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1-29 13:46:4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5065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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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白夜第一章對峙(一)

第一章對峙(一)

福建戰役的帶來的震動,在入冬後慢慢開始顯現。

索都在元軍之中,一直負有百戰百勝之名。一年前,還曾以兩千精甲,嚇退了大宋數萬聯軍,解了泉州之圍。轉眼間,他和麾下三萬餘將士全部陣亡,這個結果,令人難以預料,也難以置信。

當事情變得不可從常理去解釋的時候,一些側麵說法就開始通過各種渠道蔓延。

索都所造殺孽過重,引得佛祖憤怒,特派九尾妖狐降下濃霧,引索都軍入死地,然後瓦解其軍心,假宋人之手殺之。這是一種包含了因果報應的說法,在民間留傳甚廣,但元庭上層卻沒幾個人相信。

他們更相信另一種傳言,就是在兩軍交戰時,索都側翼的漢將劉深消極避戰,故意引軍撤走,將索都部三萬精銳推進了宋軍包圍。

而劉深消極避戰的理由,一是因為嫉妒餘索都屢建奇功,深得忽必烈寵愛。二是因為,身為漢軍都元帥,劉深內心深處還對大宋存著憐憫之心,希望在東南給宋室留一寸國土。

關於劉深陷害索都,還有一種更為惡毒的說法廣為留傳。作為久經沙場的名將,劉深知道索都麾下這支蒙古、探馬赤、漢、南聯軍在戰場上的重要性。如果這支軍隊覆沒了,則大元在長江以南的蒙古軍和探馬赤軍就去了二分之一。以後的江南戰局,就要由他們這些漢將和南將來左右。而漢臣和投降的南臣本來就是同氣連枝,他們左右了江南戰局後,進一步就要把持整個大元朝政。

正如文天祥事先料想的那樣,忽必烈的大元能把不同民族,不同等級的人凝聚在一起,靠的就是戰場上的不斷勝利。蓋世武功和戰利品的刺激,可以暫時掩蓋元朝內部的重重矛盾。當前方的戰場上遭受挫折時,朝廷內部的矛盾就迅速暴露出來,在內外矛盾的綜合作用下,元朝的曆史與另一時空的軌道,越偏越遠。

奉命還朝的九拔都張弘範未能按原計劃立刻統帥蒙、漢、西域聯軍前往東南“剿匪”,相反,在一些蒙古和色目大臣的極力反對下,忽必烈不得不將漢軍都元帥劉深從江南召回大都待罪。並從大臾山剿匪前線調回了陷入剿匪泥潭的李恒,讓他和張弘範、阿剌罕、阿裏海牙四人整訓即將出征的聯軍。

所謂的整訓,就是在出征前盡量將各族聯軍凝聚在一起,以免出現在戰場上出現相互猜疑的情況。而主帥張弘範和三個副帥,恰恰分屬於漢、黨項、蒙古、色目四個不同的民族。元帥們因為各自的族群利益還不能和睦,更何況底下的將士。涿郡附近的皇家校場上,一場互相拆台的鬧劇開始上演。

時間悄悄地進入了祥興二年。

大半個冬季,元軍再沒組織一次大規模的進攻。而大宋朝所控製福建、廣東兩地,則利用這難得的“和平”機會,休養生息。

一舉攻下泉州,殲滅索都,逐走劉深後,破虜軍身後已經沒有強敵,生存壓力大大減小。側翼的朝廷雖然存在一定威脅,但有漳、潮二州的興宋軍作為緩衝,也沒機會抄破虜軍後路。

在丞相府下屬各部的管理下,飽受戰火蹂躪的福建省快速恢複著生機。

早春的陽光從穿過雲層,照在邵武周圍的群山間。楊柳風吹麵不寒,杏花雨沾衣不濕,正是踏青賞景的好時候。

一群人,沿著山間石級緩緩而上。走在最前頭的是兩個青衣文士,邊行,邊指點江山,舉手投足間,透著飽學的儒雅。二人年齡相似,身高相等,打扮也相類,遠遠的看不清楚臉上表情,很難說他們誰是主,誰是客。若仔細觀察走路的姿態,卻發現主人和客人的步伐,大不相同。

走在左邊的文士,步履堅定,每步之間,距離基本相等。顯然是有過戎馬生涯,經過軍旅熏陶的。而走在右邊的儒者,卻舉步維艱,每一步都帶著遲疑。

“君實,你需要加緊嘍,否則走到天黑,我們也到不了科技院!”行了一會兒,左邊的文士回過頭,衝著自己的同伴說道。

“嗨,人老不逞筋骨之能,早知道宋瑞把科學院藏得如此深,我也就不賴著非叨擾不可!”右側的儒生喘息著為自己辯解,話語中充滿著不甘。

“君實與我同年,四十幾歲,哪裏當得上一個老字。我看你回去後還是抓緊鍛煉,爭取活著看到大宋將士直搗黃龍!”

文士笑著抗議,揮揮手,吩咐侍衛雇來兩個挑夫,將儒生抬在滑杆上麵。

“文兄啊,陸某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儒生在滑杆上,拱著手,麵紅耳赤。不知道是說沒想到自己身體和對方比起來如此贏弱,還是說自己的見識和對方比起來如此短淺。

沒錯,他就是陸秀夫,帶著工部官員在福建“學習”了一個半月的陸秀夫。四十餘天來,他的每一天都在新奇與震驚中渡過。

他沒想到,福建北部在文天祥的治理下,會如此繁榮。街道上,車水馬龍。市集中,貨物琳琅滿目。學校內,每日書聲琅琅。

這是太平盛世才有的風景,初來時,陸秀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續觀察數日後,他才肯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假象。眼前一切都是真的,隻是所有的東西都變了,不但是軍製、吏治,還有百姓。大多數市井草民見了官員,不再是萎縮,躲避,而是抬起頭,直視其臉,目光中帶著從來沒有的自尊與自信。

他也沒想到,文天祥的改革如此大膽。比傳說中走得更遠,更急,並且每天,都在向新的目標邁進。

結束福建會戰後的破虜軍,徹底脫離了原來大宋的軍製。作為對朝廷不信任自己的報複(陸秀夫認為),文天祥將原來大宋軍中的各級頭銜全部廢除,而是代之以一種全新的晉級製度。將軍官分為士、尉、校、將,四級,每級列為下(少)、中、上三品。以十二品簡潔的晉級方式,顛覆了大宋三百年來,幾經改製,越改越多,已經高達五十多級的武階。

與軍階改變相適應,破虜軍的八個標,一個水師也再度擴建。在標下,另設了團這個建製,每團設團長一名,副團長兩名,下轄三個普通營和一個炮營,兩千人馬。而一個標,則擴展到三到四個團,六千到八千人。

通過觀察,陸秀夫不得不佩服文天祥這一手玩得高明,經曆一番調整、簡化和梳理,文天祥不動聲色地將整支破虜軍的牢牢地抓到了自己手中。團、營一級的軍官,都是經過軍官夜校和教導隊培訓過的百戰老兵。高層武將內心深處即使傾向於回歸傳統,也再難將部隊拉出來,響應朝廷的號召。

在軍製之外,對陸秀夫觸動最大的是福建路吏製的變化。地方官員被精簡到極限,原來大宋的冗官,冗員全部剔清。糧賦全部被免除,相關官吏一概撤消。丞相府對地方的控製,隻有刑名和財務。州、縣之父母官,居然由當地百姓自己推選,而吏部隻管考證其品行和能力,不對推舉結果進行幹涉。

這已經不是革新,而是對傳統的顛覆,陸秀夫清醒地看到這一點。但他同時清醒地知道,自己無法對這一切開口指責。因為文天祥的改革,革除了大宋身上百年的痼疾,給整個福建帶來了勃勃生機。

無論是由市泊司延伸出來的海關,還是由工部百工坊脫胎出來的科學院,無論是從刑部衍生出來的巡回法庭,還是從吏部分化出來的律政處,每個部門,都比原來定位更準確,運轉得更高效,更有利於國計民生。

借用文天祥關於國家的概念,陸秀夫知道,大宋朝庭管理下的中國,就像一個病重的患者,每拖延一天,身上的痼疾就會更重一些。而北元朝庭的管理方式,則像一個提著刀的屠夫,隻管從華夏身上割肉,至於國家和百姓的死活,他們不在乎,也懶得在乎。

繼承了大宋傳統,顛覆了北元統治的福建破虜軍政權,則采用了一種全新的方式。撫平北元給這片土地帶來的創傷,同時,也在想盡一切辦法,讓華夏文明恢複健康與生機。

陸秀夫已經不敢評價文天祥做得對不對,儒者的本心告訴他,這一切對華夏有利。但他也不敢完全接受文天祥的改革,這種變革,適用於破虜軍變相割據的福建,而不適合整個朝廷。

福建被元軍占領後,原來大宋遺留的一切被破壞殆盡。可以說,北元將大宋的影響徹底抹去,把福建變成了一張白紙。文天祥奪回這張白紙,自然可以在上麵信筆塗抹。

而行朝,卻保留著大宋所有傳統,包括它身上那些致命的缺陷。

陸秀夫也不再奢求能把文天祥拉回到自己朝廷身邊。破虜軍這顆新芽已經吐綠,經過這麽長時間觀察,本性純良的陸秀夫希望它有一個機會可以茁壯成長。

至於朝廷那邊的道路,陸秀夫有自己的打算。文天祥走的是一條路,也許通,也許不通,是摸著石頭過河。而朝廷需要走的路,卻有無數古聖先賢曾經論證過。如果以儒學之博大,將文天祥在福建這些神兵利器、奇技淫巧吸納進去,用聖人之道來駕馭福建新興的百科雜學,儒學為體,雜學為用,體用結合,未嚐不能致大宋以中興。

屆時,他可以通過比較,讓文天祥認識到,誰更正確。也可以通過比較,將那些跟著文天祥身後誤入歧途者喚醒。

隻要雙方都是為了國家複興,彼此之間的分歧,就未必真的不可調和。關鍵一點是,看了福建所表現出來的生機和破虜軍的強大實力,陸秀夫猛然意識到了,如果雙方現在就火並,兩個月之內,朝廷將不複存在。

此刻,朝廷是主,破虜軍是藩。削藩之舉,要建立在實力的基礎上,而不是言官們的一時熱情上。

“君實,快到了,你得下來走幾步!”文天祥的話將陸秀夫從沉思中喚醒。跳下滑杆,揉揉有些酸澀的雙眼,陸秀夫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群山環繞的穀口。

“再向前是軍事重地,轎夫們不能靠近!”文天祥笑著解釋,帶著陸秀夫等人走向第一道崗哨。

手持利刃的衛兵核查過每個人的腰牌,舉手敬禮,將一行人放了進去。轉過穀口,繞過竹林,跨過一座掛著特別標識的木橋,眼前的景色豁然開朗。一排綠油油的秧苗,出現在大夥麵前。

“文兄,這是什麽?”陸秀夫不解地抗議。

幾個同來的工部官員也刹那變了臉色,文天祥今天說好了帶他們來看開發那些神兵利器的科學院,趕了大半天山路,累了半死,居然展示的是一片農田,不是純拿大夥開心麽?

“科學院,乃研發百科之學的場所,不單單是武器!”文天祥笑了笑,耐心地跟大夥解釋,“這裏群山環繞,地勢低平,氣溫暖,水源足,所以試種了幾畝田,如果種好了,就可以把種子發給農戶,並且傳授他們細作之法!”

文天祥俯身,捏了把地裏的泥土,舉到了大夥麵前。“華夏自古以耕戰立國,所謂耕,不是說全體百姓都去做農夫,而是讓最少的農夫,養活最多的人。所謂戰,不是所有人去做戰士,而是如何將軍隊的戰鬥力,提高到最大!”

“文兄說得有道理,君實受教!”陸秀夫肅然整冠,對著文天祥一揖到地。對方幾句話,又解開了他心中的一團迷惑。

在福建各地周遊時,陸秀夫發現這裏極重工商,對農民反而有些放任自流。雖然泉州和福州都是優良的海港,隻要有錢,可以派船隊去占城和倭國購買糧食。但糧食畢竟是國家命脈,短時間可以靠外購應急,長時間下去,必生大患。而今天文大人率先帶大夥來看農田,已經說明了他對農業的重視。

“這片是引種的占城稻,當地百姓已經種了幾百年。卻很少有人做到安南那麽高的單畝產量,我雇人去安南請了幾個農夫來,給大夥示範。那邊半山坡上是天竺棉,比大宋的棉花絨長,更適合用科學院開發出的紡織機來紡,出的布也更好。如果有人種,明年泉州的商人就可以不買天竺的棉花。過上幾年,大宋的棉布就可以運往海外!那邊是急麥子,據說長得快,收了麥子後還可以種菜,我讓人種種試試……。”文天祥指點著四周土地,如數家珍。

“宋瑞兄,你那安南農夫,是抓來的吧!”陸秀夫饒有興致地聽著,突然,手一指,點向田埂方向。

田梗上,兩個又矮又黑的老人嘰裏咕嚕地叫著,好像在發脾氣。而他們身邊,兩個文職打扮的人和七、八個本地農夫,恭恭敬敬地聽著。

“重金請來的,隻是請的時候,蘇家那些人,用了些手段!”侍衛長完顏靖遠笑著替文天祥解釋,“安南比大宋貧弱得多,他們不願意來中國,隻是覺得中國人不爭氣,大好江山都給蒙古人占了!”

所有人臉色均是一紅,完顏靖遠見大夥被自己說得尷尬,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將話題岔到了別處,“諸位大人不提,我倒是忘了,蘇家去安南替咱們運米,說是遇到了陳丞相!”

“陳相,他近況如何?安南王可願意我朝去安南駐蹕!”陸秀夫聞言大喜,急切地問道。眼下雖然戰事平靜,但一個廣東,畢竟形不成戰略縱深。把幼帝安頓到海外去,第一可以讓張世傑和淩震兩位將軍不再為保護皇室而勞神,專心與蒙古作戰。第二,可以讓那些外戚和窺探權力的豪強無處下手,再難重演端宗皇帝的悲劇。

“陳相進行得不太順利,安南王隻見了他兩次,然後就避而不談了。畢竟安南隻是個屬國,國王上下,不會為他國安危拚命!”文天祥接過話頭,打斷了陸秀夫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君實能說動朝中大臣,我希望萬歲能避居流求。不經過泉州,蒙古水師無力進攻流求。而張將軍麾下水師和我破虜軍水師,可以牢牢聯手控製東南海麵。崖山地勢雖然險要,畢竟靠陸地太近,一旦邵州和英德被元軍攻下,崖山必危!”

“陸某盡力!定當令丞相之言直達聖聽!”陸秀夫拱手施禮,客套中帶著冷淡。文天祥知道他不放心自己,再也不提此事,指指點點間,又過了一道崗哨。耳聽得前方濤聲轟響,卻是來到了一處瀑布麵前。

春來雨水多,那瀑布流得正急。匹練般在山崖間墜下,推動著山溪畔幾輛水輪車飛速轉動。水車的另一端,是層層疊疊數級齒輪,一個工匠忙忙碌碌,不斷向齒輪上點油。齒輪的盡頭,是層層滑輪,滑輪用鋼索帶起個碩大的油錘,隨著水車的轉動,油錘沿著特定軌道上下揮舞。

幾個臉熏得鍋底般的鐵匠用火鉗夾著鋼甲,放到油錘子下。隻見紅星亂舞,紫霧升騰,片刻功夫,一塊完整的胸甲已經成型。

“文兄,這,這是何物!”陸秀夫驚詫地問道,對眼前的龐然大物感到無比震撼。

“這是水車,那邊是鍛錘,我朝早就有,都不是新鮮東西。科學院把他們組合到一起,力量增加了十倍,功效也增加了十倍不止。目前效果還不穩定,沒送到工廠裏去。等他們弄利落了,安放到工廠中,打造鎧甲和鋼弩,速度就增加許多!”

文天祥認真地跟大夥解釋。陸秀夫有求知之心,他決不藏私不授。文忠認為,中國自古以來,科技發明多,但實際推廣開的少。其中一個原因是士大夫階層對科技的輕視,還有一個原因是發明者的藏私。把這些水力推動的設備推廣給朝廷,朝廷就能進一步自立。當他們在新生事物上一步步站穩腳跟時,不知不覺間,也會跟自己一樣,敞開心扉接受新的思維。

“文兄,這神器,做好之後,除了軍中,你會向外賣麽?”陸秀夫拉拉文天祥的袖子,遲疑地問。

先前覺得進入科學院,手續繁雜,崗哨太多。如今,他卻希望周圍的崗哨越多越好。幾個工匠在水錘下,工作效率是普通作坊的數倍。如果這種器械被北元偷學了去,憑借元庭現在的領土和人口優勢,大宋收複故土的任務,會更加艱難。

“賣,精細的軍用。粗疏的民用!”文天祥豪不在意地說道,仿佛在談論一件尋常的物事。

“不可!”一個工部官員立刻跳起來攔阻,不顧雙方之間身份差別,大聲抗議道:“丞相三思,若北元有此利器……”

“買來的東西,能比原主人用得好麽?”文天祥揮揮手,打斷了對方的話。官員的思維他理解,在把一些新產品投入民用時,很多破虜軍官員也以同樣的理由反對過,“隻有民間普及了,整個國家的工業基礎才能提高。而元庭那邊,即使買過一兩台去,不一定會用。會用,不一定會重視,會用好,會修理,會開發出新性能。他們自己不消化,一味購買,就會對咱們的設備產生依賴性。越買越懶,跟在咱們身後跑,距離隻會被越拉越遠!”

“普及?基礎?”工部官員的眼睛瞪得比雞蛋還圓。他不懂這些新名詞,也無法理解其中的道理。

“我們和北元之間的角逐,不僅僅是軍隊之間的較量。如果長時間僵持下去,最終決定勝負的,是雙方的國力。而農田、工廠和治下百姓,都是國力的一部分!”文天祥指點著遠處的農田,和近處的煙囪,輕聲說道。

腦海裏,又被文忠的記憶所占滿。當年,中國的鋼產量為三萬噸,而日本為三百多萬噸;中國的生鐵產量為三萬五千噸,而日本為二百零三萬噸。

如此懸殊的國力對比,日本人不入侵,才怪。

有些悲劇看似偶然,退幾步,從遠處看,卻是必然要發生的。

眼下自己這些人指揮能力,和麾下士兵的作戰能力都不如元軍。所能憑借的,就是一兩樣領先技術和整個國力。而想提高國力,首先要提高管理國家者的思維理念。

陸秀夫試圖影響自己,讓自己回歸原來的文天祥。自己又何嚐未存了潛移默化陸秀夫等人的心思。當這些人回到朝廷,去嚐試那些新的機械和新的生產方式,他們就會慢慢領悟,傳統的治政方式,與新興的產業之間格格不入。

到時候,他們必然要做出取舍。

第四卷白夜對峙(二)


對峙(二)

一行人慢慢地向前走著,每走幾步,都能發現很多新東西。這些新鮮產品和設備要麽是中國自古就有,要麽是其他國家古已發明,製造起來都不困難,但應用到實處,卻能帶來事半功倍的效果。

用牲畜拖曳的五行簍車(簡易播種機,漢武帝時期,趙過發明),高效水排(水力鼓風機,東漢,杜詩),帶碾扇車(古代脫粒脫殼機,時間不詳),經科學院的工匠們改進,加裝了彈簧,齒輪等鋼鐵部件之後,效率更高,維修起來也更方便。

陸秀夫等人讚歎著,點評著,不知不覺間,把自己融入到科學院中,忘記了原來的身份。

“如果在添炭口處放一個鐵板,隻能向內開,不能向外,是不是可以防止倒火傷人!”跟在陸秀夫同來的工部官員劉翼指著一個剛剛磨光的鋼製矮爐子模型,小心地問道。

這種爐子是專門茶館設計的快壺,中部添炭,底部漏灰,煙囪在正中間垂直走煙,用來燒水特別方便,片刻可以燒開一大壺水。屬於福建民間大戶人家和餐館非常流行的產品,目前已經流通到廣南東路一帶。科學院依然在研究提高其性能,以期待開發出別的效用。(茶爐子了,誕生年間不詳細,有各種型號,北方農村常見)

正在爐子邊指揮眾人幹活的工匠師父眼睛一亮,拿出尺子在添炭口比了比,連連叫好。回過身來,抱拳問道,“這位大人貴姓,此計甚好。給我等解決了個大麻煩,請留下名來,以備到蕭大人那裏領取專利銀!”

“我,我,這小事,算了,算了!”劉翼趕緊躲向一邊,臉紅脖子粗地回答。無意間偶得的一個小點子,根本沒花費什麽心思。本著讀書人的清高,他可不願意給文天祥的人留下貪財的印象。

“劉大人不要客氣,這是科學院規矩。有發明者,必有專利。如果議定了你發明的價值,將來誰造這種燒水用的矮爐,隻要加了那片鋼板的,就要給你交專利費用!”完顏靖遠跑過來,興衝衝地解釋,“就算一個矮爐子給你一個銅板,咱們福建一年賣出多少個矮爐去,工廠主就得給你多少個銅板!十年八載,你就成了大富豪,你若不要,盡管把錢放到我的名下,我替你花,如何!”

“這,這…。”劉翼猶豫著,掙紮著,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

“妙才,你收了吧,不必客氣。若人人都如你般清高,工匠們何來改進技藝的興趣!此事與贖買魯奴的性質差不多,妙才不能因顧小義而廢大道。”文天祥回過頭來,微笑著命令。

這倒應了古人贖買奴隸的典故,當年魯國律法規定,眾人在其他國家發現魯國奴隸,先行墊付錢為其贖還自由。回到魯國後,可到官府討還費用。子貢出錢替奴隸贖身,卻不肯向官府要錢。眾人都誇他品格高尚,孔子卻斥責他說,如果人人都向你學習,幾年之後,就再不贖買了。

眾人相顧莞爾,劉翼最終紅著臉,在科學院官員和工匠麵前,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笑著繼續向前,大夥對福建路的諸多規矩越發感興趣。這裏規矩多,細而繁雜。但各種規矩,都有其存在的道理。並且每個人都盡力執行。不像行朝那邊,各項規矩彈性極大,如何執行,是否執行,全憑官員的一念之間。

漸行漸深,前方已經是山穀裏端,穀地突然變窄,一道急急的山溪拐了個彎,從穀間衝出,山溪之上,斜跨一座青黑色鐵索橋,橋的另端,一段高大的石頭牆,兩扇重重的鐵門,將小半個山穀牢牢隔斷。

不用問,大夥也知道進了科學院核心重地。壓低了聲音,放輕了腳步,跟著文天祥走過索橋。鐵門下,十幾個全幅武裝的官兵迎上來,再次將眾人身份確認過了,才搖了搖鈴鐺,通知裏邊的人將門開了一條小縫,讓大夥一個個沿著縫隙擠了進去。

入眼的是一個遮著明瓦(一種用貝殼磨成的瓦,半透明),沿山壁而建立的長棚,約兩三丈長。長棚中間,一條兩尺寬窄的牛皮帶在水車的帶動下緩緩移動。皮帶兩邊麵對麵站了兩排人,自顧忙碌著,聽見有人進來,卻沒有人有時間抬頭。

眾人定睛看去,隻見最外邊的那兩名工匠各從身後抓起一根弧形鋼條,在兩段各卡了一個環,就放到皮帶之上。鋼條在皮帶上慢慢前移,挨著他們的兩個工匠將身後的零件快速的裝到金屬環上,就停止了操作。當那個金屬製品被皮帶托著走向下一個工匠麵前時,又被裝上一個鋼托,如此前行,等到了皮帶尾,儼然已是成品。

一把精鋼勁弩從皮帶上落下,被隊尾的工匠揀起來,簪上批次標記,放到了身後的小車上。片刻之間,車上已經裝了十幾把弩。幾個士兵跑進來,推起小車,向不遠處的存放武器的崖洞跑去。

“這?”眾人眼睛瞪得滾圓。一個多月來,他們在各地工廠學習,或見鐵匠打造弩臂,或見工人製造齒輪,卻沒見到一個工廠製造完整的鋼弩。沒想到,最後一道工序隱藏在科學院深處!

“國之利器,不可輕易示人。這裏邊幹活的,全是跟韃子有血海深仇的,不會泄漏破虜軍的半點機密。”文天祥見大家好奇,低聲解釋,“這種用皮帶傳送的作法,是蕭資他們剛發明的,可以提高鋼弩組裝速度,同一件事情幹得久了,工匠們也都熟能生巧!等這種方法和相關設備完善了,還要挪到外邊的工廠裏去,連同其他新發明一同推廣”

“丞相高明!”眾人齊聲說道,已經想不出用什麽言辭來讚揚科學院的這些奇思妙想。他們都是陸秀夫從數千追隨朝廷的讀書人中精挑細選飽學之士,各個都自詡學富五車的。而今天文天祥帶他們看到的這些東西,卻遠遠超出了他們平時的見識之外。

讀書人看不起百工之流,四十幾天來看到的那些新鮮器具,在他們眼裏不算很難。拿了圖模、招募來工匠,他們自認為一樣可以慢慢鼓搗著仿造。而文天祥今天在科學院所展示的分工、協作、組織、協調,卻是他們眼裏最神秘,也最感興趣的全新的學問。隱隱的,仿佛有人在他們內心深處打開了一道大門,將他們引入了一個前所未知的領域。

文天祥笑了笑,領著大夥繼續前行。他知道,自己已經初步有所收獲。人不怕見識淺,怕的是明明見識淺,卻以為世界隻有自己眼中那麽大。今日科學院向大夥展示了一個他們平時未知的世界,他日,這些人未必不會成為聯接邵武新政和傳統世界的一道道橋梁。

穿過幾個類似的廠棚,眾人來到一個山洞裏。洞內的空氣燥熱異常,四個巨大的炭爐冒出熊熊火焰,火焰頂端,一團膠狀的東西滾來滾去,光著上身的工匠們遠遠地拿著鋼釺,將膠狀物上下轉動。

膠狀物由紅而黃,由黃而亮,一些水滴般的東西,慢慢在表麵上淌了下來。“成了!”領班的工匠頭看看火色,大喊一聲。旁邊的徒弟手疾眼快,抓起把大剪子,喀嚓一下,將膠狀物剪下小半。立刻有人將剪下的部分用鋼鏟子接住,分放到一個燒紅的模子裏。隨著喀嚓喀嚓的剪子聲,各個模子都分配到了膠塊。有人拿著長長的銅管子插進鋼模,拚命地吹將起來。

“林老,熱麽!”文天祥對著工匠頭大聲問道。

“不熱,習慣了。這是個細發活,交給別人,我不太放心!”工匠頭扯著嗓子回答,抓起麵前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大木碗,咕咚咚喝了幾口水,獻寶般繼續說道:“又開發出幾樣新鮮東西來,文大人,我帶你們去看看!”

眾人好奇地跟到了老漢身後,絲毫沒感覺到對方言語裏的不敬。自從進了山穀,人與人之間那種平和的氣氛就感染著大夥,使他們慢慢忘記了官員的身份和讀書人的清高。

山洞深處豎了一排木架子,用綢布仔細遮蓋著。林恩老漢走上前,輕手輕腳拉開綢布,將他的寶貝展示在大夥麵前。晶瑩璀璨的水晶琉璃杯,價值千金的七彩琉璃盞,裝上蠟燭可自行轉動的水晶燈,帶著淡淡紫色光華的水晶珠簾,琉璃管、琉璃珠、蜻蜓眼、耳鐺、琉璃瓶,一件件、燈光下,散發著盈潤的寶氣。

幾個級別稍高的官員眼中冒出羨慕的光,小心翼翼地站在木架子前,大氣也不敢出,唯恐不小心碰倒了木架,把身家性命全賠了進去。

琉璃本是春秋時已為貴重之物,諸侯皆視為至寶。經秦、漢兩世,價格慢慢低落。五胡亂華後,製造工藝慢慢失傳,身價越來越高。有宋一朝,小型琉璃飾物,如琉璃珠、蜻蜓眼、耳鐺等,多為大戶人家嫁娶之用。外來藩商,也常常帶來小件琉璃交易,每件價值千文。大到可以成燈、盞、壺者,乃世所罕見,價格動輒百兩以上,並且遠不及眼前這些精美。破虜軍去年曾進貢給小皇帝這種稀罕物品。太後和小皇帝都愛若致寶,國舅楊亮節厚著臉皮在皇宮裏磨了半個月,才“得賜”一套茶具,分享皇家雨露。其他人,隻有四品以上官員有幸遠遠的看了一眼。

“這,這就是那團膠麽?”有人讚歎著問,想伸手去摸,看看上司嚴厲的眼神,又趕緊把手縮了回去。

“就是那團膠,叫做玻璃。天方那邊,百年前已經有作坊生產。我們比他們動手得晚,但比他們造得精,詩詞、字畫,皆可印在成品上!”文天祥和氣地回答,言語間,向眾人介紹著大宋以外的文明,“天方那邊,是穆斯林建立的國家,海商們早就探出了路線。那裏有很多我們大宋沒有的物品,極其精妙。福州通航後,我已經派人去購買他們的書籍!”

“噢!”官吏們頻頻點頭,他們習慣了華夏為世界中心的說法,對文天祥介紹的東西,沒有一點概念。倒是對玻璃上的流光異彩,顯示了極大的興趣,不停地變幻著角度,仔細感受著光與影的玄妙。

“彩色的這些,好弄。上色辦法和給瓷器配色差不多,在配料中調均勻了即可。倒是無色的,一直弄不出來,即使用吸鐵石滾過了,還有些發綠!”林老漢似乎早已習慣了別人驚訝的舉止,自顧走到崖壁旁,從暗格裏拿出兩片一尺見方的“水晶琉璃”板,遞到文天祥手上。

文天祥舉起玻璃板,在燈下檢視。幾經改進,科學院所生產的這塊玻璃板已經接近文忠記憶中所說的玻璃,但厚薄不甚均勻,隱隱帶著綠色,中間帶著一個吹製時留下的圓,還有些絮狀物在內部沉積。用來製造望遠鏡,顯然達不到合格標準。(酒徒注:曆史上,早期玻璃板為吹製,由大麵積容器展開而成。)

“厚薄不勻,可以用在水輪旁加細磚打磨,然後用椴木炭拋光。但除色非常艱難,即使用石英粉當原料來煉,也是不成!”

林恩老漢附在文天祥耳邊,歉意地說道。一直到現在,破虜軍用的千裏眼還是用水晶切磨而成,得一成品極其困難,造價亦十分高昂。

“不著急,加分別加火堿、和精練過的硝石試試!多找幾種脫色的材料,挨個排除”文天祥點點頭,低聲建議。科學院在蕭資和林恩等人的領導下,短時間能發展到這一步,已經非常不容易。文忠的記憶中,玻璃這東西在東、西方發明得都很早(酒徒注:分別是公元前兩千六百年和東周時代),但製作大容器和平板玻璃,卻是很晚的事情(酒徒注:九世紀前後開始出現小塊平板玻璃,大塊平板玻璃要到近十六世紀)。至於無色玻璃,出現的時間更晚,文忠的記憶中,根本沒有這種東西的製造方法。(酒徒注:比較原始的玻璃脫色辦法是加硝酸鈉。最好是加稀土)

而對於破虜軍來說,無色玻璃和玻璃工藝,卻是至關重要。一旦大規模生產,這種成本低廉的奢侈品,將是福建路除了偽鈔之外最賺錢的“出口”物資。

“瑞兄,如此重地,為何用來造這種無用之物?”陸秀夫慢慢地走過來,約略有些不滿地問道。不像其他人對身外之物那樣沉迷。相比於這些不能充饑,又不能禦敵的“無用”之物,陸秀夫更欣賞先前看到的農田和武器生產線。

幾個工部官員聽到了,臉一紅,趕緊把目光從木架上移開。心裏為剛才自己淺薄的舉止感到萬分羞愧。靈魂深處卻掩飾不住,再摸一摸,看一眼的渴望。

“非也,這些器物,卻是我破虜軍擊敗北元的關鍵!”山洞深處,傳來一聲冷冷的回答,蕭資板著麵孔,從一麵石壁後走了出來。

蕭資追隨文天祥多年,對其最是敬重。當聽說陸秀夫和張世傑二人曾試圖在前線火並破虜軍,心裏就生了嫌隙。按他的意思,科學院根本不歡迎陸秀夫等人進來參觀。被文天祥硬壓著,才勉強應了。現在聽到陸秀夫的話語裏隱隱有指責之意,當即不滿地接過了話頭。

“願聞其詳,陸某洗耳恭聽!”陸秀夫拱手施禮,絲毫不以蕭資的不敬為忤。自己的部下受了文天祥小半天的熏陶,已經被其腐蝕得冰心蒙塵。現在得到機會,陸秀夫也要發表一些“純正”的儒學觀點,熏陶一下文天祥的臂膀。明的爭鬥,朝廷和破虜軍之間暫時不會發生,但暗中的影響,陸秀夫卻不願放棄。

“陸相可知,一套琉璃杯,在市麵上價值幾何?一把鋼弩,成本造價多少?”蕭資走到木架前,端起一套玻璃酒具,在大夥麵前細細把玩。

表麵被磨出許多菱麵,淡紫色的夜光壺在燭火的照耀下,散發出璀璨的光,星星點點,跳躍著牽引著大夥的視線。縱是定力足如陸秀夫者,也禁不住愣了一下。強忍著將目光收回來,陸秀夫低聲答道:“這套酒具,恐怕是有價無市。世家大族購之,出價定在萬兩紋銀之上。破虜弓麽,杜員外給皇上的奏折說,每把價值二十兩!每支鋼弩,價值五厘!”

“正是如此!”蕭資聳聳肩膀,接過陸秀夫的話說道:“我破虜軍為江淮軍、興宋軍、複興軍提供器械,從來沒收過一文錢。縱使我等不計較得失,虞人、工匠的薪水也要花銀子。他們的一日三餐要保證。賣一盞夜光壺出去,就可換回數百把鋼弩的物資,換回幾百名士兵的口糧,何樂而不為?沒有這些大人眼中的俗物,銀子從何來,米糧從何而來,大人品格再高潔,卻也不能差遣士兵餓著肚子打仗!”

“這!”陸秀夫被蕭資的話噎得直翻白眼兒。他是個忠直之士,雖然偶爾犯些迂腐的錯誤,但並非不講道理之人。沉吟了半晌,整頓衣冠,對蕭資深深施禮,“謹受教!陸某唐突了!”

‘你唐突的地方多著呢!’蕭資心道,‘陸大人進科學院,少見多怪!’。臉上卻堆起一片笑容,長揖回禮。一邊和眾人寒暄,一邊大聲宣布:“大夥遠道而來,我科學院無以為敬。架子上的玻璃器物,每人可以任取一套,作為破虜軍給諸位的禮物。還望諸位回朝後,記得在皇上麵前,見證我等之忠誠!”

話音剛落,官吏們立刻發出了一聲歡呼,連聲感謝著向木架子圍了過去。陸秀夫有心拒絕,看看大夥熱切的神色,歎了口氣,默默退了開去。

“文大人,請隨我來!”蕭資輕輕走上前,拉了拉文天祥衣角。

第四卷白夜對峙(三)

一行官吏,小心翼翼地捧著裝著玻璃器皿的竹盒子,走下了山。此番科學院之行收獲頗豐,每個人都興高采烈。

除了陸秀夫,這位大宋丞相空著雙手走在隊伍最後,清瘦的影子被斜陽掛在山路邊,與前麵興奮的人群和身邊悠然自得的文天祥格格不入,失失落落的,顯得分外孤獨。

臨來福建之前,陸秀夫大人本來豪情萬丈的準備說服文天祥和他手下將領,重歸“正途”。怎料“學習期”即將結束了,非但沒將文天祥的屬下拉過來一個,反而自己帶來的人,不知不覺間被破虜軍所吸引。陸秀夫知道,如果此刻文天祥出言挽留自己帶來這群工部官吏,估計有一半人會選擇留下來。

那不僅僅是出於大義,或者文天祥和個人魅力所感召,而是希望,在這裏,能更清晰地感到國家的希望所在。

“文相,如我欲在工部重設百工坊,如此間科學院,不知幾時可成?”強壓住心頭的感慨,陸秀夫低聲向文天祥問道。

“從建立科學院,到初具規模,曆時一年半有餘。現在科學院不過是將海外各國,和我華夏原有之技藝發揚光大而已。若是等它真的能有所作為,沒有十年之功,恐怕難成!”文天祥據實答道。

成立科學院並非他一時心血來潮之舉。華夏屢屢遭受外族侵襲,每一次混亂,就有很多技藝流失。在儒學和外族入侵的雙重壓製下,文明發展的腳步越來越慢。一直到文忠那個時代,遠遠地落到了世界後麵。而成立科學院,非但可以將文忠記憶中的內容,交給大夥整理、消化,而且能起到對前人智慧總結、繼承和延續的功效。

“如果我照搬呢,全部照搬你的科學院,文相氣度恢弘,必然不會對朝廷藏私!”陸秀夫不甘心地繼續追問。在大夥欣賞玻璃器皿時,文天祥曾經消失在溶洞深處一段時間。細心的陸秀夫知道破虜軍還有秘密沒拿出來示人,心頭暗生芥蒂。

“難,除非你照搬我的製度。光照搬工藝,管得了一時,管不了一世!”文天祥的話再次讓陸秀夫深受打擊。

大宋軍隊需要精良的武器提高作戰能力。但大宋的命運卻並非一兩件新鮮發明能挽回。科學院裏的東西看似神秘,但文天祥自己知道,裏邊所有發明,包括玻璃製造和冶金技術,都是中華自古已有的東西。玻璃工藝在中國出現了已經上千年之久,灌鋼工藝出自南北朝。甚至被大夥視為秘密武器的破虜弓,也算不上劃時代產物,但大宋原有的黃華、黑漆和神臂弓,無論射程和威力,都絕對不比它差。

但是,玻璃製造也好,冶金技術也罷,千百年來,就沒有人想到把他規模化,精細化。玻璃出現了上千年,依然停留在琉璃製品的狀態。火藥出現了數百年,配比依然沒有大的進步。更慘的是弓箭製造技術,蒙古人大舉南下前,軍械監裏隨便拿出三把弓來,就有兩把不合格。本來身體瘦弱的宋人,拿著劣質的武器,自然在蒙古軍麵前隻有挨打的份兒!

是什麽原因導致這些悲劇的發生?是因為儒學對百工的一貫輕視、文人的浪漫、還是民族性格的粗疏?文天祥心裏沒有答案。但他知道,通過分工、協作,通過作坊間那種精確化、規範化管理和質量監督,可以改變這些悲劇性結果。也可以通過這些,影響一個人的思考方式。讓他們更實際,遇到問題會從數量和程度上的不足,而不是簡單地否定或者肯定。所以,這些天來,他一直盡力向陸秀夫等人展示新的管理製度和運作模式,而不把重點放在炫耀新產品上。但是,顯然自己的良苦用心收效甚微,老朋友陸秀夫對問題的看法還停留在表麵上,以為一仿可解決百般問題。以這種思維方式,一旦遇到挫折,很容易就把所有進步的方麵否決掉,重新回到老路上去。

“製度?”陸秀夫直覺文天祥又在試圖說服自己接受他那一套東西,猶豫了一下,沉默不語。

文天祥知道一時無法說服陸秀夫,不再繼續相關話題。一邊前行,一邊說道:“製造鋼弩的模件、器械、圖樣,我都替你準備好了,已經運往福州裝船。待你回到廣州,即可開工。科學院的這些水錘、熔爐,凡與軍械製造有關,君實看上哪件,我即讓蕭資照做一台給你。百工坊如何運作,你盡管放手去試。但眼下當務之急,卻是將朝廷各路人馬武裝起來。我每月還會盡力供應一部分成品給你,工部也要抓緊。不能讓大宋勇士再拿著竹竿,去與披著羅圈重甲的敵軍拚命!”

在火槍沒出來之前,文天祥自然不敢過多供應朝廷人馬鋼弩。他需要以鋼弩的供應數量為手段,推動朝廷中各方勢力積極抗元。肯和韃子拚命的將軍,自然得到的鋼弩要多些。而今天蕭資拿出了火槍的設計方案,今後給朝廷的鋼弩數量就可以適當增加。一則可短時間內讓行朝人馬在戰鬥力上得到飛躍。二則可緩和雙方矛盾,延緩最後攤牌的時間。雖然蕭資等人設計那把火槍,與文忠記憶中的利器相比,頂多是把打獵用的火藥銃,沒有子彈殼,沒有膛線(注:鋼管上的線紋為焊口磨平後的花紋,非膛線,請勿臆斷之),射程和射速都無法與後世的槍械相比,打火方式還不如防水燧發槍……但從冷兵器走到火器,火銃卻是關鍵的一步。也是人類曆史上定居文明戰勝遊牧性掠奪文明關鍵的一環。

“那是自然,但文相要保證鋼料供應得上!廣南沒有鐵礦,此時發動人手去找,恐怕來不及!”陸秀夫憂心忡忡,步履越來越慢。遠遠地落到了隊伍後邊。來之前,把製造武器想得太簡單。在邵武呆久了,才發現相關產業幾乎是一環套著一環。如果一環發展不上去,整體速度就會放慢。即便是破虜軍,至今也不是所有士卒都能裝備上鋼弩和明光凱。

“我這裏盡力而為!”文天祥不敢把話答應太死,委婉地說道:“不瞞君實,咱們隻有一路之地,礦山不多,得礦實為不易。福建之戰抓得那些俘虜,罪孽重的,都被我填到礦井裏去了,每天的礦產依然供應不上………”

在現時簡陋的條件下,礦石產量極低。礦井中贖罪的俘虜,每個月數量都在減少。而強迫百姓去送死的行為,破虜軍又做不到。所以鐵礦石是目前福建最為緊俏的物資,各路船隊都已經接到了破虜軍的訂單,但北元那邊被蒙古人搞得百業俱廢,也沒多少礦石可以供應。

“唉!”陸秀夫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心中不快,信手在路邊的毛竹上拍了一掌。他不十分相信文天祥的話。在他眼中,文天祥之所以這樣說,無非是想借此要挾朝廷,為自己和破虜軍謀求更多的好處。

“君實在擔憂朝政乎?”文天祥放慢腳步,笑著打趣。“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謂進亦憂,退亦憂。君實方才這一拍,深有古意啊!”

“瑞兄調笑了。君實乃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在這紛亂之世,憂了也是白憂!”陸秀夫臉一紅,悻悻地答,話裏帶著酸酸的味道,“倒是宋瑞坐擁一方,帶甲十萬,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機!”

“君實有心殺賊,何不與宋瑞攜手!”文天祥笑了笑,絲毫不在乎陸秀夫言語中的嘲諷。彼此站的位置不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有些話說多了反而無用。倒不如存異求同,齊心先對付外敵。

“蒙宋瑞兄抬愛,然君實手中無兵無將,憑何與宋瑞兄攜手!”陸秀夫抱了抱拳,讓文天祥碰了一個軟釘子。

“君實胸中,明明藏著十萬鐵甲,何來無兵之語!”文天祥笑著拍了拍陸秀夫的胸口,“君實若能施展胸中所學,保得朝廷安穩。讓前線將士無後顧之憂,這番貢獻,已經勝過鐵甲十萬。君實細想,我大宋與北元對敵之初的幾次大敗,哪一次不是敗在前線將士浴血奮戰,而後方朝廷卻擎手製腳,在戰和之間,舉棋不定造成的!”

“瑞兄此言,是暗示我在朝堂中,替破虜軍說好話嘍!蕭院長一次拿出這麽大手筆送禮,其中也暗含此意吧!”陸秀夫冷笑一聲,指指前邊官吏們手裏的竹籃問道。

這個陸君實,果然正直到有些迂腐了啊。文天祥聳聳肩,對陸秀夫的固執有些無可奈何。眼下大宋朝又有了落腳之所,外部壓力一解除,內部紛爭肯定又將開始。主戰與主和之爭、軍隊權力之爭、反攻方向之爭,各方勢力,都打著各自的算盤。爭來鬥去,沒等北元動手,自己的軍心又亂了。而陸秀夫身為文官之首,想得卻不是如何把各種持不同政見者整合在一起,同心抗元。反而一心起著謀奪破虜軍的主意,目光未免有些過於短淺。

比起驅逐韃虜這個大業,將來華夏如何發展,走哪一條道路發展,真的很重要麽?

“君實在朝堂如何作為,我想無須宋瑞來教。凡事皆分輕、重、緩、急,若北元之兵再度大舉南下,我想僅憑破虜軍,或者僅憑江淮軍的力量,抵擋起來都不容易。如果破虜、興宋、江淮、複興四路大軍彼此照應,齊心協力,未必不能重演福建大捷。當年孫、劉兩家,各有其主,還知道先破曹,再爭天下誰屬。眼下君實明知我沒爭天下之心,難道你我之間的分歧,不能等到將韃子趕回江北,讓宋室轉危為安再說麽!”文天祥肅然正色,語氣慢慢變得強硬。“君實既為宰執,當知宰執之責,乃平衡朝野各方,使天下英雄戮力齊心,一致對外。若身居高位,卻拿不出半分宰相的胸襟和氣度,一味在細枝末節上苦苦糾纏。恐怕百年之後史家筆下,誤我大宋國運者,不是陳宜中,也不是我宋瑞!”

“你!”陸秀夫心頭之火一下子被點了起來,他性子剛烈有餘,堅韌不足。勸說文天祥未果,又看了福建欣欣向榮的風貌,挫折之餘,難免有了自暴自棄的想法。被文天祥的話語一激,翻然醒悟,指著文天祥的手顫抖半天,慢慢垂了下去。

“君實之才學、胸懷,宋瑞向來敬服。此時天下大亂,正是我輩力挽天河,盡顯英雄本色之機。君實立於朝堂上,保得我大宋後方平安。宋瑞行於兩軍前,衛我華夏大軍百戰百勝。你我二人內外同心,必可驅逐韃虜,還我河山。屆時,哪種製度有利於我國家百姓,擇選擇哪種製度,何必非爭在這一時呢。如果爭得兩敗俱傷了,豈不便宜了韃子!”文天祥見陸秀夫被自己的言語所動,趁熱打鐵。他相信陸秀夫的為人,如果能把這個名望和在皇帝身邊影響力都甚大的人說服了,在朝堂上為破虜軍贏得更多的同情和支持,對破虜軍的發展和抗元大業,都非常有好處。至少,破虜軍中鄒洬等心懷大宋甚深者,不會過早地被逼著在朝廷和破虜軍之間進行選擇。

“陸某盡力而為,但求無愧於心,亦無愧於朝廷!”沉思半晌,陸秀夫終於給了文天祥一個肯定的答複。

“我亦不會讓君實違了本心。若他日君實發現我所為,不是為了國家和百姓,盡可行丞相為國除奸之責。文某不敢有怨!”文天祥伸出手,掌心對上了陸秀夫。

陸秀夫心裏一熱,伸出手來,重重地在文天祥手上拍了一下。胸中的憤懣與掙紮,一掃而空。

“就依文兄,我等行事,先以國家為念!”

“自然,君實終於認可了我所說國家二字!”文天祥笑著,與陸秀夫人並肩而行,心裏說不出的痛快。

“未必,我所認可的國家,未必如你所定義的國家。文兄,莫以詭辯之術欺我。”陸秀夫笑了笑,心事揭過,嘴巴上卻依然不肯服軟,“以文兄之言,若韃子一統山河,並且也能善待百姓,我輩也認可其為華夏正朔了?”

“君實設了好大一個圈套給宋瑞鑽,恐怕宋瑞說得一個‘是’字,名聲就可直追百年前的秦檜之流!”文天祥仰天大笑,驚得走在前邊山路上的官吏們紛紛回頭,“韃子曾經在我中原生活過百年以上,是我國人,盡過國人的義務麽?韃子隻知燒殺搶掠,把我國人當過平等之族來看待麽?凡在我華夏之土上生活過,肯與其他各族平等相待者,才有資格爭這個正朔。這些吃人的禽獸,連入選的資格都沒有,何來正朔之說!”

“原來文兄當日所言,是這個道理!”陸秀夫恍然大悟,細品起來,雖然不完全認可文天祥關於朝廷國家之說,但卻隱隱明白了,這個說法包含的智慧。

“我大宋治國三百餘年,對天下各族,皆視為一家。從來沒規定過,哪個族天生就是奴隸,哪個民族,天生就是主人。哪怕是萬裏原來的色目人,隻要他肯讀我大宋詩書,遵我大宋律法,都可以應我大宋科舉。朝堂與地方為官的外族,不下百人。是以,大宋可為華夏正朔。在此國家危難之機,各族百姓應同心協力,驅逐韃虜!”文天祥大聲解釋,聲音沿山間回蕩。

“這片土地上,無論任何民族,隻要不願意給外來者做奴隸的,都是我中國人!曾經的恩怨俱可以放下,驅趕走外辱後,大家可以訂一份契約,相約為兄弟!”

有些話,他無法明說,需要陸秀夫等人自己去領悟。蒙古人通過屠戮和共同的掠奪利益,將幾百個民族凝聚在一起,讓蒙古族在一瞬間,爆發出吞噬天下的力量。而大宋、中國,應該有比蒙古人還寬闊的胸懷,通過大夥對平等和自由的渴求,對個人幸福的渴望,將華夏大地上漢人、南人、女真、契丹、黨項、苗、壯等各民族凝聚在一起,形成一個新的民族。無論將來這個民族叫什麽名字,他們彼此的血脈在爭取平等的戰鬥中已經相連,他們將屹立在世界民族之顛。在幾百或者上千年後,這個民族就會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千秋不滅。就像另一個時空中,經曆幾百年血與火後,融合成的那兩個字,中華。

“君實受教!將盡力於此!”陸秀夫再次施禮。雖然心中依然堅守了儒者的理念和對朝廷的忠誠,但腦海裏,卻終於悟到了文天祥所說中國人的意義。這三個字,比漢、比宋、比華夷之分,更容易團結到更多的人。而團結一切可團結的人,正是此時挽救大宋命運所急需。

“能與君實再次攜手,乃宋瑞之幸。今晚當為此一醉!”

“某正有此心,這杯酒,君實盼望多時了!”陸秀夫笑著做答,眼中有星星點點的淚花閃動。

道路選擇不同,治國理念有分歧,但當日的友誼卻在。如果在文浦山下,真的把文天祥殺了,陸秀夫知道,自己一定會後悔,一生都不得平安。

擱置爭議,攜手抗敵。雖然最後也許難免刀兵相見,但在最後時刻來臨之前,哪怕是五年也好,十年也罷,至少在韃子退回漠北之前,可以開開心心,坦誠地喝一杯酒,圖一次醉。

誰說君子之交淡如水,其濃時,分明如血。

————————————以下不算字數。

關於造槍,沒寫詳細步驟,是不喜歡用資料湊字數騙錢,也不喜歡寫什麽導讀之類,顯示自己高深。既然大家意見很多,隻好把找到的資料一一貼出來了。作者寫文章,特別是科技應有,通常要找足夠資料,以印證是否可行,讀者不查問實據,則完全憑主觀臆斷否之,沮喪。

書中的製管方式,直接來自《天工開物》和《紀效新書》,隻是讓其中冷骨可旋轉,增加了製管的速度和均勻程度而已。

宋應星的《天工開物》中說:“凡錘鳥銃,先以鐵挺一條大如箸者為冷骨,裹紅鐵錘成。先為三接,接口熾紅,竭力撞合。合以後以四棱鋼錐如箸大者,透轉其中,使極光淨,則發藥無阻滯。”這就是延用了數百年的鳥銃製做工藝,雖然在中國火槍的發火技術經過了幾次改良,但是銃體的製造工藝一直到晚清洋務運動興起時才被徹底拋棄。

在當時製造鳥銃的工藝極複雜,要求製銃的工匠手藝得極高,其造法中國與日本大同小異,主要是兩種方法:三段接合式和雙層複合式。三段接合式就是《天工開物》中說的這一種。其法先製銃管,銃管用熟鐵逐節打成,一般兩節或三節,最後焊接成一體。雙層複合式最早見於戚繼光的《紀效新書》〈手足篇〉:“鳥銃所貴在常時煉鐵熟,兩個相包。”這種工藝與上種相反,是在一根較長的鋼芯上直接做出一層薄的銃體,然後再在銃體外包上另一層,使其厚度達到要求。按這兩種方法製造銃體,其工藝流程是不同的,先敘述第一種三段接合式。

第一步,製管。準備一根長約三十公分,直徑約七毫米的圓柱體的鋼芯做冷骨,先將做銃管的熟鐵燒至紅熱,然後工匠將燒至一定溫度的坯料取出,用錘把熾熱的熟鐵敲在鋼芯外,卷成一根鐵管。並在包鐵的過程中不停的抽出鋼芯用水冷卻,防止鋼芯和熟鐵焊在一起。卷成的鐵管厚度也要在一公分左右。這樣銃管才結實,經得起連續十數次的發射。

第二步,焊接。由於三尺以上的長銃是一節節焊合的,所以焊接不好的銃很容易炸鏜,工匠們把是否焊接的天衣無縫的銃管當做製銃成敗的關鍵。明代中期,倭寇侵略時明軍工匠取巧,造成了很多事故。《紀效新書》中記載:“近來,洞曉此中病痛者既少,而又不任怨任真責成工匠,聽其卷成鐵筒,粗細薄厚不均······甚至單筒卷成,舉即炸損。”(單筒的卷法連係到了銃管的第二種製造工藝),所以從這些記載來看,軍隊對鳥銃的質量要求是很嚴格的。

將以上方法做出鐵管再放爐中燒至白熾,同樣準備一根鋼芯,粗細同上,長度要長於成銃的長度。然後將已燒至紅亮的鐵管套在鋼芯上,由主匠把鐵管接口處大力的敲砸成一體,在打焊鐵管同時,輔錘手還要在鐵管的焊接口撒上白銅粉,銅有親和作用,可使焊接口更結實,不至留下斷層或虛焊。鋼芯也隨時要抽出冷卻,冷卻鋼芯同時鐵管回爐加熱。最後打成的鐵管就是銃管的雛型了。

雙層複合式銃體與上法有異,它直接在一根一米長的鋼芯上裹以紅鐵,當第一層鐵包裹好以後,在這層銃體上再裹一層,使內銃的接合口被外層銃體包裹結實形成複合體。從技術上來看雙層複合銃比三段接合銃科學,銃體接合更堅固,雖然這種銃管無法做出很長的鳥銃銃管,但口徑可以做的比第一種鳥銃大,因而有限距離內威力也大。(在日本把這種大口徑短銃體的鳥銃叫作鐵炮。)隻是明清時代對彈道知識匱乏,認為鳥銃越長威力越大,致使後期鳥銃為了增加長度,銃體都以單筒卷成。

第三步,修整。早期的鳥銃銃管常做成八棱型,銃體一頭粗一頭細,粗的做銃腹,細的做銃口。準心照門火台都是在銃體焊接後,用同樣的方法打焊上去的。準心和照門在未加工前隻是兩個凸起,沒有作用。火台在打焊前銃體和火台上都預先鑽好了傳火孔,要對準傳火孔的位置焊上,不可堵塞。這時鳥銃還是粗胚,工匠得重新鑽出銃鏜,挫出準心。受當時的工藝限製,鋼芯斷麵不是純圓,且芯體不直,鏜內也粗糙不平,需用鑽頭將銃鏜鑽大鑽光。明清時代已有這類的鑽床,用木做框架,圓形石盤做慣性輪,係上皮條後用人力拉動,使石盤帶動鑽頭旋轉。在明代,好的鑽頭與挫刀等須硬鋼製做的工具都采用墮子鋼,鋼性並不很硬,所以製造鳥銃一半的時間都是在鑽銃膛,刮膛銃。其時間可長達一個月。《紀效新書》記載:“(鳥銃)原孔甚小,用鋼鑽鑽之,一日鑽寸許,至底為止,一月鑽光為上。”由此可見,當時製銃工場的產量不會很高,因為在這種工藝下,須要的大量熟練工人和大量設備對工部來說是無法保證的,而且皇帝對先進的武器也不那麽關心,否則明末時幾場大的戰役中火器可充分顯現其威力,說不定還能改寫曆史。

在元末戰爭中,朱元璋的部隊已經廣泛使用火銃,第一個獻迅雷銃給他的焦玉,被封為大將軍。其時距離宋亡不足百年。書中所寫的火槍,在點火方式和防水效果上,尚不及火繩槍。本來打算後期讓文部在實戰中改進,看來,大多數讀者還是以為進步太快了。

看幾個明代火銃:鳥銃:單兵火繩槍,明軍在俘獲的日本鐵炮基礎上加以研究改進。用熟鐵打造槍管,重約5―6斤,與火銃比增加準星照門,用扳機夾鉗火繩點火,安了彎型槍托,槍管細長,口徑比在50―70倍之間。火門有蓋,使用龍頭類火繩發火機,一根火繩可多次擊發不滅。鳥銃口徑在0。9~1。3厘米之間,射程可達300米左右。槍全長112厘米-150厘米,和明代中葉以前的各種火銃(火門槍)相比,具有身管長、口徑小、重量輕、便於步、騎兵使用的特點。明代後期,鳥槍已經是明軍的主要裝備。每名鳥槍手配備火藥罐2個,一個裝發射藥,-個裝引火藥,攜帶鉛彈300發。

嚕密銃:單兵火繩槍,在嚕密國(土耳其)貢入的鳥槍基礎上創製。銃全長5―7尺,重6―8斤,管長4尺5寸,前安準星,後設照門,桑木或柳木製銃床。槍托尾部有鋼刃,敵人逼近時,即倒轉來作斬馬刀用。這銃射程遠,威力大,在結構上也優於鳥嘴銃。《武備誌》說:“鳥銑:唯嚕密銃最遠最毒”。

三眼銃:3管單兵手銃,由3支單銃繞柄平行箍合而成,成品字型,各有突起外緣,共用一個尾部,單銃口徑15毫米,全長350―450毫米,都有藥室和火門,可連射。射後可當錘擊敵。

自生火銃:南京戶部右侍郎畢懋康發明的一種撞擊式燧發槍,構造和性能與線膛鳥銃無大差異,主要是改進了發火裝置,將火繩點火法,改進為燧石發火。擊錘上夾燧石,扣板機龍頭下壓,因彈簧的作用與燧石磨擦發火。這樣不但克服了風雨對射擊造成的困難,而且不須用手按龍頭,射擊精度更為準確,並在各種情況下,隨時都可發射。

如果一個擁有了近代軍工思維的人回到宋末,我想,他第一步想做的事情,就是製造火槍。畢竟蓋世武功這些東西,他未必學得會,也未必有那個機緣。而火槍,卻是經過曆史證明的,克製遊牧民族的利器。黑火藥的軍用配比隻有一個,製管技術,在清末已經成熟。至於引火方式,雷汞是用來擊發近代安全火藥的。而黑火藥用了數百年,用的通常是火繩和燧石引發,無他,沒有彈殼,並且沾火能著,用不到那麽複雜第四卷白夜對峙(四上)

對峙(四上)

江南的春天來得早,幾乎是冷的日子剛過,播種的季節就到來了。暖風夾雜著細雨,綿綿由南向北飄過來,仿佛有人在半空中信手一揮,天地間刹那就被塗滿了綠色,或濃,或淡。定神看去,那淡的,是剛剛從泥漿裏探出頭春禾,而那些極濃的,卻多為無人院落中,寂寞的雜草。

幾個農人赤著腳,在田間忙碌著。原來唯恐田不夠種,眼下,四周卻有著開不盡的荒野。蒙古人幾遍“梳攏”後,大多數鄉間人口都驟然減到原來的三成不到。瞬間“多”出來的農田,生滿了箅子,淒涼地荒著。

“唉!”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農夫從田中抬起頭,望著四下的荒野,無奈的歎了口氣。附近都是上好的麥田,泥土肥得幾乎流油。如果能翻一翻,撒上種子,秋天就能看到遍野的麥浪。應付完了朝廷那毫無規律可循的賦稅,說不定還可以留下一石半石供自家享用。可惜,他現在什麽也幹不了。村子裏凡事帶鐵的家什,都被蒙古人收走了。連切菜的刀,都要五戶人家輪流使用,更甭說那些鐵鋤、鏵梨和鐵鍬了。沒有工具,農人們隻能讓大多數田地荒著,本來艱難的日子更加艱難。

“狗娃子,作死呢,嫌命長了不是!”一個蒼老的聲音貼著地麵傳來,將剛剛抬起來休息的頭顱,又硬生生壓了下去。刀疤臉慚愧地笑了笑,加快了拔草的速度。罵人的是本族的長輩,活得長,懂得的道理也多,罵他是為了全族人的未來做打算。在這個亂世,任何人沒有偷閑的資格,如果不努力勞作,秋天完不成那些色目老爺的名目,也許下一個春天來臨之時,幸存下來的族人,就成了被丟棄在溝壑中的枯骨。

蒙古人不講道理,隻管殺人。私藏鐵器者,殺。欠賦不交者,殺。有怨言者,殺。態度順從,但族中人口太多者,也是一個字,殺!

