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1-29 13:53:0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26629 bytes)
本文內容已被 [ 寂寞一城 ] 在 2009-02-03 21:51:58 編輯過。如有問題,請報告版主或論壇管理刪除.
第八卷宿命第一章輪回(一)

鄧光薦策馬與文天祥並絡而行,百餘名鐵甲侍衛圍攏在他們前後,馬蹄鐵敲打在水泥築造的官道上,奏響暴風雨般旋律。

暴雨過後,泉州遠郊的風景很漂亮,三年前大都督府重修官道時在道路兩側順手種下的垂柳已經成蔭,細眉般的葉子被雨水滋潤過後,顏色綠得像一團墨般濃重。婆娑的柳枝伴著綿延的官道在丘陵與平原間起伏跌宕,遠遠望去,儼然一條剛剛掙脫枷鎖的小龍,驕傲地層開了健康的身軀。

層層垂柳下,站滿了各地趕來的百姓。他們中間有的隻是為了一睹心目中英雄的真正麵目;有的則是聽了一些街頭巷尾間的傳聞而自發前來“護駕”;更多的,則是抱著人多湊熱鬧的心態,起個大早趕到路邊來“摟一眼”,以便在傍晚的酒桌上能尋找到一些有利談資。

無論是抱著什麽目的而來,大夥的心願都得到了滿足。文天祥的坐騎是海商們重金從西洋購買來的阿拉伯馬,高度足有平時拉車挽馬的一倍半。寶馬良駒加上一身儒雅的布袍,使人們很容易就能把文天祥跟周圍的其他官員分辯開來。而那些擔心文天祥安全的人也把心放回了肚子裏,百餘名重甲侍衛,還有道路最內側站得密密麻麻的警備軍將士,令一隻蚊子都難以靠近大都督身邊五步之內。事先在報紙上大聲嚷嚷,要攔路抗議的老儒名士們,則一個都不見蹤影。也不怪他們膽小,今天這場合誰要是敢去捋大都督的虎須,不用侍衛和官兵動手,周圍百姓就會衝上前,活活把他撕碎。收獲最大的是那些看熱鬧的人,整個泉州傾城而出歡迎一人的盛況曆史上從來沒有過,也沒人當得起這份殊榮。如今文天祥得到了,他們看見了,參與了,記錄了。即便幾十年後在外鄉人麵前提起來,都足以讓他們把鼻子再台高三寸。

“祥興四年秋初,丞相文天祥奉旨還朝,固城百姓相迎於道,街巷皆空。”數年後,私人撰寫的史料中如是記載。而官方修訂的正史裏,則非常自然地將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忽略了過去,連同文天祥到來之前某些人的怪異舉止一並放入了被人遺忘的角落。

被史家所遺忘的,往往是一個時代最重要的。因為,那些人們不留心或試圖遮掩的角落,是曆史的拐點。

“恭祝丞相大人身體安康,長命千歲!”幹淨整潔的吞案後,幾十個年過古稀的老者執吞禱頌。

奉皇帝之命前來迎接文天祥的內廷宦官還沒開口,代表行朝整體的高官還沒出麵,老人們這樣做,已經是嚴重的僭越行為。周圍士兵和百姓卻誰也不肯較這個真,順著老者的話頭喊道:“恭祝丞相大人身體安康,長命千歲!”

“千歲,千歲,千千歲!”喊聲如雷,將所有噪音淹沒在祝福與崇拜的浪潮裏。

文天祥在馬上四下拱手,大方地向周圍百姓表示感謝。這個富含古韻的動作進一步帶動了人們的情緒,人群中,有人作揖,有人揮手,還有大批退役士兵按拳於胸,以破虜軍標準軍禮來向文天祥表達他們的忠誠。

“千歲,千歲,千千歲!”百姓們互相推揉著向前擁,緊張得警備軍士卒們不得不將手互相挽起來,以保證道路的暢通。大都督府的護衛則自覺地將隊形收縮,於文天祥前後左右組成一個四騎並行的馬隊,以防有人因為過於激動而不顧大都督安危。

“大都督人望很高啊!”鄧光薦被周圍的歡呼聲吵得頭暈目眩,轉頭回視文天祥,意味深長的嘀咕道。

“你說什麽?我聽不清楚!”文天祥亦被歡呼聲吵得有些耳背,側過頭來大喊道。

“我說請大都督仔細聽聽這如潮歡呼!”鄧光薦以為文天祥在故意裝傻,提高了幾分聲音大喊。

“千歲,千歲,千千歲!”、“……。如潮歡呼”、“千歲,千歲,千千歲!”兩重歡呼恰巧將鄧光薦的話截斷,隻把後半句送入了文天祥耳朵。

“他們熱鬧他們的,我自己不暈頭轉向就好!”文天祥心思很敏銳,從半句話中猜出鄧光薦想表達的意思。

“但願如此吧!”鄧光薦又嘀咕了一句,輕輕帶住馬頭,與文天祥錯開幾步距離。十裏長亭已經在眼前了,吏部尚書趙時俊、左相陸秀夫、保國夫人陳碧娘代表留守泉州的文武百官和皇族,微笑著迎了上來。

文天祥暗自鬆了一口氣,飛身下馬。陸秀夫和許夫人能出城相迎,就說明緘內的暗流已經得到有效控製。小皇帝趙昺堅守了他對鄧光薦的承諾,在關鍵時刻收手,為大都督府和皇室雙方保留了回旋的餘地。

“文大人一路鞍馬勞頓,本官奉萬歲之命在此相候。僅以一杯水酒,替萬歲為大人接風洗塵!”陸秀夫端起一隻酒盞,高舉到文天祥麵前。

“謝萬歲,謝左相,謝泉州父老鄉親!”文天祥從侍衛中走出,接過酒盞,四望稱謝。

“千歲,千歲,千千歲!”長亭附近,士兵和百姓們再度齊聲歡呼。

侍衛長完顏靖遠快步上前,欲替文天祥代飲第一盞酒。卻被曾寰輕輕拉住了手腕。

“豈有鴆人陸夫子!”曾寰非常有把握地低語道。經常站在文丞相對立麵的陸大人雖然迂腐,卻不是個為了個人利益不顧大局的人。如果不想把整個國家都葬送掉,陸秀夫必然早己親自品嚐過了這壇佳釀。

在完顏靖遠擔憂的目光裏,文天祥將酒一飲而盡。

陸秀夫又遞上第二盞酒,代表留守官員的心意。文天祥舉杯相相謝,二人含笑對飲。然後是趙時俊奉上第三盞,代表趙氏皇族。在運動和酒力的雙重作用下,文天祥瘦削的臉上很快呈現出了幾分微紅。

刹那間,文天祥腳步顯得有些虛浮,醉態可掬。

是時候了,曾寰瞪著雙眼想。如果陳宜中還不死心,蒙古人欲有所動作,趙昺對鄧光薦的話田奉陰違,眼下文大人身邊侍衛最少,已經最佳行刺動手時機。他捏了捏完顏靖遠的手,慢慢向前移動身體。

完顏靖遠與曾寰一左一右扶住了文天祥,警覺的目光同時掃視過周圍每一個角落。什麽也沒發生,周圍百姓、官員善意地微笑著,看著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因為三杯淡酒而醉倒。這才是他們最喜歡的文丞相,有血有肉。喝了酒會臉紅,醉了後走路搖搖晃晃。而不是輕搖羽扇,算進天下機關卻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人物。

這種笑容讓人感覺很暖和,就像回到了自己家裏,與兄弟姐妹飲酒相賀般溫馨。曾寰突然覺得自己有些過於敏感,把皇上和留守官員們的心腸想得太壞。“他們真的像細作匯報的那樣試圖致丞相大人於死地而後快麽?”一霎那,曾寰狐疑地想。

陸秀夫笑著上前,指著長亭後的一謂兒馬車說道,“萬歲體諒文丞相鞍馬勞頓,特意把自己的馬車讓了出來。諸位隨我攙文大人上車,車裏邊有水果,還有醒酒湯。路途尚遠,文大人剛好在裏邊稍事休息,以便去參見聖駕,萬歲還在宮門口翹首以待呢!”

曾寰和完顏靖遠帶著滿腹狐疑鬆開了手,看著侍衛們將文天祥攙進了邵武工場為幼帝專門定做的馬車。在百姓的歡呼聲中,馬車徐徐啟動,順著官道駛向遠處的青色城牆。

“軍師,你不覺得事情有點怪異麽?”劉子俊縱馬上前,靠近曾寰身邊說道。

“是很奇怪,但那輛車是什麽情況,你也清楚!”曾寰壓低了嗓音回答道。此刻,行朝留守和大都督府隨員都上了坐騎,慢步跟在文天祥的馬車後。人多耳雜,他即便心裏有一萬個疑問,也不敢太明顯表現出來。

“不對勁兒!”劉子俊連連搖頭,心裏突然覺得很難受。這種傾全身之力打出一拳,卻砸在了團棉花上的空虛感令他額頭冷汗直冒。一切都與預想的不一樣,陳宜中的家將鄭虎臣沒有出現,預料中的刺客也沒有動作。就連蒙古人的細作,都在文天祥入城的前一夜消失得無影無蹤。

作為情報收集分析人員,劉子俊明白這意味著什麽。敵手的行動處處出你意料,就說明敵手已經完全取得了主動。當他發出最後一擊時,等待著你的結局隻有一個。

死,劉子俊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哆嗦,不顧眾人懷疑的目光,策動坐騎快行幾步追上文天祥的馬車,伸出手指,在車門上輕輕敲了敲。

落指處發出清脆的聲響,這是鋼質車門特有的聲音。邵武軍械廠為幼帝趙昺定做的馬車四壁皆用薄鋼板鉚接,除了車箱兩側的雙層玻璃窗有些脆弱外,其他地方,即便用斷寇刃都砍不動。文天祥睡在車裏邊比騎在戰馬上安全得多。除非有刺客事先埋伏在車廂內,否則休息碰到他一根寒毛。

“子俊,什麽事!上來說”文天祥翻開車窗上的紗簾,隔著玻璃醉醒醒地吩咐。

劉子俊歉意地向陸秀夫等人笑了笑,拉開車門,跳了進去。借著紗簾透過來的日光,他看見文天祥毫無醉意的雙眼。

“丞相,事情過於順利,萬歲突然變了性子!”劉子俊用蚊蚋般的聲音說道。馬車裏的空間很大,他卻盡量躲開了文天祥那雙幾乎看到人內心深處的眼睛。

“唉!”文天祥回以一聲輕歎,然後,用同樣低的聲音說道:“你們把在甫安整訓的火槍營調到了城裏,又借著修養之名,把王老實、張狗蛋等人藏進了泉州。此刻大都督府在城內要兵有兵,要將有將,別人還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丞,丞相!”劉子俊感覺到自己腦門上有“雨水”順著帽沿淌了下來,以修養的名義遣將,假水路轉進的名義派兵入城,都是他和曾寰等人未經請示自作主張的行為。大夥本以為順利把文天祥蒙過去了,誰料到文天祥根本不糊塗,把眾人的所用動作全看到了眼裏。

“子俊,如果今天皇上或陳宜中派出了刺客,你打算怎麽辦,是不是早把黃袍藏在了懷裏!”文天祥用手臂支撐著,在軟塌上直起身體,幽幽地問。

劉子俊後背一陣陣發涼,聲音也不由自主跟著顫抖起來,“丞相,我等對丞相絕無惡意!”

“我沒說過你們有惡意,請我當皇上我還覺得你們有惡意,那等於說我不知道好歹。”文天祥的聲音裏充滿了惋惜,亦充滿了失望,“可你們忘記了麽,無論我們任何一方獲勝,國家都會元氣大傷,揀到便宜的終將是韃子!”

“我,我……”劉子俊蠕囁著,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眼前那雙充滿失望的眼睛。刹那間,他心裏充滿了悔意,但後悔旋即又被另一種決然的情緒所取代。抬起頭,他略微提高了幾分聲音說道:“大夥都認為,這是一種最快速平息混亂的辦法。丞相人望高,宅心仁厚,並且不貪權。將來一定是個任人唯賢,從諫如流的千古明君。既然很多人希望頭上有一個皇帝,與其由著幾個小娃娃和老頭子瞎胡鬧,不如您痛痛快快做了去!”

“這就是你們的全部想法?你的,還是子矩、憲章他們所有人的!”文天祥盯著劉子俊,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這一刻,他感到心裏很蒼涼,幾乎需要用全身的力氣支撐著自己不跌倒。一切為了提高效率,這句話在記憶中他很熟悉。另一個時空中文忠就經常聽見這句話,當時所謂的最高統帥用這個借口敷衍所有獨夫舉動,並用這個借口將反對者全部押赴刑場。而那些在外敵槍口下不肯低頭的人,卻在獨夫麵前山呼萬歲。

自己盡力避免著同樣情況的出現,卻最終看到信任的人是怎樣一步步的將自己推上神壇。“千歲、千歲、千千歲”,車外的喊聲一浪高過一浪,浪浪拍在文天祥的心頭。和萬歲隻差了一步,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新的一個輪回,還是新的一個開始。

“是,是末將先提出來的,他們也,也沒反對,也都都讚同!”劉子俊被文天祥的表情嚇得很緊張,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末將甘願受罰,但請丞相考慮大夥的意見!”

“你受罰?子俊,我憑什麽罰你?”文天祥連聲苦笑,“運送兵馬在參謀部的職責範圍內,療養傷兵也理應歸陳龍複的統一安捧。你們都在做職責範圍內的事情,我自己當時沒覺察到其中奧妙,黃袍沒掏出來前,我無憑無據,拿怎麽罰你?等到你們將黃袍掏了出來,我已經稱孤道寡,有何理由罰你?”

“子俊啊,你們都長了本事,算得好精妙,好精妙!朝廷、大都督府、百姓、還有我這個大都督都在你們的算計裏!”文天祥低聲歎息著說道,語調中的憂傷如同一把刀,刺在自己和傾聽者的心上,“可你們算計時想過沒有,我們都曾經在約法前立過誓!”。

“丞相,推您當皇帝,並不違背約法!”劉子俊有些著急地解釋道。他不知道是有人走漏了消息,還是幾個人的精心策劃被文天祥慧眼識破了。但他明白一件事情,就是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半途而廢。皇家不會善罷甘休,這次半途而廢了,下次還要為權力爭鬥而流血。與其纏綿不休地鬥下去,不如一次把該流的血全部流幹淨。

“不違背約法?”文天祥的雙眼瞪了起來,仿佛麵對的不是劉子俊,而是一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怪物。

“推您當皇帝,不違背約法本意。約法的目的是采納眾人之諫。而此刻,大夥的共識就是由您來做皇上!”劉子俊非常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文天祥再次楞住了,腦海裏仿佛有千軍萬馬在廝殺,配合著車窗外越來越激昂的歡呼,讓他頭疼欲裂。

剛才飲下的淡酒全部湧上了頭,麻醉的感覺從頭皮一直傳到了腳底,他不能思考,不能呼吸,亦沒有力氣說話。

迷迷糊糊中,仿佛靈魂脫離了軀殼,升到了馬車的天花板上。裝飾得金壁輝煌的車廂中,還有另一個滿臉嘲弄的身影,文天祥知道,那是一直躲在自己靈魂深處的文忠。

“你必須將所有權力集中於一身!否則,整個國家和你自己都會死無葬身之地!”一身儒裝的文忠嘲弄地笑著,仿佛早已經預料到文天祥會麵臨這樣的困局。

“我隻是為了讓這個國家擺脫輪回!”身穿八路軍軍服的宋瑞大聲抗辯道,神情舉止卻是那樣蒼白無力。

“輪回,你擺脫不了。”憑空中又出現了一個身影,像是陳宜中,又像是曾寰、劉子俊,麵孔不停的變幻著,說的卻是同一句話,“你不顧眾議,拒絕這件黃袍,和一言九鼎還有什麽差別?哈哈,黃袍已經披到了你身上,你無論接受與否,結局都是一樣。這是宿命,你解不開。解不開,輪回就永遠繼續!”

“千歲,千歲,千千歲!”車窗外,歡呼聲震耳欲聾。

第八卷宿命輪回(二)

文天祥臉上的表情隨著內心深處天人交戰而變幻,一會兒慷慨激揚、一會兒冰冷陰森、一會兒顯得痛苦而無奈。坐在他對麵的劉子俊被嚇得萬分懊悔,恨不得抽出刀來砍上自己幾下。

大夥千算萬算,唯獨忘記了文大人曾經發過瘋這個茬兒。當年他在百丈嶺上一場瘋癲,害得整支軍隊差點沒散去。如今為了皇位之事把他再逼瘋了,非但趙昺和陳宜中要跳起來大聲喝彩,蒙古人那邊忽必烈和伯顏也肯定要酒杯慶賀。

“丞相,丞相!”劉子俊壓低了聲音,焦急地喊。他不敢讓車外的人聽見,亦不敢任由文天祥就那樣癡呆下去。正手足無措間,聽見文天祥突然發出了一聲長歎。

“籲!”文天祥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來,眼中迷茫盡去,代之的是一種令人望麵生畏的果決。他的腰挺得很直,高挑著被冷汗津透的重衫。他的肩膀端得很平,仿佛擔負著內心世界與外部的雙重碾壓。

但是,那雙肩膀和脊背卻沒有佝僂下去,而是顫抖著支撐了起來。

“我當不了這個皇帝,你們這樣做,無異於將我架在火堆上烤!子俊,你收手吧,趁著現在還來得及!”文天祥的目光穿透車廂內的陰暗,鄭重地投在劉子俊的臉上。

劉子俊的心立刻咯疃了一下,追隨文天祥這麽多年來,他從沒有違背過對方的任何命令。盲從的習慣使得他想點頭答應文天祥的要求,但內心深處的不甘又讓他掙紮著,在文天祥的逼視下躲開自己的雙眼。猶豫了片刻,劉子俊強咬著牙問道:“為什麽?如果您當不了皇帝,誰還有資格當這個皇帝!”

“我當不了這個皇帝,如果你們將黃袍強披在我身上。披上黃袍後的我,第一件事情要做的就是殺掉你們幾個首倡者,這樣事情,我下不了手!”文天祥嘴角間掛起了幾分嘲弄的笑容,盯著劉子俊的眼睛說道。

“為什麽?”劉子俊被文天祥的話嚇了一跳,提高了幾分聲音問。

當初大夥提議推文天祥來做皇帝,除了為了抗元大局這個因素外,內心深處未免沒存了做從龍功臣這個心思。如今聽文天祥居然要以血酬功,雖然明知道是一句威脅的話,也令人心情大駭,忍不住質問起其緣由。

“以安定民心,也以免同樣的事情在其他人身上重演!誰知道過幾天你們幾個還會玩出什麽花樣來。我做了皇帝,你們幾個,就是最難控製,最能威脅到我江山社稷的人,不得不殺。可那樣做,非但不能盡快安定天下,反而使得天下大亂,正好遂了伯顏的意!”文天祥搖搖頭,冷笑著說道。

“我,我等…。”劉子俊的後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大熱的天,他卻覺得周圍的空氣透體生寒。本來,他想說一句“我等對丞相忠心耿耿!”,目光與文天祥的目光相遇,卻發現自己整個人的心思都被人瞧穿了去。

對於現在的大都督而言,你對他忠心也好,不忠心也罷,隻要你的行為在職責範圍之內,並且沒危害的國家民族,他完全可以不計較,也沒權力計較太多。但如果麵對的是一個皇帝,則對方考慮的首先不是你忠誠與否的問題,而是你的能力、影響和手中權力,有沒有對其不忠的可能。

正如文天祥所說,自己和曾寰幾個人既然能將黃袍披在文天祥身上,同時就有將黃袍披在另一個人身上的實力。這樣的人,任何一個皇帝都無法容忍。

“子俊,你收手吧……你們幾個想讓我當皇帝,快速整合大宋各方力量。卻說服不了陸秀夫、也代表不了鄧光薦的意思。”文天祥見劉子俊啞口無言,換了個角度剖析道。

“陸大人他們幾個?”劉子俊本能地反問。從指定黃袍加身計劃開始,他和曾寰等人就把陸秀夫等人捧除在潛在威脅之外。秀才造反十年不晚,陸秀夫、鄧光薦等人的職位雖然高,手裏卻沒有半個兵,怎可能危脅到文天祥稱帝的道路?

“他們幾個雖然手中沒兵,固執守舊,背後卻站著整個儒林。我若篡奪皇位,他們幾個肯定不服。以他們幾個的脊梁骨,我勸不軟,買不鬆,用強力也壓不垮。壓不垮的話,為了達到你們希望的快速整合大宋各方力量的要求,我隻能借助武力。而屠刀一舉起來,子俊,你能保證我會及時地把他放下麽?”

文天祥整了整衣冠,戲謔地說道:“我若不動屠刀,無法快速穩定局勢,動了刀,又明顯不再是你期待的明君。子俊,你想推個明君上台,到最後卻推出個屠夫來,到時候,恐怕你自己跟自己也無法交代吧!”

“這?”劉子俊突然發現自己就像一個傻子般被文天祥繞了進去。在與曾寰等人商議給文天祥披上黃袍前,大夥都期待著文天祥是一個尊重約法,從諫如流的明君。麵文天祥在大都督任上的表現,也的確有做一個千古明君的潛質。但劉子俊萬萬沒想到的是,一旦披上那件黃袍,文天祥就已經不是文天祥,他所適應的將是一個完全不同的規則。在那個規則下,國家、民族、所有人將都成為一家一姓爭奪皇權霸業的棋子。

“所以呢,這個皇位我做不穩,你們也別逼我去做。文天祥笑著起身,伸手拉住劉子俊,”拒絕你們幾個的好意,並非我特立獨行。你們幾個,終究隻代表你們自己!“

劉子俊還要分辯,卻被文天祥強拉著挪向車門,“有我在一天,任何人甭想坐上去。已經坐上去的,也要適應不同的規則。不然,我寧願讓皇位空下來,空到大夥都習慣那上麵沒有人的時候!”

文天祥一把推開馬車的門,大笑著跳了下來。初秋的陽光一下子照亮了整個車廂,橫掃掉他心中所有悒鬱。

“丞相大人休息得可好?”見文天祥從馬車中跳下,吏部尚書趙時俊上前問道。曾寰、完顏靖遠、杜規等幾個心中有事者亦向前靠攏,圍著文天祥的馬車寒喧。

“好一場大夢!”文天祥看看曾寰,一語雙關。“憲章,我們走到哪了?進城了麽?”

“剛過城門,離行宮已經不遠!”曾寰楞了一下,如實回答。

周圍百姓見文丞相從馬車中走出,歡呼聲立刻又起。有人端起清茶,高舉著伸向大都督府侍衛。他們不指望文天祥能親手接過自家的茶杯,能給這個為國為民的大英雄盡一點心,大夥就覺得非常滿足。

“憲章,子矩,你們聽到百姓喊聲了麽?”文天祥笑著問,拉起曾寰的衣袖,向路邊靠了幾步,另一隻手分開侍衛,接過遞進人群的水碗。

“丞相!”曾寰、劉子俊、陸秀夫同時阻攔。他們可不敢讓文天祥隨便喝一個陌生人遞上的茶水,一旦水中有毒,整個大宋就會頃刻間癱瘓。

“你們相信大宋的百姓會害他們的丞相麽?”文天祥帶著幾分癡狂笑問,不顧眾人阻攔將茶碗端到嘴邊,一飲而盡。

“丞相大人千歲,千歲,千千歲!”周圍百姓見文天祥居然喝了市井小民送上的茶水,歡呼聲更高。

“各位父老鄉親!”文天祥衝著道路兩旁的人群大聲喊道,“大家最近過得可好!”

“好啊,丞相過得可好!”人群中歡聲雷動,有人跳腳,有人拍手,如醉如癡。

“丞相,丞相!”曾寰低聲苦勸,文天祥站得距離街道邊太近了,如果此刻有人行刺,侍衛們根本來不及反應。

文天祥對曾寰的勸告置若罔聞,他知道此刻自己的舉止有些瘋,但他很高興自己能瘋狂這一次。五年來,在黑暗中摸索、尋找、播種,試圖尋找到一條道路,讓華夏大地不再墜入輪回。最後,自己培養出來的人卻第一個跳出來,試圖將輪回繼續。

他不甘心,亦不相信。他不相信那麽多工廠、學校都白建了。不相信自己培養過的破虜軍將領都希望頭上有一個皇帝。更也不相信已經直起來的膝蓋還寧願再跪下去。

即便麵對宿命,周圍所有人都選擇跪下,他自己亦要站直了身軀,率先做一個寧可粉身碎骨也不下跪的人。

在眾官吏詫異的目光中,文天祥衝著周圍人群四下拱手,“各位父老,馬上入秋了,你們今年掙的錢夠花麽?家裏存糧夠吃麽?”

“托丞相大人的福,夠花,夠吃!”百姓們沒料到高高再上的文大人居然問出這麽實在的大白話,情緒刹那間被帶動得更高。

“丞相大人在做什麽?”有行朝官員小聲問。他們早聽過文瘋子的綽號,卻沒想到文天祥真的發起瘋來,不分時間,不分場合。

“做他認為最正確的事!”鄧光薦手撚著胡須答,這一刻,他敢保證文天祥沒有發瘋。非但沒有發瘋,頭腦還異常地清醒。

文天祥大笑著,與街道兩邊百姓們聊了起來,他對市井生活了解不多,翻來覆去不過是那麽幾句。但這幾句平平常常的話,已經為他爭取了最大的民心。自古以來,在百姓心目中官員全是高高在上的,雖然近幾年民間開始自己推舉裏正、區長這些沒品級的小吏,但那隻是局部行為。大多數地區,官員的層次永遠高於民。除了文天祥以外,從來沒有一個三品以上官員,肯走下來,把自己放在於百姓平等的位置。

曾寰的手被文天祥拉著不敢掙脫,心裏卻急得火燒火燎。他不知道劉子俊在車中跟文天祥說了些什麽,但他明顯能看出來,從馬車上跳出後,劉子俊就如同霜打了的莊稼般蔫了下去。

給文天祥披上黃袍的方案有三個,最佳選擇是由朝廷的人先挑起事端,然後破虜軍被迫反擊,趁機讓文天祥奪取全部皇位。

第一個方案以目前形勢來看實現起來有些困難,幼帝趙昺和陳宜中突然按兵不動,這讓曾寰感到老虎吃天,無從下手。而第二、第三個方案卻要求他和劉子俊分頭策應,如今劉子俊不知道什麽原因被文丞相說服,自己又被丞相大人用力拉在了身邊,一時間,所有方案都無法繼續進行。

“憲章,你看見這些市井百姓了麽?他們要的,和你想的不一樣!”文天祥冷不防回過頭來,低聲說道。

“什麽?”曾寰沒聽太清楚,周圍的歡呼聲太大,而文天祥的聲音又太小,很難在雷鳴般的歡呼聲中將他的話分辯出來。

“韃子又要興兵來報複了,你們怕麽?”文天祥不理睬曾寰,側過身去,對百姓們問道。

“不怕,有文大人在!”百姓們楞了一下,齊聲回答。如果是三年前,提起蒙古人大夥心裏的確很恐慌。可三年來,元軍無論來勢多凶猛,都沒能靠近泉州城一步。百姓多次品嚐了勝利的滋味,心中底氣漸強,對元軍早就不再有什麽恐懼的感覺。

“如果蒙古人來搶東西呢?你們給麽?”文天祥紅著臉,意猶未盡的追問。

“給他一磚頭!”人群裏,有人用最筒潔的語言回答。

“他們手裏有刀,咱手裏的家夥也不是廢鐵!”幾個退役老兵互相攙扶著,在人群外圍響應。

他們不知道文天祥遇上了什麽事情,但他們敢保證,無論何時何地,隻要文大人一句話,他們立刻可以重披戰袍。

“對,咱們拿的也不是廢鐵!”人們哄笑著答應。被人征服的滋味大夥品嚐過,和平與自由的滋味大夥剛嚐到,遠遠還沒償夠。如果蒙古兵真的來了,有人固然會選擇屈服,但大多數人,已經認可了一個“戰”字。

“如果自己人來搶呢?”文天祥冷不防問了一句,將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自己人搶自己人,大夥不太明白文天祥指的是什麽。但自己人搶自己人的事情他們不是沒經曆過,朝廷隨便一個指令就可以讓一批人傾家蕩產,同時亦可以另一夥人飛黃騰達。以往,大夥都認為那是天命,運數。但隨著《臨時約法,中物權一項逐漸落實,天命、運數的說法漸漸失了勢,公平、合理的爭論聲卻越來越高。

“比如說哪個貪官想搶,比如說某些人打著大義的名號。比如,再比如哪天我突然變壞了,想搶你們的飯碗!”文天祥站在原地,大聲地問。

周圍一片寂然,歡呼聲嘎然而止。

丞相大人怎麽會變壞呢?沒有人相信。但文天祥自己說自己可能變壞,卻不由得大夥不去往那個方麵想。

“丞相大人不會!”人群中陸續響起一連串抗議之聲。

“要是有人打著丞相的名義幹壞事,大夥一定能分辯出來!”幾個退伍的老兵自作聰明地回答。

這顯然都不是文天祥期待的答案,他靜靜地站著,等著人們正確的回答。他知道自己在賭,賭這個民族中有清醒者,賭這個民族的政治智慧在曆史的同一發展階段不落後於世界的前列。

能給他披上黃袍的不是劉子俊、曾寰等人,而是天下百姓。如果天下百姓都希望他黃袍加身,今天,他將毫不猶豫地披上那件罪惡的袍子。如果天下百姓中存在與自己誌同道合者,邏輯的怪圈就不存在,這件黃袍就不需要披上。

“揍他!”有人大著膽子喊了一句。隨即,有人大聲地附和,“揍他,無論是誰!”

