像一束寒梅佇立於風中,令人無法不矚目其奪目的冷豔。

“夫人為何而來?”文天祥盡力將目光從許夫人身上收回,以不似自己般的聲音問道。

“當然是整軍之事情,不知丞相考慮得如何了?”許夫人笑了笑,低聲問。隨即,促狹地追問了一句,“難道無事時,我即不可進丞相府麽?”

“當然,當然可以!”直到此刻,文天祥才發覺自己原來如此笨拙。看著許夫人盈盈的笑臉和挺拔的身軀,內心深處突然升起了一股無法訴說的欲望。

“夫人以一品誥命,興宋軍統製的身份,當然可以隨時到大都督府來議事。地方治安,還有很多仰仗夫人的地方!”想了半天,文天祥終於找到一句自己認為合適的說辭,低聲回答。

“如果碧娘不做這興宋軍統製,一品誥命夫人呢?”許夫人仿佛沒注意到文天祥的尷尬,以無比明澈的大眼睛望著文天祥,追問了一句。

“當然也可以,夫人乃女中豪傑,大宋女子之楷模,如今諸事皆在草創之際,宋瑞歡迎夫人隨時前來賜教!”文天祥的話突然流利起來,仿佛衝破了內心一道魔障般,站起來,落落大方地回答。

許夫人又笑了,明媚的笑容如陽光般瞬間照亮了這個屋子。接著,她微微搖了搖頭,仿佛已經了悟到什麽天機般淡然說道:“這次冒昧前來,一是關於興宋軍整編的事情,想跟丞相探討一下其中細節。第二是關於舍弟陳吊眼的事情,他最近給我寫了封信,說自己遇到了些麻煩!”

“整編的事情,我正與大夥商議。明天一早,夫人請帶幾個興宋軍將領到議事廳來,我想多聽聽他們的意思。興宋軍為國爭戰多年,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寒了心!”文天祥微笑著回答,“至於吊眼,他在兩浙不是打得很好麽?有什麽事情還需要你這當姐姐的出麵?”

“自然是他的家事了,他來信說,喜歡上了一個姓曾的參謀。偏偏他這個笨人不知道人家是女子,所以內心恐慌得不得了。我想這位曾姑娘與參謀長曾寰必然有些聯係,所以想給他們做個媒,順便請丞相去信將曾參謀的身份說明一下,免得吊眼心裏總是忐忑不安!”許夫人顯然對族弟的“糗”事覺得很好笑,一邊說,一邊擦去臉上笑出來的眼淚。

“原來如此,這個吊眼?”文天祥搖頭,微笑。“當從夫人之命,曾家小姐若不反對,宋瑞也願意替吊眼做一回媒人!”

仿佛多年未見的老朋友般,經曆了開頭的生疏,文天祥與許夫人的交流越來越融洽。關於陳吊眼的婚事,關於興宋軍的安排,關於南洋戰事以及高麗方麵隱藏的威脅,關於遼東局勢和江南戰場的下一步舉措,二人談談說說,彼此之間補充著對方看法的欠缺與不足,不知不覺談到了傍晚。

晚鍾聲從天際外傳來,許夫人站起身,向文天祥告辭。

文天祥寫了封信,喚進完顏靖遠,吩咐他快馬送往陳吊眼處。然後,親自送許夫人走出丞相府,揮手作別。

“真是什麽人帶什麽兵,這個文丞相,跟張狗蛋一樣虛偽!”許夫人的侍衛紅葉打馬跑出了幾十步,小聲罵道。

“噓,別讓夫人聽見了,否則,又要罵咱們多事了!再說,狗蛋他也是沒辦法,破虜軍剛剛站穩腳跟,天下大半還在韃子手裏!”女侍衛海棠把手指放在嘴唇邊,低聲抗意道。

“還、沒、嫁、入、人家,就替人家說話,羞、也、不羞!”女侍衛紅葉伶牙俐齒,笑著奚落。

“縱被無情棄,不知羞!”海棠用剛剛學會沒幾天的漢詩回了一句,提了提韁繩,快速追向漸漸去遠的許夫人和幾個同伴。

“呸!”紅葉啐了一口,打馬跟上,邊追,邊小聲嘀咕,“明明喜歡咱們夫人,明明能看出夫人不會拒絕他,就是沒膽子說。繞來繞去的,他們漢人,唉!真麻煩!也不知道夫人怎麽想的,居然由著他來繞圈子!”

“你不懂,紅葉!”海棠搖頭,輕歎。

“不懂什麽?”跟在許夫人身邊的其他幾個女侍衛剛巧聽到這句話,在齊齊轉過頭來問。

“不懂?”海棠看了看許夫人平靜無波的麵孔,不知該怎麽向大家解釋如此繁瑣的問題。跟張狗蛋接觸久了,她已經多少明白了一些漢人的習俗和傳統,雖然不讚同,卻也知道很多事情,並不是男歡女愛這麽簡單。

“如果有來生,讓我在未嫁時與你相逢!”黑暗深處,傳來一句低低的戲此。下班了,此刻正是街頭戲班子的黃金時間。寫詞的人顯然有些功底,婉轉處,道出了很多無奈與心酸。

“如果有來生,讓我在未嫁時與你相逢。

當我送你雙明珠時,希望換回的不僅僅是眼淚……“

夜幕中,傳來旦與生低低的共唱。分不清誰起的第一句,也聽不到結尾。

“夫人,真的有來生麽?”叫做海棠的女孩突然覺得心裏有些冷,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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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574068 bytes) () 01/29/2009 postreply 13:5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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