幾聲低低的馬蹄響,遠遠地從村口處傳來。所有的農夫農婦立刻放下手中夥計,抱起田埂間的野菜壇子,飛一般紮進了樹林裏。過兵了,由這麽濃密的馬蹄聲就可以判斷出。已經被屠戮出來經驗的百姓們知道來的是蒙古兵,尋找著各自以為安全的地方快速躲起來。村子中間的茅草屋裏,傳來小兒受驚後撕心裂肺的哭喊。而那些為人父母的,卻伏在林間土坑中,不敢出來搭救。縱使嘴唇咬得出了血,手指恨得插入了泥土裏,敢抱怨的對象,隻有冥冥中處事不公的神靈。

仿佛嘴巴突然被什麽東西堵住,兒童的啼哭聲嘎然而止。馬蹄聲漸緩,士兵奔跑的腳步聲漸慢,伴著悠長的號角聲,幾座大帳篷在村間空地上架了起來。

“天哪!他們要在這裏紮營!”躲在林間的農夫心裏發出絕望地呐喊。

沒來得及逃出村子的人全完了,一整夜的時間,蒙古武士有足夠的時間,把女人和孩子從各家各戶的角落裏搜出來,成為他們入睡前飲酒助興的“折子”。至於助興之後,這些女人和孩子能否活下來,就完全看個人的造化了。

幾縷炊煙從村子裏飄來,鑽進林中潛藏者的鼻孔。絕望的淚眼恨恨地抬起,潛藏者突然發現,村中的士兵,穿得不是大元號衣。

“天哪,是盜匪!”伴著短暫的欣喜,湧上心頭的是更深的絕望。盜匪不會傷害留在村裏的女人和孩子,但盜匪過後的村子,不會剩下一點有用物件。從灶堂間的矮凳,到屋頂上的房梁,能拆走的,他們會全部拆走。所過之處,後果和鬧水災差不多。

“孩子他爹,別藏了,出來吧,是官軍,官軍哪!”女人的聲音,突然從田野間響起。聽在耳朵裏,讓人的心跟著一顫。大宋官軍麽,他們的行為比盜匪好一點兒,但未必好哪去。前幾年,這一帶,來來往往的官軍不少,殺起韃子來不靈光,搜刮起百姓來,卻一個賽一個本事。

“爹,是破虜軍,發餅子的破虜軍啊!”孩子們稚嫩的聲音,一點點複蘇著人們心裏對生活的希望。

“是文丞相麾下的破虜軍啊!給大夥發糧食發種子的破虜軍啊”仿佛知道男人們的心思,女人們在田埂上齊聲喊。

樹林中,三三兩兩衝出了十幾個不像男人的男人,跌跌撞撞踏過農田,抱住自己女人孩子,一句話也說不出。

破虜軍,這三個字他們聽說過,是在南邊殺得韃子屁滾尿流的部隊。聽人傳言,南邊不遠的福建那邊,平頭百姓都過上了天堂般的日子。如果不是怕路上被人截殺,大夥早就翻山越嶺逃過去了。沒想到,這麽快破虜軍就打到了江西。

“阿爹,吃!”孩子從口中拔出半塊滿是口水的餅兒,送到父親的嘴邊。做父親推開硬餅,擦了把滿是泥土和淚的臉,站起來,蹣跚著,向豎著破虜軍大旗的地方走過去。

他要仔細看看,這麵大旗。

“分糧了,分糧了,每家十斤米,一把鋤頭,一把菜刀,一把彎鐮。大家抓緊時間排隊,排隊!”臨時建立的行營口,西門彪敲著銅鑼,自豪地喊。

走過來試圖說幾句感謝話的男人們發出一聲大喊,瘋了一般跑過去,把西門彪圍在了中間。

“軍爺,您說的,當真!”年過花甲的族長擦著昏花的老眼,疑惑地問道。

“當真,別著急,慢慢來。別叫我軍爺,我是將軍,西門少將軍!”西門彪肯定地回答,帶著滿臉自豪挺直了身體,向人們展示著白鋼護肩上的一顆金色六芒星。

那是他自己花錢請匠人打的,模仿的是破虜軍最新製訂的軍銜。一顆金星,意味著是破虜軍少將,比自己在江南西路的頂頭上司林奇,隻矮了一級。

陸續有村民從藏身處湧來,從士兵手裏領取糧食和鐵質農具。幾個上了年紀的父老搓土為香,領著村中的兒童,對著破虜軍的戰旗鼎禮膜拜。從士兵的口中,他們已經知道眼前這支破虜軍隻是路過,並沒打算常駐。破虜軍大部隊收複江西的日子還要有一段時間。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以自己的方式表達感激。是這支繡著金色星星的藍色旗幟下的隊伍,拯救了他們的村落。而這麵藍色的旗子,盡管明天一早就會離開,最終有再次飄蕩在江西南路上那一天。

西門彪笑著返回了營內,百姓們的目光讓他感到非常享受。以前跟著陳吊眼大當家聚嘯山林的時候可沒這種感覺。那時候百姓們見了自己,隻有怕,還有隱藏在害怕麵孔後的厭惡。而現在他們看自己的目光,卻是由衷的崇拜,像對神明一樣的崇拜。

老實說,西門彪麾下這千餘人,應該叫複興軍才對。畢竟從血統上看,這股騎兵出自陳吊眼麾下的義賊。但自從去年夏天殺入江西以來,西門彪發現,打著破虜軍的旗號,對各地新附軍更有震懾力,所以,未經向陳吊眼和文天祥請示,擅自把這支騎兵的番號,改成了破虜軍騎兵旅,和破虜軍的炮兵旅地位等同。

在西門彪自己看來,大當家陳吊眼對此也沒什麽異意。至少,去年冬天大夥合兵虛攻贛州時,陳大當家沒有跟自己抗議過。如今,陳大當家已經返回福建去從接收整訓完畢後的複興軍,西門彪更不會把自己的旗號改回去。

文天祥在福建改軍製,重新製訂武將品級。領一團者為上校、領一標者為少將。按西門彪估計,很快陳吊眼的複興軍也會這麽做,所以,他幹脆給自己加了少將軍銜,將麾下幾個主要頭目都定為上校。並且請師爺寫了信,將整編報告分別匯報到了江南西路破虜軍最高統帥林奇和文丞相那裏。林奇將軍笑了笑,不置可否。而文大人也沒有反對,並且遣人偽裝成色目商隊,偷偷給他運來了一批手雷和新式馬刀。

本著沒人反對就是讚成的原則,西門彪打著破虜軍騎兵旅的旗號,縱橫在宜黃、樂安一帶,甚至在臨江軍(州)的群山間,建立了自己的秘密據點。與奮戰在太和、永新和龍泉之間的林奇遙相呼應,把江西省的蒙古軍忙得焦頭爛額。

在快速行進中消滅敵軍,本來是蒙古軍的專長。但西門彪和林奇卻根本沒打算把蒙古軍當作自己的對手。他們的主要打擊目標是新附軍和投降了北元的各地豪強勢力。這些內戰外戰皆不在行的軟骨頭擋不住西門彪和林奇鋒櫻,困守在城市中,不斷向達春告急。而當達春的援軍趕到時,破虜軍早已將豪強們在城市外麵的倉庫劫掠一空,騎著繳獲來的蒙古戰馬不知去向。

遭受了幾番打擊,發現蒙古軍並不能擔負起保衛自己財產的職責後,各地豪強的態度漸漸發生了變化。達春收到的告急信依然向雪片一樣接連不斷,但真實性卻出了很大問題。被破虜軍打劫,已經成了各地豪強拖延提交給達春錢賦和軍資的最合理借口。而那些沒按時上交的物資,很大一部分“流失”到破虜軍手中。

用搶劫和敲詐手法在豪強手裏“募集”到充足資源的破虜軍,將帶不走的糧食和物資都分發給了各地百姓。而那些得到了破虜軍好處的百姓們,又成了破虜軍的眼線和盟友,幫助他們在各地製造出更大的事端。

第四卷白夜對峙(四下)

看不見的火,在各地蔓延開來,降元官吏惶惶不可終日。

臨江軍知州劉聖仲本為大宋同安代理知縣,因屠殺抗元義士而得官。春天召集了一群儒生到江上賞景賦詩,以歌盛世。才寫了三、五首,正在官船上與眾人互相吹捧時,突然有贛江上遊衝來一艘大船,船上掛大宋旗號,昔日被劉聖仲所殺的大宋義士皆白衣立於船頭。眾儒生皆大驚,劉聖仲拜服於甲板之上。須臾,二船交錯而過,眾儒生從甲板上扶起劉知州,發現他早已氣絕。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左右臉頰上,各寫了二字,深入肌肉,根本無法洗刷幹淨。

同安武舉徐竣衝在達春麾下素有戰功,以勇武過人而著稱。奉達春將令到吉州募糧,夜半安歇於野外,及天明,竣衝與麾下百餘人皆死。竣衝身上無傷,唯雙目被長針所刺。於是當地百姓紛紛傳言,說是因“造反”不成而被北元殺了的太和針工劉士昭冤魂索命,殺了徐竣衝。

一時間,各地豪傑趁亂而起。以羅霄山、皂鬲山和贛江為依托,漸漸呈燎原之態。開了春,局勢更加混亂,一些已經被林奇和西門彪所控製的地區連接成了小片,破虜軍往來馳騁。負責彈壓地方的新附軍鬼縮在城市中,根本不敢進剿。

不得以,達春隻好將自己的戰略重心,從“收複失地”向維持地方治安上轉移。大批的探馬赤軍、漢軍和戰鬥力較強的新附軍從江西和廣南交界上抽調回來,前往吉州和臨江等地剿匪。而負責剿匪的將領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土匪”剿了,連帶著麾下弟兄一起,屍骨無存。

而福建的破虜軍主力,即時地察覺了元軍的動向。趁著北元在前線兵力空虛的機會,開春後第一次動作,就從汀洲插進了瑞金,將會昌、石城一帶的萬餘元軍擊潰,然後帶著戰利品,在各地剿匪的元軍匯聚到瑞金之前,大搖大擺地撤了回去。

各地剿匪的元軍一集中,林奇和西門彪再次活躍,兩支破虜軍的活動範圍快速擴張,隱隱已經席卷了半個江西。

文天祥兩年前在百丈嶺上提出的遊擊戰理論,終於發揮了應有的威力。坐鎮東南,負有殲滅整個殘宋重責的達春有一天突然認識到,自己已經無法再組織一場像樣的會戰。雖然身背後的土地都屬於大元,但各路元軍,卻陷入了肉眼看不見的重圍中。稍有不慎,就可能陷入覆滅的危險。

而他手中的一萬多蒙古軍和三萬多探馬赤軍,是大元投放在長江以南最後的精銳。如果這支隊伍再次戰敗,整個江南的戰局岌岌可危。沒有了蒙古軍的威脅,那些新附軍,還不知道會不會立刻更換門庭。

贛州城,達春在自己的書房內,急得直搓手。驛道時斷時續,遠離大都的他已經無法從後方傳來邸報和聖旨中,推斷朝廷下一步究竟準備如何打算。前來支援自己的軍隊還沒到,傳說中文天祥的克星,西夏人李恒也遲遲沒有履任。江西行省內另一支漢軍,在劉深被叫回大都述職後,一直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具探子說,已經有人在漢軍營中揀到破虜軍發的告示,勸說漢人不要給蒙古人賣命屠殺自己的同胞,調轉矛尖,和破虜軍一起,給江南的韃子致命一擊。

“嗨,這夥鳥人,到底想幹什麽!”達春一拳打在桌麵上,梨花木製的桌案立刻散架,筆、墨、紙、硯台,亂紛紛掉了一地。

“爹,何必這麽煩。朝廷不派人來,咱們自己按自己的辦法做就是。將劉深的部曲直接並入您的麾下,讓女兒帶著去剿匪。您盡管在這裏,放心與破虜軍周旋。待江西境內匪患平了,咱爺兩個一起殺進福建,將那些南人屠光了就是!”

達春的女兒塔娜笑著抱住了父親了手臂,捧起他的拳頭,一邊撫摩著上邊的老繭,一邊央求,“人家的父子同時領兵,為國建功立業。咱父女二人,也可能齊力同心,並肩殺敵!”

“去,去,一個女孩子家,整天就想著殺人。我交給你的功課,你做了麽!”達春輕輕地將手臂掙脫出來,有些不耐煩地問道。

“我不學,那些漢人的東西,看了就氣悶!”塔娜鬱鬱地跺了跺腳,轉身看向了牆壁。父女之間立刻爆發出一陣火花,屋子內的氣氛更加壓抑。幾個跑進來收拾書案的婢女嚇得抱起書本碎木,快速地退了出去。

“你不學,不學怎麽知道漢人的弱點。你不學,不學將來我們蒙古人的子孫怎麽統治這片江山。你想殺人,我殺了半輩子人,也沒見得將這片土地征服下來。難道我殺完了,你接著,你殺完了,你兒孫們接著殺,永遠不想停手!直到殺光了所有人方才罷休!把人殺完了,誰給你種糧食,誰給你織布,誰給你賣東西!,”

達春突然暴怒,指著女兒發作道。積壓了許久的火氣突然爆發,洶湧不絕地從肚子中衝了出來。

剿滅境內那些“亂匪”的最好辦法,就是屠城。凡支持破虜軍的,或者有和破虜軍勾結嫌疑的地區,一個不落地屠過去。幾個月之內,保準把林奇、西門彪之流趕出江西行省。達春可以肯定,女兒如果手裏有兵,她一定會這樣做。自從未婚夫死在破虜軍炮火下後,自己這個女兒就被仇恨蒙蔽了理智,整天想的,就是一個“殺”字。

可屠刀舉起來,能保證不落到自己頭上麽?眼下大元帝國不比當年,成吉思汗的其他子孫們正虎視眈眈地在周圍環伺著。如果不是憑借漢人士兵的數量優勢,大元朝廷根本頂不住來自各方的進攻。再繼續屠殺政策,然後被破虜軍的報紙捅出去,隨著報紙的腳步留傳到各地,難保不激起漢軍和新附軍的大規模反抗。到那時,海都等人趁虛而入,被殺的將是殺人者自己。

“爹!”塔娜委委屈屈地哭喊道。為父親分憂,本來是她的一片孝心。蒙古人沒那麽多規矩,男人可以上戰場,女人一樣可以騎馬打仗。可不知為什麽,自己的父親突然發這麽大的火。

“軍中的事情,你別跟著攙和。劉深的部屬,你也別打主意。一切聽皇上的安排!”看著女兒哭得抽抽嗒嗒,達春心裏有些不忍,伸出大手給女兒擦了擦眼淚,壓著火氣說道,“皇上沒下令之前,咱們不能輕舉妄動。爹鎮撫一方,自然有爹的難處!”

“爹!”塔娜轉過身,撲進了父親的懷裏。父親的話裏,兩度提及皇上二字,讓她多少明白了些父親的處境。這就是漢人書中說得那些,主疑臣死吧。好端端的蒙古人,學別的學不會,學漢人的這些歪門邪道,偏偏速度飛快。

“行了,爹領軍一方,已經很累了,你別再給爹惹事端!”達春安慰地拍拍女兒肩膀,聲音裏帶著幾分無奈,“私並他人部曲,是滅門的大罪。皇上允許爹調動他們,但沒允許爹將他們的營寨與咱們的合並到一起。所以,這支人馬,爹不能給你。你派到南邊的殺手,也別再繼續了。文天祥身邊死士眾多,咱們派去的人一個個有去無回,白白讓人家探明了咱們的底細!過幾天,爹派五百騎兵,送你回大都。那邊天高地闊,你經常出去跑跑馬,也不憋得這麽委屈!”

“爹,你要送我回大都,給皇帝當人質嗎?”塔娜吃了一驚,從父親懷裏閃了開來,揚起淚眼問道。

“什麽人質,皇帝對爹爹一向信任,爹豈能隨便推測皇帝的心思。你年齡不小了,老跟在軍中,也不是事兒。我托了伯顏大人,在咱年青一帶的蒙古英雄中,尋一個合適的丈夫。他承諾等你回到大都,盡力安排!”達春愣了愣,不動生色地回答。

伯顏大人的信中的內容,又浮現在他心裏。

朝中蒙古人、色目人和漢人之間的權力爭奪越來越激烈。福建會戰的失敗,成了一切爭端的導火索。劉深的貪汙腐敗、搶掠民女的罪惡。自己在前線縱容屬下,奸汙新附軍將領妻女,逼得幾個新附軍高級將領自殺,士卒崩散的劣跡。還有強行調派物資,耽誤阿合馬屬下的倉庫使征集錢糧的錯誤,一一被擺到了忽必烈的桌案邊。

如果不能做一些事情,讓忽必烈安心,達春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麽。曆時兩年多沒剿平殘宋不算大罪,作為一帶雄主,忽必烈陛下不會計較一城一地的得失。處置不夠果斷,葬送了索都部數萬人馬,也不算大錯。勝敗是兵家常事,大元帝國輸得起。但讓忽必烈懷疑自己忠誠,卻是最大的危險。

再次組織進攻,進入福建,達春也沒有必勝的把握。無論戰役規劃,還是臨敵應變,達春認為自己不會輸給文天祥。但是,文天祥卻不是一個單純的將軍。指揮能力的不足,他會用其他方麵彌補。比如撒播謠言瓦解自己的軍心,比如派人到自己的身後騷擾,比如使用反間計,讓忽必烈懷疑自己的忠誠。

這本來都是蒙古人進攻敵人的致勝秘笈,都被文天祥學了去。而自己在朝中的同伴,卻慢慢變得比漢人還漢人。

不知道,我們到底誰征服了誰。對著孤燈,大元江西行省右丞達春寂寞地想。

第四卷白夜對峙(五)

對峙(五)

正當達春在前方推測著後方的天威,想著如何自保的時候。大都城的忽必烈心裏也非常鬧得荒。他也在盤算,怎麽把麾下的各族大臣的心再度整合到一起。

眼下的麻煩由何而起,忽必烈很清楚。帶兵打仗多年的他深知統帥之道,那就是勝利,接連不斷的勝利。自己麾下這夥人都是各族的英雄,精華。作為精英,他們天生需求就比別人多,未必把同族的生死看在眼裏。讓他們賣命的最根本法則是,不斷打下更多的地盤,毀滅更多的國家,滿足他們的掠奪需求。

從骨子裏講,一夥盜賊橫行天下,憑的也是這個理兒。隻要周圍還有東西可搶,大夥就能同仇敵愾。但突然有一仗打輸了,把本來應該贏到手的利益打沒了,大夥平時的矛盾就要暴露出來。這種事情,處理好了,可以化矛盾為前進的力量。處理不好,也許就給帝國的分崩埋下了禍根。

劉深的罪,達春的錯,索都的爛殺和阿合馬的貪婪,漢族大臣的陽奉陰違,兩麵三刀,作為一代雄主,忽必烈心裏都清清楚楚。平時他隻是不想追究,人無完人,你用人賣命,就必須忽略這些人的一些缺點。但眼下眾人互相咬了起來,作為皇帝,有些事情,他就不得不給個說法了。

如果不能拿出一個讓眾人信服的諭旨,非但朝內爭鬥不斷,軍中也會受影響。張弘範奉命整軍四個多月了,就是不肯出征。很明顯,這位狡猾的九拔都心存顧忌,等著跟自己討價還價。

“大兄啊,你得給朕想個辦法。再這麽鬧下去,恐怕我大元將士爭雄天下的心就沒了!”忽必烈放下茶杯,輕輕地歎了口氣。

這話是對董文柄說的,在忽必烈眼中,此時也隻有董文柄,能幫助帝國解決這個突如其來的危機。漢人建立的國家,國運動輒綿延數百年。連外戰皆敗的大宋,還能窩窩囊囊苟延殘喘三百餘年之久。而漢人眼中的外族,無論多麽勇武,向來強盛不過三代。曆史上的事實讓人不得不承認,儒學,在維護皇權方麵的建樹是一流的。退一萬步講,雖然推崇儒學的朝代最終走向懦弱,但以儒學理論為基礎建立的漢人國家,其內部的平衡和穩定性,絕非馬背上各民族所建立的國家可比。

所以忽必烈對理學家們才高看一眼,對自己身邊這位兼通理學、權謀和兵法的董大兄,才禮遇有加。

“萬歲,臣以為,劉深罪證不顯,此時陛下切不可以聽信讒言,自毀爪牙。此舉,非但讓前線將士寒心,而且讓天下英雄畏懼!”董文柄歎了口氣,以極低的聲音說道。自從上次嘔血以來,他的身體就一天不如一天了,頭腦反應有些慢,話語聽起來也有氣無力。

“你是建議朕置之不理,硬將劉深之事壓下去了?”忽必烈淡淡地問道,對董文柄的建議顯然不甚滿意。

“正是,此風切不可漲!”董文柄抬起頭,正色答道。“隻要萬歲下旨,不準諸臣相互傾軋。大夥之間的分歧,不過是意氣之爭。鬧騰累了,也就罷了。若由著他們胡來,開了這個先河,恐怕禍患不盡於此!”

“可那劉深,辜負朕的信任,貪贓枉法在先。消極避戰,拋棄同伴於後,朕置此不理,如何給三軍將士一個交代?”

忽必烈愣了愣,放緩了語氣,委婉地問。董文柄說得不無道理,放手去揪,恐怕諸大臣誰的尾巴都不甚幹淨。但不去追究劉深的罪責,幾個蒙古大臣說得好,將來前線之上,都以劉深為榜樣,誰還肯為大元盡心盡力。

“劉深並非避戰,恐其力不能敵,不得以全師而退!陛下細想,劉深自追隨陛下以來,大小百餘戰,哪一仗曾畏縮不前。那一次避過矢石?”

董文柄的聲音由低而高,由緩而急。他知道忽必烈跟自己商量此事的意思。忽必烈非但要自己提一個穩妥的平衡朝內各方力量的方案,還希望自己能顧全大局,在劉深之事上,帶領諸位漢臣做出妥協。犧牲一個劉深,平息諸蒙古大臣的怨氣。而董文柄知道,自己恰恰不能在這方麵退讓。一旦退了這步,朝堂之上,漢臣的勢力就要大減,色目人就要趁虛而入,奪走本來屬於漢族大臣那部分權力。大元內部,蒙、漢、色目三股勢力就要重新洗牌,整個朝局的平衡也會被打破。

三條腿的凳子突然有一條腿變短了,損失的可不僅僅是變短的那條腿。整個凳子弄不好都要翻倒於地。

“可朕總得給人個說法吧,否則,伊實特穆爾、伊徹察喇、薩裏曼豈不怪朕護短?”

“殘宋殺我將士,此乃國仇。戰場上蒙受的恥辱,自然要在戰場上奪回來,降罪大臣有何意義。昔秦穆公能三用敗將,終成霸業。陛下欲振長策而禦宇內,氣度豈能不如一諸侯乎?”董文柄有些著急,不知不覺間,在話語中加上了文言。說了幾句,發現忽必烈的表情有些迷茫,知道自己說得太文了,皇帝陛下跟不上自己思路。放慢了說話的速度,盡量用白話勸解道:“陛下可以暫且壓下此事,讓劉深在大都待罪反省。這樣,既安了劉深部署的心,又可以給其他人一個交代。至於劉深之罪,待我南進之師平了殘宋,再議不遲!”

為一個漢臣壓製蒙古人的憤怒,忽必烈不肯。但拖延不決,應該是蒙、漢雙方都能接受的權益之計。董文柄鬱鬱地想著,神情看上去有些黯然。內心深處,驀然浮起前幾天聽人說過的幾句對自己的評價。在南方流傳過來的報紙上說,北邊的腐儒,隻知道忠於其君,卻不知道忠於其國,忠於其族。像董文柄這樣為了一個君王的私恩,出賣了整個族群和國家的利益,其實是最大的不忠,最大的奸佞。

忽必烈畢竟還是蒙古人,心裏對蒙古人的感受更看重些。無論他怎麽氣度恢宏,怎麽包容天下,漢人在他眼裏,不過是工具和棋子而已。為了蒙古人的利益,自己這些漢人和漢臣,隨時可以犧牲掉。如此看來,自己對忽必烈幾十年的忠誠,是不是極愚?

“索都及陣亡將士,朕會追加他們的撫恤。至於劉深,朕就依你,暫時放過他罷了!”忽必烈看到了董文柄眼中的悲涼,知道他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歎了口氣,繼續說道:“朕替他把兵敗的責任攬下來,說是對文賊的重視不夠,犯了輕敵之過。阿合馬他們幾個再混,也不敢追究到朕的頭上。但平南之事,你得拿出個穩妥的策略來,盡快建功。否則,諸臣難免認為朕是非不分!”

“謝陛下厚恩!”董文柄一揖到地,內心湧起一陣激動,壓住了紛亂的思緒。忽必烈做到這一步,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自己不能不知道好歹,得寸進尺。君臣之道,很多時候要各退半步,彼此留下緩衝的餘地,不相逼過甚。想到這,低聲補充道:“陛下對劉深的恩德,那廝要是有心的話,也該知道些好歹,今後行事會謹慎些。其罪,陛下亦不必完全放過,隻是說以前線大局為重,暫且不究。諸臣明白陛下的心思,自然把主意力從互相攻擊,轉到一致對外上來。至於平了殘宋之後,陛下是借大赦天下之機,赦了劉深這個殺材也好。還是讓他披掛上馬,待罪立功,為陛下奔走也罷,再也無關大局!”

“準奏,你盡管替朕擬了條陳上來!”忽必烈揮揮手,大度的說道。矛盾無法化解時,轉移眾人的注意力,算是一個不錯的辦法。把眼前幾件事的重要程度排一排,滅宋的事,的確也應該排在朝廷內部各方勢力平衡的前麵。

“謝陛下隆恩!”董文柄再次施禮,想了想,說道:“至於滅宋,臣仔細思量,再也大意不得,需采用文武兩策,齊頭並進方可!”

“說來聽聽!”忽必烈笑了笑,知道自己這次替漢臣出頭沒有白出,董文柄已經有所回報。

“我朝自南下以來,殺戮頗重!達春、劉深約束部署不嚴,漁奪百姓,是以在江南各路,甚失百姓之心。”董文柄看看忽必烈的臉色,小心翼翼的奏道。這個對策,算是為了大元,也是為了他自己的身後之名。“所以,欲滅殘宋,必先收其人心。否則,前方平叛,後方百姓又反,腹背受敵,進退失距。此乃達春所以困,劉深所以敗之主因也!”

“有道理!”忽必烈點點頭,讚同董文柄的分析。如果沒有北方的叛亂,他當然可以調集全部人馬,把江南各地屠成牧場。但此時,麵對北方海都等人巨大的壓力,一個穩定的江南作為後方,顯然比一個四野無人的江南對朝廷更有利些。至少,大都等地的糧食,每年還必須從江南征集。在蒙古貴族口中,江南的白米,顯然比北方的黍物(蒙古食品,做蒙古炒米的主要原料),咀嚼起來味道更佳。

“所以,萬歲可令那些失地流民,各歸故裏。著地方官給其田。給其種子。凡管軍將校及故宋貪官,有趁社稷交替之機漁奪百姓田廬、產業者,著各省官員將掠奪之物,歸還原主。凡居民開荒自養者或小本行商,其田租、商稅,酌情減免。茶、鹽、酒、醋、金、銀、鐵冶、竹貨等課程,從實辦之,不得隨意征收。凡故宋繁冗科差,聖節上供等名目花樣,悉除免之……”

董文柄的語調緩和而鄭重,提到治國之策,他身上又恢複了平日裏那種無人能比的自信。“故宋朝廷捐稅少,但各地官員私下名目甚多。陛下減免之,百姓自然念大元,而忘大宋。而江南之地,雨水過多。適於農漁,而不適於牧。此時江南百姓,十僅剩其一。陛下鼓勵其開荒,授其田產,每人料可得地數十畝。此乃平頭百姓畢生所望也,得其地,必忘其主。如此,數載之後,誰還知大宋乎。文賊收買人心之策,亦隨之敗。天下必可大定!”

在董文柄的記憶裏,大元朝的確在江南征服之地,曾經試行過一段類似的善政。但不久就隨著消滅殘宋勢力目的達到,而廢棄不理。而現在,為了從政治上與文天祥較量,必須重提這些懷柔之策。董文柄從流傳於民間的報紙和坊間巷裏的流言中,敏銳地感覺到了文天祥在福建所行的新政給破虜軍帶來的好處。對付福建新政的辦法,懷柔好於打壓。大元朝疆域廣,本錢足。跟破虜軍比收買人心,輕易不會輸掉。況且這麽做,還會在百姓口中,為自己這些投靠了北元的儒者留下愛民之名。百年之後,論及是非功過,至少自己的舉動可以說附合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古訓。(酒徒注:縱觀忽必烈一朝,隨著蒙古、漢、色目三方勢力的角逐,政策變化很大。同常是一邊下旨減稅,一邊將稅務“承包”給色目人,任其狂斂。矛盾甚多,笑話亦甚多。)

“此外,臣請陛下,盡早訂立江南諸官俸祿和蒙古、探馬赤、新附軍軍餉,使文武百官所取皆有憑依。不可在民間隨意搜刮!”除了對百姓進行安撫外,董文柄還建議對官員行為進行約束,並完善各地的官員俸祿。在他眼裏,劉深和達春等人魚肉百姓,最大的原因還是大元自立國以來,一直沒有一個完整的俸祿標準造成的。蒙古人不知道俸祿之說,開始,百官的俸祿全憑對民間的掠奪和皇帝賞賜。至元七年,長江以北地區的官吏和轉運使的官俸才定下來,但阿合馬麾下為國理財者,卻不遵從這種製度。而是從上交給國庫的收益中進行提成。江南等地官員的薪俸製度更亂,完全是誰搶到算誰的。既然朝廷不禁止搶劫,軍官和士兵自是放開了手去搶。誰對百姓客氣了誰是傻瓜。(酒徒注:文中時間為至元十六年春,據元史記載,至元十八年,新附軍開始有軍餉。至元二十二年,蒙元全國才有了統一的俸祿標準)

“此事可以從長計議,這是文策,那武策呢?”忽必烈點點頭,鄭重地問道。董文柄的建議,不可謂不善。忽必烈能看出來,這個策略完全出於公心。如果此策真的執行,恐怕那些趁火打劫的南宋降官,要把董文柄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但吞並天下,真的是依靠那些在馬刀前就會抱著頭哀哭的平頭百姓,而不是那些踏在百姓脊背上的英雄麽?忽必烈不敢確定!以蒙古族崛起的經驗,各部落中的英雄起到的作用,比百姓大得多。那些南宋投降者雖然無恥,畢竟曾經是一國之精英。

“武策必須以文策相輔佐。眼下北方海都等人,蠢蠢欲動。中書(轄現在的北京、天津河北、山東、山西、內蒙一部分)、陝西、甘肅三行省的兵馬不可輕調。陛下欲平江南,隻能借江南人馬。欲滅殘宋,必須傾整個江南之力。不可輕敵猶豫,讓殘宋有了喘息的機會。所以,臣以為,以一名將統領整個江南人馬,整合在江南的蒙古、探馬赤、漢、南諸路大軍,齊頭並進,以泰山壓卵之勢,一鼓而下之!”

“善!”忽必烈一拍桌案,站了起來,“以江南之力圖宋,以北方之力護衛大元,大兄真乃我之王猛也。不知眼下何人可為將,望大兄教我!”

“伯顏!”董文柄大聲答道,“以威望、資曆、智謀與決斷,皆非伯顏大人莫屬!”

忽必烈驚訝地看向董文柄,正遇上董文柄那明澈的目光。這個建議是無私的,也附合忽必烈自己對形勢的判斷。殘宋的勢力在一年內死灰複燃,並且越來越壯大,朝廷必須提高對其的重視度。傾全部江南之力,對付廣東、福建兩路,從力量對比上來看,取勝的難度應該不大,需要考慮的是時間早晚問題。

如果解決殘宋時間拖得太久了,領軍武將的選擇上就需要甚重。統帥整個江南大軍的人不但要善於指揮大規模戰役,而且要求威望高,可以讓各族將領心服。最重要的是此人對朝廷要絕對忠誠,不能起了擁兵自重的念頭。否則,以江南各地的賦稅和四十餘萬各族兵馬的支持(其中有三十幾萬新附軍),一旦尾大不掉,必然給朝廷深重災難。

“陛下所用之人,必須當得起這個大任。兵馬既動,陛下必授予其全權。此乃兩國之對決,並非一地之叛亂。是以臣舉薦伯顏大人,望陛下慎重思之!”董文柄繼續說道,讓忽必烈把滅宋大業,提高到新的高度。就像當年蒙古軍西進一樣,領軍的統帥,大汗不加以任何節製。

“事關重大,容朕思之!”忽必烈扣打著額頭說道,想了一會兒,試探著低聲詢問:“大兄,可為朕一行?”

“謝陛下厚恩。但,但臣是漢人,體弱,年老,實在當不起這個重任!”董文柄感動地熱淚盈眶,哽咽著推辭。

他年少時知兵善戰,曾攻城掠地,決戰沙場,是個難得的帥才。眼下忽必烈不以他為漢人為忌,董文柄自己卻不敢接這個擔子。此外,他的身體的確也大不如前。為忽必烈出謀劃策,已經精疲力竭。真要獨領數十萬人馬出征,估計其結果是南宋未平,英雄先死。

“大兄,朕一直當你是兄弟,從沒當你是漢臣!”忽必烈的大手搭在了董文柄的肩膀上,認認真真地強調。

“微臣有負皇恩了!”董文柄慚愧地低下了頭,瘦弱的脖頸上,幾條青筋不住地湧動。顯然,內心裏為忽必烈的話,激蕩不已。

“伯顏不能動,他若去江南,除你之外,塞外再無英雄是海都的敵手。而那苦寒之地,非要了大兄的命不可。若朕禦駕親征西北,遼陽行省的那幾個,未免又想生出些事來。”忽必烈坦誠地說出不讓伯顏南下的原因。

董文柄知兵,卻不是坐鎮西北的好人選。那些蒙古軍、探馬赤軍的驕兵捍將,絕對不會聽命於一個漢人。此外,塞外的天氣,董文柄也受不了。

“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在阿剌罕與貼木兒之間,任選其一?”董文柄明白忽必烈的心思,低聲問道。

“阿剌罕殘暴,非能撫民之帥。貼木兒急躁,為將可,不可為統帥之材。罷了,朕心裏有了一人,定不負朕信任!”

“陛下可說的是九拔都?”

“正是,莫非大兄不信任弘範的能力!”

“弘範是天縱英才,的確可為帥。但弘範乃漢人,領整個江南之兵,臣恐………”董文柄猶豫著,自己是否把話說完。

“大兄恐諸臣擎肘於他,讓他在前方不得施展。大兄恐諸將不聽命於他,讓他號令無人遵從。罷了,朕明日即當朝拜將,授他整個江南之地的殺伐之權。諸將有不聽號令者,可斬之。朝中有插手前方軍務,怠慢戰機者,朕親自斬之!”忽必烈一拍桌案,決然道。體內殺意,隨著一拍之間,洶湧而出。

第四卷白夜對峙(六上)

對峙(六上)

宋祥興二年春三月,北元以張弘範為平宋都元帥,總督江南諸路四十萬軍。另派蒙古、探馬赤、漢軍五萬,號一百萬南下。

話剛從皇帝嘴裏說出來,朝堂上就開了鍋般亂做了一團。元製最早為耶律楚才所定,模仿於遼、金兩國之處甚多。而遼、金兩國的製度,又多模仿於宋。有宋一朝,文臣是最膽大,也是最敢諫的。加上蒙古人天生粗狂,所以,一些蒙古官吏當即就跳了出來,對忽必烈的話進行了置疑。

“陛下,此舉萬萬不可!”伊實特穆爾第一個出列盡禦史之責,“張弘範年齡、威望皆不能服眾,陛下以他領大軍,恐前線調動不靈,誤此平宋大事!”

張弘範的赫赫戰功,眾人心裏都清楚,所以也不能在指揮能力上對張弘範進行質疑。但威望和令人信服方麵,是個非常好質疑理由。禦史中丞薩裏曼跟著站了出來,附和伊實特穆爾的意見。對於張弘範本人,他沒有什麽不滿,但指揮近五十萬大軍,應該是蒙古人來做主帥。這句話大夥不明說,但心裏都認為唯有這樣,才附和天下以蒙古人為主的道理。

“臣以為,九拔都足堪此任!”兵部侍郎楊韌忠氣呼呼地跳出來,針鋒相對地進行了反駁。他特意忽略的張弘範的姓氏和種族,而是逐一列舉了張弘範的赫赫戰功。最後,針對伊實特穆爾所說的威望問題,大聲反駁道:“凡領兵之將,威權出於君,而非出於己。諸將懷忠君之心,自然令行禁止,何來威望不足以服眾之說!臣以為,禦史大夫所言,實乃大謬也!”

禦史大夫伊實特穆爾、太師伊徹察喇、禦史中丞薩裏曼等人老臉頓時憋成了黑色,知道自己不小心被楊韌忠抓住了紕漏,悄悄以眼神示意右丞相伯顏,請他為蒙古族官員站出來說話。卻見伯顏半眯縫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一般,壓根不想參與這場政治較力。

“陛下,臣有話講!”平章政事阿合馬見事不妙,趕緊跳出來給諸蒙古官員幫腔。大夥針對漢係官員運作了這麽久,如果最後反而讓張弘範掌握了軍權,就等於幾個月的權力鬥爭,完全以漢係官員的勝利而告終。這種事情,非但蒙古大臣不能允許,阿合馬等色目大臣也無法忍受。

“劉深怠誤戰機,陷害同僚。陛下仁慈,不追求其罪,臣等亦無話說。然陛下又讓漢臣領重兵,以臣之眼,此舉無異於昭示陛下,劉深之輩無罪有功。如此賞罰不明,誰還敢為陛下效死力。甚至那些已經戰死的蒙古將士,也不會在天國平息對此事的怨恨!”

“對,陛下,賞罰不明!”

“賞罰不明,臣等不服!”

“漢人膽小,不忠誠,不可讓他們領大軍!”幾個蒙古、色目大臣先後出列,大聲抗議道。

“嗯!”平章政事呼圖特穆爾輕輕咳嗽的一聲,壓住了眾人紛亂的抗議聲。他已經看出了忽必烈臉上的不快。龍椅上這位英明神武的陛下喜歡漢人們倡導的秩序與禮儀,朝堂上這麽亂,實在掃了他的興頭。

“陛下,諸位同僚。臣以為,此事需從長計議。古代英雄說過,領兵打仗,是關係到士卒生死,國家存亡的大事,不能不謹慎!”呼圖特穆爾一麵用眼神示意眾蒙古、色目大臣注意形象,一邊振振有辭地說道。

按大元官製,右丞相為百官之首,左右丞相之下,官職最高者就是四位平章。眼下右丞相伯顏、左丞相董文柄均不說話,呼圖特穆爾和阿合馬就是出來提出反對意見諸臣中職位最高者,眾人都唯他二人的馬首是瞻。(酒徒注:元製,左右丞相之下為平章,平章之下,是左右轄,又稱為左右丞,隻比左右丞相少了一個“相”字。讀元史,端的為此頭大)

“……而我朝慣例,總督一方兵馬者,定為蒙古人。漢人與色目人隻可為輔,不可為主。此事非關賞罰,乃祖宗製度,與蒙、漢之別也!”

呼圖特穆爾引經據典的說了一番,隨後補充了一句自以為最重要的理由。話音剛落,董文柄笑著站了出來。走到呼圖特穆爾麵前,施禮,反問道:“莫非平章大人以為我漢人非陛下子民乎?”

“非也,但蒙古、色目、漢、南四等,乃我朝定製。不可以下位者居上,以上位者,反受下位者驅使!”呼圖特穆爾愣了愣,振振有辭地回答道。

董文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後退了一步,不再說話。諸蒙古大臣正以為得計,隻聽“啪!”地一聲,忽必烈拍案而起,“呼圖特穆爾休得胡言,天下英雄,憑的是本事,朕豈在乎其出身!況且九拔都天縱之才,豈是尋常漢人可比?弘範,你自上前!”

“臣在!”站在武將隊列,忍了很久的張弘範鐵青著臉走上前,跪倒。他的品級和職位都不能和眾人相比,所以沒資格自我辯解。但剛才發生的事情,更堅定了他要盡快建功,證明自己的忠誠和能力,洗刷眾人加諸於漢臣身上之恥辱的決心。

“取朕的金刀來,給九拔都戴好!”忽必烈不看眾蒙古大臣,徑自走下禦階,把張弘範從地上攙扶起來,“你等英雄,朕向來視為手足。此番前去,應以大局為重。莫學那些目光短淺之輩,把等級放在嘴邊。天地英雄氣,豪傑豈問出身。此刀,乃朕縱橫天下時所用,曾斬無數上將首級,今賜於你。江南諸將若有不服號令者,九拔都為朕斬之。朝廷之上有怠誤軍機,壞我滅宋大局者,朕為九拔都斬之。我朝與宋合戰數十年,滅宋在此一舉!”

張弘範接刀,普通一聲跪倒於地。這番知遇之恩,感動得他已經說不出話來。“咚、咚、咚”磕了幾個頭,抬起帶血的前額,大聲立誓道:“臣定不負陛下所托,此番不滅大宋,誓不還軍!”

整個朝廷之上,刹那間熱血沸騰。武將們自然想起了年青時縱橫沙場建功立業的時光,文官們也被鐵血之氣感染,再不敢多說話,徒但了不顧全局的虛名。

阿合馬聳了聳肩膀,無可奈何地退了下去。

呼圖特穆爾看看伯顏,看看忽必烈,氣哼哼地搖搖頭,縮回了文臣隊伍。對忽必烈的決定,一百二十個不服氣。

暮春三月,在江南已經是雜花生樹的時節,對於地處北國的大都城來說,卻是一年中最好之季。伯顏笑眯眯地騎著馬,沿著朱雀大街緩緩而行。街道兩邊恰綠的細柳,大戶人家探出牆頭的桃花,都給人一種賞心悅目之感。對於精通漢學的伯顏來說,這種景色,剛好可以用來入詩作畫。

身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平章政事呼圖特穆爾帶著幾個侍衛,匆匆忙忙地趕了上來。時大元剛立不久,還未脫草原民族的豪邁之氣,蒙古大臣無論文武都騎馬上朝。下朝後一哄而散,遠遠將坐轎子的漢、色目大臣扔在身後。

伯顏慢慢地拉住韁繩,閃身等在了路邊。早朝上,忽必烈宣布對張弘範的任命的時候,諸蒙古、色目大臣齊聲反對,隻有自己什麽也沒說。伯顏知道呼圖特穆兒,巴圖魯鼎,伊實特穆爾、伊徹察喇等蒙古大臣就不會放過自己。

“巴林部的小子,今天朝堂之上,你為什麽不肯說話!”呼圖特穆兒一把拉住伯顏馬頭,氣哼哼地問道。他與伯顏是老朋友,彼此之間玩笑慣了,所以說話時,也從不客氣。

“莫非糊塗兄還有更好的人選?”伯顏笑了笑,一邊與呼圖特穆爾並絡前行,一邊問道。糊塗是他根據漢人的音譯給呼圖特穆爾取的綽號,呼圖特穆爾縷次抗議無效後,隻得聽之任之。好在平章政事已經是極大的官職,整個大都城,敢稱呼圖特穆爾為糊塗大人的,加在一起也不到十個。

侍衛們紛紛向前或向後散了開去,避免打擾大人們的交談。聽到伯顏的反問,糊塗大人愣了一下,猶豫著說道:“難道,難道我堂堂蒙古英雄,這一輩中,居然都不及一個漢家小子!”

“阿剌罕殘暴,他去滅宋,隻會把江南滅成一片白地。貼木兒急躁,未必是張世傑對手。賽音諤德齊遠在雲南,來不及調之。達春失了陛下之歡心,糊塗兄讓我還找誰來!”伯顏搖搖頭,不緊不慢地答道。

“可,可那也不能讓漢人領五十萬大軍,一旦懷有二心,豈不天下大亂!”呼圖特穆爾愣了愣,不服氣地叫道。他知道伯顏說的話在理,但選帥一事,涉及到蒙古人與漢人的權力之爭,不由他不為此著急。

“非也,正因為兵多勢大,所以才必須選一個漢人。陛下睿智,豈是你我能及!”伯顏微微一笑,不再多說話。惹得呼圖特穆爾抓耳撓腮,在馬背上轉了好幾個圈兒,才不得不深施一禮,低聲下氣地試探道:“伯顏,你是說陛下這麽安排,另有玄機,不是受了那董大蒙蔽!”

伯顏搖了搖頭,輕笑道:“糊塗兄也太看得起董大,他雖然足智多謀,卻從來不敢跟皇上動心眼。這也是董大的過人之處,皇上最看重董大的地方。至於陛下為什麽這樣安排,呼圖兄且想,統兵五十萬,最需要的是什麽?”

“當然是一個忠字!”呼圖特穆爾大聲答道,並不像外號一樣,真的很糊塗。

“人心隔肚皮,你怎麽保證領兵之將,一定是忠的呢?”

“這?”呼圖特穆爾答不出來了。本來想說,隻要是蒙古人,肯定是忠的,漢人和色目人,必然為奸詐。但仔細想一想,連續數年,塞外紛紛起來作亂的,都是蒙古人。反而是漢軍成了拱衛朝廷的主力。含有民族歧視成分的話說不出來了,臉慢慢被漲成了黑紅色。

“其實,陛下在乎的不是領兵之將對他忠不忠,而在乎的是,領兵的人,有沒有不忠的機會!”伯顏用馬鞭指著前方,低聲分析道:“糊塗兄請想,如果此番南下的是個蒙古將領,他趁勢作亂,殘宋會如何應對,塞外諸侯,會如何應對,他麾下的將士,會如何應對!”

“殘宋當然會跟他聯手,塞外那幫烏龜王八蛋,巴不得我朝內亂,自然起兵在我等後方牽製,讓大軍不敢南下平叛。而他麾下的將士,蒙古人未必全跟了他,探馬赤軍、漢軍和新附軍,這些笨蛋向來眼中隻有統兵之將,不分黑白,這……。唉,伯顏你怎麽不早說!”呼圖特穆爾終於明白一點味道過來,心中好生後悔。

如果張弘範膽敢擁兵自重,蒙古軍和探馬赤軍未必肯跟他,殘宋肯定要趁機討伐他,塞外的諸王也不會對一個漢人表示支持。到時候大元全力一擊,頃刻間就可以將叛亂平定。所以,無論張弘範對朝廷的忠心是否是真的,他都沒有造反的條件。

換了個蒙古將領,則所有不利條件都轉了過來。殘宋會與他議和,聯手對抗北方。蒙古軍和探馬赤軍會被他蒙蔽,新附軍和漢軍會被他協裹。塞外的不安分力量也會趁機卷入。所以,領重兵平殘宋的,必須是個漢人。

隻有漢人,才沒機會向西北諸王那樣,擁兵自重。

張弘範戰功累累,素有會用兵之名。唯一的缺陷是不能讓諸將信服,而忽必烈的金刀,又恰到好處地彌補了這個缺陷。

第四卷白夜對峙(六下)

對峙(六下)

“我早說了,你們還會傾力反對麽?你們不傾力反對,又怎顯出陛下對漢臣的厚恩。糊塗兄,我勸你今後還是多動動心思。不要總是把蒙、漢之別掛在嘴上。你越是與漢臣過不去,反而逼得陛下,不得不陷進漢人的圈套!”伯顏收起笑容,正色勸道。

“漢人的圈套?”呼圖特穆爾對伯顏的勸告百思不解。

“那些漢人,騎馬做戰基本是不靈光的。但權謀之術,琢磨了上千年。你不仔細些,怎是他們的對手。就拿劉深一事來說吧,如果你們不說話,眼看著色目人揪住漢臣的把柄,劉深早就死了好幾回。你們幾個趁人落井,亂往下丟石頭,在陛下眼裏,就成了咱們蒙古、色目兩係臣子,合夥跟漢人過不去。作為一國之主,他反而不得不替漢人撐腰!”

呼圖特穆爾恍然大悟,後悔得連連拍腦袋。“我說一個劉深,怎麽在陛下眼裏就成了羊脊背肉,無論如何不肯放棄掉,原來其中還有這麽多道道。可那是陛下怎麽處置劉深,是陛下得事情,怎麽顯出董大的聰明來!”

“是漢臣,不是董大。董大在漢臣裏邊,是個異類。他對陛下的忠心,你我都未必比得過。但其他漢臣,卻明裏一套,暗裏一套在陛下麵前玩權謀。你是文官,且想想,最近朝廷上,哪些人請辭,民間,又流傳著什麽說法?”

“禦史姚樞,戶部侍郎張文煥,翰林侍讀學士楊子衡,好像全是漢臣啊。對了,我聽說,南邊出了一種東西叫報紙,上麵罵那些跟著咱們的漢人忘了祖宗。為了一己富貴,為了私恩而賣故國!”呼圖特穆爾拍著腦袋說道,實在弄不懂這其中有什麽關聯。

“那些漢臣,平時被人說了幾句,都要像個得勢的女奴般,鬧著陛下給他們主持公道。如今,被報紙明著罵,他們怎麽沒要求陛下禁絕報紙?怎麽早不請辭,晚不請辭,你們幾個和阿合馬大人一彈劾劉深,他們就都請辭了!”伯顏低聲指點道,“他們分明是故意為之,南方罵得他們越凶,你們逼得他們越緊,他們越裝作兩頭不得誌,受了莫大委屈。陛下為了安慰他們,就隻好給他們以重用,並且對幾個聲望較隆的人加官進爵。這就叫借勢,你們不肯仔細考慮,跟著色目人瞎欺哄,結果越鬧,漢人的權力越大。我蒙古和色目兩係列權力越小!”

“這?”呼圖特穆爾對伯顏佩服得五體投地,瞪大牛眼,盯著伯顏上上下下不住地打量,邊看,邊說道:“好你個伯顏,平素看不出來,居然全身都是心眼。你說,咱們該如何應對,我們幾個聽你的!”

“還是那句話,眼光放長遠,大局為重。無論漢人和色目人怎麽受寵,天下不還是咱蒙古人的。隻要平了殘宋,就不必在乎一時得失。咱們跟著陛下享福的日子長著呢,別跟那些漢人一般見識。他們不過是陛下手裏的棋子,等下完了滅宋這盤棋,該收,也就收了!”伯顏看著呼圖特穆爾的眼睛,以極其認真的表情告誡道。“這次殘宋突然崛起,是我大元立國以來,少有的一道坎。咱們必須整合一切力量,幫陛下把這個坎走過去。短時間受些委屈,吃些小虧,也就認了。過幾天我就要奉命北巡,檢查陝、甘兩省防務,並試著跟海都等人聯絡,看能不能先把北方安頓住。朝庭裏的一切,就仰仗糊塗兄等。切記,漢人雖然奸詐,卻膽小怕事,不會給朝廷帶來大禍患。而阿合馬等人,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提防。這些色目人,隻要有錢,沒什麽不能賣的!”

“糊塗兄清楚了,伯顏你盡管放心!”呼圖特穆爾叫著自己的綽號,信誓旦旦地保證道。他終於明白了自己和伯顏在智慧之上的差距,發誓要在伯顏北巡時,替他守住大後方。

伯顏說得好,大夥都是蒙古人。隻要天下在蒙古人手裏,整個族群就能得到最大利益。與族群利益來比,那些意氣之爭,官場沉浮,不過是一場春花,雨落後,也就謝了。有沒有收益,還在最後的果實上。

細雨過後,殘花落盡。

漢軍前都元帥劉深府,兩雙鐵靴踏過落紅滿地的小徑。平宋都元帥張弘範和待罪在家的劉深並肩走在花園中,一邊欣賞最後的春色,一邊探討著對宋用兵的心得。

“劉兄,你剛才說,宋軍那邊,有鋼弩、手雷、火炮三種利器,殺人於百步之外。劉兄與殘宋周旋了那麽久,可曾想到什麽克敵之良策?”張弘範低聲問道,抬手,折了一枝細柳,舉在眼前細細觀賞。

“敗軍之將,哪還敢空言誤人。幾次戰事經過,方才我都與你詳細說了。若論用兵,愚兄自問沒什麽錯誤。但器械不如人,運勢亦不如人,所有苦果,隻要一個人吞了!”劉深苦笑了一聲,訕訕地說道。雖然忽必烈沒有治他的罪,但憑借對政治的敏銳嗅覺,劉深本能地感覺到了自己前途的不妙。心情低落,對前線的事情,也提不起太多興趣。

張弘範笑了笑,手臂輕揮,幾朵新葉順著樹枝向半空飛去。“有道是,花開花落自有時,隻賴東風回顧。劉兄何必這麽消沉,陛下此刻降罪於你,不過是給人看看。忍得一時寂寞,待小弟平了宋歸來,自會在陛下麵前保你。我大元兵鋒正盛,四下還有安南、緬甸、倭、天竺等國未臣服,劉兄還憂沒機會領兵,東山再起不成!”

“隻怕是東君未顧,已經被風雨所折。朝來寒雨晚來風啊!弘範,你的好心我領了,此番帶兵近五十萬,陛下等於把半個江山交到了你手上。一定徐徐圖之,文武兩策並用。切忌不可一時急躁,試圖靖功於一役!”劉深笑了笑,非常認真地回應。他與張弘範都出身於漢軍世侯之家,自幼交好。彼此之間情義素來厚重,有話也不怎麽藏私。

“董大人所獻文武兩策,雖然高明,可朝廷未必肯認真執行。這武策,我在前線,自可依照劉兄叮囑來做,而文策,沒有人監督,估計用不了多久,阿合馬大人就得把它變了味道。況且仁政見效慢,陛下未必等得及。即使陛下願意等,戶部也等不了!”

張弘範見劉深說得鄭重,索性實話實說。行軍打仗是他的本行,他有把握控製好整個戰役的節奏。但安撫地方的事,卻不取決於他。

“那倒也是,收不上稅來,北方的將士也不答應。如果不能為百姓謀福,賢弟此去,盡力少做些殺孽吧。愚兄在家呆了幾個月,反省平日所為,好生後悔!”

“我軍百萬戰旗紅,俱是江南女兒血!”張弘範輕輕吟了一句,“兵凶戰危,不殺人,怎麽激勵士兵的凶性。劉兄什麽時候轉了性子,憐憫起那些平頭奴子來!”

“我有二兒一女,一女早已嫁人,不會因我獲罪而受牽連。兩個兒字,怕是要替我還債了。賢弟,能少殺,盡量少殺吧。畢竟他們和我們都是漢人,五百年前是一家啊!”劉深歎息著勸道,他知道張弘範此時正是誌得意滿的時候,未必聽得進自己的勸告。但話說出來,也許冥冥中有神靈聽見,就會多少赦免一些自己犯下的殺孽,不會降罪到劉家子孫頭上。

“劉兄何時變得如此婆婆媽媽,難道輸了幾仗,連英雄氣概也輸了嗎!我們都是漢人,但我們都是被大宋丟棄在北方的漢人,幾百年喝著馬奶長大,與文瘋子空中的中國人何幹?”張弘範低聲叫道,話語裏帶上了幾分不滿。他前來劉府,是為了更多地了解破虜軍那些秘密武器的情況,誰知道一向硬氣的劉深,頹廢得就像個要死了的人一般,一會兒說起謀略,一會說起仁政,一會兒說起民族,就是不說對付火炮和手雷的經驗。

“不是英雄氣概輸光了,實乃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劉深苦笑著搖頭,大聲回道:“也罷,用兵打仗,我本來不如你。你若順利滅了宋,我劉深肯定借著你的風頭,重新領兵出征。說這些沒意思的東西,為時尚早。那火炮和手雷,皆帶著火字,克火者,莫如水也。江南梅雨季節將致,弘範讓士兵多吃些苦,盡量趁著雨天打仗,必能乘得先機。南人身材矮小,近身肉搏,不是蒙古軍和漢軍對手。兩軍糾纏到一處,必然能勝之。至於鋼弩,弘範盡選軍中好箭手,單成一軍,以強弓對之。鋼弩雖勁,射程卻不及強弓,兩軍對射,我軍並不吃虧!”

“謝謝劉兄,弘範受教了!”張弘範長揖到地,高興地說。

“不謝。文天祥詭計多端,必不肯按常理跟你做戰,弘範不得不防之。至於張世傑,他與你打了這麽多年仗,彼此的斤兩,你們雙方比我還清楚,也用不著我來羅嗦!”

“正是,弘範定尊劉兄叮囑!”張弘範笑著回答,心裏慢慢有了一個模糊的戰略構想。

“我有兩子,俱留在江西,未曾隨我回大都。弘範去軍前,請看愚兄薄麵……”

“我定然好好照顧,讓他們輕鬆立功!”張弘範沒口子答應。劉深的關於用天氣克製火器的建議,深得其心。內心深處,他知道這本來是劉深想出來的克敵之策,可惜朝廷沒有給劉深施展才華的機會。自己白占了個便宜,定然要給他豐厚回報。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請弘範兄給他們個差事,安排他們出遠門,越遠越好!”劉深擺了擺手,低聲請求道。

“出遠門,這是什麽意思?”張弘範不解地問。出遠門是北方土語,意思是到遠方公幹或遊曆。劉深請自己安排他的兩個兒子去遠方公幹,明顯是在給他們安排退路。難道劉深以為,自己五十萬大軍,破不了殘宋麽?

“沒什麽意思,我不想讓他們再做殺戮。想讓他們積些功德。我聽說廣南西路之南為安南國,對是否臣服,搖擺不定。弘範不妨讓兩個孩子到那裏走一趟,為你鞏固廣西後方。愚兄將來在九泉之下,也念你的恩義!”

“呸,呸,好個晦氣的劉兄。怎麽盡念一個死字。兩個孩子,就如劉兄所說,至於劉兄的前程,包在小弟身上!”

“如此,我就在這裏等候賢弟凱旋!”劉深展顏,笑容裏充滿淒涼。

“兄且放寬心,一年之內,必有小弟消息!”張弘範拱手跟劉深告別,豪情萬丈地向劉府正門走去。

劉深搖搖頭,沒有相送。他知道這是張弘範跟自己是最後一次見麵。此宋已經非彼宋,即使滅了朝廷,殺了皇帝,依然有無數人會反抗到底。張弘範不敗便罷,一旦有小敗,自己難免就是被推出來,承擔起給眾人滅火的使命。

世事如棋,自己隻是其中一粒子。是用,是棄,自從搭上蒙古人的戰車時,已經不歸自己左右。

酒徒注:祝所有讀者大大國慶快樂,旅行平安。下周酒徒要出門玩去了,不能按時更新了,先請個假!

第四卷白夜風起(一)

風起(一)

羅霄山巍峨起伏,由北向南,橫亙千裏。

此山南接廣東,北連荊湖,顧盼湘、贛、鄂、粵四路二十餘州。古稱“三苗”,又稱“楚頭吳尾”,乃天下少有的險地。山下河流多狹窄湍急,多雨則漲水成災,少雨則斷流成旱,有宋之年,鮮有人在山區居住。

北元鐵騎南下後,羅霄山區慢慢開始變得“人煙密集”。雖然山中野獸成群,蛇蟲眾多,但毒蟲猛獸殺人隻為充饑,相比較而言,遠比大元的安撫使、運轉使和倉庫使們行為良善。特別是自從山中來了破虜軍後,一邊剿滅周圍草寇,一邊消滅虎豹狼豺,百姓的日子竟慢慢過得有了世外桃源的感覺。

遠遠的一陣細碎的馬蹄聲,打碎了桃源的寧靜。一身道士打扮的何時與一個銀甲白袍的將軍,在十幾個護衛的保護下,緩緩走出了山穀。

“好了,送君千裏,終有一別,林將軍請回吧,貧道就此告辭!”何時笑著在馬上拱手,衝著將軍打扮的人說道。

“還早著呢,這明月嶺山私明月,婉轉綿延,沒有一上午轉不出去。咱們經年未見,眼下戰事不忙,我再送何兄一程!”林琦笑著拒絕,馬不停蹄,跟在何時的身側。“況且何兄此番給我雪中送炭,我不送你出山,回去咱那幫老弟兄也不答應!”

“也好,賢弟公務繁忙,本不應多擾。既然賢弟執意要送,那愚兄就客隨主便,恭敬不如從命了!”何時笑了笑,與林琦並絡而行。一年多不見,素來心高氣傲的林琦言談舉止看上去平和得多了,舉手投足間,已經有了一方豪傑的平易與沉穩。這種風格,讓何時願意和他多做一些交流。

“大戰在即,你我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這幾天在山中老營被西門彪那廝鬧騰的,也沒來得及與何兄私下聊幾句。此刻正好一邊看看我這羅霄山水,一邊與兄做傾心之談。大好河山,剛好拿來當酒!”林琦揮鞭前指,豪情萬丈。

提起西門彪,何時會心地笑了,“這個西門大將軍,與他的故主陳吊眼有得一拚,熱情的確熱情,不講起理來,卻也混得像頭驢一樣!”

“怎麽,陳吊眼又鬧了什麽笑話!說來聽聽!”林琦笑著發問。算算日子,再有幾個月,他就整整出來一年了,對近幾個月,福建那邊發生了什麽事,諸位老兄弟們都有什麽變化,十分關心。這次何時奉文丞相命運了大批物資上羅霄山,他就下定主意,把一些傳聞逸事打聽清楚。一則追憶一下大夥並肩奮戰的日子,二則,為將來的事情做個規劃。

在山中,將領多,林琦不好問得太細。所以,他才刻意送了一程又一程,打定主意,要匆何時這個負責敵情的人嘴裏,挖一些自己人的內幕。比如整軍,比如治政方略,比如鄒洬等人最近的情況。

“那個陳吊眼,跟你合作好好的,回到福建後就倒打一耙子。硬說你拉走了西門彪,並了他的部曲,讓丞相賠償他。要麽,將他麾下的複興軍,全部並到破虜軍的編製中。要麽,給他的弟兄,破虜軍一樣的裝備!”何時笑著,講陳吊眼的種種“無禮”舉動一一到來。

陳吊眼本來是個縱橫一方的豪傑,但為文天祥的能力和為人所折服。回到福建後,又發現自己的複興軍在幾個月內,被鄒鳳叔訓練得脫胎換骨。所以,幹脆放棄了原來爭雄天下的夢想,立誌加入破虜軍。

“丞相答應了嗎?”

“正是用人之際,丞相怎麽能不答應。給了他四個標的編製,並上奏朝廷,委任他為破虜軍副統領。現在陳吊眼軍銜與鄒鳳叔平級,都是中將。這家夥樂得天天合不上嘴巴,把肩膀上幾顆星,擦得錚亮錚亮的!直晃人眼睛!”何時笑著回答,聲音裏帶著淡淡的自豪,為破虜軍的凝聚力而自豪。

有一個關鍵的地方,何時略過未提。就是陳吊眼把複興軍編入破虜軍時,還提的一個條件。就是他的人馬隻奉丞相府號令,不理朝廷的茬。為國而戰,不為趙宋賣命。文天祥刻意將這些問題淡化掉了,但破虜軍中很多將領都心照不宣。他們中間很多人,也做得是如是打算。文浦山的事情,朝廷的做法,徹底寒了大夥的心。很多在新政和皇統之間搖擺不定的人,也堅定地站到了新政一方。

剩下鄒洬、黎貴達等依然對朝廷抱有幻想的人,在破虜軍中,已經起不到太大影響。

二人原本關係就不錯,此刻主客之間有心敘舊,自是無話不談。絮絮煩煩說了一會兒這一年多眾人的收獲與變化,品評了會兒世間風雲。慢慢走出了山嶺,看到了外邊的平原。想想大戰在即,今日一別不知是否有機會再見。何時夾了夾馬腹,向前緊趕了幾步,將隨從們甩開一段距離,壓低聲音,語重心長地說道:“這次送來的軍械,賢弟要謹慎些,省著點兒用。真的與韃子交上了手,下一次送武器來,就不知道什麽時候了!”

猛然間聽得此言,林琦不覺一愣。看看何時鄭重的樣子,知道他話裏有話。揮揮手,讓侍衛們綴得再遠些,低聲打聽道:“難道丞相沒把握守住邵武麽?當年咱們兵不滿萬,丞相大人依然豪情萬丈,攻城略地毫不含糊,怎麽此刻偏偏又畏縮起來?難道聽說北元召集了五十萬大軍,就怕了不成?”

“當年是當年,咱破虜軍無牽無掛。現在,……”何時聳聳肩,回以連聲冷笑,“眼下咱破福建路,是各地抗元豪傑的希望,多少雙眼睛在盯著。怎敢像當年一樣,想怎麽打就怎麽打。況且,這前方迎敵,背後還要隨時防著人下黑手。丞相大人得為難之處啊,我跟你說,隻比當時多,不比當時少!”