“丞相大人勿怪,您不會變壞。有人打著您的名義幹壞事,大夥就揍他,揍完了扭送去官府,看看到底誰是誰非!”百姓們亂紛紛地嚷嚷道。今天,文天祥的問話太有意思了,足夠讓他們回憶半輩子。也許到了老了以後,帶著子孫後代坐在月光下,還可以講一講今天的趣聞。

“對了,揍他。我們的財產屬於我們自己,誰也不能奪去。我們的尊嚴要由我們自己保衛,誰也無權剝奪。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想,我們究竟為何而戰,我們為誰,為什麽而流血。父老鄉親,你們能給我一個答案麽?”文天祥揮舞著雙臂,對著所有人呐喊。

“不給蒙古人當狗!”回答聲如山崩海嘯。這是用生命與鮮血換來的答案,經曆過屠城、抗爭的人都知道,挺直腰杆做人有多麽艱難。

“不給蒙古人當狗,給自己人當狗,你們願意麽?你們願意財產被人任意掠奪,尊嚴被人隨便踐踏麽?哪怕那個人是你們的恩人,你們的保護者,或自稱為聖人、神明的家夥?”文天祥接著問,仿佛一瞬間想將心中所有鬱悶抒發出來,尋找一個最終的答案。

“不願意!”人群中的情緒已經沸騰。不願意,我們不願意,所有人都清晰地知道一個答案。無論貧窮和富貴,出生的地域和父輩的職位,沒有人願意被人踏在腳下,沒有人願意自己的權力被人肆意剝奪。

“你們不願意,我也不願意。”文天祥的胡須在胸前飛舞,他雙手高舉,仿佛揮舞幹戈的刑天,向命運發出一連串的挑戰。“我們拚死抗擊蒙古人,就是為了不給人做奴隸。如果蒙古人走了,我們再在自己頭上供起一夥漢人,同樣是為奴為婢,這之間到底有什麽區別?誰能告訴我,這之間的區別何在?”

“沒區別!我們不給蒙古人當狗,也不給自己人當!”人群中間,幾個破虜軍低級軍官呐喊著。在軍校中,他們被灌輸最多的就是“尊嚴”二字。軍隊的上下級之間講究服從,但軍校在教會他們服從的同時,教會了他們一個人的尊嚴不可踐踏。

“對,我們頭頂蒼天,腳踏大地,誰生來也不比誰高一等!”幾個臨窗而離的書生揮舞著衣袖喊。經曆報紙上這麽多年的反複論戰,君臣、父子等森嚴的等級在大多數年青人心中早己被推翻在地。雖然短時間還沒有新的理論誕生,但他們已經不再願意為維護原來的秩序而被當作犧牲品。

“所以,我們設立一部約法,保證所有人生而平等。我們曾經把自己的手按於其上,對著蒼天大地許下誓言。我們將誓死捍衛它,因為在守護著他它的同時,我們守護著國家的希望,和自己的尊嚴…。”文天祥環視眾人,聲音宛若洪鍾大呂。

“所以,我請你們在這裏見證,我,大宋丞相文天祥,將永遠用自己的生命捍衛你們的權利,還有這部約法。我也請你們和我一道,用一切力量保護它。因為保護它的同時,我們也在保護著自己!”

“那個文瘋子……。”很多年後,有人笑嗬嗬的講。心裏卻明白,所有人的內心深處在那一天被瘋子喚醒了某些早己存在的東西。

“這個文瘋子!”臨街的一個酒家的二樓,有個跟著人群亂嚷嚷的看客笑著說道。手裏的飛鏢已經被他的汗水浸濕,但他卻好像忘記了自己原來的任務般,隻顧跟著周圍人群大呼小叫。

陳丞相做不到這一點,皇上也做不到,曆朝曆代的英豪都做不到。鄭虎臣知道這一點,他亦很欣賞文天祥在此刻表現出來的瘋狂。

“如果我是他,我亦會如此!”內心深處,鄭虎臣忍不住這樣想。“陳丞相錯了,他從開始就錯得厲害。他所追尋的目標和文大人所追尋的相去太遠,高下之間若判雲泥!”

用欣賞的眼光看著文天祥的一舉一動,鄭虎臣慢慢站了起來。他不會再出手了,陳宜中的活命之恩,比不上街道上那個瘋子的一根小指頭的價值。手指扣著飛鏢,鄭虎臣準備下樓,無意間,踏卻看到距離自己不遠的座位上,幾個人的袖口處有銀光在閃爍。

“丞相大人小心!”鄭虎臣高喊,抄起一張桌子向文天祥身前扔去。

第八卷宿命輪回(三)

聽到鄭虎臣的提醒,侍衛長完顏靖遠側身而出,擋在了文天祥的身前。說時遲,那時快,隨著移動身形的時候,他腰間的斷寇刃已經抽出了鞘,迎空劃出一道閃電,剛好接住了鄭虎臣扔下的桌子。

“篤、篤、篤、篤”十餘支閃著淡藍色寒光的弩箭射到了桌麵上。

“保護丞相大人!”完顏靖遠用鋼刀挑著桌麵,大喊道。三十幾個早有準備的侍衛提盾擎刀,快速在文天祥身邊圍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圈子。

“弩箭上有毒!”訓練有素的衛士們從鋼弩在陽光下反射出的顏色上得出了這一結論。人群登時大亂,看熱鬧的百姓你推我擠紮向路邊小巷和臨街的民房。有人腳步虛浮被擠倒,後麵急於逃生的人毫不顧忌地從倒地者的身體上踩了過去。

“為國除奸!”隱藏在人群裏的刺客一邊抽出兵器亂砍,一邊肆無忌憚地製造混亂。刹那間,逃難者的呼兒喚女聲,傷者的哀哭和垂死者的呻吟響成一片,眼看著盛會馬上就要變成災難,就在這危機時刻,有人站在高處大喊道“父老鄉親,你們忘了剛才的承諾麽?”

“你們忘了剛才的承諾麽?”張萬安站在青灰色的屋脊上,振臂高呼。文天祥今天發瘋了,他也要跟著瘋一回。長期做新兵訓練工作的他明白,如果今天由著這十數萬剛才還信誓旦旦的要保護家園,遇到幾個刺客,就立刻作鳥獸雲散的百姓逃走,以後遇到危急情況,神仙也難讓他們鼓起勇氣來。

一隊隊盔甲鮮明的破虜軍士兵從小巷深處逆著人流衝出,用肩膀刀鞘將亂跑亂竄的百姓強行穩定住。遇到持兵器亂砍的刺客嫌疑,則一刀砍翻,根本不給對方趁火打劫的機會。

“抄家夥,自衛!”王老實的帶著幾十個士兵,一馬當先衝上了向文天祥放冷箭的小樓。樓梯口,有幾個身份不明的人試圖阻攔他的腳步,被王老實的侍衛用火槍直接轟下了樓道。

清脆的火槍聲壓住了所有嗜雜,有膽大者抬頭望去,隻見王老實如同一尊金甲戰神般順著底樓直衝二樓,所過之處,霹靂聲聲,根本沒有一合之將。

“是百夫長!”有人發出驚喜的歡呼。鐵血百夫長這個名字如雷慣耳,通過說書先生的加工和報紙渲染,那個起初訓練時偷懶要滑,後來溫酒斬索都,十萬軍中砍達春帥旗的王老實形象已經深入人心。這是百姓們最容易接受的,切切實實的英雄,他的出現對於急需穩定人心來說,比任何靈丹妙藥都好使。

“咱人多,怕個球,是男人的,抄家夥上啊!”王老實在樓梯口回過頭來,衝著底下發楞的百姓叫道。這是他在戰場上招呼新兵的一貫伎倆,百試百靈。果然,一聲斷喝之後,剛剛還隻顧著逃命的百姓們猛然想起了自己和刺客之間的人數差距,紛紛停住了腳步。

在人群中製造混亂的刺客突然間發現自己陷入了重圍中,被他們追著亂砍的百姓不見了,代之的是一群暴怒的男人。菜刀、鐵棍、磚頭,從四麵八方圍上來,還有一雙雙暴怒而狂熱的眼睛,讓他們無所遁跡。

“我,我,我………”有個刺客想為自己辯解,卻無法掩蓋手中的刀和腳下的血跡。一塊磚頭從側麵拍到了他的腦袋上,緊跟著又是一塊。一把刀,一跟木棒,無數雙大腳,很快,刺客變成了一團爛肉。

十幾個來曆不明的刺客試圖衝擊文天祥的衛隊,先被侍衛們用斷寇刃劈翻了半數,剩下的打算逃走,卻被暴怒的百姓們圍困了起來。他們的武技都不弱,但在如此密集的人流中,武功根本派不上用場,片刻功夫,就如一滴水般淹沒在人海裏。

完顏靖遠用自己的身體為盾,將文天祥死死擋在背後。他手中的鋼刀挑著半個桌麵,不知道是因為用力過度還是隨著心情緊張的緣故,不斷地在顫抖。

最危險時刻已經過去,一切情況都在向有利方向轉,但完顏靖遠刺客內心深處所承受的壓力,一點兒都不比刺客剛剛出現時小。

本來已經認為不可能出現的刺客還是出現了,曾寰、劉子俊等人策劃的第一套方案隨著刺客的出現正式啟動。而完顏靖遠恰恰是這個方案的關鍵一環。在臨來泉州之前,劉子俊曾親自找過他,告訴他可能會有刺客在途中對文大人不利,叮囑他無論如何要保護好文大人安全,並且,要求他在刺客出現後,負責把暮後真凶點出來。

“暮後真凶就是小皇帝趙昺和陳宜中,隻要指使者的身份被拆穿,行朝就再無立足之地。整個泉州的百姓不會饒恕這些吃裏扒外的家夥,文大人披上黃袍的事情也就順理成章。整個過程中,咱大都督府都出於被逼迫位置,天下英雄誰也挑不出什麽是非來!”劉子俊當時的話,完顏靖遠一個字都沒忘記。

老實說,誰當皇帝,完顏靖遠並不在乎。追隨文天祥這幾年他也看明白了,有了約法之後,誰當皇帝都不會像原來那麽舒坦。但相比之下,文大人當皇帝對大夥而言肯定好處更大些,別的不說,完顏靖遠知道一旦劉子俊等人的計劃成功,鎮殿將軍的職位必然會落到自己手上。

然而,完顏靖遠不敢相信劉子俊的計劃一定成功。雖然這個計劃得到了幾乎大都督府所有暮僚的支持。為了保證其成功的把握,細心的曾寰還策劃了兩套備用方案。

文丞相絕對不會任人擺布,熟悉文天祥的完顏靖遠清醒地告訴自己。雖然劉子俊等人的計劃對文天祥百利而無一害,但在文大人沒首肯這個計劃的情況下,完顏靖遠輕易不敢執行它。因為完顏靖遠知道,對人寬厚的文丞相絕對不會像外表看起來那樣毫無心機,如果他真是一個老好人的話,也不會在短短幾年內,整合起這麽大的力量來。也不會由百丈嶺一隊殘兵,發展出如此大的一番基業。

幾年來,鄒將軍不肯與文大人合作,被文大人毫不猶豫地擱置,架空,然後慢慢收服。陸秀夫試圖影響文大人,結果反而被文大人影響。張世傑、蘇劉義試圖利用手中的實力與大都督分庭抗禮,結果被文大人不動聲色的一一拿下。即使像陳吊眼這樣桀驁不遜的江湖大豪,最後都唯文大人馬首是瞻!如果文大人是一個可以被屬下算計的人,他能走到今天麽?

與以往的權力爭鬥不同,文丞相做事情的手段更隱蔽,也更溫和。他不願意流自己人的血,但這不代表他畏懼流血。

所以,一路之上完顏靖遠都提著十二分精神。鄭虎臣的提醒聲一響起,他立刻作出了最合理反應。接下來,他卻沒有如劉子俊所要求那樣把矛頭指向行朝,而是指揮部下圍成一個大圈子,把大都督府和行朝所有官員都統一“保護”在圈子裏麵。

“壞了!”見完顏靖遠遲遲沒有進一步動作,戶部尚書杜規心中暗叫不妙。把文天祥推上皇位的計劃是他率先提出來的,憑心而論,杜規認為自己此舉對大都督沒有任何惡意。文天祥對他有知遇之恩,從來沒有因為他是一個小商販而瞧他不起,相反,始終以平等地位待他,並且非常信任地將他從遊商身份一步步扶上了戶部尚書的高位。這份恩情,杜規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想以自己的方式來報答文天祥。與公,坐上皇位的文大人行事再無那麽多人擎肘,這對破虜軍、對大都督赴,乃致整個抗元大業甚有好處。於私,一個主張“士、農、工、商”四民平等,並且把極其重視商業的皇帝出現,會讓杜規和他背後的所有大小商人們揚眉吐氣,從此再不會感到自己低別人一頭。

“這個對所有人都有利的計劃有一個疏漏,就是文大人自己!”杜規在參與製定計劃時,曾經這樣預言。現在,他知道自己的預言正慢慢變成現實。文天祥輕易的被三杯接風酒喝醉,在他眼裏就是一個陷阱。劉子俊因為過於關心文大人的安全,或者說過於關心計劃的成敗被文天祥騸上馬車,等於落入了文大人布置下的另外一個陷阱。可以說,從一開始,聰明的文大人就看出了眾人布下的局,並毫不客氣地把這個局逐個破壞掉。

當他不想落網時,誰也網不住他。這才是文天祥的另一麵。他尊重眾人的意見,卻並非沒有自己的主見。他看似寬厚柔弱,關鍵時刻卻堅硬如鋼。

正在杜規暗自懊悔的時候,他聽見文天祥在侍衛背後低聲議論,“你們看見了麽,一旦百姓們拿起了刀,他們的力量絕對出乎所有人的想像!”

百姓的力量?杜規從侍衛們露出的縫隙像外看去。街道上的局勢顯然已經被控製住,在一些區長、裏正和破虜軍退役老兵的協助下,匆匆趕來的警備軍迅速恢複了人群的秩序。躲在人群中製造混亂的刺客和一些試圖趁火打劫的小混混被手持武器的百姓們打得血肉模糊,一個個破麻袋般堆放在街道邊,警示著別有用心的人不要效尤。

幾處被刺客控製的酒樓上已經不再有冷箭射出來,“乒、乒”的火銃射擊聲也漸漸零落。不時有受傷或被殺的刺客被從窗口處拋下,警備軍士卒衝過去,不管是死是活,一概用繩子捆做一團,丟到附近的有專人把守的小巷子內。

“真沒想到這些平頭百姓有這麽大膽子!”有行朝官員小聲嘀咕。每天坐著馬車行走於泉州街頭的他們從來沒注預料到這些為幾頭蒜吵架,為一吊錢哭鼻子的底層百姓在危急麵前有如此反應,非但沒有抱頭鼠竄,反而勇敢站出來幫助警備軍控製了局勢。

這種自發的行為已經不能僅僅歸於膽氣,而且說明了百姓們看問題的眼光。有武器卻沒去濫殺無辜,有力量卻沒趁火打劫。這種百姓,曆朝曆代的史書中從來也沒有記錄過。

“他們膽子本來就大,隻是總有人巴不得他們膽子小,頭腦筒單,所以想方設法把他們變笨,變弱,以為這樣好統治,結果外敵來了才發現自己丟了維持統治的根基!”文天祥目光從行朝眾官員臉上掃過,一語雙關地說道:“有人啊,總把百姓的心智想得太低,卻總把自己的智力想得太高。一旦發現自己的把戲被百姓們看穿了就蒙,就騸,拿別人當傻子。卻不知道在百姓眼中,他早己變成了小醜!”

“嗬嗬,嗬嗬!”大夥心照不宣的笑了起來。特別是與陳宜中交往密切的幾個,臉色千變萬化,就像剛從染缸爬出來一樣。

就在幾天前,他們與陳宜中議論起如果成功從文天祥手中奪權,該怎樣應對百姓不滿這個話題時,還有人自作聰明地提到了如何在報紙上聲討文天祥竊取權柄,誤國誤民,如何利用強力,禁止百姓們非議朝政。從今天的情況看來,在報紙上搬弄是非顯然效果未必如想象般大,用強力壓服百姓,恐怕有人在民間振臂一呼,自己的屍體就得像今天的刺客般擺在路邊上。

“宋瑞就不怕別有用心的人從中推動,把他們變成暴民?”陸秀夫鐵青著臉擠到文天祥麵前,生氣地質問道。

刺客的出現出乎他的預料,雖然鄧光薦已經把趙昺的承諾轉達給他,陸秀夫還是很輕易地把刺客與自己的好弟子聯係到了一塊兒。這件事情如何才能圓滿解決,他已經不敢去想。但眼下更重要的事情顯然是提醒文天祥,不要過分相信他眼裏的民眾。

文天祥今天用煽動之詞將百姓的情緒調動起來,幫助他展示自己的力量,幫助他在即將與行朝的爭鬥中占據優勢,這種行為無可厚非。但是,一旦情緒高漲的百姓被別有用心者所利用並指引到其他方向,這股誰也無法控製的力量就有可能摧毀他們自認為不順眼的一切。

“民眾是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陸大人言下可是此意”文天祥放下曾寰的胳膊,微笑著回過頭來,對陸秀夫說道。

“正是!”陸秀夫的回答中帶著憤怒。他不畏懼周圍的破虜軍侍衛,也不畏懼街道上沸騰的百姓。整個大宋今天瘋了,幼帝趙昺的輕率舉止固然令他傷心,而文天祥令人摸不著頭腦的瘋狂更令人絕望。

“民眾是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而約法就是堤壩,陸大人、鄧大人和陳大人就是那護堤之人。有你這樣護堤人在,宋瑞又何懼隨風弄潮!”文天祥淡淡地答,笑容中突然出現了幾分無賴神色。

第八卷宿命輪回(四)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盯著在人群中“煽風點火”的文天祥,{晉江風雲)的主筆吳宇林如是寫道。自從文天祥入城之後,他就一直在臨街酒樓上的一個座位裏冷眼觀察著城中發生的一切。看著那個“居心叵測”的家夥如何用激昂卻大逆不道的言辭收買人心,聽著周圍無知百姓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被他的言辭所打動。

吳宇林一直不禪以最惡意的想法來推測文天祥的做為,幾年來,隨著身邊名流、鴻儒一個個在大都督府的重金收買和出仕誘惑下紛紛變市,由新政的反對者成為新政的堅定支持者,他的舉止愈發顯得特立獨行。吳宇林顯然也很以自己不予大都督府“同流合汙”的“高潔”品質而自負,每當前方有勝利的消息傳勒。或者大都督府有什麽新舉措出台,他都不惜用最激烈的言辭批駁一番,提醒人們擦亮眼睛,認清文賊天祥在逐步竊奪國家權柄的事實。特別是最近無意間又“發現”了文天祥還有一個弟弟在為蒙元效命後,更堅定了他揭穿“文賊天祥是一個曠古絕今大奸大惡”的決心。

但光有決心顯然遠遠不夠,被文賊天祥蒙蔽的人太多了。就像曹操、王莽等亂臣賊子,在野心沒被發現前總能讓大多數人被他們賢能的表象所迷惑。何況比起曹、王這些古代大奸大惡,文天祥還多了一些赫赫戰功。但也正因為如此,文賊天祥對江山社稷的危害才更大。昔日曹操、王莽不過是篡奪了大漢,而文天祥卻顛覆了自董公仲舒以後曆朝曆代所遵循的治國之道。

手無縛雞之力,吳宇林無法親手為國除奸。但這並不妨礙他揮筆為刀,記錄那個“大奸大惡”一言一行。當年孔聖人做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今天吳學究寫一份“夏冬”出來,也要讓後世像文賊天祥一樣的亂臣賊子們行為有所收斂,在為惡的時候知道這世間並不是所有人都看不清他們的狼子野心。

文天祥對泉州百姓說的那些話,雖然有些詞被白馬百姓們的歡呼聲所淹沒,吳宇林根據自己的想象一一記錄下了。行朝官員和正直無私的陸秀夫大人如何在大都督府侍衛的逼迫下敢怒不敢言的“淒涼”,他也記錄下了。就在他筆走龍蛇,記錄這舉世無雙的悲哀與荒唐一幕的時刻,幾點寒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那是自己斜對麵窗口射出的冷箭,目標直指“權奸”文天祥。吳宇林不由得心頭一喜,真高興能自己有機會親眼目睹“擊秦博浪沙”這慘烈而正義的一幕。讓他失望的是,狙擊文賊的‘荊柯’、‘聶政’們目標不僅僅在文天祥一個人身上,四射的毒箭更多的紮進了路邊圍觀的人群和臨近街道的窗口。

“風蕭蕭兮易水寒!”吳宇林抱著紙筆鑽到了桌子底下,新式石筆(鉛筆)不需要墨汁,所以“不立於危牆之下”也不妨礙他記述外邊發生的“壯舉!”。“百姓齊呼殺賊,草木為之含悲,風雲為之變色!大奸倉惶欲遁”吳宇林在桌子底下顫抖著雙手寫了幾句,腦袋稍稍將桌布頂高一些,順著窗角快速向外掃了一眼,然後繼續記錄“賊屬喪膽亡魂。然……”

他的筆突然停住了,剛才那一眼看到的情況不對,殺賊者好像被百姓們給“誤殺”了,還有大批的銀甲武士從小巷裏衝了出來助紂為虐。吳宇林懷著悲愴的心情再次向外偷看,這次,他終於看清楚了,的確是被文賊蒙蔽的百姓群起殺死了“義士”,並且,那些衝出來的銀甲武士顯然是文賊事先安排好的伏兵,他們正在幾個奸賊爪牙的帶領下攻上附近的幾座小樓。

“白鶴唳天,長虹貫日……”出於習慣,吳宇林還是盛讚了刺客們的悲壯舉止,再加上一句杜撰出來的“文賊目眩良久,顫顫不能言聲”後,開始分析整個事情的始末。

閉著眼睛將整個事件前後貫穿起來,在吳宇林的筆下,“大鐵椎”們顯然從開始就落入了文賊的圈套。文賊放著馬車不坐,非要下來拉攏人心,為的就是給“大鐵椎”們創造一個刺殺他的機會。文賊好借此機會,博得周圍百姓的同情,然後為他的篡奪行為找到借口。

“憐我大宋立國三百餘載……”,吳宇林淚流滿麵地寫道。可以預料,從今天開始,大宋徹底亡國了。文賊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廢掉皇帝,接下來,他將殺死陸大人、鄧大人以及陳大人這些忠貞之士,把整個國家推向綱常混亂的黑暗中。

吳宇林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走到窗口前,他要親眼看看那個大奸在陰謀得逞後如何得意忘形,他要不顧一切從這樓上跳下去,讓大奸和他的爪牙們知道,世上還有不可欺的忠義之士。

“你,幹什麽的!”一聲斷喝打碎了吳宇林心中正在醞釀的悲壯氣氛。透過朦朧淚眼,他看見十幾個破虜軍將士在一個中等身材、身穿校官服色的將領指揮下,控製了整個樓層。

“在下………”吳宇林本能地保住了自己的紙筆,正當他在為痛罵權奸後殉國,還是等自己的文字見諸於報後再做打算等幾個選擇之-間猶豫時,那個破虜軍小校衝上前,劈手奪過了他手中的紙筆。

“丘八,你看得懂麽!”吳宇林在心中暗罵,臉上浮現了幾分驕傲的冷笑。

出乎他的意料外,那個反八大爺輕聲讀出了他寫的每一句話,語調抑揚頓挫,仿佛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字裏行間的悲橫與絕望。

吳宇林感覺到自己的渾身在顫抖,很恐懼,又很驕傲。明知道搶不回來自己的大作,索性也不去搶。大義凜然地扯了把椅子坐下,順手給自己又倒上了一杯冷茶。

“昔日子路正冠而死,我不能丟了聖人門下的尊嚴!”吳宇林心中告誡著自己,手中的茶碗越端越穩。那個小校很快念完了他倉卒寫就的“曆史”,聳聳肩膀,將紙張和墨筆一並還給了他。

“你有一雙眼睛,卻沒長著眼珠子!”小校不慍不怒,平淡地點評,“在下張萬安,如你所書,文大人的爪牙。”

“你!”吳宇林全部的平靜被小校一句話給攪亂,他放下茶杯,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忘了記下幾件事情,第一,刺客至少可分為三波,彼此可能互不相識。第二,剛才至少有五十個無辜百姓死在他們的毒箭下,被踩傷、砍傷的不計其數。”小校一邊收攏隊伍準備下樓,一邊補充道,“還有,你忘了寫關鍵一條,破虜軍軍規之一是,刀口永不對著自己人!”