林琦又愣了一下,帶著幾千人馬轉戰江西,與後方溝通不暢,很多陰暗的故事,他都不是很清楚。聯係到道聽途說的一些傳聞,沉默了一會兒,瞪起眼睛問道,“莫非,莫非何兄說,大敵當前,還有人打破虜軍的主意不成!”

“豈止是還在打破虜軍的主意,那些人的手,就一直沒停過。要不是丞相大人死撐著,咱破虜軍和整個福建,都得被人奪去糟蹋了。你知道不知道,就在破虜軍圍困索都的時候,有人派兵圍了丞相的中軍……”何時伸了伸手,做了個砍的手勢。

“真的!”林琦吃了一驚,瞪圓雙眼,額頭上汗津津的,凝上了數滴水珠。他聽說過這件事情,但他一直拒絕相信這件事。內心深處,一直認為這是別有用心者造的謠,沒想到,在何時嘴裏得到了證實。

“那是當然,隻是達春的救兵來得太急,需要咱破虜軍賣命,一些人才不得不收了手!”何時肯定地答道,“雖然說過後,丞相一力掩蓋,把這事情壓了下去。可整個福建,哪個人心裏不覺得憋得慌。眼下朝廷中一些人一計不成,又生二計,天天不是要糧,就是要軍械。稍給得遲了,就有彈劾的折子遞到太後那裏。弄得丞相大人左右為難!”

何時低低的,向林琦介紹一些事情的前因後果。他知道林琦驕傲甚至有些高潔的性格,不願意攙和政治爭端,所以才選擇作為奇兵在範圍打遊擊。但是,何時希望能通過一些事實,讓林琦早日在破虜軍和朝廷之間,做出一個聰明的選擇。

“陳老夫子說得好,有些人,書讀得多了,卻讀壞了腦子。隻知道有其君,不知道有其國。忠於小節,卻失了大義……。”

“嗯,如此一來,還真有些麻煩!”林琦望著遠方的崇山峻嶺,若有所思。半年多來肚子領軍在外,與北元大軍、地方豪強、新附軍和土匪惡霸周旋,與人鬥智鬥勇,他的心思,已經比原來縝密了多。驚訝過後,立刻思考起眼前的局勢來。

如果破虜軍和朝廷的人馬,還有興宋、複興軍聯起手來,共同進退。實力已經與韃子可以一博。北元偽朝的討逆檄文中雖然號稱是五十萬大軍,實際上,張弘範從北方帶來的士卒,至多有七八萬。剩下的,還是兩浙、江西等地原般人馬。隻要想辦法把張宏範麾下的嫡係打殘廢了,其他人都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如果朝廷和丞相府各打各的,令出多門。這仗打起來就有些麻煩了。到時候不但像許夫人的興宋軍這樣的勤王私兵不知道該聽誰的,連破虜和江淮兩支正規軍,都不能相顧。剛好被張弘範一路路吃掉。

解決辦法隻有一個,就是把軍隊指揮權力統一起來。從這一點上說,林琦認為,何時所斥責的文浦山風波,朝廷在當時的所做所為,並沒太大的錯。軍隊就應該交給國家,由皇上統一負責,這樣才能有效地防止權臣的們擁兵自重。隻是目前皇帝年幼,朝中又沒有合格的大將。文大人真的把破虜軍交出去,恐怕過不了一年,又被諸位國戚們葬送得渣都不剩。所以,文大人得以脫身後,大力整軍,通過改武職秩序為軍銜等辦法,把破虜軍指揮權牢牢抓在丞相府,也甚有道理。

“哎!”想到這,林琦長歎一聲,抽刀將路邊的毛竹砍去了半截。

“丞相說,軍人要為國家負責,而不是一家一姓。更不是某個學派,或者士大夫的鷹犬,雖然我們都是讀書人,都曾經是士大夫,但我認為,丞相大人說得沒錯!”何時見林琦滿腹心事,旁敲側擊地勸告。

“這事,我自有計較!”林琦收刀於鞘,擺擺手,打斷了何時的話。“若是何兄有空回福建,見到丞相大人,麻煩兄台替我言明,就說林琦和江西這路人馬,誓死效忠大宋。勢必將張弘範的後路攪得亂七八糟,絕不給破虜軍丟臉就是!”

“也好!”何時見林琦神態果決,知道不能操之過急,笑了笑,換了個話題說道:“丞相托我給你帶話,說遊擊戰,關鍵在於”運動“二字。無論什麽情況下,切不可與人硬拚。如果你在江西支持不住,盡可退回福建。他會安排大軍接應你。但是你自己,還有從百丈嶺帶下來的老弟兄,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咱破虜軍將來重整河山,靠得就是這些最危急時刻,依然不改其誌的義士。他們,不分高低貴賤,都是國家複興的種子!”

“丞相說,你肩頭任務極重。一切需求他會從優安排。軍械要節約著用。但寶鈔你可以從寬了花。杜規大人預計,寶鈔馬上就會不值錢了,所以,如果能用寶鈔買通那些豪強和新附軍,盡管去買。花多少,他會從福建派人給你送多少過來!弟兄們的命比錢財重要!”

“末將知道了!”林琦向南拱手,感動地回答。

“好自為之!”何時拍了拍林琦的肩膀,笑著叮囑。“這次送來的軍械中,那批鎧甲是蕭資結合了明光鎧(唐軍)、羅圈鎧(蒙古軍)和柳葉鎧的優點新設計的。鋼鏈織的底,關鍵處都是擋得住強弩的精鋼龜扳甲,輕便結實,最適合騎兵用。你自己也穿一件,別逞強。畢竟戰場上刀劍無眼!”

“知道了,何兄忒地羅嗦!”林琦笑著推了何時一把,把心頭的迷茫暫時擱置於腦後,“倒是何兄要小心,來來往往一個人,也忒托大!”

“我安全得很,小*****不是本道爺的對手。大賊頭和各地官員,不給我麵子,也得給龍虎山和海沙幫張老大麵子!”何時笑了笑,得意地指指自己身上的道袍,又向腰間摸了摸,掏出塊印著陰文的銅牌炫耀。

“海沙幫,什麽時候你又和這些私鹽販子勾結起來了!”林琦接過銅牌看了看,驚詫地問。

龍虎山為忽必烈大軍南渡立下了汗馬功勞,天下道士都跟著享了福。念在從龍之功和先人與全真教的交情分上,忽必烈當了皇帝後,就免除了所有道觀的田賦,並且命令各地官府,不得為難雲遊的道士。所以,很多破虜軍斥候,都打著道士的招牌。

但海沙幫,卻是與官府水火不能相容的亡命徒,在大宋未偏安海上時,這些私鹽販子就結夥走私,挑戰國家法度。作為江西地方官,何時沒少打擊這些私鹽販子們。很多私鹽販子都恨其入骨。如今,他們居然拋棄前嫌,走到了一起,著實讓他感到意外。

“你想想,咱文大人,第一個任命的太守是誰,任命到哪裏?”何時收起海沙幫的腰牌,擠擠眼睛,故弄虛玄。

“陳老夫子,泉州啊。你不是說過麽,泉州富甲天下,陳老夫和杜規一去,重整海運。半年來泉州賺回的稅銀,就有上百萬兩!”林琦瞪大了眼睛答到,對於財政、經濟,他實在懂得不多。

“泉州旁邊是哪裏啊,許夫人老家?”何時笑著提醒,話語裏,充滿了作為破虜軍,作為丞相府一員的得意。

“興化,莆田!”林琦拍拍頭盔,恍然大悟。

興化軍以彈丸之地聞名朝野,並不是因為它形勢險要。而是因為它在大宋稅收上的作用。蒙古人未大舉南下時,全國六分之一鹽稅來自於興化莆田。普通陳家獨創利用漲潮落潮截流鹽水的灘曬法,是莆田產鹽的關鍵。其中分納潮、蓄潮、製鹵、澄鹵、結塊、收鹽、堆坨、出場八步,每一步包含若幹變化。外人看聽起來容易,照做起來,沒有陳家嫡係子孫指導,輕易難以成功。(莆田海鹽與陳家曬鹽技術為史實,非杜撰)

殺人王索都屠了興化,盡諸陳、許兩姓。也斷送了北元的這一財路。文天祥的部將陣斬索都,丞相府又對許夫人的人馬多次照顧。知恩圖報,流落在各地的陳家後人,自然會將曬鹽關鍵辦法傾囊托出。

北元實行鹽鐵專賣,為了賺錢,阿合馬麾下的官吏非但將鹽價肆意加高,一斤官鹽中往往攙上四到六兩(當時一斤為十六兩)沙土,各地百姓苦不堪言。這種情況下,私鹽貿易,一下子得到蓬勃發展。

丞相府在福建得了鹽,自然要向北元賣。海沙幫這些亡命徒為了賺錢,自然會想盡方法與陳龍複等人聯絡。雙方利益一致,破虜軍的細作們自然能憑借海沙幫的庇護,隨著食鹽的流通,水一樣滲入江南各地。

“老弟,不是當哥哥的羅嗦。你想想,文大人自從在百丈嶺上醒來後,下邵武、克福州、取泉州、殺索都。哪一步,不是有若神助的妙手。眼看著他恢複海運,巧設鹽場,福建各地就像久旱逢甘霖一樣,蒸蒸日上地發展了起來。華夏複興的希望,也眼看著越來越大。就憑這點,就值得我們追隨他!”

“可,唉,何兄說得不無道理,但我畢竟是大宋的臣民……”

“賢弟謬矣!如果丞相不是對陛下懷著忠心,何必受朝廷那幫外戚的鳥氣。即使現在興兵反了,天下英雄,有幾人能說丞相錯了。鄒將軍心懷朝廷麽,當日差點跟丞相大人分道揚鑣。可聽說文浦山一事後,再不言朝廷半字。可丞相偏偏不肯反,忍辱負重,為的是什麽,還不是心中未泯忠義之心。還不是為了這片土地,這個國家!”

何時指點著蒼茫大地,大聲說道,那一刻,仿佛對著的是天下英雄。

起風了,山風呼嘯卷過竹林,如歌,如潮。

第四卷白夜風起(二)

風起(二)

簾外風聲如潮,林琦的心緒也如海浪一般翻騰不止。

何時臨走之前的話深深地震撼了他,讓他的心情無論如何也難以平靜。丞相府和朝廷分道揚鑣的趨勢越來越明顯了,自己最終要在這之間作個選擇。

雖然,在林琦內心深處,極度厭倦這種政治爭鬥。但是,他現在不但要為自己負責,而且要為羅霄山中,追隨著自己的幾千名弟兄負責。

平心而論,文天祥為人所不為,想人所不敢想。在他的手裏,大宋真的出現了複興的希望。並且,此人氣度恢弘,胸襟寬闊,絕不會因為彼此之間的意見分歧,而打擊報複某人。鄒鳳叔在破虜軍今後的歸屬上,幾次當麵提出不同意見,文天祥都包容了他。這樣的英雄,值得大家去追隨。

但是,二十餘年讀過的那些書,無時無刻不再提醒著林琦,要盡忠盡義。天子是君,百官為臣,君王會受奸人蒙蔽,會做錯事。而合格的臣子卻要格守臣節,不能給朝廷添亂。

並且,大宋也經不起再次紛亂,可以想象,一旦文天祥在福建宣布自立。大宋朝廷就會轟然倒塌,這個垂暮之年的朝廷,已經承受不起任何打擊。而朝廷一旦倒下去,北元就有了充分的理由,自奉為天下正朔。破虜軍和文天祥所控製的一切,就名副其實成為了反賊,成為天下英雄的攻擊目標。

這不是簡單的選擇哪一方問題,而是關係到其後很多事情,很多結果。關係到整個抗元大局,讓人不得不謹慎。

“嗨,如果哪一天,武人還是像原來那樣,隻管作戰,不問這些是非就好了!”林琦拍了拍麵前的矮幾,悶悶地想到。

表麵上,眼下大宋權力爭奪隻是三股勢力之間的爭鬥,一股是文天祥和他一手締造的破虜軍;一股是張世傑和陸秀夫大人傾力扶植的江淮軍;還有一股是由外戚、地方豪強組織起來的武裝集團,實際上,內部全是新政與保守、文人與武將、新貴與士大夫幾種矛盾盤根錯節地攪在一起。

這種爭鬥,從太祖杯酒釋兵權時已經開始,三百多年沒分出結果,三百多年,葬送了無數英雄豪傑的性命。

大宋自立國以來,就是士大夫與皇帝共治天下的格局,。武人們基本上被排除在政治之外,一旦參與進去,也落不得什麽好下場。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種舉措保障了大宋三百餘年沒有武將擁兵自重的情況發生,但也導致了大宋國力衰弱,對外戰爭中一敗再敗。

所以,自南渡之時起,就有武人試圖改變這種政治架構,結果,他們無一不以身敗名裂為代價。

而士大夫們卻喜歡紙上談兵,總是異想天開讓武人去完成根本無法完成的任務。當任務失敗後,卻將責任全部推脫武將身上。

這樣,導致文臣和武將之間的隔閡極深,外部壓力越大,爆發得越激烈。有時甚至拖累到朋友和家人的安危。

所以,一些武將,像夏貴等人,當打了敗仗之後,立刻放棄一世英名,投降蒙古。當他們調轉矛尖後,對行朝的進攻,比蒙古人還急切。(酒徒注:夏貴一生時間,百分之九十都在抗元。七十九歲投降忽必烈,八十一歲去世。)

而行朝之中,吸取了教訓的武將們,則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如張世傑、蘇劉義等武人,絕對不容忍文人染指他們的兵權,甚至當年不惜采用各種辦法,逼文天祥出走。

林琦現在是一方將領,但在此之前,他卻一直是個徹頭徹尾的文人,屬於六藝皆精熟的士大夫典範。所以他的思維,一直在傳統和現實需求之間搖擺不定。這是他自己的無奈,也是破虜軍中很多將領的無奈。

論文名,大夥當年都是一方才子。如今,卻都做了武將。文武雙全的人,在大宋傳統裏,一直是最危險的人物。因為這種人的出現,既顛覆了武將的形象,又威脅了以文治武的國策,甚至有對皇權的潛在危險。所以傳統文人、武將和皇家都不能包容他們,大宋三百多年曆史上,這種人皆不得誌,甚至不得善終。嶽飛如此,辛棄疾亦如此。

嶽武穆以武入文,由文而政,甚至開始幹涉太子冊立與對外戰和這種士大夫圈子才能參與的決策,所以,他必須死。

文天祥以文入武,短短兩年時間打造出了一支實力強大的破虜軍。並且,他現在走得更遠,甚至學王荊公,用新政挑戰傳統。大宋臣子兩條必死之忌,他都犯了。所以,無論是傳統的士大夫,還是傳統的武人,都不能容納他。

所以,朝廷上針對破虜軍的手段,一波比一波急。

如果不是破虜軍目前實力過分強大,如果不是楊亮節過分貪婪,如果不是陸秀夫被文天祥說動,天知道,眼下破虜軍是什麽樣的結局。

可這樣下去,總有一天,矛盾會總爆發,大宋將被爆發的矛盾炸得四分五裂。

山風呼嘯地刮著,刮得竹林間,仿佛千軍萬馬在呐喊。

林琦鬱悶地想著,內心深處,仿佛千軍萬馬在廝殺。

很多急需安排的事情都靜不下心裏安排,就連西門彪走了進來,站到了他背後,都沒發現。

“林將軍,林將軍,想什麽呢。想媳婦了吧,好辦啊,看上了哪家小姐,我登門去替你做媒,他奶奶的誰敢說不,彪子哥我一把將他的頭擰下來!”剔了個大光頭,卻留了把絡腮胡子的西門彪拍了拍林琦的肩膀,笑嘻嘻地說道。

“胡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林琦被西門彪說得滿臉通紅,慌不急待地反駁。

“別跟我掉文,別跟我掉文,我是老粗,不懂這些文雅的詞。”西門彪搖搖大腦袋,光溜溜的腦門範出青幽幽的顏色,晃得人眼直花。“我來找你,一是跟你告辭,文大人送來的軍械,你答應分給我的那部分,我準備讓弟兄們搬走。第二呢,咱無功不受祿,拿了你的軍械,就得給你回報。我是想在臨走之前,幫你做筆大買賣!”

“什麽買賣?”林琦收起笑容,鄭重地問。

西門彪出身江湖,在訓練軍隊和正規作戰方麵不如林琦。但對偷襲、伏擊,給地方豪強們挖陷阱、打悶棍這一方麵,卻遠比林琦拿手。兩人合作半年多,憑著西門彪的山賊手段,威震江西。所以,對他的建議,林琦都非常重視。

“萍鄉啊,這地方是通往荊湖的主道,張弘範此番總督各路人馬南下,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手下的探子打聽到了,荊湖南路(湖南)運往贛州的糧食和軍械,眼下都在萍鄉和醴(禮)陵兩地,山一樣堆著。如果咱們在這裏幹他娘的一票,少說能吃大半年。並且讓張宏範沒入江西,先搓了銳氣!”西門彪大聲回答,兩眼冒出咄咄精光。

“是個好主意,西門兄別忙著下山。等我把參謀找來,擺出沙盤,咱們仔細籌劃籌劃!”林琦的心情也被西門彪的笑容感染,暫時把心煩的事情拋在了腦後。吩咐親兵去給參謀傳令,從矮幾上翻開地圖,跟西門彪仔細探討起來。

地圖和手中情報一對比,林琦就又皺起的眉頭。西門彪的主意不錯,醴陵和萍鄉離自己目前所處的明月嶺也不遠。但這兩個城市卻都是險要之地,城牆高大,並且城市周圍至少三麵是山,易守難攻。所以無怪乎張弘範安排在這兩地囤積物資。

“西門兄,你看……”林琦指著沈式地圖上那密集的等高線說道。(酒徒注:帶高度標誌的地圖,在東方為北宋沈括所發明。)

“我知道,硬攻,不用百十門炮,轟上幾天,咱們進不了城。可攻得時間長了,達春這頭老熊一定會拚命來救。到時候,咱們弄不好打不著狐狸,反弄了一身騷!”西門彪捋著還沒留到足夠長的胡須,笑著回答,仿佛早料到林琦會提出這種異議。“並且,咱們倆手中的炮加起來,才十幾門。山路崎嶇,搬來搬去,不夠勞神的!”

聽到這話,林琦眼神立刻一亮。知道西門彪沒打算硬攻,抬起頭,笑著問道“莫非西門兄有什麽妙計不成?”

“妙計沒有,損招倒是有一個!萍鄉守將袁貴是個黨項馬屁精,整天隻想著怎麽拍蒙古人馬屁。最近好像有個蒙古官兒要經過,所以沿途的大小奴才們紛紛清水潑街,黃土墊道。並且大力驅逐城內的流民和乞丐。;醴陵守將劉協是個新附軍出身的降將,在地方上威望還不錯,但是他這樣的人,素不得蒙古主人信任,每天都小心翼翼的夾著尾巴,唯恐出了差錯惹主人發怒。如果我們冒充山賊,在醴陵和萍鄉之間突然出手劫了那個韃子官兒,兩地守將怕擔幹係,肯定不要命地趕來相救。到時候咱們來一個抓一個,來兩個抓一雙,不愁詐不開醴陵和萍鄉兩地城門。隻要打開任何一個城市,能搬的搬走,能分給百姓的分給百姓,實在搬不走的,咱就一把火燒了它,省得張弘範拿著他屠戮我百姓!”

西門彪抓起筆,重重地點在地圖上的群山間。

“好,就依西門兄!”林琦伸出手,在西門彪所點的位置畫了個圈。無論朝廷和破虜軍之間的爭端如何解決,自己這支在外圍的遊擊軍都應該打這一仗,因為,此戰不是為了朝廷,也不是為了破虜軍。

第四卷白夜風起(三)

風起(三)

蒙古軍剛一走進落虎嶺,西門彪就意識到了對手不是普通的韃子大員。

萍鄉和醴陵之間的官道還是唐時所修,經曆數百年風雨,多處已經被落石甬堵,狹窄得隻可旋馬,可蒙古官員的五百餘名護衛硬是彼此照應著保持了行軍隊形,整個隊伍分為前中後三波,兩翼有遊騎策應。行進速度雖然慢,卻彼此呼應著,防禦得滴水不漏。

臨戰的興奮籠罩了全身,握弓的手卻穩如磐石,一絲顫抖都不曾有。這是一種老獵人見到好獵物的感覺,不當山賊好些年,西門彪血脈裏,已經久違了這種快意。

三夥蒙古軍身穿一色的牛皮輕甲,天雖然熱,卻沒有人摘下頭盔。從山坡上望下去,黑壓壓一片,烏雲般,緩緩卷過。馬蹄踏在山路上,隱隱帶有風雷之聲。

這是真正的北元精銳,風貌與平時大夥對付的那些新附軍截然不同。區區五百人,居然帶著千軍萬馬的殺氣,所過之處,鳥雀皆驚。呼拉拉飛上半空,夾雜著蕭蕭山風,向山外飛遠。

“彪爺,點子紮手,要不要先放幾個過去!”隨軍參謀胡二狗子匍匐著爬上來,附在西門彪耳邊問道。沒加入破虜軍前,他坐得是山寨中師爺的位子。行事謹慎慣了,考慮事情,也把保存實力放在第一位。

“通知弟兄們,兜頭,堵尾。一個不放!”西門彪搖搖頭,否決了參謀的建議。信手抓起一枝鳴鏑,輕輕地搭在了弓弦上。

參謀胡二狗愣了愣,咧了一下嘴。倒退著爬進了藏身的泥坑,用樹葉堵住嘴巴,發出了一串鷓鴣叫。

“使不得啊哥哥也,使不得啊哥哥也!”清脆的鳥鳴聲從林間響起,隱藏在山崖邊上的破虜軍戰士,輕輕地撐起身體,分散著,向嶺口兩邊摸去。

“啪!”突然,一粒石子從山岩上滾落,去勢不急,卻仿佛在油鍋裏滴了一滴水。

山穀中的,騎士的前進速度驟然放緩,前軍帶住戰馬,快速地環了個半圓型的圈子。馬背上的武士同時操弓在手,刷地一下,天色一暗,數百枝箭同時射進了林中,仿佛下了一場箭雨。

樹葉盤旋著,落下。頭上的枝葉瞬間稀疏,陽光從樹幹間射了下來,映得人雙眼發花。淡淡的腥味道在草間彌漫,血順著青草滲進土裏,受傷的士兵卻哼都不哼,嘴巴緊緊地咬住了青草。

有傷重者身體弓成了蝦子狀,背上的雕翎已經成紅色,手指曲伸,在地上抓出一道道暗暗的痕跡。,西門彪動也不動,鳴鏑在手,他卻好像已經忘記了如何開弓。

令人窒息的半柱香時間,卻仿佛一日般長。探路的蒙古軍四下射了幾輪後,聽不見回應。又開始整隊前進。

“嗚,嗚,嗚嗚!”低沉的號角在馬隊中響起。三波騎士驟然加速,洪流般,向落虎嶺盡頭飛奔。顯然,蒙古軍將領已經也感受到了山間氣氛詭異,試圖快速將隊伍帶出山穀。

“想走,小看了你家彪爺十幾年的劫道修出來的本事!”西門彪的笑容驟然變冷,看看三波人馬之間的距離近了,彎弓如滿月,手指一拉一放,鳴鏑淒厲地撕破空氣,將跑在最前排的蒙古武士拉下了戰馬。

弓弦聲嘈嘈切切,幾百枝弩箭同時飛出,風摧蒿草一般,將外圍蒙古武士摧了個七零八落。無主的戰馬發出聲聲淒厲的悲嘶,渾身紅得如從血池中撈出來一般,拚命向前竄。

“封路!”西門彪冷靜地下達命令。

幾個戰士從隱身處躍起,揮刀砍斷了拉住機關的草繩。巨石和枯樹洪流般滾下,擋住了山穀出口。

蒙古軍臨危不亂,前軍後隊陡然翻轉,一邊用弓還擊,一邊向來時路衝去。迎接他們的又是一堆亂石,入口處,百餘名破虜軍將士把大大小小的石塊,盡情地推了下來。

兩個都頭帶著麾下勇士衝進了山穀,掐頭,截尾,將蒙古人的前後去路切斷。被圍的蒙古軍發現身陷絕地,居然臨威不亂,在百夫長的指揮下,分批次向前後山口衝來。喊殺聲、兵刃撞擊聲、弓箭入肉聲響徹山穀。在嗜血的興奮中,每一種聲音異常清晰。

弓箭往來穿梭,不斷有人馬倒下。兩邊穀口,快速被雙方屍體添滿。後來者就踏在先倒下者的屍體上,掄刀互剁。根本不理睬下一個倒下的會不會是自己。

“上弩、射!”參謀胡二狗用力揮舞著指揮旗。弩手在他的協調下,每次齊放,都是密密的,毫無間隙的一排。蒙古人的戰馬和士卒迎著排弩墜落,倒下,被後邊的戰馬踏翻。如此近的距離,每一個步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乒!乒!乒!”求救煙火接連飛起來。被圍困的蒙古將士眼見短時間無法脫身,再次變陣,固守待援。武士們紛紛跳下戰馬,將受傷的戰馬推在外圍,人卻躲在了馬肚子後,彎弓向山坡兩側還擊。

雙方開始了弓箭戰,破虜軍弩弓品質優良,殺傷力大。蒙古武士射術精悍,放箭速度快。一時間,戰鬥居然開始膠著。西門彪無法將對方快速吃下,被圍的一方,也擺脫不了困局。

那帶隊的蒙古將領煞是厲害,對射了一會兒,居然憑借弩箭的密度,判斷出了對手的大致人數。幾個蒙古武士舉起皮盾,在戰馬後排出了一個刀尖型的隊伍。戰馬一陣騷亂,更多的皮甲,隱藏在戰馬後,向左翼開始集結。

“要糟!”西門彪愣了一下,發覺事態的不妙。落虎嶺左後方相對平緩,放羊的人可以翻山而過。而山穀下的蒙古人,顯然開始打起從側麵突圍的主意。

還沒等他做出相應的調整,“咚、咚、咚”一陣戰鼓響,百餘名蒙古武士從戰馬後探出身體,挽弓朝著一個方向騎射。蒙古弓射擊頻率本來就比破虜弓快,集中起來的這夥人又都是軍中好手,密集的箭雨立刻將山坡上的破虜軍弩手壓製住,往往對方三射,都難以還上一擊。兩側的弩手試圖支援,無奈山下戰馬極多,大量的弩箭都射在了馬身上。而那些送死的戰馬,韁繩卻被主人狠心拴在了一起。掙紮嘶鳴,就是無法躲開。

箭雨乍停,山腳下蒙武士齊聲呐喊,二十幾個人舉著皮盾衝上了山坡。

“迎敵!”負責此段防禦的破虜軍隊長大驚,提起鋼刀,帶頭衝向了敵軍。眼看著雙方就要在半山坡相撞,突然間,衝鋒的蒙古武士全部撲到。

密集的弓弦聲再次響起,無情的羽箭,將二十幾名破虜軍戰士釘翻在地上。

弓弦響聲停,蒙古武士再次躍起,闖入了弩箭陣地中。鋼刀揮舞,帶起一團團血霧。山腳下,戰鼓聲有如雷動,百餘名蒙古武士從馬背後衝了出來,撲向前幾個武士闖出的缺口。馬背後,弓箭突然轉向,密集地護住蒙古武士的側翼,阻止其他破虜軍上前支援。

“堵缺口,堵缺口!”西門彪聲嘶力竭的喊著,憤怒的眼睛幾乎從眶子中瞪了出來。親自帶人衝上,半途中,倒在蒙古人羽箭下兄弟無數。

“放!”胡二狗聲嘶力竭地喊著,帶著兩百餘個弩手一邊射擊,一邊向缺口處前進。兩根破甲錐就紮在他的肩頭,他卻無暇去拔,任由自己的血順著甲縫向外冒,將半邊身體染得通紅。

弩箭手知道到了危機時刻,一刻不停地絞動手柄,上弩放弩。在後續前衝的蒙古人中製造出一條死亡地帶,任何生命都無法通過。

對麵的蒙古弓箭手雖然人數少,射來的雕翎卻更密,更急。

“胡二爺,連射法!”不知誰在隊伍後喊了一聲。

參謀胡二狗如聞天籟,立刻指揮變陣。兩百多個弩手快速分成三排,三人一組,一人在前,兩人在後。突前的弩手負責射擊,射完一弩即放下破虜弓。後邊兩個人依次裝填,依次將弩箭送到他手上。

平時的訓練效果立刻體現了出來,調整戰法後,破虜軍這邊射速不降反增。慢慢地,將蒙古人的羽箭壓了下去。

缺口處,兩軍混戰成一團。

“嘿!”西門彪用刀架開對手的一擊,順勢將長刀捅進敵人軟肋。卷了刃的長刀被敵人的肋骨夾住了,拔了兩次,沒有拔出。在他側麵,兩把彎刀同時砍下。

西門彪擰身,揮臂,將長刀連同刀上的屍體一同扔向彎刀來襲方向。然後揮拳,砸在一個蒙古士兵的臉上。

蒙古武士的鼻子被直接打折斷,悶哼一聲倒了下去。西門彪從他手中奪過彎刀,接連兩劈,將一個蒙古武士砍倒,然後將彎刀當作飛刀擲出,砍去了一個躲在石頭後偷偷放箭的蒙古武士腦袋。緊接著,用腳從地上勾起一把陣亡戰士的斷寇刃(雙環柳葉刀),陽光下“嘩啷啷”一揮,把迎上來的蒙古武士砍成了兩半。

天暗了暗,一排羽箭向西門彪飛來,把周圍的蒙古武士和破虜軍將領不分陣營射倒在地上。

下一刻,西門彪抹著臉上的血,從屍體堆中爬了出來。他的貼身侍衛身上插滿了羽箭,破虜軍的鎧甲雖然優良,卻已經保不住侍衛的生命。

“弟兄們,一拍兩散,雞飛蛋打!”西門彪悲憤地喊了一聲江湖黑話,抓起蒙古人丟下的皮盾,順著山坡衝了下去。

他身邊,百十個破虜軍戰士棄弩提刀,呼嘯著衝下了山坡。

“一拍兩散,雞飛蛋打!”是大夥做義賊時的一句黑話。義賊劫道,如果對方反抗不激烈,通常不做無謂的殺戮。這樣,才能保證對方過後不買通其他土匪或者官府,過分報複。如果對方情急拚命,造成己方過重的傷亡,義賊們就會喊出“一拍兩散!”的話來,表示要與對方拚個你死我活。

參謀胡二狗阻攔不及,眼看著西門彪一馬當先衝下了山,趕緊組織弩箭掩護。這鍋飯做夾生了,胡二狗邊揮舞戰旗邊想。

林琦和西門彪麾下的人馬都不多,同時要完成困敵、打援、詐城三個任務,隊伍散得很開,跟著西門彪埋伏在山中的士兵隻有八百多人。

並且為了迷惑對手,讓被截殺官員以為遇到了山賊,西門彪這次特地叮囑過大夥,不得使用手雷。以防萍鄉和醴陵兩地的北元官軍,發覺是破虜軍在此打劫,不敢前來支援。

近身白刃戰,破虜軍體質上吃虧。西門彪麾下雖然多出身於義賊,除了胡二狗這樣的軍師外,多屬於宋人中身強體壯型。可與橫裏和豎裏差不多粗細的蒙古武士比起來,還是顯得瘦弱。

躲在戰馬後的蒙古弓箭手基本被西門彪等人衝散,羽箭危脅一去,山坡又回到了破虜軍手中。但是,衝進馬群中的西門彪等人,也深深陷進敵軍中,無法脫身。

一個蒙古武士從馬肚子下探出刀,剁向西門彪腳板。

西門彪縱身躍起,將麵前的對手砍翻。左腳下跺,正踩在偷襲者手腕上。關節斷裂的聲音立刻傳入了他的耳朵。

落地後的西門彪毫不停留,轉身向馬群間被困住的幾個部下殺去。三招兩式,放翻一名對手,將幾個部下聚攏在一起。

“靠近,彼此照應,用戰馬當掩護,小四,去點火,燒馬尾巴!”西門彪邊戰邊喊,哪裏吃緊,就殺向哪裏。一會兒功夫,把陷在馬群中的部屬救下十幾個,大夥抱成了團,在蒙古人的重圍中縱橫往來。

“射死他,弓箭手集中!”一聲清脆的蒙古話從不遠處傳來。西門彪聞聲抬頭,看見一張氣得發白的臉。

幾個蒙古武士彎弓搭箭,向西門彪射來。血花四射,西門彪消失在人群中,沒等放箭的武士發出歡呼,消失的西門彪,魔鬼般從另一側的馬肚子下跳將出來,手裏握著一把不知從哪裏揀來的角弓,指間夾著三支羽箭。手臂快速向後彎了彎,三支羽箭先後離開弓弦。

三個蒙古武士應聲而倒。

“掩護我,掏狼窩子!”西門彪一聲大喝,又是句江湖黑話。棄弓,提刀,踩著馬背奔向了蒙古軍官。

敵陣中的破虜軍將士揀起蒙古人丟棄的角弓,用冷箭向試圖攔截西門彪的人招呼。

數道濃煙在馬群中冒起,戰馬狂嘶,互相碰撞,將以戰馬為掩護的蒙古士兵踏得鬼哭狼號。被喚做小四的士兵拿著枝不知道什麽東西做成的火把,在馬肚子底下來回亂鑽。每經過一處,必然點燃幾根馬尾巴。

蒙古軍瞬間大亂,大多數士兵放棄自己的對手,向西門彪靠攏過去。山坡上,胡參謀看到戰機,搖旗呐喊,帶著全部弟兄殺了下來。

挑飛兩把彎刀,將一支大弓連同他的主人剁去一截。明光鎧上添了兩道刀痕,一枚箭簌,西門彪殺到了敵將麵前。

那個白臉敵將顯然是這五百人之首,不慌不忙,向西門彪連射兩箭,然後棄弓,拔刀,迎了上來。

西門彪躲過對方冷箭偷襲,揮刀和白麵武將戰在了一處。地麵上障礙太多,二人幾乎同時跳上了馬背。

馬背上,白麵敵將一記斜掃,兜肩帶背。

西門彪側起刀身相格,雙刀一碰即分,寒光急閃,斷寇刃搶先一步,攻向對方小腹。那員蒙古武將刀法也是不弱,刀尖兜了半個弧線,“鐺!”地一聲,將西門彪的鋼刀擋了出去,緊接著順勢反撈,斜向上,砍向西門彪大腿和腰部。

招架不及,西門彪左腿用力一踏馬蹬,整個身體棄馬後飛,蒙古將領的鋼刀撈空,將戰馬的鞍子砍去一角。半空中,西門彪怒喝著落在另一匹馬的背上,雙腿一加馬腹,連人帶馬前衝幾步,刀尖刺向蒙古將領後心。

這幾下猶如電光石火,周圍的蒙古武士都看得呆了,忘記了救援。等他們反應過來,再次擁上時,破虜軍戰士已經靠近,雙方捉對廝殺在一起。

如此近距離的混戰,弓箭已經派不上用場。雙方完全憑借鋼刀互砍,以命換命。

兩邊主帥都認出了對方身份,試圖率先用武力將對方製伏,取得獲勝先機。鋼刀碰撞聲不絕於耳,片刻間,西門彪再次換馬,對方的武士也被他逼下馬兩次。

“看刀!”蒙古將領一聲清喝,右手刀如匹練,砍向西門彪麵門。左手卻在腰間摸出一把江湖人用的短弩,“蓬、蓬”兩聲,藍色的毒箭射向西門彪的腰腹。

“不要臉!”幾個士兵破口大罵,眼睜睜看著西門彪從馬上跌落。得到便宜的蒙古將領舉刀歡呼,示意麾下士兵,敵軍諸將已經陣亡。

突然,舉著刀歡呼的蒙古武將也不見了蹤影。受驚的戰馬嘶鳴聲不止。

兩軍將士雙目皆赤,不顧一切,向主將落馬方向湧去。擋在他們麵前的無論是人是馬,無不被砍翻在地。

正當大夥亂做一團的時候,一個渾身是血的身影爬上了馬背。緊接著,那個身影從馬下,將蒙古武將拎了起來,橫放馬前。

西門彪一手提刀,另一隻手,卻死死扣在蒙古將領的腰間。那個蒙古將領顯然已經被他打暈了,頭盔丟得不知去向,一頭青絲順著馬背垂向馬腹下。

“投降,否則老子一刀劈了這個小娘皮!”西門彪惡狠狠的叫著,鋼刀晃了晃,在蒙古武將的脖子間,做了個虛劈的姿勢。

紛亂的戰場,刹那間鴉雀無聲。

第四卷白夜風起(四)

風起(四)

黃昏十分,一道煙塵向醴陵席卷而來。

淒涼的號角聲立刻在港城中響起,士兵們慌亂地拿起武器,奔上城頭。眼睛盯著越來越近的騎兵,手心處慢慢冒出冷汗。

新附軍千戶劉協膽戰心驚地伏在城垛後,兩條腿抽風一樣哆嗦。受到他的影響,臨近的親兵都臉色蒼白,腦門上的油汗串珠一樣滾落。

還沒等開打,士氣已經潰了。

這倒不完全怪劉協等人窩囊,荊湖南路諸地此時已經是北元內腹,各地新附軍在北元刻意打壓下,早已喪失了最基本的戰鬥力。

南下之後,江南各地新附軍的去留一直是朝廷頭疼的問題。有人提議將他們就地解散,任那些將士流落民間。但是呼圖特穆爾等人擔心這些新附軍心懷大宋,在民間策劃起義。而留著他們,眼下朝廷南北兩線作戰,實在拿不出那麽多的軍械和薪餉來支持這些中看不中用的家夥。所以江南各地新附軍,除了範文虎、呂師夔等位高權重的將領所屬外,基本都處於自生自滅狀態。不但兵額不足,器械破損嚴重,連軍餉也接連數年沒有發過。若是跟著達春在前線還好,還可以隨意把一地百姓安上“通匪”罪名屠戮,然後把財產來補充軍需。在荊湖兩路,百姓已經接受大元統治好幾年了,家底早被蒙古貴族和各地收稅官掏幹淨了。即使把他們敲骨吸髓,也拔不出幾兩油來。況且士卒們都是本鄉本土之人,無故殺戮自己的親族,也下不去那個手。(酒徒注:史實,北元兵馬基本上都沒有軍餉,全憑掠奪。直到崖山之後,天下無地方可掠,才著手解決軍餉問題)

煙塵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突然,敵樓上的士兵發出了一聲歡呼“是我們的人,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們打著羊毛大纛,羊毛大纛!”

所有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有人幹脆趴倒了土牆上直接開喘。正午的時候,大夥就得到了落虎嶺方向有強盜打劫朝廷官員的消息,每個士兵都為自己的命運而擔憂。有心去救,卻怕救人不成,把自己也捎帶進去。不去救吧,被截殺的據說是達春的掌上明珠,一旦有失,江西省右丞大人怪罪下來,醴陵守將的腦袋恐怕保不住。

幾個新附軍將領商議了半天,最後決定,派劉協的外甥周養浩帶領五百人,象征性的去救援一下。臨行前,劉協拉著外甥的手不住叮囑,到達目的地後,要隨機應變,立功的事情要讓萍鄉的守將袁貴來做。自己麾下這點兒家底,要平平安安帶回來,醴陵內要運往前線的器械糧草堆積如山,一旦丟了這些物資,比丟了達春的女兒還要命。

“開門,我是保力格,我家小姐遇截!”馬背上,渾身是血的騎士大聲地喊道。他的頭盔已經被砍掉了一半,鋼甲上橫七豎八劃滿了刀痕,一條大腿濕漉漉的,血一滴滴地順著馬鐙流向地麵。

“是個蒙古人,達春大人的護衛!”士兵們驚慌失措地喊著。城下的士兵大概在四百人左右,一個個臉上煙熏火燎,身上盔斜甲外,一看,就知道剛剛打了敗仗逃了出來。

新附軍千戶劉協整了整破了好幾個洞的征衣,從城樓上俯下身,探出了半個腦袋:“是保力格將軍啊?在下是劉協,奉皇命鎮守此地,路上怎麽樣了。你怎麽這般狼狽?”

“悍匪打劫,老子不小心著了道,大小姐受傷了。劉將軍軍,請趕快打開城門,讓我們進去避難。敵軍馬上追過來了!”保力格操著不十分流利的漢語,焦躁地答道,說話時不小心牽動了傷口,疼得呲牙咧嘴。

“保將軍,保將軍,不是末將羅嗦,此城囤積著張弘範大人的軍需,奉張大人將令,任何兵馬前來,都必須謹慎對待。你看,能不能繞城而過,賊寇追來,末將替你敵擋就是!”劉協涎著臉,小心翼翼地搪塞。他不十分相信城下將領的話,聽人說過,最近羅霄山中出現了一支打著破虜軍旗號的隊伍,驍勇善戰,領軍主將林琦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年青人,一向以詭計多端著稱,連達春派來的蒙古將領都幾次在他手下吃了虧。一旦是他領兵前來詐城,自己和城中士卒麵臨的麻煩就大了。

“敵擋,老子擋不住的人,你能敵擋!”城下的聲音立刻變冷,帶著嘲弄的口氣罵道,“劉將軍還真把自己當將軍了,既然如此善戰,為什麽不早日入山剿匪。非得讓他們傷了我家小姐,才想起敵擋的話來。開門,否則耽誤了小姐的傷勢,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開門,開門,就會賣嘴的奴才!”

“開門,開門,張弘範算個老幾!”城下的士兵大聲鼓噪起來,漢語、蒙古語,各色辱罵、嘲弄聲充耳不絕。

城頭上,新附軍將士看著城下渾身是血的蒙古軍,又是懊惱,又是解氣。四下裏交頭接耳,議論到底是哪位高人,能把蒙古人傷得如此厲害。

“大人啊,我有我的難處啊,張弘範將軍要是知道,肯定會殺了我!”劉協被罵得麵紅耳赤,哭喪者臉,把責任向上邊推。

“難處,什麽難處?難道張弘範能殺了你這個南人,我家主人就殺不得你這個南人麽。要不是你們新附軍將貪生怕死,縱容盜匪,我家小姐怎麽會受傷,我的弟兄怎麽會如此狼狽?劉將軍,我看你恐怕不是有難處,是與盜匪早有勾結,想捉了我家小姐去請功吧?好,好,我今天如你所願,就戰死在這城下。等我家主人知道了,看這醴陵城闔城百姓,如何跟他解釋!”保力格的戰馬在城下盤旋幾圈,揮揮手,帶著殘兵準備繞行。

就在此時,正南方,又一道煙塵遙遙地卷了過來。後衛的騎兵吹響號角報信,保力格回頭看了看,拔出彎刀,發出一聲悲憤的呼喝。百十個衣甲破爛的蒙古騎兵揮起馬刀,呐喊著衝了過去。

喊殺聲在遠處響起,慢慢歸於平靜。煙塵繼續向東而來,衝上去的士兵無人能回。

保力格一揮手,又一隊騎兵返身去攔截追兵,喊殺聲越來越近。城頭上,劉協看見蒙古武士與對方的卷在一處。寡不敵眾,紛紛落馬。

城下,所有士兵都鼓噪起來,有人甚至彎弓搭箭,向城頭射去。

劉協顫抖著雙手扶住城垛口,下不定是否開城的決心。來人身上疑點重重,有很大可能是騙子。可他不能任由對方在城下戰死。保力格說得好,如果大夥戰死在城下,達春震怒,給幾百蒙古士兵殉葬的,可能就是闔城官員與百姓。

啞著嗓子,劉協又問了一句,“保將軍,看到末將的外甥了嗎。他姓周,帶人……!”

“看到了,那小子英勇,主動為我斷後,已經戰沒了。我家小姐答應,回到京城後,會親自給他請功。南人當中,居然也有如此英雄!”保力格對著遠方拱了拱手,佩服地答道。

兩行熱淚,順著劉協的臉上滾落下來。一時間,他的心痛如刀絞,再無心思想別的問題,揮揮手,命令部下打開了城門。

蒙古軍殘兵呼啦一聲,一擁而入。入城後,立刻協助守軍堵住了大門。

“上城牆,尋找武器,幫助守城,幫助守城!”保力格將軍一進城門,立刻果斷地下達命令。滿臉疲憊的騎兵們立刻分散開去,有人提著刀劍跑上城牆,有人跳下馬,向城內士兵詢問,軍械放在什麽位置,要求搬出來守城,有人則徑直打馬跑向了北門。

“保將軍,保將軍,請約束貴部不要亂跑,武器在城北庫房中,沒有朝廷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動!”劉協擦了把眼淚,大聲抗議道。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這麽婆婆媽媽,城外不是山賊,是破虜軍!”保力格一把將劉協撥到旁邊,轉過身,對著身邊帶著麵甲的侍衛吩咐,“吹號角,命令他們各就各位,不準亂來!”

“是!”侍衛答應一聲,推起了麵甲,把號角放到了嘴邊,嗚嗚吹響。

“你,你………?”劉協驚詫地看著侍衛清秀的臉,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攪得江南西路各地守將無法安枕的人。

沒等他把話說完,保力格將軍的彎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肩膀上。“老子是破虜軍的西門將軍,他就是破虜軍的林琦將軍,醴陵城,現在回歸大宋了!”

城牆上,新來的“蒙古”士兵抽出利刃,與守軍戰在一處。城內,騎兵們飛快地掠過街道,把一切敢於阻擋他們的人砍倒。

城門口,“蒙古”士兵聽到號角,調轉刀頭,將守軍一一戳翻。

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先前“陣亡”的“蒙古騎兵”和追兵一齊衝了進來,迅速撲向了城中各主要街道。

周養浩笑嘻嘻地走上城頭,對著劉協深施一禮,“舅父大人,小甥幸不辱命!”

“你!”劉協又喜又怒,指著外甥,說不出話來。

“小甥知道舅父大人謹慎,所以逼不得以,才用了這個辦法。舅父,下令投降吧,別掙紮了。城裏的弟兄沒糧餉,憑什麽給蒙古人賣命。況且大夥手中兵器都不齊整,反抗下去,隻有死路一條。與其沒來由的為蒙古人而死,何不為宋人賣一次命!”

周養浩收起笑容,正色勸道。

“嗨!”劉協長歎一聲,沉默不語。他當年是夏貴大人的部下,隨著夏大人跟蒙古人打了幾十年,二十餘萬弟兄陣亡。到了最後,二十萬英魂,還不是換了夏大人一家的富貴?

降,為大宋而戰。可大宋有複興的希望麽?

“舅父,還猶豫什麽,拿難道你要讓弟兄們,都不明不白的戰死麽?”周養浩見劉協不說話,大聲問道。

“降,好,我降。”劉協瞬間老了十幾歲,顫抖著手,解下了腰間佩劍,舉到林琦麵前,“林將軍,你可命人拿著這把劍,招撫守軍,他們都是我的老部下,希望將軍大人大量,別為難他們。”

“劉將軍放心,大夥都是宋人,有力氣去殺韃子,何必自相殘殺!”林琦接過劍,恭恭敬敬地回答。

“剛才言語衝撞之處,劉將軍勿怪!”西門彪將架在劉協脖子上的彎刀收起來,拱手施禮,向劉協致歉,“我聽小周將軍說了,劉將軍當年也是個英雄,迫於形勢才跟著主帥降了北元。如今形勢逆轉,劉將軍是否可以,與我等並肩作戰,一同抗擊韃子?”

劉協先是搖搖頭,看看眾人的目光,又點了點頭,歎息著說道:“多謝幾位將軍厚愛,容我再想想,再仔細想想!”

“舅父大人,你還猶豫什麽?難道丟了城市,還指望蒙古人會放過你麽?你忘了,你給我講的,當年在夏將軍麾下,與韃子江上奮戰的事了?難道幾年沒有俸祿的蒙古官兒做下來,您當年豪氣,都磨平了不成?”

“我?”劉協望著自己破了幾個洞的征衣,一陣苦笑。憑心而論,他是個清官。蒙古人的軍官沒有俸祿,所獲全憑戰場劫掠。但劉協為官一方,除了偶爾從大戶人家勒索些必要的生活費用外,從來沒有縱容屬下去肆意去欺淩百姓。

當年,他曾為大宋守土。謝太後和皇帝投降了,他不得已跟著上司而降。懦弱的麵孔後,堅守的是官員的個人情操。如今,大宋打了回來,讓他在元與宋之間重新做選擇,劉協猶豫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

當年為大宋守土,是忠於君。宋亡,跟著主帥投降,是忠於故主。守護地方,忍受貧困卻不騷擾百姓,是忠於事,忠於職守。如今作為大元的官員卻丟了城市,投降了打著大宋旗號的流寇,還當得起一個“忠”字麽?

如果連一個“忠”字都無法堅持,劉協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義,還剩下什麽?

“嗨,我說你這個人怎麽這樣婆婆媽媽,男人麽,要入夥,我們大夥歡迎你。要走,就憑你這些年的作為,我們也要平安送你出城。大丈夫做事一言而決,想那麽多,累不累!”西門彪等得有些不耐煩,大聲指責道。

劉協苦笑了一下,伸手抹去了眼角幾滴渾濁的眼淚,帶著幾分沙啞的嗓音說道:“西門將軍說得有理,劉某謹受教。但有一事相問,請西門將軍明示!”

“說,你還有什麽擔心的,一一講出來。我西門彪當著大夥的麵回答你,將來哪條做不到,讓大夥指著我的臉吐吐沫!”

“無他,將軍在南方日久,轉戰各地,見多識廣,劉某敢問將軍一句”劉協頓了頓,回頭看了看林琦,看了看外甥周養浩。自己要問的東西,不能問林琦這樣讀過書的人,因為他們不會說實話。“大宋積弱三百餘年,真的還有希望麽。誰之手可以力挽天河?”

說完,雙目炯炯,盯上了西門彪的眼睛。

周圍所有醴陵官兵都把目光投了過來,隻有他們,能理解劉協的話本意。劉協不是為自己所問,而是大夥,為了所有降過元的新附軍而問。

曾經為大宋奮戰過的將士都知道,那三百多年的殘軀,早已失去了靈魂。縱是扁鵲在生,華佗複世,恐怕也救不回來。

當年是賈似道誤國。可死了賈似道,陳宜中丞相依然無力挽救這個國家。那些痼疾,那些文人對武夫的排斥與傾軋,那些外戚獨攬權柄,清流空談誤國,自命精英,把百姓不當人看的毛病依然在,任何時候都不曾減小。

眼下雖然聽說出了個文丞相,可他能左右得了朝廷麽?能擋住那些明槍暗箭麽?況且張弘範馬上帶領百萬大軍南下,殘宋做好了應對準備麽?還是依然忙著亂哄哄爭奪一個本來就存在不了幾天的權位。

一旦在爭權鬥爭中失敗了,那些忠字當頭的精英們,會為大宋殉難麽?恐怕投降起來,比任何人都快吧!

大夥當年降了元,此刻再降宋,心裏有魔障,並不難克服。如果哪天大宋又不成了,還要降元。這來來回回,笑話可就大了。還不如現在就戰死,或者卷鋪蓋回家。

“這?”西門彪被劉協盯得有些心慌,後退了半步,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大宋完蛋了,誰也救不了。當年起兵抗元的時候,大當家陳吊眼就這樣說過。但大宋完蛋了,大夥就不抵抗了麽?

“俺是粗人,隻會說粗話!”西門彪搔了搔光頭,有些尷尬地回答。

“但說無妨,我隻想聽一句實話!”劉協期待地說道。

“大宋能不能救,俺不知道。但俺知道,不能給韃子當狗。即使戰死了,起碼後人問起來,俺西門將軍是站著死的,沒當四等人,命比一頭驢貴!”在北元朝廷的告示中,賞格高達一萬貫西門彪看看林琦,目光中帶上了幾絲歉意。“朝廷的事,俺不懂。俺做事不為皇上,不為朝廷。隻問自己的本心。當年大宋官府是王八蛋,逼得俺反了。但蒙古人更混蛋,所以俺繼續反,直到打出一個清平世界來!”

“謹受教!”劉協整頓衣冠,正色施禮。禮畢,摘下頭上皮盔,遙遙地丟到了城下。

第四卷白夜風起(五)

風起(五)

騎在高頭大馬上,背後的醴陵城漸行漸遠,劉協的心裏一點點變輕鬆。

從了半輩子軍,他從來沒這麽輕鬆過,身上的輕甲都換了全新的破虜軍校官製式,由多層厚絹縫製,內部襯著細鐵絲,山風一吹,清涼颯爽,端地是人有精神,馬也利落。馬鞍後,還搭著另一套配發給軍官的重甲,劉協私底下打開看了看,居然是少見的細鏈編就,精鋼護住胸腹要害,雖然重不及十斤,尋常短弓卻奈何不得。

他麾下那一千多名新附軍也全大多數換了裝,重新占到了大宋旗下。一個個興高采烈的,身上穿著新發的戎裝,懷裏藏著從府庫裏補發的軍餉,背後背著從輜重庫裏取出來的羅圈重甲、角弓、彎刀,被兩翼的破虜軍一帶,居然煥發出些許精銳之氣,連走路的步伐,都是從沒有過的整齊。

有個別不願意從軍者,林琦從張弘範“調撥”來的輜重裏取了銀兩、兵器發給他們,讓他們各自回家。闔城百姓,也按人頭計算,統一發了足夠兩年吃的糧食,並留下了一部分鋼刀、弓箭,讓他們自己重新煉了打造農具。剩下帶不走的糧草、輜重,西門彪點了一把大火,全部燒成了炭渣。

走到了落虎嶺,劉協對破虜軍的認識又加深的幾分。戰場已經被破虜軍雇附近的百姓打掃過了,人的屍體就地掩埋,馬的屍體剝了皮,切成大塊分給了穀外幾村落的百姓。戰場上不複是人間地獄的慘狀,隻是染了血的山石,被羽箭射禿了的樹木,還有零落在草叢中的箭杆,還隱隱透著蕭殺之氣。

據西門彪介紹,他帶了八百人在此伏擊了五百蒙古軍,雙方都陣亡了一大半,蒙古軍硬是沒有潰散,直到他活捉了對方的關鍵人物,才逼得剩下不到二百蒙古武士放下了武器。

“他奶奶的,沒想到蒙古軍這麽紮手,個個都是寧死不降的主。老子這鍋飯差點做夾生了,本來想圍點打援,結果,差點兒被人家裏應外合包了餃子。”西門彪用馬鞭指著路兩旁丟棄的,卷了刃的彎刀,大聲說道。那表情,慶幸中帶著幾分自豪,仿佛破虜軍陣亡過半不潰是應該的,而蒙古軍陣亡過半不潰,就出乎了他的預料一般。

“嘿嘿,西門將軍英勇!”劉協笑著讚了一句。這句馬屁,他拍得心甘情願。原來在夏貴將軍麾下,他帶得也算是宋軍中的精銳。與蒙古軍或北方漢軍交戰,每次都是以三倍到五倍,甚至十倍的兵力伏擊敵軍落單的一部,往往還會被人突圍而去。像落虎嶺這種人數差不多的野戰,幾乎沒有獲勝的可能。兵士傷亡一旦超過兩成,就隻有潰逃的分兒。被蒙古騎兵尾隨追殺,基本上就是個全軍覆沒的結果。

“我聽說破虜軍有種利器叫轟天雷,一丟出去,十步之內寸草不生!既然韃子如此頑劣,西門將軍何不用轟天雷招呼他們!”新二營營正周養浩湊上前說道,他沒有跟蒙古軍交過手,不知道對方的真正實力。所以,心裏對西門彪的自吹自擂,多少有些不服氣。

“當時不是怕手雷動靜大,嚇得萍鄉和醴陵兩地的守軍不敢來救援麽。誰知道你小子帶兵來了,第一件事情是問大夥的番號,第二件事情就是宣布舉義。讓咱們可以從從容容地掉過頭來吃掉袁貴和他的那隊探馬赤軍。”西門彪沒聽出周養浩的話外之音,大笑著答道。

劉協偏過頭,瞪了自己的外甥一眼,嚇得周養浩直吐舌頭。

“老劉,你別怪他。要不是他臨陣倒戈,袁貴麾下那幫西域人,還真不好應付。醴陵和萍鄉相距不過六十裏,你和袁貴都退回城中堅守,遙相呼應,我們一一對付起來也麻煩。說不定最後不得不撤兵,除了達春女兒那個小娘皮,什麽也撈不到。所以,此戰,周將軍之功居首,回去後,讓小林子上報給丞相府,半個月後,保準你的名字跟著那些說書唱戲的,傳遍大江南北!”打了勝仗,西門彪心情好,對屬下一味地回護。

見他說得如此爽直,舅甥二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劉協又瞪了外甥一眼,大聲嗬斥道:“呆子,還不過來,謝西門將軍提攜!”

“謝將軍栽培!”周養浩馬上抱拳施禮,臉上熱乎乎的,燒得厲害。一是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慚愧,二是年青人對名滿天下感到興奮。

蒙古人看不起讀書人,雖然斷斷續續開過幾次科舉,但都是在蒙古人和北方人中選拔英才,南方的讀書人無進身之路,又沒有謀生的一技之常,為了糊口,通常要麽打破腦袋,去蒙古軍將領或者新附軍將領麾下當幕僚,要麽找個朝廷欽點的大儒投靠,替人家捉刀寫文章,鼓吹太平盛世。個別有骨氣的,就選擇了賤業,靠給戲班子寫折子戲,或者給說書人寫評話為生。如此一來,戲曲和評話行業反而快速繁榮,成了百姓們最喜聞樂見的一種娛樂方式。而為戲班子和評話藝人寫腳本者,通常都不喜歡北元暴政,他們的作品中,對破虜軍的戰績和軍中英雄大加頌揚,每每假托嶽家軍大破金兵,劉裕北伐的故事,來描述破虜軍和文天祥的戰績。故事的朝代變了,可領軍將領和軍中勇士的名字卻很少更改。最近最流行的,就是關於嶽家軍兵圍池州,百夫長王石陣斬金兀術的侄子金都的故事,說書的人如親眼所見,一招一式細致入微,聽書的人熱血沸騰,往往是聽完一遍,還要再聽一遍,到了最後,說者和聽者都熱淚盈眶,如醉如癡。

周養浩當然不知道,這些評話和折子戲的背後,有破虜軍陳龍複等人暗中的支持。想到自己的名字將與古之名將同列,縱使是武穆帳下一馬前卒,也覺得不虛此生了。

正陶醉在自己青史留名的興奮中的時候,聽見西門彪說道:“什麽栽培不栽培的,咱們破虜軍不講究這套。文大人有規定,誰的功勞就是誰的,不準謊報,也不準冒領。你們既然都入了破虜軍,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先把規矩講清楚了。破虜軍中最重要一條,就是官兵平等,文武比肩。不問出身,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打仗時,當官的要衝在前頭,隻準喊‘弟兄們跟我來’;不準喊‘弟兄們給我上’!”

“是!”劉協和周養浩正色答應,異口同聲。

“第二,兩位得了解咱們江南西路破虜軍的特色。咱們這支人馬叫江西獨立標,統製是林琦將軍。是個遊擊軍,輕易不與韃子硬磕。所以,大部分時間,大夥是分散開的,各營有各營的活動區域。”西門標指指自己和林琦背後的人馬,再指指興高采烈,一邊走,一邊嘻嘻哈哈的新反正的兵馬,低聲說道:“老劉的新三團和周小子的新二營,還得練。否則,以目前的軍容軍紀,遇上韃子肯定吃虧。打仗主要靠人,人不靈光,給你什麽利器,都是白搭。手雷那玩意兒,回去你們就能見識到。說得玄乎,實際上用來驚嚇戰馬必對付人好使。既然大夥都是破虜軍了,咱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十步之內寸草不生,那是說出來嚇唬蒙古人的。真扔出去,能炸倒三、五個,已經是不錯的情況了。倒是火炮威力大,除了開花彈,還能裝一種葡萄彈,裏邊全是鉛籽兒,炸開後,能轟倒一大片。可是那玩意重,小的幾百斤,大的上千斤,與咱們一擊就走的遊擊策略不符,所以不常用。”

“噢!”劉協和周養浩連連點頭,感謝西門彪提醒。所謂行家聽門道,外行聽熱鬧。二人都帶過兵,理解西門彪所說的,打仗主要靠人的意思。對新式武器雖然好奇,但知道自己剛剛入夥,一時半會兒不可能得到絕對信任,所有配給與原來的破虜軍一樣。另外,羅霄山區遠離福建,想必火器千裏迢迢從福建運來,非常不易,西門彪手裏存著一些,也非常有限。不到關鍵時刻,不會拿出來亂用。

“所謂遊擊,不但但是打了就跑,那是俺當年做山賊的做法,不靈光!”西門彪見二人聽得認真,索性決定把自己總結的東西傾囊相受。他與周養浩一見麵就對脾氣,此時有心培養這個年青人,自然抓緊一切機會。“文大人給了大家十六字真言,敵進我退,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你們自己去領悟,我不多解釋。但是,遊擊戰除了最主要的是避實擊虛,還有一條重要的是,你得讓周圍百姓跟你一條心。打仗,是為了大宋百姓而打。有了戰利品,要給他們留一份兒。走到哪,哪怕餓死、凍死,也不能擾民。嶽爺爺那句,‘凍死不拆屋,餓死不劫掠’就是這個道理。如果邊打韃子,邊禍害百姓,那是土匪流竄,不是遊擊。我出身低,沒讀過幾天書,所以也知道老百姓的想頭。他們不過是想過幾天太平日子,找塊能放下鋤頭的地方刨食兒。沒那麽多大義,忠心。如果你禍害他們,在他們眼裏,就比韃子還壞。等韃子一來,他們肯定主動幫助韃子剿滅你。如果你心裏裝著他們,他們就會向著你。韃子離你幾十裏路,他們早就抄近路給你送了信兒!”

“多謝大人教誨!”到了此時,劉協對西門彪佩服得五體投地。昨天丟了醴陵,他心裏還有些不服氣,認為若不是自己的外甥勾結破虜軍,自己不至於敗得那麽窩囊。今天聽了西門彪談談說說,分析遊擊戰的道理,才知道確實小看了這個所謂的粗人。

大宋在與蒙古軍周旋時,也使用過小股部隊敵後騷擾的遊擊戰術。但收效甚微,一方麵,蒙古人通過血腥屠殺,來威脅百姓不得與宋軍勾結。另一方麵,鄉野草民未經教化,根本不認宋與元的區別,不盡心給宋軍配合。經西門彪一講解,他才明白,非百姓不識禮法,而是自己這些宋軍的作為,在百姓眼裏,和元軍沒什麽兩樣。有些行為,恐怕連軍紀好一點的元軍還不如。

“昨天將軍開倉放糧,並給百姓發兵器,我等還不樂意,以為元軍來了,百姓們手中的糧食和武器,還得被收回去,白白便宜了敵軍。現在想來,還有爭奪民心這個道理?”周養浩沉思了一會,感慨地說道。

“也不光是爭奪民心。當然,咱們發糧食,張弘範搶糧食,一來一回,民心肯定向著咱們這邊,這隻是其一。其二,就是給百姓一個反抗的機會。平時大夥家裏連菜刀都沒的一把,韃子來了,隻有伸脖子挨宰的份。自然怎麽搶,都得忍著。眼下咱們給他們發了糧食,又發了刀箭。他們願意把這些交給張弘範去做順民,咱們不攔著。可十家之中,隻要有一家不願意當順民,咱們就又多了一家好弟兄。所以,能不燒的,就不燒。走過的地方,一定給每個男人發一把刀,給他個做爺們兒的機會!”

西門彪回頭看看已經看不見的醴陵城,低聲說道。

這次,他又灑下了大把火種,能不能點起來,就看當地人自己了。他不是讀書人,不像林琦,還心懷大宋。他隻是想反,為了文天祥所承諾的平等之夢反下去。至於能否活著看到文天祥的承諾實現,西門彪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每個百姓手裏都有鋼刀和弓箭,當地的官府的行為就會收斂些。宋如此,元亦如此。

“報告,胡參謀帶著人從萍鄉回來了!林將軍請你過去!”傳令兵匆匆自前麵跑來,交給西門彪一麵角旗。

“兩位,有空聊!”西門彪一帶馬頭,快速向前方跑遠。

參謀胡二狗奉命帶人去打萍鄉,是一個相對輕鬆的任務。昨天在落虎嶺外,林琦打了個幹淨利落的勝仗,不到兩個時辰,就全殲了萍鄉守將帶來的三千元軍,並且活捉了黨項人袁貴。

落虎嶺恰巧在萍鄉和醴陵中間,距兩城分別三十裏。萍鄉守將袁貴聽到附近遊騎的回報,知道塔娜有了閃失,嚇得七魂丟了六個,不聽屬下勸阻,清點了萍鄉全部人馬,快速殺向了落虎嶺。走到一半的時候,被林琦包圍。

袁貴又驚又怕,率部突圍,怎奈麾下倉猝之下,組陣不及,幾輪互射下來,步兵被射死幾百人,率先潰了。他從西域帶來的探馬赤軍倒是強悍,與林琦的騎兵對衝,攪做一團。

正在這個時刻,西門彪押著塔娜趕來增援。袁貴一見被西門彪綁在馬背上的塔娜,抵抗之心立刻崩潰,索性當場降了。

先丟了達春的掌上明珠已經沒了活路,後又丟了麾下兵馬,更是死罪難逃。袁貴知道即使僥幸衝出重圍,也不免一死。為了活命,發誓以萍鄉囤積的軍資當投名狀。林琦也不難為他,讓西門彪麾下的參謀胡二狗帶人押著袁貴去取萍鄉,自己和西門彪合兵一處,去詐醴陵。

萍鄉留守的將士不足三百,見主將投降,知道大勢已去,打開城門放破虜軍進入。胡二狗在萍鄉分了糧草、軍械給百姓後,順帶著去了一趟袁貴的府邸,把他多年搜刮的細軟卷了個精光。

“有兩件事情,咱們得抓緊時間商量一下!”林琦見到西門彪,策動戰馬,和他邊走邊談。

“你自拿主意便是,我都聽你的!”西門彪大大咧咧的說道。眼下軍中物資補給充裕,也沒什麽大仗要打,林琦找自己商量的,無非就是如何處理俘虜之事。對蒙古武士,西門彪一貫的做法就是處斬。破虜軍沒有礦井在羅霄山中,所以也沒有地方給這些沾滿江南各地百姓鮮血的蒙古武士贖罪。

至於袁貴那個貪官,西門彪更是不齒。要麽殺了,要麽發點銀子給他,讓他遠遠地滾開。留著他在軍中,早晚都是禍害。

“那些蒙古武士,我已經找人審過了,都是跟著達春多年的老兵油子,殺十次也不過分。一會兒入了山,找個地方紮下營,咱們就……”林琦比了個砍的手勢,對蒙古人,他從來不心軟。

“嗯,讓老劉和小周他們的人下手,被蒙古軍欺負慣了,也讓他們長一長威風,以後戰場上再見了韃子,也不會膽怯!”西門彪點點頭,出了一個損點子。山賊入夥,都得交一份投名狀,這個辦法,西門彪一直認為值得保留。

“怕是文丞相和劉監軍那裏……”林琦眯縫著眼睛,故意拖長了聲音。文天祥一直反對殺俘,但破虜軍的一些將領與蒙古人有血海深仇,很多人闔家死於蒙古人的屠城中,所以,總有軍官因為違反這條紀律受到處分。

“這些俘虜,他們見夥食不好,突然嘩變。事急從權,咱也沒辦法不是?”西門彪壓低聲音,一臉壞笑。

林琦點了點頭,采納了西門彪的建議,接著又商量起對袁貴的安排來,“那個袁貴,他想帶著家眷,假死埋名。所以我想還了他的家產,安排人送他到臨江軍,讓他順著秀江出贛!”

“倒便宜了那小子,他那個漢姓,本來就是自己隨便取的。放棄了也無所謂,最後還是個富家翁。”西門彪悻悻地答道,對林琦的安排多少有些不滿。“不過那個小娘皮不能放,我聽說了,她是達春的女兒,一直策劃著刺殺文丞相來著。念她是個女的,咱不殺她。不過,也不能便宜了她!”

西門彪想了想,臉上突然浮現了一抹怪異的笑容,“當哥哥的說過,要給你弄房媳婦。這小娘皮性子雖然頑劣了些,但是細皮嫩肉的,很有味道。不如,你就納了她做妾,咱們羞死達春這老賊,如何”

話音剛落,林琦的眼睛立刻噴出了怒火來,手緊緊地按到了佩劍上。

空坑一戰,三軍將士的妻子皆被韃子所擄,後來輾轉聽人說道,他們大部分死於押往大都獻俘的途。小部分活下來的,被忽必烈賜給功臣為奴。

文天祥的兒子死於半途,妻子和兩個女兒,都被忽必烈留在了後宮之中。以蒙古人的殘暴和淫蕩,鐵木真的妻子還要被人奸汙,漢家女兒的結局,不問可知。

林琦當時在軍中還沒有現在這麽大的名聲,所以他的妻子沒有受到征服者的重視,下落不名。

其時,林琦剛剛結婚兩年。妻子已有身孕。

在北元的蒙古人眼裏,漢人是奴隸,是豬狗,所以他們的妻子兒女可以隨意欺淩。在漢人眼裏,蒙古人的妻子兒女呢?

第四卷白夜風起(六)

風起(六)

雨後羅霄山蒼翠如墨,清風徐徐從林間掃過,帶著幾分清涼,也帶著幾分草木生發的氣息,熏得人陶然欲醉,混不知身在人間。

順著下山的羊腸小道,兩匹馬一前一後的走著。聽著泉聲,聽著鳥鳴,聽著空山新雨後的熱鬧與寂寞。

走在前麵的,是個身材高挺的女子,眉眼相對比較粗大,沒有江南女子那種淡掃蛾眉的溫婉,但帶著幾分男兒氣,看上去別有一番味道。

她身後不遠處那個男子卻生得麵如冠玉,鼻直口方,白馬,素袍,一幅江南讀書郎的好相貌。

兩個人一路上若即若離,除了在岔路口,那個男子偶爾出言指點方向外,再無半句交談。但彼此之間的距離,卻從未拉大。有時後邊的馬行得慢了,前邊的女子會下意識的帶帶韁繩,等上一下。有時前邊的馬走得徐了,後邊的男子會放慢腳步,把彼此之間的距離再度拉開。

知情的,曉得二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不知情的,還以為是小夫妻結伴回娘家,在路上因為雞毛蒜皮的細事拌了嘴,正在賭氣,彼此僵持著,等待對付率先開口道歉。

山路雖然長,終究有一個盡處,後邊的男子輕輕提腕,帶住了馬頭。前麵的女子仿佛受了驚嚇,驀然回首,恨恨地看了兩眼,終於開口,卻是挑釁之語,“多謝林將軍遠送,他日疆場相遇,小女子當報此日相待之德!”

“不必客氣,若有戰場相遇之時,林某自然不會手下留情。隻望塔那小姐沿途小心,別暴露蒙古人的身份。否則,蒙古軍在江南所行”德政“,鄉野百姓會毫厘不差奉還給你!”白袍讀書郎在馬背上輕輕拱手,回話針鋒相對。

沒有錯,他們正是被西門彪擒獲的塔那,和破虜軍江西獨立標統領林琦。兩個不可能也不應該牽扯到一起,卻被命運偏偏牽扯到一起的人。

“大元天下,蒙漢一家,鄉野百姓才不會如你們這些賊寇般無禮!”塔那怒上眉梢,抬起馬鞭,指著林琦罵道。

林琦的臉上,也迅速浮起幾縷陰雲,冷笑一聲,答道:“蒙漢一家,哈哈,這話我倒第一次聽說。沒錯,的確是一家,隻不過在大元朝廷眼裏,你蒙古人是家裏的主人,想拿什麽拿什麽,想砸什麽砸什麽。我漢人是奴仆與家畜,想怎麽殺就怎麽殺而已。姑娘可以不信我的話,換回蒙古人的裝束試試,不出十裏,山下百姓的一人一磚頭,也要把你拍成肉醬!”

“你!”塔娜不知道下一句該說什麽,本來隻打算道個謝的,誰知道開口就變成了鬥嘴。這樣鬥嘴有意義麽?畢竟是人家在山中百般回護,才保得自己周全。可不說兩句挽回顏麵的話,堂堂大英雄,江西右丞達春的女兒,居然被一個南人以施舍的麵孔放了。這口氣她也咽不下去。

想想過去在羅霄山中的十幾天,塔娜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一場惡夢。夢醒後,整個世界都變了,包括以前自己對這個世上各族人的看法,自己以蒙古人為尊的信念。

當從馬背上醒來,發覺自己成了西門彪的俘虜那一刻,塔娜已經對自己的下場做了最壞的打算。

按蒙古人規矩,戰場上被人擊敗者,生命和尊嚴就不再屬於自己。對方可以隨意欺淩、侮辱、甚至虐殺。不管他是什麽身份,是男是女。

這是草原上的法則,各部落之間,互相劫掠牛羊、牲畜和女人。隻有靠掠奪,才能保證其中一些部落能壯大,能成為草原和大漠的霸主。

也隻有靠掠奪和征服,那麽多部落,才被鐵木真大汗整合在一起。彼此血脈相連,成就了蒙古人天下無雙的基業。

蒙古人沒那麽強的貞操觀念,即使塔娜被西門彪強行收做老婆,將來她的父親領兵剿滅了這夥山賊,她自己依然可以堂堂正正地嫁一個英雄夫婿。隻要她願意,沒人會在乎過去發生過什麽。

當年鐵木真大汗的妻子被人劫走,被救回來時身懷六甲,鐵木真大汗依然待她如舊,讓她做了一輩子的可墩(大妃),為後宮一百多名女子之首。而鐵木真大汗的一百多名妃子,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搶回來的,是他們仇敵的女兒和妻子。鐵木真殺了她們的丈夫和父親,依然有信心將她們征服。

草原女兒,生下來時,就懂得這個規則。所以她們不愛哭,卻知道用手把搶奶吃的兄弟姐妹推開。

塔娜甚至想到了如何麵對屠刀,嘲笑這些南人的膽小無能,隻會打埋伏,不敢正麵作戰。或者如何委曲求全,做了西門彪的老婆,然後想辦法挑撥離間,毀了他的整個山寨。甚至掌握了他的活動規律,與朝廷剿匪的官兵裏應外合。

她惟獨沒想到,西門彪看都沒自己看她一眼,就把她當作禮物,送給了林琦。

她更沒想到的是,林琦居然拒絕了這個禮物,並且不準其他人碰她,下令將她釋放。為了這個犯眾怒的決定,林琦甚至不惜麵對所有部下的指責。

林琦將軍不是個心軟的人,這點塔娜很清楚。因為林琦剛和西門彪等人吵完了,當著她的麵,下令將一百七十三名蒙古俘虜全部斬殺。

至於放了她的理由,卻不是因為她長得好看,也不是因為她是達春的女兒。而是因為,林琦認為,鐵木真、忽必烈、達春等塔娜心目中的英雄奪人妻女,是未開化禽獸;而漢人不是,他們是有數千年文明傳承的人,不做衣冠禽獸才做的事。

在塔娜原來的意識裏,蒙古人是第一等英雄,打遍天下無敵手。南人是最下等奴隸,卑鄙,無恥,懦弱。嘴巴上的話說得一個比一個漂亮,做事一個比一個陰險下流。她一直認為自己的想法正確,而那些大儒與名士奴顏卑膝的作為,也的確印證了她的判斷。

但是在林琦和西門彪的麵前,她突然發現,自己錯了,他們堂堂正正,說到做到。並且在他們眼裏,自己和自己的族人,是野蠻、蒙昧、茹毛飲血代名詞。

“野蠻和高貴,都是人的行為,不是人的血統!”對著眾人,林琦如是說。

這極大傷害了塔娜的自尊心,在其後的幾天裏,她想方設法激怒林琦,激怒西門彪,希望他們能殺死自己,收回這種高高在上的憐憫於施舍。

而這對為了如何處置她曾經吵架的兄弟,居然不肯上當。一個領兵下山,飄然而去;另一個,任自己百般挑撥,隻說了一句,“戰場不是女人來的地方,做女人,就要在家相夫教子。隻有男人都沒本事了,才讓女人上戰場。也隻有未開化的野人,才從女人肚皮上找尊嚴!”

她嘲笑對方屠殺俘虜,手段不比蒙古人慈善。林琦自是反問,到底誰請蒙古人來的江南?

她申辯蒙古人南下,是因為大宋朝廷腐朽懦弱,賈似道專權誤國。而林琦一句,“我們大宋朝廷腐朽,是我們大宋自己的事情,自然有宋人忠義之士自己解決。一個人家裏出了亂子,不能成為強盜趁火打劫的借口!”,噎得她啞口無言。

非但林琦如此,連負責監視她的破虜軍小兵,眼神裏都將仇恨變成了驕傲。終日高揚著下巴,仿佛對著的是一個沒有腦子的白癡。

這種受歧視的感覺,讓她瘋狂。雲端和地獄身份的對比,讓她慢慢睜開雙眼開始觀察,觀察羅霄山中的一切。

通過觀察,她發現,這裏的將士,和蒙古軍是完全不同類的一種人。他們身上,比蒙古武士少了一點凶悍,但多出幾分自信。他們身上,沒那些南人大儒身上的奴顏婢膝,而是帶著一種直視一切的自尊。

在羅霄山中,塔娜聽得最多的兩個字,就是平等。這和她族中,那種英雄掌握一切,其他人皆為英雄的爪牙的思維方式,完全不同。這一切讓她很好奇。可沒等她真正理解其中的內涵,文天祥的信和達春的贖金都到了。林琦放了她,並且怕有人心懷不滿,路上將她截殺,親自送她出了山。

“好了,這是羅霄山另一側,前方不遠,就是安福,你父親的人在那裏接你。順著水路可以去吉州,然後乘船去贛州,一路上都在你父親的控製範圍內!”

林琦看看塔娜蒼白的臉,笑了笑,不跟這種蠻族女子一般見識。

“多謝!”塔娜搖搖頭,壓住心頭的怒火和紛亂的思緒,從牙根深處擠出了細若蚊蚋的一個詞。分別在即,恨也好,怒也罷,畢竟要說一句客氣話,否則走了之後,這個南人將軍眼中,自己恐怕永遠是個不知道禮節的蠻族。如果這不是在江南,而是在草原上,被人知道知恩不報,也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

“不客氣,回去勸勸你的父親,約束部下,少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將來等你們退出江南了,流落在各地的族人日子也會好過些。”林琦淡淡地回應,不知道為什麽,他發現自己今天的涵養出奇的差,隻要說話,就喜歡帶上幾分譏諷。

“嗯!”這一回,塔娜破例沒有還嘴。咬著下唇,想了想,忠於鼓起勇氣說了一句,“哪天將軍落魄了,可以到我家來喝碗奶茶。塔娜將待以貴客之禮!”

這已經是她能想到最客氣的告別詞了,羅霄山中這股山賊很快就要麵臨滅頂之災。在軍中滾打多年的塔娜能看出這片山區的重要性。張弘範帶兵五十萬剿滅殘宋,必須下狠手剿滅山區的匪患。否則,大軍的糧道時刻都在林琦的威脅之下。而林琦麾下這千把人,縱使士氣再高,畢竟人數太少,當不得大軍傾力一擊。

如果有一天,麵前這個將軍落魄了,自己一定會像他對自己一樣對他。將他加到自己身上屈辱一一歸還,但要保住他的性命。望著林琦英俊的麵孔,塔娜默默的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會升起這種愚蠢的想法,並且,好像還帶著幾分期待。

“如果哪天,令尊和蒙古人退回了漠北。小姐可到我家品茶,在下將倒履相迎!”林琦拱拱手,似笑非笑。

突然間,為自己荒唐的想法而內疚。如果有那麽一天,蒙古人被打回了漠北,自己是不是可以去看看這個古怪的女子呢?真如她所說,去喝一碗奶茶?可明明自己應該對其充滿仇恨才對,難道真如弟兄們所指責的那樣,自己是被美色迷惑了雙眼?

倒履相迎啊!塔娜終於等到了一個自己希望的友好詞匯,讀過幾天漢人書的她,知道這是對朋友的歡迎詞,雖然這個詞從林琦嘴裏說出來,依然帶著幾分挑釁的味道。

滿意地點點頭,心裏的怨氣一點點消散,瞪大靈動的雙眼問了一句,“江南茶好時,不知將軍家在何處?家中幾人?”這兩句,卻是地道的江南語言了,隻是從塔娜嘴巴裏問出來,配上無邊山色,朦朧中,有點不同的味道。

“鍺山,福建。沒人了,先是被索都一把大火,送了族人性命。然後,老婆孩子都被李恒抓了,不知道賣到了哪裏!”林琦歎了口氣,遺憾地說道。上下打量了塔娜一番,笑道:“你快走吧,每次想起這些事情,我就忍不住想殺了你……”

塔娜笑了笑,搖頭。壓住亂亂的心情,皮靴輕輕磕動了馬腹,前行數步,又帶住了馬頭,轉身說道:“將軍此後小心些,張弘範帶兵,五十餘萬。你正堵在他的糧道上,最近又毀了他的軍資,讓他未曾出師,先折銳氣!”

此話何意?林琦一愣,信口答道:“我江南百姓何止五百萬,五千萬!”

說完,撥轉馬頭,向來路上奔去。

塔娜笑了笑,目送著林琦的戰馬跑遠,轉身,慢慢地向山外行。

自從她知曉自己的情郎戰死在邵武後,一顆心裏除了恨,就是恨,再容不下其他東西。可現在,封閉的心中仿佛突然進入了一縷陽光,那個白袍將軍的身影,就策馬在陽光裏。

蒙古人,漢人,真的很重要麽,他們都是英雄啊。一邊縱馬飛奔,塔娜一邊默默地想。驀然抬頭,已經看到了江西蒙古軍的黑纛旗。

酒徒注:周末休息,下周開始,恢複每天早上北京時間六點半左右更新。

第四卷白夜雲動(一)

雲動(一)

淒厲的號角聲在山間回蕩,世外桃源般的寧靜立刻被打破。隨著山風,半綠的新葉飛雪般落下來。羽箭擦過林稍,冰雹一樣砸在了山石後麵。

山石後麵沒有人還擊,距離太遠,還沒到弩箭的最佳射程。幾個破虜軍士兵受了傷,被人快速抬到了樹林中。他們上好了弦的鋼弩卻留給了戰友,一把挨一把,靜靜地擺在岩石邊上。

“*****的,來得真快。幾乎是前腳接後腳!”都頭(百人長)曹二愣從後背鎖子甲上拔下羽箭,扔在地上,輕蔑地罵了一句。作為基層軍官,他身上的鎧甲比普通士兵稍好,是福建那邊新運來的明光輕鎧,全身都是由米粒大的細鏈編就,關鍵部位有大塊的龜背型薄鋼板,重量沒有蒙古羅圈甲那樣沉,但對付蒙古角弓的遠射,是再好不過。隻要不是射巧了,兩百步外的距離,弓箭輕易穿不透甲鏈。

他旁邊的隊長李土保就沒那麽幸運了,中午出來巡山,嫌累贅,沒穿從醴陵繳獲來的羅圈甲,隻披了件涼快的紙鎧在身上。誰料到半途遭遇到了蒙古軍,兜頭被人一頓亂射。雖然離得遠了,羽箭去勢將盡,入肉不深,也沒傷到要害處。但屁股和大腿上的幾處箭傷還是疼得他呲牙咧嘴。

“你先爬回老營去。讓劉老四給你塗點藥。大熱天的,生了瘡就麻煩了!”曹二愣關心地看了屬下一眼,低聲叮囑。

李土保抓了把草,嚼了嚼,吐在掌心,抹在了傷口處。一邊抹,一邊氣哼哼地答道:“不成,挨了幾下,怎麽著我也得撈會本兒來。要不,大夥見我傷在身後,以為我是見了韃子不敢交手,逃回來的。以後在弟兄們麵前讓我怎麽抬頭!”

“就你*****的事兒多!”曹二愣低聲罵道,背靠著一塊凸起的岩石,端起紅色聯絡旗,衝著遠處樹頂上的觀察哨晃了晃。樹梢上,響起了幾聲難聽的烏鴉叫,曹二愣聳聳肩膀,把聯絡旗又放回了遠處。掃了在身邊扭來扭去的李土保一眼,接著開始教訓:“能堅持就靠好,背盡量貼近石頭,別亂動。我估計他們還要射幾輪才衝過來,韃子現在也學精明了。不像原來那樣,毫不在乎地亂衝一氣!”

“人家原來就很精明,總是羽箭開路。”李土保撇了撇嘴,得意地糾正了長官的一個錯誤。“我聽人家說,是咱大宋官兵見了韃子,撒腿就跑,才慣出了他們亂衝一氣毛病!”

“是聽醴陵那幫降兵說的吧,我就知道他們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曹二愣低聲反駁,臉上隱隱有點發燒。他是個德祐年間被征入伍的老民軍,跟蒙古人打過好多次仗。一接仗就跑的形象,正是當年他們這種勤王義勇的真實寫照。

身邊的士兵聽到兩位長官在大敵當前,還顧得上鬥嘴,緊張的心情都慢慢開始平複。山道上的蒙古人遠射很有特點,羽箭都是斜射向天空的,在半空中拉一道弧線才會落下來。殺傷力依靠的是密度而不是準確度,所以在經過最初的慌亂後,大夥慢慢也找了躲箭的訣竅,聽到號角響,就盡量找大樹和岩石後邊靠上去。所以敵軍越來越近,弓箭造成的傷亡反而越來越小。

“啪!”左側的臨時觀察哨位上,探出了一麵黃色的角旗,迎風揮了揮,快速縮了回去。緊接著,右麵,正麵,幾個曹二愣臨時布置的觀察點都打出了目標即將進入最佳射程的信號。曹二愣吹了聲口哨,一個幹淨利落的滾翻,帶頭撲到了攻擊位上。

這些指揮與作戰技巧,都是他在百丈嶺上跟著教導隊那些江淮勁卒學來的。每次都在關鍵時刻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這次依然如此,透過岩石縫隙,他看見,狹窄的山道上,二十幾個北元漢軍勇士弓著身子爬了上來,手中圓盾高高舉起,把頭和胸頸等關鍵部位遮在盾下麵。

“聽我的號令,射腿。”曹二愣大聲命令,端起弩箭,屏住呼吸,穩穩地扣動了扳機。隨著響翎(一種帶著哨音指揮箭),幾十根弩箭整齊地飛了出去。爬上來的漢軍士兵全部倒地,抱著大腿,翻滾呻吟。身上的重甲在過午的太陽下,反射刺眼的銀光。

“*****的,穿了柳葉甲,就以為爺爺拿你沒辦法了!”曹二愣對著山路吐了口吐沫,身體一翻,又躲回了岩石後。剛剛藏好,漫天飛羽又砸了下來,在他他剛才發動的位置砸出一片火星。

“都頭,什麽是柳葉甲!”李土保抱著自己的弩箭,一邊絞弦,一邊問道。

“就是山路上那幾個穿的那種,金貴得很,一片片的精鋼條綴出來的,比你的羅圈甲還金貴。韃子軍中也不多,隻有給敢死隊身上才配。尋常弓箭壓根兒射不進去,當年在臨安城外,弟兄們就吃了這東西的虧。”曹二愣一邊向觀察哨打手勢詢問山路上的情況,一邊介紹。

臨安城外,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大夥拿著竹板彎成的弓,背著樹枝削出來的箭去拱衛皇室,保衛大宋的都城。誰知道,城裏邊的將軍們把自己的部下撤去休息,安排民軍與元軍精銳硬碰。

一仗下來,血流成河。人家手裏提著狼牙棒,自己這邊隻有天靈蓋。不久,謝太後投降,守城的十萬大宋正規軍束手。聽人說,當時光是步人甲,蒙古人就搬走了十幾大車。(酒徒注:步人甲,是重裝步兵標準裝備,重二十九公斤)

三個觀察哨同時揮起了黃色信號旗,一翻身,曹二愣帶著大夥又滾上了攻擊位。一夥穿著黑甲的蒙古武士衝了上來,目標不是卡死山路的兩塊巨岩石,而是地上受傷的同伴。沒等曹二愣發出鳴鏑,令他驚訝地一幕發生了。穿黑甲的武士揮刀,將地麵上翻滾呻吟的同伴砍死,然後抬腿踢下了路邊的山穀。

“他們在清道,狗韃子,對自己人也這麽狠!”沒等手下弟兄再問,李土保大聲解釋道,“達春老賊要跟咱們拚命了,嫌傷號會拖延隊伍前進速度。所以,重傷者,一律砍死!”

“他們什麽時候把漢人當過自己人,那些漢軍是狗,傷了就無法咬人。給我射,把清道的放翻,他們是真韃子!”曹二愣大喝一聲,抬手一弩,將一個正揮刀殺人的黑甲武士射倒。

岩石上,弩箭齊發。身穿黑甲的蒙古武士紛紛倒地。剩下的幾個武士一聲呐喊,不退反進,高舉著帶血的刀衝了上來。

號角聲再次響起,半山腰,幾千名元軍士兵同時挽弓,放箭。白色的羽毛遮住了陽光。稍頃,頭上的天空再次露出,山路兩邊,每一寸土地上都插滿了箭杆,剛割過的麥秸般,密密麻麻的豎著。

負責清道的蒙古武士被射死了,身上插著不知道從哪一方射來的羽箭,作為代價,曹二愣麾下的一都(百人)弟兄,折了四十幾個。剩下的個個帶傷,被射中的不止一處。李土保身上有挨了兩箭,紙甲已經被血浸透,軟軟地貼在了身上。

“狗韃子!咱林將軍剛放了達春的女兒!”李土保一邊拔肩膀的箭,一邊有氣無力地罵道。

達春來拚命了,所以根本不顧屬下傷亡,漢軍戰士和蒙古軍清道者一個樣,都是可以犧牲的小卒。

其實這話對達春而言有點兒冤枉。他來拚命不假,但並不是為了自己女兒被擄走的事情來拚命。在達春眼裏,既然自己在疆場上可以掠別人妻女,自己的女兒被人擄走也算不上什麽大事情。況且醴陵和萍鄉出事後的第三天,他就收到了“盜匪”的信,讓他以白銀十萬兩贖人。“盜匪”平安收到錢後,自然會放回他的女兒。

所以,對於塔娜的安危,他並不非常擔心。羅霄山中的盜匪來自何處達春心裏清清楚楚,既然文天祥和他的破虜軍立誌和蒙古人爭奪天下,就不會輕易做拿了錢不放人的事。那樣,他們會被天下英雄恥笑,在蒙古人眼中,輕易毀諾,是比強奸和屠殺更無恥的行為。

但達春在付出贖銀後,隨即接到了忽必烈的親筆信。信中充滿了對他這個侍衛出身的將軍斥責和失望之語,並且命令他,必須在各路人馬集結到前線之前,把羅霄山中的土匪剿滅幹淨。

作為忽必烈曾經的心腹,達春知道大汗這次已經對自己手下留了情。蒙古人素重英雄,重戰功,對於縷戰縷敗者不會有同情心,也少有漢人的“三用敗將”之說。所以蒙古將軍們求勝願望極其強烈,寧死不肯認輸。正是這種風氣和習俗,才造就了蒙古鐵騎橫掃天下的威名。

達春自己兩年來,先失了麾下大將頁特密實,又送了索都性命。甚至讓張世傑死灰複燃。雖然在局部戰鬥中不乏小勝,但在整個滅宋大局上,可謂是縷戰縷敗。眼下所有的罪責都讓漢人劉深跟頂了黑鍋,但是達春明白,自己的責任是逃避不了的。否則,大汗就不會棄自己在一旁不用,而調漢將張弘範總領五十萬平叛大軍了。

所以,接到忽必烈信後,達春立刻安排心腹將領嚴守江西到福建和廣南東路的各個關口,以防宋軍偷襲。自己親自點了一萬蒙、漢精銳,在一百多名當地新附軍的指引下,分兩路摸進了羅霄山,沿途發現可疑人物,全部格殺。

此番進山,不將羅霄山內破虜軍遊騎剿滅,達春誓不回師。所以上來就是拚命的打法,以人換人。他吃準了,破虜軍在羅霄山中這支人馬不過兩千,一命換一命的話,半月之內,元軍即可獲大勝。

眼下天氣初熱,戰場上受了傷的人,抬下去也難以醫治,與其看著他們在病榻上呼喊掙紮,不如給他們一個痛快。另外,帶著傷兵,也會影響到將士們推進的速度和士氣,不利於山中作戰。

這倒不是殘忍不殘忍,蒙古軍打仗,向來隻問結果不問手段。隻要打贏了,那些勇士們的犧牲就值得,後世的蒙古人和長生天,會永遠記得他們的熱血和戰功。

號角聲又起,二十幾個身披重甲的元軍步卒斜舉著巨盾,提著彎刀,順著山路上前。即使明知道一旦被敵軍弩箭射傷,自己必死。即使知道自己這二十幾個人未必有人能活著堅持到大軍奪下不遠處這個山間要衝,士兵們還是步履堅定,根本沒有絲毫膽怯和猶豫。

風蕭蕭地刮起來,吹得山下的羊毛大纛呼呼啦啦的響。從岩石後向下望去,那些一往無前的敵軍勇者,身上居然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岩石後的破虜軍將士慢慢挪動身體,一點點向攻擊位置移動。臉上的表情,和充當前鋒死士的北元武士一樣肅穆。

“如果老子不是被屠殺的漢人,一定會把山路上這幫家夥,和他們的韃子頭兒,當作大英雄崇拜!”曹二愣在心裏歎息著想,扣動了手中的扳機。

“日―――!”鳴鏑淒厲地撕破空氣,射在走在最前方一個北元士兵的毫無遮擋的小腿上。中了箭的士兵立刻蹲了下去,他身邊的士兵同時蹲下,以盾護體,身體在巨盾下緊緊縮成一團。

“啪、啪、啪……。”弩箭射在巨盾上,就像雨打浮萍一樣急促。有人受傷,撲倒於地。在這輪箭雨下逃得性命者,卻隨著弩箭射擊的間歇一躍而起,棄盾,舉刀,狂叫著前衝。那些受了輕傷者,也歪歪斜斜地跟在隊伍後,紅色的血一滴滴濺落在山路上,仿佛一朵朵盛開的春花。

“自由射擊,射臉和腿。集中弩箭,傷兵負責裝弩!”曹二愣大聲喊道,提醒麾下士兵相互配合並注意對方弱點。

元軍在戰場上反應敏銳,在發覺柳葉甲可以擋住大部分弩箭後,北元士兵把防護的重點放在了腳和小腿等沒有鋼片覆蓋的位置。這一輪接觸,破虜軍鋼弩的殺傷效果遠遠不如上一輪。

三射過後,北元武士和防線的距離已經不足十步。曹二愣射出最後一支箭,下達了一個驚人的命令:“李隊長帶傷兵投彈阻擊,沒受傷的,退到隱蔽位!”

說完,看了自己的夥伴一眼,率先向一旁滾開。

隊長李土保與曹二愣目光相接,讚賞地笑了笑,從腰間摸出了手雷,擰開木蓋,挑出引火線。將引火線在石頭用力一搓,搓出一串亮麗的火苗。

手雷爆炸聲在山路上響起,衝上來的北元武士舉著刀,消失在煙塵中。

塵埃未落,數千枝羽箭撕破黑煙,雨一樣落了下來。扼住山路的岩石前後,蒙古人和漢人的聲音一同沉寂。

硝煙散盡,陽光落在煙熏火燎的岩石邊,明亮而炙烈。

一縷縷血,順著山勢,匯聚在一處,溪流般,沿著山路另一邊的絕壁慢慢流下。從半山腰向下望,仿佛有人在空中揮動大斧,將山脈兜頭劈了一記,整個羅霄山,都在流血。

“將軍,再派一個都上去吧!韃子拚命,二愣他們頂不住了”參謀在林琦耳邊,大聲建議。

“雷公嶺那一側情況如何?”林琦放下望遠鏡,低聲問道。

“一營三都派人來報告,說韃子勢大,他們頂不住了,正撤向第二道阻擊線!”參謀緊張地回答。所有人還沉浸在十幾天前偷襲醴陵等地的勝利喜悅中,對北元入山拚命的事防備不周。事發突然,所以大夥表現都有些混亂。

“老營和傷號都轉移了麽?”林琦又問。

“已經去遠了,天黑之前可到老君廟一帶。”參謀急切地回答。

“一營留下,梯次阻擊。天黑後再與敵軍脫離接觸,帶著他們在山中兜圈子。六營負責保護老營和傷號。其他各營,跟上本部,現在奔蓮花峰,出發!”林琦沉著臉命令,帶著不容任何質疑的威嚴。

“可?”參謀本還想問問曹二愣和他的弟兄怎麽辦,看看林琦陰沉的臉,把後麵的話咽進了肚子。

各營人馬快速轉移,山林中各暗哨上,依次傳開大軍已經開始轉移的旗語。

曹二愣看了看遠處的群山,輕輕地點頭,仿仿佛冥冥中,有人與他低聲交流。又打退了敵軍一次以命換命的行動,隱蔽處,所有弟兄加起來不到二十人。

“白音,帶著你的百人隊,殺上去,把南蠻子撕碎!張歧,你帶一千強弓手清路,然後,督戰!”,山腳下,達春的話音冰冷,沒有一絲感情。

“是,弟兄們,哲扈部的弟兄,跟著我上!”名字叫白音的蒙古百夫長答應一聲,舉起盾,帶上百餘名蒙古武士衝上不歸路。

“上前十步,六列橫陣!”名字叫張歧的漢軍千戶大聲喊道,在山腳下排出輪射陣型。

弩箭破空聲不絕,“弟兄們,進入攻擊位置,死戰到底。後退一步是咱家!”,箭雨方停,曹二愣帶著最後的弟兄衝回岩石後。

“後退一步是咱家!”十幾個破虜軍戰士射出最後一輪羽箭,把鋼弩摔碎在岩石上。

手雷聲響起,蜂擁前行的蒙古武士紛紛栽倒在地上。

硝煙中,直立起曹二愣等人高大的身影。

風蕭蕭兮,易水寒。

第四卷白夜雲動(二)

雲動(二)

韃子反撲了!正如福建大都督府參謀們所預測的一樣,北元不動則已,一動即勢若雷霆。當大都督府接到江南西路戰況情報時,林琦的人馬已經退到了茶陵、淶水一帶。讓開了蒙古軍南下的所有通道。雖然在撤離的途中,林琦利用騎兵偷襲的戰術,在永新和寧岡取得了幾次小勝,但從全局上看,江西獨立標這次吃了大虧,已經再無力威脅到北元大軍的輜重線。

與達春不約而同,自出征以來一直慢吞吞在路上磨蹭的張弘範大軍驟然加速,以每天百裏的速度行軍急行十餘日,眼下前鋒已至信豐,隨時可以選擇南下進攻廣南東路,或者東進威逼福建。

山雨欲來風滿樓。

福州城,大都督府,參謀們的麵孔上一夜之間平添幾分凝重。氣氛壓抑得幾乎能擰出水來,連連綿不斷敲打在窗棱上的陰雨聲,都透著低沉的韻味。

綜合各方情報分析,文天祥不得不承認,忽必烈這一手玩得很漂亮。仿佛看透了大宋得弱點,毫不客氣地提幾十萬大軍以巨石壓卵之勢撲過來。誓將剛剛喘息過一口氣來的大宋扼殺在贏弱狀態。

無論從兵力和政力上對比,此刻,占據了漢家江山十分之九的北元,壯得都像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而大宋,恰恰就像一個生了場大病,剛剛從床榻上爬起來的垂垂老者。從去年冬天到現在,很多地方還沒恢複生機。有效的官府機構沒有建立,朝廷派出的地方官,連衙門的椅子都還沒坐熱乎。

以傳統的治政方式,地方上的政務理不順,官員們就收不上錢糧來。官員們收不上錢糧給朝廷,軍隊的補給就不能有效保證。缺糧、斷餉、裝備皆困乏的情況下,光憑士兵熱情和主將的號召力,根本打不贏這場提前到來的決戰。

福建形勢稍好於廣南,在文天祥的個人威望號召,和陳龍複、劉子俊等人強力推動下,幾乎是一邊收複著失地,一邊推行著新政。新政的推廣步伐和破虜軍的腳步同時前進,這種不以單純農業為基礎,官吏數目降低到最小的治政方式,不受莊稼成熟季節的影響,一年四季都有收益。

但是,此刻文天祥手中最缺的不是銀兩。邵武的新奇器具,玻璃器皿,莆田的海鹽和泉州的海關,所帶來的收益遠遠高於原來人丁稅和田賦。並且有大元偽鈔這個財源支撐,即便跟北元對耗上三年兩載,也不會再發生沒錢給士卒發餉的情況他手中也不缺兵。破虜軍在戰場上接連獲勝,極大地鼓舞了民間的抗元熱情。加上守土證和撫恤金的保障,閩南各地,願意加入破虜軍,為國效力者比比皆是。父子兄弟同時參加破虜軍的情況並不罕見。在陳吊眼主動將他的複興軍合並入破虜軍後,文天祥手中可調動的人馬已經接近十萬,雖然新編各標各團,低級軍官素質和士兵戰鬥力與老破虜軍相比相差很多,但已經不是原來那種用起兵來捉襟見肘的情況。

本來大宋官兵最缺乏的合格器械,也不再是困擾著破虜軍的問題。精過一年多的試驗、摸索、反複調整,邵武的軍械生產能力也有了長足進步。眼下雖然不能給所有士兵每個都配上鎖子甲,但低級軍官和負責攻堅的勇士的需要,已經能夠滿足。試行流線型生產、組裝方式後,破虜弓(鋼弩)和手雷的產量,也基本能滿足一線部隊的要求。

文天祥手中現在最缺的是將,能統籌全局的大將。憑心而論,文天祥知道自己不是個合格的將領。特別是在百丈嶺上醒來,得到了文忠的記憶後。另一個世界中,大宋當年的各個戰役結局後讓他痛徹骨髓,他更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和這個時代所有將領指揮能力的不足。

雖然大夥在去年能殺頁特密實,斬索都,取得一係列完勝。但那一方麵是由於北元將領輕敵,另一方麵,文天祥知道自己占一點點好運氣。

畢竟老天平白塞給我那麽多記憶,不是讓我來看著大宋滅亡的。畫滿標滿北元兵馬的地圖,文天祥如是想。

但文天祥沒有把握,自己的好運氣能維持多久。事後分析,無論邵武保衛戰,還是泉州誘敵戰,做得都是一鍋夾生飯。如果不是關鍵時刻,有意想不到得外力介入,單憑破虜軍製訂的作戰計劃,隨時都有被敵人翻盤的可能。

經過戰爭磨煉,破虜軍底層軍官素質在提高,參謀們策劃戰役的水平在提高,領兵將領的綜合能力在提高,但是,還沒有人提高到可以與張弘範、李恒、達春等絕代名將爭雄的高度。破虜軍中,張唐、鄒洬不行,文天祥自己也不行。行朝那邊,張世傑更不是張弘範的對手,非但張世傑,南北各地,所有跟張弘範交過手的武將,都沒在他手下討得過便宜。

而眼下,這個有百勝將軍之威名的張弘範,橫掃江南無敵手的呂師夔全來了,他們的戰旗就豎在廣東南路和福建路交界處。隨時都有可能向其中一個方向發動出人意料的一擊。

文天祥皺著眉頭,反複在鋪著大幅布地圖的桌案前踱步。說實話,他心裏有一點點兒虛,但又不能表現在臉上。此刻,所有人都在看著他,等著他的決斷。如果他稍微表現出那麽一點點軟弱,大夥的信心都會受到巨大打擊,對整個戰局,都會帶來不利影響。

可辦法在哪呢?

“要不,咱們寫一封奏折給聖上,請兩家兵馬相互策應,協調起來與張弘範周旋!”鄒洬向西南方拱了拱手,低聲建議。

自從聽說文浦山事變的經過後,這位內心深處一直在丞相府和行朝之間徘徊的將軍對朝廷的作為深深的感到了絕望。雖然提起朝廷,表麵上依然不失尊敬,但具體行動上,已經漸漸與原來幾個心向行朝的夥伴疏遠。

“我是說相互配合,不分主輔!”看看文天祥不置可否,鄒洬又道。

文天祥通過重整武將官秩,授發軍銜,和低層將領入夜校輪訓等手段,將破虜軍的指揮權,牢牢握在了自己手裏。鄒洬得了中將軍銜,同時失去了軍隊的實際指揮權。他個人反而因此而倍感輕鬆,除了戰役謀劃和新兵訓練的事情,很少再提朝廷的事。今天不得以提起來,話裏話外也透著謹慎。

“恐怕這回又是朝廷可以不顧咱們,咱們卻不得不顧朝廷狀態!”文天祥用食指關節敲了敲地圖,歎息著說道。

讓素有豪俠之名的鄒鳳叔謹慎成這個樣子,實在非他心裏所願。但不將破虜軍中對朝廷旨意惟命是從的那幾個人邊緣化,福建新政就無法生存。這是一個不得不做的選擇,無論對當事諸人而言,這個過程有多痛苦。

“丞相是怕張將軍擋不住張弘範的一擊麽?”鄒洬愣了一下,試探著問道。

“經過幾個月的整訓,有江淮勁卒的班底,加上咱們提供的手雷、火炮和鋼弩,還有陸秀夫在旁輔佐,張將軍與元軍硬頂一段時間,應該沒有問題!”文天祥用手指,在梅、循、雄、劭四州所在虛畫了一記,憂心忡忡地回答。“可是,怕就怕的是張世傑與人硬頂,他是出了名的善守,這四州之地多山,地勢險要,的確也是個防守的好地方!”

“如果我是張弘範,我就在這四個多山之州,跟張將軍對峙!”參謀曾寰在旁邊插了一句,提起幾個三角形針旗,別在江西南路和廣南東路交界處,代表張弘範的大軍。

“以傾國敵一隅,最好的辦法,也就是與對方硬耗。看誰先被戰爭拖疲憊了,拖出內亂來!”鄒洬點點頭,對曾寰的話表示讚同。

陣而後戰,憑城或據險而守,是大宋武將的傳統作戰方式。用這種戰法,他們曾經成功守住四川數十年不失。一味采用這種戰法,固然與南方士兵體弱,不擅長野戰有關。同時,也在另一個角度上,反映了武將們因循守舊,不思進取。

當年陪同文天祥兵出贛南時,鄒洬就強烈反對過固守城池或險要的作戰模式。他認為,對於以迂回包抄而見長的元軍而言,宋軍固守一地,正好讓對方有機會把其他城池逐個擊破,最後調頭過來,把固守前線的人包圍起來。

一旦元軍繞過宋軍的固守據點,所過之處,就會像被蝗蟲啃過一般,寸草不剩。極大破壞了防守方資源,讓他們越守越弱。

“不光是期待我們內亂,而是在疲憊中,尋找我們的弱點。張弘範很狡詐,西北諸路的黨項和蒙古叛亂者管他叫孤狼,說他就像狼一樣擅長捕捉戰機。你們看,他這幾路大軍分布”杜滸走上前,把更多的小旗子插到了布做的地圖上。他與鄒洬因為政見不合,曾經大吵。被文天祥外放掌管新組建的水師後,經過近一年海上陸上曆練,心胸開闊了許多。此番到見鄒洬不忌嫌疑,主動開口獻策,也放下隔閡,上前幫忙。

“而這次,張弘範親領十萬精銳於江西,兩江新附軍大都督呂師夔帶著近十幾萬人在大庾嶺外與其呼應,兩浙大都督範文虎領二十萬兵馬從浙東壓向福清、壽寧一線,擺出的就是仗著人多吃定了咱們的態勢,讓咱們分不清楚哪一路是主攻,哪一路是策應!所以,咱們就得三個方向都做充足準備。而福建一地的糧食和武器,支撐三處軍需,早晚得出紕漏!到時候,他就從疏漏處撲進來,放棄各地守軍不顧,直奔崖山”

杜滸臉上冷笑著,仿佛自己變成了張弘範,臉上的刀疤在日光下,不斷的抽動。他又拿了幾個旗子,順著劭州、英德的官道,向廣州一路擺去。每放下一麵旗子,大夥的臉色就難看幾分。他的性格與張弘範類似,都是對敵極其陰狠型,喜歡兵走偏鋒。

按杜滸的分析,隻要防線上打出一個缺口,張弘範以達春殿後與大夥周旋,他自己直撲崖山。到時候,前線各路大軍就不得不救,無論福建大都督府維持著一個怎樣的獨立,建立了怎樣與朝廷相左的製度,宋帝卻是天下英雄和讀書人的號召,無論如何不能再失去。

皇帝一失,天下至少一大半抗元者將徹底絕望。大夥今後的路會更艱難。

而大夥一旦匆忙回援崖山,外圍的呂師夔和範文虎就會保持過來,將各路抗元人馬圍住。廣州城外,就是一場數十萬兵馬的總決戰。

北元將士以有謀對無備,忽必烈速戰速決的策略,就能徹底實現。

議事廳內,雨打木窗的聲音分外清晰。聽在耳朵裏,猶如金鼓。

風吹過,白茫茫雨幕四下飄卷。金鼓聲少歇,一個更沮喪的話題,被第一標統領張唐提了出來。

“你們說得都是正經打法,還有一條詭道,不知大夥發現沒發現!”聽了半晌沒吭氣的張唐,甕聲甕氣地說道。

“張將軍請講!”鄒洬客氣地將身體向一邊挪了挪,在桌子邊給張唐騰出一塊位置。很久沒有這麽熱烈的和大家交流了,這種感覺,讓人心裏很舒服。

“大夥計算過沒有,從哪天開始,張弘範突然加速行軍?”張唐用手指點了點長江以北,張弘範行軍的路線,盡量壓低了聲音問。

“五月初二,在那之前,他一天行軍不超過三十裏!”曾寰迅速報上眾人需要的數字。

張唐讚賞地點點頭,繼續說道:“不錯,五月初二。那頭開始,幾乎就少見晴天。弟兄們的手雷都得貼身用肚皮捂著,才能保證不受潮。火炮那邊更慘,撕開油紙包,沒等進炮口,火藥就濕了。

第四卷白夜雲動(三)

雲動(三)

一番話,聽在眾人耳中,猶如驚雷。

大夥都跟北元交過手,知道雙方士兵體力之間的差別。破虜軍屢屢在作戰計劃漏洞百出得情況下,依然能取得勝利。手雷和火炮在其中起了至關重要得作用。特別是火炮對戰馬的殺傷力,幾乎可以用作克星來形容。

以往與元軍作戰,敵軍的騎兵會慢慢貼近弓箭射程,然後突然加速衝過來。兩百步左右的距離,箭法純熟的士兵,頂多發出四射。普通士兵三射都不及,就被騎兵衝到近前,任意屠戮。

即使北元騎兵的攻勢被宋軍死士用長槍結陣所阻,他們的馳射技也會給宋軍造成極大打擊。看著成千上萬匹戰馬從陣前奔過,自己一方射出的羽箭全部落空而對方的毒箭卻如雨點般砸過來,一輪接著一輪。這種威壓不是人輕易可以承受,即使當年的江淮勁卒,經對方三次馳射,主將依然想不出辦法扭轉被動挨打的局麵情況下,戰陣也會迅速崩潰。

一旦戰陣崩潰,元軍騎兵就會連人帶馬一塊衝過來。兩條腿的步兵怎跑得過四條腿的戰馬,留給宋軍的,隻剩下任人宰割的份兒。

而火炮的出現,恰恰彌補了宋軍缺少騎兵的缺點。炮彈打得遠,射程基本上在兩裏之外。發現敵軍集結的企圖,就可以集中炮火進行攔截射擊。北元的戰馬沒受過特別訓練,炮彈在空中的呼嘯和落地後的爆炸聲會給戰馬造成極大的驚嚇。戰馬受驚後,騎兵則無法組織有效衝鋒。交戰雙方的距離無法短時間被突破的話,破虜軍的弓箭手,就可以讓鋼弩發揮成倍的威力,給對方致命的殺傷。

但是張弘範狡猾地選擇了雨季作戰,憑借一個軍人得本能,找到了破虜軍的軟肋。

眾人的麵色越來越陰沉,窗外雨急風大,仿佛整個江山都在風雨中飄搖。隻有文天祥,臉上的表情依然波瀾不驚,仿佛早知道對方會這樣做,也仿佛心裏對整個戰局,早有了自己把握。

“形勢沒張將軍說得那麽嚴重吧。雨大,咱們火炮和手雷效力受影響,蒙古人的戰馬和弓箭也受影響啊。他們的角弓在潮濕的天氣裏會變形,箭上的膠漆會受潮,羽毛會脫落。沒有弓箭,他們的戰鬥力也會大漸。況且這種天氣,補給也不容易運!”和大夥議論了一會兒,抬頭看看文天祥的笑臉,曾寰心裏慢慢恢複了鎮定。

“可能比那還嚴重,張弘範士一代名將,沒有把握,他不會這麽快衝過來。北元一向不把百姓當人,奉行的是就糧與敵的戰術。所以,他的補給不成問題,除非運動作戰時,咱們把百姓一起遷移。至於弓箭受潮的問題,雙方不用或少用羽箭,剛好足了張弘範的願。蒙古軍和漢軍都以擅長近戰而聞名。那些北方人的體質,不是咱們所能比!”

鄒洬小聲地提醒大夥謹慎,破虜軍雖然在大宋這邊,是訓練最好的軍隊。但士兵體質和北元士兵沒法比。南方士兵長期吃菜長大,大多數人身體矮,力氣小,先天素質不足。與蒙古人比起來,用文天祥的話說,是專職農夫和專職劫匪之間的差別。

況且如今破虜軍裏邊,新兵占了大多數。特別是陳吊眼的部隊加入後,表麵上聲勢浩大了許多,但主抓訓練的鄒洬清楚,跟著陳吊眼加入破虜軍的那三萬餘人,如果嚴格按破虜軍的募兵標準,其中一半要被強行退役,參加到屯田、礦山管理和地方治安維持的隊伍中去。

眾人又皆默然,打過仗的人才知道其中艱辛,勝負之間往往相差就在一線。“談笑靜胡沙”這種豪情萬丈的事情,隻有在詩歌和夢裏才有。雙方之間實力對比,士氣高低,武器優劣,一分差距就是一分,粉飾也粉飾不來。隻有戰前多算,才能減少失敗的幾率。用兵謹慎不是錯,好過臨陣無備,拿士兵的命去開玩笑。

現在麵臨的戰鬥與以往的戰鬥還有所不同,在自己家裏,不可能打誘敵深入的遊擊戰。大部分地區,土地剛剛發到農民手裏。今年是第一次下種,雨季正是稻子瘋長的時節。如果放元軍進來,農田就會被破壞掉。失去了收獲的百姓,就會埋怨破虜軍連他們的收獲都保不住,就會失去對福建大都督府的信任。

這樣一來,民心、士氣和士林間對破虜軍的風評都會受影響。

況且,但但守住了福建還不夠,如果眼看著廣州有失而不傾力去就,對福建新政敵視的人就會在這上麵大做文章。在一些讀死書的人眼裏,福建大都督府的形象,就會與北元朝廷等同。雖然他們對百姓完全是兩種態度。可數百年來,士大夫眼中,何曾有過國家和百姓。

“好了,光怕沒有用,怕也必須打。皇上不能有閃失,福建也不能丟。否則,我們都得再去山中打遊擊!”見議事廳的氣氛過於壓抑,文天祥笑著說道。他的內心深處,此刻也亂如團麻。但作為主帥,他必然在此時拿出無所畏懼的氣度來。

“與其盡算劣勢,不如算算我們這邊優勢在哪裏,以自己之長,攻敵軍之短!”他微笑著,提醒大夥換一個角度思考。“沒有絕對的優勢,但可以用我之下駟,敵彼之下駟。長短互克之下,依然可獲勝算。咱破虜軍不是沒有火器就不能打仗的廢物!”

大夥轟然而笑,眼前景色瞬間一亮,窗外的雨,仿佛也跟著稀疏了一點兒。清風吹過雨幕,露出厚厚的雲層來。

火器是破虜軍的優勢所在,但破虜軍並非離開火器就沒法作戰的隊伍。況且天有不測風雲,今年雨季來得晚,雨勢也大,但是未必持續時間長。福建山多,憑借地勢層層阻擊,足夠拖延到天晴時刻。

至於行朝那邊,大夥素來就看不上那些人。內心深處,很多人早已把行朝放棄掉。在他門眼中,沒有行朝的拖累,破虜軍反而能更輕鬆,在國家複興之路上走得更遠。

說到破虜軍的優勢,議事廳內立刻熱鬧起來。大夥從百丈嶺開始,伴隨著破虜軍的壯大一天天成熟,自家的長處數落起來如數珍寶。

鎧甲器械優良,並且有火器助威,是破虜軍的第一特長。

本地作戰,地形熟悉,百姓心之所向,是第二優勢。

士氣高,將帥齊心,士卒用命是第三優勢。

而水師控製外海,可隨時給北元意想不到的打擊,是眼下,最容易利用起來的長處。

慢慢地,參謀們的積極性都被調動了起來,有建議派奇兵呼應林琦,騷擾敵軍後路的。有建議放棄前線,誘敵深入然後圍殲敵軍一部的,還有建議把各路人馬靠攏,集中優勢兵力打擊斷敵軍一臂的,各種提法都具有一定可操作性。可誰也不能保證,其中一個必是良策。

“所謂兵無定勢,水無常形。依我之見,與其在這山間拉開架勢跟張弘範拚命,倒不如向原來一樣,各打各的!”聽了一會,張唐大聲總結道。

“你且說說怎麽個打法?”文天祥眼睛一亮,讚賞地問道。

在沒有打下福建,建立穩定的根據地之前,破虜軍基本上是以遊擊戰指導戰略。依靠移動,偷襲等手段打擊敵人,短時間內收到了奇效。

這種戰術的前提條件是,敵軍對福建一帶的重視不夠。北元力量大部分被拖在西北。如今北元戰略重心南移,破虜軍也有了福建這塊根據地,在自己家裏打遊擊,肯定是不合算的做法。

但遊擊戰的精華依然可以運用。在運動中消滅敵人,自己的動向不被敵軍左右,這些原則不能放棄。

“咱們與其在這等著他來攻,不如主動出擊,以攻為守。咱們也修整大半年了,弟兄們需要出去練練手。這是其一”張唐頓了頓,很有把握的說道,“其二,張弘範攻,咱們守,被動挨打,防範得再嚴,早晚也會被他找到漏洞。與其讓他找咱們的漏洞,不如找到他的漏洞,狠狠來上一刀。戳痛了,他自然不得不分兵去救,那時候,就是咱們牽著他鼻子走,什麽時間決戰,在哪裏決戰,得聽咱們安排!”

“有道理,張將軍以為,敵軍漏洞在哪?”文天祥笑著追問。破虜軍諸將中,張唐讀書最少,但思路也最開闊,每每在關鍵時刻,能幫大夥想到別人想不出來的點子。

“可以說,處處都是漏洞。北元以傾國之力來攻,憑的是咱們隻有招架的功夫,沒有反擊的力氣。但他的後方,卻是一個空殼。如今我們有強兵和海船在手,隨時派一支奇兵,掏他們的心窩子。去年索都在關鍵時刻,就吃了這個虧,他以為中間有潮州相隔,張世傑不會抄他的後路,沒想到張將軍從海上運兵過來,直接跳過了潮州!”張唐指點著地圖,興致勃勃地說道。

文浦山一戰,張世傑把水師當陸勇使的戰法,給了他很大啟發。眼下北元軍力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力量押在福建和廣南東路周圍,第二部分精銳在遼東和西北提防蒙古部族的叛亂。第三部分,就是忽必烈的親信衛戍部隊,分布在大都附近,拱衛京師安全。但北元隻會掠奪,不善治政,國庫空虛,養不起更多的兵。所以在沿海諸路兵力空虛。如果這個時候,有一支軍隊在沿海任何一省登陸的話,整個戰局都會被攪得亂其八糟。留給忽必烈的隻有兩個選擇,要麽命令張弘範速戰速決,解決了南方戰場後,快速回軍平叛。要麽讓張弘範撤軍,先穩定了後路再去麵對福建和廣南東路的問題。

無論是哪個選擇,張弘範都失去了主動權。破虜軍是與江淮軍聯手防禦,還是結伴出擊,操作起來,都遊刃有餘了。

“依末將之見,我們可以找方家和蘇家幫忙,配合破虜軍水師,直搗臨安。那裏是大宋故都,隻要我們把戰旗插到城頭上,就意味著大宋光複了舊都。範文虎不撤也得撤。東線壓力一解,憑咱破虜軍一家之力,也不懼他張弘範手下那十萬勁旅!”杜滸從地圖上抬起頭,大聲說道。

桌案上,鋪的隻是福建和廣東兩路地圖,沒有臨安的具體圖形。但是作為宋臣,大夥都知道臨安的位置在哪。

幾十雙目光都集中到杜滸臉上,杜貴卿以幹練果決而聞名,大夥對他的狠辣素有耳聞。卻沒想到他果決到這種地步。

一支偏師攻打臨安,去時容易,有巨艦大炮相助,如果天公做美的話,破城也不難。大宋朝治下,臨安是僅僅次於泉州的良港。海船可直接開到城外的碼頭上。蘇州洋入海口寬達百裏,艦隊白天大搖大擺地開進去,兩岸的人都看不見。(酒徒注:宋元之交,杭州附近地形與現在大不相同,現在的很多陸地,當時都是在水下。那時是個大喇叭形海口。現在的狹窄處,當年寬也有四十餘裏,北岸在金牛山,南岸卻在慈溪城!)

問題是這支軍隊出去後,就變成了一支孤軍。糧、援、武器,都完全依靠海運。一旦被人切斷海上路線,數萬大軍,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在大夥的注視下,杜滸絲毫不覺得窘迫。協助曾寰等參謀人員展開布質地圖,在牆上找了個位置掛好,指點著臨安一帶地形說道,“此戰,貴在突然。取了臨安後,留少許兵力守城,向北元示威。大軍立刻北上,攻擊嘉興、華亭、昆山一帶,圍著海岸轉圈子。那裏是古來富庶,是北元的財賦重點之所。咱們砸了忽必烈的錢袋子,看他拿身麽收買拉攏天下豪傑。”

“好辦法,貴卿且估算一下,要多少兵,幾成把握全身而退?”文天祥的情緒也被杜滸所感染,有些興奮地說道。

與眾不同的是,他高興,不僅僅是為了眼前困局的打開,還為了張唐和杜滸兩人的成長。

武將是打出來的,沒在戰場上試過,再厲害的名將也不過是紙上談兵。眼下破虜軍沒人能敵張弘範,但將來,不一定沒有。隻要自己能創建一個培養名將的環境,一個讓英才自由發揮的製度。

大宋開國時名將不少,後來也是英才輩出。可他們皆為製度所扼殺,導致現在無一人可當大任。

想當年,自己與行朝分道,帶兵突入福建前。陳宜中丞相就出過兵進兩浙的主意。但是那時進兵兩浙的條件不具備,陳宜中的方案,也是讓大夥在陸地上,一步步推過去,與北元硬碰。與其說是戰略反擊,不如說是為了挽回他指揮不當,丟失兩浙的顏麵而強出的下策。

這次杜滸嘴裏說出來的建議,卻具備先前無法比擬的可行性。可謂是一子點下,整個江南戰局皆活!

大夥正在正評估著這條建議的可行性時,聽杜滸答道:“兵要精,而不求多。一萬五千到兩萬足矣。沿途各地,隻攻不守。以打擊北元各地官員,劫掠府庫為主。破虜軍水師可以確保大軍後退無憂,再加上方家艦隊和各地鹽幫的配合,全身而退的可能,應該在六成以上!”

“嗯!”文天祥點點頭,基本認可了這條策略。

“丞相,我願意率部兩浙一行!”張唐跳出來,主動請纓。

“也好,這有勞你和貴卿一行!”文天祥大步走回帥案,抓起令箭,交到了張唐和杜滸直手,“一路小心,著參謀部給你們製訂詳細計劃,謀定而後動!”

“是!”張唐和杜滸欣然領命,齊聲回答。

“曾參謀,組織參謀部相關人等,立刻去為張將軍籌劃細節。做好物資供應準備,所需錢糧武器,一切從優!”文天祥從帥案前拿起第二支令箭,交到了曾寰之手。

沒有名將的情況下,隻能最大地發揮製度的優勢和眾人的智慧了。另一個世界的曆史中,張弘範終結了大宋。文天祥不相信,憑借多出來的記憶,和後世軍隊的統籌規劃方法,破虜軍贏不了這一仗。

“是!”參謀們齊聲答應,在曾寰的調度下開始忙碌。餘下的將領們商量了一下分兵防守,和如何給朝廷人馬提供支援的問題,各自領命散去。不一會兒,議事廳內就空蕩蕩的,直剩下了文天祥和鄒洬兩位統帥。

當年,無兵武將,二人齊心協力,籌建了福建大都督幕,開府南劍州。帶領十萬豪傑入贛,生死與共。

如今,又到了危急關頭,二人四目相對,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期待,還有隔閡。

“丞相大人!”鄒洬拱了拱手,想說點兒什麽。最後卻變成了一聲歎息,什麽話也沒說出來。

“鳳叔!”文天祥苦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鄒洬的肩膀。事隔多年,這條肩膀依然堅實如昨,卻因為擔負了太多不該擔負的東西,所以,無法再放上應有的重擔。

“丞相小心些,張弘範用兵狡詐,不一定就如我等所料!”鄒洬猶豫了一下,最終,說了如是一句。

“鳳叔,你我在如何對待行朝上,意見有些相左。但我希望,你依然暢所欲言,不要為此而失去主見。我更欣賞的是,那個能作為諍友和良朋的鄒鳳叔,而不是現在這般模樣!”文天祥笑了笑,感慨地說道。

高處不勝寒。

“丞相!”鄒洬感動地叫了一聲,不知道該如何表白自己,好半天才按耐中心中翻騰的情緒,壓低了聲音提醒道:“瑞兄,前方情報很詳細,但我們的老仇人李恒,自從過了黃河,就沒露過麵!”