吳宇林楞住了,破虜軍有過這樣一條軍規麽,怎麽自己一直沒注意到過。直到小校的腳步聲在樓梯口傳遠,冷汗淋漓的他才發現自己居然沒被殺掉滅口,樓下也沒發生預想中的血洗行為。相反,控製了局麵的破虜軍士兵一隊隊從各個酒樓上撤出,秩序井然地聚集在文天祥的衛隊周圍。

“破虜軍永不對自己人揮刀!”窗口外,吳宇林所憎惡的那個人正對士兵和百姓鼓動著什麽,百姓中不時傳來激動的抗議聲,情緒卻被此人用語言慢慢安撫了下去。

“你們手中的刀劍是為抵禦外辱而設,不是為了流自家兄弟的血!”窗口外,那個傳說中的奸賊大聲說道。他的話再次被百姓的呐喊聲淹沒,吳宇林聽不清楚接下來文天祥說的是什麽,但他已經沒有勇氣像先前一樣杜撰。手中的筆不停顫抖著,直到文天祥在大都督府侍衛和破虜軍將士的簌擁下,慢慢遠去,慢慢退出城外,再也沒能寫下一個字。

大隊的警備軍聞訊趕來,在保國夫人陳碧娘的指揮下,彌補了破虜軍退走後的街道。長街上,憤怒的人們各自散去。一部分人拿著武器,自發去城外保護文丞相。另一部分人從激動中緩和過來後,回家去保護自己的日子。

陸秀夫、鄧光薦、卓可等人茫然的站在長街上,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特別是卓可,在刺殺行動發生前的一刹那,他曾想提醒文天祥,小心街道兩邊埋伏著刺客。雖然曾經在陳宜中的行動計劃上署了名,但是他內心深處完全不讚同陳宜中的行為。按照卓可的理解,大夥與文天祥之間雖然有權力爭鬥,卻遠遠還沒到非要你死我活的地步。但陳宜中卻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成敗在此一舉,要麽文天祥身手異處,要麽大夥身敗名裂,根本沒有第三種可能。

所以,當刺客們逐一被擊斃後,吏部侍郎卓可明白,一切都已經結束了。自己和陳宜中再怎麽折騰,手中畢竟沒有掌握一支屬於自己的軍隊。破虜軍在城中恰到好處的出現,說明文天祥對一切做好了準備。按照陳宜中事先說過的邏輯,敗者即死,行朝所有人和幼帝趙昺今天都難逃一場清洗。

但是,文天祥卻帶著破虜軍和侍衛們撤出了城外。把城內治安交給了許夫人,把解決事情的主動權交給了陸秀夫和鄧光薦以及行朝所有大臣。

“還等著什麽,進宮麵聖吧,大夥沒聽CC文大人剛才那句話麽?”楞了半晌,鄧光薦長歎一聲,幽幽說道。

“哪句?”吏部尚書趙時俊艱難地問。論派係,他屬於大都督一派,如果剛才刺客得手,縱然有著皇親國戚的身份,他亦難免在幾日後被清算。如今大都督府輕易控製了局勢,殺死了所有刺客,展示了實力後離開。這種行為卻讓趙時俊感到自己的位置愈發尷尬,行刺事件一結束,本來態度模糊的他勢必在皇族和新政之間要做一個選擇,無論選擇哪一方,今後都要麵臨良心的煎熬。

“破虜軍的刀口不會衝著自己人,萬歲是不是自己人,得萬歲自己決定!”鄧光薦長歎著說道,策馬向前,孤獨的身影一下子被日光拉得老長,老長。

陽光將破虜軍將士的鎧甲照得燁燁生輝。走在將士們中間,曾寰、劉子俊、杜規等人耷拉著腦袋,提不起半分精神。他們身後,王石、張萬安等將領議論著剛才的驚心動魄一幕,不斷為自己人的勝利發出一波波歡呼。而這些平素熟悉的歡呼卻好像不再屬於劉子俊等,熱鬧屬於別人的,與他們幾個無關。

“憲章、子俊、子矩,你們幾個怎麽了,哪道本都督平安脫險,你們不高興麽?”細心的文天祥很快覺察了出了幾個主要幕僚的情緒不高,低聲問道。

事情已經解決大半,但他亦高興不起來。在鄧光薦等人麵前他需要掩飾自己的鬱悶,在自己的心腹麵前,所有的掩飾都是徒勞。

文天祥知道此刻曾寰幾個心裏恐怕懊悔遠遠少於抱怨,如果換了自己在他們的位置,自己心裏也會對主帥極度不滿。放著唾手可得的黃袍不去揀,放著沸騰的民心不去用,反而在關鍵時刻連退數步,還用“詭計”約束著屬下一起退卻。如果大夥不是從死人堆裏一塊爬出來的交情,文天祥估計劉子俊等人早己不告而別。

果然,他的話音剛落,曾寰就抬起頭,朗聲說道:“屬下舉止莽撞,險些壞了大都督的一世英名。細想起來羞愧萬分,所以願交出參謀長一職……”

“是啊,打了這麽多年仗,我家中不知道變成了什麽樣子。丞相身邊賢才眾多,某無德無能,不敢再屍位素餐,請丞相允我回鄉祭祖!”不待曾寰說完,劉子俊上前補充道。今天發生的事情極大打擊了他的自信,讓他感到前途渺茫,同時也對文天祥感到十分的不信任。

“如果丞相早就不滿意我等的企圖,何不及時製止。我等縱使心裏不願,亦不會違抗丞相之令。想我等追隨丞相這麽多年,難道丞相還信不過我等忠心麽?”杜規垂著厚厚的肉眼皮,蔫蔫地抱怨道。他本想送恩人一個大禮,誰料到大禮沒出手之前,就被人家堵在了門外。這事情如果傳出去,將來在同僚麵前,自己的臉還往哪裏擱?

文天祥啞然,一時間,他不知道怎樣回答幾個幕僚的話。如果他還是原來那個忠貞不二的文天祥,就不會有這次泉州之行。無論多麽不情願,他亦會將軍權和治政之權交給趙昺,然後帶著一直兵馬北征,以全軍覆沒的命運保全自己的忠義之名。如果文忠的靈魂完全占據了他的身體,他會在消滅刺客之後毅然宣布起義,血洗整個行朝,用血和火建立一個全新的秩序。因為在文忠的信條裏,對於敵人就要像冬天一樣冷酷無情。

然而,此刻的他既不是文天祥,亦不是文忠。既做不到文天祥那樣忠義也做不到文忠那樣絕決。並且他還從文忠的記憶裏知道了曆史上那一個個輪回是如何開始。也無法用眾人可以理解的語言向劉子俊等人解釋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做,方才,冥冥中有一隻手,推著他做了。做過後,卻又不得不麵對所有無奈。

劉子俊等人必須要受到懲處,否則,大都督府就無法防企其他人再冒類似的險,也無法阻擋別有用心者窺探皇位。但為了一次不成功的冒險去嚴懲自己的臂膀,文天祥無論如何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你們,你們其實沒犯什麽錯!”文天祥喃喃自語,突然間,他明白了伯顏這條計策的精妙之處。這條計策既然開始施展,已經無所謂成敗。站在敵手的角度看,無論大都督府怎麽應對,都已經結結實實地輸了一招。

負麵影響恐怕不光在大都督麻內部,此事傳開後,山東和江西,兩個戰場的士氣都要因此而波動。破虜軍雖然已經很強大,卻遠沒強大到可在任何條件下硬挑幾十萬蒙古鐵騎的地步。想到這些,文天祥的笑容變得有些苦,從臉上一直苦到了心裏。

“最苦莫過於帝王家!”紫禁城,幼帝趙昺想到小時候哥哥曾經說過的一句話。當時他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兒,不懂其中滋味。此刻,卻深深感覺到了其中蘊涵的無奈與悲哀。

從一大早,陳宜中就入了宮。然後君臣兩個,就相對而坐,默默等待著外邊事情的發展結果。陳宜中派出了刺客這件事,趙昺不是不知道。但他卻裝做全然不知情,並且,還悄悄地在裏邊添了一把屬於自己的小火。

比起杭州的宮殿,泉州的行宮規模並不大。至少,沒大到聽不見外邊百姓歡呼聲的地步。當那些歡呼聲海水般一浪浪卷來,趙昺看到陳宜中臉上和自己一樣憤怒。在憤怒之外,還有一種情緒趙昺也深有體會,那就是畏懼。

歡呼聲變成了哭喊,哭喊聲又變成了怒吼,怒喝聲漸漸平息,又變成了歡呼,然後慢慢散去,餘音繞粱。

趙昺舔了舔嘴唇,他預料到自己可能敗了。如果陳宜中的“除奸”計劃成功,此刻外邊應該是一片混亂才對。這時,傾向自己的幾個警備軍將領才能出場收拾殘局,否則,以他們的膽量,他們絕對不敢挑戰破虜軍。

陳宜中也知道自己徹底敗了,可能是有人提前走漏了風聲,也可能是文賊太狡猾。但勝敗都是命,自己已經為皇家盡了最後的力,死而無撼。

“皇上!”陳宜中抬起渾濁的老眼,戀戀不舍地看了看趙昺,低聲喊道。

“陳卿!”趙昺低低地回答了一句,到了此時他才霍然發現,陳宜中今天入宮時穿的是丞相袍服,而在兩年前,他已經不再擁有丞相的職位。

“臣盡力了!”陳宜中臉上的皺紋更深,深得幾乎一直刻進了骨頭裏。他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張寫滿了名字的紙,交給趙昺,然後跪在地上磕了個頭,慢慢轉過身去。

“朕知道!朕不會忘記你!”趙昺接過字紙,團做一團,輕輕地放到了口中。

“青史會記住我的忠義之名!”陳宜中苦笑了一聲,默默地走到了禦書房門口。雖然已經行將就木,他依然可以用這個殘軀擋住那些亂臣賊子。

“如果陸秀夫……,如果鄧光薦……”門外的日光有些熱,陳宜中閉上眼睛,心裏覺得好生疼痛。

當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一個帶血的劍尖從胸口冒了出來。

“皇上?”陳宜中驚訝地回頭,看見趙昺麵無表情的臉。他想問一句為什麽,忽然間全部想明白了般,微笑著倒了下去。

“皇上!”負責打探外界消息的趙朔匆匆跑進來,剛好看見趙昺手中滴血的劍尖。

“他挑撥朕與文相關係,又勾結蒙古人刺殺大都督,事發後,還試圖劫持朕。幸虧朕當年跟苗春大人學過些武藝,幸虧你等趕來的及時。文丞相呢?他平安麽?”趙昺掏出一隻肆帕來擦了擦手,平靜地問道。

“平,平安!”趙朔的回答聲有些抖,陳宜中胸口的血還在冒,帶著熱氣染紅了腳下的台階,染紅了從書房到禦花園之間的整條甬道。

“割了此奸賊的頭,跟朕到宮門口去邊接文相!”趙昺的命令裏透著皇家的尊嚴,仿佛來自九天之外,不帶一絲人間情感。

趙朔帶著幾個侍衛答應一聲,跟在趙昺身後。一串血色腳印在甬道上慢慢展開,直通向緊閉著的重重宮門。

第八卷宿命輪回(五)

祥興四年秋七月,陳宜中欲效玉津園故事(注1)。進讒言大都督有反跡。帝惑,招大都督還朝。宜中暗遣死士於道,事敗,入宮欲劫帝北走。帝昺察其謀,殺之以謝天下,遣衛士盡捕其餘黨。

未幾,戶部尚書杜規、監察院正卿劉子俊等二十一人聯名上書,責帝無罪擅殺大臣。帝師鄧光薦以虜賊李治亭供詞示之,廣信侯趙朔、新昌侯趙恒皆證帝當日所處之險,群臣啞然無話。

八月,帝下旨拜大都督為護國公,賜九錫,劍履上殿。大都督敬謝不受。帝下詔罪己,重申約法,詔曰:“大宋文武百官皆有維護約法之責,違之者即為國賊,天下共討之!”

文天祥乃入城,與百官立誓護法。受護國公之職,合大都督府與行朝於一處。自此,六部盡遷於福州。帝昺再無早朝之累,遂潛心向學,未幾,竟大有所成。

一場劍拔弩張的權力爭鬥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結束了。有人暗自慶幸國家躲過了一場劫難,也有人為這樣的結果感到不滿。因為經曆這樣一場風波後,大都督府的權力一下子上升到了頂峰,朝野之間,再也沒有力量可以與之抗衡。

“宋瑞若為舜禹之事,從今而後,天下己無人能阻之!”禮部侍郎張敬之捧起一杯酒,慨然道。天氣依然很熱,但他的話裏卻可聽到深深秋涼。

陳宜中被殺,傻子也能看出來他被趙昺當成了替罪羊。作為同謀,張敬之並不為陳宜中的命運感到惋惜,畢竟他是這場政變的發起者和組織者,失敗後必然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張敬之惋惜的是大宋朝的國運,在事變之前,行朝在趙昺的帶領下還有三分左右大都督府的能力,如今,行朝已經完全成了一個擺設。

正向的抗爭卻收獲了反向的結果。大奸似忠的文天祥利用天下百姓的同情心和趙昺內心的負罪感掠走了行朝最後的權力。上次權力分割時留給行朝的禮部、吏部和刑部都搬到福州,歸屬於大都督府之下。連未參與紛爭的欽天監也並到了科學院中,留給趙昺的,隻是一個碩大的皇宮,還有皇宮裏百餘名太監、宮女。

“當年曹操、王莽,也不過如此,真不知道陸大人和鄧大人如何想的。以他二人能力、聲望,完全可以讓文賊之陰謀無法得逞!”新昌侯趙恒玩弄著酒杯,低聲議論。這是眾人最後一次聚會,馬上卓可、張敬之等人就要奉命北遷,留在泉州的宗族們再不可能像原來一樣與大臣們頻繁往來。

“陳大人遣刺客在先,鄭虎臣又變節投敵。情、理、法三項都被宋瑞占盡了,陸、鄧兩位大人縱然心向皇家,又能奈何!”吏部侍郎卓可以歎息聲相應。對於趙昺最後殺陳宜中謝罪的舉止,他非常的不滿意。陳宜中不敢堂堂正正地彈劾文天祥,派遣刺客在途中截殺,已經喪失了為政者應有的道德。趙昺在事後不敢承擔半點責任,反而丟卒保帥,更是懦夫行為。這種方式看似聰明,求得了一時平安。但有陳宜中的頭顱在前麵擺著,將來誰還敢再為宗室效力?

“那也,那也不應該……”廣信侯趙朔心中不忿,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他的年齡、閱曆都不及眾人,講不出什麽大道理,隻是心裏麵覺得這回輸得太冤枉,權柄本來就應該掌握在皇家手中,皇家想拿回來,忠臣們就應該團結一致維護皇家才對。偏偏大夥在手段和方法上不能統一,力量不能集中,以至於被文天祥輕而易舉地擊敗。

“沒什麽那也,我等力量本不及人,又不肯采用堂堂正正地手段與人爭。暗謀失敗後把柄盡在人手,自然處處被動了。好在如今強敵環伺,宋瑞不敢行篡奪之事而亂軍心。否則,那天他直接率軍殺進宮來,又有幾人敢為陛下擋之?”卓可搖頭,悻然道。

想想當然情形,眾人皆感到有些後怕。文天祥遇刺後民心洶湧,若真有人登高一呼,號召百姓清君側,恐怕在座諸位已經沒有幾個人能活到今天。

喝了一會兒悶酒,眾人的情緒愈發沮喪。怕歸怕,大夥卻不能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看文天祥一天天將趙氏江山改為他姓。大宋三百餘年不殺士大夫,無論為了報恩,還是為了眾人今後地利益,大夥都必須與文天祥抗爭到底。

“今後我等皆不在萬歲身邊,如萬歲仍存進取之心,侯爺切切要提醒萬歲,行正事不可以暗途。”卓可捧了一杯酒,舉到廣信侯趙朔麵前,不放心地叮囑道。

如果當日幼帝身邊不是由趙朔、樂清揚等幾個毛頭孩子慫恿著,以他的聰明,也不會默許陳宜中地冒險舉動。如今各部盡遷往福州,留在皇帝身邊的隻剩下這些毛孩子。如果他們再惹出什麽大麻煩來,恐怕鄧光薦和陸秀夫等人也保護不了皇帝的安全。

“如今,文賊集軍政大權於一身,握六部官員於己手,我等無兵,無權,還有什麽正途可於文賊相爭?”趙朔端起酒杯,與卓可捧了捧,低聲反問。

這才是他前來給眾人送行的最終目的。因為對行刺之事不滿,陸秀夫已經不肯再私下入宮覲見,帝師鄧光薦又心向大都督府。群臣中可以給趙昺出出主意的,也就剩下了這個迂腐的卓夫子,還有和他同樣冥頑不化的禮部侍郎張敬之大人。

“讓萬歲退而求其次吧!”卓可苦笑著勸道,“未擊敗韃子前,別再想親政之事。文大人當日退了一大步,萬歲若再步步進逼,天下之心盡失,到頭來,恐怕什麽也剩不下!”

在無法取得意見統一時,相互間退讓與妥協未必不是解決之道。文天祥對外雖然強硬無比,對內卻一直在遵循著妥協這個原則。這也是他五年多了權力越來越大,人望也越來越高的原因之一。經曆了一場風波,卓可再看文天祥的舉止,除了不滿之外,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感悟和一些欽佩。

“怎麽個求其次法?”趙昺追問。

“維護約法,讓宋瑞作繭自縛。一天有約法在,萬歲就能得一天平安。”卓可以非常清晰的語言回答道。

如今,強弱之勢已經分明,天下肯定有無數擅長審時度勢者知道該在大都督與皇帝之間如何選擇。沒有了軍隊,沒有了朝臣,能保護皇家的就隻剩下了約法。正如陸秀夫所言,約法的一方麵束縛了皇權,另一方麵,也給皇家提供了最大的保障。

所以,無論文天祥還是其他人,欲想行堯舜相禪之事,都必須踏過約法這道坎。而所有忠於皇室者,現在的首要任務都是想方設法捍衛它。因為,在刺客風波後,約法已經是皇家的最後屏障。

眾人喟然以應,這也許是目前情況下,他們能為皇家做的唯一件事。人們哀歎著,抱怨著,亂紛紛表達著自己心中的無奈。卻沒有注意到,他們對約法的態度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向了截然相反一麵。

大宋內部的任何變化都逃不過別有用心的觀察者的眼睛,不到十天,泉州城內發生的故事沿著秘密渠道被送到了長城外。

“不愧為朕的伯顏,略施小計,就把文天祥折騰了個手忙腳亂!”鱗鱗而行的禦攆上,忽必烈扔下從南邊快馬傳回來的情報,大笑著點評。

這次,他布置在泉州的細作終於搶在報紙的前麵,為他發未了關於殘宋內部紛爭的詳細情報。雖然為了製造這場混亂,潛伏在泉州城內的細作折損過半,但是能在決戰之前引發殘宋內部動蕩,付出的代價還是非常值得。

“那些漢人總說什麽決勝於疆場之外,卻從來沒真的實現過。伯顏丞相剛好給他們上了一課!”己故丞相綿真之子,怯薛完澤看了看葉李,不動聲色地“踩”了對方一腳。

對於朝中的漢人,完澤沒有半點兒好感。在他眼裏,漢人都應該是治器的奴隸,驅使他們造炮、造車、鍛造鎧甲很好用,出謀劃策和領兵打仗都不是合適人選。

“文賊心懷不軌,偏偏弄了個約法來撐門麵。結果這回作繭自縛,倘若沒有約法在,憑著宋帝這番作為,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取而代之。唉……”葉李裝做沒看見完澤的白眼,搖頭長歎。

當年在南方時,葉李的名氣不亞於宋瑞。可現在,文天祥在福建名利雙收,而葉李雖然在漢臣中間也算位高權重,在百姓評價中終逃不過“”二字。所以,無論出於文人相輕的本能還是其他目的,隻要有詆毀文天祥的機會,葉李向來不會放過。

忽必烈抬起頭,很詫異地看了葉李一眼。他不知道自詡為忠心的葉李從何處得出了文天祥作繭自縛的結論,照這個道理來反推,文天祥趁亂驅逐趙昺就正確了?難怪呼圖特穆爾說漢臣都不可信,如是看來,他們的忠心的確隻屬於強者。一旦強者處於弱勢,這些人翻臉肯定比翻書還快。

葉李心思何等精細,目光與忽必烈的眼神一交,已經察覺到自己失言,趕緊低聲補充道:“文賊若篡了位,殘宋內部必然大亂,我軍趁勢而進,則可一舉而滅之!如是,陛下千秋霸業可成!”

“朕知道,但文天祥沒有那麽不知輕重。況且眼下他集軍政大權於一身,也和皇帝差不太多了。倒是這裏很奇怪,你且來看”忽必烈沒等葉李解釋完,已經把興趣轉移到另一份關於南方的人事變動的諜報上,“劉子俊封威遠侯,入廣南西路出任安撫使。廣南西路安撫使王世泰調任南洋安撫使,監管海外諸島民政。戶部尚書杜規封清遠侯,交卸海關總使職務於陳綱。原南洋總督陳複宋回朝述職,封忠勇伯,接替劉子俊出任監察院正卿職務…………文賊一下子提拔了這麽多無名小輩出任要職,又把幾個得力爪牙分派到外邊去。莫非其中有什麽變故不成?”

葉李順著忽必烈的手指看去,細作送來的情報上,劉子俊、曾寰、杜規、陳龍複等他很熟悉的英豪最近都被授予了爵位,按大宋新法,這種爵位雖然沒有領地,卻代表著大宋將永遠記住他們對國家的貢獻,他們的子孫後代憑著爵位更替,將享受免費入國學讀書,出仕、參與選舉和科舉等一係列優惠措施。這讓葉李感到心內酸溜溜的,非常妒忌。但在妒忌的同時,他又非常快意地得出了一個結論:“文賊內部不穩,其爪牙顯然不滿於他對宋室一再容讓。所以,文賊不得不給他們加官進爵,又設法分散他們的權力。”

“沒錯,伯顏的計策一石二鳥。跟著文天祥這麽久沒任何紅利,即便是聖人也要覺得失望了!”忽必烈點點頭,對葉李的說法表示讚同。目光順著升遷晉爵的名單向下看去,越看越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從六部、海關到軍旅、參謀部,這麽多陌生的名字被提拔了上來。文天祥手中人才取之不盡啊……。”

“咱蒙古人也有的是英雄豪傑!”完澤低聲插了一句,“並且對大汗忠心耿耿,沒那麽多花花心腸!”。他沒有從一份官員任免名單上判斷地方內部爭鬥情況的能力,但他卻不相信蒙古族年青人比殘宋的後起之秀差。近幾年,和自己父親一輩的豪傑固然在老去,但自己的同齡人卻在怯薛中慢慢成長。

“對,咱蒙古族的年青人也不比南人差!”忽必烈抬起頭,衝著完澤的肩膀敲了一拳。眼前這個年青人雖然行事有些衝動,但和他父親綿真一樣,是個有血性值得信賴的豪傑。漢人的才華雖然高,但忠心始終是個問題。就像葉李、趙孟頫、胡夢魁、萬一鶚,還有那個黎貴達,都是了不得的人才。但最終還是要被蒙古族所用,成為匍匐在金帳前的鷹犬。

想到人才,他立刻想起了黎貴達。這次能順利擊敗乃顏,黎貴達改造火炮的功勞不可埋沒。比起其他漢臣,此人更可貴的是不喜歡互相傾軋,身上也沒太多的奴性。每當論起事未有條有理,從來不扯一些不找邊際的東西。

想到這,忽必烈衝禦輦外低聲喊道,“來人,給朕宣黎貴達!”

“是!”跟在馬車外的侍衛答應一聲,策馬走遠。忽必烈又看了一眼葉李,從對方眼神中明顯看到了幾分落寞和不甘,笑了笑,用非常和氣的聲音說道:“葉卿給朕獻的令漢軍入藉之策甚妙,否則,大軍未必可一戰而定遼東。葉卿舉薦的盧世榮辦事也很仔細,甚得朕和太子的心。你下去吧,記得在漢人中多尋訪人才給朕。朕會一一重用,並賜他們入蒙古籍。你們漢人有句古話,叫什麽薦賢者必賢於賢。這句話用在你身上想是不錯的!”

聞此言,葉李的精神立即振作起來。他現在的人生目標就是做一個王猛那樣的名相,如今大元左右丞相都領兵在外,按慣例,忽必烈應該再提拔一個與左相級別差不多的人輔政才對。可從撤軍南返到現在,忽必烈仍然沒說打算提拔誰,這讓包括葉李在內的很多人都感到非常焦急。今天猛然聽到“薦賢者賢於賢”這句話,葉李知道,自己官位再升一級的時候已經不遠了。

懷著滿腔的感瀲爬下了禦輦,葉李誌得意滿地向自己的戰馬走去。周圍漢軍將士知道他現在於忽必烈麵前炙手可熱,紛紛上前打招呼。葉李得意的回複,仿佛已經萬人之上,一人之下,刹那間顧盼生威,來腰杆都挺直了三分。

“這種無恥之人陛下為什麽還留著他!”見葉李打馬走遠,完澤開始低聲進讒。“我聽說最近漢軍將士紛紛獻給他子女玉帛,希望他在陛下麵前說好話。如今陛下又讓他舉薦人才,豈不更讓他有了借機發財的機會?”

“小完澤啊,擊人必擊其短,用人必用其長。這句話你父親沒跟你說過麽?”忽必烈招招手,示意完澤坐在自己對麵,語重心長地說道。

自從在海邊醒悟到自己手頭人才匱乏之後,他就開始在怯薛中培養下一代可用之才。故相綿真的兒子完澤是後生小輩之中的佼佼者,所以忽必烈不吝嗇在班師的途中指導他一些用人和治理國家的道理。

“謝陛下教誨,臣,臣父親去得早。能,能有今天,全憑真金太子指點!”在權力爭鬥方麵,完澤一點兒也不笨。聽出忽必烈話中的教誨之意,趕緊把雙方關係更拉近一層。

忽必烈倒不介意屬下多表幾次忠心,笑著把自己的話題繼續下去,“好比腳下這馬車,朕想用高頭戰馬來拉,行麽?”

“那當然不行,危害陛下安全!”完澤大聲回答。忽必烈的禦輦是色目商人重金從南方定做的,內部空間是普通馬車的三倍,行駛起來卻異常平穩。原來隨車配了兩匹栗色西洋駿馬,來到北方後,由於水土不適應。馬車由四輪改造成了兩輪,挽馬也改用了蒙古人拉車專用的低矮品種。

“用人好比用馬,關鍵在你把它用在何處,而不在於它自身有沒有缺點。駿馬用在疆場,挽馬用於拉車。互換過來,就有車毀人亡的危險。葉李雖然心胸狹窄,為人貪婪,見識也不高,卻能經常給朕出些有用主意。朕沒事時把他留在身邊說說話,看著他萎縮的模樣,也能解解悶。而你們這些蒙古男兒呢,卻是朕的寶馬良駒,要用在疆場之前的!”

忽必烈低聲說著,雙眼中慢慢放出光芒來。他的心思又飛到了剛才那份諜報上。忽必烈知道,與殘宋相比,眼下大元的確人才匱缺。但大元卻比大未知道怎麽將所有人才用到該用的位置。因為大元有自己,成吉思汗之孫,托雷之子,皇家家族的主人孛兒隻斤忽必烈在。

南方人才多,卻沒有一個英明統帥。文天祥不是,其他人更不值一提。

(酒徒注:玉津園,宋代北伐失敗,宋帝遣人在玉津園刺權相韓侂胄,梟去首級,傳送千裏之外的金國求和。)

第八卷宿命輪回(六)

為了安全起見,忽必烈的禦輦距離炮兵非常遠。所以黎貴達接到命令後,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趕了過來。一路上看到的情景讓他感覺如在夢裏,大隊的士兵穿著蒙古式布袍,頂著圓帽,嘴裏卻用漢語哼唱著北方民歌。大隊的戰俘衣衫襤褸,被繩索串成一串,眼神中散發出來的卻是蒙古牧人特有的孤獨。

他在距離禦輦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下了馬,解下自己的佩刀交給侍衛,經過怯薛們的通報後,爬上了忽必烈的馬車。大車上的布置很奢華,也很舒適。對於年齡己經快到七十歲的老人來說,這點享受並不為過。更何況忽必烈剛剛在遼東打了一個大勝仗,正是該輕鬆一下好好品味勝利喜悅的時候。

“黎將軍,過來坐!朕賜你的那幾個女奴伺候得周到麽,你的管家奴才可稱職?”忽必烈看見黎貴達,很熱情地問道。

黎貴達很明顯地楞了一下,這種客氣的態度他可不習慣。在他的設想中,一國之君不是山大王,正式召見臣子時,根本不應該關心臣子的家事。但他很快醒悟過來這是蒙古人的傳統,忽必烈能這麽問是對自己青眼有加,並沒有什麽讓自己難堪的意思。

怯薛完澤的臉上帶出了幾分譏笑,黎貴達的表情他全看在眼裏。蒙古人裏的漢族高官就如白羊群內混進了黑羊般不倫不類,雙方從語言、風俗習慣和文化上都很難融合到一處。

“臣,奴,奴婢謝陛下掛念,那些奴才都本分。臣被他們伺候得很好!”黎貴達用世界上最純潔的眼睛翻了完澤一下,低聲答道。

來到北方這麽久了,他依然不習慣像葉李等人那樣用奴婢來自稱。每次回答忽必烈的話時,不知不覺間就會磕絆一下。

“你坐好吧,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必自稱奴婢。如果你心裏站著,想必自稱奴婢也跪不下去!”忽必烈擺擺手,大度地說道。

“奴,臣,臣不敢!”黎貴選感激地磕了個頭,然後坐直了身子。老實說,忽必烈是他見過最英明的君主,睿智、大度、賞罰分明。雖然眼下自己還是個三等漢人,帳篷裏卻有四名純正的蒙古族女奴。忽必烈賜予的領地上,管家、牧奴也都是位居一等的蒙古人。

但黎貴達依舊覺得自己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他做不到先前投靠忽必烈的大懦、名士那樣奴顏婢膝,也無法讓自己如蒙古兒郎一樣自信。短短幾年的破虜軍生涯在他精神上打下了無法磨滅的烙印。雖然在軍中時總覺得受到壓抑、委屈,可離開了福建後,他卻發現那段日子是自己平生中最輕鬆的時光。

“卿不辭辛苦為朕趕造野戰火炮。朕能這麽快蕩平反賊,卿居功致偉。若朕麾下能多有幾個卿般英豪,天下又有何處不可去得!”忽必烈也感覺到了氣氛地尷尬,略一沉吟,立刻明白了其中緣由,換了些斯文的說辭勉勵道。

“臣無德無能,蒙陛下賞識,一直無以為報”黎貴達謙虛地回答,這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前問對套路。但不知道為什麽,這種載於史冊上的君臣問對方式,依然讓他覺得心裏膩膩的,仿佛塗了了層牛油般難受。“所以常恐辜負聖恩,益增臣罪。奉旨督造火炮以來,最心任事,不避艱難。托萬歲洪福,同僚協力,終有些許小成。若陛下不嫌臣粗鄙,願永督百工,效力如犬馬!”

“百工坊本來就該歸你管,這次回京後,工部侍郎一職也由你承擔!”忽必烈酎著性子把黎貴達的套路話聽完,點點頭,說道。他本來想賞黎貴達一個工部尚書的職位,蒙古人對開河、築城、修路、架橋的事情都不熟悉,所以工部尚書這個位置大夥也不稀罕。聽了黎貴選謙虛的話,又想起了大懦許衡說的“馭下之道”,話到嘴邊的時候又把準備給黎貴達的官職降了一級,剩下的一級留在他將來立了新功後再做打算。

“奴,臣謝陛下隆恩!”黎貴達頓首稱謝。低下頭的刹那,眼神裏露出些許失望。“如果當日果斷突圍,恐怕在南方的職位不低於此了吧。如今大宋疆土慢慢恢複……”這種想法讓他愈發覺得身上的蒙古袍別扭,遠不及破虜軍製式鎧甲穿得舒服。

“不用謝,這是你自己拚出來的!”忽必烈笑著說道。盡管自幼受到懦學熏陶,蒙古人打江山分紅利的思維方式還深深影響著他,以至於每次在他封賞大臣時,不知不覺間就回歸傳統習慣。他揮手叫過近侍,命人記錄皇帝聖旨,給黎貴達的牧奴再增加五十戶,又在遼東新征服的土地上劃出一小塊草場作為養身地賜給了黎貴達。待黎貴達感激的語無倫次後,方才指著桌案上的諜報問道:“有幾分南方來的情報,朕甚覺得奇怪,你來說說,這文天祥到底玩得哪般花樣?”

文天祥?黎貴達聽到這個名字後眼神頓時一亮。他一直認為自己混到今天這個不人不鬼的境地全賴文天祥所賜,那種又妒、又恨還帶著幾分佩服的感覺讓他每聽說與文天祥有關的事情,心情就難以平靜。

向忽必烈告了個罪,,黎貴達拿起桌上的諜報仔細翻看起來。諜報上的很多名字他都非常熟悉,有的曾經是他的屬下,有的曾經和他共事,還有的屬於他看不慣,也不願意搭理那一類。如今,這些人都成了大元細作重點關注對象,在漢人口中的聲望遠非他這個北元工部侍郎可比。

懷著忌妒、羨幕交織的心情將諜報看了一遍,黎貴選坐直了身軀,輕輕地歎了口氣,“如果李治亭真的奉了大汗旨意,伯顏丞相再晚過江半個月”他搖搖頭,把後邊的話咽回了肚子。

“哼!”在旁邊伺候忽必烈筆墨的完澤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所謂漢人中的智者,不過如此。萬歲怎可能與殘宋講和,伯顏丞相再晚些過江,豈不遂了亂賊的意!他豎起耳朵,等著聽忽必烈對黎貴達的斥責。

出忽完澤的意料,忽必烈並沒有被黎貴達不切實際的假設所激怒。而是笑了笑,不無遺憾地回應:“是啊,如果李治亭真的是朕派去的,又沒伯顏這二十萬大軍壓境。恐怕反賊的內訌不會這麽快結束,那些南人向來勇於內鬥,怯於公戰……”

說到這,忽必烈用歉意地眼光看了看黎貴達,補充道:“卿不同於那些南人,是個真正的豪傑!”

這句話很傷黎貴達自尊,雖然他眼下己經位居大元高官之列,可內心深處卻依然認同自己為南方漢人。想了想,慎重地回答道:“大宋向來有不殺士大夫的傳統,破虜軍軍規中,亦有‘刀口不對內’的信條。所以這次內爭無論哪一方獲勝,想必殺戮都不會太重。臣剛才想說的是,如果李治亭真的是陛下所派,而伯顏丞相的兵馬還沒過江。破虜軍將領既然己經把文賊推到了護國公位置上,想必也不在乎繼續向前推一步。而文賊為人又太重視虛名,如此一來,恐怕不是幾個人加官進爵那麽簡單!”

加官進爵這四個字,被黎貴達咬得很重。劉子俊等人被調離核心位置,可以說是升遷,也可以說被剝奪了一部分權力。以黎貴達對大都督府的了解,他認為這肯定與刺客事件有關。眾人不可能做對文天祥不利的事情,所以大規模官員調動的答案隻有一個,就是眾人做了自以為對文天祥有利,卻不能為文天祥接受的舉動。

“有道理!”忽必烈拍案笑道,自動忽略了黎貴達話語中為南人品性辯護的意味。“若是文賊不當皇帝,肯定讓很多人寒心。若是文賊當了皇帝,哈哈,他的忠義形象盡毀,那些跟著破虜軍的被蒙蔽者,不散了才怪!”

“關鍵是各地土匪流寇,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文賊再想以大義之名號令他們,恐怕沒幾個人搭理!”黎貴達搖頭冷笑,不知道是惋惜伯顏的計策終差一步,還是鄙夷文天祥做事沽名釣譽,畏首畏尾。

“如目前情況,文賊部將會生二心否?”忽必烈笑夠了,心思又轉到眼前戰事上來。他不認可黎貴達關於任何一方獲勝都不會引發大規模殺戮的見解,在他的印象中,殘宋在沒南渡前內政還算斯文,南渡後一旦有內爭,人頭落地的肯定不僅僅是失敗方領軍人物一個。文天祥能把一場內部混亂控製在如此地步實屬不易,換了忽必烈自己亦沒這種可能。但控製完局勢後再打壓自己追隨者的行為就令人費解了,這不是自斷臂膀麽?這樣做,將來誰還會再如此忠心地追隨他?一旦把功臣逼出異心來怎麽辦?

這些謎團,以忽必烈的人生經驗猜不出答案,所以他才迫切地把黎貴達找來,希望這個在破虜軍內呆得時間最長,對大都督府內部運作了解最深的人能給他一個確切的分析結果。讓他知道文天祥這樣做對大都督府的穩定和破虜軍的戰鬥力影響有多大?然後才能針對性地做一些推波助瀾工作。

黎貴選的目光從劉子俊、曾寰、杜規等人的名字上掃過,文天祥終於和他的追隨者之間起了衝突,這個消息讓黎貴達感覺很快意。但在刹那的快意過後,他心頭又湧起莫名其妙的擔憂。那種感覺就好像看到別人手裏的珍寶,在不能擁有時感到忌妒,眼睜睜地看著它被人打碎,卻又替它感到惋惜。仔細想了一會兒,他鄭重地分析道:“劉子俊追隨文賊十餘年,杜規和曾寰都是文賊從草莽中提拔起來的,至於陳龍複,更是與文天祥情誼深厚,說肝膽相照都不為過。眼下他們雖然生了嫌隙,卻不至於反目成仇,陛下請看……”

黎貴達把諜報擺在忽必烈麵前,指著上麵的人名說道,“劉子俊去了廣南西路任安撫使,曾寰去江南西路任安撫使,這兩個人都是文天祥得力臂膀,去了地方,隻會加強廣南和江西二地實力。特別是曾賊,破虜軍幾次大戰都是他背後謀劃。他去了江西,剛好彌補了鄒將軍和張將軍謀劃能力方麵的不足!”

“此人朕亦曾聞其名,如此說來,伯顏之計對破虜軍內部影響甚微,反而幫了文賊大忙了‘”忽必烈皺著眉頭說道。從黎貴達的對人的稱呼上,他聽出此人對鄒諷和張唐還有袍澤之情,否則也不會稱文天祥、曾寰等人為賊,稱鄒諷、張唐為將軍了。

“鄒將軍待人寬厚,但性子略嫌粗疏。張將軍果斷剛毅,但不擅長出奇製勝。曾賊狡詐陰險,剛好與他們奇正互補。”黎貴達埋首於情報堆中,一時沒留心忽必烈說話的語氣,解釋了幾句後,繼續分析道:“臣在賊處時,曾見其於邵武設軍校、指揮學院和政務學院各一所,如今曆時四年多,其中學子必有堪用者。文賊以國家之說教導他們四載,剛好提拔起來彌補曾、劉等人留下的空缺!”

“黎將軍太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了吧!”完澤實在忍受不了黎貴達繼續為殘宋唱讚歌的行為,在一旁冷笑著質問。

“臣不敢!”黎貴達不理睬完澤,反而對著忽必烈深施一禮,“陛下有所問,應之以實是人臣的本分。臣雖與文賊有仇,卻不敢把他的力量說小了,蒙蔽陛下視聽!”

“完澤,休得無禮!”忽必烈借痛斥完澤來向黎貴達表示歉意。方才他也對黎貴達的話感到十分不滿,照此人描述,眼下文賊的大都督府簡直就像他們賴以致勝的破虜弓般精密,哪個零件壞了,再換上一個新的,照樣可以發揮威力。

這樣的情況可能麽,忽必烈根本不相信。以他的親身經曆來看,內亂對一個國家的傷害遠遠大於外戰。一旦君臣不能同一種語調說話,國家就處於了癱瘓的邊緣,根本不可能凝聚起全部力量應對外敵。

但他又不得不承認黎貴達說得有一定道理,文天祥注重人才培養,沒出邵武之前就開始設立學校來培養後備人才。與曾、劉、陳、杜等老將相比,後人經驗不足,但對文天祥的意誌了解更透徹,執行他的命令也更果斷。在這個時刻勇於提拔新銳,的確可以把泉州事件給大都督府帶來的損失降到最低。

“可惜他不是朕的丞相!”忽必烈輕歎了一聲,見黎貴達不再繼續說話,換了種鼓勵的口氣問道:“卿之言令人茅塞頓開,接著呢?曾賊到了江西後,伯顏有取勝之機麽?”

“伯顏丞相用兵能力遠在三人之上!”黎貴達也意識到江西和江南西路的區別,趕緊把立場轉換到自己人一邊,“論及用正,用奇,敵將加在一起亦不是伯顏丞相的對手。況且趙氏威信掃地後,江南西路的流寇未必都與破虜軍同心,伯顏將軍以重兵威之,以高官厚祿結之,必可尋機突破鄒賊防線!屆時,雄關、高山皆不可持,雙方拚得就是誰應變快,誰的士卒多,調動迅速了!”

“嗯!”忽必烈低低應了一聲,黎貴達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伯顏一番計策雖然對文賊的破虜軍和大杜督府效果不明顯,但對趙氏的打擊是巨大的。先有了謝太後等人投降,再有趙孟擐為大元歌功頌德,接著再唱一折小皇帝謀害功臣的戲文出來,那些本來就有“皇帝輪流做的”想法的山賊草寇們恐怕早把趙氏招牌踩到了腳底下。而眼下在江西,山賊流寇的兵馬是破虜軍的五倍,他們若是先被伯顏打散,破虜軍戰鬥力再強,也獨木難支了。

想到這,忽必烈終於覺得心裏有些寬慰。幾十名細作沒白死,伯顏的計策也沒落空。看看天色將晚,就命人準備烈酒、烤羊背、奶豆腐、炒米、黃油等物,賜黎貴達於自己一同進膳。

與大汗一起喝酒吃肉,對於蒙古武將來說也是個難得的恩寵。漢臣之中黎貴達追隨忽必烈最晚,卻己經跟著大汗吃過兩次飯了,不得不說是忽必烈對他青眼有加。但黎貴達自己卻受不了半生不熟的味道,叩頭謝恩過後,草草嚼了兩片女奴撕來的脊條,便打算告辭回營。剛剛伸直了脊背,又聽忽必烈笑著問:“黎將軍依然受不了這羊肉味道麽?這可是當年的幼羊,滋補好過魚翅燕寓的,朕己近古稀,耳不朧,眼不花,全憑了此物!”

黎貴達知道忽必烈沒有騙他,也知道蒙古人的食譜雖然粗陋,但無論添肚子還是養身的功效都遠遠超過江南大菜。況且在這行軍途中,哪裏有可能找到做江南美食的材料-但是,順著羊骨頭流出來的血津依舊讓他極不適應,強壓住胃腸翻滾的感覺,他喃喃地回答“臣,臣不敢!臣隻是,呃……”

“哈哈哈哈!”忽必烈被黎貴達難過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接過女奴遞來的絲巾抹了下嘴巴,笑著叮囑:“黎將軍,朕還準備要你入蒙古籍呢。你披了蒙古戰袍卻生了幅江南胃腸可不像話。你下去吧,平時記得多喝些奶茶,多吃些羊肉,少放些香料就好了。來人,賜黎將軍五十隻肥羊,讓他路上慢慢吃!”

“謝陛下!”黎貴達再次謝恩,倒退著爬下了禦輦。天色己經晚了,夜幕中,高大的禦輦就像座山一樣,被數匹挽馬拉著駛向南方。馬蹄踏爛的草地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車轍。

“我真的希望江麵遍地膻腥麽'”黎貴選聞著呼吸間的羊膻味問自己。沒人能給他答案,曠野中,無數旌旗遙遙地指向南方。

第八卷宿命輪回(七)

夜色漸漸散去,清晨的陽光透過碎花玻璃窗斜射進房間內,在塗了石灰的牆壁曬出一片秋日的燦爛。

文天祥合上手裏的案卷,輕輕吹熄了架子上的蠟燭。棉線做的燈芯冒出縷縷青煙,霧一般在他眼前縈繞。又是一個不眠之夜,自從將曾寰、劉子俊等人派往地方後,需要大都督親自處理的事情就漸漸多了起來。新提拔上來的學子雖然熱情高漲,但處理日常政務顯然沒他們的前任熟煉,很多白天積壓的事情隻好在晚上來做。

“我做錯了麽?”望著自己留在牆壁上孤獨的身影,文天祥忍不住捫心自問。這個問題他一時難以給出答案。在他的一再要求下,劉子俊、曾寰等人收回了辭呈,但跟大都督的關係卻明顯疏遠。特別是劉子俊,在去廣南西路赴任前連告別的招呼都沒打,接了任命書後就飄然而去,仿佛老朋友文天祥將來是生是死,己經全然與他無關了一般。

文天祥知道眾人心裏有怨氣,雖然他己經在不違背律法的前提內,盡力開脫當事人的責任。但刺客事件給大都督帶來的震蕩遠遠不像表麵上那樣輕微。經曆這樣一場風波後,很多隱藏在暗中的矛盾完全走到了明處,原來可以含糊處理的事情,也必須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如果不是你等提及行朝就神色緊張,我怎會想到火槍營調動異常這件事?你等欲贈黃袍於我,不過是為了國家長治久安。我不披這件黃袍,亦是為了國家安寧。道不同,卻不至於無法相謀。”文天祥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自言自語道。邵武工廠開發出來的茶壺巢子遠選不到文忠記憶中的保溫水平,昨晚新灌的開水己經失去溫度,無法用來衝茶,勉強可以暖手而己。

他沒有打算深究劉子俊等人的“陽謀”,但也不能故意縱容讓類似的事件再次發生。現在把幾個首腦人物分散去地方,一則可以暫時消弱“倒皇派”的力量,二則可以充實廣南西路和江南西路兩個地方的防務。文天祥期待這樣做還能帶來第三個好處,那就是通過地方實際問題的處理,讓劉子俊和曾寰等人了解自己的苦衷,明白“堯舜禪讓”並非披一件黃袍那麽簡單的行為。

堯舜相代,並沒有外敵環伺。而眼下,幾十萬蒙古軍虎視眈眈。對如今這個風雨飄搖的華夏而言,新政也好,約法也罷,為的是讓一個國家避免於滅亡的命運。為的是保存一個擁有數千年文明的民族不集體淪為入侵者的奴隸。如果背離了這個目標,如果單純為了新政而新政,新政也好,約法也罷,就統統失去了其意義。

文天祥放下水杯,懷著滿腹心事慢慢走出了屋子。大部分幕懂還沒有起床,靜悄悄的院落裏,可以聽見剛剛孵化的幼鳥在巢中嗚叫。一隻羽毛褐黑,翅膀尖端帶著幾點白色的母鳥叼著食物從半空中落下,幼鳥的嗚叫聲更大,吱吱喳喳地試圖把同胞兄弟擠到旁邊,多為自己爭一口食物。

在這個時候多吃一口,就意味著在將來出巢後能多幾分成活希望。自然界的生物都有其生存法則,很殘忍,也很簡單。

“這個時代世界各國都在慢慢走出黑暗與蒙昧,誰快一步,在將來的世界裏,優勢就更大一些。所以我們不能一次次重複明君清官的老路,而是要尋找一種可不斷自我完善的發展方式!”文天祥記得自己不止一次向周圍的人灌輸過類似道理,可周圍的聽眾通常笑一笑,把他理解為大都督從天書上得到的某種預言,而無法把預言和現實世界緊密聯係起來。

沒有人像他一樣經曆過兩場生死,也沒有人像他一樣用後世的眼光看現在的世界,所以,即便是跟文天祥關係最親近的人,也無法理解他心中的堅持,以及由於堅持而帶來的孤獨盡管在這個時代,人類第一條憲法己經出現七十多年,佛羅倫薩共和國己經走過了兩百年曆程,文藝複興己經開始在黑暗的西方冒出火苗,馬上要讓一直落後於東方的西方世界獲得騰飛的動力。但那都發生於遙遠的萬裏之外,西方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除了從阿拉伯商人那能聽到些模糊的消息,大夥得不到其他任何印象。沒有切實印象,就很難理解文天祥所講述的文明之間的競爭。

所以,孤獨從百丈嶺上醒來的那一刻,就注定要陪伴著他,直到生命的盡頭。

幾聲輕輕的腳步從背後的甬道上傳來,慢慢向自己靠近。文天祥聞聲回頭,看見代理參謀長宋清濁和幾個年青幕懂不知道什麽時候己經悄悄跟在了自己身後。

由於需要經常騎馬的緣故,大都督的年青幕僚都不喜歡穿長袍。仿照破虜軍鎧甲樣式裁減的緊袖散腿便裝就成了他們穿著的首選。福州靠海,天氣很潮濕,用引進天竺棉紡織的棉布吸汗透氣,最適合在這樣的天氣裏穿。仲秋的陽光下,一身剪裁得體的棉布便裝讓宋清濁等人看上去十分精幹,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年青人獨有的朝氣。

“參見大都督!”宋清濁見文天祥回頭,趕緊上前打施禮。

“宋參謀起得好早!”文天祥點頭還禮,目光上下打量一周,最後落到了宋清濁青黑色得眼眶上。“宋參謀又熬夜了,身體受得住麽‘讓廚房熬些參湯來,最近公事多,大夥都補一補。”

“謝丞相!”宋清濁有些感動地回答道。比起他自幼的成長環境,破虜軍大都督府的生活簡直可以用寒酸簡陋來形容。但在這種環境中,他卻感到分外的充實。因為這裏不但給予了他盡情發揮自己能力的空間,而且讓他明白了自己在做什麽,為什麽目標而做。

“謝什麽,大夥都不生病才有精力去對付韃子!”文天祥笑著說道。他跟年青人們平時交往不多,所以彼此之間還有些生分。幾個年青參謀也感覺到了這一點,本來準備好的話題也不知道從哪裏說起了,吱吱嗚嗚地,氣氛一時有點尷尬。

“既然大家都沒睡,就一起跑幾步吧。跑步能提神,還能讓人胃口大開,早餐時多吃些東西!”文天祥用鼓勵的語氣邀請道。早晨起來跑步是很多從百丈嶺下來的“老將”身上保留下來的傳統。平時這個時候,文天祥可以在大都督府後花園的甬道上遇到劉子俊、曾寰、杜規、陳龍複幾個,大夥一圈步跑罷,白天需要注意的主要事情也交流完了,相互配合起來格外順利。

“嗯!”宋清濁等人彼此用目光交流了一下,邁開腳步跟在了文天祥身後。雖然在年齡上,文天祥與參謀們比起來沒有任何優勢,但這樣的晨練他己經堅持了近六年,所以呼吸均勻,腳步利落,片刻後反而讓幾個年青人喘起了粗氣。

“偽鈔散發得怎麽樣了,北方有消息回來麽?”文天祥跑了一會兒,習慣性地問道。平時遇到這種情況,陳子敬肯定跟上來,一邊調整著呼吸一邊給出他需要的答案。但今天他卻沒聽到熟悉的聲音。

文天祥楞了一下,猛然意識到負責向北方進行假鈔散發工作的陳子敬還在泉州處理l刺客事件‘的善後工作,歉意地放慢了腳步,回過頭,衝著大夥叮囑,“跟上,喘一喘就好了,不能停,越停越累!”

“遵,遵命!”宋清濁氣喘籲籲地說道。在指揮學院中他也奉教官要求每天跑步,但由於加入參謀部後好長時間內沒鍛煉的緣故,突然重新跑起來,筋骨和內髒都有些跟不上節奏“丞相大人剛才問的可否是大元交鈔!”另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年青人緊跑兩步跟到文天祥身邊,喘息著反問。

“嗯!散出去有半個多月了,有反應麽?”文天祥點頭道。用偽鈔來破壞北元的物資流通,這個辦法是杜規想出來的新花樣。具體效果如何,大夥誰都沒把握。

“陳將軍去泉州前,把事情交付給了屬下。從目前送來的消息看,效果非常好。在保定、西京、隆興、德州等路交鈔己經買不到東西了。大都路由於北元朝廷的強令,交鈔還在流遁,但隻有官府、衙門的人才能購得貨物,並且物價比先前又漲了三倍多,一百貫鈔無法買不到半袋米一連日來,黃河以北出現大量流民,敵情司己經派出人手,組織流民向江南逃荒!”高個子參謀回答得很有條理,不但{「報了假鈔戰略的成效,而且回答了敵情司的具體後續措施。

“很好!”文天祥高興地說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伯顏的陰損招術讓大都督府看清楚了敵人用心依然無法招架,大都督府也必須出招攻擊敵軍弱點。就國家製度而言,北元與大宋誰都不完善。在這個層麵上你來我往,比的就是誰的漏洞更少,自我調節能力更強了。

“陳吊眼將軍呢,他那裏情況怎麽樣?杜滸將軍跟他聯係上沒有?”了解完交鈔戰略的情況後,文天祥繼續問道。

參謀們受到了高個子年青人的鼓勵,紛紛回答出自己負責部分的情況。“陳吊眼將軍己經順利殺到東平路,濟南路守將試圖阻擋我軍前進,被陳吊眼擊敗,元將選魯不花戰死。”

“水師昨夜傳回的消息,杜滸將軍殺向寧海州附近,將根據守軍情況決定何時登岸。紅襖軍得到我方提供的糧食和兵器後聲勢大漲,目前正在徐州附近和北元騎兵周旋,掩護陳吊眼將軍的後路。八字軍出了太行山,有一股約五千人的隊伍攻打了真定,戰敗後轉向了冀寧從參謀們總結的情報上看,北元腹地形勢因陳吊眼部的北上而變被攪得一片大亂。如果忽必烈試圖南下的話,他必須先解決交鈔信用危機和大都安全。短時間內,破虜軍在江南戰場還不必麵臨兩線同時作戰的局麵,在伯顏咄咄逼人的攻勢前,應對也從容得多。

文天祥苦悶的心情感到了一絲欣慰,年青的幕僚們雖然沒有劉子俊等人熟練,但學習的速度相當快,照這種情況,大都督府很快就能從“刺客事件”的打擊下恢複元氣。並且在經曆一次調整後,抗衝擊能力更強,穩定性也會更高。

“屬下,末將,末將有一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又交流了幾處急需注意的細節後,拘束的感覺漸去。代理參謀長宋清濁上前幾步,試探著問道。

“說吧!”文天祥坦然道。他知道宋清濁打算問什麽,有些話題,本來就是無法禁絕的,索性向大夥解釋個明白。

“前日大夥送曾將軍遠行,事後有些謠傳。屬下,末將想知道,曾將軍是否犯了什麽過失,所以丞相才放他去江南西路。參謀部,參謀部沒有曾將軍在,畢竟,畢竟有很大不便-”宋清濁支支吾吾地問道,不知道是因為跑步累,還是因為緊張,腦門上全是汗,被清晨的日光一照,顆顆粒粒格外清晰。

“適之,你認為呢‘”文天祥猛然停住腳步,叫著宋清濁的字反問道。關於處罰曾寰等人的事情,他心中一直很痛苦,也很迷茫。他甚至不敢確信自己做得一定正確,可以說,自從百丈嶺整軍以來,這是第一次讓他失去信心,又不得不做出的決定。

“有人議論說,說曾將軍他們雖然誤解了丞相,但是出自一番好心,並且在當時的情況下,也是不得不做的反擊。事後丞相大人輕易放過敵手,卻重處了自己人,好像,好像有些……”宋清濁說話很委婉,照顧到文天祥的感受,刻意把大多數人的感覺說成了個別人私下的議論,並且刻意把“處理不公”四個字咽回了肚子。

說完了,他抬起頭看文天祥,希望由大都督的表情上來決定自己是否繼續進諫。讓他失望的是,文天祥的臉色隻是微微變了變,隨後就恢複了平靜。沒有後悔,更談不上惱怒,隻是一種難以描述的平靜,仿佛風暴過後的湖麵,又像早潮未起前的大海。

沉默了片刻,文天祥對著眾幕僚詢問道,“你們呢,你們怎麽看這件事情?或是有什麽更好的處理建議!”