“李恒!”文天祥心裏猛然警覺,幾步走到地圖前,計算各路人馬的方位。張弘範、呂師範文虎,阿裏不哥,幾個蒙、漢、新附軍副元帥都在,惟獨李恒的戰旗不見蹤影。這個在江西把文天祥打得大敗的西夏奴,又像幽靈一樣躲了起來,時刻準備發出致命的一擊。

他,到底藏在哪裏呢?

第四卷白夜雲動(四)

雲動(四)

暴雨如注,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對麵看不到人影。

急促的馬蹄聲伴著雷聲敲打在泉州街道上,聲聲欲碎。

泉州府衙前,幾個江湖打扮的人飛身下馬,從腰間掏出一塊鑄有名字的七色琉璃片朝門口的侍衛晃了晃,急急忙忙地衝了進去。

他們是破虜軍情報部敵情司軍官,直接歸劉子俊調遣。自從百丈嶺整編後,情報和內務工作,在福建大都督府中的分量就越來越重。幾次大的戰役行動中,破虜軍間諜都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卑職懷疑在我們正麵,張弘範在虛張聲勢!”一個滿臉刀疤的大漢匯報道,他是江西方麵的情報負責人,兩天前,才從武忠的駐地“借道”趕了過來。

“先擦擦臉上的雨,別急,慢慢說!”劉子俊命人端來熱水和毛巾,依次遞到幾個情報人員手裏。按敵情司慣例,情報人員采用線狀聯係,輕易不許直接趕回來,除非駐地上,發生了非常重大,難以決斷的事。

“張弘範前幾天突然動手,鐵腕整軍,凡有通敵嫌疑的,一概先關起來,然後再逐個排除嫌疑。達春麾下的漢軍和新附軍中,幾個我們的人都被抓了,造成損失很大。有弟兄拚死送出的情報中說,信豐大營中,很多營帳是空的。而具卑職觀察,大庾嶺下,呂師夔麾下的人馬,也沒有號稱的那麽多。眼下江南西路、兩浙東路,通往福建和廣南東路的官道全部卡死,商旅斷絕。同時張賊派出的大批弓箭手,獵殺百姓家養的鴿子。並且貼出告示,百姓私養鴿子者,以通敵罪論處!”

刀疤臉喝了一口水,斷斷續續地說道。

“屬下不得以,才不得不借著鹽幫和建武新附軍的幫助,自己趕了回來!”

“把消息送給文大人了麽?”

“送到了,一入福建,我立刻動用了邊界上的蟲蟻師(宋代對養鴿子等馴鳥者的稱呼),文大人得到消息應該比您這裏早!”

這就對了,劉子俊點點頭,肯定了情報人員的做法。他知道,自己遇到了大麻煩。文天祥昨天飛鴿傳書,讓他火速派人查清李恒下落,並調查江南西路敵軍虛實。由此看來,大都督府對張弘範的陰謀已經有所警覺。但問題是,目前情報工作極其艱難,在張弘範的刻意封鎖下,很多任務完成起來代價極大。

“你們得到過李恒的消息麽?他和他麾下的探馬赤軍目前到了何處?”劉子俊的眉頭漸漸皺成了一個小團,低聲問道。

現在關鍵就是找到李恒在哪,此人最擅長的就是隱秘蹤跡,長途奔襲。當年,贛南會戰進展順利,當大夥都覺得贛州被克在即的時候,李恒突然長途奔襲數百裏,以五萬勁卒突襲文天祥的本部。一戰而鎖定全局。

在文天祥本部五千人馬被消滅後,各路義軍立刻雪崩瓦解。事後大夥才知道,為了快速平定贛南,李恒居然集結了兩江、兩浙和兩湖的全部新附軍,加上他本部人馬,半個月內,集結在江南西路的元軍有五十萬居多。

以五十萬正規軍偷襲不到十萬民壯,文天祥當年在江西,根本沒有不敗之理。

“那廝就在信豐大營,最近弟兄們在信豐城內,曾幾次遠遠地看到過他出來遊蕩,還有張弘範的弟弟張弘正!”刀疤臉鄭重地回答。

“弟兄們沒看錯?”劉子俊一愣,顯然,這是一個他沒有預料到的答案。

“沒錯,那家夥,燒成灰,大夥都能認出來!”刀疤臉的心情有些激動,恨恨地答道。當年空坑一戰,李恒先奪下文天祥的老營,俘虜了眾將士的妻兒,然後把這些婦孺押到陣前相逼。很多人就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妻子兒女在北元士兵的拳腳下翻滾。

每次提起來,當時的情景都曆曆在目。所以大夥可以認錯別人,惟獨不會認錯西夏奴李恒。

“你馬上把這條情報寫下來,等會我安排人傳書給丞相!”劉子俊低聲吩咐。既然李恒在軍中,那大夥的擔憂就不存在。但綜合種種跡象分析,張弘範的確在策劃著一場非常大的軍事行動。

到底張弘範下一步打算做什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在全國各地都有一個像江南西路這樣的情報機構就好了,那樣,敵人的一舉一動就都在我們的眼裏。劉子俊皺著眉頭,默默地想。

大宋不乏敢於直麵鮮血的勇士,但像刀疤臉這樣,肯默默無聞地充當死間,活動在敵人後方的人卻很少。那種為國犧牲了一切,還要被不知情者罵做、走狗的感覺,通常人無法承受。

所以目前破虜軍的諜報係統隻能重點照顧江西、兩浙前線,和大都城內,對於其他地方暫時無力顧及。

此番會戰後,無論如何,要把各地的諜報機構建立起來,就像網一樣,將所有敵軍動向兜在裏麵。一張漁網狀的圖案,快速在劉子俊眼前閃過。

“情報網”劉子俊提起筆,在麵前的白紙上,寫下了三個大字。

“卑職等這次前來,還有一個請求!”刀疤臉見劉子俊半晌沒說話,回頭和手下幾個骨幹互相看了看,點點頭,一齊站起來,走到劉子俊麵前,躬身說道。

劉子俊被屬下的舉動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將幾個人的身體一一扶正。一邊扶,一邊笑著安慰,“說吧,別這麽客氣!大夥勞苦功高,能辦到的,我一定盡力!”

“卑職等想找個機會,擊殺那條西夏狗!”刀疤臉咬著牙回答,殺氣滿臉。

刹那間,劉子俊明白了屬下的心情。經曆了空坑一戰的人,無法不記得那個慘烈的傍晚。

那個傍晚,李恒成功地瓦解了義軍的軍心,也同時在每個人心裏成功地播種下了仇恨。

目光從眾人堅毅的麵孔上掃過,劉子俊也拿不定主意。

情報人員都是丞相大人的心血,百丈嶺整軍後,文丞相總結贛南會戰的失誤之處,花了極大力氣才為破虜軍中打造了這個情報機構。無論刺殺行動成功還是失敗,恐怕江西南路的情報機構,將被張弘範等人掃蕩幹淨。

前車之鑒尚在,去年達春派人來刺殺文天祥,結果偷雞不成蝕光了米。北元安排在福建的暗樁和斥候,被劉子俊等人連根拔了出來。

如果自己也這樣做,會不會蹈入達春的覆轍?

想了想,他盡量放緩了語氣問道:“成功的可能性大嗎?弟兄們有幾成把握?”

“一半以上,李恒是個色狼。他在信豐,看上了城外一個姓楊的大戶人家裏寡居兒媳。隔三差五就帶著衛隊登門拜訪。姓楊的大戶敢怒不敢言,天天背後裏詛咒他不得好死!”刀疤臉低聲回答,期待地抬起頭,等待著劉子俊進一步的安排。

“隱藏在江南西路的斥候是丞相大人的心血,為殺李恒一個人而暴露出來,得不償失!”劉子俊搖搖頭,低聲回答。正在刀疤臉倍感失望之時,他笑了笑,繼續說道:“不過,我可以安排特別人手去執行這件事,大夥隻管從中配合,把損失減到最小!”

“謝將軍!”刀疤臉等人大喜,同時施禮。

“別謝,如果能成功,我們也為丞相解決了一個心腹大患!大夥先去休息,然後早早回去做好準備!”劉子俊擺擺手,笑道。關於刺客,他心裏已經有了幾個合適的人選。作為情報部門麾下的一支特別力量,無果大師和他那些江湖朋友輕易不會動用。這種刺殺落單敵將,再將現場布置成因奸情敗露而被殺的事情,無果大師幹起來應該非常拿手。

幾個諜報人員高興地施禮告別,退了下去。桌案前,劉子俊繼續製訂著詳細的攻擊計劃。

如果能在敵軍未動之前,殺其大將。對元軍的士氣打擊一定會很大。張弘範無論是在策劃什麽,缺了李恒這個爪牙,行動步驟肯定會受影響。

除了刺殺敵軍大將外,還有沒有別的策略可以實施呢?文丞相說過,戰爭不僅僅發生在兩軍陣前。朝廷、民間、敵軍背後,都是情報部門的進攻點。張弘範來勢洶洶,破虜軍就應該運用一切可能手段,反擊回去。

想到反擊,他眼前又是一亮。

忽必烈試圖以全國之力對付一隅,破虜軍偏偏不能讓他的算盤得逞。要麽不打,要打,就來一場全方位、多側麵的角逐。

正麵戰場,宋軍未必能與北元勁旅爭雄。但敵後,敵側,卻是北元還沒主意到的角度。想到這,劉子俊提起筆,將李恒的動向、殺狗行動的計劃,以及自己關於這場戰爭的想法,一一寫了下來,用嘴吹幹了,折好,裝入牛皮信封中,並用火折子,封死了信封口的火漆。

“來人!”劉子俊大聲叫過親兵,把信交給他,叮囑道:“把這封信用八百裏加急送給丞相!”

“是!”親兵答應一聲,小跑著出門。

“狗韃子!”劉子俊冷笑著罵了一句,從桌子的暗格裏翻出一個賬本,輕輕翻開。

“咯嚓!”半空中閃過一道電火,將賬本中那些不可示人的文字照亮。

“烏魯不花,寶鈔三十萬貫,騎弩三百把,弩箭兩萬支!”

“乃顏,琉璃盞五套,寶鈔四十萬貫,鋼弩五百把,弩箭……”

幾行字,在電火中時隱時現。

“咯嚓!”伴著雷聲,閃電撕裂烏雲,照亮福建大都督府議事廳內肅立的眾將。

“就這樣,一切按計劃執行,幾個步驟同時展開。咱們跟北元對攻,他打他的,咱們打咱們的。看看誰先把誰打趴下!”文天祥抓起筆,在參謀們交上來的夏季作戰方案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一筆,注定要由他來寫,無論他有沒有把握完成這個任務,命運把責任壓到了他的肩頭,他不得不挺直脊梁。

“是!”諸將同時站直,抓起放在麵前的任務細節,鄭重地揣進懷裏。然後,彼此擊掌告別,這一去,不知何時再見,也不知道,有誰下次就永遠地長眠在千秋家國夢中。

“各自珍重,記住,活著,才能繼續戰鬥!”文天祥大聲叮囑了一句,強壓住心頭的激動,轉身,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自己的時代和文忠記憶中的時代不同,沒有那些可以千裏傳音,或傳播密碼的工具。戰役一旦策劃完成,開始運作,接下來的細節和走向,主帥則再無法控製。

每一場大的戰鬥,都像一場賭博,不到最後關頭,看不到輸贏結果。

大宋國運,和北元國運的對決。忽必烈以整個江南之力壓了過來,自己就以整個福建之力相迎。

透過綿綿雨幕,文天祥的目光射向了茫茫遠山,還有遠山之外那個另所有大宋文人魂牽夢縈之地,臨安,現在北元的杭州。

兩天後,泉州港口內,一支特大的商隊在二十幾艘新式戰艦的護送下,拔錨出港。大宋水師從去年殲滅索都之日起,已經開始承擔為商隊有償護航的任務,港口附近商家百姓也看貫了雲帆出出入入,誰也沒注意,這些商船上裝了什麽。

改進了的戰艦,除了進攻武器犀利外,適航性和安全性改進了很多。北元戰艦根本不是其對手。半年多來,雙方在海上交過幾次手,破虜軍水師無論以多打少,還是以少打多,都取得了殺敵過半,自己一艘不沉戰績。兩浙一帶的北元戰艦基本放棄了對南方海麵的巡視,況且這幾天海上風浪大,他們的臨時趕製出來的偽劣戰艦,也不敢在這種天氣裏出海。(酒徒注:曆史上,北元在崖山全殲南宋最後的艦隊後,曾趕製戰艦,進攻日本。結果這些偷工減料的大船,皆葬身於台風。)

隨後,一支由烏延船組成的運鹽船隊,起錨離開了興化灣,悄悄向北方駛去。兩支艦隊先後消失在海天之間,不見蹤影。

第四卷白夜雲動(五)

雲動(五)

太陽從山腳邊墜了下去,喧鬧了一整天的臨安府又恢複了寧靜。

臨安府,治所臨安,下轄餘杭、昌化、新城、錢塘、仁和五縣,乃是天下最繁華之所,自從康王趙構把這裏當作落腳地後,作為“臨時”首都而取名為臨安的城市,就“臨時”了一百六十餘年。(與現在杭州的位置不同,偏西。餘杭的位置也不是現在的位置,鍺山在錢塘江北,而不是現在的江南)

據說,當年趙宋官家落腳在此,看中地就是臨安城外五十裏處那巨大的出海口。一旦金人攻來,他可以快速水遁。但這都是謠言,咱臨安府百姓從不把這些汙蔑之語當真的。畢竟,作為提醒皇家恩澤和展示朝廷政績的都市,生活在臨安府的百姓是天下最幸福的。有人在筆記中寫道:“此地走卒飾士服,農夫躡絲履”,所記引用的是南渡前名相司馬光之言,雖有誇張,但的確將臨安府的繁華道出一二。朝廷一年之中,展示恩澤發給百姓的燒炭錢和插秧錢照例是一文不少的。臨安府百姓感念朝廷恩德,配合著士大夫們的言論,將關於北方的汴梁也很快忘得一幹二淨。

雖然中間總有一些不識趣的酸儒,寫下“暖風吹得遊人醉,直把杭州做汴州”之語,讓煙花巷子裏比武的將軍,畫舫上指點西湖的雅士,幾度羞紅了麵皮。但在一代代“曠世明君”,古今明相的恩澤下,這些不入流的詩,很快就被人所拋到了一邊。

同樣是醉,“暖風吹得遊人醉”固然為佳句,但怎麽看,也沒有官家提在粉牆上那句“明朝且扶殘醉”看著灑脫。況且大夥都慢慢變成了南方人,何必為北方的漢人之命運去操心。

幾年前,不操心的臨安人操心了一次。那是因為北元十幾萬人馬兵臨城下。然後,各地勤王義軍就趕來與元人血戰。那個慘啊,幾乎是血流成河,好在當時的丞相留夢炎大人硬氣,頂住了壓力沒讓各路勤王的鄉下人進臨安城。

此後不久,英明的謝太後選擇了投降,臨安府的百姓一點兒損失沒有的,搖身一變,成了世界上最大帝國的百姓。雖然間或有商人被倉庫使壓榨破了產,大戶人家的女兒被一等蒙古人看上強娶了去做妾。但這些,對於一個人丁接近百萬的都市來說,隻是少數。大多數人依然活得開心,活得自在。

偶爾在那些乘海船遠來入朝的蠻夷麵前,讀書人們還能擺起一幅最大帝國百姓的派頭,向人如數家珍般炫耀當年成吉思汗大帝如何打遍天下無敵手豐功偉績,拔都殿下打得萬裏之外的白皮色目人,黃毛色目人屍橫遍野的故事。出得什麽奇兵,用得幾番妙計,文士如何運籌帷幄,武將如何刀頭歃血,每講起來,吐沫星子飛濺,仿佛自己曾經親自經曆,與鐵木真並肩殺敵一般。

至於蒙古人是否把自己當同胞,還有自己四等人的身份,那是小節,要忽略不計的。立國開始麽,難免有些嚴厲政策。隻要熬過這一段,天子還是要與士大夫,與精英共治天下的。原大宋各路精英們,就可以在大元再展身手。

錢塘縣,觀讕樓,幾個金發碧眼,操著生硬漢語的色目人,一邊品著今年的新茶,一邊欣賞著窗外浮光躍金的景色。

接連下了十幾天雨,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個晴天,大夥心情都跟著一亮,相約來這裏看海。觀瀾樓位置在錢塘江南,四麵有窗,可以看到北邊湖水,和東南側奔湧的錢塘江。今年夏天雨水來得晚,但分量特別足,渾濁的江水滔滔滾滾自南而來,在此陡然轉彎,向大海奔去。江水與海潮的交界處,波濤洶湧,千堆餘雪憑空卷來,給人感覺,說不出的雄壯。(酒徒注:錢塘江位置比現在靠南)

傍晚是一天中最美麗的時刻。

太陽慵懶地垂在不遠處的城牆邊,將最後的餘光灑往江麵。彭湃的潮水已經退去,錢塘江在與大海的搏鬥中又勝了一輪,瀟瀟灑灑地向東。江麵上,三三兩兩的漁船揚著小帆,緩緩歸岸。碼頭邊,早已有各家酒店的小廝候著,等著替客人拿最新鮮的魚來下酒。

“約翰先生,你說,咱們這次,能得到大汗的接見麽!”坐在裏首,一個身穿綢袍的白皮色目人猶豫著向自自己身邊的一個卷毛色目人問道。(元代,將所有西方人稱為色目人)

“托馬斯先生,咱們隻能等。給阿合馬大人的禮物已經送出去二十多天了,他這個辦事向來是明碼標價,很守商業信譽!既然收了咱們的錢,肯定會替咱們引薦。我估計是最近南方有叛亂發生,忽必烈陛下忙不過來,所以耽擱了咱們的行程!”被喚做約翰的色目人小聲回答,他與托馬斯不是一國,彼此語言不通。雖然在臨安府百姓中,他們長得非常相似,都是色目鬼。但二人交流起來,卻隻能用漢語或者錫蘭語。

“是叛亂麽,可我私下聽人說,他們才是這個國家的主人。而北方”靠窗口處,正在品茶的青眼色目人放下青瓷杯,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北方的大汗,隻是一個入侵者,就像當年匈奴人入侵了我們的家園一樣!”

“查理先生,請注意您的言辭!”穿綢袍的托馬斯顯然被查理的話嚇了一跳,半杯水都濺到了桌麵上,一邊搖著鈴當,換小二來擦桌子,一邊壓低了聲音斥責:“你不要命了,在這裏亂講話。他們本來就是這裏的主人,你沒看見麽,城裏的大學問家餘先生,還有朱先生,都以自己為皇帝陛下的臣民為榮,著書以歌大帝豐功偉績呢!”

“可他們都是四等奴隸,再有錢,也是奴隸身份!”查理不滿地小聲嘟囔,看來對大學問家的行為非常不理解。

朱、餘兩位,都是當地名流,幾個色目人曾經應邀拜訪過他們,聽過他們四海一家的高論。但對其中邏輯很不理解,不曉得為什麽被征服了,反而能當作榮耀。更不曉得,反抗者什麽時候成了敗類,投降者怎麽就成了識實務的英雄。要說是這兩位大學問家標新立異,嘩眾取寵吧,人家的名氣還真不是吹出來的,整個臨安府都知道這兩個名士。要說他們顛倒是非,抹煞黑白吧,北元朝廷對這幾個名士,也是推崇有加,已經有官差帶著忽必烈的手書來,聘請他們去大都講學。

“你管他此間誰是奴隸,誰是主人呢。他們願意當奴隸,就由他們。反正咱們將給皇帝陛下的禮物準備好了,就能把海難造成的損失賺回來。注意,你是圖克帝國使者,不是什麽佛羅倫薩小商人!”約翰給了店小二幾個銅板賞錢,將他支開,然後跟托馬斯一塊開導查理。

他們都是冒險商人,在小印度一帶遇到了颶風,損失了大部分財產。聽當地一些海商說,東方的大元帝國皇帝熱情好客,凡是代表一個國家去朝拜他的人,都會得到幾輩子花不完了賞賜。甚至有可能得到爵位,做大官。

同是天涯淪落人,幾個落魄商人用手比劃著一核計,決定來東方冒險。各自找人學了幾個月漢語,搭上一個船隊來到了杭州。

“對,對,我是圖克使者,你是亞特蘭帝斯使者,他是亞丁王國的勳爵!”查理點點頭,重複著自己的身份,希望把謊言重複千遍後變成事實。雖然他心裏知道,連國家名字都是杜撰出來的。

“你別說得那麽沒信心,這個計劃我想過好幾次,百分之百成功。有先例在的,忽必烈陛下和他的官員,隻在乎萬國來朝的表像,才沒時間管你的國土在哪裏!”托馬斯小聲指點查理說話時語氣和發音,提醒他不要壞了大夥的發財美夢。

查理不再說話,端著茶杯望向窗外。這是個他永遠理解不了的國度。在等待大都那邊回音的日子裏,他曾四處周遊。卻驚訝的發現,底層百姓,摯愛著他們的文明,雖然窮苦,卻不肯放棄氣節,不肯承認自己是蒙古人的奴隸。而越是上層和精英階級,越喜歡攀附,根本沒有一點風骨,說謊時都能引經據典,並且博得無數好評。

自己是騙子不假,而那些東方的精英們,卻更比自己更擅長欺騙。什麽事情都能用聖人之言解釋出來,隻懂得瞞和騙。心中跟本不知道,他們自己和身後的國家民族,還有“契約”二字。

那些平頭百姓,也不懂契約。但是他們知道自己不應該是奴隸。知道守衛心中最後一片家園。

在一個將軍的衣冠塚前,查理曾經看到過“還我河山”四個字,每天,都有人偷偷用朱漆將這四個字描新。雖然幾個名流們想偷偷把這個墳墓拆掉,可周圍百姓,卻日夜睜大眼睛,看著他們的作為。

“夢幻的國度,無法理解的東方人!”查理默默的想著,突然,他的手一哆嗦,整杯茶水都倒在了昂貴的綢衣上。

“啪”青瓷茶杯落在地板上,摔了個粉碎。

“爺,您什麽吩咐?傷著沒有”小二哥趕緊跑上前收拾,色目人是遊客中最難伺候的,一旦被他們在食品中挑出紕漏,整個晚上,觀瀾樓上都不得安寧。

“”嗯,嗯………“查理驚慌失措地叫著,毛絨絨的手指,指著窗外薄暮下的大江。

小二順著查理的手指方向看去,手中的磁托盤“當啷”一聲落到了地板上,同樣粉身碎骨。

沉寂,喧鬧的觀瀾樓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窗子外的景象,十幾個移動的城堡,風馳電掣般從海水與江水交界處漂來,木牆後,露出大宋國久違了的戰旗。

如林戰旗後,是巨大的新式海船,雲帆高掛。甲板上,大宋將士盔明甲亮。

“破虜軍來了,跑吧!”店小二扔下抹布,掉頭衝向樓梯口。所有賓客如夢方醒,跟在他後邊落荒而逃。

“茶點錢,我的茶點錢啊,你們都沒結帳呢!”掌櫃的哭喊著,試圖去攔,卻擋不住逃命的眾人,跌坐在牆角邊,拍打著大腿哭了起來。

這個港口已經落入蒙古人手中好幾年,百姓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故國,也忘記了戰爭。

淒厲的號角聲在港口內響起,大隊的新附軍在各級將領的指揮下下,向港口集結。他們試圖阻止來犯者的腳步,盡軍人的職責。

“宋軍殺過來了,快跑啊,快送信,給府城送信啊!”港口內,人們沒頭蒼蠅一樣跑著,根本忘記了自己是元人還是宋人。

一隊蒙古軍士兵衝到防波堤邊,邊跑,邊將亂竄的百姓砍翻在地。對付宋軍,蒙古族士兵向來很有信心。雙方在體質上不屬於同一個檔次。雖然海上殺過來的大宋官兵看起來數量龐大。但帶隊的蒙古千夫長有信心把這些宋軍的士兵趕回大海去。至少,他認為自己有能力,在附近駐軍的趕來之前,守住這個港口。

錢塘縣,距離大宋帝國失陷多年的舊都臨安隻有半天的路程。如果這個港口被宋軍占領,臨安城岌岌可危。

元宋交戰多年,大宋水師也曾偷襲過大元領土,哪一次不是被蒙古健兒們殺得屁滾尿流。況且,此刻港口內,還要近萬新附軍在,他們的床弩、火箭,都是對付戰艦的好手段。

沿途中,所有能拿得起武器的男人,都被蒙古千夫長指使士兵驅趕到防波堤上,用身體搭成一道牆。菜刀、木叉、鐵錘,雜七雜八的武器後,是一雙雙充滿恐懼的眼睛。

幾隊新附軍將士喊著號子,將不用多年的床子弩從庫房搬出來,擺到製高處。有人拿來了廢油、碎棉花和木屑,趕製油蛋,準備放在投石機上,向戰艦發射火球……

海水與江水交界處,浮動城堡停了下來。幾個稍小的戰艦排成條線,幹淨的船舷在夕陽下,閃閃發光。

突然,夕陽下照耀下的船舷上,露出兩排黑洞洞的窗口,紅點在窗口閃了閃。“轟”地一聲,十幾條船同時發威,百餘個紅色火球,拖著長長的尾巴,呼嘯著撲來,就像巨龍在天空中追逐著珍寶。

火球落下,防波堤上,巨大的爆炸聲此起彼伏。列隊挽弓,準備齊射的蒙古武士紛紛飛上了天。半晌,屍體落下,慘叫聲從漸漸稀落的轟鳴聲後透了出來,倍覺淒慘。

“我的媽呀!”被驅趕來的百姓扔下菜刀、鋤頭,一哄而散。

“跑吧,是破虜軍,用的是轟天雷,被炸死後。永不超生啊!”新附軍中,有人趁亂喊道。

“守土,守土!”帶隊的百夫長提刀彈壓,沒等抓到人,屁股後突然被人踢了一腳,慘叫著跌入了江中。

“逃吧,大夥又沒拿軍餉,給誰賣命啊!”有人帶頭嚷嚷道,士兵們抱著腦袋,四散奔逃。

更多的炮彈焰火般落下來,在岸邊炸出一個個大坑。措手不及的蒙古軍分散在大坑周圍,筋斷骨折。

戰艦縫隙處,幾百個細長的小舟魚貫而出,於江麵上分成三隊。在陳複宋、方勝、蘇剛三位軍官的指揮下,各舟指揮官齊敲戰鼓,水手們隨著鼓點踏動輪槳,細細的水線沿著舟後分開,船向箭一樣,射向了岸邊。

千餘士兵迅速靠近。

“整隊,弓箭封鎖江麵!”蒙古千夫長捂著腦袋上的傷口,聲嘶力竭地喊。炮聲裏,他的嗓音聽起來帶著濃重的哭腔。

剩餘的蒙古軍、新附軍冒著頭頂的炮火彎弓射擊。無奈江上風大,羽箭紛紛被吹落到水中。

又一排彈丸飛來,蒙古千夫長隨著硝煙飛到了半空中。

走舸上,沒參與踏船的士兵舉起鋼弩,對準岸邊迎戰的人。

令旗揮下,隨著古箏般的弦響,數千顆白亮亮的弩箭從空中飛來,將暮色分成幾層。岸邊迎戰的人就像秋天的麥子一樣被割倒,血瞬間染紅了江水。

僥幸還活著的人扔下武器,發了瘋一樣四散奔逃。任將領們怎麽阻擋都擋不住。

“退回去!”發了狂的蒙古將軍將逃在麵前的士兵一刀砍成兩段。

剩餘的蒙古士兵和新附軍戰士愣了一下,繞開他,繼續奔逃。

“退回去,退回去,背對著敵人,死得更快啊!”蒙古將軍大喊,卻找不到回應。從塞外草原打到江南,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部下潰散了。被他素來瞧不起的宋人擊潰了。

遠處傳來一聲脆響,蒙古將軍胸口突然綻開一朵藍色的小花。他跟蹌著,倒在了沙灘上。無數逃命的大腳踏上了他的後背。

祥興二年五月二十二,夏,破虜軍攻克錢塘。錢塘守軍一萬兩千餘人,全軍覆沒。千夫長咬柱、巴特爾、新附軍百戶劉方亮戰死。

五月二十三,破虜軍克餘杭,威逼臨安。

五月二十三日夜,臨安城新附軍嘩變,殺城守色目人阿裏馬和,破虜軍入城,與百姓相安無事。次日,宋將張唐開浙東官庫,將兩百餘萬兩未來得及運走的白銀派人搬到港口,海路送往泉州。

五月二十四日,張唐開倉,將臨安城庫糧分發給城中貧戶、各地流民及乞丐。

五月二十五日,雨,破虜軍以水師五百人守城。陸標揮師北上。當天晚上,張唐遣死士懷抱手雷炸開獨鬆關,將拒不投降的守軍全部斬殺。威逼湖州。

次日晨,從湖州、嘉興和廣德趕來救援的新附軍三萬餘人,與張唐所部相遇。新附軍將領們目瞪口呆地發現,他們和對手,對戰鬥的理解根本不在一個層次上。

驟雨初晴,地麵濕滑,適合守而不適合攻擊的情況下,三千多破虜軍先鋒,從天目山的附近的緩坡上衝了下來。

雙方剛一接觸,新附軍的前軍就被人透陣而過,割成了兩半。緊接著,破虜軍將士一個大迂回,將成為兩半的新附軍切成了四半,八半。新附軍的弓箭,很難射透對方前鋒身上的鎖甲,而對方的雙環柳葉刀,往往能將新附軍將士連人帶武器一同斬斷。

負責“重型”武器的新附軍後隊剛剛展開,野戰用的弩車還沒來得及絞緊弦,對方的小炮早已遙遙的招呼了過來。鐵彈丸幾步距離一個,密密地從新附軍後隊上砸了一排。爆炸聲過後,新附軍後隊的陣地就向被犁過了一遍般,不見半點草綠色。所有的床子弩全部碎裂,翻在爛泥裏,和士兵們的血流在一起。

“降者免死,頑抗者隻殺不俘!”張唐的聲音適時地在軍陣後響起,大部分新附軍如蒙大赦般,丟下了武器,跪在泥漿中。少部分頑抗者,被鋼弩和砍刀招呼,倒下,又被人毫不客氣地補上一刀。

“他們對於反抗者,比蒙古人還狠!”很多新附軍將士過後總結道。此戰後,他們被張唐下令釋放,大多數人再也沒回北元陣營中吃糧。

“真正硬碰,蒙古軍也未必是他們的對手!”很多人得到了這個印象,並且,把這個印象謠言般,四下傳播開去。

謠言的傳播,永遠比人的腳步快。兩浙各地大亂,百姓紛紛北逃。蒙古人南下之初,下令兩浙各地投降城市,必須將城牆自行拆除。兩浙兵馬皆被範文虎調走,此刻無力自保。一些當地官員與豪門悄悄地遣人聯絡張唐,為自己和家族尋找退路。

五月二十八日晨,略做修整的破虜軍兵臨湖州城下,城中士兵大部分已經喪於天目山下,守將錢守仁選擇了投降,唯一要求是,要求破虜軍將他的全家帶走。

張唐答應了這個請求,入城,把北元派來的色目倉庫使斬首。開倉放糧,將金銀細軟和糧食,全部分給了湖州百姓。湖州周圍幾波前來助戰的山賊,也分到了不好糧草武器,跟在破虜軍身後,呐喊助威。

六月初,錢守仁從錢塘登船出海,不知去向。臨安大戶朱萬年見守軍兵少,試圖叛亂,為北元殺人立功。事敗,全家三百多口被守將方勝處死。家產被散,地契被燒,房屋被拆成白地。

六月三日,破虜軍兵臨嘉興,張唐麾下,除了同來的破虜軍將士,還多了三萬附近的山賊、義勇。他以宋軍不入城為條件,勸降了嘉興守將胡良佐。克嘉興,散府庫,然後棄城而去。南下海鹽,把浦東、青村、袁部等北元鹽場劫掠一空,食鹽全部分發給了百姓和義軍,當地百姓歡聲雷動。

六月十日,破虜軍攻入華亭。守將閻夢雪為北元守節,城破後投火而死。張唐收其屍葬之,在其碑上手書“”二字。當地人不解其意,責張唐辱及死者。張唐曰:“身為漢人,卻甘心為蒙古人奴,不為,以何稱之!”

當地儒生以聖人忠於君之語辯解,張唐問之曰:“可知君與聖人之上,還有國家二字乎。國家者,國於前,家於後,至於君,在家之更後!”眾儒瞠目結舌,抱頭而去。

六月十二日,北元兩浙大都督範文虎回師反撲臨安,方勝棄城,去錢塘,據江而守。範文虎不知是計,揮軍尾隨。追至江岸,雙方對壘。文虎以數重方陣相迫,海上忽來巨艦十餘艘,宋將杜滸以巨艦大炮轟範文虎之軍。新附軍悴不及防,被當場炸死近萬人,人馬相踏,狼狽而逃。範文虎不得已,退回臨安,欲憑城再戰。方勝與杜滸陳兵錢塘,不攻,亦不退。範文虎隻得重兵沿臨安布防,無力北救。是以,浙北事態愈發不可收拾。

六月二十日,張唐以五萬人馬攻入平江府(蘇州),將北元官吏斬殺幹淨,散府庫後,殺奔常熟。

六月二十五日,張唐攻克常熟,散府庫,然後在福山口登船,沿江進攻江陰。

北元江陰水師倉卒應戰,與方馗所率海盜博於大江,全軍盡沒。

七月一日,江陰要塞被張唐與方馗聯手攻克,二人威震兩浙。將所獲武器輜重皆分於民軍後,登船入海而去。

各地民軍自此勢大,攻州掠縣,把浙東捅成了一團蜂窩。範文虎聞破虜軍去,大喜,分兵收複失地,將令剛出,七月十日,破虜軍水師再出錢塘,以輕車載重炮來攻臨安,各地義軍蜂擁而來。臨安城外,甲兵十萬,戰旗如林。範文虎出戰不勝,棄城而走。撤軍途中聞訊,在六月二十九日,破虜軍悍將李興與蕭明哲帶領兩標人馬出壽寧,殺向處州。沿途新附軍敵擋不住,已經潰逃。

“天亡我也,文虎大叫一聲,跌於馬下!”此後以病拒戰。

各地告急的信雪片一樣,飛向江西,飛向大都。

第四卷白夜雲動(六)

雲動(六)

“一群廢物!”忽必烈抓起告急文書,揉做一團,氣哼哼扔到了猩紅色的地毯上。

禦書房裏靜得連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聲音,呼圖特穆兒,伊實特穆爾,伊徹察喇、薩裏曼、阿合馬等幾個親信大臣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就連忽必烈一向寵愛的弄臣馬可·波羅,也垂下眼皮,大氣不敢出了。

大汗正在火頭上,而右丞相伯顏伯顏巡視西北未歸,左丞相董文柄病重,兩個肱骨之臣皆不在身邊。忽必烈的廢物之語,雖然是在罵兩浙大都督範文虎,聽起來卻更像罵大家了。

也難怪忽必烈如此生氣,諸臣誰也沒想到,文天祥居然在五十萬大軍壓境的情況下,敢出兵直搗兩浙。而在南宋太後投降時,為防止各地百姓反抗,伯顏曾命令新附軍將兩浙各地大小城市的城牆皆行拆除,即便是臨安這種都城,也削減到不足七尺,這種高度,防範一般盜匪都捉襟見肘,更何況對付擁有火炮的破虜軍了。

而大元辛苦積累起來的水軍,為掠奪白銀遠攻日本,遇上颶風,片板為回。(曆史上,北元曾經兩度攻日。這是第一次)江浙一代,有海無防,有城無牆。被張唐奮力一捅,處處都是窟窿。

是以,無論各地官員對大元朝忠心與否,在破虜軍的火炮麵前,根本沒有能支撐到三天以上的城市。張唐帶領著萬餘人馬,采用隻攻不守的策略,大約在兩個月內,橫掃了兩浙各地。兩浙的告急文書,如雪片般飛來,紛紛懇求北元朝廷增派援兵。可這時刻,援兵到哪裏找去?

最可恨的是範文虎,帶領十萬新附軍回兵救臨安,才入城不到半個月,又被人打了出去。如果說第一次臨安失守,是由於破虜軍出其不意。第二次失守,卻不得不說,是破虜軍自身實力,已經遠遠超出新附軍許多了。

臨安城在南人眼中,代表者國家。當年許多曾經奮力抗爭的南朝武將之所以選擇了投降北元,,就是因為臨安丟了,他們的朝廷沒了,再繼續戰鬥下去,已經沒有意義。而現在臨安被大宋收複了,並且一次以奇襲方式收複,一次堂堂正正的打了下來。“大宋國運尚在!”,臨安的兩度易手,無疑明確地告訴各地豪傑這樣一個消息。

那些忽必烈還沒騰出手來收拾安撫者,那些在滅宋之初,忽必烈答應他們領兵守家者,肯定有相當一部分人會趁機與破虜軍勾結。而一旦這種勢頭愈演愈烈下去,整個江南局勢,可能就不可收拾。

“陛下莫要懊惱,依臣隻見,破虜軍在兩浙不過是小打小鬧,並不足慮!”沉思了一會耳,平章政事呼圖特穆爾想起了伯顏臨行前相托之語,穩住心神,低聲勸解道。

“哦,小打小鬧。不知特穆爾自何得出如此結論啊。小打小鬧就毀了朕的兩浙,大打打鬧,他要怎麽鬧啊,難道以水師在大都東南登陸不成?”忽必烈用純白的眼球看了呼圖特穆爾一眼,沒給他一句好話。他是個直率而坦誠的皇帝,喜怒皆形於色。尊重有能力有膽識的人,卻不十分喜歡人家一味說好話,搪塞敷衍。

“陛下的確該做些準備,文賊膽大包天,這次明擺著不在乎殘宋皇帝的死活,一味蠻幹。哪天他真情急拚命,騷擾京畿,亦不無可能!”阿合馬見忽必烈給呼圖特穆爾難看,湊上來,趁機在呼圖特穆爾背後下黑手。作為色目係大臣的首領,他向來與漢係及蒙古係不和,隻要有讓別人難堪的機會,決不放過。

“那也不必,阿合馬大人言重了!”呼圖特穆爾回頭,狠狠瞪了阿合馬一眼。以他的性子,本打算當場反唇相譏,想想伯顏的勸告,咬著牙把逞口舌之利的話收了回去,衝忽必烈躬身施禮,然後繼續說道:“臣觀破虜軍所攻之地,皆離海、離江不足百裏。自此可知,文賊此舉,乃為擾亂九拔都所布之局。而至今,九拔都僅以範文虎所部人馬之一半回防,其餘諸軍皆未動,是以,臣以為,眼下江南局勢,還在九拔都掌握之中,並無大亂之相。陛下且不可被一些目光短淺者所蒙蔽,做出一時失策之舉!”

這句話答得甚妙,忽必烈既然答應把江南戰事交給張弘範,的確不應該因為戰事中間得變化而強行插手。否則,對於前線指揮和後方呼應,都會造成極大的幹擾。

忽必烈的手按在書案上,晃了晃,怒氣衝上來,又被他強壓了下去。“嗯!言之有理!朕方才,的確氣暈了頭!來,咱們君臣坐下細說”他點點頭,用眼神向呼圖特穆爾表示歉意。揮手找人將呼圖特穆爾的座位向前挪了挪,放到自己禦案的對麵,一邊翻檢桌麵上的告急信,一邊說道:“既然卿以為形勢還盡在掌控之中,那下一步,朕該如何應對啊?朕既為這一國之主,這厚厚一摞文書,總不能置之不理吧!”

“範文虎既為兩浙大都督,自然該負擔起守土之責。否則,每戰必敗,陛下還養著他那二十幾萬新附軍何用。況且他在兩浙舊部、門生極多,所將兵馬何止二十萬!陛下不如下旨給他,著他整兵收複失地。把這些告急文書封了,一並送給他,看他羞也不羞!”呼圖特穆爾略一沉吟,正色說道。

此話一出,幾個蒙忽必烈召見議事的人都活躍了起來,連連指摘範文虎消極怠戰。私底下,伊徹察喇、薩裏曼等蒙古係重臣都知道忽必烈的心思,早在前年,他就打算將範文虎手中的兵馬解散掉。當時一則因為殘宋未滅,要留範文虎這匹“劣馬”給在投降與堅持抵抗的殘宋武將作個榜樣,二則是因為蒙古軍和漢軍都不習航海,而朝廷打算滅了宋後向倭國用兵,掠奪那裏的白銀。所以,才勉強讓範文虎把編製留下了。

如今,肯投降大汗的英雄,基本上都投降了。剩下的,都是文天祥這樣死抗到底的,範文虎的榜樣作用已失。並且大元水師消耗殆盡,伐倭之舉乃遙遙無期的事。所以,再留範文虎和他那二十多萬大軍,一百多名武將,已經沒有任何好處。範部在今天之所以戰鬥力如此差,也是朝廷屢屢暗中打壓的結果。呼圖特穆爾請忽必烈降旨斥責範文虎,實際上包含驅虎吞狼之心。逼他與破虜軍張唐、李興兩部決戰,無論誰勝誰敗,戰鬥結束,範文虎的兩浙人馬,基本上也就不用忽必烈再費心思了。

“九拔都命範文虎將軍從側翼攻擊福建,牽製文賊。既然文賊兵馬入了兩浙,兩浙兵馬的牽製作用已經達到。戰場在福建還是在兩浙,區別不大。如果九拔都在正麵戰場得手,破虜軍最終得從兩浙退走。所以,臣以為,呼圖特穆爾大人所言有理!”太師伊徹察喇從座位上站起來,大聲說道。

“臣也以為,眼下兩浙之亂,不過是文賊擾亂視聽的手段,疥蘚之癢,不足為患!”禦史中丞薩裏曼跟著附和。對於軍事,他本一竅不通。但對於江南降臣,他卻一百個瞧不起,巴不得看他們的笑話。

“疥蘚之癢,這疥蘚也太大了吧。中丞大人莫非不知道,我朝糧餉多從何處征來?”阿合馬聽得火起,不待忽必烈做出定論,擠上前質問。

方才他譏笑呼圖特穆爾敷衍,說破虜軍有可能從海上進攻大都。而呼圖特穆爾以兩浙戰局證明,破虜軍攻擊目標,都是距離海岸或江岸不足百裏之地。而距離大都最近的港口,海陽(秦皇島)和直沽(又名泥沽,即現在的塘沽),距離大都都超過了兩百裏。所以,大都城遠在破虜軍的攻擊範圍外,並不是其騷擾目標。阿合馬被對方從距離上抓到了把柄,碰了一鼻子灰,所以急著想表現一下,找回一點麵子。

“江浙富庶,曆代都是財稅重地,這點不假。可據我所知,破虜軍所破州府,並未大肆掠奪,所得財貨多散於民間。待賊兵撤了,以阿合馬大人之能,自然可將他收上來!”禦史中丞薩裏曼冷笑著回答。收稅是阿合馬的職責,正如打仗是範文虎等軍人的職責一樣,薩裏曼不懂,但不懂並不代表他不借機給阿合馬添亂。況且在他眼裏,財富通常指的是牲畜牧場,金銀、糧食和絹布,實在是多餘之物。收不到就收不到吧,到時候剛好趁機勸忽必烈把兩浙刁民殺光了,把那裏全變成牧場。

“你……”阿合馬氣得說不出話來,恨不得揮動老拳,將禦史中丞薩裏曼打翻在地上。破虜軍散財富入民間,大元再硬收錢,不是逼著那些人造反麽。百姓反了,薩裏曼等人當然願意一殺了之,可財源斷了,朝廷還用能寫會算的色目人何用?

“好了,薩裏曼在胡扯,他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阿合馬不用生氣,兩浙財稅今年收不到,咱們君臣在其他地方擠一擠,來年把殘宋滅了,從那些鈔戶頭上,咱們可以把錢加倍收回來。朕聽說福建在文天祥的治理下,富庶得很呢。開了很多金坑銀礦,他們宋人積攢,咱們元人享用,一直不是這個道理麽?”忽必烈笑著從禦案後發言打圓場,手下群臣不和,是他有意縱容的結果。隻有這樣,他才能更好的掌握各重臣的缺點,把他們控製在掌心中。可因為彼此之間不和,耽誤了朝廷大事就不應該了。所以,他打斷了即將爆發的爭吵,盡量不偏不倚地說道,“眼下一切事情,都要為九拔都讓路。他臨行前,朕曾經答應過,一定讓他無後顧之憂。所以,兩浙的事情,就按特穆爾說得辦。朕倒要看看,這範大將軍能不能被朕逼出幾分真本領來。至於阿合馬卿所言呢,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朕的怯薜軍和親軍好久沒打過仗了,不如讓他們也動動。這樣吧,親軍的觀察衛、康裏衛、阿速衛動一動,從涿州移防到楊村,怯薜軍也抽出一萬子弟來,到通州駐紮,有備無患!”(酒徒注:鈔戶,是北元的一大發明,江南百姓每戶每年要交朝廷中統鈔五貫,旱澇不減)

“謝陛下恩典!”阿合馬彎了彎腰,麵紅耳赤的退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觀察衛、康裏衛、阿速衛是在他的攛掇之下,忽必烈新組的親軍,完全由色目勇士組成,無論鎧甲和武器,在諸軍中都較好的,僅次於成吉思汗留下來的傳統大汗親衛怯薜軍。忽必烈把他們從涿州大營,調防到靠近直沽的楊村,本身就說明大汗對色目人的看重。

“你也不用謝我,財賦的事情,你還得想想辦法。兩浙的錢糧,今年收不上來了。可北方的將士們不能餓著肚子打仗,朕答應給遼東各部防範白災(雪災)的錢糧,還要定期送到。所以呢,你看看山西道、山東道、還有河間一帶,能不能多收一些,算朕欠了他們的,在明年的財稅中準他們扣除!”忽必烈歎了口氣,繼續對阿合馬吩咐。

“陛下跟他們說借,那是給他們的恩典,有何不可!”阿合馬聽說可以在個別地區加征雙份的錢糧,心情立刻高興起來。肚子裏算盤劈裏啪啦,計算著能安排多少色目人進去,幾成可以入自己的口袋。

“好了,呼圖特穆爾留下替朕擬旨,其他人都回去歇了吧!”忽必烈揮了揮手,滿臉疲倦。內心深處,他對眼前諸人好生失望。議論的半個晚上,就議論出這麽一個以不變應萬變的法子來,如果伯顏在肯定不會這麽被動。如果董文柄在,也不會讓自己一再失態。

可天底下畢竟隻有一個伯顏,西北那邊,沒有他坐鎮,諸侯則蠢蠢欲動。而董文柄,忽必烈心裏明白董文柄未必能熬過今年冬天了。這個與自己如兄弟般親密的諍臣,內心繞不開那個結。自從南邊那些人提出個國家民族的說法來,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況就每日欲下。雖然強撐著為自己盡忠,出謀劃策,但他眼神中的無助和彷徨能看出來。

“何必管哪個國家呢,你自己和家人活得開心,不比什麽都強麽?”私下裏,忽必烈曾這樣開導過董文柄,董文柄唯唯諾諾,以王猛自諭,過後依然行神蕭索。

“陛下,聖旨都已經擬好,請陛下過目!”過了一會兒,呼圖特穆爾從桌案邊抬起頭,低聲匯報。

“嗯,放那吧!朕一會兒就用印”忽必烈揮揮手,示意呼圖特穆爾將聖旨放在書案邊,然後告退。

“臣等無能,讓陛下勞心了!”呼圖特穆爾放下聖旨,並沒有立刻離開,聲音低低的,帶著幾分自責說道。

“沒你們的事,是朕大意了,讓文賊鑽了空子!沒想到他膽子這麽大。”忽必烈抬頭,看了一樣呼圖特穆爾,強笑著說道。

“臣不能替萬歲分憂,請陛下責罰!”呼圖特穆爾看看忽必烈疲憊不堪的眼神,臉上的表情愈發難過。伯顏不在,董文柄病重,給忽必烈分憂是他的責任。同時,董文柄一旦身死,他空出來的左相之位,諸臣之間,必將有一番妥協與爭鬥。在這時好好表現一下,好過將來表現一百次。

“你今天心胸開闊,朕嘉獎還來不及,怎麽會責罰呢?坐下吧,既然你不著急回去,咱君臣就聊一會兒。你且說說,今天你怎麽忍住了氣,讓了阿合馬那小子!這好像不是你的脾氣啊?”忽必烈用手指了指凳子,笑著問。

“是伯顏大人臨去西巡前,特意叮囑臣,做事要顧大局。臣每念及此,都如被冷馬奶洗了臉,不順眼的人,也看著順眼了!”呼圖特穆爾老老實實地回答。對於忽必烈,他一直忠心耿耿,有什麽話說什麽。這也是忽必烈看重他的原因,所以他雖然做砸過很多事情,依然能身居高位。

聽了呼圖特穆爾的話,忽必烈陰鬱的心情稍微高興了一些,臉上浮現幾絲真正的笑容,“原來是伯顏在為朕分憂啊,你居然肯聽他的勸,真出乎朕之所料!”

“臣愚魯,對照伯顏大人所為自檢,方知己所不足!”呼圖特穆爾紅著臉,謙虛地回答。

“得臣如此,為君何求?”忽必烈感慨的說了一句,為伯顏的忠誠,也為呼圖特穆爾的坦率。“特穆爾啊,咱們蒙古人自幼在馬背上長大,本質純厚,這是為人最重要的品性。你能聽伯顏的話,盡自己所能,並能學人所長,補己之短,朕心甚悅。其實,你們別跟阿合馬一般見識,朕實話跟你說吧,他做的那些事情,朕都知道。可咱們蒙古人不精於這些啊,不得不借助色目人的力量。有他們在,漢臣對蒙古人的怨氣,也會被他們分去大半。這才是朕不得不用他們的原因。眼下太學裏,咱蒙古子弟學計算,學經史,都在慢慢慢地學。等他們長大了,朕自然會逐漸用他們替下色目人、漢人的位置!馬背上打天下,咱不能馬背上治理天下。咱們蒙古人不擅長治國,所以,現在咱們必須借助色目人,借助漢人。等將來……”

“陛下聖明!”呼圖特穆爾由衷地讚了一聲,對忽必烈佩服得五體投地。“陛下用人唯賢,氣度恢弘。臣等自然也要學著大度一些。反正天下是咱蒙古人的,色目人鬧得再厲害,不過是咱養的一條……”

“一條忠狗而已!你能這麽看,就說明你比以前高明得多,不枉朕的信任!”忽必烈大笑著接過呼圖特穆爾的話。以前看低了這個“糊塗”特穆爾,沒想到,他還是個王佐之才呢。心情稍稍好了,忽必烈嘴裏的話題也開始輕鬆,“不是用人唯賢,用人唯賢,是漢人書生的話,糊弄門外漢的。實際上,他們自己從不這樣做。用人呢,其實首先要知人。用其長,而棄其短。人無完人,你讓朕到哪裏找那麽多聖賢去。就拿阿合馬來說吧,他的手是伸得長了些,可他會計算,有他在,朕就不用擔心出現連將士們封賞錢都給不出來的事兒!至於他貪那些銀子麽,他又不像其他色目人,一心想著把錢搬到天方去朝聖,而是留在家裏,留在我大元的土地上。哪天你們誰長了本事,能替了阿合馬,他貪汙的日子就到了頭。朕現在容忍他貪,自然能想辦法讓他把貪的錢全給朕還回來!”

“對,這就像陛下借給他一對種羊,讓他先放著。等秋天時,連羊帶崽子全要回來,讓他白忙活一場!”呼圖特穆爾揮動著手臂,興高采烈的附和。他終於明白,大汗心裏還是向著蒙古人的。

“這些話咱們私下說說,你可千萬別外傳。蒙古人也好,漢人也罷,色目人也罷,隻要他們和咱們一條心,對咱們有用,咱們就拿出十分的氣量和好處來,對待人家。這好比那些和尚、道士、穆斯林還有拿著十字架的洋和尚,無論他麽念的是什麽經,隻要保佑我大元天下萬萬年的,他們就可以隨便念。如果他們跟咱們不一條心,無論是哪個族,信得什麽神仙,誰家的子孫,咱們都不能手軟!”(這斷話引自忽必烈的原話,的確很有氣度)

“是,臣知曉了!”呼圖特穆爾心頭一凜,點頭答道。他出身的部落靠近遼東,那裏諸位首領信奉一個舉著十字的教派,準備建立個十字架國,種種怪異之事。他早有耳聞。忽必烈今天這麽說,一方麵表現了對他的看重。另一方麵,也清楚地點明忽必烈對遼東的事情已經有所警覺,期待他能站穩自己的立場。(酒徒注:乃顏造反時,就以天主教的一個分支起事。把十字架繡在了戰旗上)

呼圖特穆爾雖然有“糊塗”之名,但內心深處對忽必烈的話,和朝廷中各派的局勢並非一無所知。朝中眾臣之首,名義上是伯顏,但伯顏大人經常出巡塞外,實際上,天下權柄,就握在左相董文柄手中。眼下董文柄病重,左丞相的位置馬上就要空出來。色目係和漢係的大臣都在盯著這個位置。如果他依然能像今天這樣,不斷讓忽必烈感到滿意的話,可以預料,將來左相之位就是他的。

“其實,董大是朕最好的手臂,比他們說的王猛強得多。比他們說得諸葛亮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能上朝,朕心裏頭就踏實,遇上什麽事情,都不會輕易犯急躁的毛病。可他要蒙長生天的召喚了!”忽必烈仿佛看穿了呼圖特穆爾的心思,歎息著說道。“漢人中兩個絕世英才,一個是董大,一個就是文天祥。其他的什麽名士,大儒,聲名在外,其實不過爾爾。當年朕沒舍得讓伯顏把姓文的當場給宰了,本以為可以把他馴服了任朕驅策。誰知道被他得機會跑了,今天給朕添這麽多麻煩來。本來有董大,朕也不愁,沒有文天祥,董大拔劍四顧,一個對手也找不到,難免寂寞。誰知道,董大有才無壽,唉!”

忽必烈發出一聲長歎,為董文柄,也為自己。

“臣將竭盡全力,成就陛下霸業!”呼圖特穆爾指天立誓,不負皇恩。對於董文柄的才華,他也非常佩服,並且他也知道自己和董文柄能力上的差距是明擺著的,怎麽努力也追不上來。

抬頭看看忽必烈惋惜的神色,呼圖特穆爾突然有了計較,四下看了看,壓低嗓音說道:“陛下,臣有一計,不知道中用不中用!”

“什麽計策,你切說來聽聽!”忽必烈笑著鼓勵道。

“殺文天祥,借宋人之手殺之。既然臣才能不及董大,自然不會硬充好漢跟文天祥比試。不如想辦法殺了他!”呼圖特穆爾惡狠狠地說道,目光就像徘徊在草原上的一匹孤狼。

“如果弘範之計可成,朕已經殺了他!”忽必烈笑了笑,一臉神秘。

第四卷白夜虎嘯(一)

虎嘯(一)

夜深了,天還沒有涼下來的意思。熱風濕濕的,讓汗全貼在人身上,擦都擦不淨。

“倒黴的天氣,還讓不讓人活了!”相府門房董禮送走最後一撥客人,低聲咒罵了幾句,招呼過幾個小廝,拿著掃帚,開始打掃門前的空地。自從家裏老爺董文柄生了病,大夥就沒一天也輕閑過。探病的,送藥的,借著探病為名拉關係鋪路子的,每天從早到晚,把董文柄的府邸門前的地麵硬生生踩低了半寸。往往是這夥沒走,下一夥又來。忙得董府上下接應不暇,連董禮這個門房,做揖做得都差不多要累脫了膀子。偏偏董家不比阿家,門房不準慢客,不準收客人紅包。害得董禮等人每天眼看著大把的寶鈔不敢接,肚子裏的火氣和外邊的天氣一樣悶。

隱隱的,街道那邊又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兩個便裝的官員,帶著十幾個侍衛趕了過來。大老遠,當先的頦下留著一把短須,看上去比較隨和的官員就打起了招呼,“喂,這位管家,你們家主人安歇了麽?”

喂?喂什麽啊,喂驢子還是喂馬?董禮心頭的火一下子就竄上了頂門。有道是宰相府的門房四品官。雖然他董禮身上沒有官服,但背後的靠山是當朝左丞相。上至一品丞相,下至五品將軍,什麽樣的官兒董禮沒見過。平素無論來這裏的哪家大人,都會拱拱手,叫他一聲老人家或者兄台。兩個看上去很陌生麵孔,連官服都不穿的人,居然敢用一個“喂”字來稱呼他,真是有缺乏教養。停住掃帚,董禮頭都懶得抬,幹淨利落地回答道:“嘻,不看看是多晚了,還好意思問。我家老爺病了,二位不知道麽。這麽晚來打擾病人,二位是有心呢,還是故意呢!”

“嗯!”短須客被董禮噎得說不出話來,整張臉變得黑紅。在丞相府門前明晃晃的燈籠照耀下,仿佛秋天熟過了的茄子。抬起馬鞭,剛要發作,手臂卻被他旁邊那個身材五短、粗壯的官員按了下來,“你一個朝廷極品大員,何必與人家的奴才一般見識。你罰了他,大兄臉上也不好看!”

說完,五短身材腿打盤旋,利落地跳下馬。從貼身衣袋裏掏出個小元寶,輕輕地丟到董禮麵前,“拿去,算你的跑腿錢。麻煩向你家少主人通稟一聲,說呼圖特穆爾大人,和你家老爺的好兄弟來探病!”

“噗!”元寶掉在青石板上,發出一聲悶響。董禮的眼睛,隨著元寶跳出眼眶。從聲音到顏色,都說明人家給的是一塊金子。這年頭,寶鈔越來越毛,金子身家可是翻了一倍不止。

彎下腰,董禮小心撿起金錠,擦了擦,又把它遞回客人手裏。一邊遞,一邊極其不甘心的回答道:“兩位大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剛才的話,您別往心裏去,小的是累糊塗了,滿嘴跑舌頭。小的這就去給您通稟,這金子,您還是收好了,我家主人規矩嚴,不準收人紅包!”

“拿好,便去。你家主人怪起來,就說真,他的好兄弟賜給你的!”五短身材擺擺手,言談中,透出一種不容拒絕的威嚴。

董禮一愣,緩緩抬頭。見慣了官員麵孔的他,居然被此人的氣度所奪,不知不覺後退了半步。訕訕地將緊握的拳頭張開,把金子藏進口袋,一邊把客人向門房裏讓,一邊寒暄道:“那小的就借您的福了,二位大人,還有幾位差爺,門廳裏稍坐,小的去去就來!”

說罷,把掃帚交給貼身的小廝雙喜,拔腿向院子深處跑去。

跟班的小廝雙喜愣了一下,趕緊替董禮招呼客人入內撣塵。董禮的態度為什麽前倨後恭,雙喜不太明白。但剛才賞金元寶客人說的話,他聽得很清楚。呼圖特穆爾是當朝平章,僅比自家老爺的官職小一點點兒。而呼圖特穆爾身邊五短身材,出手豪闊,走路稍微有些跛的客人,職位看起來比呼圖特穆爾還大。那麽,此人身份不是當朝蒙古大員,就是外封的王爺了。這種人可不能怠慢,否則主人家怪罪下來,自己有三條命也賠不起。

正當小廝們手忙腳亂地張羅著招呼客人的時候,院子裏傳出一陣嘈雜的小跑聲。前宅後院,閣樓廂房,所有的門口都掌起了燈,照得院子內白晝般的亮。董文柄長子,少主人董德馨身穿六品官府,帶著一家老小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不顧磚地肮髒,沿著步道兩側跪了滿地,一邊叩頭,一邊大聲說道:“臣等不知陛下前來,未曾遠迎,死罪,死罪!”

“陛下?”雙喜手中的雞毛撣子“啪!”地一聲落到了地上。緊接著,他整個人都軟了下去。猜到來人是個大官,卻沒想到是韃子頭兒,傳說中吃人不吐骨頭的忽必烈。早知道是他……。,雙喜滿臉冷汗,不敢再想。

“是朕不告而來,你等何罪之有?”忽必烈笑著向前,雙手攙扶起董德馨。“讓大家都起來吧,今天咱們敘家常,不敘君臣之禮。你父親身體如何,好些了麽?”

“謝陛下!”董德馨再次下拜,三呼萬歲後,才帶著一家大小爬了起來。垂著雙手,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臣父吃了藥,剛剛睡下。微臣已經派人去攙扶,一會便可出來迎駕!”

“胡鬧,哪裏有讓病人前來迎我這好端端囫圇人的道理。帶路,我去看看你父親,把他堵在屋子裏!”忽必烈一甩衣袖,有些不快地訓斥道。董文柄學富五車,為人正直,在自己麵前也是不卑不亢。但到了他兒子這輩分,卻是蒼狼窩裏爬出個灰兔子來,不如上代太多了。

“是,臣一家謝陛下大恩!”董德馨滿臉是汗,低聲回道。轉身,吩咐人頭前提著燈籠照路,親自帶著忽必烈和呼圖特穆爾向正房大屋走去。

行得數步,看見董文柄趴伏在兩個下人肩膀上,強撐捱了過來。粗重的呼吸聲,隔著老遠就能聽見。

“胡鬧!”忽必烈橫了董德馨一眼,推開引路的小廝,加快步子迎了上去。拉住做勢欲拜的董文柄的一隻手臂,一邊向肩頭上扛,一邊嗔怪道:“大兄何必如此多禮,早知道要把你折騰起來,我就不跑這一趟了!”

“陛下……”董文柄不知道用什麽言辭來表達自己心中的感激,蒼白的嘴唇顫抖了半天,才喃喃地說道:“陛下待臣之厚恩………!”

“恩什麽恩啊,難道我看一下自己的老朋友,也有很多講究麽。你是朕的大兄,朕是你的小弟,二兄遠出未歸,小弟自然該來多看望你幾次!”忽必烈搖搖頭,打斷了董文柄的話。他與董文柄自幼相識,一直視為手足。當皇帝之前,嚐以大兄稱呼董文柄,二兄稱呼董文渙。做了皇帝,也未曾少改。如今董文渙外放坐鎮一方,是以,忽必烈有二兄遠出未歸之語。

見忽必烈如此說,董文柄也不再做作。任由忽必烈攙扶著自己,走回了正堂,走到了養病的臥房裏。

董文柄的妻子早去,幾個待妾方才聽說皇帝陛下親來,早早地回避了。忽必烈搭著他,一直把他放到床上,強按著他躺好,蓋上薄毛毯子,塞好毯子角。然後,抽動鼻子,聞了聞滿屋子的藥香,關切地問道:“用藥了麽,傳禦醫看過了麽?漢醫、蒙醫還是烏思藏醫。五台山的喇嘛來念過經,淨過宅院了麽?”