大都督府沒有因言而罪人的習慣,所以幕懂們雖然心情緊張,還是紛紛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有幾個年青幕僚語氣很委婉,但態度很明確地認為,大都督府對行朝太寬容。陳宜中不過是替罪羊,即使不追究幼帝責任,也應該把前段時間跟陳宜中交往過密的幾個人,如卓可、張敬之等繩之以法。這樣,才可能避免效尤者,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

但也有幾個年青幕僚認為陳宜中一死,所有線索都己經斷掉。盲目追究下去隻會央及無辜。但是,他們同時也認為文天祥對劉子俊和曾寰等人處罰過重,雖然劉、曾幾人都進了爵,並到地方出任高官,但在大都督府內和大都督府外的作用畢竟不一樣。

文天祥靜靜地聽著,他很理解大家的想法。士大夫自古有留戀中央的習慣,大多數人寧可做一個四品侍郎,也不願到地方去做二品布政使。在得到文忠記憶之前,他也有同樣的想法,畢竟在朝和在外距離權力中樞的遠近不同,對國家決策的影響力度大不一樣。

“你們不認為劉將軍和曾將軍去前線能發揮的作用更大些?”聽完了大夥的諫言,文天祥低聲問道。“那兩路都靠近前線,得到的情報更快,作出的反應也更及時。當然,任何人做錯了事情,都需要承擔責任。隻是他們謀而未行,所以責任也沒有那麽大!”

年青的幕僚們有些不服氣,但又覺得文天祥的話不無道理。江南西路的戰局發生變化後,情報傳到福州最快也需要兩到三天時間,等大都督府作出相應指示反饋回前線,什麽事情都晚了。

眾人議論了幾句,不得不認可了文天祥的說法,但對寬待“謀反”參與者的事情,還是有些抵觸。

“解決任何事情不可能一勞永逸。大都督從開始到現在,就在一片置疑和反對聲不斷壯大。你不能因為別人置疑或反對就殺了他們,那無異於殺人滅口的強盜行徑。況且他們畢竟還是咱自己的同胞,而不是外敵!”文天祥看著眾位滿臉求知欲望的年青人,很認真的解釋道。

當年,他跟劉子俊、曾寰等人也沒少進行類似的溝通,但最終大夥還是無法全部理解他的理想。如今,身邊換了一群年青人,經曆過新政熏陶和學校教育的年青人,文天祥期望自己的想法能讓他們理解更多些。

他不敢奢求別人的思維完全與自己一致,他隻希望彼此之間有一個溝通和妥協的交點。

“韃子殺人屠城,因為他們沒把我們當成人。在明知對方不把自己當同類的情況下還有那麽多人爭先恐後地去當,這是為什麽?”文天祥低聲問,然後自己給出相應的答案:“因為我們的朝廷和官員拿自己人也沒當過同類。如果我們希望華夏百姓在外敵麵前能保護自己和國家的尊嚴,首先,在自己的國家內要讓他們有頭腦,有尊嚴地活著!”

文天祥慢慢地說著,無數記憶閃現在眼前。十三世紀後,西方漸漸野蠻走向文明,東方的發展腳步卻一次次被異族的鐵蹄打斷,由文明一點點墜入野蠻。

是炎黃子孫真的比那些海盜的後代差麽,還是華夏文明自己走入了死胡同。他不相信這個答案,亦不相信文忠記憶中那個大同世界。如果一個民族連獨立生存的能力都沒有,除非他去做奴隸,否則根本永遠無法與別人去大同。

這個誕生了孔子、司馬遷、老聃、韓非的國度,絕不應是對內殘忍,對外無比柔弱。這個擁有李廣、班超、馬援的四千年古國,也不應該一次又一次次墜入輪回。

如果這個國家的英雄豪傑把內鬥的勇敢放到抵禦外辱上,把對外的寬容大度反過來放到自己人中間。讓懦家的嚴謹、道家的包容、法家的仔細、墨家的真誠走到一處,像堅守自己的信仰一樣堅守彼此之間曾經的承諾,這個民族無需浴那三百年地獄烈火依然能重生。

他慢慢的解釋著,自百丈嶺醒來後第一次如此仔細地像別人解釋自己的夢想,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國度。有沒有皇帝不是大問題,誰來當皇帝亦不是關鍵。關鍵是看這個國家能不能最大限度讓自己的百姓享受到平等待遇,能不能自我完善,不再墜入輪回。五胡亂華,我們的民族麵臨第一次滅種,男人成為人家的奴隸,女人成為人家的玩物和肉幹。經曆了唐的強盛、宋的寬容,又幾乎被蒙古人所滅,城市被焚毀,農口被變成牧場,男人女人統統變成四等奴隸,生命的價值不抵一頭驢。

“從漢到唐,再到我大宋,一盛一衰之輪回從明君開始,從昏君走向結束。成不過一家福芷,敗卻要賭上整個華夏的命運。這種一盛一衰的循環己經夠多了,不需要再重複……”文天祥酎心的解釋著,在他的記憶中,除了這些,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文明被野蠻征服。然後是南京大屠殺,三十萬生命化作一捧黃土。

“新政不是目的,是為了讓一個國家強大的手段。約法也不是目的,是為了讓國家的製度有一個自我完善的開始。沒有一勞永逸的可能,隻有同時傾聽支持者和反對者的聲音,製度才有自我完善的機會和可能……”

幕僚們靜靜地聽著,有些觀點,他們在學校聽教授們講過。有些觀點,卻是他們平生聞所未聞。有些觀點他們能接受,有些觀點他們根本不讚同。但是,讚同也好,反對也罷,文天祥說得對,大夥的目的都是為了國家強大,目標一致的情況下,觀點和方法有什麽不可溝通的呢?

“嘀嘀噠噠嗒”早飯的號聲響了,幕僚們戀戀不舍地散去。文天祥拖著疲憊的身軀向回走,猛然間,發現自己的肩膀己經不像原來般沉重。

“謝謝丞相大人!”宋清濁找了個機會,走到文天祥身邊,低聲說道。

“謝什麽?我應該謝謝你們!”文天祥坦誠地回答。這是一句真話,如果沒有年青幕僚們的質問,心中有些鬱結,他還不知道自己要過多久才能打開。

“丞相與他人不同,丞相,我其實姓趙!”宋清濁壓低聲音,有些慚愧地說道。自從入伍以來,他一直不願意告訴別人自己的真實姓名。

“趙刑,皇上的遠房兄弟,是麽?”文天祥微笑著問,滿臉都是陽光。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國戰(一)

江南西路秋色與北國大相迥異。這裏山多地險,過江而來的北風被山川所擋,止步不前。掠海而下雲氣又被峰巒所隔,凝滯不動。風雲際會之間,晴雨難料。把群山腳下的荒原滋瀾得碧綠如墨,沿著山腳向上,層層樹木卻深紅淺黃,如有人用畫筆塗抹過般,說不出的絢麗。

“老夫早聞江南秋好,今日得見,果然不同凡俗!”伯顏用馬鞭指點著眼前無邊秋色讚道。上一次大軍南下,他一路攻城拔寨,勢若破竹,一直打到臨安城下也沒顧得上欣賞江南風物。如今大軍被鄒諷擋在厭原山外,他反而有暇顧及起眼前無邊秋色來。

他有心情,左右將士卻提不起幾分興致。大軍被擋在連綿群山外一個多月也未能前進半步,彈丸小縣奉新城外,敵我雙方的屍體加起來三萬有餘,名震天下的蒙古鐵騎卻始終突不破一夥草賊流寇的防線。再這樣僵持下去,不用戰,光拖也把弟兄們拖殘了。

到了這個境地伯顏還有心思遊山玩水,的確無愧他的宰相肚量。不理睬部將們的沮喪心情,他陶醉地吟了半闕韻律不調的小詞,又哼了一段不倫不類的蒙古牧歌,馬鞭向前方另一個山坡指了指,大笑著命令:“許久沒活動筋骨,爾等陪老夫縱馬,如何?”說罷,也不待眾人回話,一馬當先衝了出去。

他胯下是一匹產自三河的追雲駒,耳如竹批,目如懸鈴,四條腿纖長有力,一騰一縱之間己經去了兩丈有餘。眾將士唯恐主帥落單後被山間賊子所害,趕緊打馬急追。四百餘騎雲影般從丘陵間掠過,人數雖然不多,卻隱隱帶著風雷之聲。

伯顏在山坡最高處帶住坐騎,回顧。一番馳騁下來,他額頭上己經見了汗,臉上的神情卻沒有絲毫倦意,看著眾將士陸續追上來,在自己身邊駐足,伯顏用袍袖抹了把汗,歎息著說道:“年老不逞筋骨之強,想當年老夫率大軍過此,一日夜趕路三百餘裏,亦未曾汗出如漿,如今,嘿!”

“丞相寶刀未老,雄風猶在!”上萬戶火者不花大聲說道。當年他曾追隨伯顏在鄂州以二十萬大軍擊破大宋六十萬兵馬,戰後人不離鞍,馬不解帶,沿江東進,一路上先後將數路勤王兵馬擊潰,這才奠定了滅宋之戰的大局,逼得謝太後不得不投降。對於他們這些追隨伯顏多年的老將來說,當年鄂州會戰和江南奔襲代表著戎馬半生以來最高的榮耀與輝煌,所以每次被人提起,渾身的熱血都有一股沸騰的衝動。

“嘿!”手拈著胡須,滿意地點頭。這正是他希望達到的效果,無論戰局怎樣膠著,各緩將領必須有必勝心態。如果戰局未定前將領們的心思先亂了,那麽整個戰役也沒有了任何懸念。

“末將願追隨伯顏大人,再創輝煌!”幾個軍中後起之秀見老將們大拍主帥馬屁,也不甘落後地上前說道。

“再創輝煌,這話說得不錯!”伯顏在馬背上伸直身軀,指著更遠方最高的山峰問道,“你們相信這區區幾個土丘,就能阻擋住老夫的腳步麽?”

不待部將們回答,他自己又接了一句,“老夫縱橫半生,每到一地,勢如破竹。若一輩子都打這種仗,豈不令人乏味?那個半路出家的小子堅守不出,正合我意啊,正合我意!”

“丞相剛好拿他煉兵!”火者不花追隨伯顏多年,甚知其心意。聽伯顏說完,立刻捧場道。

兩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一吹一唱,很快把失敗的陰影從年青將領們心頭掃了去。個別將領雖然不相信火者不花的練兵之說,見主將如此自信,鬱悶的心情也跟著活躍起來。一時間,山坡上秋風蕭蕭,戰馬嘶鳴,豪氣直衝霄漢。

伯顏見士氣被自己三言兩語鼓動了起來,隨即開始趁熱打鐵,“傳令格根,帶新附軍加強攻勢,晝夜不舍,本帥十日內要與那個半路出家的小子會獵!”“是!”傳令兵應聲縱馬,順著山坡急衝而下。馬蹄帶起的煙塵猶如一條黃龍,滾滾向新附軍的營壘飛馳。

“好個半路出家的小子!”伯顏手拈著胡須,自言自語道。臉上的表情露出七分讚賞,三分鄙夷。

破虜軍主帥鄒諷的確是個半路出家的將軍,雖然做過兵部侍郎,他卻和這個時代宋朝的大多數領兵武將一般,是正宗的文進士出身。大宋朝重文輕武,這個傳統直到國破家亡的時候都沒扭轉過來。鄒諷領軍之後,勝少敗多,當年贛州之戰更是大敗塗地,身邊的士卒幾乎喪盡,全憑著運氣才從亂軍中逃出生天。

文天祥百丈嶺練兵後,曆經無數次敗仗的鄒諷開始轉運,對敵時漸漸從不勝不敗到轉敗為勝,最後在贛州一戰而擊潰了選春的十萬雄兵。縱是如此,他在蒙古軍將領眼中依然是一個不會打仗的二半吊子將軍,在伯顏的刻意推動下,蒙古將士一致認為,破虜軍能在鄒諷的率領下擊敗選春,一半是憑借運氣,另一半憑借大元朝精兵俱在北方平亂,無暇南顧所致。一旦大軍傾力南進,由鄒諷這樣的糊塗將領帶領,破虜軍戰鬥力再強,土匪流寇們的人數再多,也難逃最終滅亡的命運。

為了盡最大可能打擊敵方士氣,也為了激破虜軍早日出戰,伯顏還特意請軍中漢人幕僚把鄒諷平生敗績編成了江西俚歌,教麾下的新附軍每日於華林山、飛霞山、奉新城附近吟唱,“一戰失梅州,三軍將士膽皆喪。再戰敗龍岩,回師路上聞鬼哭。旌旗十萬下湘贛,隻見將軍匹馬還……”

很多破虜軍老兵被氣得暴跳如雷,主動請戰,鄒諷就是按兵不動。到後來,連前來助戰的民軍和剛剛反正的新附軍都把這首歌學會了,私下裏在軍中流傳。鄒諷聽了非但不惱,反而命人把整首歌詞用正楷抄了下來,裱糊好,掛在自己的中軍帳內。

“一戰失梅州、再戰敗龍岩,旌旗十萬下湘贛……”其中梅州、龍岩之戰失敗的責任不在他,一次鄒諷的任務本來就是詐敗誘敵,另一次是因為王積翁和黃去疾兩個一方統帥級的人物突然叛變。但與李恒的贛州會戰失敗,鄒諷卻認為是自己的奇恥大辱。

正因為如此,他才拒絕將士們出擊或偷襲敵軍的建議。跟隨在伯顏身後的除了一部分從荊湘趕來的新附軍外,大多數都是經曆過十到二十場大戰役的蒙古老兵,無論單兵格鬥能力和協同配合能力都不在破虜軍精銳之下。眼下各地趕來的民軍士氣雖然高,卻不擅長野戰,更打不得逆風仗,一旦局部處理不當,整條防線都可能崩潰。

江南西路山多,道路少。這樣的地形最適合憑險據守,隻要把幾個關鍵地點塞住,伯顏即便算無遺策,在群山之中也沒有施展空間。況且蒙古軍最拿手的就是長距離奔襲,把主要道路封堵住,依靠高山和堡壘跟他頂著打,就可以避免敵軍繞路襲擊自己的大後方。

更重要的是,鄒諷相信時間在自己一方。幾年來,在大都督府的努力下,福建和兩廣越來越繁榮,國力和民心都在一點點恢複,而北元的國力卻越來越呈現衰退現象。伯顏是個無敵統帥,他手下兵多將勇,但沒有穩定的後方支援,戰局拖得越久,失敗的可能性越大。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我是漢家好兒郎,不給韃子做馬牛……”。些破虜軍老兵聽山下新附軍唱俚歌聽得氣憤,自作主張唱了起來。

“手持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才罷手”附近幾支民間武裝齊聲相合,這首從百丈嶺上流傳下來的破虜軍軍歌雖然詞句粗陋,腔調卻極其激昂。字字句句,都充斥著對被征服的不甘和對入侵者的仇視。

滿山遍野的軍歌響過後,民軍士兵們向山下唱俚歌的新附軍將士戲弄地問道:“弟兄們,你們什麽時候換祖宗入蒙古籍啊,你家有姐妹嗎,值不值頭驢錢啊!”

大元朝將百姓分為四等,南方宋人因為投降得最晚,所以地位最低。在蒙古貴胄眼裏,地位低下者全無自尊可言,其家中財貨可以予取予奪,妻子、兒女也是想殺就殺,想奸即奸。哪家的女子被蒙古老爺看上了,那是恩典,決不是侮辱。

幾句話剛好戳到新附軍士兵的痛處,本來懷著立戰功入蒙古籍的新附軍們不堪受辱,立刻用火炮和強弩向山上招呼。把守在山上險要處的民軍和破虜軍將士也不含糊,當即架起火炮與山下對轟。片刻功夫,炮聲隆隆,山上山下皆被硝煙所籠罩。

黎貴達投降後給北元帶去了基本的火炮製造知識,阿合馬花光國庫鑄造出來的那數門百笨重的銅炮被他回爐重煉,經曆無數次失敗後,終於總結出一種青銅火炮鑄造術。青銅的延展性好於鋼鐵,硬度大於黃銅,鑄造出來的火炮性能、種類都與黎貴達投降前破虜軍的技術標準不相上下,但炮身與炮彈造價卻遠遠高於破虜軍所用火炮。

伯顏南下倉卒,隻帶了幾十門野戰炮。應付這種以短擊長的炮戰元軍自然占不到什麽便宜,打了片刻,山下的炮聲就稀落下去。山上的破虜軍因為距離過遠而無法確認火炮給元軍製造的具體殺傷效果,也慢慢停止了反擊。

一個情報收集參謀快速跑進鄒諷的行轅,遞上幾份最新戰報,“報告將軍,大雄山,八疊山、黃葉嶺、虎跳峽方向今天受到不同程度攻擊,擔任主攻的都是新附軍,蒙古軍在後方督戰,試圖以屍體填平我方防線-張虎祥將軍、王大眼將軍和朱良將軍將敵軍打了回去,山地旅在黃葉嶺進行了局部反擊,擊潰了進攻的新附軍,消滅了一個督戰的蒙古軍百人隊!”

“打的漂亮!”秦逸雲在旁邊大聲喝彩,拿起角旗,利落地別在黃葉嶺方位。“如果咱們派支兵馬從黃葉嶺突出去,在伯顏屁股後邊攪和一下,老家夥肯定更著急!‘”出去容易,回來難。除非是西門彪將軍的騎兵旅才有擺脫敵軍的可能。但西門彪將軍和林琦將軍駐紮在袁州,防守的任務也很重。所以你的辦法不錯,就是咱沒有米下鍋!“鄒諷回頭,笑著打趣道。

擊殺達春後,他本來打算將戰役中表現出色的幾個民軍將領送到指揮學院深造,結果沒等眾將出發,伯顏就打了過來。所以秦逸雲等人隻好留在軍中,一邊帶兵打仗,一邊跟破虜軍參謀學習新式武器的應用和新式戰法。

秦逸雲熟讀兵書,雖然臨戰經驗少,身上還帶著年青將領特有的衝動性。但頭腦靈活,總能靈敏地捕捉到戰場上稍縱即逝的機會。見鄒諷否決了自己主動衝擊,騷擾敵軍側後的建議,他想了想,又說道:“如果不出擊,則增派一部分人去其他幾個方位,北元半個月來總拿新附軍當肉盾四處試探,除了奉新城外,不以其他任何一地為主攻方向,估計又在玩什麽鬼花樣!”

“奶奶的,還不是欺負老子兵少!”第一師師長張唐罵了一句粗話。以破虜軍和民軍目前的實力,也隻能做到憑險自保。無論火力再強大,士氣再高,戰爭的主動權都不在自己之手。這樣消耗下去,北元方麵固然疲憊不堪,破虜軍的損失也不小。

“連接筠州、新昌、張家集和石頭寨的官道修複得怎麽樣了,錦江的幾個支流呢,可以用竹筏逆流運輜重補給了麽?”鄒諷沒理會眾人對軍情的議論,突然問起了民生問題。

秦逸雲的目光順著鄒諷的問話從沙盤和地圖上掃過。眼前這連綿的十幾座大山背後,隱藏著筠州、新昌、張家集和石頭寨等自然形成的村落和州縣,如果把盛唐時期開鑿過的官道用石塊和水泥修補通暢,在群山背後就可以形成一條快速運兵線,無論元軍從任何一點形成突破,破虜軍都可以盡快趕過去,將突破口堵住。

在八疊山和大雄山之間,有一條河名字叫若耶水,是錦江的主要支流。每年這個時候江水暴漲,順流逆流都可行船。錦江在新儀鎮匯入贛江,以兩江水道運送物資回送傷員,遠比陸路運送方便。

鄒諷知道破虜軍屢次擊敗元軍,主要憑的是火器和鎧甲方麵的優勢,而不是自己的指揮能力。所以他每戰力求把自己一方的優勢發揮到最大。自從火器出現於戰場後,戰爭的模式己經悄然改變。對於新戰術的領悟方麵,破虜軍將領遠遠高於北元方麵任何名將。“我昨晚問過新任筠州知府和地方警備軍的主帥,他們說官道還未修補完,但現在己經可以走四輪馬車。若耶水中的暗礁大部分用陶土罐子裝著火藥炸碎了,小部分炸不開的,用水泥和旗杆做了標記,一旦秋汛起來,行船沒任何問題!”老將軍吳希夷大聲回答道。在軍中他年齡最大,操持的事情也最多,很多鄒諷平素照顧不到的事情,都靠著他的細心去彌補“臨江、袁州和隆興的老弱百姓,己經在地方官員的組織下遷往贛州和廣南東路,那兩個地方連年戰亂,空出了足夠的無主土地可供分配。贛州和吉州新辦的工場也可以開工了,修路的青壯完成任務後,可以去吉、贛二州務工。那邊的工場主答應,曾經為國盡力的人優先錄用!”不待眾人詢問,吳希夷主動匯報。

吸取了以往一敗則不可收拾的教訓,這次破虜軍眾將在江南西路準備了兩條防線。第一條設在大雄、八疊、華林、厭原諸山之巔,以群山為屏障,以奉新小城為中心,形成一道封閉防線。

如果戰局發生不測,則破虜軍山地旅負責斷後,各路人馬可以從水、陸兩條通道撤向吉州,以羅霄山、陽山、鍾山和贛江的一部分作為第二道防線與元軍周旋。兩條防線之間的百姓,則在戰役剛開始時快速撤離,不讓蒙元得到驅趕百姓為肉盾和拿百姓財物補充給養的機會。

筠州、隆興、袁州等地當年就有林琦、西門彪等人的部屬活動,達春剿了幾次都沒把這股抵抗之火剿滅,派去的蒙古將領又殘暴專橫,經常濫殺百姓冒功。所以這幾個地方民間對元軍沒任何好感,即便是一些豪門大戶,也不願意留下來拿生命冒險。搬遷令一下,百姓們立刻扶老攜幼向南而去,很快把幾個州府就搬成了無人區。

“這一仗會打得很長,諸位回去後,分別找民軍將領們聊聊,讓他們不要急躁。先前咱們能快速打敗達春,是因為那時元軍側重點在北。如今來的是對方精銳,咱們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如果能贏得此戰,整個江南都指日可下。如果不幸輸了……”鄒諷的目光又落到地圖上,如果第二道防線也被伯顏衝破,自己還有麵目繼續退卻麽?

江西南路連接福建和兩廣,一旦有失,整個元宋戰局就會回到三年以前。如果能在此拖垮伯顏,趁勢奪取鄂州,則向北可去兩淮,向西可奪兩荊,大宋複興指日可待。

第八卷宿命國戰(二)

一個多月來,北元將士們深切體會到了“死守”兩個字的含義。這並不像他們所熟悉那種宋軍習慣的隻守不攻,而是防守的一方硬生生拖著攻擊方一起去死。

“守軍損失甚大!”幾乎每個蒙古武將都能得出如是結論。站在奉新城頭上的那些宋人根本不是打仗的料子,連麵對刀箭時閃避藏身的動作都不利落,對於以戰鬥為謀生手段的蒙古武士而言,他們簡直就是待宰的羔羊。但這並不意味著攻擊方能占到多少便宜,鄒諷最擅長的戰術就是死守,在他的指揮下,宋人頑強的戰鬥意誌和堅固的城牆相得宜彰,再加上隱藏在城牆後犀利的火器,讓攻擊方在殺死每一個宋人時,付出兩到三倍的代價。

此番南下的多是百戰老兵,蒙古族戰士中的精華。伯顏丞相當然舍不得把本族精華盡數浪費在一個彈丸小城下。於是,在強攻了幾次未果後,參加攻城的士卒就從蒙古人換成了漢人、金人和西夏人,而那些武裝到牙齒的蒙古武士,則端著弓箭和長刀於稍遠處督戰,遇到攻擊順利時抽冷子上去占點便宜,一旦新附軍和探馬赤軍敗退下來,他們就將刀口轉向逃得最快的幾個奴隸兵,借他們的人頭來嚴肅戰場紀律。

必須保持對奉新城的壓力,隻有這樣格根將軍所率領的奇兵才有機會在其他方向找到整條防線的漏洞。所以,即使明知道一時突破不了眼前這座青灰色泛著冷光的城市,每天例行的進攻依然要繼續下去。

“嗖、嗖、嗖!”幾十支羽箭迎麵射到,將剛剛潰退回來的新附軍和漢軍被射翻一片。剩下的兩千多奴隸兵隊伍如潮水遇到礁石般停滯住,猛然間發出一聲絕望的呐喊,轉身又衝向了奉新城。

“抬雲梯,抬雲梯!”千夫長畢力格扯著嗓子大喊,“推幾輛撞車來,再上一個千人隊。衝上城頭的一律賞羊二十頭,土地百畝。無命令後撤者就地格殺!”

“……無命令後撤者就地格殺!”大嗓子傳令兵將命令翻譯成漢語喊了出來,策動戰馬,在對方鋼弩射程外的地方往來奔馳。三一群、五一夥,抬著雲梯,排成鬆散隊形攻城的各族炮灰們抬起頭,給了他茫然的一瞥,然後低頭繼續向前跑,高額的賞金沒激起任何人的勇氣。

城下的土都變成紅色了,誰也沒見有人活著拿到賞錢。大夥都不傻,眼下這種形勢不求別的,但求衝鋒時別衝得最靠前或隊形太密集,被城頭的鋼弩和火炮招呼到。後撤時也別跑得太快,撞到督戰隊的刀口上也就知足。伯顏訂得賞金的確高,但賞金再高也得有命去花,對不'“丞相大人有令”傳令兵發覺到炮灰們士氣不振,停下來,換了種說法喊道。鼓舞士氣的說辭剛剛開了個頭,隻聽耳畔一聲風響,緊接著,他全身的力氣瞬間被抽幹了,眉毛和鼻粱骨之間出現了一支狼牙箭,順著箭杆上的血槽、紅的,白的,噴泉般冒了出來。

傳令兵的屍體晃了晃,落馬。周圍的探馬赤軍、漢軍和新附軍們立刻趴在了地上。恐慌的感覺瞬間傳遍全軍,整個攻擊隊伍出現了停滯。

刹那間,城牆上站起數百名弓箭手,狼牙箭、鋼弩,雨點般射下來。靠城牆最近的數十名奴隸兵像被雹子砸過的麥子一樣倒了下去,後排的奴隸兵見勢不妙,扔掉雲梯,拋棄衝車,發了瘋般往回跑。

畢力格毫不猶豫地派出了督戰隊,最近一個月來,被伯顏強行調往前線的新附軍有十幾萬,本來大軍的糧草供應就緊張,這些人要是不消耗掉,還得多吃蒙古軍的糧食。

兩百餘名蒙古武士策馬迎住潰軍,人砍馬踢,用血將隊形穩住。己經喪了膽子的新附軍嚎啕大哭,不敢再向本陣逃竄,卻打死也不肯邁動雙腿靠近城牆。在連續斬殺了二十幾個士兵依然無法驅之上前後,千夫長畢力格發了慈悲,命人將這夥潰卒們帶下去吃飯。點手又喚來一名新附軍萬戶,讓他換另一批炮灰繼續攻擊。“畢,畢,畢將軍!”新附軍萬戶夏平江結結BB地說道,“卑,卑職有,有個建議,不知道當,當不當講!”