“鄭禦醫看過了,說是氣血虛,開了很多補藥,吃得渾身都不得勁,氣悶得很。”董文柄苦笑了一聲,將探子掀開了一角。“蒙醫也看過,說得話差不多。藏醫和喇嘛,臣不太信他們那裝神弄鬼的做派,沒派人請他們來!”

“唉,大兄,這就是你呆板了。那些藏醫,喇嘛,治病的辦法好用即可,你管他裝什麽神,念哪門子經呢。明天,朕就下旨,派人快馬加鞭,把五台山上幾個知名的喇嘛都給你傳來!”忽必烈笑著責怪道,仿佛勸自己的任性的兄弟,“倒是那個鄭大夫,他的補藥別多吃了,你我一樣,自幼野地裏長大,他當是江南那些書生呢,動不動就需要用人參來吊命。咱們蒙古人與漢人胃腸不一樣,與其吃人參、首烏,不如來痛痛快快啃幾條烤羊背來得補。等入了秋,朕就下旨,著全寧路那邊,趕一千頭翁牛特部的肥羊過來給你補身子。還有達剌海的劃子魚,吃那東西,比喝苦藥湯子管用得多!”(酒徒注:劃子魚,內蒙東部的一種淡水魚類,僅見於內蒙東部的湖裏,在其他地區則為海洋魚類,現以瀕臨絕跡。)

“謝陛下,臣,臣恐怕沒機會吃了,晚上睡覺時,已經隱隱聽見長生天的召喚聲!”董文柄笑了笑,眼前又浮現少年時,與忽必烈四處遊蕩,射獵的悠閑日子。

“大兄休講這喪氣話,你正當壯年,怎麽會如此輕易蒙長生天召喚!”忽必烈正色,抓住董文柄的手說道。

“臣這身子骨,臣自己知道。得遇陛下,死亦無所遺憾。隻可惜沒有看到陛下一統四海,收天下兵器重鑄九鼎!”董文柄搖搖頭,喘息聲漸漸加重。潮紅色的臉上,看上去帶著幾分不甘,還有幾分解脫的快意。

“外有九拔都和伯顏,內有你,橫掃六合,不過是彈指之間的事。大兄切莫說喪氣之言,朕還等著你給我定策,跨海東渡,雪前番征倭失敗之恥呢!”忽必烈拍拍董文柄的肩膀,半真半假的說道。他今晚與呼圖貼穆爾等大臣處理政務,散得遲了。隨後就與呼圖特穆爾說起董文柄未病之前處理事情的幹脆利落來,於是二人突發奇想,結伴前來探病。沒想到,數日不見,自己的臂膀已經病入膏肓。

想到還有很多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忽必烈希望天下的道士喇嘛們真的有本事,給董文柄能從長生天手中,求回三年陽壽來。三年,不需要多,有三年時間,他就會與董文柄把天下不安定因素全壓製下去,重現漢人傳說中周代盛世。從古書上推斷,忽必烈認定那個周武王也不是中原部族,但他能做天下共主,忽必烈相信自己也可以做。

董文柄知道忽必烈在安慰自己,也確實清楚自己時日不多,勉強擠出一份笑容,道“借陛下吉言,臣病好後,將竭盡全力。陛下要重建水師麽?那可是一件急不得的事情!”

“唉!”忽必烈不由自主歎了口氣。上次東征日本,董文柄就曾這樣勸過自己,緩緩圖之,待全取天下後,以泉州、廣州兩地造的上等海船載精兵,而不是用高麗和海寧州一帶原金朝船塢造的戰船。兩種船表麵看上去類似,其實適航性與結實程度不可同日而語。自己沒有聽,以為董文柄是過於謹慎,想集中精力消滅殘宋,循序漸進。結果,東征因風暴而失敗,南進的事情也耽誤了,導致現在水師沒力量與破虜軍抗衡。

董文柄聽到忽必烈歎氣,知道他在為江南的事情煩惱。轉過身,用力支撐起半個身子,看著忽必烈的眼睛勸解道:“陛下勿惱,我等輕敵,兩浙有海無防,有城無牆,才讓文天祥得了機會。但破虜軍無力久占兩浙,也無力深入,構不成大患!”

幾句話,聽得在一邊沉默不語的呼圖特穆爾連連點頭,滿臉都是佩服的神色。他與諸位大臣討論了大半天才得出的結論,董文柄一個病人,手中沒任何情報,居然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其中能力高下,傻子也能看出。

還是董大,一語中地。忽必烈點點頭,低聲解釋:“特穆爾他們也這麽講,但朕還是有些忐忑。兩浙乃財稅重地,大兄也知道,如果朕沒有足夠的錢來安撫北方部族,一旦今年夏天草原上發生旱災,或冬天發生雪災。那些對朕不服的人,肯定又要生出事端來!”

“陛下以為,三年之內,還能指望兩浙的收入麽?”董文柄笑著說道,“臣聞破虜軍分府庫,藏富與民。陛下如果在強行收取,恐怕人心都被文天祥收買了去。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下一道旨意,把兩浙三年之內的錢糧免了。無主之田,誰種就算誰的,朝廷即使收回兩浙,也不再替原主追究。”

“這?”忽必烈愣了一下,一時想不明白其中關鍵。董文柄屢屢勸他免了久遭戰火的江南各地錢糧,實行仁政,與破虜軍爭奪民心。他一直沒下定決心接受這條建議。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國庫吃緊,另一個原因卻是,蒙古人素來重英雄而輕平頭百姓。與董文柄、張弘範等人分享權力,大夥雖然有怨言,但勉強能接受。如果貿然給王公貴族們原來打算殺幹淨了的南人好處,非但阿合馬等人會反對,一些不參與朝政的王公貴族們,也會跳出來阻止。

董文柄知道忽必烈會有此反應,喘息了一會兒,低聲說道:“陛下,兩浙之地,自古就易攻而不易守。隻要我朝自兩湖分兵攻之,兩浙必克。所以此番破虜軍連克數城,卻不像在福建一樣,分兵守之。隻是一味地分我府庫,殺我官吏。文天祥此舉,無他,欲分弘範之心也。其軍過分依賴海船。行動雖然迅速,兵鋒亦受海船之製,隻能沿海,或在大江下遊。入到江深處,海船身形巨大,受江中水流和風勢所阻,遠不及江船迅捷。所以,其兵勢必不過健康(南京),對我朝危害有限。”

“正是此理,方才朕還心憂弘範糧道被海賊所斷,聽大兄之言,煩惱盡去!”聽到這,忽必烈高興地稱讚道。

“但若九把都遲遲無法結束廣南戰事,或文天祥為了保存實力,棄行朝於不顧,兩浙必久困於兵火。誰都守不住,今天破虜軍攻來,明天我軍奪去。即使陛下有心從此收糧款,也收不上來。不如大方些,作個人情。”董文柄的臉色越說越興奮,居然透出幾分生命的潮紅來。

忽必烈怕他受累,連連點頭。表示自己已經明白他的意思,稍後即可讓人擬旨。董文柄卻不停歇,喘息著,繼續說道:“我們漢人有語,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想那尋常百姓之家,隻在乎誰讓他們吃飽穿暖。餓肚子的時候,哪顧得上誰來當皇帝。對他們而言,土地與少許家產,遠比運勢天命來得實在。文天祥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所以才寧可棄行朝政令而不顧,一味討好百姓。陛下將來之患,未必殘宋,而是福建。所以,爭奪民心,須放在第一位!”

“朕知道了,大兄,你且歇歇,朕全部照做就是!”忽必烈見董文柄臉上已經呈獻回光返照之相,大聲答應,唯恐一句話說得不對,董文柄就抱憾而去。一顆心就像被人用刀子剜了一般,說不出的難過。

第四卷白夜虎嘯(二)

虎嘯(二)

“張唐在兩浙,重百姓而輕士人,其實是取禍之道,逼著世家大族投向陛下這一邊。這是將來我朝重奪兩浙之機,特穆爾大人切記,切記!”董文柄把頭轉向呼圖特穆爾,有氣無力地叮囑。

自從得知忽必烈帶著呼圖特穆爾來看自己,細心的董文柄就推測出忽必烈有意讓呼圖特穆爾接任左相之位。他對這個安排並不是很滿意,做為漢係官員,接任自己的也應該是個漢軍世侯出身的官員才好維持朝堂上各個係列勢力的平衡。但將朝中漢係文職官員挨個數來,要麽是有學識沒本事,要麽是有學識沒風骨,才能與氣度都比呼圖特穆爾不如甚多。所以,董文柄也隻好默認的這個安排,細心地交代起將來的事情來。

“特穆爾記下了,左相大人盡管放心!”呼圖特穆爾感動得熱淚盈眶,顫抖著聲音說道。他平素不滿於忽必烈對董文柄的器重,並且嫉妒董文柄的才華,與董大相處並不和睦。萬萬沒想到,對方在臨終之際,依舊念念不望國事,並以將來平定江南之策相授。明顯地,推了自己一把,幫自己坐穩了左丞相的位置。如此胸懷,如此恩義,讓他怎能不感動!

忽必烈見董文柄額頭上一根根青筋盡現,知道他如此勞心勞神,已經是在燃燒最後的生命,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將他強行壓在枕頭上命令道:“大兄,別再勞神了,一切事情,等大兄身子骨好些再籌劃便是!”

“臣不中用了!能為陛下做些事情,是臣的福分。古人雲,士為知己者死。臣得遇陛下,言必從,策必納,其中恩義,豈”知己“二字可形容”董文柄淒涼地搖搖頭,伸手握住了忽必烈的胳膊,“倘若當時身未遇,老了英雄。倘若當年薑尚不被文王知於渭水,不過是河邊混吃等死的一糟老頭而已,哪成其千古之名!而臣少年得遇陛下,青雲直上,這些年來………”

董文柄用盡全身力氣說著,臉上的表情又是驕傲,又是無奈。他自幼生於北方,熟讀儒家典籍,在諸般經典裏,隻有忠君、有知己盡力。而北方淪陷已久,忽必烈就是他名正言順得君,除了君臣之義之外,哪本書中,曾寫著“國家民族”四字。

在董文柄心中,所謂國家,就是國君之土,是個順應天命而生的朝代。而近兩年文天祥與陳龍複所反複宣揚的,卻是個民族國家。並且這個民族,不是單純的漢族,而是中原大地上被蒙古人壓榨的所有民族組成的中華民族。陳龍複偷換了國家概念,反過頭來,卻在報紙、和民間評話裏,先下手為強,不指名地罵他為。這是董文柄一生最大的煩惱,想反駁,有心無力。想為自己辯解,亦無處下筆。眼看著陳龍複的學說在民間越來越流行,自己身後之名越來越壞,一顆心在國家民族大義和忽必烈的私恩之間反複掙紮,由是做下病根。如今臨到生死大限,他的心下反而解脫了,不再考慮身後之名,一心一意報答起忽必烈的知遇之恩來。

“朕必不負大兄,一統天下,做名比周武的賢君。到時候,把那些沽名釣譽之徒,全趕到荒島上,活活餓死!,滿足他們去伯夷的宏願”忽必烈強忍住心中傷痛,說了一句笑話。

“那他們一定會謝陛下,成就了他們不食元粟的美名!”董文柄被忽必烈的話逗得莞爾一笑,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的勝利。

“可大兄也要堅持住,等到朕重鑄九鼎那一天!”忽必烈緊緊握著董文柄的手,一字一句地祈求,唯恐一旦鬆開,陪伴了自己半生的搭檔就此別過。

“陛下如此待臣,臣已知足!”董文柄從忽必烈手中,感受到了友誼,心裏感覺滿足,享受了片刻,半眯縫著眼睛說道,“陛下,臣最近在家靜養,想那江南之事,讓德馨找了幾十個家人反複試驗,終於有小得!”

“不知德馨賢侄所得何物!”忽必烈知道董文柄在這個時候提起的東西肯定不同尋常,把董文柄的長子喊到床榻前,鄭重地對著父子二人問道。

董德馨紅著眼睛,解下一串鑰匙,打開了董文柄床前的描金木櫃。從這種北方大戶人家主人珍藏珠寶地契的櫃子裏,抹出幾張字紙,和一個小包,雙手托著,舉到忽必烈眼前。

一股濃重的硫磺味道,瞬間蓋住了藥香。

“陛下,這是臣之子找人試了不下三百種配方,重新配製的火藥。百工坊所製巨炮,外形與破虜軍所用之炮並無二致,但炮彈射程遠遠不及。臣後來思量,應是火藥配方不對。所以,臣一直命德馨私下研製。日前終有所得,性能雖不穩定,顛簸之後需要重新攪拌,卻已經強於先前甚多。”(酒徒注:原始黑火藥顛簸之後,會發生配料分離現象,所以不穩定。明初的火藥(文中破虜軍所采用火藥)經過簡單顆粒化,所以性能大幅度提升)

阿合馬奉忽必烈之命督造火炮,造了近一年,精銅費了數萬斤,所得之炮,非但笨重異常,並且射程不超過五百步。直到最近從殘宋行朝那邊,有細作偷偷繪了火炮之圖,並得了銅胎鐵蕊之說,才勉強造出像樣的火炮來,但射程依然沒有太大提高。眾人皆知道是火藥配方的問題,但南方的細作卻因為火藥由福建統一製造,所以無法偷來配方。而火藥的配方一天得不到,元軍諸將就不願意在戰場上與破虜軍硬碰。忽必烈為此一直憂心,不知罵了阿合馬多少次。沒想到,滿朝文武束手無策的問題,被董文柄這個病危之人給解決了。

“這………”忽必烈從董德馨手中接過裝火藥的絲包,看看紙上自己熟悉的字跡,知道這是董文柄心血之結晶。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淚滴答到了字紙上。不顧眾人麵前形象,伸手抹了把臉,哽咽著說道,“大兄如此待我,我真不知道,怎樣做才不算辜負了你!”

董文柄笑了笑,避而不答。指了指火藥包,又指了指兒子,說道:“破虜軍以火器克我,陛下也可以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大元地大物博,人才濟濟,豈是他福建區區一隅所能抗衡……”

“那是,那是。我大元以傾國之力造炮,半月即可得數百門,拉到江南去,轟平了他們!”呼圖特穆爾見機得快,搶著說道,“況且有德馨賢侄這樣的後起之秀在,還怕他破虜軍作甚!”

忽必烈看看董文柄,再看看在床榻邊畏手畏腳的董德馨,知道董文柄把改良火藥的功勞安在兒子頭上,有臨終托付之意。當即點頭說道,“德馨之才,朕早有耳聞。今日又立如此大功,朕豈能虧待他。這樣吧,讓他依了咱們蒙古族的老例,領一個鄉侯的爵位。你父子同朝為侯,傳出去,也是一場佳話!”

“臣,謝陛下厚恩!”董文柄在病榻上笑著點頭。突然從六品從吏獲得超品侯爵之位的董德馨愣了愣,趕緊跪倒在地上。

“你出去吧,明天去禮部領了袍服,然後來見朕!”忽必烈照著董德馨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笑著說道。

董德馨由地上爬了起來,看看忽必烈,再看看表現怪異的父親,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

“你去外邊候著吧!”董文柄搖搖頭,讓笨兒子退了下去。此刻,他心中最後一絲牽掛也了,心情愉快,頭腦更加清晰。想了想,低聲說道:“陛下,有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言也哀。臣一生殺人無數,能死於床榻之上,已是上天格外施恩,並無所憾。隻是臣有一事,希望陛下能斟酌,否則,臣,臣實在放心不下”。

“大兄盡管說,有仇家,朕必為你殺之。有所欲,朕必為你取之!”忽必烈紅著眼睛,痛快地答道。

“陛下若全取天下,將如何待天下漢人?”董文柄睜大雙眼,期待地看著忽必烈問道。

被麵前的目光看得有些窘迫,忽必烈慢慢將頭偏開,歎道:“大兄,朕一直當你是蒙古人,當你是自家兄弟!”

“陛下能否以待文柄之心,待天下漢家百姓。陛下,這蒙古人與漢人的區別,真的很重要麽?”董文柄勉強抬起半個頭,急切地問道。

“朕………”忽必烈知道董文柄想讓自己承諾什麽,但卻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作為一代帝王,他自己心中,並無太深的民族觀念。基本做到了對各族英雄,一視同仁。但讓他廢黜大元將各民族劃分為四等的製度,他的確做不到。

“大兄,陛下有時,也甚為難!”呼圖特穆爾見忽必烈受窘,趕緊出言解圍。

“文天祥已經不奉大宋行朝之命,所憑來誘惑天下豪傑的,不過是這”平等“二字。若陛下能……”董文柄看了呼圖特穆爾一眼,歎息著說道。

“這個道理,朕不是不知。但知難行易。大兄,你也知道,北方諸侯,為中原之事,已經不滿朕甚久!”忽必烈歎息著,向董文柄解釋。他不是不知道董文柄是一番好心,希望能改變大元朝的等級劃分辦法,從根子上瓦解破虜軍存在的理由。也不是不知道,把占了天下百姓十之九五的百姓劃為三等、四等奴隸,會為大元朝埋下深深的禍根。但他不能不考慮大多數蒙古貴族的想法,否則,失去蒙古豪傑的支持,他自己什麽都剩不下。

“唉!”董文柄發出一聲無奈的長歎,身子一輕,最後一絲支撐力量,也隨著歎息聲抽離了身體。閉上眼睛,喘息著,兩行清淚慢慢從眼角滾了出來。

“大兄,朕……”忽必烈想解釋什麽,卻什麽也解釋不出來。董文柄是聰明人,自己想到的,他早已想到了,此刻,說什麽都已經顯得多餘。

“陛下,臣之陛下之艱難。但臣仍然有一句話忠告陛下!”過了一會兒,董文柄歎息著,呻吟般說道:“大宋乃風中殘燭,縱使文天祥有回天之術,沒三年五載,也成不了氣候。倒是北方,北方……”

“朕知,朕知!”忽必烈連聲答道,心裏湧起一陣悲涼。董文柄是被心結所困,因為報答自己的知遇之恩,而覺得辜負了整個民族,所以病重。而忽必烈自己,又何嚐不被自己的族人所誤解,被很多蒙古貴族所不容。

“若真的事有不諧,陛下,陛下可試試,以漢軍,以漢軍對付蒙古人,以蒙古軍對付漢人,或許可行,或許可行……”董文柄的話時斷時續,終於嫋嫋而絕。

“那朕不就成了真的孤家寡人了麽?”忽必烈心裏突然升起了個古怪的想法,仿佛看到了鐵木真被推舉為大汗的西拉木淪河畔,幾十萬漢軍鐵騎呼嘯而過,將草原上的蒙古包一個個點燃,將高過車轅的蒙古孩子全部殺死。而在中原和江南,蒙古軍武士衝進麵黃肌瘦的漢族百姓當中,如虎入羊群。

“董大糊塗了!”忽必烈伸手在董文柄的鼻端,探了探他的呼吸。然後愛惜地幫他掖好了毯子,帶著呼圖特穆爾退出了房間。

大廳內,還沉浸在被破格提拔的興奮中的董德馨見皇帝準備回宮,趕緊迎了過來。

“太醫給你父親開的藥不好,天亮後,去請個藏醫來!”忽必烈一邊向外走,一邊叮囑。

“是,臣尊旨!”董德馨躬身答道,想想老父的病情,臉上的喜悅又變成了擔憂。

忽必烈搖搖頭,對董德馨這種跳脫的性格十分不喜。想想董文柄當年風采,歎了口氣,問道:“藥齊麽,有沒有什麽缺的藥。沒有,就去宮中向禦醫領,就說朕的旨意,所有藥物,董府優先供給!”

“謝陛下厚恩!”董德馨感動得跪倒於地,接連磕了幾個響頭。

“謝什麽謝,你父親的病要緊。藥齊麽,不齊就說出來,朕派人給你去找!”忽必烈被董德馨的羅嗦與拘泥弄得渾身不舒服,不耐煩地問道。

“這,這……。”董德馨猶豫著,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猶豫什麽,天底下還有陛下給你找不來的藥材。說吧,抓緊!”呼圖特穆爾推了董德馨一把,善意地提醒。

“蒙醫阿木爾那裏,給了個老方子,說可以大補氣血。但需要龍血為藥引。臣已經命人,星夜趕去渤泥,購買雷龍了!隻是千裏迢迢,海路又被文賊所阻……”董德馨羅裏羅嗦,半天,才把事情解釋清楚。

忽必烈的大臣分為蒙、漢、色目三係,朝中醫生,也分為蒙、漢、烏斯藏三係。各係皆有所長,彼此不服。同一種病情,能找出完全不同的說法和方子來。其中聳人聽聞之偏方,以蒙醫阿木爾為最。在阿木爾手下,什麽百步連根的甜草,人形首烏,聯體羔羊,種種奇怪之物,應有盡有。偏偏此人能治些他人不能治的大病,所以,素有些名聲。一個半月前,阿木爾曾來瞧過董文柄,當即寫了個偏方,卻要以龍血為藥引。董家四處打聽如何找到傳說中的蛟龍來,終於在馬可·波羅口中,聽說海外的渤泥國有一種野獸,當地漢人稱之為雷龍(巨型蜥蜴),所以不惜代價派人去買。

“混帳,等買雷龍的人回來,你父親,這麽大的事情,為何不早讓朕知曉!”忽必烈氣憤地罵道,恨不得抓過董德馨,狠狠捶打一頓。此刻說什麽都晚了,等買雷龍的人回來,董文柄估計已經可以下葬了。

“陛下恕罪!”董德馨嚇得又跪到了地上。

“沒有用的東西,你起來吧!”忽必烈恨恨的罵,不明白董大英明一世,怎麽培養出一個如此不堪的兒子。四下看了看,突然,心中有了計較。幾步走到桌案前,抓起了一個茶杯。

“陛下,臣來為陛下看茶!”呼圖特穆爾以為忽必烈口渴了,趕緊上前,替忽必烈端茶倒水。董德馨也趕緊爬起來,召呼下人趕緊去弄新水。

“不必了,你們閃遠些!”忽必烈不耐煩地推開了董德馨和呼圖特穆爾,將茶杯親手洗淨了,放到了手邊。然後右手一探,從腰間掏出蒙古人隨身的短刀,“刷”地在自己的左腕子上劃了一記。

鮮紅的血立刻冒了出來,順著忽必烈的手腕,溪流般,匯進了桌子上的茶碗裏。

“陛下!”呼圖特穆爾、董德馨還有趕來送水的董家仆人,全部嚇得趴到了地上,不知道忽必烈此舉到底是什麽意思。

血腥的味道,充滿了屋子。大元皇帝忽必烈笑著,看自己的血流了滿碗,然後割下袍袖,綁住了手腕上的傷口,滿意的解釋道:“他們說,為帝王者,乃真龍轉世。朕這一碗,不知做藥引夠不夠。德馨,你先拿去熬藥,不夠,明天來宮裏,朕再給你取!”

“陛下!”董德馨拜倒在桌案邊,泣不成聲。此刻他終於明白,為什麽父親病重之時,念念不忘的就是,士為知己者死這句話。忽必烈非但是父親的知己,而且是朋友,是可以用命相托的好朋友。

“可為了對方的個人恩義,就可以出賣自己的國家民族麽?”京城裏縷禁不絕的報紙上的爭論,再次闖入了他的腦海。

這個問題好深,他不知道答案,也無力去想。眼前隻是一片血,殷紅,殷紅的,令人透不過氣來。

第四卷白夜虎嘯(三)

虎嘯(三)

第二天,董德馨前往宮中謝恩的時候,沒有領侯爵的官袍,而是穿了一身白衣。

忽必烈的血終究未能續上董文柄的命,就在服用了阿木爾開的偏方當夜,北元左丞相董文柄病故。臨終前,拿起毛筆,用盡全身力氣給忽必烈獻了最後一策。

“漢軍北上,蒙古軍南下!”忽必烈捧著董文柄臨終前給他寫的字條,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

他命人以象牙盒子,將這幅董大兄用生命寫的字條裝好,放在了自己禦案邊,伸手可及之處。雖然,這個建議他無法理解,但憑借對董文柄的一貫信任,忽必烈決定在關鍵的時候,把這個字條拿出來,當作救命的錦囊。

同日,忽必烈下旨,命江南諸州全力保障張弘範軍的補給,不得懈怠。

眉、循兩州,元軍的攻勢突然加緊,宋軍的防線在大都督張世傑的堅守下,巍然不動。

“轟!”“轟轟!”“轟轟轟轟!”沉悶的炮聲,在山穀裏回蕩。亡命前湧的北元士兵被炮彈掀翻了十幾個,剩下的發出一聲絕望的狂喊,轉身逃下了山坡。

“原來,火炮的威力如此之大,怪不得文天祥一介書生,也可以一戰而定福建,再戰而亂兩浙!”蘇劉義抹了把臉上的雨,跑進臨時搭建的中軍茅草棚,笑嘻嘻地說道。

相對與江淮軍不足兩千的傷亡,對麵的元軍可謂損失慘重。每次打掃戰場,江淮軍從屍體上砍下來記錄戰果的頭顱都數以百計,兩個月的仗打下來,少說在梅關這一帶,他也消滅了近萬元軍。除了張弘範本人,北元各軍主將的戰旗,都在陣前出現過了。張宏正、張珪、李恒、阿剌罕、阿裏海牙,無論蒙古人還是色目人,誰都沒能在他麵前占到半點便宜。

“好你個蘇將軍,占了便宜還不領人情。小心你這話被破虜軍的軍需官聽到了,下次,不給你送炮彈!”臨時搭就的茅草棚子裏,大都督張世傑笑著責罵。接連取得勝利,讓他的心情大好,不想與屬下計較太多,況且眼前這個蘇劉義,還是他的鐵杆嫡係。

“他們敢,沒咱們在這裏頂著,他破虜軍憑什麽在兩浙抖威風。現在可好了,天下英雄,都知道是文丞相的人馬收複了臨安。咱爺們這裏頂住了北元大部分主力,反而成了他丞相府的陪襯!”蘇劉義向地下唾了一口唾沫,憤憤不平地說道。

他素來看不起文天祥,即便現在江淮軍上下,拿了破虜軍大批軍資、器械,依然不能改變他對破虜軍和福建新政的偏見。

“子義,別那麽小心眼。大夥同殿稱臣,破虜軍打得好,咱們這裏壓力也輕一些不是?”張世傑笑了笑,壓低聲音勸告道。

他們與文天祥之間的誤會,追根溯源,還得從文天祥從元營逃出後,曆盡艱險追上行朝那天說起。當時,行朝的軍隊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而陳宜中丞相卻力主反攻,趁北元攻勢暫停的機會,兵出兩浙,收複故都臨安和江南各地。這個提議當然受到所有武將的反對,大夥都認為,眼下當務之急是找一個地方落腳,重新整頓兵馬,鼓舞士氣,然後才能談是戰,還是守的大略。

偏偏這個時候,文天祥趕了來。這個因主動出使北元而一舉成名的書生,極力主戰,並且提出了和陳宜中丞相完全不同的另一條進軍路線,從福建入江南西路,取贛州。然後把整個江西拿下來,利用江南西路多山的地理優勢,以此作為大宋朝廷的偏安之所。

凡是帶兵打過仗的人,都知道文天祥提出的辦法,和陳宜中提出的辦法一樣糟糕。江南西路雖然多山,不利於蒙古騎兵展開。但此地夾在荊湖和兩浙之間,怎麽看,都像是插在整個江南心窩處的一把刀。任何一個有頭腦的北方主帥,都不會容忍這把刀長期存在。大夥可以預料到,一旦兵發江西,立刻會遭受四麵八方來的打擊,全軍覆沒,是旦夕之間的事。

於是,蘇劉義、張定國和一些地方武將抱起團來,抵製文天祥的提議。同時,關於北元將派一個大宋丞相級別的要員來,暗中招降各路英雄的流言,也在軍中廣為流傳。幾股勢力數番權衡與較量之後,陳宜中丞相選擇了與大夥妥協,放棄了北上兩浙的打算。並且采用分兵的辦法,把文天祥架空起來,給了他一個大都督的頭銜,讓他自己去募壯士入贛。

獻了奇策的文天祥兩頭不討好,成了一個棄子。他憤而領命,決定自組軍隊北伐。這,正就是破虜軍的前身,文部義軍的開始。

此後,文天祥在南劍州開幕,招天下豪傑勤王。憑著他出使北元,麵斥伯顏的義舉,和大宋狀元的聲名,很快招到了數萬民軍。旋即,文天祥橫掃南劍、汀州和邵武,收複福建北方大部分城市,接著帶兵席卷贛南,兵臨贛州城下。直到最後,因兵力不足,被李恒集大軍擊敗,率殘部遁入百丈嶺。

當年,震動整個江南的江南西路會戰以文天祥全軍覆沒而結束。整個過程中,作為掌握行朝二十萬兵馬的大都督張世傑,沒發一兵一卒相援。

“同殿稱臣,哼,依我之見,他文天祥的黃袍都裁好了,就等著有人主動給他披上的機會呢!”蘇劉義冷笑一聲,口無遮攔,罵文天祥的同時,把本朝太祖也捎帶上了。

連綿的陰雨,讓他感到心煩。外邊接連不斷傳來的,破虜軍勝利的消息,又讓他感到有些嫉妒。在他心目中,文天祥不過是一個光會說大話的書呆子,無論用兵能力和臨敵應變能力,都照江淮軍中諸將相去很遠。可偏偏這種人運氣好,能揀到天書,造出這麽多神兵利器來。也偏偏是這種人,明明不會打仗,卻連老天都幫他,把整個兩浙空出來,由著他的性子練手。

“子義啊,牢騷太盛防腸斷。打仗就打仗好了,爭那麽多虛名有什麽用。況且,當年我們所作所為,的確太過分了一些!”張世傑用大手拍拍蘇劉義的肩膀,長歎著安慰。

內心深處,對文天祥取得的成就,張世傑也覺得有些不平衡。但與部將們不同的是,作為大都督,他必須要把國事放在第一位上。此外,從戰略角度上講,在北元大兵壓境時出兵兩浙,也是解開眼前困局的一招好棋。

“當年,當年他有現在的一半本事麽?”蘇劉義不服氣地強辯道。

杜滸、張唐、林琦,還有作為新附軍俘虜,卻在破虜軍中當得大任的李興,與當年的蘇劉義等人比起來,哪個不是無名小卒?杜滸是個司農卿,不折不扣的文職。張唐是個地方大戶,除了有把子種莊稼的力氣外,連軍陣都沒見過。林琦好一些,是個文武雙全的進士。但也隻是拎著刀亂舞的雛兒,行軍、布陣、尋找戰機,哪一項都不得要領。

而現在,他們卻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把名字寫進了傳說。

“過去種種,都是昨日黃花,咱們且不去提。且把眼光長遠,看將來吧!”聽屬下說到用兵能力,張世傑低聲說道。像是與蘇劉義商量,又像是自言自語,“等把北元兵馬打退了,我會親自去福州一趟,與文丞相商量一下整軍的事。破虜軍、江淮軍、興宋軍,還有大小地方諸侯,這麽分下去,總之不是辦法。如果文丞相能不計前嫌,我不在乎學一學陳吊眼,把江淮軍也交到他的麾下!”

從贛南、邵武、泉州到兩浙,大夥不得不承認,文天祥的用兵能力在進步著,並且,每一步的進境都巨大。

如果當年在一起時,文天祥能表現出這麽強的用兵能力來,張世傑大都督真未必是小氣之人,牢牢地把握著軍權不肯分兵與之。

山坡下,北元兵馬的叫囂聲又起。蘇劉義提起刀,借故岔開了話題,“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吧。韃子又上來了,末將我到前邊看看!”說完,提起刀,頭也不回跑出了草棚。

這個蘇劉義!什麽都好,就是心胸窄了些。張世傑望著心腹愛將的背影,不住搖頭。整軍的想法,在他心中由來已久。先時因為戰事繁忙,沒有落腳之處,所以一直提不上日程來。行朝在崖山落腳後,這個提議在他與陸秀夫的推動下,慢慢開始落到了實處。大宋雖然目前占據了一點兒武器上的優勢,能穩住陣腳。但與擁有天下十分之九的北元相比,畢竟還很弱小,必須把所有力量凝聚在一處。目前這種各打各的,令出多門的狀況是要不得的。必須有人做出犧牲,放棄軍隊的指揮權。

在原來自己麾下的江淮勁勢力最強的時候,張世傑覺得把自己是帶領大宋全部兵馬的最佳人選。而現在,實力最強大的,明顯已經是文天祥部下的破虜軍。這時候提合並的事,江淮軍肯定吃些虧,但張世傑覺得這不重要。把部下並到破虜軍中後,軍隊的補給和軍械會更有保證,有陸秀夫等好朋友從中斡旋,文天祥也不能把江淮係將來完全排除在軍隊外。並且,合兵一處後,自己和陸秀夫等人,也能發揮一定影響力,影響破虜軍的走向,讓這支勁旅,不會成為文天祥的私家軍隊,成為大宋江山的威脅。

關鍵是,破虜和江淮兩軍合並後,那些還擁有私兵的地方豪傑,就再也沒有不交出軍權的理由。他們的存在,是大宋行朝的極大隱患。他們敢為了私利把先帝弄下水,就有膽子加害當今皇帝。

如果在抗元大業蒸蒸日上之機,小皇帝再有閃失,恐怕給大宋的打擊,要比一場戰敗還嚴重。

“轟”、“轟轟”,外邊又零星響了幾炮,陣地上傳來一片歡呼,看樣子,北元士兵又退下去了。張世傑的思路被炮聲打斷,苦笑著搖搖頭。打了一輩子仗,但眼前的戰事,他越看越糊塗。照理說,北元將士不應該就這麽幾招,翻來覆去的用才對。破虜軍送來的火炮威力雖然大,但雨天的已經嚴重影響了火炮的裝填和射擊速度,打不響和炮彈炸不開的事情時有發生。這種好機會,張弘範居然看不出來,難道,他還在等廣南一帶的雨季過去麽?

祥興二年的雨季,來得遲,去得也緩。廣南本來就是濕熱多雨之地,斷斷續續兩個來月的雨下起來,大大小小的江河都漲滿了水。平素溫順的西江咆哮著,夾著上遊衝下來的泥沙,穿州過府,把沿途所有敢阻擋它的一切事物,盡數卷入波濤中。

這種天氣,這種水況,即使本事再大的弄潮兒,也沒膽子去江上惹是生非。所有客船、魚船在河叉裏水流平穩處,懶懶的泊著。水上討生活的船老大們縮進雞毛酒館裏,借兩文錢一大碗的黃酒和誰家娘子養漢子,哪位名士帶綠頭巾等市井傳說,打發無聊且無奈的時光。

“看,船!”有人突然指著江麵喊了一嗓子。

“胡說什麽啊,想下江想瘋了吧!”眾人以哄笑回應,一起回轉頭,看見白茫茫江麵上,幾葉飛舟一閃而過。

“我的天,這種天氣,也有人下江,不要命了!”玩了半輩子船,知道水情深淺的船老大驚訝地喊。匆匆一瞥間,他們看清了江上的帆影,不是一般的民船,而是廣南西路,大宋朝接送官員的驛船。平素裏,這些船是最嬌貴不過的,稍有風雨,就趴在港口裏不出窩。這次,卻不知道發了哪門子瘋。

“能讓人不要命,自然有比命更值錢的差事!休管他,我等且自快活”有人重新沽了一碗酒,懶懶地說道。

“是啊,休管,休管!簾外風雨,關咱屁事!”大夥哄笑著回應。談著天,說著地,沉醉在壺中日月裏。

第四卷白夜虎嘯(四)

虎嘯(四)

藤州城外,西江畔,一處下客的碼頭被身穿大宋號衣的士兵們圍了起來。四艘官船一靠岸,立刻有封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將客人從碼頭接下來,繞城而過,直奔城後的感恩寺。

感恩寺周圍,同樣被士兵們圍了個水泄不通。不經允許,連一個蚊子都難以飛入。寺牆外圍,還有幾隊巡夜的武士嚴陣以待,哪裏稍有風吹草動,立刻像離弦的箭一樣撲上去。

“頭兒,要接待什麽大人物麽,裏邊防備的如此嚴實?”山門口,一個持長槍,身披蓑衣的士兵低聲問道,語調裏邊充滿了抱怨。這種鬼天氣,尋常人家的男人早湯著酒壺,在家弄子為樂了,誰會像他們這麽倒黴,頂著鞭子般抽下來的雨往來巡視。

“誰知道,不該問的事情別亂問!反正,咱們當差吃糧,聽人家吆喝就是了!”帶隊的夥長低聲訓斥道。

他們這些人,都是各地豪強自組的私兵,向來懶得管自家身外之事。廣南西路在曆代都是是流放罪臣的蠻荒之地,土著眾多,物產與人口都很稀少。大宋朝對此地不重視,所以對地方上的控製力也不強。有些地域,當地豪強和苗寨酋長的勢力,比官府還大。一些豪強幾代受朝廷指派,管理地方,儼然已是一方霸主。不但能左右朝廷對地方官員的任命,而且能自己擁有規模不小的私家軍隊。

北元南下,大宋行朝沿兩廣海岸漂流。一路上,不少心懷大宋的廣南西路的豪傑帶兵加入護駕隊伍,也有很多人借機招兵買馬,試圖在亂世中,分一杯鹿羹。

“可,可來得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啊,平素見都見不到的!”持槍小卒把腰杆挺了挺,仿佛背後有人看著自己一般。陳、翟、王、方,從車馬和護衛的打的旗幟上看,就知道來的都是守衛一方的大員。這麽多大英雄聚集在一處,如果不是天塌下來的大事情才怪。

“也是,一下子來了這麽多有頭有臉的將軍,即便跟韃子博命的時候,也沒見人來得這麽齊整過!”才罵完自己麾下的小卒別多事,帶隊的百夫長也忍奈不住,探頭探腦裏順半掩的門縫向裏邊偷偷掃了兩眼,自言自語般說道。

“頭兒,不是韃子從西邊繞過來了吧!”持槍小兵仰起臉,雙手緊緊握住的槍杆,滿臉堅毅之色,仿佛馬上就要走上戰場,殺敵報國一般。

“別瞎說,從來隻有從廣南東路下西路,誰見過從西路下東路的。”百夫長被屬下大膽的想法嚇了一跳,抬手賞了持槍小兵一個脖摟,“除非韃子頭是個瘋子,他才會這麽幹。廣南西路這地兒,多山,少平地。這大雨滂沱的,道路早衝毀了,一不小心就得掉山穀裏去。誰會冒這個險?況且,一路上都是些生苗的寨子,那些吃人肉的生苗,除了躲在密林中射毒箭,就是在沿途水源裏給你下藥,防不勝防。沒等到咱這,估計士卒就被苗人禍害垮了!”

“倒也是,聽說廣南東路那邊打得熱鬧!”小兵吐了吐舌頭,笑著躲到了一邊。最近這些日子,軍中到處傳播著大宋在梅關一帶,屢敗元軍的戰績。有些故事聽起來讓人熱血沸騰,恨不得兩軍陣前殺敵的就是自己。

“小心,矛尖別舉那麽高,別站樹底下!”百夫長衝著自己的弟兄大聲提醒。“喀嚓!”一道閃電當空砸下,把不遠處一個大樹,當空劈了個粉碎。

“喀嚓:,閃電劃過雨幕,照亮佛堂內土偶們莊嚴的寶相。幾個香客的臉,同時被照了出來。

陳寶、翟亮、王安世、翟國秀、孫安浦,方景升等留守在廣南西路諸州的宋將們,聚集在一起,迷茫的眼神中,帶著一點企盼,還帶著幾分驚惶。

靠近窗口的新州鎮扶使王安世被雷聲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躲了半步,肩膀靠在了恩州步軍統製方景升身上,把身子單薄的方景升撞了個趔趄,二人跟跟蹌蹌,接連退了四五步,才勉強穩住身形。

“瞧你們兩個那窩囊樣兒,哪像個成大事的人!幹不幹,大夥一言而決”高州鎮扶使翟亮不高興地罵了一句,諸將之中,他的地盤最大,領兵最多,又是本地世家。所以,他隱隱以眾人的首領自居。

對方的特使馬上到了,自己的這邊卻表現不出點兒擔當來。非但底下的中級軍官對今天的話題充滿爭議,幾個主要將領,也是猶猶豫豫,拿不出個統一章程來。一個個推三阻四的,誰都不肯率先肯定翟亮的動議。

“聞驚雷而懼,聞驚雷而懼!古之大英雄也如此!算不得什麽錯!”藤州鎮扶使翟國秀笑著替兩個同僚遮掩。他也看不起王安世和方景升等人畏首畏腳的樣子,但這個時候,團結最為重要,一旦有人中途走漏了風聲,大夥會跟著一塊完蛋。

“哼!”翟亮聳聳肩,不再多說話。按家譜上排,翟國秀算他的長輩。地方世家重血統與輩分,所以長輩的麵子還要留幾分的。

“我,我總覺得這事對不起皇上,按理說,咱們世受………”。恩州步軍統製方景升小聲嘟囔道,看看眾人瞬間變青的臉色,把後邊的話咽回了肚子。

“呸,皇上對得起咱們麽。一個小屁孩子,什麽都不懂。由著陸秀夫那個書呆子和張世傑這混蛋折騰。你不想想,原來你麾下那五千兵馬,怎麽轉眼就變成五百了?”孫安浦大聲反駁道,眾人之中,他是唯一一個手中沒兵的文職。

“那是張世傑跋扈,還有楊亮節那小子沒擔當,收了咱們的好處,卻不給咱們辦事。與皇上沒關係,皇上哪知道咱們底下被人欺負得厲害!”肇慶鎮扶使陳寶也有些猶豫,低聲替小皇帝辯解。

“得了吧,兩位大人。你們還糊塗著呢。皇帝不知情,都是張世傑和楊亮節的錯兒。話可以這麽說,可等皇上長大了,咱們手中還有兵剩下嗎?這年頭,手中無兵,誰會把你當個屁?到時候,張大將軍把你往兩軍陣前一放,你就等著青史留名吧”翟亮滿臉冷笑,恨恨地說道。

“我聽禮部尚書楊大人說,眼下朝廷用度不足。過些時候,諸位手中的兵馬還要精簡。現在憑幾位手中的實力,還有人上門來談。等朝廷把諸位麾下的兵馬精簡完了,我估計,大夥抱著別人的腿哭求,還未必有人待見呢!”孫安浦冷笑著補充,在佛堂上又拋出一顆了雙分火藥過的“炮彈”。

“喀嚓!”幾道閃電劃過樹梢,把人的影子瞬間拉長,又瞬間縮成一線。眾人的心,也跟著雷聲起起落落。

翟亮和孫安浦的話,這捅在大夥的委屈之處。張世傑看不起除江淮軍之外的旁係兵馬,文天祥運往行朝的火火器、鋼弩和鎧甲,江淮軍和近衛軍瓜分完了,剩下給其他派係隊伍的很少。最近,張、陸二人,又開始借著整軍之名,一再削奪眾地方豪強兵權。要不是北元大舉南下的動作打斷了這個整軍過程,在座的幾個主要將領,兵權差不多要被剝奪幹淨了。

亂世之中,軍隊的數量和質量,代表著一個將領說話的硬氣程度。大夥不顧生死前來勤王,卻收到這般待遇,心中的不滿慢慢累積,終於在最近積累到了極限。

原來大夥還指望國舅公楊亮節能替大家說幾句好話,可那是個隻認銀兩不認人的家夥。讓他去找文天祥給大夥要軍械,反複幾次,文天祥給的都是銀票。楊亮節拿了銀票,立刻把對大夥的承諾放在了腦袋後,最近更甚,竟然也圖謀著眾人手中為數不多的兵馬來,假借太後的旨意,要大夥唯他馬首是瞻。

“此時,就不要再爭了吧,趕快做決定吧。張大人的特使馬上到了,大夥還是合計好了,保住自己的飯碗為正經!”聽眾人的話題有些亂,翟國秀再次出來和稀泥。

今天大夥要見的人,是張弘範的特使秦進升,當年荊湖一帶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他將帶來北元鎮國大將軍張弘範的親筆信,還有對眾人利益的承諾。

“是啊,反正現在,說什麽也晚了。咱們手中兵馬不足,大夥又互相傾軋。這樣下去,結局不是被韃子收拾了,就是被自己人從背後收拾了。算了,談個好價錢,也算對得起自家子孫吧!”陳寶長歎一聲,放棄最後的掙紮。

跟著大宋,除了戰死的榮譽外,大夥什麽都剩不下。及早投降了,也許,還能保證子孫的榮華富貴。哪個合算,去年靜江與琣州那邊已經有先例,鎮守靜江的馬塈將軍戰死了,幼子一路討飯趕到海上報信。諸臣聞訊落淚,除了名號外,卻連幾百兩撫恤錢,都舍不得拿出來給孩子救急。而琣州的楊立將軍率部投降,北元卻允諾其保留手中私兵和官爵,並封其子為管軍都統,子孫相傳,世代為大元守土。

“諸位大人這麽做,對得起國家麽?千載之後,史書上會怎麽說?”屋子角落,一個方臉漢子大聲抗議道。“不如我們將來使一刀砍了,然後提兵到前線助戰。大宋正是中興在望的當口,諸位不做中興名臣,也千萬別做國家民族的罪人”

“翟寶,你亂說些什麽,怎麽關鍵時刻犯糊塗?”翟亮一步跨過去,把方臉漢子硬生生從角落裏拉了出來,“這個時候了,你還上文天祥的當,跟著他講那些國家大義!難道咱翟家栽培你這麽多年,你全忘記了麽?”

“翟老將軍栽培提拔之恩,末將不敢。是以,末將才不敢看少將軍毀其身後清名。少將軍信任我,是末將的福分。但身為宋人,卻不敢因私恩而背故國!”方臉漢子輕輕推開翟亮的手,一字一頓地說道。

他叫翟寶,是翟亮的遠方堂弟,被翟亮的父親親手提拔起來的。因剿滅廣南西路苗家土司的叛亂有功,而一路晉升,被翟家舉薦到步軍統製的職位上。翟寶作戰勇敢,待屬下寬厚,在軍中素有威望,人送綽號“寶將軍”。翟亮自幼與他交好,平素對他也信任有加,一直視作膀臂。這次帶他來,翟亮本來是為了炫耀一下,增大些自己對眾人的說服力,沒想到,關鍵時刻,自己的好友兼膀臂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原來寶將軍不知情啊,我還以為寶將軍早答應了呢?”角落裏,竊竊私語聲如針一樣,紮進翟亮的耳朵。

“是啊,寶將軍是血性漢子,不像……”

大殿中的溫度一下子下降到冰點,有幾個人稍微猶豫了一下,看看翟亮那冒著火苗的目光,悄悄地把手按到了刀柄上。

翟國秀看看天色,估算著北元特使差不多該到了。笑著上前,張開雙臂攏住二人的肩膀,低聲勸解道:“翟將軍莫動怒,寶將軍也別發火,怎麽說一筆寫不出兩個翟字。事情已經做到這個分上了,再退,也沒有路了。寶將軍總不能看著老翟家幾千口被以謀逆罪抄斬吧。況且話說回來,這兩年朝廷怎麽對咱們這些地方武將,寶將軍也不是沒親眼看見……”

“朝廷對咱們的確有虧,可這就能成為諸位投靠外族的理由麽?諸位現在懸崖勒馬,還來得及。張大人在梅關一線屢敗韃子,文大人的部屬也殺進了兩浙,咱大宋國運未滅,早晚有重新崛起的那一天。到時候,大夥就是淩煙閣上可留名的忠臣,子孫後代也跟著有身份。要是這時候降了,將來韃子一旦敗出中原,咱們是去塞外放馬,還是等著被老百姓們用吐沫淹死!”

“是啊,朝廷對咱們有虧,可咱們是當兵吃糧的,有守土之責啊?”幾個跟著上司來的低級武將低聲響應著,慢慢從座位站起。守在大殿外的士兵不知道裏邊發生了什麽事情,探頭探腦地從門口向裏張望。

“諸位不要亂,聽我一句話!聽我一句話!”翟國秀見勢頭不對,扭過頭來,大聲喊道。

“國秀叔,你今天就是說出個天花亂墜來,反正,出賣大宋的事情,咱們不會答應!”翟寶瞪著一雙牛鈴當般的大眼睛,大聲抗議。

“怎麽能說出賣呢,寶將軍,你聽我把話說完麽?”翟國秀仗著自己的輩分高,用嗔怪的口吻教訓道。“不是咱們出賣,是咱力有不逮。文瘋子和張世傑都上了張弘範的當。在梅關領兵的,根本不是鎮南大將軍。北元十萬主力已經繞過莫邪關和蒙山,殺到藤州了。由鎮南大將軍張弘範親自帶領。咱們這幾個人,手中人馬加一起不到三萬,擋得住人家一擊麽?”

“啊!”刹那間,眾人皆愣在了當場。廣南西路多山,少平地,沿途苗寨眾多,危險重重。眼下又是雨季,道路濕滑。隻有瘋子才會放棄從江南西路入粵,而繞道廣南西路。

而偏偏張弘範就是一個瘋子!

竊竊私語聲漸漸平息了,幾個試圖轉身離開的低級武將,垂頭喪氣地坐回了原處。

“身為大宋將領,難道別人打到你家門口,諸位記不起半點守土之責麽?翟寶見眾人氣餒,揮動雙臂大喊道。

“喀嚓!”一道閃電,跟著,滾過一陣焦雷,震德大夥雙耳嗡嗡直響。

“寶將軍,寶將軍!”翟國秀推開氣得臉色蒼白的翟亮,滿臉陪笑。“你想送死,也不能硬拉著大夥是不是,鎮南大將軍的特使馬上就到了,你要抵抗,就帶你本部人馬請便,何苦耽誤大家的前程?”

“好,好,國難當頭,你們不為國盡責也就罷了,卻爭先恐後去出賣他。我倒要看看,你將來怎麽對子孫說自己今日之事!”翟寶冷笑著,目光從眾人麵孔上一一掃過,大多數被他看到的人都垂下了頭,不敢與他對視。突然,他臉上的表情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扭過了頭。

半截刀尖,從他的胸口漏了出來。翟亮站在他的背後,臉上的笑容極其苦澀。

“你!”翟寶伸手戟指,不敢相信自己的好朋友會下如此黑手。

“我!”翟亮後退幾步,仿佛一個做了壞事的孩子,拚命想遮掩自己的過錯。

“怕什麽,你也是為了我們大家!”翟國秀依舊是滿臉笑容,拔出佩劍,在翟寶腰間又補了一記。

“咯嚓!”“喀嚓!”天空中,閃電一記挨著一記,老天仿佛也看不下去這種卑鄙舉動,想用閃電把這渾濁的世界撕成粉碎。

翟寶的身體緩緩倒下,血光,高高濺起,塗了廟裏的佛像滿臉。

“的、的、的”清晰的馬蹄聲從山門口傳來,北元特使秦進升的馬車,終於到了。

“轟隆隆,焦雷一個個在頭頂炸裂,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伴著雷聲,似乎有一句話始終在天地間縈縈繞繞。

“朝廷有對不起諸位之舉,就可以成為諸位出賣國家的理由麽?”

第四卷白夜虎嘯(五)

虎嘯(五)

雨,又急又大的雨,肥的、厚的,即肥且厚的,無止無休地從半空中砸下。

黑的、紫的、白的、紅的,各種顏色的閃電,在重重雨幕後劈來砍去,伴著閃電,是震耳欲聾的雷聲和時斷時續的火炮聲,還有人的驚呼,戰馬的嘶鳴、羽箭穿透雨幕又射入鎧甲的摩擦聲,還有刀劍砍在骨頭上發出的碰撞聲。

紅色的雨水,順著山坡滾滾流下。被滿山遍野的屍體所阻擋,不停地改變著方向。每遇到一具屍體,雨水的顏色就加重幾分,到了最後,竟和人血成了同一個顏色。再也分辨不出誰染紅了,誰衝淡了誰。

山河喋血。

蘇劉義的鋼刀從雨幕中揮出,帶出一片血花。刀的鋒刃立刻被雨水洗淨,澆冷,在閃電的照耀下發出冷森森的幽藍。很快,刀尖又刺入了一個人的身體,為血色山河再添上細細的一抹,然後又抽了出來,迎上了雨幕後遞過來的一杆長槍。

鋼刀與槍尖相碰,濺出一溜細細的火花。蘇劉義順著山勢平推幾步,把刀刃推到對方握槍的手指前。來人一驚,棄槍,擰身欲避,哪裏還來得及,蘇劉義的鋼刀如影隨形貼著他的腰掃了過去,再次掃出一片血水。

“轟隆!”山川間傳來一聲悶響,大地跟著顫了顫。蘇劉義抬頭望去,看到左後方的雨幕後,騰起一團霧氣。隱隱的,透著幾分紅,有呐喊聲從霧後傳出,如歌,亦如哭。

是炮手點燃了炮台上最後的火藥,引發了殉爆。對於這個聲音,蘇劉義已經不再陌生。一天一夜來,他身邊不停地重複著這樣的壯舉。擦了把臉上的血與淚,舉起刀,他又向最近的幾道人影衝過去。

兩個江淮勁卒被困在一群元軍中間,浴血奮戰。他們的腳下,躺著七八具不同服色的屍體,有蒙古軍、有漢軍、還有他們自己的手足兄弟。二人顯然已經到了精疲力竭,卻誰也不肯棄械投降,北靠著背,鋼刀斜舉,盡力封堵著北元士卒能撲過來的空隙。

一道閃電劈下。

借著電光,周圍的漢軍士卒同時前衝。兩個江淮勁卒支撐不住,被壓得像風中殘葉,轉眼被人強行分開,然後接連倒在了地上。

漢軍士兵哈哈大笑,俯身,去割對手的頭顱。

就在此時,一道敏捷的身影從雨幕後閃了出來,快速跑過。弓著身子割人頭顱的漢軍士卒捂住喉嚨,口中難以置信發出一連串的“嗬嗬”聲,栽倒在死去的江淮勁卒身旁。

刀光再閃,蘇劉義的身影如幽靈般的在幾個漢軍士兵之間來回穿插,每進出一次,都要帶出一片血花。

片刻間,他身邊再無活物,一個人站在風雨中,身影顯得分外孤獨。

一個渾身濕透的蒙古百夫長從雨幕中衝了出來,衝到了蘇劉義麵前。二人的兵刃相交,發出一連串脆響。旋即,一起消失在密密的雨幕後。

閃電照亮黑夜,蘇劉義的身影搖搖晃晃地從風雨中走了出來。一股血,被雨水稀釋,順著刀尖,匯入腳下的血泊中。另一股,沿著他的肩膀處快速流下,伴著雨水,染紅了他的左半身。

前方,又出現了無數晃動的身影,蘇劉義咬著牙衝上前,從重圍中,成功地救下了幾個大宋士兵。獲救的大宋士兵,跟在蘇劉義身側形成小隊,摸索著向外衝殺,沒走幾步,與一夥元軍相遇。

雙方立刻戰在一處,雨夜中,分辨不出雙方戰況。隻有刀尖的寒光不停地閃爍,慘叫聲不絕於耳。

大地下次被閃電照亮的時候,蘇劉義艱難地推開頭上的屍體,撐著刀站了起來。身邊再無一個士卒相隨。

左側傳來幾聲腳步,蘇劉義轉頭,卻什麽都沒發現。右側也傳來幾聲呼喝,他快速揮刀,卻砍了一個空。

兩枝被雨水打沒了力道的羽箭,同時射中了蘇劉義的後心。改進後的明光凱發出一聲脆響,把羽箭彈了開去。緊接著,又一根羽箭貼著山坡飛來,蘇劉義躲閃不及,屁股後邊感到微微一緊,隨即,左腿軟了下去,整個人半跪在了血河中。

雨幕後,衝出十幾個穿著北元號衣的身影。

“殺死他,是個當官的,殺死他!”帶隊的牌頭(十人長)興奮地喊道,一邊喊,一邊帶著麾下士卒圍攏了過來。

蘇劉義扭轉身軀,伸手,握住箭杆猛一用力。一支長箭連同血肉一起被他從細鏈編織成的腿甲下拔了出來。然後,他的身體倒地,橫滾,躲過了致命的一刺,接著,把長箭擲向了元軍小官兒的麵門。

“啊!”正在快步前衝的元軍牌頭捂住眼睛,慘叫著蹲了下去。蘇劉義大吼叫一聲,單腿發力,從地上躍起,連人帶刀,一並撞向了元軍牌頭。

刀刃破雨而出,將元軍牌頭的脖子割斷,同時,幾把彎刀砍向了蘇劉義的後背。

“一切全結束了!”刹那間,蘇劉義的頭腦分外清醒,背對著刀光不閃不避,手臂橫掃,把刀刃揮向了最後一個敵人。

斷寇刀(雙環柳葉刀)的性能此刻被發揮到了極限,刀柄處,清晰地將刀刃劃破皮甲,又切進血肉兩種澀、軟不同的感覺傳來回來。背後的筋骨,卻沒有傳回被彎刀砍中的痛感,甚至連板甲承受不住重擊的碎裂聲都沒傳回來。

蘇劉義半跪在地上,驚訝地回頭。看見好友蘇景瞻帶著幾個血裏撈出來般的弟兄護住了自己。北元士兵被隔離在圈外,呼喝激戰,卻再也靠不近蘇劉義的身體。

“背上平北將軍,跟著我從左側殺出去!”蘇景瞻發出一聲命令,旋即帶頭衝向了東南,他的武藝很好,所過之處,幾乎沒有一合之敵,很快就在重圍中殺開了一條缺口,帶著帶著大夥消失在雨幕當中。

雨下得太大,一路上,不時有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或者是敵軍,或者是被殺散的大宋官兵。蘇景瞻不管不顧,一概奪路而走。遇到江淮軍的號衣,則用手臂推開。遇到蒙古武士或者北元漢軍,則用鋼刀或手弩招呼。

“景瞻,景瞻,咱們這是衝向哪!”在士兵背上緩過口氣來,平北將軍蘇劉義喘息著問道。

“朔溪,沿那邊小路撤向翁源。半月前,周文英將軍安排了一千多輕傷號在那裏療傷。把他組織一下,咱們還能邊戰邊退!”蘇景瞻大聲回答,抬手,用鋼弩射翻了一個衝到麵前的韃子,然後毫不客氣地摘下敵人的皮盔,頂在了自己腦袋上。

“那梅關呢,韶關呢?方將軍和李將軍呢?”蘇劉義大聲問道。蘇景瞻是他被敵軍衝散後,第一個遇到的己方將領。三日前,張世傑將軍率部回援崖山,留自己、蘇景瞻、方興和李陽斷後,現在,斷後部隊全軍覆沒,各位將領也生死未卜。

“嘿呀我的殿帥。都什麽時候了,你還管別人,散了,全失散了。自從昨天夜裏,大夥就各自為戰了。眼下誰能活著衝出去重整旗鼓,全靠天命了。要是不小心紮到大堆韃子中,就以身殉國吧!”蘇景瞻叫著蘇劉義曾經的官職抱怨道,轉身,衝著自己麾下的十幾個殘卒命令,“小子們,注意留神腳下,揀韃子的頭盔戴上。咱們自己人能認出咱們的號衣來。遇上韃子,趁他們愣神的情況趕緊下手,別猶豫,猶豫就是死!”

“是!”幾個士兵答應著,陸續從血泊和泥漿中撿起敵軍的衣甲換在自己身上。元軍的頭盔,配著江淮軍的鎧甲,不倫不類的裝束看上去特別怪異。

蘇劉義曾經做過一任鎮殿將軍,所以老部下都喜歡以殿帥二字稱之。今天,這兩個字在他耳朵裏聽起來,卻特別的苦澀。

一年前,沒有落腳地,也沒有多少部曲,所以他自己隻好去做鎮殿將軍,隨時保護著皇帝逃命。今天,自己有落腳地,丟光了。有部曲,全失散了。又要逃命了,卻已經不知道該逃向哪裏,皇帝還需不需要保護。

曆時兩個多月的廣南東路阻擊戰,以大宋一方的完敗而落下帷幕。蒼狼張弘範成功地再演了三國時代鄧艾入蜀的經典之戰,讓弟弟張弘正打著自己的旗號,在梅關和韶關一帶不停地向江淮軍的防線施加壓力。自己卻領著一萬多北元精銳,繞道廣南西路,從生苗聚集的煙璋區穿了過去,突然出現在藤州城外。然後,在藤州鎮扶使翟國秀和高州守將翟亮的配合下,用封官許願的利誘,和虛報兵力的威脅等種種手段,逼降了陳寶、王安世、方景升、劉青等將領,兵不血刃地拿下了藤、高、恩、四州。

接著,張弘範整頓四州兵馬,與德慶守將周桐戰於新江畔。德慶鎮扶使周桐有謀害先帝之嫌,素不得張世傑與陸秀夫信任。幾度被排擠裁奪,此刻麾下兵馬已經不足三千,兵器鎧甲皆不齊整。倉猝之下,被張弘範一鼓而破。麾下士兵大部分戰死,周桐不願降元,自沉於新水。

隨後,張弘範馬不停蹄,急攻新會。禁軍統領淩震一邊率部迎敵,一邊遣人分別向張世傑、許夫人和文天祥告急,請三路人馬火速回援。

張世傑將軍接到聖旨和急報後,留蘇劉義、李陽、周文英和蘇景瞻斷後,自己帶著大軍回援。誰知道,兵馬剛動,李恒和張弘正立刻趁雨夜強攻梅關和韶關。

雨大,火炮和手雷效果大減。

元軍的弓箭也被潮濕的天氣所影響,無法發揮出應有的威力。

遠距離互相試探的前奏被李恒強行忽略,雙方一碰麵,就是貼身肉博。

無論是麾下士卒的戰鬥力,還是各級將領的應變能力,江淮軍都還沒和元軍達同一個檔次上。

當李恒、張弘正、呂師夔這些名將露出真麵目後,雙方之間的差距立刻顯現出來。

一日夜間,韶關和梅關失守,將領們之間的聯係被切斷。蘇劉義派人向破虜軍緊急求援,結果,破虜軍負責的防禦地段,也早已被人馬高於自己數倍的敵軍所淹沒。

“回光返照!”蘇劉義心中突然出現了這樣幾個字,絕望,刹那間寫了他滿臉。曇花一現般的複興和反擊,不過是一場回光返照。

元軍不是被打得隻有招架之功,而是一直在尋找著可以致大宋於死地的機會。韃子頭兒會用人,張弘範的用兵能力,全大宋無人是其敵手。

從五月到七月,兩個月來,張弘範一直沒有出手,結果出手,就是致命一擊。韶關和梅關失守後,廣南東路已經再無雄關可遲緩李恒腳步,近五十萬元軍,從這個缺口一下子湧了進來。

大宋完了,即使破虜軍再能創造奇跡,也挽救不了它滅亡的命運。

李恒不是一個未經沙場的雛兒,攻破梅、劭兩關後,他會立刻長驅直入,死死咬住張世傑將軍回撤的主力。

張弘範也不是庸手,他取下新州後,卻不急於擊潰淩震麾下的幾千禁軍,為的就是給回援的大宋官兵設一個大圈套。

這個圈套,張世傑的江淮軍,看不出來要鑽,看得出來也要鑽。否則,任皇帝陛下和百官被張弘範掠走,張世傑將軍無法麵對世人幽幽之口。

而此刻朝廷內部,還有一個不為眾人所知的內奸在密切配合著張弘範的行動。

張世傑將軍剛接到聖旨回援,李恒立刻撕下偽裝,露出本來麵目。相隔數百裏,李恒和張弘範縱使都是絕世名將,也不可能配合得如此精妙。

除非,有人在朝廷發出命張世傑將軍火速回師相救的聖旨同時,送了一份消息給了李恒。

並且沒有朝廷內部人在中間配合,廣南西路諸侯也不會這麽順利被張弘範全部招降。

張世傑大人和陸秀夫大人有意整軍,削減地方豪強的勢力。這個情況,蘇劉義是知道的。但他不認為這樣就可以把翟國秀等人逼反。這些人在行朝最危難時刻不離不棄地追隨在左右,反而在行朝有了喘息機會時,投靠了敵軍,行為也過於蹊蹺。

除非,有人用事實告訴他們,大宋已經沒有了生機。並且,這個人在朝廷中的威望和影響都足夠大。

大到一出手,就可以決定大宋國運。上一位皇帝失足落水,也許就是此人刻意而為。而到了這個時候,張世傑將軍和陸秀夫大人,還找不到這個人是誰。

“殿帥,殿帥!”蘇景瞻半晌聽不到蘇劉義說話,以為他傷重暈了過去,停住腳步,焦急地呼喊。

“我沒事,福建那邊送來的鎧甲好!腿上的傷沒碰到骨頭”蘇劉義苦笑著搖搖頭,示意部將自己還活著。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別睡著了,堅持住。到了翁源,就能找到福建送來的金瘡藥。您可千萬堅持住,弟兄們還等著您帶大夥去追大帥呢!”蘇景瞻憤憤不平地罵道。

“景瞻,你知道從翁源到福州,走拿條路最近麽?”想到福建,蘇劉義的心中,又浮現了一絲希望,喊過蘇景瞻,低聲詢問。

“要走循州和梅州,不過看今天這陣勢,循州和梅州肯定也丟了。怎麽,殿帥,您要親自去福建找文丞相求援?咱不去追大帥了?”蘇景瞻不解地問道。

江淮軍諸將之中,對文天祥和他麾下的破虜軍成見最深的,就是平北將軍蘇劉義。他素來對文天祥的領軍能力和對朝廷的忠誠持懷疑態度,認為文丞相不過是另一個陳宜中,一個沽名釣譽卻不會有什麽實際作為的書呆子。如今,關鍵時刻,他卻首先想到了破虜軍。

“咱們這點兒人,追上大帥也於事無補。並且,不可能比李恒的騎兵跑得更快。所以,咱們到了翁源之後,立刻得想辦法去福州,找文丞相求援!”蘇劉義壓低聲音,緩緩地解釋。

現在,唯一能幫助張世傑大帥的,隻有破虜軍。憑借他們優良的軍械,憑借他們兩度擊敗蒙古軍的威名。

如果自己能說服文天祥清點全部人馬殺向崖山,李恒和呂師夔就不得不分兵阻攔。江淮軍背後的壓力就會減小,張世傑將軍就有可能衝破張弘範的圈套,帶領江淮軍與淩震將軍的禁軍會師。然後,雙方合兵一處,再度乘船出海。

行朝離岸,張弘範手中立刻失去了要挾大夥籌碼。文天祥的破虜軍和許夫人的興宋軍,就可以從容地退回福建,或者有選擇地與張弘範進行戰鬥。

這樣,大宋朝的三股支柱力量,都能得到保全。有朝廷和軍隊在,大宋就還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嗯,是這麽一個理兒。到了翁源,咱們馬上安排!”蘇景瞻看看蘇劉義蒼白的臉色,不忍拂了他的意,加重了他的傷勢,低聲答應了一句。內心深處對眼前的形勢,卻更加絕望。

破虜軍前月大舉反攻,主力盡在兩浙。此時文丞相手中剩下的,不過是陳吊眼所帶的那些山賊草寇。那幾個標的戰鬥力,遠不及破虜軍的老班底。並且,陳吊王對朝廷心懷不滿,是人盡皆知的事。眼下他雖然依附於文丞相麾下,卻有著很大的獨立性。這個時候,陳吊眼肯奉命前來救援麽?

即使陳吊眼肯,福建怎麽辦,難道放任它落到北元手中麽?

第四卷白夜虎嘯(六)

虎嘯(六)

“溫州大捷,蕭明哲將軍擊斃新附軍悍將韓國用,然後放棄溫州!”

“青田大捷,殺敵四千餘人。我軍正在緩慢與敵軍脫離接觸!”

“汀洲告急,靈洞山一帶防線被敵軍突破,陶將軍率領第八標退過榮陽水,正在榮陽河東岸構築構築新的防線!”

“寧都方向發現敵軍,北元大將合拉歡率蒙古軍三千餘人前日向寧化方向逼近,前鋒已經抵達石城………”

“廣南東路急報,許夫人和張元將軍在羅浮山一帶,與張弘範的兵馬相遇。援救行動受阻,無法按原計劃向前推進!”

“廣南東路急報,江淮軍在清遠遇阻,與元軍激戰一晝夜後未能攻破敵軍防線,偏將軍周德英戰沒!”

……。

一群參謀忙碌著,根據各地接踵而來的戰報,在議事廳中央的地圖上,用彩筆標出最新形勢。每塗上一筆,廣南東路的形勢就緊張一分。每緊張一分,文天祥的眉頭看上去就深邃一層。

簾外,暴雨如注。

仿佛有人在天地間開了一道口子,將風和雨一並放了出來。大河小河漲滿了水,連城外素來以寧靜著稱的閩江,波濤也卷起一丈多高。仿佛不遠處的大海已經容納不下這麽多水,一切都要倒著灌回來。

風雨和波濤之聲,冷卻不了焦慮的心情。盡管所有人說話時都壓低的聲音,盡管所有人走路時都放慢了腳步。但爭論時比比劃劃的手勢,還有角旗在沙盤上移動的痕跡,看上去依然讓人心裏急欲抓狂。

無聲的壓力,比有聲的風雷,更容易令人窒息。

到此時,參謀們不得不承認,張弘範是個傑出的帥才,他的用兵本事,實在與大夥不在一個層次上。沙盤上,廣南東路的戰局複盤與推演,簡直是在用活生生的例子,告訴參謀們,到底什麽是兵之詭道。

張弘範這一拳,打得重,打得令人頭腦清醒。

從張弘範一入江南西路開始,破虜軍就已經落入了人家的算計當中。

深諳兵家三味的張弘範知道,文天祥會在江南西路安排下密密的眼線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所以,他充分利用了自己這一點劣勢。故意把破虜軍的老對手,李恒的旗號隱藏起來。

破虜軍的細作和大都督府的所有人果然被這元軍這一反常舉動所迷惑。當他們將注意力都放在追查李恒的動向上時,張弘範自己帶兵悄悄繞向了廣南西路。

破虜軍的情報機構確認了李恒就在信豐大營中的消息,讓所有人都暗自鬆了一口氣。誰也沒料到,這是張弘範故意在誤導他們。等情報機構根據往來線索,分析出元軍有可能在玩聲東擊西的詭計的時候,張弘範的戰旗,已經插到了藤州城牆上。

由於張世傑的整軍動作太急,太過生硬。導致追隨行朝的地方豪強們對自己的前途感動徹底絕望。從中嗅到蛛絲馬跡的張弘範果斷地采取了打擊和安撫的雙重手段,廣州外圍的防線,頃刻間雪崩瓦解。

崖山的屏障,藤、高、恩、新四州一失,張世傑將軍布置在梅關和韶關的防線,也立刻失去了意義。顧及朝廷的安危,江淮軍主力不得不星夜回援廣州。江淮軍主力的撤離,造成韶關前線防衛空虛。善於捕捉戰機的李恒趁機破關而入,整個廣南戰局瞬間急轉直下。

張世傑心憂朝廷,回軍速度過快。冒著瓢潑大雨,依然每日行軍一百餘裏,人困馬乏,戰鬥力急劇下降。整頓了叛軍兵馬的張弘範,果斷分兵迎擊。雙方在清遠激戰,在火炮等攻堅武器全部被丟棄的情況下,疲憊到極點的江淮勁旅無力突破元軍設置的重重防線。

廣州東側,許夫人得到朝廷危急的消息,匆匆起兵相救。兵馬卻被敵軍阻擋在羅浮山下。

設在崖山的行朝,危在旦夕。

隱隱地,有馬蹄聲自遠處傳來,風雨中,聲聲敲得人心碎。

“據線報,廣州失守,淩震將軍退守東西熊州和香山島(注現在的中山,宋代中山、珠海和澳門都在一個島上),廣州水師統領黃景耀撤離不及,被張弘範迫降!”一個渾身濕得像從水中撈出來般的斥候翻身下馬,高舉著綢卷大喊道。

雨大,風急。蟲螞師的飛鴿都無法放出。前線各地和安插在各地細作輾轉送來的消息,全憑破虜軍設在各地的驛站來傳遞。好在年前,丞相府從北方用鋼弩換了很多良馬,才能保證消息的及時與準確。

參謀們,將軍們紛紛抬起頭,向文天祥望去。

平素談笑如風的福建大都督文天祥如同換了個人般,臉色鐵青,手裏握著支調動兵馬的令箭,幾度舉起來,幾度又放回了原處。

此刻,從參謀部門描繪出來的局勢圖上來看,崖山仿佛一顆磁石,敵我雙方全部力量全部被這個南北縱橫三十餘裏,東南控海,南北皆港的海島所吸引。張弘範指揮本部和叛軍的兵馬緊緊鎖住新會、廣州、增城、東莞一線,仿佛一頭猛虎張開了大口,隨時會將崖山行朝吞入腹內。而張世傑和許夫人的兵馬,就像剪刀的雙刃,砍向了廣州。隻要刃口一會合,張弘範的軍隊就會被剪成數段,萬劫不複。

在張世傑的背後,卻是李恒和張弘正帶領的三十萬大軍,洪流一樣衝了下來。隻要十天之內,張世傑將軍不能突破張弘範布置的防線。五萬江淮軍就會被元軍層層包裹起來。在缺乏糧草和軍械補充的情況下,江淮勁卒再英勇,也擋不住敵軍的輪番攻擊。

你中由我,我中有你。元軍、宋軍、宋軍、元軍,各路兵馬以崖山為中心,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哪路對戰機的捕捉稍慢,哪路將被卷入水底。

雷聲滾滾,冥冥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催促著他,出兵,火速出兵。加入這個戰團,將北元三十萬大軍一舉全殲。

雨聲切切,耳畔,亦仿佛有一個冷靜的謀士在告誡他,謹慎,謹慎。張弘範既然能布下這麽大一個局,就有控製局勢的把握。倉猝決定,也許非但救不得行朝,還要把破虜軍剛剛建立基業賠進去。

如果還是像江南西路會戰之前一樣,沒有大規模戰役的組織和指揮經驗。也許,此刻文天祥會果斷地下令留在福建的破虜軍全軍出動。然而,此刻他卻已經不是當年哪個滿腹豪情的文天祥。三年多的實戰,讓他學會了太多的東西。學會了正視敵軍的力量,也學會了正視自己。

與前兩次貿然進攻,落入破虜軍圈套的頁特密實和索都不同,李恒和張弘範是有備而來。雨季沒結束之前,破虜軍對遭遇元軍,並沒有太大的優勢。

破虜軍除了訓練有素外,百戰百勝的三項至寶,依次為火炮、手雷和破虜弓。

張弘範選擇在這兩個月作戰,就是為了利用天氣濕潮,宋軍所配備的火炮和手雷無法發揮威力的機會。

而眼下,破虜弓的優勢也被張弘範組織的射聲軍所壓製。

根據這幾天前線送來的情報,元軍中出現了打著射聲軍旗號的,專門用來進行遠程射擊的弓箭隊。所用武器都是遠程強弓,對宋軍的威脅極大。

情報表明,射聲軍是張弘範充分利用北元的人力、物力和財力,集中了軍中所有射箭高手和名弓組建。可以說,是專門瞄著破虜弓射速不夠快的缺點而組建的。

拉弓要用很大的力氣,時間越長,越難控製瞄準的穩定。對於生活在長江以南的宋人而言,體力和臂長,決定了他們之中很難出現能拉開長弓,射中二百步之外目標的神箭手。大宋朝對軍械製造的長期忽視和造弓流程的複雜,也使射程達到三百步之外的名弓成為不可多得的寶物。所以,射前不用浪費體力開弓的鋼弩,才能在最近的戰爭中脫穎而出。

但對於北元來說,這兩個弱項都不難克服。蒙古軍和北方漢軍之中,弓箭手的名額一直占到六成左右,從中反複篩選,優中選優,去除命中的準確度要求外,能拉開強弓,把箭射到二百步以上的士兵每個萬人隊中都能找出百餘名。

而使用牛筋、韌木製成的蒙古雙弧戰弓,射程都在三百步之外。當張弘範把優秀射手和優質弓箭組合在一起後,破虜弓出現後給宋軍帶來遠程攻擊優勢,就已經不那麽高了。

根據細作從北元方麵收集的情報得知,雙弧戰弓是利用角質和木材,外纏繞牛筋所製。按破虜軍的標準計算單位,將一把雙弧反彎弓滿開的話需要至少80大斤(公斤)的力量。射出的箭能輕易的穿透一頭壯牛。更令人憤懣的是,張弘範還命令士卒,在每支箭頭上,都塗了毒藥。(酒徒注:此段關於蒙古弓的描述出自馬可波羅的遊記)

破虜弓屬於強弩範疇,有效射程不過一百五十步,射前需要經攪弦、上箭、固定、擊發四個步驟。而雙弧戰弓隨拉隨發,無論射擊速度和射程,都遠遠超過了破虜弓。

在人數和戰鬥能力都不具備優勢的情況下,破虜軍必須重新考慮敵我雙方的實力對比。

並且,眼下破虜軍側翼門戶洞開。李恒隨時可以派譴兵馬從龍岩、永定等方向突入南劍州。留在福建的幾標人馬,要防守從邵武到漳州那漫長的防線,兵力分配上,已經顯得有些捉襟見肘。

偏偏這個時候,一直被破虜軍打得狼狽逃竄的範文虎也來了精神。利用麾下兵馬多,地形熟的優勢,蒼蠅一樣纏著李興和蕭明哲兩標人馬。被打敗一次,沒幾天再反攻一次。不惜血本地,誓要將破虜軍主力拖在兩浙。

“丞相,不能再猶豫了,您再猶豫,萬歲,行朝,就全完了!”一個帶著哭腔的聲音從角落裏響了起來。文天祥抬起頭,看見行軍參謀趙時俊跌跌撞撞的衝了過來,衝到自己麵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連連叩首。

血,立刻順著趙時俊的額頭流了下來,流滿他英俊的臉。這張臉,與空坑兵敗時,冒充文天祥慷慨赴死的趙時賞別無二致。二人是堂兄弟,同樣是趙氏皇族,當年同樣為了報效國家,而投身於文天祥帳下。

“時俊,起來,起來!你這是幹什麽?”文天祥連忙伸手去扶,用盡全身力氣,卻無法拉動趙時俊半分。

“丞相,求你,救救皇上吧!”趙士俊的臉上,血與眼淚一起流下。

所有人麵麵相覷。朝廷曾經對大夥不起,但當年趙時賞,卻以一人之命,救得十幾個破虜軍現在的高級將領逃離生天。

活命之恩,不能不報。

議事廳的一角,正用手指比劃著爭吵的陳吊眼和黎貴達停住了手勢,一同轉到了大廳中央的地圖前。

二人剛才一直對是否救援朝廷在爭論。做為破虜軍中的資深將領,黎貴達認為,時間已經不再拖延。而手握重兵的陳吊眼,卻不願意讓自己的部下輕易出去送命。二人的觀點,其實也代表了參謀和軍官中不同的兩個派別。

黎貴達認為,朝廷不得不救。

雖然行朝到目前為止帶給破虜軍的隻有困擾。但坐視行朝滅亡而不救,破虜軍和福建大都督府,就會失去對天下英雄的凝聚力。

雖然破虜軍中有不少人認為,這樣的朝廷,不救也罷。但在世間的大多數人眼中,皇帝依然是國家的象征。五年來,已經有一個皇帝投降,一個皇帝落水夭折,如果再失去最後一個皇帝,則預示著大宋已經沒有了國運,沒有了和北元爭雄的資格。

此後,效力於北元的無賴文人和名流、大儒們,會迅速鼓動唇舌,把北元打造成傳統意義上的正朔。無論破虜軍多善戰,福建多繁華,福建大都督府都不過是割據一方的叛匪。

大義麵前,文丞相不應該再三猶豫。

連日來,參謀部門已經商討了很多作戰計劃。其中,一個最具有可行性的作戰計劃是,趁李恒初入廣南東路,立足未穩的時候,出兵梅州,奪回梅、循兩州,然後兵向梅、劭兩關,做勢欲切斷李恒和張弘正的後路。李恒和張弘正背後受到威脅,一定會返身迎戰。

隻要二人回師,張世傑麾下的江淮軍就能得到喘息。然後,江淮軍就可以向東移動,從背後打開羅浮山防線,與許夫人的人馬會師。然後,兩支隊伍合力擊敗張弘範。

而這個計劃,受到了陳吊眼等山賊出身的將領們的激烈反對。

據陳吊眼估測,在目前的天氣情況下,如果希望這個計劃切實收到效果,破虜軍至少要出動五萬以上兵馬。

那也就是意味著,福建被抽成無兵之地。江南西路和廣南東路的任何一支敵軍,都可以輕鬆地殺入福建。

等張唐帶著破虜軍主力從兩浙退回來的時候,泉州的商港、莆田的鹽田、邵武的礦山的作坊,十有八九已經成為元軍的囊中之物。

破虜軍此行可以救得行朝,卻要拿整個福建路的安危前去冒險。

文天祥看看趙時俊,看看陳吊眼,再看看黎貴達,還有在議事廳一側,不肯說話,卻一直默默注視著自己的鄒洬,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必須要做一個決斷的時候。

放開趙時俊,轉身,他向放著令箭的木盒子摸去。

趙時俊臉上一喜,以手拭淚。眼淚、鼻涕和鮮血抹了滿臉。陳吊眼的臉色瞬間鐵青,牙關緊咬,強忍著,不說出任何一句話來。

風雷陣陣。

就在此時,參謀曾寰匆匆忙忙從外邊跑了進來,將一份沾了水的公文遞到了文天祥麵前。“丞相,行朝派人冒浪前來,敦促破虜軍出戰!”

“誰,人在哪裏?”文天祥的動作被打斷,愣了一下,詫異地問。外麵的雨依然沒有減小的意思,站大都督府內,都能聽見閩江口彭湃的波濤聲。這個時候從崖山抄海路趕到福建來,此人膽略著實不小。

“是俞如珪老將軍,人已經累垮了,醫官們正給他喂參湯續命。他說此刻不敢以皇命讓丞相和破虜軍弟兄們送死。隻盼大人念在相交多年的份上,救他外孫一救!”曾寰的回答,聽得文天祥心頭一陣緊縮。

當今皇帝並非楊太後親生,俞如珪是他的外祖父。當年,文天祥性子耿直,在朝中能談的來的朋友不多,俞如珪正是其中一個。

“丞相!”鄒洬、吳希奭、劉子俊同時動容,言外之意,不說自明。

陳吊眼、李翔、楊曉榮、呂成九等將領皆歎了口氣,偏轉過頭去。他們對大宋行朝毫無好感,他們卻不忍拒絕一個老人對為自己即將溺水而死的外孫而發出的呼救聲。

調遣兵馬的令箭被文天祥緊緊的抓在了手裏,在曾寰急切的目光中,那支令箭仿佛有千斤之重。

文天祥的手居然有些抖,小臂上青筋突突直跳。

“報,江南西路故友傳來八百裏急報,達春已經從羅霄山回師,不日將抵達建昌!”門外,又一個斥候,喘息著跳下快馬。

“呼……”參謀統領曾寰長出了一口氣,脫下蓑衣,掛在了門口的木架子上。

閃電劃破長空,風雨蕭蕭,驚濤拍岸。

第四卷白夜龍吟(一)

龍吟(一)

冒著細雨,十幾匹駿馬匆匆從天街上跑過。

街道兩旁,開了張,卻沒什麽的生意的店鋪中,探頭探腦地伸出幾頂鑲嵌著軟玉的絲帽,轉了轉,低低發出一聲歎息,又縮了回去。

“唉――!”馬背上的將領仿佛被這聲歎息聲所驚,緩緩地帶住了坐騎,回頭四望,流連滿眼。

入眼處,磷次節比的畫梁,鉤心鬥角的飛簷,在細雨中都散發出股股清幽之意。房頂上刻意仿古的淡雅,和門麵處描金漆朱的張揚,完美的結合在一起。從北首的斜橋,一直到鳳山門,絡繹十裏,都是這種居住和經商相結合的店鋪。粗數一下,竟然有四百四十餘行,雖幾經戰火洗劫,依然難掩其當年的繁華。

這就是臨安,大宋的故都臨安。

“這舞榭歌台間,青磚碧瓦下,俺也睡過風流覺!”心中不覺冒上了一句陳龍複寫的小曲,杜滸輕輕抖動韁繩,換了條幽靜的街道,繞路向城外碼頭。胯下的雪雲驄仿佛也知曉主人的心意,“噦噦”地打了幾下響鼻,徐徐前行。新換的蹄鐵,在青石路麵上敲打出悅耳的脆響,仿佛桃花塢裏酥手撥動的琴弦。

這條街不似商鋪雲集的天街開闊,卻多出數分清幽。路兩旁的庭院都很大,青灰色的頂著黑瓦的院牆不像尋常人家那樣高矮如一,而是波浪般高低起伏著,烘托著院子內濃濃淡淡的綠意。

幾處院落內,傳來琅琅的讀書聲,“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子曰:人不知而不蘊,不亦君子乎。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杜滸笑了笑,心神刹那間回到二十年前的無憂時光。當年,他就是在這條官街旁的丞相府長大。家學中,背著詩書,做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美夢。

“當、當、當”回回寺中(穆斯林寺廟)悠長的鍾聲打斷了家學的讀書聲。細雨中,色目商人修建的圓頂寺廟看起來更加秀麗。臨安城是萬國之都,每年來這裏行商的胡人達數十萬計,各種教派也接踵而來,與靜雅的孔廟相映成趣。

“叮、叮、叮!”仿佛與回回們爭風吃醋般,一條橫著不知深深幾許的街道盡處,響起了短而急促的銅釧聲。正在園林中避雨的鴿子們呼啦啦騰起來,爭先恐後地向更遠處,豎立著十字架的尖頂飛去。

“怒發衝冠,憑攔處,蕭蕭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鍾聲盡過,庭院內,孩子們的讀書聲又透了出來,穿透風雨。

杜滸愣了愣,渾身血液刹那間聚集到了頭頂。頭皮發木,整個身體都跟著微微顫抖起來。

“夫子,韃子國比咱們強麽?”二十多年前,同樣的院落內,年幼的杜滸曾這樣問家學裏的先生。(兩宋年間,宗族人家,通常設家塾,聘名師教導族內子弟。)

“哪裏強了,一群蠻夷。把城市修得像鄉下的豬圈般粗陋。唯一像一點樣子的,就是汴梁一帶,還是搶了咱們的地盤!”從北方逃到江南的先生如是說。

在他口中,無論是已經敗亡的遼人,金人,還是剛剛崛起的蒙古人。都是野蠻的強盜,除了殺人、搶劫和放牧,就不會做其他事情了。性子粗疏,治理國家的方式也同樣粗疏。處處透著蒙昧和血腥。

“那咱們怎麽一敗再敗呢?”

先生語塞,唯一可以做答的,就是這首《滿江紅》。

聖人說,令百姓有恒產,黎民不饑不寒,則天下無敵。這一點,臨安做到了,雖然國家發給百姓的財貨很大程度上是靠其他地區來供給。但這裏的確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管子說,國富而兵強。臨安也做到了,它是天下最繁華的城市,萬商雲集。但他的兵卻是天下最弱。

這一百五十萬人丁的城市,卻擋不住蒙古人的馬蹄。野蠻征服了文明,並且高傲地仰起了腦袋,宣布自己的勝利,以待萬世景仰。

為什麽?

當年的先生沒有答案,如今的杜滸同樣困惑。這種困惑,就像水師在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不得不撤回福建路一樣,毒蛇般撕咬著他的心。

“杜將軍,走吧!早晚一天,咱們還要再打回來!”十字路口,傳來張唐那特有的大嗓門。不似自幼在臨安長大的杜滸,他對眼前這個一百五十萬人口的名城沒有那麽多割舍不下的感覺。對他來說,自己來過了,打得兩浙新附軍滿地找牙,是平生最大的快意。至於眼前的戰略撤退,不過是為了下一次進攻做些準備罷了。這臨安城,破虜軍能打進來第一次、第二次,就能打進來第三次。反正這裏靠著錢塘江近,破虜軍的火炮優勢,可以充分地發揮出來。

“走吧,你的第一標弟兄們全撤到碼頭了麽?”杜滸的目光再次一些世家大族的別致的花牆外掃過,仿佛要把這一瞬間的寧靜全部印在眼裏。

建立一個城市需要幾百年光陰,毀滅她,一把大火就夠了。蒙古人得了臨安,拆了那環繞城市青石城牆。破虜軍奪回臨安,炮火把城外碼頭附近的魚市巷擊成了白地。今後數年,臨安得了,失了,失了、得了,不知道還要經曆幾回。每一回,她都要失去三分顏色。待將來,文丞相真的能把破虜軍背後一切理順了時,臨安可能已經不存在了。

杜滸心中,隱隱浮起幾分恨意。他知道是哪些人左右了丞相的決策。這些人,早晚要被自己辣手除去。

為了大宋複興,也為了眼前的繁華,不被一次次錯誤的決策所毀。

“已經開始上船了,弟兄們不願意走,有點亂。但有蘇剛、方勝、還有王老實他們幾個勸著,不會出大問題!”張唐和方馗策馬過來,與杜滸行在一起。

三支衛隊合並的一塊,陣容就顯得有些過於龐大了。沿街的人家聽到了馬蹄聲,匆匆忙忙地關閉大小院門,讀書聲嘎然而止。

“唉,要依著我,就不退出臨安。憑著咱們手中的戰艦和火炮,來上十萬韃子也能守得住!”方馗摸著自己硬梆梆胡茬子,不甘心地抱怨。

這幾個月,他耍足了威風。新式戰艦上,火炮都藏在船腹內。不用時拉好炮窗,任外邊多大的風雨,也影響不到倉內的擊發裝置。做戰的時候,把舷窗拉開,火炮向外一推。每船十幾門火炮,每次十幾艘戰艦同時發射,那場麵,如雷神顯威。頃刻間可以把一片區域打成火海。就是當年女真人的鐵浮屠遇到,也討不了好去。(鐵浮屠,女真人的鐵甲重騎。曾經號稱戰鬥力最強,被嶽飛和劉琦所滅。)

上次範文虎貿然來攻,幾萬人馬被火炮一頓猛轟,當即潰散。直到現在,凡是能看見戰艦雲帆的地方,範文虎的新附軍都躲得遠遠的。不單單是新附軍,從兩淮一帶趕來江南的探馬赤軍和漢軍,也不敢輕易靠近沿海各地。總是派人幾番打探,確定水麵上沒有破虜軍旗號時,才咋咋唬唬地呐喊著去“收複”國土。

“守住了臨安有什麽用。皇上的老巢讓人家給抄了,天下人還不都把過錯算到咱們頭上。”杜滸冷笑了一聲,鼻孔裏,皇上二字,故意拖得老長。

他自己對福建大都府快馬發來的撤軍令又是氣憤,又是不甘。當日兵出兩浙的戰略目的是牽製範文虎的二十萬新附軍,打亂張弘範五十萬大軍齊頭並進的部署。從戰略角度上來看,這個目的現在已經達到。此時,第一標和水師、還有方家艦隊撤回福建的安排,沒什麽錯。但臨敵需要機變,不能墨守原來的計劃。眼下兩浙一帶,自發組織起來聽從福建大都督府號令的民軍人數已經不下十萬,如果能以沿海城市為依托,花上半年時間,將這十萬義軍整合起來,無異文丞相手中又多了一支破虜軍。可號稱大宋第一名將的張世傑偏偏在這個時候被人抄了後路。福建大都督府明明已經不奉朝廷號令了,卻偏偏做出了救援廣南的決策,並命令正在兩浙打得順風順水的第一標和水師火速回福州聽候新的調遣。

這個時候出兵救援行朝,絕對是下下之策。路途遙遠,淩震將軍帶著他麾下的那點殘兵,未必能堅持到破虜軍趕來的時候。放棄兩浙的大好形勢回撤的舉動,也勢必令雲集在破虜軍周圍的義軍勢微。沒有了破虜軍的庇護,可以想象,這些憑血氣聚集在一起,兵器鎧甲不全,也沒經過正規訓練的義軍們,將麵臨著怎樣的生死考驗。

也許,等待著他們的,就是和當年贛州會戰,文部十萬義軍同樣的結局。為了一個皇帝讓福建冒險,舍棄十萬熱血男兒,這樣的代價,是不是太大?

“要我說,沒那個皇帝不是更好。反正朝廷除了給咱們添亂,從來不會幹別的事。如果真需要個天子來糊弄百姓的話,文大人自己穿上黃袍就是了。反正他現在的號召力,不比皇上來得小!”方馗見杜滸恨得臉色發青,笑嗬嗬地在旁邊煽風點火。他與杜滸和張唐長期合作,早就知道,在二人心目中,朝廷的地位遠不如丞相府重要。

“休提,休提。這話咱們幾個私下說說,千萬別讓不相幹人聽見。否則,不定又生出什麽事來。那幫文人,殺人從來不用刀的。丞相此番決定回援廣南,想必也是反複權衡過。你我都是領兵之將,奉命行事就行了。我相信丞相,他這樣做,必然有他的道理!”張唐低聲插了一句,打斷了二人的抱怨。

海盜們本來就是頭頂藍天,腳踏甲板。身下沒有寸土,所以從來也沒有“率土之賓,俱是王臣”的忠誠。如果此刻文天祥趁機打出了王旗,與方家的合作關係,也會比目前更進一層。有家族利益牽扯在裏邊,看似粗疏,實際上一肚子壞水方馗,當然會給破虜軍將領出盡餿點子。

但是內心遠比外邊仔細的張唐知道,事情不像表麵上這樣簡單。除了福建地方的少數文人和破虜軍高級將領外,如今天下,大多數人還把國家和皇帝等同在一起。在他們眼中,皇帝是國家,朝廷也是國家。福建改軍製,改官製,種種逾越舉動,還可以理解成為對抗北元的權宜之計,屬於丞相權力之內的範籌。天下人,特別是讀過書的士大夫們,雖然對這種變革略有不滿,整體上還能承受。

而一旦文天祥此刻在福建按兵不動,或者被一些人推上帝位,恐怕天下讀書人有一半以上,要以筆伐之。很多人甚至會毫不猶豫地投到忽必烈麾下,借外力為大宋複仇。

所以,文天祥才不得不停止在兩浙的軍事行動,全力救援廣南東路的朝廷和江淮軍。才會命令陳吊眼帶領新編的第九、第十、十一、十二四個標取道漳州,去與許夫人匯合。才會命令第一標和水師火速回軍。但以張唐此時對文天祥的理解,在內心深處,他認為,文天祥絕對不會像杜滸抱怨的那樣,犧牲福建路的利益。他會找到更合適的辦法,用眾人想不到的手段,化解眼前的危機。

這倒不是出於張唐對文天祥的一貫信任。從上次文天祥巧借文浦山事件,整頓福建軍政的高明手段上,張唐得出這樣的結論。當時破虜軍中,也是分為支持朝廷和支持丞相府兩大派係,其中一派的領軍人物還是破虜軍副統製,文天祥的好友鄒洬。就在大夥以為兩派必將水火不容的時候,文天祥先是巧妙地將與杜滸“貶”到水兵營曆練,穩定軍心。然後借文浦山風波的帶來的餘震,簡化軍階。把五十多級的大宋軍級變成簡單的十餘級,通過晉升軍階,核定分管範圍的辦法,把鄒洬和他的支持者,隔離在軍權之外。隨後,水營獨立成師,杜滸和他麾下的水師,成為破虜軍陸標之外,一支強大的打擊力量。

杜滸看了張唐一眼,不再說話。軍令如山,縱使心裏再不願意,他也得把水師按期撤回去。發發牢騷,不過是因為對故鄉留戀之情的必然表露,和他當年遊俠江湖行形成的習慣罷了。對於文天祥,他在心中和張唐一樣的崇拜與尊敬。此刻雖然口中對福建大都督府的軍令充滿抵觸,換個地方給他發號施令,他卻未必會遵從。

幾十騎慢慢出了城,隔著老遠,就看見碼頭上如過節一般,擠了個人山人海。待靠到近前一看,密密麻麻,送行的香案在河畔附近,遠遠已經擺出了幾裏。或衣著光鮮,或麻袍襤褸的臨安父老跪在香案後,頂著細雨,舉香過首,遙遙拜送。

香案上,時鮮瓜果、臘肉熏魚,大戶人家司空見慣,尋常人家過節才能吃到的珍饈美味堆了滿滿。每當破虜軍將士列隊上船,都有年青的男子從自家的香案前衝過來,將瓜果吃食,不斷地向將士們懷裏塞。有的幹脆打了褡褳,直接掛到了士兵們的脖頸上。

“不可,不可,老人家,千萬不可!”有眼尖的士兵,看到張唐和杜滸靠近,怕二人責怪,趕緊推辭。

“有何不可,壯士回去救皇上,海途千裏,小老兒幫不上什麽忙,拿些吃食,還算過分。若小老兒提得動刀,操得動槍,早和你們一起殺了過去,好過眼睜睜的看韃子辱我宗廟!”一個穿著綢袍,讀過幾天書的白胡子老人,瞪著眼睛說道。

“是啊,是啊,帶上吧,吃飽了多殺兩個韃子,救出皇上。讓韃子知道,我宋人的厲害!”白胡子老漢的話音剛落,一個身上衣服打著補丁,鄉農模樣的人接茬。手中抓著幾個梨兒,不由分說,塞到了士兵的手裏。“送梨,送梨。早去早歸,歸來,接茬砍韃子和姓範的奴才,揚我大宋威風!小老二三年多來,從來沒有像這兩月般出氣過”

“老丈!”飽讀詩書的杜滸,在人群後一句話也說不出。又冷又麻的感覺,瞬間又湧遍了他的全身,鼻子一下子變得酸酸的,好像有什麽東西要從眼眶裏湧出來。

回頭看去,張唐和方馗早已跳下了馬背,走進人群,接過百姓送來的禮物,一袋袋,掛到了士兵的肩膀上。

“大夥今日之意,張唐,破虜軍,文丞相記下了!”張唐顫抖著嘴唇,語不成句地說道。兩個月來,他縱橫兩浙,所造殺戮頗多。刀下多是賣國投敵的十惡不赦之徒,但偶而也不乏蒙冤受屈之人。

但兩浙百姓隻記得了他的好,甚至,連他們撤兵回福建也不抱怨。把自己能拿出來最好吃的東西,與破虜軍分享,期望他們救出皇帝,讓大夥在當四等奴隸時,多一分盼頭。

他們麻木,他們軟弱。但他們大多數人心中,卻永遠分得清這亂世中的是是非非。知道誰用生命,重新帶給了他們做人的尊嚴。

“是張大帥、杜將軍、和方將軍啊!”有人從衣著和士兵們的表情上,認出了三人的身份,送別的人群中爆發出陣陣歡呼,越來越多的百姓向這邊湧。護衛士兵緊緊站成圓圈,試圖把百姓隔離在圈子外,卻擋不住如潮人流,被推得東倒西歪。

“父老們,別擠,別耽誤了將軍們的行程,耽誤了他們去救皇上,救我大宋國運!”人群後,有人大聲喊了一嗓子。

人潮稍微平靜,幾個彪形大漢,抬著鎦金肩輿,擠到了張唐麵前。

“張將軍,杜將軍,方將軍,請上轎,讓咱哥兒幾個,送你登船!”當先的大漢俯下身體,半跪在泥地上說道。

“請將軍上轎!”跟在後邊的大漢齊齊蹲下,將三個肩輿橫到了張唐麵前。

“浪裏豹、過江龍、鑽山鷂子,你們怎麽來了!”張唐大吃一驚,失聲喊道。

周圍的百姓聽到這幾個名號,嚇得紛紛後退了幾步,讓出了一小片空地來。

浪裏豹、過江龍、鑽山鷂子等人,是兩浙有名的悍匪。雖然他們跟著破虜軍身後屢敗元軍,在尋常百姓眼裏,依然是土匪流寇,與朝廷正規軍完全不同。

“我們十七家寨主湊在一起核計,你們去救大宋國運,我等幫不上忙。但這些日子跟在破虜軍身後殺大小韃子殺得痛快,所以來送你們一程。盼哥哥早日救了皇上回來,然後大夥再並肩殺韃子!張將軍,請上轎”

“這!”張唐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麽好。破虜軍走後,義軍就要獨自麵對範文虎的報複。幾位頭領非但不怨,還冒著被人記住麵孔的風險前來相送。此情此義,實在難以回報。

“幾位英雄,聽杜某一句話,我等去去就回。諸位先去山中安頓,別跟姓範的爭一城一地得失。收拾他,咱們有的是機會!”杜滸反應快,借機會給眾豪傑指了一條出路。

“我等自是醒得。他範文虎背後有韃子撐腰,我等惹不起還躲不起麽,大不了一路向南,到福建投奔文丞相去!大夥再一塊殺韃子!”浪裏豹笑嗬嗬地回答,指揮著眾豪傑,把另一頂肩輿放到杜滸腳下。“杜將軍,請上轎!”

“上轎,早日回來殺韃子,揚我大宋國威!”在浪裏豹等人的帶領下,周圍百姓一頭喊道。此刻,再分不清,誰是江湖盜匪,誰是尋常百姓。

張唐、杜滸、方馗陸續被抬上了甲板。做了半輩子海盜,從不在岸上表露自己真實出身的方馗嘴唇顫抖著,臉上的水珠晶瑩剔透,不知道是雨,還是淚。

運兵巨艦,緩緩起錨。

“殺韃子,揚我大宋國威!”無數雙手臂在雨中揮舞,仿佛無數把刀,揮舞在張唐、杜滸和方馗,還有所有人的記憶中。

第四卷白夜龍吟(二)

龍吟(二)

軍中戰艦,皆是改裝過船桅和布帆的,航速甚快。待入了海,更是得了勢,劈波斬浪,如蛟龍般向南駛去,片刻功夫,便將陸地拋得遠了。隻是越行向南,風浪卻越大起來,雨勢也跟著更急切,每行得一陣,就得收一收帆,岸調整一下船頭,向看得見岸得近海靠一靠。

“莫非這老天也不願咱們遠去麽,才離開臨安幾步,雨竟然變得這般大!”張唐站在運兵艦船頭,低聲調笑道。

自從登船,杜滸和方馗的心境就都不大好,所以三人也沒急著分開。一邊看海中風浪,一邊談談說說的,議論此番兩浙之行的得失。

“估計是颶風要來了!”方馗抬頭看看鍋底一般黑的天,正色回答。他多年在海上謀生,觀雲斷風雨方麵自有一手絕活。

“颶風?那豈不是糟!”張唐畢竟是陸標統領,聽方馗答得鄭重,嚇了一跳,不覺叫出聲來。

“海上航行,遇上風浪本是常有的事情。今年雨水來得晚,地氣給憋住了,不生颶風才怪。這風多從流求而起,由東南向西北,越向北越弱。如今蘇洲洋上已是如此,恐怕過了翁洲(普陀山一帶),風浪會更大。今晚咱們落帆,後半夜到象山港避避。明日沿著海岸走,應該能保得艦隊周全!”方馗指點著還有從東南方隱隱壓過來,黑中透著亮的雲彩,歎息著答。“隻是如此,短時間肯定無法趕到伶仃洋去,救皇上出海了!”

張唐、杜滸以歎息相應,想到前途,俱是心事滿懷。到了晚上,天氣果然像方馗說得一樣,風雨如晦。小山般的巨浪一個接一個拍來,把偌大個艦隊,玩弄得像一把骰子般,隨意上下。

方馗擔心他的分艦隊,早早地和親衛解了救援艇,劃回座艦上去了。中途幾度差點被海浪吞沒,全靠了附近戰艦拋下的繩索,才沒要了他的老命。杜滸這邊卻不著急,依舊在張唐的運兵艦上賴著。他麾下陳複宋、方勝、蘇剛,都是能獨當一麵的人才,駕船的事情,用不到他這一軍主帥來操心。

張唐知道杜滸留下來,必是有話跟自己說。故意不點破,取了本兵書,躺在帥艙的木窗上,借著油燈的光芒慢慢體味。留下杜滸一個人,無聊的聽雨打木窗的韻律。

聽了一會兒,杜滸終於按耐不住。把油燈向自己麵前拉了拉,讓張唐無法看清楚書上的字。然後生氣地問道:“張大將軍,你以為咱們這樣趕去,真來得急救小皇帝出海麽?”

張唐愣了愣,旋即明白杜滸還為撤軍的事情懊惱,合上書本,笑著答道:“趕不上又如何?難道咱能不奉丞相號令,留在兩浙不歸麽?”

“那倒不是,除非誰被豬油蒙了心。你我都是追隨丞相多年的舊人,同生共死過的,無論如何不會生了二意!”杜滸見張唐好像誤解了自己的意思,慌不急待的解釋道。

“白天碼頭上的形勢你也看到了,當今民心,容我等置皇上與江淮軍於不顧麽?”張唐不理睬杜滸的表白,笑了笑,繼續問道。

“當然也是不能。他們都是百姓,不曉得丞相府和朝廷的區別。偏偏丞相身邊的人也不肯替他分憂,明明知道是陷阱,還推著破虜軍跳進去!”杜滸恨恨地拍了一下桌案,目光刹那間冒出幾分微寒。

“你啊!”張唐笑著搖頭。眼前這個杜貴卿還是那個原來的樣子,狠辣果決,經曆過幾番挫折,卻依然沒將他的棱角磨平了些。這種性格在丞相府勢單力孤時問題不大。那時大夥都在危難中,誰也不會有太複雜的想法。可隨著破虜軍的實力越來越壯大,這種性格的人未免會越吃虧。

“我怎麽了,難道張大將軍熟讀兵書,就沒看出來崖山行朝,不過是張弘範故意留下的一枚餌麽?”杜滸被張唐笑得有些不著頭腦,帶著幾分氣問道。

“我當然知道那是餌。可既然知道是餌,又何必在意後麵藏的鉤子。貴卿,我看你提防上張弘範圈套是假,對當年張世傑和蘇劉義處處排擠丞相的事,懷恨在心才是真的吧!”張唐有心點醒杜滸,故意把他的想法向歪道上猜。

“杜某豈是如此不堪之人!”杜滸的臉瞬間變得雪白,指天發誓。“若杜某亦是那不顧大局之人,就讓老天翻了我的座艦……!”

“噓,小聲,我和你在一條船上!”張唐翻身坐起,笑著打斷杜滸。“你自覺問心無愧,可旁觀者眼中,你推三阻四的行為,與當日張、蘇兩位眼睜睜地看著我們在贛南全軍覆沒的舉止,有何兩樣。爭天下者,爭民心也。很多事情,不是你問心有愧和無愧來衡量的,而是在別人眼中,你的行為是怎樣的!”

“張兄,你莫非是說……!”杜滸瞬間被自己的想法嚇出了一身冷汗。

張弘範吃準了文天祥和張世傑承受不起放任行朝被人俘虜的罪名,所以才擺好了口袋讓江淮軍和破虜軍鑽。而事實上,此刻的行朝,不過是張弘範手中的人質而已。江淮軍和破虜軍一旦推進得快了,不按張弘範安排步調走,他立刻就可以拿下崖山,殺死小皇帝。如果張世傑和文天祥按他的步調走,則張弘範和李恒的三十多萬兵馬,會把江淮軍和破虜軍一口口吃下,然後再跟小皇帝算帳。

縱使不能將破虜軍主力盡殲於廣南東路。收拾完江淮軍後,三十萬元軍也可趁勢劍指福建。

眼下海上風浪大,陸秀夫大人明知道行朝已經成為張弘範手中的棋子,也不敢讓艦隊出海。已經葬送了一個皇帝在海上,沒人敢讓新皇重蹈覆轍。

陸上,隻要破虜軍一出福建,張弘範就贏定了。

這是一盤死局,唯一的解法,就是棄子,將行朝棄掉。文天祥需要考慮的是如何棄子,才讓破虜軍損失最小,而不是放不放棄行朝的問題。

杜滸突然意識到,看似憨厚的張唐遠比自己聰明。從開始,他就看出了,這是一個死局。所以丞相命他回撤他就回撤,跟本不擔心,回撤之後,被派向哪裏。

“颶風一來,廣南和福建的雨隻會比兩浙大,不會比兩浙小。這大雨滂沱的,陳吊眼帶著四個標的新兵,走不快!”張唐跳下木床,拉開窗子,望著外邊一個個巨浪說道。

發不發兵相救,是忠誠問題。但出兵後卻沒成果,那是時運問題,非有心之過。放著李恒的後路不去切,文丞相命令陳吊眼兵出漳州,繞那麽大一個圈子,是為了什麽?

刹那間,杜滸渾身上下一片冰涼。他不敢相信,這樣冷酷無情的決定,是文天祥的真實目的。

犧牲兩浙戰局、犧牲行朝,就是為了去爭一個虛名,為破虜軍的形象,再添幾分正色。

他一直希望文天祥變得果決,變得霸氣,變得做事不再那麽畏首畏尾。當文天祥真的有可能變成他心中的完美丞相時,杜滸瞬間覺得,其實這個形象一點都不高大。甚至可以說,陌生中透著陰冷。

成大事者,當不拘小節。當能為目的犧牲一切。能作為這種成大事者的屬下,是幸運?還是不幸?

“我也是瞎猜的,未必對。反正自空坑後,咱們就沒猜中過丞相要幹什麽。他命令咱幹什麽,咱幹就是了。總之,跟在丞相身後,不會錯的!”張唐半晌沒聽見身後的杜滸說話,低聲叮囑道。

有一些事情,他沒敢跟杜滸交流。白天在碼頭上,張唐分明於送行的人群中看見了何時的身影。多日不見的何時扮作小商販,和幾個鄉農打扮的人一起,不斷調動著送別人群的氣氛。

經曆何時暗中一番運作,可以想象,在民間風評裏,破虜軍的形象有多高大。他們與百姓的情誼,他們為救援行朝做出的犧牲,他們仁義之師的形象,將永遠印在兩浙百姓的心中。並且隨著市井間的民謠、評話,遠遠流傳出去。

“文士殺人不用刀!”白天,張唐曾經跟杜滸講過這樣的話。他一直把文天祥與武將同列,而實際上,文天祥又何嚐不是文士的一員呢。陳宜中等人會用的那些手段,他都會用。隻不過原來可能是不屑,不純熟。而現在用得越來越圓轉如意了罷。

“我不相信,丞相決不是你說的那種人!”默默地想了一會兒,杜滸搖搖頭,執拗地講。比起張唐口中冷酷無情,長袖善舞的文丞相,杜滸更願意相信一個有些衝動,有些血勇,但顧全大局,有情有義的文天祥。

“可隻有這樣的文丞相,才能將一盤散沙般的行朝整合在一起。才能領著大夥把韃子趕回老家!”張唐幽幽地答了一句,沒有回頭。目光穿過巨浪,投向福建。

文丞相,下一步,你到底打算將大夥帶往何方呢?

“丞相,你真的既救出行朝諸公,又保得福建路周全?”破虜軍總教習,兵部侍郎鄒洬在把手中的白子隨便向棋盒中一丟,狐疑地問道。

這已經是今天的第二局,棋盤上的場景慘不人睹。心不在焉的鄒洬大龍被屠殺,所有勢力被割得支離破碎。

“福建路不能丟,丟了之後,咱們就失去了落腳地。鳳叔,難道你真的認為,忽必烈會發善心,再給咱們一次重整旗鼓的機會?”文天祥笑著抹平棋盤,拿起兩粒黑子,重新開了一局。

“不會!”鄒洬心事重重地應了兩手。他看不明白文天祥的企圖。

在沒派兵出發前,文天祥憂心忡忡,急得仿佛天馬上要塌下來般。陳吊眼帶著四個標人馬走了,福建路剩下的兵馬已經不足兩萬,大都督卻沉穩了下來,把精力放在處理政務上,並忙中偷閑,找自己來下棋。

“但行朝我不能不救,否則,非但天下人要指我為葬送大宋的奸賊,你鄒鳳叔也不會放過我!”文天祥笑著,又擺了一粒子,與先前的子遙遙呼應。

鄒洬被人說中了心事,愣了一下,臉上飛起些許慚愧之色。胡亂應了一手,低聲解釋道:“非我膠柱鼓瑟,隻是自幼讀聖賢書,到頭來難免放不下!”

“好一句到頭來難免放不下。天下英雄,恐怕大多數還如此吧!”文天祥又放了顆子在棋盤上,隱隱黑子已經占據了一角之地。“所以,我讓陶老麽的人馬退過了汀洲,憑借錦江和金山一帶的炮台,做一道防線。林征老漢派人給炮台蓋了防雨棚,達春想趁虛殺入福建,也不容易!”

“嗯!”鄒洬心中壓力稍輕,飛快地應了一子。邊下,邊問道:“如此便好,正在整訓的新兵還要五千多,隨時可以派出去敵擋片刻。第一標、第二標和第六標撤回來之前,達春未必攻破咱們的防線。南邊呢,陳吊眼那邊能跟得上麽?”

“他那四個標的士兵,都是你訓練的。軍官都經過軍校培訓,問題不大。況且吊眼為人仔細,還有許夫人和張元這兩個人幫助他,縱使達不到目標,李恒和張弘範也難一口吃掉他!”

文天祥意味深長地看了鄒洬一眼,擺下一粒黑子。棋盤上的局勢瞬間發生變化,在一角站穩腳跟的黑子開始大幅度向外擴展,侵犯白子的領地。

“我是怕,怕他不肯盡心!”鄒洬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文天祥,索性實話實說。“吊眼一直對朝廷不滿,”服從丞相,不服朝廷“,是他當日提出的條件。這次勉強他出兵,如果他出虛應故事……”

“鳳叔,你真的以為,淩震將軍能在張弘範的打擊下,堅持到援兵到達麽?”文天祥重重的點了一子在鄒洬的地盤中,頃刻間,將白子的陣勢打亂。

“這,這………”鄒洬慌亂地組織子力攔截,一不小心,幾粒子被切斷在外。這正是他一直憂心,但沒說出來的話。淩震所部兵少,又經新敗,在張弘範手下支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跡。據情報所言,眼下朝廷連台山也失了,隻剩下崖山、香山和大、小熊州四個島嶼。而台山一失,崖門對麵的炮台也被北元所得。雖然張弘範手中沒有優質的火藥,但宋軍封鎖崖山入口海麵的能力已經不再。

如果張弘範真的全力進攻,恐怕皇帝和陸秀夫大人已經殉國多日了吧。但鄒洬一直強迫自己相信,張弘範麾下的北元將士懼怕海上風浪,不敢跨島攻擊。淩震將軍能支撐下去,等到陳吊眼趕到的那一天。

雖然,除了南下救援行朝外,走北路攻擊李恒的背後,也是一招好棋。但鄒洬同樣相信,文天祥執意走南方路線,自有他的考慮。

“張弘範、李恒、達春都是名將。論行軍布陣,你我都不是他們的對手。特別是張弘範,號稱領兵以來,未敗過一仗。天時、地利、人和三方麵,在廣南東路他占全了情況下,所圖,就不止一個行朝,一個江淮軍!”文天祥點了顆子,將鄒洬的棋子圍住,拿下。“他想一戰而竟全功,所以逼著我們去廣南,在他選好的地方決戰!”

一瞬間,鄒鳳叔冷汗滿臉。

文天祥的話沒有錯,除了少數天才外,名將多是靠經驗堆出來的。隻有從來沒上過戰場的人,才信奉靠熟讀幾本兵書,就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鬼話。從戰場經驗這一點上,破虜軍中,沒有任何人比得上張弘範、李恒和達春。這三個人,不會放著嘴邊的肉不吃,等著破虜軍衝過去,把皇帝救出來。崖山至今沒有失陷的唯一可能就是,張弘範在那裏布了個大圈套,等著破虜軍去鑽。

如果這樣,陳吊眼此行非但救不了行朝,反而會把全部弟兄葬送掉。這樣,促成此行的鄒鳳叔、俞如珪和趙時俊,將成為斷送抗元大業的千古罪人。

抬頭看看文天祥,見他依然不急不徐地等著自己落子。鄒洬臉上冷汗更多,幾乎滾落到棋盤上。

“丞相……”鄒洬手中的子,再不肯落下。眼睛瞪得鈴當一般大,仿佛在問,“您不會讓故意讓陳吊眼延誤戰機吧!”

“放心,鳳叔。有曾寰在,陳吊眼沒有那麽容易跳進別人的圈套去。魚沒上鉤前,張弘範也不會輕易收餌。所以,眼下皇上很安全,破虜軍也很安全。甚至達春,為了不逼我們回軍,都不會攻得太急了。他們都是名將,分得出輕重緩急!”

撲通,鄒洬聽見自己幾乎跳出胸腔的心髒落回了肚子。低頭細看,棋盤上,文天祥不顧規則,居然趁自己發楞的時候,多擺了十幾粒子。

高手之間,一子已經可定輸贏。十幾粒子擺下去,白棋眼看著又沒救了。

“丞相!”鄒洬刹那間恍然大悟,大聲抗議。

“我不是名將,打不過張弘範。我也沒那麽多經驗,所以,我能多放一粒子,就放一粒!揀他也沒經驗的向上放,看誰學得快而已!”文天祥笑著落子,點在棋盤上,“校!”

第四卷白夜龍吟(三)

龍吟(三)

“砰!嗚――”炮彈穿過風雨,重重地砸在湯瓶嘴山臨海一側的斷崖上,炸起碎石無數。

駐守在湯瓶嘴山的元軍也不甘示弱,鼓搗了一會兒,開炮還擊。炮彈拖著長長的濃煙,在雨中翻了幾個筋鬥,一頭紮進了大海裏。

零星的炮彈你來我往,鬥將起來。持續的雨天,讓火藥受了潮,火炮射程大打折扣。隔著崖門的雙方與其說正在炮戰,倒不如說彼此在互相示威,顯示自己的戰鬥力尚在一般。

戰了片刻,湯瓶嘴方麵的炮聲先停了下去。這裏的炮台全是從宋軍手中奪來,庫中所存火藥不多,大部分都受了潮,所以消耗不起。況且開炮的士兵全是新手,不懂得如何將火炮角度調到最佳,十炮之中,九炮不知落到何處,打下去,也沒什麽收獲。

對岸的宋軍見元軍炮手服了軟,也停止了射擊。風雨太大,看不清楚對麵的情況,他們無法校準炮彈落地點。並且,眼下宋軍與元軍麵臨同樣的困境,火藥供應不足。

炮擊聲又被風雨聲所取代。天仿佛漏了一般,無止無休地將雨水倒下來。崖山島周圍,風雨仿佛成了一道直連天地的高牆,把小小的島嶼與世隔絕。

囚籠一般的困境裏,情緒始終沒有受到影響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丞相陸秀夫,每天儀表嚴整地主持著朝議,協調處理行朝的各項事務。另一個是禁軍主帥,護國公淩震,自從第一次領兵與元軍作戰開始,他所打過的敗仗已經不計其數了。眼前的挫折,遠遠沒達到讓他失去獲勝信念的地步。

“韃子這兩天攻勢明顯減弱,這說明越國公(張世傑)的大軍已經趕到了廣州附近。張弘範不得不分兵去堵截他!”十天前,護國公淩震在朝堂上如是安慰大夥。

頓時群情激昂,國舅楊亮節甚至當朝答應,捐獻出自己一半家產勞軍,準備裏應外合,給張弘範致命一擊。

江淮軍遲遲未至,淩震組織了幾次反擊,也沒收到預期效果。在敵軍的優勢兵力下,大宋反接連丟失了秀山島,龍穴洲等一係列島嶼的控製權。因撤退不及時而被迫降元的百餘艘戰艦,也被張弘範強力整合起來,開始試探著出海。

“昨夜韃子試圖夜渡,被咱們的水師頂了回去。這說明他們已經著了急,文大人的兵馬估計快到了!”早朝上,楊太後詢問起前線戰況,護國公淩震如是匯報。

一幹臣子們全沒了精神,有人竊竊私語,認為張世傑將軍已經全軍覆沒。繼而有人出班大聲指責,說淩震指揮不利,要承擔丟失國土的責任。有人則跳出來為淩震辯解,認為目前困局,主要是因為楊亮節弄權,百般維護幾個領兵豪強,讓他們未能及時被處理掉造成。與楊亮節交好的幾個禦史立刻出言反駁,認為豪強臨陣倒戈,主要還是張世傑對他們相逼過甚引起。還有人幹脆要求太後下旨,剝奪淩震的軍權,由戶部尚書楊元禮大人來主持全局。

性子向來綿軟的楊太後立刻失去了主意,一雙秀目裏噙滿了眼淚,頃刻便要落將下來。帝景坐在龍椅上,好奇地打量著底下的群臣,不知道大夥到了這個時候,還彼此攻擊指責,到底是為了什麽?他們說的這些事情,與解決行朝困局到底有什麽關係?

“嗯哼!”素有忠直之名的陸秀夫發出了聲重重的咳嗽,將堂下的嘈雜聲全部壓了下去。他整頓衣冠,出班,先對著太後和皇帝恭恭敬敬地施禮,然後大聲說道:“臣請太後下旨,凡在庭議上不顧朝廷威儀者,皆貶出朝堂,到北岸軍中聽用!”

“呃!”喧鬧的眾人倒吸了口冷氣,麵紅耳赤地歸班站好。彼此的眼神還互相糾纏著,傳遞著不服氣的信息。

“難道兵威之下,諸位就忘記肩上之責,忘記了君臣之禮了嗎?如果害怕,何不去投了元軍,苦苦守在這裏圖的是什麽?”陸秀夫回過頭,掃視著諸位同僚說道。

幾個剛才爭執最激烈文官低下頭去,目光不敢與他相接。

“算了,外邊風雨大,影響人的心神。哀家的心情也被這天氣弄得亂糟糟的,陸丞相不必苛責!”一直沒有開口的太後終於體諒地說了一句,讓眾人有了台階下。隨即,她自己卻沉不住氣,問道:“護國公說文丞相的人馬快到了,有確切消息麽?”

“臣隻是從敵軍表現情況來推斷。昨夜他們試圖攻擊大熊州(東熊州),結果浪大,無法靠岸。被嚴明遠將軍打了回去,折了好幾百人!”淩震出班,上前幾步,如實匯報。

“我軍傷亡如何?”楊太後吃了一驚,低聲詢問。

“據戰報,我軍陣亡一百三十七人,傷了二百餘。但士氣尚高,如果風雨不停的話,守得住大、小熊州!謝太後掛懷”淩震躬身,再次施禮,心中對龍案後的女人,不免多了幾分敬意。

“散了朝,淩將軍去內庫領些絹布,給受傷的將士們分了吧。文丞相送來的銀兩還有些,陣亡的將士一律用現銀撫恤。有家人在島上的,就送給其家人。沒家人在島上的,交給其同鄉帶著,等戰後送回其家鄉!”楊太後擦了擦眼睛,緩緩說道。

“臣謝陛下,謝太後大恩!”

“免了,將士們為國捐軀,皇家不能虧待了他們。問過海民沒有,這種天氣還要持續多久?”楊太後安排完了撫恤將士的事情,強逼著自己問道。剛才陸秀夫提醒得好,此刻已經到了最後關頭,每個人都要擔負起自己的責任。

海民是沿海一帶以捕魚為生的百姓,沒有土地,也沒有什麽恒產。地方官員眼中,海民向來歸於蠻族異類。他們的生死,向來是不聞不問的。但這些以船為家的人偏偏對大宋十分忠誠,自從聞聽皇帝在崖山落了腳,駕著烏延船(一種小海船,捕魚居住兩用,出不得遠海)趕來助戰,送魚送水的,足有三千多家。行朝上下,對海情天氣的了解,無人出海民之右。

“海民們說,今年雨水來得遲,閉了地氣,所以海生颶風。什麽時候地氣散盡了,什麽時候雨停。往年少則一天兩天,多則十天半月!”同知樞密院事王德出列,站在淩震身後回答。


他本是個文職,受命參與軍隊指揮。自己知道無領兵經驗,所以也不爭權,而是盡力搜集崖山附近天文、地理信息,為張世傑、淩震、陸秀夫等人的決策做參考。

殿中響起了幾聲低低的歎息。被困以來,大夥關注最多的就是天氣和海情。但據附近的海民反映,每年這個時候是天氣變化最劇烈的季節,伶仃洋(香港澳門之間的水麵)內巨浪已經可達丈餘高,伶仃洋外,巨浪如牆,船出立覆。前段時間俞如珪老將軍不相信海民的話,認為軍中巨艦抗浪性高,冒險出海去搬救兵。至今音訊皆無,估計已經帶著滿腔的忠心,葬身魚腹了。

君臣之間麵麵相覷,再也想不出什麽辦法來。處理了幾樁與軍務無關的雜事後,就宣布散朝。淩震將軍匆匆忙忙趕往軍中,巡查各處防務。陸秀夫卻與禮部侍郎鄧光薦一起,走進禦書房,督導皇帝做起每天的功課來。

今日剛巧講的是《孟子》中關於治理國家的論述,小皇帝與兩位大臣先施君臣之禮,再施師傅弟子之禮,然後一同溫習裏邊的名句。

帝景這幾年隨著軍隊流離顛簸,身上已經被磨得很少見帝王家的驕矜之氣。背了幾篇後,指著其中的段落,恭敬地問道,“老師,這幾篇都是說的如何實行王道,振興國家的辦法。但為什麽諸侯不肯聽之呢。是不是他們的資質過於愚魯,不解聖人所言之意呢?”