他老將軍夏貴的一個遠方侄孫,當年隨著夏貴帶領二十萬宋軍向蒙古人投誠,背負著一身罵名換了個統軍萬戶的職位。一個月下來,夏平江眼看著自己麾下的兩萬新附軍快被消耗盡了,不覺心裏有些著急。

“怎麽,夏將軍,難道你失去將者之勇了麽?”畢力格身後,高麗遁譯金正男陰沉著臉問。

與達春麾下的蒙古軍將士不同,伯顏麾下的將領很少有人會說漢語,所以他們與新附軍、漢軍將領之間溝通需要經過遁譯。而對新附軍將領而言,高麗遁譯那關最為難過。這些狗仗人勢的家夥又貪又狠,一旦伺候不周,往往沒等蒙古武將說什麽話就率先翻了臉。

“哪裏,哪裏,隻是想換種打法。這麽打,弟兄們死傷不少,卻徒勞無功。”夏平江賠著笑臉說道。論軍職和封爵,他都比眼前這個蒙古千戶高得多,但雙方民族不同,在大軍中,職位再高的漢人將軍於蒙古小兵麵前也不敢出大氣。

“夏將軍在說什麽?”上千戶畢力格見高麗翻譯和夏平江嘀嘀咕咕說個不停,以為二人在密謀,有些不快地問道。

金正男狠狠瞪了夏平江一眼,轉過身來,點頭哈腰地用蒙古語說道:“夏將軍想給您諫言,他認為您目前的打法不正確。”

“喔,讓他說說正確打法是什麽?”畢力格臉上明顯出現了一層陰雲,冷冷地說道。光用新附軍和探馬赤軍的屍體堆不過城牆,這一點,此刻所有在奉新城外的蒙古將領都知道。但佯攻的計劃不能透漏給新附軍。否則,本來就怕死的他們攻城時就更不賣力,很容易讓城中宋軍猜到元軍的真實意圖。

“卑,卑職建議在每五百新附軍之間,夾雜一百蒙古武士。新附軍本事差,膽子小,沒蒙古武士帶著,鼓不起戰鬥的勇氣來。”統軍萬戶夏平江雖然表麵上唯唯諾諾,心裏卻並非沒有主見。看穿了畢力格拿新附軍士兵當炮灰的企圖後,反過頭來,硬攀上了蒙古軍。

聽了這話,高麗翻譯金正男又瞪了夏平江一眼,卻不敢不如實翻譯。斟酌了一下,用盡量婉轉的口氣把夏平江的建議翻譯給了畢力格。

“你說,要讓蒙古人參與攻城?你說,你們新附軍沒有膽子?”畢力格的手按在了刀柄上,陰沉著臉問。

“是,末將正是這個意思。如果丞相大人命令將軍佯攻的話,將軍必須讓一部分蒙古人參與攻城。否則城中守將總看不見蒙古軍,就會懷疑奉新城外是一座空營,推測出丞相的真正主攻方向不是這。”夏平江聽完翻譯的話,站直身體,大聲回答。

臨近的幾個被伯顏從荊湖強調來的新附軍將領聽見了夏平江的話,一同湊上前來。一個多月來,他們的部屬也折損了很多。大夥全是憑手中人馬多少混飯吃的人,彼此之間難免有些袍澤之誼,此刻見夏平江主動出麵指摘畢力格,紛紛出言附和。

“是啊,是啊,我等奉丞相之命前來助戰,卻沒能力擔任主攻的。”

“對啊,咱們不能誤了丞相大事。”

這一來,弄得畢力格反而不好發做了。伯顏雖然安排四萬多新附軍供他消耗,卻沒說他可以把新附軍給逼反。奉新城外駐紮的蒙古軍不多,真鬧起兵變了,說不定自己要吃大虧。

仔細權衡了一下厲害得失,上千戶畢力格終於答應了夏平江的要求。但他卻不願意自己麾下的蒙古武士被白白浪費掉。吩咐人去組織十個新附軍千人隊,把兩個蒙古軍千人隊打散了,放在新附軍千人隊中間。然後命令操炮手、弓箭手準備,一刻鍾後先由火炮對奉新城進行轟擊。最後命令參與行動的蒙古軍和新附軍將領,利用硝煙的掩護,十個千人隊一擁而上,爭取在一次進攻中給守軍造成最大殺傷。一旦有人攻上城頭,則賞金加倍。一旦有人給城牆造成可見破壞,則明日三軍休息一天,第三天再繼續攻城行動。

“是。”眾將答應一聲,分頭去準備。一刻鍾後,由二十門青銅野戰炮組成的元軍炮隊,率先對奉新城發動打擊。

“噌、噌、噌。”銅質炮彈和炮管磨擦的聲音格外淒厲。城牆上下,炮彈接連爆炸,隨著持續不斷的爆炸聲,一片片被血凝成塊的泥土飛上天空,石頭、碎木還有死者的肢體來回飛濺。

城牆上的火炮不甘示弱,立刻進行了反擊。破虜軍所配備的火炮質量遠遠超過北元,雙方炮手在熟練度和瞄準技巧方麵的差距不可同日而語。幾排炮彈呼嘯著掠過天空,在元軍炮群中間轟然炸開,兩門火炮被炸了個正著,隻聽“轟隆隆”。聲巨響,炮手、炮車還有沒拆箱的炮彈化做了一團烈焰。

爆炸聲過後,屍體和廢銅爛鐵灑了滿地。被炮火波及的元軍士兵倒在地上,鼻子、耳朵和嘴巴同時流出血來。僥幸沒被炸死的士兵沒時間為同伴哀傷,收起炮架,拉來駑馬,將炮車套在馬背上趕緊轉移陣地。

“轟、轟、轟!”城牆上的火炮仿佛被激怒了般,對著元軍發射炮彈的位置猛轟不停。又有兩輛炮車在轉移途中被掀翻。炮彈殉爆炸起的泥土夾雜著硝煙高高升起,遮斷了半個戰場。

“衝,弓箭手抵進城牆漫射。其他人架雲梯、衝車,挖地道,把火藥安放在城牆下。”畢力格惱羞成怒,將所有攻城招術同時使了出來。他沒想到攻了一個多月後,守軍的炮火依然這麽激烈。眼前這個彈丸大的小城中不知道儲藏的多少炮彈,仿佛永遠打不盡一般,每次都給攻擊方的士氣造成極大的打擊。

在硝煙的掩護下,一萬多新附軍蝗蟲般爬向城牆。沒有人相信自己的隊伍這次就能真的把奉新城攻破,但有提高了一倍的賞金和休息一日的鼓勵,新附軍士兵們多少被激起些幹勁兒。為了有效對付城牆上的火炮攔截,他們不敢把隊形排得太密。為了能集中力量衝上城頭,他們的隊伍又不能排得太稀。在炮彈、鋼弩和弓箭的攢射下,攻擊隊伍不斷以生命為代價進行調整,在途中丟下近五百具屍體後,衝在最前方的士兵進入了火炮射擊死角。

“整隊,整隊,把雲梯抬起來。”一個身穿百夫長服色的人大聲喊。話音未落,城牆上的虎蹲小炮冒出一股青煙,幾十粒鐵沙同時閻在了他的臉上,把眼睛和鼻子一並抹成了平麵己經接近城牆的新附軍士兵盡力將雲梯豎起來,有人用肩膀抗住雲梯子腳。有人把彎刀咬在口中,奮力向上爬。城牆上,則不斷有羽箭和鋼弩飛下,將爬到一半的攻擊者射落到地上。

一陣滾雷般的馬蹄聲響過,千餘名蒙古弓箭手利用防守方忙於對付步兵的機會,趁亂靠近了城牆。在奔馳中射擊是蒙古人的拿手好戲,塗了毒藥的狼牙箭雨點般落到城牆上,守城的將士猝不及防,登時倒下了一大片。

“駑隊,反擊,操炮手,對準馬群-盾牌手,掩護民壯把傷員抬下去救治”破虜軍校尉吳宇林大聲招呼。一隊藏身於垛口後的破虜軍士兵聞令,立刻放棄城下的北元步卒,把鋼弩轉向了騎弓手。幾門可以近射的虎蹲小炮也快速裝上了專門對付騎兵的葡萄彈,調整炮口向騎弓手射去。

“轟,轟,轟。”隨著葡萄彈的炸裂聲,鋼珠飛濺。蒙古人的騎射手倒下了四十幾個,剩下的調轉馬頭,迅速逃向遠方。

數百支鋼弩追著戰馬腳步,將逃得慢的蒙古弓手留在沙場。零星幾支羽箭跟在鋼弩後從城頭射下,沒命中目標前卻失了力,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穩住,穩住,弩手和操炮手警戒,防止騎兵折返。”關若飛大喊道。城牆上的破虜軍數量太少,無法在第一波打擊中將騎射手擊潰。而協同作戰的民軍顯然對蒙古射手十分畏懼,每當馬蹄聲臨近時,城牆上秩序便一片混亂。

幾處雲梯上冒出了元軍特有的鐵帽子,兩個前來抬傷員的民壯撿起一根長矛,合力捅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處雲梯。剛剛露出頭來的蒙古武士被長矛當胸刺穿,慘號著跌落下去。

在城牆另一角,參戰的民軍卻沒有抵擋住攻擊者,一個蒙古武士跳上城頭,彎刀急揮,將一個匆匆跑過來的堵缺口的破虜軍士兵硬砸到了城下。

轉瞬,幾根長矛刺中了那個蒙古武士,將他挑起來,高高的甩向了半空。

爬上城頭的元軍越來越多,一刻鍾後,雙方開始膠著。在第一波爬上城頭的北元士兵鼓勵下,陸續有人亡命爬上了城頭。城牆角,幾隊新附軍士兵依賴鐵甲傘車(攻城武器的一種,頂上有鐵板為蓋,下可藏人)的保護,蹲在地上猛挖牆角。在他們身後,則有人將火藥罐子一個個送上來,準備直接炸毀城牆。

關若飛組織手雷兵進行了反擊,將靠近城牆的傘車“優先”炸毀。然後組織起一小隊重甲步兵,趕赴城牆各個角落搶險。重甲步兵身披關鍵部位用弧形鋼板加固過的鎖子甲,手持帶有三尺多長柄的特製斷寇刃,防禦力和攻擊力都十分驚人。所到之處,衝上城牆的元軍士兵紛紛被砍翻。

但是,沉重的鎧甲也限製了重甲步兵的行動速度,隨著時間的推移,衝上城牆的元軍士兵逐漸聚集成團。幾處破虜軍戰士招呼不到的城牆上,民軍連連退避,幾乎把整段城牆讓給了對手。

“難道長生天保佑我了。”在城外用望遠鏡觀戰的畢力格驚訝得合不攏嘴巴。早知道把新附軍與蒙古軍混編能收到如此奇妙效果,他寧願在最初混編時把麾下所有蒙古武士都派出去。眼看著衝上城頭的士兵越來越多,他開始猶豫自己是否該率領全軍衝上。

就在此時,幾十枚黑色的彈丸落入他的視線。

“手雷。”畢力格在第一時間想到這個名字。沒等他閉上眼睛,城門處湧起一團濃煙,正在用衝車撞門的新附軍、探馬赤軍和蒙古軍被炸得人仰馬翻。

緊接著,濃煙中衝出了一匹戰馬,馬背上,高高地挑起一杆戰旗,“破虜。”

“嘀嘀——嗒嗒嗒。”隨著激揚的嗩呐聲,一隊銀甲騎兵城門口衝了出來。雪亮的馬刀在陽光下潑開一團金光,齊整整地劈入了元軍當中。

第八卷宿命國戰(三)

“宋國的騎兵?”上千戶畢力格感覺到頭有些暈,第一反應居然是敵軍在城內隱藏了騎兵。直到更多的鐵騎出現在他的千裏眼內,他才明白過來,死守的宋軍開始反擊了。

爆炸產生的硝煙,第一波破虜軍騎兵衝出城外。雖然隻有一個都,三十幾人,但是騎術非常嫻熟,借著戰馬的速度衝出城外五十幾步,立刻馬打盤旋,在高速行進中組成一把利刃,斜向左側攻城的元軍切過去。

沒等城門左側的元軍作出正確反應,又三十騎從城門衝出,揮起向右側攻城的元軍猛砍。緊接著,又是三十騎,出門後衝向城左,剛好和第一波騎兵保持了五十步左右距離。隨後,第四波騎兵衝向城右。

一波波騎兵潮水般擊打著攻城的元軍,前麵的騎兵用馬刀將元軍劈散,第二波騎兵立刻與第一排交錯著衝來,將驚魂未定的幸存者剁翻。刹那間,攻城的元軍陣勢大亂,負責掩護的忘記了射箭,攙扶雲梯的忘記了用力,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城牆下。

城牆下發起衝擊的騎兵總計不到一千人,但是破壞力極大。攻城的元軍猝不及防之下,組織不起有效防禦隊形。而失去隊形的步兵就是騎兵的活靶子,在高速衝來的鐵騎麵前如同被沸水渡過的殘雪般散了開去。

己經爬上城頭的元軍勇士失去了城下的有效支援,登時亂了陣腳。幾個落單的士兵轉身欲逃,卻發現牆頭的雲梯早己被自己人推倒。轉身欲頑抗,又看到雪亮的斷寇刃沿著城牆掃了過來。走投無路的他們隻好跪地投降,附近殺紅了眼睛的民軍卻不願抓俘虜,揮動著竹竿、鐵槍,把他們一一從城頭捅落下去。

不到一柱香時間,破虜軍騎兵將城牆下的元軍殺了個對穿。領軍的將領張狗蛋一擺馬刀,帶著騎兵自遠方又兜了回來。這一回比方出城時氣勢更勝,幾隊騎兵相互留出五十步左右距離,交錯著馬頭,浪潮卷向元軍。

“砰!”三十幾個騎兵撞在元軍隊伍中,隊形稍稍一滯,扔下十幾具屍體繼續向內部衝去。沒等幸存的元軍站穩身體,第二波戰馬己經奔到近前,碗口大的馬蹄和雪亮的馬刀同時從半空中砸下。

“砰!”元軍被砸得人仰馬翻。僥幸沒被馬蹄踏到亦沒被馬刀砍中者,卻再也提不起迎接第三波鐵騎的勇氣,扔下同伴,撒腿就往回跑。

攻城的元軍全線崩潰。此時再分不清誰是蒙古族武士,誰是漢族豪傑,誰是新附軍奴隸兵。大夥隻恐落於人後,混做一處沒命地向本陣逃回。在他們身背後,得了手的破虜軍鐵騎緊追不舍。

“畢力格將軍,把真蒙古兵壓上去,把真蒙古兵壓上去,否則大夥全玩兒完了!”夏平江不顧身份尊卑,俯在驚呆了的畢力格耳朵邊大喊。領軍打仗最怕的就是出現這種潰兵,一旦他們倒衝回來,整支隊伍都得被衝散掉。

高麗翻譯金正南也給嚇傻了,楞了好一陣,才把夏平江的建議精確翻譯成了蒙古語。聽了翻譯的建議後的畢力格如夢初醒,連連揮動令旗,把手頭上剩下的所有蒙古士兵調了上去,“快,攔住潰兵,讓他們向大營兩邊跑!”

一切為時己晚,在外圍觀戰的蒙古武士和畢力格一樣,都沒有想到宋軍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發起反擊。很多人連馬肚帶都沒紮緊,接到畢力格的將令後,手忙腳亂地收拾坐騎。饒是大夥平日訓練有素,也難做到聞令即出的地步。好不容易湊出兩個千人隊擺在了中軍前方,馬還沒加起速度,逃得最快的潰兵己經撞將過來。

“站住,衝上去,笨蛋,膽小鬼!”下千戶烏力罕大聲叫罵著,試圖用皮鞭喚醒潰兵的尊嚴。鞭子剛抽下去,肩膀突然受大一股大力,整個人被幾個潰兵硬生生從馬背上拽了下來。沒等他從地上站起,無數雙大腳直接踩到了他身上。“笨……!”烏力罕發出一聲低吟,很快沒了聲息。他麾下的六百多蒙古武士沒等從震驚中綏過神兒來,己經被潰兵卷了個七零八落。

另一支前來攔截潰兵的千人隊下場也不見好,帶隊的下千戶朝魯勉強支撐了片刻,轉眼間,被潰兵協裹著衝向了自家中軍。

“弓箭手攔截!”關鍵時刻,畢力格終於下了一個明智命令。兩千多名各族弓箭手站在本陣前,對著逃回的潰兵兜頭一陣亂箭。

急著逃命的潰兵沒料到自家主帥如此絕情,瞬間倒下了一大片。沒被射中的士兵卻不知道閃避,低著頭,哭喊著,繼續迎著箭雨飛奔、“放!”畢力格咬著牙揮舞令旗。

又一排羽箭射出,放翻了數百名馬上衝進中軍的各族士兵。緊接著,又是一陣箭雨。訓練有素的弓箭手們此時方顯出了威力,轉眼間,每人己經五箭離手。

潰兵的腳步終於出現了停滯,同伴的鮮血和生命喚醒了幸存者的理智。他們茫然地看著不遠處的羊毛大纛,不知下一刻自己該怎麽做才能逃離生天?

“繞行,向本陣兩側跑!”統軍萬戶夏平江帶著幾個侍衛縱馬衝出,對著潰兵們大叫這一聲聽在潰兵耳朵裏無異於梵唱,幸存的五千餘新附軍將士發了一聲喊,撒開雙腿向左右兩翼散去。混在人群中的蒙古潰卒雖然聽不明白漢語,求生的本能卻與新附軍士兵絲毫不差,跟著人流,迫不急待地衝向兩翼。

亂軍踏起的煙塵遮天蔽日,夏平江看不到追兵與元軍本陣有多遠。剛剛給潰兵指點了一條明路準備向回走,猛然間,看到一匹戰馬從煙塵中鑽了出來。

突然相遇,敵我雙方俱是一楞。說時遲那時快,還沒等夏平江撥轉馬頭,新附軍將領的手一抬,舉平了一個三尺長的黑鐵管子。

“砰!”隨著霹靂聲,一股黑煙從鐵管中冒出。夏平江隻覺得臉上一熱,隨即便發覺自己飛上了天空。煙塵下發生了什麽他看不清楚,隻見自己的侍衛紛紛落馬,隨著侍衛落馬的,還有一具隻有半個腦袋的身體。

“衝,直搗中軍!”張狗蛋將打完了子彈的手銃向腰間一塞,帶著騎兵們繼續向前殺。身後總計隻有八百多騎,他卻好像帶著千軍萬馬般,根本沒把十倍與自己的敵軍放在眼裏。

負責穩定自家陣腳的北元弓箭手很快發現了騎兵在靠近,不待畢力格變更命令,主動開始放箭攔截。衝在最前方的張狗蛋和十幾個破虜軍士兵身體一歪,跌下了馬背。

“放箭,射,射,別放走一人一騎!”畢力格瘋狂地喊。他感到嘴巴有些苦,喉嚨有些幹,心裏同時有一股說不出的惶恐。把好端端的佯攻打成了這番模樣,即便將出擊的敵軍鐵騎全殲了,伯顏那裏也不會有他的好果子吃。

弓箭手拚命拉弓放箭,無暇分辯到底哪一箭射中了目標。對麵落馬的破虜軍士卒很多,但那些無主的戰馬卻全發了瘋,徑直地迎著弓箭手們衝了過來。

這些戰馬都是忽必烈放養在耽羅島上的良駒,即便在蒙古軍中,骨架如此大,毛色如此光滑的戰馬也不多見。兩百步的距離頃刻間被馬蹄跨過,就在馬蹄即將踏進弓箭手隊伍的那一瞬間,張狗蛋的“屍體”從戰馬身側再次翻上了馬背。

手中馬刀順著風一抽,張狗蛋就從兩個弓箭手的身邊衝了過去。隻有輕甲保護的弓箭手的身體原地打了個圈,仰天跌倒。一尺餘長的刀口從肩膀延伸到肋下,血瀑布般從刀口出噴射出來。鐙裏藏身的破虜軍騎兵紛紛翻回馬背,長刀在弓箭手中間揮舞。用來射殺攔截自家潰兵的元軍弓箭手所排列的隊形根本沒有縱深,被張狗蛋的騎兵一擊而透。透陣而過的張狗蛋頭也不回,雙腿緊磕馬腹,徑直衝向百步外的北元中軍。

除了自己的護衛,正在懊惱的畢力格沒有時間可以調動任何隊伍。就在潰兵激起的煙塵後,一股更高的征塵席卷而來。毫無疑問,那是從城中追殺出來的宋軍步卒。憤怒到極點的他終於明白,此刻無論自己選擇逃走還是戰死,經受了連番打擊的本部兵馬恐怕都難逃崩潰的命運。在棄軍逃走和戰死之間,蒙古武士的榮譽感讓他選擇了後者。

站在畢力格身邊的新附軍將領卻沒有那麽多榮譽概念,一百多步距離,對高速衝刺的戰馬而言隻是即躍之間的事。這個距離上,身邊有再多的兵馬也遠水就不了近渴。出自本能的反應,他們調轉馬頭,帶著自家的貼身侍衛向後跑去。

畢力格從腰間拔出了彎刀,這是寓闊台汗賜給他家族的,不知道屠過多少城,染了多少血。今天他要用對麵宋將的血來捍衛家族的榮譽。胯下的追雲駒仿佛也明白了主人的心意,“唏溜溜!”發出一聲長嘯,撒開四蹄迎著張狗蛋衝去。

“衝!”三十幾名蒙古侍衛以畢力格為鋒,迎麵衝向了破虜軍鐵騎。雙方在衝擊的途中猛然相遇,撞起一片淒厲的血花,然後迅速分離。

馬背上的騎手落下,孤零零的戰馬悲鳴著逃向遠方。沒落馬的騎手繼續前衝,己經沒有對手擋在獲勝的破虜軍騎兵麵前,僥幸沒有落馬的蒙古武士卻又對上了另一個強敵。

畢力格等人濺起的血花就像大潮中的一滴水般很快被淹沒。渾身是血的張狗蛋帶著騎兵繼續前殺,戰馬嘶鳴聲,敵軍的慘呼聲和騎兵的呐喊聲直衝雲霄。

不經過刻意準備,步卒無論如何也擋不住騎兵,更何況是數去了主帥指揮,隻顧著逃命的潰兵。張狗蛋帶著不到五百騎,在數萬敵軍中橫衝直撞。元軍明明稍經組織就可以把他們淹沒,卻沒有人承擔這個使命。

潰敗,完全的潰敗。

本來就對破虜軍十分恐懼的新附軍士卒們沒命的逃。他們不知道哪個方向最安全,但此時避開騎兵的馬刀是人生第一要務。心中尚有一絲戰意的北方漢軍身不由己,被新附軍士兵協裹著,蝗蟲般四下亂撞。而那些勇氣最勝的蒙古勁卒,根本沒弄清今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先是攻城的隊伍跑了回來,隨後看到中軍大纛倒下。接著全軍潰敗,高緩將領全部失散,隻好跟著亂兵一起走。

北元士卒們逃出本陣,逃到大營。

張狗蛋帶著騎兵直衝營門。

留守營壘的元軍組織不起任何抵抗,亂兵太多了,潮水般將大營衝垮,然後裹著營內摸不著頭腦的將士亡命而走。恐慌的感覺以無法想象的速度蔓延,四野裏,哭喊聲,求饒聲響做一片。

與元軍哭喊聲形成鮮明的對比,破虜軍和民軍的號角聲清越激昂。數以萬計的民間武裝跟在破虜軍步卒的身後衝了過來。扔掉手中的木棒、鋤頭,撿起北元將士丟下的鋼刀、長矛,洪流般席卷大地。

見到對方步卒,元軍隊伍更亂。

畢力格麾下的蒙古騎兵根本不敢回頭救援自家的步卒,這一刻,有戰馬代步的他們隻想著逃,能逃多遠有多遠。

體力能堅持下去的步卒繼續撒腿逃命,更多精疲力竭的士兵卻過河螞蟻般擠成團,把生死交給了命運。“漢人讓開,爺們隻殺韃子!”殺起了野性的張狗蛋呐喊著追來。這一天他等得太久,太久。當年在贛州城外,自己就是這樣被西夏奴李恒用騎兵追殺,兩條腿跑得像馬車輪子一樣,才逃得一條小命。

百丈嶺上,他立誓雪恥。哪知道破虜軍剛出邵武不久,他就作為教官被文丞相派到了興宋軍中。這些年來在報紙上看著當初和自己一個灶裏混飯吃的王老實、苗春接連建功立業,張狗蛋甭提心裏有多癢癢。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了破虜軍,帶著最新訓練出來得精銳,拿著最新的器械,騎著百裏挑一的戰馬,他怎能不好好在疆場上馳騁一回!

漢軍、新附軍和探馬赤軍士兵見到張狗蛋那凶神惡煞般模樣,紛紛向兩旁閃避開去。與奴隸兵們一同逃命的蒙古兵們,在馬刀麵前也不敢再可以強調自己那尊貴的一等身份,低著頭,盡量向人多的地方鑽。而聚做一團的奴隸兵們為了不被騎兵追殺,本能地將試圖混在自己中間的蒙古武士推到外圍。

“殺!”張狗蛋手起刀落,將一個年過半百的蒙古武士砍翻在地。那個武士的胡子很長,亂蓬蓬地幾乎遮住了整個胸口。倒地後,鮮血順著胡子流淌,配上那具己經略顯恂僂的身軀,說不出有多可憐。

張狗蛋卻絲毫提不起憐憫之心,他的祖父、父親、叔叔、兄弟都倒在蒙古人的刀下。每個人的脊背都和馬蹄下的那個蒙古武士一樣贏弱,並且,他們的手中沒有刀。

求生是人的本能。在突然來臨的死亡麵前,所謂高貴者和低賤者一樣懦弱。夾雜在新附軍中間的蒙古武士很快找到了有效逃命辦法,價格高昂,新附軍士兵根本穿不起的翎根甲,細葉皮鎧紛紛被扔到了地上。光憑一件灰黑色號衣,追兵再難把他們分辯出來。因為他們的與漢軍一樣,生來就是黑色的頭發,黃色的麵孔。

張狗蛋帶著鐵騎穿透元軍步卒隊伍後又反著穿回來。士兵門用長刀收割著生命,用馬蹄踐踏著血肉之軀,肆意地在北元士兵中間播種恐懼和死亡。馬刀所過之處,留下的便是一條血河。

“嗚嗚嗚!”淒涼的號角聲響起,遠遠地,有一根羊毛大纛挑出了地麵。

追殺元軍的民間武裝楞了楞,手中的動作明顯放慢。有人抬起眼,偷偷地看向附近的破虜軍將士,卻看到破虜軍將士們收容俘虜的繼續收容俘虜,救援自家傷號的繼續救援傷號,仿佛對敵人的號角聲充耳未聞……

“嗚嗚嗚嗚!”號角聲越來越近,地麵上隨即傳來微微震顫,馬蹄帶起的煙塵遮住了日光。

再度透陣而來的張狗蛋帶住坐騎,伸手抹了把臉上的血,眼睛看向了緊隨著自己的破虜軍士兵。騎手們氣喘籲籲,人和馬都像從血河裏撈出來一樣,從頭到腳一片殷紅。

“嗚嗚嗚嗚!”元軍的號角聲越來越近,破虜軍騎兵們麵無懼色,戰馬也興奮得來回打著旋……

“跟他們幹了!”張狗蛋猛然向地下吐了口吐沫,惡狠狠地說道。

“幹了!”四百多把馬刀舉起來,迎向了撲麵而來的胡塵……

蒙古鐵騎無敵於天下傳說,在這一天徹底成為曆史。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國戰(四)

當丞相伯顏帶領北元主力匆匆趕到奉新城外的時候,激戰已經結束。宋軍收拾了俘虜與自家傷兵後大搖大擺返回了城內,留給元軍的隻有滿地屍體。

躺在泥地上的屍體有八千多,加上被俘的,趁亂逃走的,這一戰元軍的總損失將近兩萬。雖然戰死和敗逃者主要是伯顏從襄樊與兩準強拉來的新附軍,如此結果也足夠讓蒙古將士們感到羞辱。

“這群殺才!”上萬戶火者不花用腳踢著地上的“屍體”怒罵。他腳下那個身穿蒙古軍千夫長服色的武士顯然還沒完全死透,嘴裏發出微弱的一聲悶嗯,緊接著,是兩句熟悉的蒙古語。

“水,水,救……”生命垂危的千夫長掙紮呼救,肩膀上有一記刀痕斜劃向下,從肩胛骨一直切到了腰胯,隨著他身體的翻滾,黑色的血沫再次從皮甲後大股大股湧了出來。

“兄弟,給你水!”火者不花蹲下身軀,一刀切斷了百夫長的喉嚨。憂傷的感覺隨著鋼刀的切下動作頃刻籠罩了他的周圍。幾個侍衛悄悄地側過頭,把目光看向了別處。

別處也在重複同樣的舉動,蒙古軍中缺乏大夫,把傷到如此程度的彩號交給隨軍薩滿,隻會延長他們痛苦的時間。況且,即使個別人有幸被救轉回來,伯顏大人也會將他們綁縛到轅門外明正軍法。這些蒙古武士身上的傷口在背部,明顯是潰逃時被人從後邊追上砍中的。對於臨陣潰逃者,任何能打仗的軍隊都會用同樣的方法處置。

“兄弟,走好!”“兄弟,長生天保佑你!”祝願在戰後的沙場上一遍遍被重複。負責清點淮確結果的武將們回來時,手上都沾滿了血。算上被他們親豐“送回”草原的亡魂,蒙古軍的死亡人數高達兩千七百餘,不知所蹤的人數也足夠組成一個千人隊。

一部分死者是戰敗時在混亂中被人所殺,還有一部分人在攻城時陣亡。最為荒唐的是死在戰場邊緣的二百多名蒙古武士,他們是聽到畢力格遇險消息,從別處第一波趕來救援的騎兵。兩千多人的隊伍有備而來,卻迎頭遇到了一群渾身是血的破虜軍鐵騎。

“末將,末將在馬尾後綁了樹枝,造足了聲勢,本來以為可以把對手嚇走……!”下萬戶哈達跪在地上,惶恐地向伯顏匯報。

他這仗輸得實在有些委屈,當聽到奉新城外的炮聲激烈異常時,駐紮在附近的幾支蒙古軍都認為畢力格又在忠實執行伯顏的將令,虛張聲勢。隻有哈達對戰局放心不下,帶了兩個千人隊前來助威。結果才走到半路,就遇到從畢力格營中跑下來的潰兵。哈達費了好大力氣攔住了其中一股,仔細詢問,知道畢力格不小心被人殺了“回馬槍”。為了從戰場上救下更多的人,他命令麾下將士們砍了樹枝綁於馬尾巴上,冒充是大軍來援。卻沒料想碰到一夥不要命的破虜軍騎兵。雙方一接近,哈達的偽裝立刻被對手拆穿。慌亂之下,他不知道後麵還會有多少破虜軍殺過來,隻好留下三個百人隊阻擊對豐,自己則帶著大部分人馬暫避破虜軍鋒芒。結果,三個百人隊活著回來的弟兄不足五十,其餘的全被對手砍死了。

“你起來吧,過不在你。今*****能第一個趕到戰場上救援,無論結果如何都有功勞!”伯顏看著跪在地上等待處罰的哈達,感到又好氣又好笑。笑的是這個年青將領居然相信漢人中間流傳的故事,試圖用樹枝綁在馬尾巴上來嚇唬敵軍。生氣的是哈達做事有始無終,既然趕到沙場了,無論如何也要與破虜軍鬥上一鬥。江南西路的破虜軍總數不超三萬,就算全集中到奉新城裏來,也不至於在擊潰了畢力格所部人馬的同時,還能分出兵來圍點打援。以當時的情況,下萬戶哈達當時隻要稍動點腦子,完全可以將為數不多的破虜軍騎兵全部消滅。

大敗之下,在局部戰場消滅四百多人的破虜軍騎兵的戰績不足以挽回任何人的顏麵。但對於蒙古軍來說,哈達這次避讓,卻意味著人數超出對手四倍的蒙古騎兵在戰場上不敢與破虜軍騎兵硬碰。這種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事情被哈達做了出來,伯顏就是砍了他的腦袋也絕不為過。

“謝大帥不殺之恩,功勞末將不要了,但有些東西,想請大帥過目”哈達叩了個頭,委委屈屈地站了起來,臉上沒有半點兒被記了功後的喜悅之色。蒙古人素重英蛙,看不起膽小者。他在敵情不明時選擇暫且避讓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在今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和所部士卒將得不到同僚的好臉色看。

“呈上來吧”伯顏和氣地命令道。哈達在這個時候給自己看的東西,肯定與畢力格大軍潰敗的事情有關。在初步檢點戰場時,伯顏就感覺出了事態怪異。按道理說,畢力格不應該敗得如此慘。就算他是疏忽大意被對手所乘。但麾下這支蒙古軍的戰鬥力有多強伯顏自己清楚,特別是畢力格身邊的衛士,即便對上海都麾下縱橫大漠的精騎,一個也能擋住對方三個。而來自破虜軍的敵豐竟然能在突破弓箭手攔截後將畢力格一擊而殺,除了出其不意這個因素外,肯定還有別的輔助豐段。

站在中軍大帳的其他蒙古族將領也覺得心裏很迷茫,在南下之前,關於達春如何敗亡的謠言就傳得滿天飛。據贛州之戰的幸存者說,破虜軍在臨戰時廣泛使用了妖法。做起法來霹靂聲大震,凡擋在他們麵前的,無論穿著多厚的鎧甲都會無傷而死。

大夥起初以為潰兵們所說的妖怯是火炮,因為在北方草原上,他們把阿台馬所仿製的粗笨火炮第一次投入戰場時,的確起到了震懾人心的效果。海都麾下縱橫大漠的十幾萬精騎頃刻之間就敗了下去,被嚇得發了瘋的戰馬四下亂竄,怎麽約束都約束不住。算起來,伯顏能如此快地將海都逼和,火炮於其中為功不小。

南下後,蒙古軍特領們又見識了黎貴達指導下工匠們重製的青銅火炮。比起後來的這些重量輕、射程遠的產品來,阿合馬造的那些大家夥隻能算垃圾。但到了江南後大夥才發現,宋軍手中用的炮射程更遠,殺傷力更大。戰場上與敵人鬥炮,蒙古軍撈不到一絲便宜。

這就是伯顏丞相在物資糧草皆不齊全的情況下倉卒南進的全部原因,如果不是該死的陳吊眼在兩淮插了一杠子,達春的殘軍就能被伯顏救下一部分來。他們在江南最久,與破虜軍糾纏的時間最長。五年多惡夢般的敗績,無論如何都能讓他們心裏掌握些對付火器的經驗來。

“不會是火炮,火炮弄得再小,也不可能在馬背上擊發!”有將領小聲嘀咕。

“大白天的,哪有什麽妖法。要是有妖法,咱們第一次過江時,宋人就會使出來!”有人對妖法的傳聞嗤之以鼻。使用法術的戰例,古往今來唯有一次。那是一百多年前大宋皇在保衛都城時創造的奇跡,戰爭結果是施法的道士偷偷溜走,女真人殺進皇宮,把兩個大宋皇帝請到北方賞雪。

正在諸將議論紛紛的時候,下萬戶哈達捧著一把二尺半長,黑漆漆帶著血腥味道的鐵家夥走了回來。雙手舉到伯顏麵前,高聲道:“這是末將麾下士卒用三條命的代價從一個破虜軍騎兵屍體身上搶來的,據畢力格將軍摩下的潰兵說,這”妖物“會噴煙冒火,打在身上不會留下一抉好肉!”

聞此言,諸將皆吃了一諒。幾個距離哈達較近,剛剛譏笑過他膽小的將領不由自主地向後挪了挪身體。哈達的目光掃視全場,聲音裏刹那帶上的幾分驕傲:“屬下請大帥過目,提醒諸位同僚臨敵時小心,千萬別給對方抬手的機會!”

“且拿來我看!”伯顏沒有理會哈根自我表功,接過所謂的“妖物”仔細觀著。手掌間傳來的感覺很光滑,顯然此物的表麵被人精心打磨過的。順著一短細著,可以分辯出來是一根鐵管子用鋼片固定在木托上。木托上拴了一條斷為兩截的皮帶,剛好可把此物斜背在肩。

伯顏將皮帶用手合攏,把“妖物”按自己想象的方式斜背。想了一下,搖搖頭,又換了個角度,讓鐵管口向下,寬木托向上。然後輕輕一提胳膊,“妖物”瞬間打了個轉,非常方便的橫在了大臂下,剛好把黑洞洞的鐵管口對向了眾將。

“大帥!”眾將同時側身閃避。妖物的傳說深入人心,雖然明知道伯顏萬萬不會有相害之意,他們也不得不提防。

“嘭!”伯顏嘴裏低叫了一聲,笑著把妖物放於桌麵。“不過是一個縮小的火炮而已,難得的是炮管如此之細。倉卒之間被幾千門火炮轟擊,佛祖也扛不住,怪不得達春和畢力格都把命搭了進去!”

眾將把一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紛紛湊上前觀著。仔細觀察起來,所謂妖物的確就是一個縮小的火炮,管子長不足兩尺,粗不足一寸,想必也放不了多少火藥在裏邊。此物全身上下與銅炮別無二致,隻有打火的地方不似火炮所用繩拉擊發裝置,而是一個與扳機聯動的燧輪。

“卑鄙的宋人!”蒙古將領紛紛怒罵。替蒙古兵收屍時,他們曾看見不少人臉上黑漆漆一片,五官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打得稀爛。現在見到哈達獻上的鐵炮,才知道是此物作祟。想那攻城的大軍猛然被幾千支鐵炮當頭轟下,眨眼間看到自己身邊的同伴麵目全非,剩下的人不潰才怪。而蒙古騎兵不知道鐵炮厲害,隻想著與對方手底下見高低,隔著幾十步被人家兜頭一轟,連對豐的麵目都沒看清楚就回歸了長生天懷抱。

想到這,眾將對畢力格全軍覆沒和哈達避而不戰的行為都感到釋然了。甚至連蒙古鐵騎輸在破虜軍騎兵刀下的事情,也覺得是應該的事情。倉卒之間麽,失敗在所難免,下次雙方遭遇,蒙古男兒絕對不會輸給漢人。至於事實是否真的如他們所願,軍心不穩的情況下,大夥都不想去追究。

“你立了大功,本帥會行文兵部,讓陛下重賞你的功勞!”聽諸將議論了一會兒後,伯顏叫過哈達來,大聲許諾。

哈達臉上再無愧色,顧盼之間雙目生威,衝伯顏施了個蒙古禮後,大聲回答:“末將不敢居功,願大帥將此物展示給全軍,告訴大夥宋人不過是憑器械之利,設什麽了不起。我蒙古兒郎一定能攻下奉新,以宋人腦汁洗雪今日之恥!”

“把此物拿去,掛在你的大營門口,本帥命各路人馬輪番去你處觀看!”伯顏大笑著命令。眼前這個低級將領哈達雖然功利心稍重,但提的建議卻有可取之處。大敗之後,三軍士氣低落。把傳說中時“妖物”展示給大夥著,剛好可以消除將士們的畏懼之心。

“大帥,此舉,末將以為,此舉有些不妥!”上萬戶火者不花前行幾步,攔住了拿著火槍正淮備向外走的哈達。

“有何不妥?”沒等伯顏說話,哈達不顧身份地反問。把鐵炮懸掛在自己營門口,是件難得的榮耀。從此以後,三軍上下將無人不知哈達將軍之名。火者不花這老家夥出言阻攔肯定是存了私心不想讓後進出頭!

“哈達將軍稍安勿燥,老哥哥今年快六十了,該爭的名早爭過了!”火者不花一語戳破哈達的小心思,轉過頭來麵對伯顏,鄭重地建議:“三軍將士見到鐵炮,雖然可令妖法之說不攻自破。可對於此物,我軍並無破解之法,大夥猛然見了,未必不生畏懼之心!”

“但去掛了無妨!”伯顏揮了揮手,示意哈達可以繼續安排人手執行自己的任務。然後坐直身軀,對著眾人說道:“此戰,乃元宋兩國之力相較量。既為國戰,成敗豈是一、兩件旁門兵器所能訣定?況且此物既然與火炮道理相同,臨戰之時,必然隻有一發機會。我大元君臣和睦、將士忠勇,國運昌盛,臨戰時隻要不為其聲勢所蒙蔽,一發之後,勇士早已衝上去砍了對麵宋軍的腦袋,焉能讓他裝填兩次!”

“願隨大帥早日踏平殘宋!”眾將皆被伯顏的話挑起了鬥誌,轟然以應。見聞廣博的大帥說得明白,鐵炮雖利,臨戰不過一發,而大元可戰之兵何止百萬。

己方還有一個優勢伯顏沒強調,但所有將領都明白。江南西路的破虜軍兵甲犀利,人馬卻不過三萬之數。而南下的蒙古鐵騎有二十萬,三萬人倒於鐵炮之下,剩下的十七萬肯定能衝到對方近前。

如是想著,眾人熱血漸漸沸騰起來。有人立刻開始大聲嚷嚷,要求出兵給畢力格報仇,有人則建議伯顏收攏兵馬,不惜任何代價,哪伯是用新附軍的屍體堆,也要把奉新城填平了。隻有幾個老成持重的將領沒說話,站在一邊,靜靜地等著聽伯顏下一步安排。

“如此精妙的布置,城中指揮者肯定不是鄒洬,你等衝上去,正遂了他的意!”伯顏擺了擺手,製止了眾將的喧鬧。從潰兵們嘴裏所說的戰場細況上分析,此戰敵軍布置得非常巧妙。先故意示弱,放一部分大元將士攻上城頭,然後出其不意地動用大量火炮、手雷和鐵炮給予當頭猛擊;接著出動騎兵衝擊,配合城頭上的鐵炮手(火槍手)將攻城部隊擊潰;然後快速轉入反擊,充分利用騎兵的速度和潰兵的反向破壞力……如是種種,可謂一環套著一環,環環要人性命。這樣的狠辣招術不似鄒洬的風格,鄒洬排兵布陣中規中矩,不給對手留下可乘之機,也斷不會玩出如此花樣來。

聯想到南方送來的情報,這次戰鬥幕後指揮者的姓名也就呼之欲出了。伯顏很興奮,興幸自己又遇到了一個值得較量的對手。國與國之間的戰鬥,如果總像上次南下時一樣,對手稍經接觸,或潰或降,那就沒意思透頂了。

想到這,伯顏大聲命令:“傳令三軍,這次戰敗過錯在畢力格一人,所有陣亡者皆加倍撫恤,生前職位允許子侄承襲。潰敗士兵皆免於追究,輕傷者去老營領藥,重傷者著隨軍醫官和薩滿全力施救。至於逃回來的將軍,哼哼!”伯顏鼻孔裏發出一聲冷笑,“百夫人長貶為士兵,去苦囚營做滿三個月後再放出。職位在千戶以上者,無論蒙古人、漢人還是其他,全部砍了,首級號令三軍!”

“是!”門外有人答應一聲,自下去淮備。帳中將士一片凜然,誰也設想到向來對部屬和藹的伯顏突然間下了這麽重的手。剛剛轉回來的下萬戶哈達嚇得小臉煞白,頃刻間心中所有得意煙消雲散。

“傳令漢軍、探馬赤軍、新附軍,立刻拔營後撤,返回襄樊修整!”伯顏頓了頓,命令再次出人意料。“傳令格根,停止事先安排的,對虎跳峽的偷襲,讓他接到命令後火速把人馬撤回來。其餘將士,從今日起枕戈待旦,隨時淮備出擊!”

“是!”十幾顆中級將領的首級前,三軍肅然聽命。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國戰(五)

事實正如伯顏所料,奉新反擊戰的指揮者不是鄒洬。就在三日前,軍師曾寰帶著大都督府的第一批援軍趕到了江南西路前線。鄒洬得到強援,立刻根據實際情況調整了戰術,與曾寰等人商議後,利用北元對守軍情況的不了解,打了一個漂亮的防守反擊。

輝煌的戰果打擊了北元的軍心,也極大程度上穩定了前線各路民軍的士氣。守衛在各堡壘、營寨中的江湖豪傑趁機出動,利用己方熟悉地形的優勢,頻頻對元軍進行騷擾。有的在流向山下的溪流中投擲動物屍體,有的派出小股兵馬截殺元軍的運糧隊,一時間,打得元軍手忙腳亂。

而老謀深算的伯顏見勢不妙,也隨即改變了先前多點試探,一點強攻的戰術。將擔當肉盾的新附軍、漢軍、探馬赤軍奴隸兵盡數撤離第一線,盡遣蒙古軍中精銳,集中力量強攻奉新城、黃葉嶺和虎跳峽三個重要戰術據點,雙方兵馬在堡壘外殺得天昏地暗,很多險要地段一日內數度易手。元軍憑借嫻熟的格鬥技巧和過人的體力在民軍手中奪下一個堡壘,沒等站穩腳跟,破虜軍在民軍的配合下又殺了回來,利用火炮和手雷大麵積轟炸,逼得元軍不得不將到手的陣地放棄掉。惡戰接連十幾日,元軍未能造成任何有效突破。而破虜軍因為兵力少,麵對的敵人又全是蒙古軍中百戰老兵,也再沒力量打出一個漂亮反擊。

月上山顛,照亮隱藏於密林深處的破虜軍中軍大帳。

副都督鄒洬和參謀長曾寰在油燈下忙碌地調整著兵力部署,十幾日的配合下來,雙方彼此之間都發現了對方在氣質和性格上與當年的不同。

戰爭總能以最快速度改變一個人,況且他們所麵臨的戰場不止一個。幾年的風風雨雨過後,鄒洬己經不是原來那個講義氣、重感情且容易衝動的鄒鳳叔。從某個角度上看去,現在的他反而更像當年的杜滸。為達到戰略目標不擇手段,甚至不計犧牲。

曾寰也不再是當年在文天祥麵前指點江山那個白衣秀士,多年的參謀生涯和剛剛經曆過的一場人生波折讓他變得更成熟。依舊明澈的目光中,除了智慧之火在閃動外,還多了幾分深沉與練達。

幕僚們跑來跑去,將各處戰略要點送來的情報一一匯總。負責敵我情況統計的參謀將前方最新局勢標在沙盤上,片刻功夫過後,一個立體的局勢對比圖出現在大夥麵前。

“我看咱們再這麽下去有點兒懸?”昏黃的油燈下,第一師師長張唐低聲嘟囔道。伯顏開始不計傷亡地全盤展開攻勢後,破虜軍的損失立刻大增。而為了維護整條防線的穩定,每個依賴民軍為主力防守的堡寨還必須投入一個都甚至一個隊破虜軍作為主心骨。如此一來,留下給主帥應急的兵力立刻捉襟見肘。幾次險情出現的時候,張唐自己都趕到第一線掄起了久違的大刀片子。

“必須再頂十天半個月,把這夥元軍的氣焰打下去。否則,今後的戰鬥隻會越來越難打。”鄒洬死盯著地圖,回答幾乎不帶任何感情。

參謀長曾寰意味深長地看了鄒洬一眼,沒有說話。從戰略角度上講,鄒洬的安排無可挑剔。伯顏所帶的蒙古軍與宋軍作戰時,身上帶有很強的優越感。這是他們以往跟在伯顏身後百戰百勝的戰績培養出來的,不把敵人的這種優越感打掉,即便各路人馬現在就向贛州附近收縮,第二道防線也很難守得住。

“咱們的弟兄不會垮,我擔心的是其他幾個點的民軍。”張唐拿指點著插在沙盤上不同顏色的旗幟,“幾個主要點上伯顏攻得凶,但他所投入兵力不過是這次南下的三分之一。剩下那三分之二,不知道會在什麽時候,什麽位置衝過來……”

麵積占了半個軍帳的沙盤上,清楚地標誌著敵我雙方兵力部署。代表元軍地黑色角旗插得密密麻麻。幾乎每一條可以深入江南西路的通道上,無論大小寬窄,都能看到元軍的在行動。有些點角旗插了兩三杆,看上去像是在進行戰術牽製。有些點卻插了十幾杆角旗,這代表附近有上萬元軍出現。潛在的危險總是最令人焦慮,所謂聲東擊西,並不意味著佯攻和主攻方向都清晰明確。如果攻擊方具有足夠的兵力,隨時有可能把佯攻方向轉化為主攻方向,而原來聲勢激烈的主攻方向實際上卻是佯攻。以敵我雙方目前的兵力比,主動權無論如何都在北元方麵。

“隻好讓山地旅的弟兄們多辛苦,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哪個堡寨點烽火告急,就立刻趕到哪裏去支援!”鄒洬用手指敲打著承載沙盤的木桌,低聲命令。

“沒有更多的兵,沒有足夠的兵。如果再能投入三萬破虜軍到江南西路,不,隻要兩萬,我就能跟伯顏展開對攻。”他心裏不甘地狂喊,但同時也知道這個夢沒可能實現。吃素長大的南方人與搶劫為生的蒙古武士之間體質相差巨大,這種差距,隻能靠軍械和訓練來彌補。所以,打造一個合格的破虜軍戰士,花銷至少是原來大宋廂軍的十倍。大都督府能在幾年之間發展到如此地步,己經集中了所有物力與財力。如果想組織更多人馬出來,除非文天祥真有本事點石成金。

“我建議明天就把火槍營投到黃葉嶺去,猛然給韃子來一下,然後再轉移到虎跳峽,再那裏打一個小反擊。咱們在山後那條官道可以充分利用起來,用馬車拉著火槍兵和輕炮來回移動。每天在不同地段發起小規模反擊,別珍惜炮彈和火藥。這樣,伯顏弄不清楚破虜軍到底在江南西路有多少兵……”曾寰想了想,獻了條疑兵之計策。

“這是一個好辦法,目前的情況,韃子和咱們誰也做不到知己知彼!”鄒洬點頭,答應了曾寰的建議。幾個軍中參謀立刻著手做相應的戰術調整,半個時辰之後,一份詳盡的計劃擺到了眾將麵前。

曾寰檢視計劃,在幾個關鍵地方做了些補充,然後交給了鄒洬。鄒洬把局部反擊,分段襲擾的疑兵方案仔細地看完,又傳給了張唐、吳希爽。幾個主要將領傳看了一遍,紛紛點頭表示讚成,新的作戰方案迅速被布置了下去。

簡潔、高效,破虜軍就像一架設計精密的機器般高速運作。沒有一個將領如伯顏那樣經驗老到。但一套行之有效的製度最大限度上彌補了將領們經驗和謀略方麵的不足。

見眼前問題解決得差不多了,鄒洬披了件鬥篷,緩緩走出了軍帳。自從北元調整戰術後,他己經連續幾日夜沒合眼。如果不出去吹吹夜風,一會兒站在軍帳裏都有睡著的可能。

曾寰想了想,提了件披風跟在了鄒洬身後。好長時間沒有搭檔過,他需要更多時間與鄒洬溝通交流。此刻第一師師長張唐也累得直打晃,抓了件披風想跟著去散步,剛挪動腳步,卻被老將軍吳希爽不動聲色的拉了回來。

“大夥盡量把手頭事情早些忙完,輪流休息。這仗不知道打多久,勢均力敵時,誰能拖垮對方誰獲勝!”吳希爽用目光製止了幾個想出去透氣的參謀和中級將領,低聲命令道。

眾人楞了下,如同想起了什麽事情般笑了笑,紛紛返回了自己的崗位。關於江南西路安撫使曾寰,他們最近聽說過很多傳聞。有些傳聞說得有鼻子有眼,卻無人能證實其中真偽。有些傳聞聽起來明顯是編造出來的,偏偏能找到不少“證據”。如果能創造機會讓副統製鄒大人與安撫使私下聊聊,可能對大夥今後都有好處。

“你小子要是再能早來半個月,此戰比現在好打得多!”鄒洬啞著嗓子,好像在抱怨,又好像在讚許。站在他的位置上,能輕易推斷出曾寰之所以來江南西路與自己搭檔,是因為文天祥在變相給對方以懲罰。但從對戰局有利的角度,他依然覺得文天祥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像曾寰這樣眼光獨到,戰場把握機會敏銳的謀士,放在大都督府內而不是前線實在可惜。隻有局勢瞬息萬變的第一線,才能更好地發揮其聰明才智。

“半個月前,我還在忙著應付皇上的步步緊逼。雖然他每一步都是昏招,但畢竟占了個大義的名分!”曾寰看了看初升的明月,淡淡地說道。

關於自己被“放逐”原因,他從來就沒打算向鄒洬等人隱瞞。作為一起從百丈嶺上走下來的老相識,有些蕺不住的秘密沒必要蕺。並且在能共享一些秘密的情況下,彼此之間的距離感會更少,無論從眼前配合還是將來互為助臂的角度上,坦誠相見都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憲章!”鄒洬走上前,輕輕敲了曾寰的肩膀,“大都督不是沒有肚量之人,他現在麵臨的局勢很複雜,敵手不止一個。更多的人是敵是友根本看不清楚一所以……”

這是他一見到曾寰就想說出的話,卻一直沒找到合適機會說,也不知道這樣說了後是否會引起對方的不快。如今看到曾寰釋然地談起如何對付皇家的舉措,鄒洬知道,這場風暴留下的陰影在曾寰心裏己經成為過去,他今晚說的任何話,都不會讓對方感到難堪。過了今晚,所有話大家都會選擇忘記,誰也沒必要永遠記在心裏。

“我知道,如果換了其他人,見屬下居然背著自己互相勾結,不立刻施以重手懲處才怪!否則,外人豈不是覺得咱大都督府內部有隙可乘?”曾寰點點頭,目光裏帶上了幾分笑意。“我和子矩、民章等人在做謀劃時,己經考慮到大都督震怒的後果。老實說,這個結果比我們想的簡單得多!”

鄒洬的腦袋有些發暈,連續幾日夜沒合眼地指揮作戰,讓他的思維明顯遲鈍。更何況曾寰說的是他最不擅長的政治權謀方麵。然而從對方坦然的笑容裏,他看不出曾寰對自己的好友文天祥半分怨懟,反而,好像被“貶請”到江南西路是他安排好的一步棋般,所以甘之如飴。

“憲章,你不會……”楞了片刻,鄒洬喃喃地問道。

曾寰搖了搖頭,笑著回答:“我不會像你想得那麽神,能把所用事情都算進去。隻是當初謀劃時,我等故意留了個破綻。如果大都督想進一步取得皇位,就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順水推舟。如果他真的不想披那件黃袍,自然有機會讓整個計劃終止。畢竟王石、張萬安他們幾個,都是丞相大人一手提拔起來的!”

王石、張萬安?鄒洬努力想了一下,才意識到曾寰說的是王老實和張狗蛋。在百丈嶺上那批老兵中,這兩人曾經是與文天祥走得最近的一夥。可以說,讓他們去違背文天祥的命令,比讓他們自殺還要難。曾寰等人真的想謀大事,安排這兩人作為關鍵一步子,的確是個超級大昏招。

想到這,鄒洬忍不住大笑道:“怪不得算無遺策的曾軍師居然會被丞相看破了整個計劃,原來是故意留破綻給丞相看!”