“得為諸侯者,自幼有人教習之,見識肯定異於常人。臣以為,非其不知,而不肯為也!”鄧光薦在墊子上跪坐得筆直,正色答道。

“為什麽不肯為呢,難道他們不想讓其國家強大麽?”帝景點了點頭,又問。

對啊,為什麽不肯為呢?鄧光薦學富五車,卻從來沒解釋過,為什麽春秋諸侯,誰也不肯讓兩位聖人一展所長的道理來。即便是在議論中,被聖人及其門生說得心悅誠服,轉過臉,卻立刻將聖人之言拋於腦後。

這個問題,難住了鄧光薦,讓他一時有些語塞。

“應是大道艱難,而旁門左道實行起來相對容易吧。欲使五帝三皇之盛世重現,需要超乎常人的毅力和堅持方可。而諸侯之心,皆在爭一時霸業上!”陸秀夫在旁邊,替鄧光薦回答。

在陸秀夫眼裏,帝景的資質遠高於常人,登基前又有黃龍出水之兆,將來肯定是一個絕世明君。這樣的睿智之人,往往最缺乏的就是堅持到底的毅力。如果自幼年打好基礎,將來,在他手中,實現幾代儒家的理想也說不定。

“可眼下,我們與北元之爭。是先爭霸業呢,還是先行王道!”帝景若有所思,遲疑著問。

“這?”這回,陸秀夫也不好回答了,想了半天,才勉強說道:“那些蠻夷,跟他們講王道和霸道,都是講不通的。倒是以兵威克之,才是上策!”

“那,如何才能重整我大宋兵威呢?”帝景又問。

“不外以聖人之言,勤修內政,親賢臣,遠小人……”鄧光薦回答。豁然發現,自己繞來繞去,又繞到了開始如何行王道上去了。如是繞之,便陷入了個無限循環中,永遠解答不了帝景的問題。

好在帝景隻有十歲,性子還沒完全安穩下來,不會就一個問題死追不放。聽完鄧光薦的答話後,就問題轉到別的角度上去了。君臣三人做了一個半時辰學問,賜飯謝恩,各自散去。鄧光薦跟在陸秀夫身後出了臨時皇宮,心事重重。

“鄧大人好像不高興!”陸秀夫聽見背後雨地裏“啪嗒”“啪嗒”的腳步響,轉身問道。

“沒什麽,在想萬歲今日之問話!”鄧光薦的回答,聽起來分外無精打采。

“萬歲還年幼,自然有些古怪想法。這正是我輩引導之責,何必為一兩句問話而煩惱!”陸秀夫笑了笑,低聲安慰道。作為老師,看到弟子有疑惑應該高興才對。一個帝王如果對誰的話都唯唯諾諾,將來主政之後必然會缺乏獨立的判斷力,容易被小人的讒言所迷惑。

“我想加以時日,陛下定能成為超越我大宋曆代帝王的千古明君!”鄧光薦抬頭看了看天空中翻滾的烏雲,感慨地說道。

“那是自然,陛下的資質,世所罕見。真是天佑我大宋呢!”陸秀夫沒聽出鄧光薦話裏的遺憾意味,高興地應合。

“可陸大人,你有讓陛下逃離生天之策麽?”鄧光薦走到陸秀夫麵前,大聲追問。

陸秀夫愣了一下,周圍的風雨聲仿佛驟然加重,豆大的雨滴砸下來,在他腳下砸出一個個壯碩的水花。

萬朵水花中,陸秀夫平靜地回答:“盡人力,安天命而已。我相信,天不絕我大宋!”

“若韃子攻上島來,大人當如何?”鄧光薦臉色蒼白,大聲問道。對陸秀夫這種詩人般的想法,他無法理解。眼前分明已經是絕路,大夥都以為陸丞相如此鎮定,必是有脫困良策,不到最後關頭不肯說出。誰料到,他隻是聽天命而已。

“若韃子上島,陸某隻能勸萬歲以身殉社稷,衛我華夏尊嚴。但在上島之前,陸某依然要堅守君臣大義,不因事態緊急,而亂了應有的秩序!”陸秀夫正色,平靜做答,仿佛在說著一件很平常的事。

“轟隆!”平地突然響起了一聲驚雷,沒有閃電,卻有幾十個士兵,快速地穿過皇宮前的官道,向北跑去。

“站住,皇宮之前喧嘩,成何體統!”陸秀夫非常不滿,衝著帶頭者大聲斷喝。

“香山島守軍投降了,戶部尚書楊元禮大人將島上的輜重和糧草,全部當禮物獻給了韃子!崖山北岸告急!”帶隊的將領不顧陸秀夫的身份,大聲喊道。

“楊元禮?”鄧光薦眼前一黑,差點摔倒在地上。崖山島狹小,放不下太多輜重。臨近的香山島與崖山之間的水道很窄,又有島嶼在外海攔著,波浪不似外界巨大。所以香山島被當成了行朝的囤積物資之所。布匹、銀兩和火藥,大部分都在那裏囤積著。由楊太後的族兄,戶部尚書楊元禮掌管。誰也想不到,關鍵時刻,戶部尚書大人居然把國庫當作禮物,送給了張弘範。

“原來如此!”陸秀夫心中登時雪亮,仿佛黑暗中,突然看到了一盞燈般,明白了最近重重蹊蹺之事的來龍去脈。

他與張世傑整頓兵馬,遭到了來自國戚集團的重重阻力。明知道陷害先帝的凶手,肯定出在翟國秀、王安世幾人中間,偏偏無法下重手將幾人收拾掉。在文天祥的協助下,好不容易用重金買通了楊亮節,讓他不再阻撓整軍之事,掌管錢糧的楊元禮又跳了出來強替群豪出頭。

陸秀夫原以為,皇親國戚們如此,是因為他們擔心張世傑獨攬兵權,造成權臣專政的威脅。所以他也做出了些退讓,給幾個豪強保留了些權力。

誰曾想到,皇親國戚中,早就有人拋棄了大宋。

孫安浦千裏迢迢來投奔朝廷,對自己幾年來的行蹤說得不清不楚,蘇劉義欲殺之,卻被楊元禮攔下。結果,翟國秀等人臨陣投敵時,唯一一個參與其中的文臣,就是派去送押送軍糧的孫安浦。

張世傑秘密回軍救援朝廷,李恒卻如同早就料到一般,快速做出了反應。與張弘範配合著,把江淮軍包圍在途中。

大夥懷疑朝中出了內奸,沒想到內奸正是身居高位的楊元禮,太後的哥哥。想想舉止反常的楊亮節,再想想負責防守鬥門的楊元讓,陸秀夫臉上冷汗淋漓而下。

“楊亮節大人,楊元讓大人呢,你們誰看見了!”風雨中,陸秀夫抓住一個將領服色的人,大聲問道。

“楊亮節大人乘船出海,強攻香山島去了。派末將親自來皇宮,向陸大人報信!”

斜對麵,一個跌跌撞撞跑來的小校高喊道。“楊大人說,如果他回不來,請陸大人與太後登船,寧可死在海裏,也別困死在島上!”

陸秀夫的神誌稍微清醒,立刻明白了楊亮節的話中之意。香山一失,大、小熊州到崖山之間的水道隨時都會被切斷。二洲一去,崖山已經再無外圍屏障。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依照俞如珪老將軍生前的建議,冒險試試軍艦的抗浪能力。

“報丞相大人,楊元讓………”又一個士兵從風雨中出現,跪倒在泥漿中。

“楊元讓大人怎麽了,快說!”陸秀夫一把士兵拎起來,大聲質問。

“楊元讓大人聽說楊元禮投敵,說楊家愧對國家,自刎謝罪了!”渾身上下濕得如水裏撈出來的士兵哽咽著報告。

“天!”陸秀夫鬆開士兵的胳膊,仰天大喊:“蒼天啊,你真的要亡我大宋麽?”

“蒼天啊,你真的,真的,要亡我大宋麽?”南邊高高凸起的岩石間,一個聲音來回震蕩。

第四卷白夜龍吟(四)

龍吟(四)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上萬戶阿剌罕從蒙衝上一躍而起,跳到了小熊州東岸的淺灘上。戰靴踏破水麵,與沙地接觸的堅實感覺從腳下傳來,更堅定了他此戰全勝的信心。彎刀一揮,他把迎麵射來,被雨點打得去勢已盡的弩箭磕飛了出去,緊跟著邁動雙腿,咆哮著衝向宋軍的阻擊隊伍。

“勇士們,殺上去,長生天保佑蒙古人!”副元帥阿裏海牙揮動戰旗,千餘名蒙、漢將士以阿剌罕為箭頭,組成一個鋒矢陣,直直地向岸上插入。

此戰必勝,無論蒙古人還是漢人,都不容置疑地相信這一點。因為自從千裏迂回以來,長生天一直在關照了大元,關注著大帥張弘範。

帶著萬餘人馬,穿過千裏煙璋,本身就是一個奇跡。在廣南西路生苗聚集的山區,向來是曆代朝廷都毫無辦法的地段。那些苗人驍勇善戰,視一切走入山區的其他民族為敵人,軟硬不吃。官軍前來剿匪,報警的鼓聲一響,大一點的苗寨能殺下數千人,小一點的苗寨亦能殺下幾百勇士。毒箭、毒煙、蛇蟲、馬蜂,所有山林中的生物,都能被苗人用來當武器。所以,在張弘範之前,沒有人成功做到這一點。但張弘範做到了,非但平安穿越苗區,而且受降了千餘苗人做部署。

接著,長生天保佑。讓張弘範以萬餘兵馬,壓服了藤、慶、恩、新四州守軍。兵不血刃地除去了崖山的西部屏障。待大軍入了德慶後才知道,原來在談判過程中居功至偉的孫安浦將軍是受命索都將軍,安插進大宋朝廷內部的死間。雖然沒等他完成任務,索都將軍已經戰沒。但是半年多來,孫安浦將軍始終未曾忘記自己的使命,多方遊說,不但成功地在大宋朝廷諸派係之間,製造了不可調和的矛盾,而且成功的說服了掌管錢糧物資的戶部尚書楊元禮,使他成為大元的內應。

有了楊元禮這個法寶,三軍都元帥,鎮南大將軍張弘範不但掌握了大宋行朝內部的防禦布置,應對措施,甚至連張世傑的回軍路線,也了解了個清清楚楚。指揮調度起將士來,自然事半功倍。

仿佛冥冥中自有命運安排一般,向來用兵謹慎的大宋樞密張世傑,居然因為擔心崖山的安危,舉措失度。大軍星夜回援,一路上,逼著將士們以急行軍的速度,衝進張弘範的圈套。清遠一戰,疲敝的江淮勁旅損失過半。隨後被李恒率軍追上,前後夾擊,打成了殘軍。

緊接著,張弘範在廣州城外布下天羅地網,隻等文天祥前來上鉤。十幾天來,兩浙兵馬回撤福建、陳吊眼兵出漳州、杜滸、張唐從海上撤向福建,即將來援的消息接踵而至。就在此時,宋戶部尚書楊元禮派人來約定投降細節,並承諾給元軍獻上的大宋行朝最後的物資和錢糧,同時告知,行朝諸臣士氣已經完全崩潰的消息。

到了這個時候,就連一向對張弘範不福氣的阿裏海牙等人,都佩服得五體投地。長生天保佑蒙古人,不但賜給了元軍一個天才的統帥,而且,讓對手失去了應有的智慧。

而長生天所展示的神跡不止如此,就在楊元禮承諾獻出香山島的第二天早上。一紙情報從達春處匆匆傳來,據與達春聯絡的破虜軍內奸報告,陳吊眼所部兵出漳州,乃是佯動。這支人馬的真實目的是接應許夫人,免得她陷入張弘範圈套。破虜軍真正的力量在水麵上,文天祥打算派奇兵從海上迂回,在重圍中,將大宋皇帝和百官救走。

接到情報,張弘範倒吸一口冷氣。此番圍點打援,關鍵全在崖山這個點上。崖山這個點一失,全盤部署就失去了支撐。各路宋軍自然可以從容退回福建,依仗山地與元軍做長期周旋。

既然文天祥的部署已經被己方知曉,所有戰略隨即做出調整。與李恒、阿裏海牙、阿剌罕等重要將領匆匆一議後,張弘範當機立斷,命令呂師夔火速接應楊元禮,提前接受香山島。同時,命令其他圍困崖山的北元各路兵馬在中午十分同時冒雨出擊,勢必一天一夜之內拿下殘宋行朝。

被困在佛崗的丘陵地帶,依靠地形苟延殘喘的張世傑部,已經沒有理會的必要。拿下行朝後,自然可以憑借小皇帝為人質,脅迫張世傑率部投降。至於文天祥,既然他自作聰明打算迂回救人,張弘範就搶先下手,把大宋皇帝俘獲。然後,將最後一戰開始時,文部人馬的位置公告天下,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文天祥打著忠義的名號,行自己割據一方之實的嘴臉。

到那時,文天祥即使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真相。張弘範自然可以打著為宋除奸,伸張正義的名號,率軍入閩。

“張世傑可以當先鋒,陸秀夫疾惡如仇,文風剛烈,正好可以讓他寫討伐文天祥這個奸臣的檄文。”

長生天下,張弘範的如意算盤,打得“啪、啪”做響。

大、小熊州,元軍攻勢如潮。

雨急,伶仃洋內的海浪雖然沒有外海那麽大,但也是聲勢奪人。激揚的鼓聲中,北元將士站在由藤、高、恩、新四州投降宋軍駕駛的蒙衝鬥艦上,躍過浪尖,海潮般,一波波湧到岸上。

風猛,射出羽箭都被吹偏了方向,十有八九落入海水裏。偶爾一兩支射中人體,也刺不透被水濕過的牛皮甲。

這時候,鋼弩的優勢就體現了出來。這種沒有尾羽的弩箭,射程雖然也受到風雨影響,但穿透力驚人,可以直接透過雨幕,將人釘翻在沙灘上。隻是,文天祥送來的弩箭,大多數分給了江淮軍。熊州守軍雖然跟在禁軍身後分得了一點,但百餘支鋼弩,要封鎖數萬元軍的衝擊,顯然力不從心。

“弟兄們,跟他們拚了!”宋將梁窕射出最後一支弩,從沙灘上拔起刀,向元軍衝去,三百多大宋官兵緊隨其後。求援信號已經發出去了,但淩震將軍遲遲沒有回音。有人匯報,四麵都出現了元軍,淩震將軍已經無兵可派。

“將宋軍分割開,別讓他們阻擋了將士們搶灘!”阿裏海牙揮動令旗,沉著地下令。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下千戶寶音咆哮著,截向梁兆。

兩支隊伍撞在一起,發出悶雷一般的聲響。緊接著,刀劍撞擊聲,喝罵聲,傷者的呻吟,死者臨終前的痛呼,還要血噴入空氣中的絲絲聲,刀卡在骨頭中的摩擦聲,交織在一起。將雨聲和濤聲漸漸壓成了背景。

梁窕的身材遠遠比寶音矮小,在狼牙棒的接連打擊下,他手中的鋼刀很快變成了弧形。虎口處,血順著刀柄淌下來,在腳下的海水中綻放出一朵朵小花,然後快速被翻騰的海浪卷散了去。

“投降吧,南蠻子!”寶音大聲喊道,也不管對方能否聽懂他的蒙古話。回答他的是一雙淒厲的眼神,梁窕躍起,彎刀割破風雨,畫著弧線,割向他沒有皮甲保護的脖頸。

寶音擰身,斜撩,“當”地一聲,將梁窕連人帶刀撩飛。緊接著,他快衝兩步,將死命撲上前來救援的宋軍擊翻,狼牙棒掛著風奔梁窕的天靈蓋直直拍下。

“吱!”長槍刺入肋骨的聲音令人牙酸,寶音手中的狼牙棒無力地落入了海水中。在他麵前,斜跪著的梁窕雙手緊握一杆從戰死士兵身邊撿起來的長槍,刺穿兩層牛皮軟甲,捅入了對手的前胸。

寶音瞪大雙眼,雙手緊緊握住槍杆。刹那間,他發現自己的血順著槍杆在向外淌,染紅那雙不知道沾了多少人鮮血的手,伴著雨水落入海中。原來,長生天保佑的蒙古人也會死,一個荒涼且滑稽的想法竄入了他的腦袋,隨後,膝蓋處一軟,他栽倒於淺灘上,濺起一片紅色的海浪。

梁窕臉色煞白,摸索著,從海水中撿起寶音用過的狼牙棒,轉身,衝進了北元士兵群中。

狼牙棒所過之處,帶起數片碎肉。

混戰中的宋軍見己方將領勇猛,士氣大振,呐喊著,向梁窕靠攏。周圍的元軍士卒紛紛走避,攻擊陣型被戳出一個窟窿。

“嗨!”梁窕揮棒砸碎一個西夏人的腦袋,然後兵器脫手,擲到對麵衝過來的蒙古武士的麵孔之上。腳尖斜挑,從地上挑起一把單刀,接在手中,平推,將一個漢軍士卒掃去半截。

兩杆斜刺遞過來的長槍刺向他背後露出的空門,兩名穿著大宋號鎧的小兵舍棄對手,一齊撲上,長槍被擋出圈外。兩名士兵也被追上來的對手砍中後背,倒在海水裏。

梁窕回身,怒吼,將兩個使長槍的新附軍士兵先後砍翻,然後以左臂輕傷的代價換了一個探馬赤的命。戰靴橫掃,將另一個探馬赤軍的脖子踢歪成直角。

閃電裂空,電光照耀下,宋將梁窕宛如凶神下界,每一次出擊,必然奪去一個北元武士的生命。

如林刀槍中,宋軍士兵亡命博殺。

一個宋兵被刀砍中,倒下前的瞬間,他扔出手裏的鋼刀。盤旋的刀鋒被雨點打得冰冷,呼嘯著,從一名北元士兵的喉嚨處掃過。

血,噴向空中,和雨水一同落下來。宋兵哈哈大笑著倒地,死之前,還帶著輕蔑的笑容。

一名宋軍小校扔掉刀,把與自己捉對廝殺的元軍百夫長雙腿緊緊保住。元軍百夫長的刀如剁菜般,剁透他的鎧甲,剁碎他的脊骨。他卻死不送手。一名宋軍士卒看準機會,將長槍從側翼捅入百夫長小腹。

兩個低級軍官同時跌倒,永遠抱成了一團。

一個蒙古武士用包了鐵的皮靴,踩住了宋兵的腦袋,用力將他的頭向泥沙中踩。血夾著氣泡,煙一般散向水麵。蒙古武士殘忍地笑著,用力,在用力。突然,他的笑聲僵在了臉上。

泥沙中的宋兵,抓出把刀來,砍斷了蒙古人的腳踝。

沒了腳踝的蒙古武士慘叫著,倒進水裏。宋軍士兵從海水中搖搖晃晃地爬起,然後,又搖搖晃晃地撲倒,壓在斷了腳的蒙古人身上,二人在海水中翻滾,廝打,廝打,翻滾,終於,一塊消失在血海深處。

一命換一命,島上的守軍勢單,很快被衝破防線,分隔開來。但這些沒讀過聖賢書,不識字,不會著書立說的士兵們,卻不像每每能發表長篇大論,慷慨激昂一番的大人物般,見勢不妙就爭先恐後的投降。而是用生命堅守著最後的職責。

雨中響起銅盆的敲擊聲。

幾個身穿絲衣,胖胖的鄉紳從島上衝出來,菜刀,扁擔,鎬頭,鐵鎮尺,千奇百怪的武器拿在手中,衝進元軍大隊,絕決如撲火的飛蛾。

“啊—!”書生受傷後的喊聲,與他的身體一樣軟弱。但軟弱的身軀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手中鎮尺拋了出去,砸碎了一個蒙古武士的鼻子。

“瘋子,一群瘋子!”張弘範立在一塊礁石上,看著一個個衣著光鮮的百姓,前仆後繼地衝到軍中送死,搖頭長歎。

這些百姓都是家境富庶的一方士紳,放棄了偌大家業田產,跟在大宋行朝身後行走天涯,吃盡了苦頭,到了最後,居然還不肯放棄心中的執念。

這讓他很不理解,張家的家學,是依附強者,拋棄弱者。從他的祖父那代就是如此。明知道沒有希望守衛,還去守衛的事情,張家不會做,也做不到。

“要馬上解決守軍,否則拖延到天黑之後,進攻崖山的阻力更大!”副都元帥李恒附在張弘範的耳邊建議道。

“嗯!”張弘範點點手,示意自己身邊的一隊鐵甲武士加入戰團。

風雨中,刀槍碰撞聲更急。宋將梁窕渾身是血,帶著十幾個人,殺進張弘範的視線。

“兀那南蠻子,空有一身好武藝,卻不知道天命在元麽?”一杆櫻槍從雨中紮出來,攔住梁窕的去路。櫻槍後,一個身穿銀盔,銀鎖甲,腳踏描金戰靴的武將用漢語質問。

“去你奶奶的天命,老子知道,當人好於做狗。回去問問你爹,你是蒙古人還是漢人!當四等人的滋味是否好受!”梁窕喝罵道,鋼刀急劈,逼得銀甲武將接連後退。

銀甲武將被罵得麵紅耳赤,大怒,穩住身形,槍槍欲取梁窕性命。左右北元將士同聲呐喊,紛紛上前相助。

“哼!”梁窕鼻子裏發出聲冷哼,以寡敵眾,毫不退縮。以他為中心,漸漸殺出一個圈來,圈裏圈外,全是北元將士。不一會兒,他身上被創四處,同時也要了三個北軍士兵的性命。

“珪兒還是經驗不足啊!”戰團外,一塊礁石上,張宏正笑著對身邊人說道。隨即,彎弓,射出了一支冷箭。

人群中的梁窕突然晃了晃,跪倒在海水裏。血順著他的右目流出,淌了滿臉。一支穿越風雨飛來的利箭,在他眼眶中微微顫抖。

手握長槍的張珪不敢刺下,箭杆上,他分明看清楚了幾個金字。這是他叔叔張宏正的描金長箭,隻有他張家的人,才擺這種譜。隻有他張家的人,才有這種雨中傷敵的準頭。也隻有他張家的人,才這麽無恥。

“小子,你是張弘範的兒子吧!”梁窕以刀強撐身體不倒,喘息著說道。

銀甲將軍張珪麵紅耳赤,一刹那,他無法為自己的家族和血統而自豪。風雨中,他看到自己對麵渾身是血的宋將艱難地從紅色的海水裏站了起來,一手提著刀,另一手,從眼眶裏拔出了長箭,揮舞著,向自己衝了過來。

一陣寒意,從腳跟一直湧上頭頂,全身的毛發跟著一根根直豎。張珪不知道躲,也不敢躲,眼睜睜地看著宋將衝到了自己麵前。

無數根長槍捅進了宋將身體,周圍士兵一擁而上,將宋將梁窕高高挑起,甩入了大海。

更多的大宋將士衝了上來,雨聲和濤聲已經壓不住兩軍將士的喊殺之聲。矮小單薄的大宋士卒提著刀,迎向了比自己高大得多,粗壯得多的元軍勇士。近岸處的海水迅速被血染紅,被起伏的大潮卷動著,向內海散去。黑色的雲,白色的雨、藍色的海,紅色的浪,天地與海洋之間,一個個不屈的英魂手牽著手,唱出最後的挽歌傍晚時分,元軍攻下小熊州,守島宋軍一千五百多人,全部戰死。一路追隨大宋行朝而來,被安置在小熊州上的百姓四百餘戶,不願意再次落入敵軍手中受辱。一些男人用握筆的手,拿起菜刀、扁擔,與衝上島的元軍以死相拚,戰死在沙灘上。

女人們領著孩子一路南撤,最後被阿剌罕率部逼上了島南端的一處斷崖。正在阿剌罕高興地計算著,這次又能收多少好看的女子進入自己的帳篷,收多少孩子作為家生的奴隸的時候。令他震驚的一幕發生了。

風雨中,他看到一個女人領著七八歲的孩子,抱著幾個月大的嬰兒,衝南而拜,然後,孩子和母親一起躍進了大海。

緊接著,他看到了第二個母親,第三個,第四個。

母親,孩子,少女,老嫗,衣裙飄舞,宛如穿透雨幕的白鷗般,紮向大海。

李恒、張弘範、張珪、阿裏海牙,阿剌罕全愣在了當場。“咯、咯、咯”,有人聽見自己的牙齒,在不停地響。

酒徒注:1、元軍中,萬戶分為上、中、下三等,各領七千以上,五千和三千兵馬。千戶以此類推。

2、楊元禮的“功績”見於相關史料。崖山之戰,此人扣住前線宋軍糧草不發在先,投敵於後。與將宋軍水源位置指點給張弘範的孫安浦一樣,居功至偉。

存稿用盡,明天和後天暫時不更新了,請諸位讀者大大不要等了。同時,根據調查結果,從本周四起更新時間改為晚上。

65279;第四卷白夜龍吟(五)

龍吟(五)

漫天焦雷,炸得崖山行宮內瑟瑟土落。

昏暗的燭光下,大宋行朝的文官們彼此相視,目光中充滿了淒涼與無奈。大熊州、小熊州、香山、三江,行宮外圍的島嶼半日內相繼失守,曾經被視作天險的崖山已經無險可憑。大宋行朝,此刻戰無兵,退,亦已無路。

“太後,臣以為,此刻應馬上送皇帝陛下出海,暫避元軍兵威。尋找時機,再重整大宋旗鼓!”禮部侍郎鄧光薦急切地勸告。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提出這個建議了,得到的回答依舊是一聲低低的噎泣,坐在空蕩蕩的龍椅側麵的楊太後仿佛沒聽見鄧光薦說什麽一般,隻顧著落淚。

自從國舅公楊亮節的遺體被忠勇的士兵們搶回來後,楊太後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無論大臣說什麽話,她都以哭泣相應。此刻,楊亮節那插滿了羽箭的遺體就擺在她的腳下,這位被言官們譏諷為不會做事,隻會攬權,一心想把朝廷的軍隊化為楊家軍的國舅,人生最後一刻走得極其雄壯。在聽說自己的本家兄弟楊元禮把府庫物資全部獻給元軍後,他硬是以三百死士攻上了香山島,打得香山島守軍抱頭鼠竄。若不是關鍵時刻,遭遇了呂師夔所帶的接應元軍,香山島就會被重新奪回到大宋手上。

麵對五千元軍,楊亮節提槍,入陣,直取中軍。向來以勇武著稱的呂師夔不得不掩旗避之。

楊亮節透陣而過,吩咐麾下親兵回報崖山行宮,香山已失。然後,再度提槍,殺入元軍重圍,直致力盡戰死。

“陸丞相,您看……?”鄧光薦得不到楊太後的回答,又把頭轉到陸秀夫這邊。

“上了船,我們能去哪呢?”陸秀夫輕輕地搖了搖頭,打斷了鄧光薦的話。

是啊,上了船,我們能去哪裏呢?諸臣相對黯然。崖門內,大宋水師的戰艦尚存一千餘艘,其中不乏兩千料以上的軍船。但此刻伶仃洋外,風高浪急,參照海民的說法是,“一出崖門,片板不歸”。駕船出航,隻是比戰死多拖延了幾個時辰,並且死後連屍骨都找不到。

“那也好過等死吧,說不定海上還能闖出一條生路來!否則,楊大人豈不是白白丟了性命!”鄧光薦不甘心坐以待斃,繼續勸道。楊亮節幾次乘船來往與崖山與福州之間,留在崖山的諸臣之中,他應該是最懂海情的人。鄧光薦總覺得,楊國舅到死還念念不忘讓皇帝出海,必然有他的道理。但具體道理在哪,他亦說不出。非但他,自從張世傑、蘇劉義等人離開,翟國秀、顧鎧等人相繼投降後,整個行朝,已經沒有一個通曉水戰和航海之人。所以此刻縱使沒有風浪,出海亦是一場以生命進行的賭博。

陸秀夫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心有所動。還沒等鄧光薦把自己的想法說清楚,行宮外響起一串腳步聲。宮門口,一個太監打扮的人撲到在地,哭叫道:“啟稟太後,同知樞密院事王德大人,刑部尚書申維時大人,工部侍郎楊守道大人,戶部員外胡靖大人,一起服毒自盡了……!”

“什麽?”陸秀夫幾步走到宮門前,大聲問道。他派人去傳百官來大殿議事,幾個大人遲遲未到。假了太後的懿旨再次派人去催,沒想到催回來的卻是這種結果。

“王樞密和申尚書等六位大人,服毒自盡了。臨去前,留言說,大宋已有一帝有辱社稷,斷斷不可再辱。請陸大人好自為之……。”報信的太監跪在泥水裏,一邊哭,一邊轉述道。

陸秀夫的身體晃了晃,後退幾步,才勉強站穩腳跟。

幾道閃電當空劃過,藍紫色的光,照亮他絕望的臉。滾滾雷聲從天際而來,震得殿中每個人的心,都跟著發顫。

悲涼而壓抑的感覺在大殿中越來越濃,越來越濃。

“列祖列宗啊!”惠王趙興棟悲呼一聲,低頭撞向了殿中金柱。

整個金鑾殿都跟著晃了晃,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血光四濺,諸臣攔阻不及,眼睜睜地看著惠王的屍體被柱子彈開,軟軟地仆倒。

金殿內,響起一片悲聲。正在給弟弟清理身體的楊太後迷茫地抬起頭,看看眾人,又將頭低下,眼淚一條線般,灑在楊亮節的鎖甲上。

“報,淺灘水漲,賊舟逆灘而上,淩震將軍不敵,已經退過大嶺。何去何從,請陸大人速做決斷!”

沒等眾人從悲傷與震驚中緩過神來,一名渾身是血的小校闖進宮,俯在金殿前報告。

聽到此言,眾人心裏更加絕望。崖山與三江島之間的水道,被珠江所攜帶的泥沙淤積,據海民說,已經幾十年都無法行船。所以,眾人以為,張弘範取了三江島後,若想攻上崖山,也得駕艨艟從熊州和三江島之間的水道過來。十幾裏水路,行船要耗費很多時候。誰料到,此刻天欲亡宋,連淺灘都跟著漲水,能托起運兵的艨艟來。

“報,瑤光艦被風浪推動,撞在奇石上,沉沒!”報信的小校剛從泥漿中爬起來,又一名士兵闖進來,伏在闕下。

“啊!”鄧光薦後退數步,無力地倚在了殿柱上。

瑤光艦是幼帝趙昺的座艦,整個艦隊中,以此舟最大,一向是最抗風浪的。瑤光艦在官湧港內,海中奇石旁,被其他戰艦環繞而泊。這艘大艦都被風浪擊碎,其他戰艦想必更是難保,大宋朝最後一絲活命的希望也斷絕了。

“天亡大宋!”諸臣彼此目光相交,頃刻間,想到了一處。

“太後,事已至此,該喚醒官家了!”陸秀夫整頓衣冠,上前施禮,大聲奏道。

“嗯,一切俱依憑陸大人安排!”楊太後抬起頭,清晰地答道。不知道是因為傷心過度,還是被瑤光艦的沉沒,蒙古人臨近的消息所刺激,一直哀哭的她,居然開始說話。略有些蒼白的臉上,刹那間帶上了幾分生命的光澤,仿佛冬日傍晚的殘陽,落山前最後的一次閃動般,冷中透著強烈。

幾個太監抹著淚,去後宮伺候皇帝更衣。文臣們相視而泣,哽咽不止。陸秀夫輕輕咳嗽了幾聲,壓住了眾人的悲啼,笑著奏道:“啟稟太後,微臣不才,無計力挽天河。此刻社稷將傾,理應相從陛下始終。臣家中還有一妻,二子,容臣且去安頓,稍頃便來!”

所謂安頓之言,定是逼著他們自殺,以殉國難了。大夥理解陸秀夫話後的含義,心中一冷,悲傷的感覺一下子被憋住。取而代之的,反而是絕望之後的輕鬆。

“丞相大人且去安排,片刻後,我母子於偏殿相候!丞相有為國捐軀之心,哀家身為女流,亦不會再令社稷受辱!”楊太後點點頭,笑著應答。想讓陸秀夫和諸臣寬心一些,眼淚卻不肯聽話,順著清瘦的麵孔上滾了下來。

“臣家中已無人,就在此與陛下告別吧!”參政知事夏士林擦去了眼淚,對著殿前都檢點張德慘然一笑,說道:“待會煩勞張大人找一個手腳利落的弟兄帶劍上殿,送在下一程!”

“煩勞張大人!”

幾個禦史陸續上前,給殿下都檢點張德施禮。金殿中,唯一一個佩有武器臣子張德頷首相回,解下腰間佩劍,托在了手裏。

金殿外,僅餘的百十個侍衛在雨中肅立著,電光下,握刀的手被照得慘白。

“諸位有必死之心,難道沒有殺賊之念嗎。等死,何不提刀死於陣前!”禮部侍郎鄧光薦越眾而出,大聲喝道。

大夥都欲殉社稷,強行出海的尋覓活路的話,他再也提不出來。但揮刀自盡,卻又太不甘心。此刻,崖山島上,宗室大臣的家眷、子女不下五千。大、小熊州、香山島、還有分散著住在伶仃洋諸島之上,台山、新會、番隅一帶,追隨著大宋行朝的百姓、士人不下二十萬。眼下雖然大部分百姓都落入了北元之手,但大夥忍辱偷生,就因為行朝還在,華夏文明還有延續下去的希望。

如果帝景和楊太後、陸丞相以及朝中諸臣都選擇了殉社稷,事情傳開去,崖山附近追隨殉國的讀書人和普通百姓,人數絕對不會低於十萬。

全國各地,聞訊而死者,估計會更多。

既然大家連死都不怕了,何必不與元軍拚死。就像國舅楊亮節那樣,至少還不曾墜了大宋威名。

“我等俱是文人,鄧大人何出此言!”夏士林愣了愣,正色喝道。為國捐軀,是士大夫的本分。但提刀上陣,卻是把自己的身份降低到與武夫同類,實在有損文人臉麵。

幾個禦史低聲附和,在與敵人拚命而死和自盡之間,他們寧願選擇後者。大夥實在不明白,一向文章、氣節都為文人表率的帝師鄧光薦,怎麽會到了最後關頭,說出如此文武不分的混賬之語。

“大夥既然連死都不怕,還在乎這文人名聲。我輩若是自盡了,跟在身後的數十萬大宋百姓,不過一同做了千秋雄鬼而已,能奈蒙古人何。我輩今日殺賊而死,日後必有千萬萬大宋男人血灑疆場,前仆後繼,把蒙古人趕出去。放眼江南,真正的蒙古人不過兩萬,而願意為國捐軀的百姓,又何止二十萬,兩百萬……”禮部侍郎,帝師鄧光薦不顧朝堂禮儀,大聲疾呼,“等死,做人傑而死可乎?”

“哢嚓!”閃電當空劈下,照亮金殿外眾人的臉。

陸秀夫愣了愣,抬頭看看鄧光薦,突然發現,自己方才的行為著實可悲可憐。眾目睽睽下,陸秀夫走到殿前都檢點張德麵前,拔劍出鞘,揮舞著喊道:“既然如此,我等就血流五步,讓韃子知道何為壯士之怒。張大人,煩勞你且出去,找幾十把刀來!”

“末將遵命!”張德大聲回答,昂首而出。不一會兒,金殿內外就響起了沸騰的人聲,侍衛、太監、宮女,還有附近大臣之家眷,奴仆,男女老幼,提著刀,捧著槍,集結在一起。

幼帝趙昺被太監換了一身戎裝,金色皮盔,銀色鎖甲,精鋼戰靴,一手拉著楊太後,一手拉著陸秀夫,到金殿口。

此刻已經無需皇帝開口勉勵,如林刀槍中,響起了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與天空中風雷之聲遙遙相和,把環島的海浪聲都壓了下去。

就在這時,宮牆外,又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腳步聲越來越密,越來越清晰,風雨中,隱隱有一哨人馬,直奔皇宮而來。

“諸位,跟我舉刀殺賊!”殿前都檢點張德大喝一聲,提槍向宮門口衝去。千餘刀槍相隨,呼喝而上,那氣勢,仿佛瞬間集結了千軍萬馬般。

陸秀夫上前幾步,提劍,護在金殿口。楊太後笑了笑,抓著一支從楊亮節身上拔出來的血箭,抵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幼帝趙昺提著把不知何人塞在他手中的匕首,鋒刃向前,一雙大眼中精光滾來滾去,竟無半點畏懼之色。

“好一個少年帝王,若加以時日……”帝師鄧光薦看了看皇帝,滿眼愛憐。轉身入宮,將大宋曆代皇帝的靈位和宗譜、典籍,百官名冊,禦印等傳國之物依次擦淨,在禦案前擺放整齊。摘下布幔簾簾幛等易燃之物,將禦案圍好。捧著一把香燭,站在了布幔旁。隻等元兵一入宮門,立即舉火。把三百多年傳承化做一股清煙,隨趙昺的魂魄飛了去。

忽然,陸秀夫的身體晃了晃,手中長劍“叮”的一聲掉落在地上。

鄧光薦聞聲抬頭,隻見殿前都檢點張德,帶著二十幾個全副武裝的彪形大漢衝了進來。

第四卷白夜龍吟(六)

龍吟(六)

“萬歲、太後、陸丞相莫慌,破虜軍苗春前來護駕!”一聲斷喝,粗魯,卻如天籟般,傳進鄧光薦的耳朵。

身體晃了晃,手一鬆,蠟燭掉到了布幔上,騰起一片火光。鄧光薦手忙腳亂,連踢帶扯,將火撲滅,不知道是被濃煙熏的,還是被外邊的呼喝聲喜的,眼淚鼻涕一並流了出來。

忙亂完了,鄧光薦抬頭細看。隻見麵帝景麵前站了二十幾個壯士,個個都是虎背熊腰。身上穿著清一色的精鋼細鏈軟鎖甲,頭頂清一色的亮銀盔。推開的麵甲下,露出張張疲倦的臉。當先一個肩甲上飾了一顆銅花的將軍躬身在帝景麵前,低聲,不知在啟奏著什麽。旁邊,陸秀夫大人額頭皺成了一個圪塔,臉上的表情陰情不定。

注意到陸秀夫的表情,鄧光薦的心突地一沉。趕緊上前幾步,凝神細聽,隻聞楊太後用極低的聲音問道,“苗將軍所言有理,但不知,此策,又幾分把握保得陛下平安?”

“跟隨末將前來的,除了破虜軍教導旅五百弟兄外,還有流求蘇家的水手,一向在海上行走,懂得海情。此外,文丞相重金雇傭的數百大食、色目水手,也是弄慣了浪的。臣既然能平安進來,自然能把保護太後、陛下和諸位大人平安出海!”苗春想了想,恭恭敬敬地答道。

他與陸秀夫當年同在大帥李庭芝麾下效力,雖然等級相差甚遠,但也有過數麵之緣。陸秀夫上次去福州,也與他敘過舊。所以,經過陸秀夫作證後,楊太後不懷疑苗春是北元派來賺皇帝的奸細,隻是十分擔心皇帝此行的安危。

“可海民分明曾說過,崖門外風高浪大行不得船!”幼帝趙昺也在一旁問道。他沒見過苗春,也不知道陸秀夫和苗春的關係,所以心中一直對苗春的身份報以警惕。

苗春抬頭,看看幼帝趙昺手中始終緊握的匕首,笑了笑,說道:“海民的烏延小船,不能遠洋,當然出海立覆。而隨臣所來大艦,皆是專為航海所造。比這再大的浪,也無法顛覆它。陛下勿疑,此刻事態緊急,其中差別,到了海上,末將再與陛下細講!”

“是依文丞相傳授的圖譜所造麽?不知愛卿此番勤王,帶了多少人馬,多少水手?”幼帝趙昺聽完苗春解釋,想了想,繼續問道。他心細,自從苗春等人一來,就發現這些人所穿的鎖甲與常甲不同,雖然鎖環之間有細細的空隙,但內裏不知襯了何物,雨點打上即順著甲紋滾落,一滴不盡。腳下的精鋼戰靴也一樣,雨一打,泥漿立刻被洗去,冷冷透出藍光來。聽了苗春關於船的解釋,立刻就就聯想到文天祥進獻的火炮、鋼弩等物上來。既然火炮、鋼弩這些奇物,文天祥都能造,那造幾隻抗浪的船,自然也是應該。

“張弘範那廝在廣州城外設了圈套,引丞相上鉤。為了防備他惱羞成怒,傷了陛下,末將隻得帶了五百教導旅弟兄從外海轉來,同來的戰艦五艘,水師弟兄千名。蘇家的遠洋海船五艘、海商李芬利的阿拉伯海船兩艘。此外還有三艘雇傭來的遠洋商船,加在一塊總兒共十五艘大船,總計兩千多水手!”苗春見小皇帝趙昺問得仔細,心中暗暗稱奇。雖然急著上船,卻也不敢怠慢,細細地介紹了自己繞海而來的理由,免得將來讓皇帝對破虜軍起了疑心。

“那好,母後,兒臣欲隨苗將軍出海,不知母後和陸丞相意下如何?”趙昺問完了苗春,轉頭向楊太後請示道。

性子柔弱的楊太後吃了一驚,不知道向來不肯多說一句話的趙昺,為何今天如此決斷。連連點頭答應了,心裏卻是又憂又喜。喜的是,瞧今晚趙昺的表現與作為,將來必是一個有雄才的君主。憂的卻是,其兄端宗皇帝因為自作主張,莫名其妙地落水。倘若去了福建,被破虜軍保護,文天祥雖然有忠義之名,趙昺所處局勢,卻和當年的端宗類似,還是權臣當政,皇權旁落。趙昺行事如此幹脆,一旦得罪了權臣,弄不好,將來會落得和端宗皇帝一樣下場。

陸秀夫見皇帝已經做出了決定,自然不再多說。心中對趙昺所報的希望,又高了幾分。信心一回,臉上的氣色好看了不少。馬上命令人替趙昺準備轎子,蓑衣等物,隨苗春出海。

趙昺見太後與陸丞相都沒否定自己的意見,膽子更大,抬起手來,扯著苗春的絆甲絲絛問道,“苗將軍,不知每船可載幾人,可否把百官及其家眷裝下?”

“此番專為救人而來,十五艘巨艦,每船裝二、三百人無慮,隻是倉內擁擠些,委屈諸位大人了!”苗春心中更奇,沒料到趙昺小小年紀,已經懂得施恩與諸臣,正色答道。

此番前來的海船,除了五艘軍艦外,都是遠洋貨船,航速不如軍艦快,運載力卻遠遠過之。苗春怕給了人太多希望,耽誤了幼帝趙昺行程,所以不敢多報數字。但船隊運載力遠遠不止三千,旗艦上安排了皇帝和行朝大臣,其他四艘兵艦上的水手艙裏塞了百官家眷。同來的蘇家和另五艘商船,則盡可能地將宮廷護衛、太監、宮女和聞訊趕來的百姓裝了進去。大夥俱不願意留下受元軍的侮辱,所以狹小的船艙,每人一支吊床的安排,也毫無怨言。一些飽學且威望頗高的老者,還主動站出來,替破虜軍維持上船秩序。

半個時辰,十五艘巨艦皆滿,港口周圍,扶老攜幼趕來的百姓卻聚集了數以萬計。大夥站在雨中,不向前擠,也不肯散。眼巴巴地看著戰艦旗艦拔錨,下槳。

“大夥散去吧,稍做隱忍,一年之內,我苗春一定殺回來!”苗春站在旗艦頭上,衝著人群大聲喊道。

眾人默不作聲,此刻雷聲稍小,無邊風雨裏,大嶺方向傳來的喊殺聲卻越來越清晰。有人恨恨地跺了跺腳,自作主張,鑽到停泊在港內宋軍水師戰艦上去解纜繩。幾個幫助破虜軍維護秩序的父老重重地向苗春麵前吐了口吐沫,相繼走進舊式戰艦中。

“那些戰艦隻可近海航行,經不起浪……”苗春心中大急,連忙解釋道。卻沒有人肯聽他的勸告。越來越多的人默默沿著棧橋走進船艙,看情形,是寧願坐了海船葬身魚腹,也不願留下再做一次北元的順民。

閩鄉侯蘇醒見狀,咬咬牙,把心一橫,大聲喊道。“那港裏還有軍船和水手,若諸位不怕死,且聽我的安排挑船坐了。此去生死有命,莫怨天由人!”

話音剛落,隻聽見人群中一聲喊,男女老幼,同向棧橋湧來。苗春阻攔不得,隻得任蘇醒指揮著,將百姓分成人和孩子,裝在官湧港內的大號軍船上。再由各船抽調了水手,船上幫助行船。

流求地廣人稀,臨來救駕前,蘇醒早就存有招攬人口的心思。所以蘇家特意盡遣行船老手,並且把幾家大海商麾下水手,重金雇傭了一批過來。

眾水手齊心協力下,又裝滿了五十幾艘舊式軍艦的百姓。眼見著每艘軍艦上分的水手越來越少,已經低過了遠航的底限,還有百姓陸續趕來,扶老攜幼地向舊式軍船上走。把個苗春急得雙腳直跳,明知道蘇醒此舉,無異是讓百姓賭命,卻亦無可奈何。

直到淩震將軍聞訊撤下來了,艦隊方才拔錨離港。船一出崖門,浪果然湧得小山一樣高,把個船兒像樹葉般拋上拋下。百官皆是富貴之人,什麽時候見過這種場麵,都道是船馬上要沉了,在心中,把漫天神佛求了個遍,隻要保佑逃得生天去,一定重修廟宇,再塑金身。隻是此刻,神佛仿佛也害了怕,一個個躲起來不肯顯靈,由著風浪越來越大。

“呃”禮部侍郎鄧光薦幹嘔一聲,從吊床上翻身而下,搖搖晃晃向艙口跑。才走出幾步,甲板顛簸了一下,把他整個人摔了出去。手扶著甲板欲起身,嗓子口卻再也憋忍不住,中午陪幼帝用的飯菜連同胃腸裏的酸水一並從鼻子裏竄了出來,把個皇帝恩師,天下斯文表率的禮部侍郎,嘔得滿胸穢物,鼻涕、眼淚淌了滿臉。

幾個太監於心不忍,試圖上前為他捶背。身體才離開了吊床,立刻仆倒,相擁而吐。頃刻間,潮濕陰暗的水手艙裏,彌漫起刺鼻的味道。

到了這般光景,一些強忍心中煩惡的人也忍不住了,顧不上斯文,狂吐不止。食物盡了,繼而是清水,恨不得將腸子一並從嗓子裏倒出來。心中暗自後悔,若知道浪中行船如此難受,還不如留在島上做了刀下之鬼。嘴上卻不肯將這番想法說出,吐夠了,歇一歇,立刻找相熟的人托付身後之事。一些平素不和睦,上朝時白眼相向的,到了此刻也放下了心中恩怨,湊在一處,說得全是同生共死的諾言。

陸秀夫擔憂幼帝趙昺安危,扶著船壁,一步一跌蹭到趙昺歇息之所問候。替趙昺護駕的破虜軍士卒認得是陸丞相,趕緊把他攙進了尾艛,靠了艙壁站好。

讓陸秀夫擔心受不得苦的趙昺,此時正玩得高興。羅盤、信號旗,旗花火箭,東一支西一支丟了滿甲板。見陸秀夫被人攙進來,臉色一紅,趕緊規規矩矩地在床邊坐正了身體,一邊用眼神示意貼身太監收拾地上雜物,一邊客客氣氣地問道:“陸丞相可好,太後和諸位臣工都平安麽?”

“勞陛下憂心,諸臣都安泰,太後在二號艦尾艛,應該與萬歲這裏類似!”陸秀夫強壓住腹內的翻騰感覺,半倚著艙壁答道。好不容易回過一口氣,定神看起尾艛內的布置來。

船艙內的布置,顯然花費了苗春一番心血。比起陸上的宮殿略顯狹小,但比起每人隻有一張吊床,又暗又潮的水手艙,這裏簡直就是天堂了。錯開門口,背風處放了一張大床、八尺長短,上邊鋪了一床嶄新的緞被。床頭旁,枕頭斜上方的木壁上伸出一支燈座,半空中彎了個鉤子,分散出五根蕊,半掩著鐵葉托兒,呈梅花狀。每個花蕊上都插著根香燭,照亮床旁的書案。與床相對的另一側,亦是同樣一個燈座,五根蠟燭,火光跳躍著,照得尾艛內如白晝般明亮。

書案上,平鋪著一張海圖,四角用釘子釘牢。左上角有一個彎鉤,拴著根綿繩。綿繩子另一端,吊著個盤身木柄的東西,不知為何物。右下角,卻是固定著個沙漏,葫蘆形狀,透明琉璃製造,裏邊有細沙緩緩漏下。無論船如何晃動,沙子的速度始終如一。

書案旁,還有一個五尺多高的圓幾。上麵刻著些方位,一個磁勺吸附在圓幾正中,勺子的尾巴不停的擺動。圓幾旁,是一個異族老漢,碧眼、灰發、白須,雙眼盯著圓幾,不時地嘟囔幾句,把身邊伺候的水手支使得跑進跑出,不得空閑。根本不管此刻皇帝就在身邊,丞相就站在門口。

“告訴舵手,航向又偏了。怎麽弄的,難道舵房沒有羅盤麽?還是存心要害大夥死。再點幾根蠟燭,把四個窗口的燭台全點上。傳信號出去,讓所有領航的戰艦都照著做!”異族老漢用生硬的漢語叫嚷道。

“是!”水手答應一聲,小跑著出門。不一會兒,又有幾個水手闖入,四下裏點了不下二十根牛油大蠟,把個尾艛內照得如冬雪初晴時的田野般,亮得人直想流淚。

幼帝趙昺兒童心性,見老者忙得有趣,跳下床來,躡手躡腳的湊了過去。剛靠近圓幾,老者抬起頭,把眼睛一瞪,大聲嗬斥道:“床上玩去,休碰了羅盤。害了大夥性命!”

“大膽!”陸秀夫忍無可忍,衝上前斥責道。嗬斥的話剛欲出口,一個浪頭湧來,將船打得偏了偏,甲板斜成了陡坡。幼帝趙昺站立不穩,一頭紮進了他的懷裏。君臣二人同時跌倒,摔了個滾地葫蘆。

那老者一雙腳如同長到了甲板上般,絲毫不為風浪所動。見陸秀夫君臣二人摔得狼狽,哈哈大笑,邊笑,邊說道:“雨夜行船,羅盤最大。失之毫厘,謬已千裏。哪管是皇上,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亂碰。這位大人,難道你沒出過海麽?”

話音剛落,就聽門外響起苗春的笑罵聲,“好你個斯笛文猻,難道你不怕陸大人發怒,天亮後砍了你的狗頭麽?”

接著,一雙大手伸過,將幼帝趙昺輕輕抱起,放到床榻上。大手的主人一邊替趙昺遮被擋寒,一邊滿懷歉意的說道:“陛下勿怪,這人是化外蠻夷,不懂大宋的規矩。但雨夜在大海上行船,四麵都是水,沒有山和海島標記,也看不見星鬥,隻好先記了他罪,等靠岸時,微臣替陛下收拾他!”

如此一說,陸秀夫反而不好發作了。抬眼看看看苗春,胸口上下起伏,顯然氣得不輕。幼帝趙昺倒不介意,圍著被子,邊自己揉著摔疼的屁股邊問道:“化外蠻夷麽,怪不得如此高大。是昆侖奴的族人麽,使不使得飛劍!”

幾句話,把陸秀夫又氣得幾乎吐血。幼帝口中的昆侖奴,是五代閑人杜撰的奇異人物,能禦飛劍,千裏之外取人首級。陸秀夫有負有教導幼帝之責,平素裏,皆以古聖先賢之言培正其心性,修其品行。最忌諱有人拿怪力亂神來誤導皇帝。幼帝在他麵前,也一直是個賢良睿智的明君形象,誰知道今晚死裏逃生之後,居然像換了個人般,露出平素難見的頑童本性來。

毫無疑問,這昆侖奴之類的怪談,定是國舅楊亮節那不學無術之人言傳身教的。陸秀夫大窘,又不好當著苗春的麵數落已死之人,隻好坐在甲板上,背靠著艙壁生悶氣。

那苗春卻是和趙昺投緣,見他問得有趣,笑著答道:“市井傳言,昆侖奴通體漆黑,唯有牙齒潔白如雪。依臣所見,應該是木骨都束(摩加迪沙)一帶的部族。這個化外蠻夷是佛羅倫撒人,到天方做生意,蝕了本錢,流落的泉州的。他的家鄉比昆侖奴遠些,不會用飛劍,但看得好航向,是個使船的好手!”

此刻苗春又換了一身衣著,不再穿那身鎖甲。樣式不是官員身上常見的袍服,而是綿布剪裁的貼身短打。上裝下擺剛剛過腰,腿上是和看羅盤老者一樣的散腿長褲,褲子口剛及鞋麵,雖然不像官服一樣儒雅,看上去卻別是一番整齊。

趙昺看得好奇,伸手上下在苗春身上摸索了幾下,笑道:“苗將軍這身衣服倒是利落,是從那人的家鄉傳過來的樣式麽,還是我大宋之外的航海者都這麽穿著?”

“不是,這是破虜軍中裁縫,專門為航海者量身而做的。水上交戰,要避免近身肉搏,所以鎧甲沒什麽用途。穿了散腿褲子,不穿袍服,適合在甲板上奔跑。這是咱大宋首創,不是從這蠻夷家鄉傳來的異俗!”苗春慌不及待地解釋道。破虜軍中很多風俗,規矩,與大宋舊俗迥異。原來不和行朝混在一處,大夥也不怕皇帝和諸位大臣挑刺。此時要把行朝接來,破虜軍中標新立異的東西,少不得要惹些麻煩。所以苗春刻意強調這些習俗、規矩,都是丞相首創,避免日後受人指摘,說丞相府眾人離經叛道,盡學蠻族禮儀。

“我是佛羅倫薩市民,不是化外蠻夷。按你們大宋這種,國土丟光了,文明依舊算綿延不絕的算法,我是羅馬人和你們的曆史一樣久。那昆侖奴是阿福瑞克沙漠人,自古就是羅馬人的奴隸,不會使飛劍,幹力氣活倒是好手!”灰發老者聽苗春總拿蠻夷稱呼自己,心中不高興,氣哼哼的說道。

“羅馬人,羅馬國很大麽?在什麽位置?漢、唐時代,可曾來朝?”趙昺絲毫不以老者的話為忤,好奇地問。

“他們的商隊,可能來過。在泉州時,末將問過陳龍複,他說史書沒有記載。有可能誤歸了波斯人一類!”苗春也不敢以沒有確定的答案應付皇帝,含混地答道。

“如果把漢、唐、宋算做一個國家的話,你們的國家曾經很大。但還沒有做到讓全天下臣服的地步。所有國家都來進貢,那是官員在吹牛,我們羅馬帝國的官員也這麽吹過。其實,我們的領土根本不接壤,隔著大海,還隔著大漠和野蠻人的國度,誰也不可能臣服誰!”沒等苗春回答,灰發老者自豪地介紹。他流落到大宋已久,最不習慣的就是,所有人都以蠻夷稱呼自己。按他自己的觀點,宋人的曆史追溯起來,和佛羅倫薩市民的曆史差不多長。同樣擁有文明流傳不絕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稱對方為蠻族。倒是蒙古人,是的的確確的蠻族,但大宋的讀書人談到他們,卻是另一種既敬且畏的神態。

“休得無禮,難道文丞相沒教導過你禮法嗎?”趙昺的貼身小太監莊省見陸秀夫臉色越來越難看,站出來,狐假虎威地斥責道。

“我是實話實說,至於文大人,他雇傭了我,但不是我的主人。我是自由民,和他之間隻有契約,沒有高下之分!”老者瞪了莊省一眼,冷冷地答道。說完,把心思又放到羅盤上,繼續旁若無人地指手畫腳起來。

陸秀夫聽得心頭火向上撞,抓著床腿站起,手指老者欲斥,卻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說辭。羅馬、自由民、契約,一個個都是他不懂,也沒聽說過的詞,完全出離他的見識之外。特別是那句,:“官員吹牛,羅馬的官員也這麽吹”,極大打擊了他的自信。自幼讀的書中,都說的是當年聖人之世,四夷來朝。儒者無不以恢複聖人時代國家的地位為目標。誰想到,這個家鄉比昆侖奴還遠的蠻夷,一句吹牛,就把聖人之世的記載全顛覆了。仿佛四夷來朝,以周天子為正朔時代,隻是古代賢哲編出來的謊言。沒有依憑,也沒有證據。學者講究考據,如果證據占不住腳,那自然所有從此證據上得出的結論,也占不住腳,不值得一駁了。

“丞相切莫動怒,他就是這個性子,憑技自傲,不值得一般見識。文丞相的確隻是雇傭了他,就像店主和夥計,合同一到期,誰也不欠誰的。”苗春見勢不妙,趕緊中間斡旋。將來福建發展,要仰仗眼前這位陸大人許多,他可不想因為幾句話把陸秀夫得罪了。岔開話題,講了幾句不相關的笑話,看看沙漏上的刻度,用手指了指船尾方向,對趙昺說道:“陛下,海上無趣得很,臣恐陛下煩悶,特地命人準備了一場焰火給陛下看。估計時候快到了,陛下可願賞光!”

“如此,好,且帶朕去,且帶朕去!”趙昺手拍得啪啪直響,起身就要向床下蹦。但想想剛才被海浪摔得那個大跟頭,心有餘悸,又怕怕地縮回了腳。

苗春微微一笑,張開雙臂,將趙昺抱到懷中,舉到尾艛最外側的窗口。眼神挑向船尾,向趙昺示意道:“陛下向船尾方向看,焰火馬上就開始了!”

尾艛四壁,各開了一個圓窗。能看到外邊黑乎乎的世界,雨水卻打不進來。趙昺自上船後,就一直覺得奇怪。在苗春懷裏,伸手去摸了一把,發現手指所及,鑲嵌的居然是一整塊厚厚的琉璃,一圈圈水波樣的花紋將雨水冰冷的感覺從指尖處傳來,說不出的異樣。趙昺在宮中,見過福州貢來的琉璃杯,認得琉璃。卻從來沒見過這麽大,這麽平整得一塊。沒等看焰火,目光已經被琉璃勾住了。(早期平板玻璃是由玻璃泡吹製擴展而來,所以表麵有圓形條紋。)

“好個苗春,他倒是會享受!”陸秀夫輕輕簇了一下眉頭,心中暗道。水晶琉璃板他曾經在邵武見過,知道此物得之不易,越是純淨,價格越貴。如尾艛四壁上鑲嵌的這幾片大小與成色般的,賣到市麵上,價格不會亞於同樣厚的銀箔。沒想到破虜軍如此奢侈,居然拿了此物來遮風擋雨。

強壓住心頭不快,手扶著艙壁向外看。目光透過重重風雨,看到幾十點燈光連成一條長龍,隨著海浪上下起伏。陸秀夫吃了一驚,這才明白,原來尾艛的水晶琉璃窗,和艛中的二十幾根蠟燭,是用來指點航向之用。破虜軍戰艦和蘇家海船,還有文天祥雇傭來的商船,顯然是鑲嵌了玻璃板的,所以在夜色中,看起來非常清晰。跟在船隊後,原大宋水師的戰艦,卻隻能靠船艙中透出的燈光指示自己的方位,看起來就有些模糊不清了。

幾重巨浪湧過,艦隊的陣型跳了跳,隊伍中,有一點燈火熄滅,許久也不曾亮起。苗春的臉上的表情驟然變冷,咬著下唇,以極低的聲音歎了口氣。陸秀夫知道,每一盞燈火熄滅,就意味著又一條船被海浪打翻了,想到如此一路行來,不知多少條生命要葬身魚腹,心中亦是一陣黯然。

突然間,船隊尾部方向極其遠的地方,有數點火光亮了亮,接著,幾道明亮的火焰直衝夜空。彭湃的海浪聲後,隱隱有滾滾的雷聲傳來,卻沒有閃電。悶悶的,一響接著一響。

遠方的焰火越來越高,雷聲也越來越急。附近幾艘破虜軍戰艦上,士卒大聲歡呼。歡呼聲中,遠處的雲層漸漸露出輪廓,綿延的火焰從海麵上一直燒到雲端,烤得半邊天一片通紅,任窗外風雨再大,也無法將其熄滅。

是崖山,陸秀夫豁然明白,苗春口中的焰火是什麽意思。

“苗將軍,那裏是崖山麽?”幼帝趙昺收起笑容,指著火焰的方向問道。

“是崖門對岸。崖山一側的火炮,淩震將軍留下的斷後人馬,已經承諾全部將它們毀去。崖門對岸那幾十門炮,不能留給張弘範,讓他拿來殺我將士。所以末將命教導旅的兩百弟兄摸了上去,全部給炸了!”苗春低聲回答。

“那教導旅的壯士呢,能平安歸來麽?”趙昺吃驚地問。

“他們去了,就沒打算回來!”苗春放下趙昺,躬身施禮,鄭重地回答。

海浪襲來,趙昺的身體晃了晃,卻學者苗春的樣子,用雙腳緊緊扣住甲板,強撐著沒有摔倒。在今天前夜,他也曾決定自殺殉國,所以知道人赴死前的絕望。卻沒想到,明知必死,還有人豪不猶豫地走上前去。

自從跟著哥哥開始流浪以來,趙昺心中,無時無刻不盼望著一個大英雄出世,挽狂瀾於即倒。所以舅舅楊亮節說的劍客故事,才在他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和世間所有八、九歲兒童一樣,趙昺盼望英雄出現,崇拜英雄的作為。所以,他能容忍苗春和異族老人的一再失禮,認為大英雄都不受小節拘束。童稚的心卻沒想到,關鍵時刻,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軍師和百萬軍中取敵將首級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的名將都未曾出現,救了他,並給敵軍以顏色的,是一群普通士卒。一群殺敵人時,也會把自己的生命搭上的破虜軍壯士。

“苗將軍,朕能知道他們的名字麽?”過了許久,趙昺才又開口問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但他不以為羞,心中反而為遠去點燃雲天那二百人十分地驕傲。

“他們都是破虜軍士卒,陛下將來記得,狂瀾之中為大宋承擔責任的,未必隻是士大夫和肉食者,就足夠了!”苗春看看陸秀夫,看看皇帝,大聲地答。

海麵上,波濤翻滾,濁浪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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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315558 bytes) () 01/29/2009 postreply 13:48:22

指南錄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422306 bytes) () 01/29/2009 postreply 13:4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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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426629 bytes) () 01/29/2009 postreply 13:53:07

這麽好的文應該置頂!!! -ekhaa- 給 ekhaa 發送悄悄話 (170 bytes) () 02/03/2009 postreply 19:20:32

YES! -LINDACAT- 給 LINDACAT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09:3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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