他不是很相信曾寰的說法,但也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去追究其真偽。畢竟這次大都督府與行朝的衝突被控製在很合理範圍內,對前線將士造成的衝擊很弱。破虜軍和民軍將領聽到傳言後,大多笑了笑,罵一句陳宜中挑撥離間,然後就把心思又放回了如何應對元軍攻擊上。

“真正算無遺策的是丞相,在我們幾個試圖調動軍隊而瞞過他時,才發現營正以上將領幾乎全是邵武指揮學院培訓過的。而以大都督府的製度,調動一營以上兵馬,幾乎不可能不讓丞相本人知曉!”曾寰笑了笑,感慨地讚了一句。

大都督府內部結構很精密,精密得有些像邵武科學院推出的那些新器械。一直處於其中的人隻感受到了製度的方便,卻沒刻意去注意其中某些安排的相互製約性。當你想作出某種“破壞”時,才猛然發現其中製約條件如此之多,令人忍不住認為在大都督府剛剛構建時,文天祥己經考慮到了日後發展中會遇到類似今天這種情況。

“唉!”鄒洬的歎息中聽上去帶著幾分發自內心的感慨。當年他何嚐不是曾經試圖把大都督拉回自認為正確的方向,隻是在試圖有所行動時卻驚訝地發現,看似對屬下寬容大度的文天祥在邵武整軍之初,己經做了很多防範措施。幾個關鍵位置相互製約,除非所有人都協調動作,否則任何安排都很難瞞住文天祥的眼睛。

“不過,這樣也好。如此情況下丞相都不肯披上黃袍,今後其他人想披黃袍,也得考慮一下有沒有丞相的威望!”曾寰聳了聳肩膀,繼續說道。

“隻是委屈了你們幾個!”鄒洬有些相信曾寰說的是實情了。如果以曾、陳、劉、杜等大都督府要員的實力都未能謀劃得手,其他試圖染指擁立之功的人應該知道他們不可能實現同一目標。況且文天祥不念舊情地“貶請”了幾個有大功的舊部,對其他人也能起到一定震懾作用。

百丈嶺上走下來的人都是響當當的硬角色,大夥共患難時能坦誠相待。如果時局穩定下來後卻為了政見不合而動了刀兵,那可真令親者痛仇者快了。所以有些事情晚挑明不如早挑明,早挑明了,大夥心裏都有個尺度。

“有什麽委屈,我們隻不過怕大都督意誌不堅定,將來趕走了韃子,卻把權柄還到趙氏手裏。”

“你們怕大都督還政皇上?”鄒洬大笑著問,仿佛聽到了一個十分古怪的笑話。

“原來當然怕,那樣,大夥都會死無葬身之地。”曾寰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低聲解釋。“仗越打越順,讓人不得不考慮今後的出路!”

“現在呢?”鄒洬笑著追問了一句。除了驅逐韃虜外,文天祥到底還有什麽人生目標,他猜得不是很清楚。但文天祥絕對不會把權柄還給皇家,這是他鄒鳳叔一開始就看清楚的事情,沒想到與文天祥最貼心的幾個同僚卻沒看明白其中玄妙。

“現在?”曾寰笑著搖搖頭,反問:“鳳叔,如果丞相大人將來真的想歸還權柄,他可能還得回去麽?”

“這?”同時擁有大都督府副都督、破虜軍副統製和大宋朝廷賜予的很多官銜的鄒洬猛然回頭,一片皎潔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照亮他於迷茫中漸漸變得堅定的雙眼。等大都督府要員的實力都未能謀劃得手,其他試圖染指擁立之功的人應該知道他們不可能實現同一目標。況且文天祥不念舊情地“貶謫”了幾個有大功的舊部,對其他人也能起到一定震懾作用。

百丈嶺上走下來的人都是響當當的硬角色,大夥共患難時能坦誠相待。如果時局穩定下來後卻為了政見不合而動了刀兵,那可真令親者痛仇者快了。所以有些事情晚挑明不如早挑明,早挑明了,大夥心裏都有個尺度。

“有什麽委屈,我們隻不過怕大都督意誌不堅定,將來趕走了韃子,卻把權柄還到趙氏手裏。”

“你們怕大都督還政皇上?”鄒洬大笑著問,仿佛聽到了一個十分古怪的笑話。

“原來當然怕,那樣,大夥都會死無葬身之地!”曾寰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低聲解釋。“仗越打越順,讓人不得不考慮今後的出路!”

“現在呢?”鄒洬笑著追問了一句。除了驅逐韃虜外,文天祥到底還有什麽人生目標,他猜得不是很清楚。但文天祥絕對不會把權柄還給皇家,這是他鄒鳳叔一開始就看清楚的事情,沒想到與文天祥最貼心的幾個同僚卻設著明白其中玄妙。

“現在?”曾寰笑著搖搖頭,反問:“鳳叔,如果丞相大人將來真的想歸還權柄,他可能還得回去麽?”

“這?”同時擁有大都督府副都督、破虜軍副統製和大宋朝廷賜予的很多官銜的鄒洬猛然回頭,一片皎潔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照亮他於迷茫中漸漸變得堅定的雙眼。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國戰(六)

王老實帶著兩個營的火槍兵乘著四輪馬車匆匆忙忙地向黃葉嶺趕。車輪下連接各堡寨的官道始修於茂唐,五代十國時作為重要運兵路線而繁盛。隨著大宋朝的衰落,這條官道也日漸破落下去。石板砌就的路麵坑坑窪窪,馬車每前進一步,幾乎都要跳將起來。

“這該死的路!”王老實捶打著自己的腰眼,嘴巴罵罵咧咧的聲音時斷時續。自從鄒洬采用的曾寰的計策,利用火槍營來回救急後,他就沒一天睡踏實過。連日來幾乎所有的休息都是在馬車上完成的,白天從一個山頭上撤下,夜晚還要趕到另一個山頭去。

鄒洬說,這是為了讓伯顏弄不清楚破虜軍到底有多少火槍兵在群山後等著他,迷惑敵人的判斷。而王老實則認為,此計不但迷惑了元軍,也疲勞了自己。再這麽“迷惑”幾天下去,不用蒙古武士打,光累也把弟兄們累趴下了。

抱怨歸抱怨,該完成的任務他還得不折不扣地完成。誰讓他現在是破虜軍中有名的‘鐵血百夫長’呢,就是再累十倍,自己的招牌自己也不能砸。

“報!”一匹戰馬奈鳳馳電掣般跑來,馬背上的破虜軍士兵衝著王老實大喊:“啟稟王將軍,黃葉嶺上民軍快撐不下去了。張二寨主問您能不能快點上去……”

“快,再快就翻車了!”沒等士兵匯報完敵情,王老實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瞪著眼睛回敬了一句,“大寨主王海清呢,他狗娘養的不是拍著胸脯跟老子保證,說有他在,黃葉嶺就固若金湯麽?”

“大寨主,大寨主今天早上當胸挨了一箭,抬到山下醫館去了!韃子攻得很凶,整個黃葉嶺現在能拿起刀的全上去了……”士兵低下頭,神色有些黯然。破虜軍和各路民軍之間關係很融洽,每個被派到民軍隊伍中協助對方堅守的破虜軍士卒都受到了綠林豪傑們的熱情款待。一個多月的仗打下來,二者之間結下了極深的生死情誼。看著那些豪氣的熱血男兒在元軍的進攻中接連倒下,士兵們心裏很不是滋味。

“每輛車上下來一半人,留在車上的人加速向前趕。沒車乘的人跑步前進,馬車到了地方立刻返回來接人!”王老實看了看兩眼通紅的通信兵,果斷地下達了命令。

在顛簸中昏昏欲睡的火槍手們立刻打起了精神,每輛滿載可乘六個人的馬車跳下了三個人,載重減輕了一半。車老板一揮鞭子,馬車風馳電掣般向黃葉嶺衝去。留在原地的士兵在低級軍官的組織下快速整隊,追著馬車帶起的征塵向前跑。

長時間的膠著戰,讓蒙古武士心裏很急。蒙古軍餉銀很少,無論將領和士兵,想發財都得去敵人的城市裏搶。而此番隨伯顏南下,所過城市要麽是己經歸屬了大元的,無法再搶。要麽是破虜軍讓出的,除了髒兮兮的灶台和黑洞洞的水井外,所有能帶走的財產都被南人們隱藏了起來,興衝衝趕來的蒙古武士什麽也沒撈到。

“殺上去,殺上去,突破了這道山,筠、袁二州三日內不封刀!”下千戶烏蘭用蒙古語大聲地叫喊。山上的守軍明顯己經是強弩之末,射下來的羽箭中夾雜的鋼弩越來越少,站在第一線與蒙古武士肉搏的人,也沒有幾個還穿著造價高昂的鎖子甲。

這說明留在黃葉嶺上的破虜軍馬上就要被消耗盡了,沒了他們這些人做主心骨,守山的民軍雖然勇氣令人佩服,但格鬥技巧和戰術配合都與蒙古武士不在一個水準上。

“如果日落之前衝垮黃葉嶺陣地,所有蒙古武將中,我就是第一個成功闖關的人!”唾手可得的功勞讓烏蘭頭腦發熱,腳步越來越快,不知不覺己經跑進了守軍弓箭的射程範圍之內。

“嗖!”一道勁風撲麵而來,烏蘭本能地把身體歪了歪。冷箭擦著他的臉頰飛過,將一個負責保護他的親兵釘翻在地。

“殺,殺光了這些南蠻!”烏蘭惱羞成怒地喊。兩三支羽箭交錯而來,箭箭不離他左右。親兵們左擋右格,付出兩條命的代價才把主帥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殺!”烏蘭的嗓子有些啞了,身體緊緊貼在一塊突起的岩石之後不敢再露頭。麾下的蒙古武士被這陣箭雨射得人仰馬翻,整個攻勢都停頓下來。

“弓箭手,弓箭手!”烏蘭扯著脖子大叫。一百多名蒙古族射手在百夫長率領下貓著腰跑上前,利用周圍地勢,一邊躲藏一邊還擊。

羽箭在半空中往來,單調的金屬破空聲中不時夾雜著雙方士兵中箭後的慘呼。十幾輪互射過後,山坡上射下的羽箭慢慢稀落。防守方雖然占據地利優勢,在射擊的準確度和速度方麵,卻遠遠落了下風。

“上一個百人隊,先衝上去了,所有死屍身上的鎧甲、兵器由他先挑。筠州城最美的女人給他為奴!”烏蘭見自己一方站了上風,立刻針對性地提高了懸賞規格。這個賞格比三日不封刀更實際,攻破黃葉嶺,殺入筠州城,如果百姓像山北市鎮那樣都逃幹淨了,武士們搶不到什麽好處。而戰死的破虜軍士兵身上的盔甲卻是近在眼前的寶藏。有那樣一套寶愷,非但活著返回草原享福的幾率大增,,即便自己不穿,賣給北方的那顏們,也能換十幾匹好馬。

蒙古武士們紛紛從石塊、樹木後跳起來,爭先恐後地向前奔去。弓箭手則引弓不發,等著防守方承受不住壓力時,從隱身處跳出來成為自己的靶子。

十幾個穿著布愷的民軍將士舉刀迎向蒙古武士,還沒等與對方交手,就被弓箭手射中。黑色的霧氣立刻籠罩了他們的眼睛。在弓箭上抹毒是蒙古人的專利,從漠北到江南,這個傳統從來沒改變過。

“奶奶的!”帶隊的民軍將領身體晃了晃,再也無力站穩腳跟。手中的鋼刀“當嘟”一聲,帶著滿腔的不甘掉在地上。

前衝的蒙古武士們大喜,加快了速度向他奔去,民軍將領像喝醉了酒般搖晃著,跌跌撞撞迎著蒙古武士的鋼刀跑。眼看就要被砍成一堆肉醬,就在這當口,他大笑著張開了雙臂。

寬闊的胸膛上,黑色的血順著箭杆汨汨下流。被血染紅了的,不僅僅是簡陋的愷甲。還有兩顆被擦燃了引線的手雷。

“轟!”的一聲巨響,衝在最前方的幾個蒙古武士和大宋豪傑化成了同一堆血肉,再分不清誰是南蠻子,誰是一等貴族。

“轟!”“轟!”爆炸聲接二連三,中了毒箭自知無生還機會的江湖豪傑們擦燃手雷,義無反顧的和敵人同歸於盡。蒙古人的攻勢當即被壓了下去,剩餘的幾十人不顧千夫長烏蘭的怒喝,撒腿逃下了山坡。

“上去,上去,他們沒幾個人了。死一個少一個!”千夫長烏蘭用刀刃向屬下灌輸基本數學問題。幾個潰兵被就地正法後,蒙古武士們又鼓起勇氣,在弓箭手的掩護下逼近了宋軍防線。

有人從岩石後投下了手雷,很快,他的藏身處被羽箭覆蓋。攻擊方和防守方都殺紅了眼,每一寸土地上都在以命換命。

衝上前的蒙古兵越來越多,最前鋒已經接近了石塊搭建的營壘。破了此壘,黃葉嶺將一鼓而下。

零星的羽箭從寨牆後射出,隨即,數百支羽箭冰雹般覆蓋回去。對蒙古武士來說,惡夢般的肉搏瀕臨尾聲,勝利遙遙在望。

就在這時,突然有幾枚手雷畫著弧線,從更遠方飛越了寨牆,落入了蒙古武士中間。

“轟!”硝煙升起老高,遮斷了攻守雙方的視線。伏在寨牆死角處最後百餘名大宋男兒回過頭,看見幾十個矯健的身影。

“先投彈,邊跑邊投,不用瞄準,丟到寨牆外就算!”王老實一馬當先衝在最前,一麵跑,一麵向士兵們傳授作戰經驗。

幾十枚手雷劃著不同的弧線投了出去,炸得蒙古人暈頭轉向,不知道防守方來了多少援軍,也分不清手雷的投擲點在哪,更無法用羽箭進行壓製。

“上寨牆,俯地,裝鉛沙!”王老實借著手雷炸起的黑煙做掩護,一躍跳到寨牆後。單手從背後利落地解下火銃,快速從牆豁口捅了出去。幾個衝得近的蒙古武士猛然看見一個黑漆漆的鐵管子,嚇得大叫一聲,趕緊向兩側閃避。

哪裏還來得及,王老實之所以命令士兵們裝鉛沙而不是鉛子,就是為了提高火銃的打擊麵。十幾聲火銃陸續響起,蒙古武士被打倒了一大片。隻有幾個人被射死,大多數人臉上、身上四下冒血,根本判斷不出自己傷得有多嚴重。

“三人一組,輪射,虎蹲炮,把虎蹲炮架起來,轟擊弓箭手!”王老實打了個滾,避開蒙古弓箭手的反擊,在滾動過程中把裝火藥的紙包撕開,藥粉倒入火銃。然後從腰間摸出一粒鉛子填了進去,用通條快速將火藥和子彈搗實後,瞄準五十步外一個高舉彎刀的蒙古百夫長扣動了扳機。

燧輪打出一串淒厲的火花,彈丸被燃燒的火藥從槍口噴出。五十步外,那個正在給屬下鼓舞士氣的百夫長應聲而倒。

“鼓手,擂鼓。大家隨著鼓聲調整射擊節奏!”王老實一邊裝填火藥,一邊命令。火槍的射程和殺傷力是鋼弩的一倍以上,但射擊速度遠遠比不上鋼弩。所以必須交替發射,以射擊輪替來彌補射速的不足。軍中鼓手就是專門為此而設,邵武科學院研究發現,越是緊張時刻,人越本能地追隨某種節奏。

兩門倒在寨壘後的虎蹲小炮被重新架了起來。破虜軍士兵推開陣亡的同伴屍體,嫻熟地裝填好火藥、霰彈。這種炮射程極近,但對密集人群,特別是弓箭手隊伍殺傷最大。幾聲轟鳴過後,剛才還囂張不可一世的蒙古弓箭手們紛紛滾下了山坡。

蒙古兵大驚失色,以為是守軍在此早有埋伏,而剛才的弱勢不過是為了吸引他們靠近以便全部殲滅,嚇得紛紛掉頭向回跑。千夫長烏蘭不甘失敗,用刀背拚命抽打著逃亡者腦袋。

“殺上……”他再次提高懸賞規格,話沒等說完,就被王老實一槍打飛了頭盔。下一刻,抱著流血不止的腦袋,烏蘭逃在了最前麵。

“追殺到山腳,然後快速撤回來!”王老實躍出寨牆,帶著破虜軍火槍手和殘存的民軍殺了下去。一路上,蒙古武士紛紛中彈倒地,江湖豪傑們趕上前,挨個割斷他們的喉嚨。

火槍手們追殺了片刻後,快速撤回了營壘。他們隻趕來了一百多個,可以打元軍一個措手不及,卻沒有能力擴大戰果。江湖豪傑們在返回山寨的路上尋找著受傷的同伴,幾乎每個關鍵防守點旁都堆滿了屍體,衣衫檻褸的民軍勇士和鎧甲被剝走的破虜軍士兵躺在蒙古人中間,沒有一個還有呼吸。

“把咱們大宋男兒抬回去安葬,把蒙古人的屍體堆在道上當路障!”王老實聲音裏不帶一絲感情。幾年仗打下來,見過的屍體太多了,無論敵人和自己人的血都在他心頭掀不起波瀾。也許某一天他也會和同伴一樣長眠在戰場上,那又如何呢?畢竟自己曾經轟轟烈烈的活過,作為一個人,而不是四等奴隸而死。

陸續有徒步趕來的火槍手從後山爬上,士兵們趁著元軍在迎頭重擊下沒作出有效反應的功夫,快速修整著營壘和外圍幾個要害處的藏身之所。

戰爭在以最快速度改變著一個人,一年前,他們中很多人還是農夫。一年後,那雙隻熟悉農活的大手己經掌握了戰場上所有生存技能。

被血染紅的營壘慢慢恢複了舊觀,缺口被堵死,縫隙被塞牢,破碎的山門重新被人用樹幹釘起。煙熏火燎的高台上,大宋戰旗巍然不倒。

“將軍,咱們還要守多久?”一個民軍首領模樣的人走到王老實麵前,紅著眼睛問道。他是這夥豪傑的四當家,也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首領。剛剛被同伴們推上交椅,還沒時間了解前來援救自己的破虜軍將領叫什麽名字,肩膀上的金花代表什麽軍銜。

“誰知道呢!”王老實揉揉己經疲勞得失去感覺的麵孔,低聲做答。

“奶奶的,這打的什麽仗啊!”民軍首領有些不高興了,小聲抱怨道。四千多人的大山寨打剩了千把人,還有一半在醫務營裏躺著。再這麽打下去,今後綠林道上他們這夥就可以被除名了。

“這是國戰,你們懂不懂?國家之間的戰爭,不會一戰而定輸贏,取勝的機會也不全在疆場上!”看著滿臉茫然的江湖豪傑們,王老實非常認真的解釋。他很佩服這些沒經過正規訓練的綠林好漢身上那有我無敵的勇氣,同時也怕他們經受挫折後對勝利失去信心。

“戰場上打,朝堂上打,堂上打,做生意、寫文章都在打。誰能把全國的力量集中起來,哪個民族支撐到最後,誰就是贏家。”王老實終於發現,這些年的文化課自己沒白上。至少在這些江湖豪傑麵前,自己把他們說得一楞楞的。

“我知道了,耗唄!”四當家恍然大悟般應道,轉過身,向自己的屬下傳播王老實傳授的“大道理”,“將軍說了,咱們跟韃子耗,看誰先把誰耗趴下!”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國戰(六下)

元軍持續不斷的進攻令防守方損失極大,十餘日來,破虜軍將士陣亡近萬,而與破虜軍並肩作戰的各路義軍的損失更是達到了五萬以上。出乎入侵者們預料的是,如此慘重的傷亡並未造成宋軍全盤崩潰。兩江大都督鄒漢調整部署,收縮防線,依然不屈不撓地擋在元軍南嚇的必經之路上。

一寸山河一寸血。每一寸土地上,都埋著一具不甘心做奴隸的英魂。

大宋養士三百餘年,危難來臨時,士大夫卻爭先恐後向忽必烈俯首稱臣。大都督府僅僅給了百姓們一份屬於自己的田產,一個不再墜入治亂輪回的承諾,兩江百姓就心甘情願地為這份希望付出了自己擁有的一切。

八疊山,新昌縣尉李俊領民壯千餘人在山後為抗元義軍運送糧草,聽聞前山喊殺聲震天,李俊扒下官服,振臂高呼:“好男子,與我殺敵衛家室”,眾民壯轟然以應。提扁擔、木棍衝上山嶺,與民軍、破虜軍將士一道與來犯元軍激戰。俊全身數處被創,力戰不退。第二日天明,元軍力怯罷兵,民壯於寨牆角喚俊還家,三呼無以應。及近,發現李俊己經死去多時,屍體僵立如生。

若耶穀,筠州俠盜高應鬆率兵五百餘人夾穀而守。北兵猝致,求援不及。應鬆持刀笑問,“汝等縱橫江湖,快意恩仇。如今欲為人死耶,欲為驢生耶?”眾盜皆曰“欲為人死!”應鬆乃率眾阻擊韃虜於道,殺傷愈千。入夜,箭矢用盡,左右皆死。應鬆灑火藥於枯草間,立身於其上而焚之。時值秋高物操,烈焰滿穀。及張萬安引兵來援,攻守雙方己無一生者。唯見滿穀屍骸,麵目焦黑不辯敵我。

每天都有大批豪傑戰死,每天都有不甘被征服的百姓從臨江、吉州、甚至廣南東路趕過來,補充到前線上。大都督府沒有能力給參戰者都配備鎖子甲、斷寇刃、火槍或鋼弩,但大都督府給了每個為國出力者一張“守土證”。五年前,這片巴掌大小的守土證沒有幾個人看得上眼,而五年後的幾天,一個家族擁有一份守土證,則見證了這個家族的榮耀。持證者無論今後從事什麽職業,各項賦稅都會得到減免。持證者本人及其子孫,還可以進入官辦的學堂讀書,所用費用,包括衣服夥食都由官府承擔。

一些己經因傷退役的破虜軍、警備軍老兵告別妻兒,重新走向了戰場。一些心思靈活的商人也出錢出力,為江南西路的兵馬籌集給養。而掌握著話語權的文人們,雖然其中不少人對新政還抱有這樣那樣的成見,皆不約而同地把注意力放到了抗元大業上。

大夥彼此之間所處層次不同,利益有衝突。但在抗擊外辱方麵,大多數人的利益是相同的。北元沒殺來前,大夥爭的不過是一口義氣或幾十塊銀元。破虜軍一旦戰敗,大夥什麽都不用再爭,什麽都剩不下。

仲秋,文天祥根據整個江南的局勢,再次調整了軍事部署。楊曉榮、蕭明哲帶著剛剛擴編的第三師從廣南西路殺入荊湖南路,猛攻北元重兵布防的武岡、零陵一線。許夫人穩定了泉州局勢後,帶領福建、廣東兩路的警備軍向西移防,彌補了第三師出擊後,廣南和夔州之間空白地帶。

同時,陳吊眼擺脫各路元軍的尾追堵截,攻破了寧海州。在乳山口得到杜滸的軍火補給後略做修整,與水師一道,於小昆侖山下殺了元軍一個回馬槍。一直跟在他身後緊追不舍的元萬戶諾敏措手不及,先是在海陽縣附近被陳吊眼和紅襖軍聯手殺得大敗,倉惶後撤六十餘裏。接著又在一個叫衡村的彈丸之地,被杜滸的炮艦狂轟爛炸,潰不成軍。

陳吊眼和杜滸擊敗諾敏後,立刻根據大都督府的安排,打出了北伐先遣師的旗號。然後與太行山的八字軍、忠義軍和活躍在山東東路、山東西路的各支紅襖軍聯絡。在東海方家的傾力配合下,將大批從元軍、新附軍手中繳獲來的兵器、鎧甲送到各路義軍手中,同時,對與破虜軍合作意圖較為強烈的民軍派出了教導隊,幫助他們訓練隊伍,傳授給他們和元軍作戰的必要技巧。

另外幾條不見硝煙的戰線上,大都督府的策略也漸漸收到奇效。失去了兩浙這個糧食和財賦重地,又搶遍了周圍可搶對象的北元財源枯竭,國庫裏存銀連續數月不足百萬。官員們去年剛剛調整過的傣祿趕不上物價飛漲的速度,一些以清廉自持的名流家中再次斷炊。太子好友,忽必烈重臣不忽不奉命出使西域諸汗國,臨行前家中無酒餞行,其妻取一碗井水相送。

蒙古人不事生產,隻問征服的弊端在此刻被充分暴露出來。南方的商人們一方麵響應大都督府號召,另一方麵由於沿途過於凶險而減少了向北方的物資輸送後,北元各地,與民生息息相關的食鹽、土堿、農具都日益匿乏,百姓們半個月吃不上一頓鹹味的日子己經成為常事。而與百姓困苦的生活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蒙古族的那顏們家中,卻通過各種渠道弄來了海參、魚翅、罐頭、火腿、四輪馬車等高檔奢侈品。

百姓怨聲載道,很多歸順了蒙元很久,己經忘記了自己民族的世家開始檢視自己的族譜,“猛然”發現了自己與蒙古人不是一類。

反抗的暗流在民間洶湧。

“人道江南好,家家有餘糧。豬肉吃不盡,醃漬曬高牆!”一首民謠隨著大戶蒙古人家才消費得起的,來自兩浙的奢任品,金華火腿同時在民間流傳。傳播者沒有刻意強調此物乃金華民間為酬謝宗澤將軍殺敵所創,隻是突出了其美味和表麵用鹽抹過的特性。

聽了民謠,無法在蒙古貴族和漢族世家雙重壓榨下生存的百姓們,更加向往南方。一些年青人悄悄串通,打算為了生存冒一次險。

“末向南,向南主凶。徑直向東。渤海之濱,齊河之北。黎明十分,真君顯聖!”一個算命打卦的遊方道士,對前來問吉凶的年青人們低語。趁人不備時,偷偷塞給年青人一個小紙包。

老實巴交的年青人被道士的胡言亂語和古怪舉止嚇了一身冷汗,捏著草紙跑出兩裏多遠,找了個沒人處悄悄把紙包打開,看見了一撮久違的白色。

那是鹽,產自福建興化上好的雪花精鹽,如今在民間價格己經相當於等重的銅器。年青人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貴人,捏著鹽包興衝衝地跑回家。

遊方道士打著卦旗,四處指點人們迷津。出路就在海邊,不要向直接向南走,兵荒馬亂的,南下的路九死一生。而向東走,路途比向南近,並且相對安全。

“你們回去勸說鄉親不要理會那些怪力亂神,父母在,不遠遊,離家者即為不孝。況且當今天命在北,棄之者即為不忠!”孔夫子的五十三世孫曲阜縣尹孔治對著滿屋子惶惶不安的晚輩們大聲命令道。貧困的生活與市井中的流言動搖了孔家名下很多佃戶的心,這些受了忠孝熏陶幾百年,對孔氏家族言聽計從的群氓私下裏互相串連,相約要在冬天來臨時,跑到濱海去看看。流言裏渤海之濱,齊河之北指的顯然是濱州一帶,生活在山東的百姓對家門口的地理環境很清楚。

就在這時,外邊傳來一陣嘈雜聲。

“誰在聖人門前大聲喧嘩!”孔治怒喝道。自從奉忽必烈命令掌管祭祀祖廟的差事後,他的脾氣漸長,對小輩和下人的懲罰手段也日漸高明。昔日聖人欲行大道,以天下為一家,不在乎為哪個諸侯效力。如今忽必烈也接受了孔家的大道,所以孔家人也應該為其效力。

幾個“孟嚐門下客”聞聲衝了出去,不一會兒,又興高采烈地跑了回來。邊向孔治施禮,邊匯報道:“老爺,老爺,是朝廷車隊。太子怕饑荒影響了咱家,特意遣人送來的鹽米!

這簡直是雪中送炭啊。孔治雖然要強撐著長者形象,不以身外之物而動了赤子之心,也禁不住向窗口走了幾步。借著眼角的餘光向外瞄,他看見宅院內一片歡騰,仆人、晚輩們紛紛走出,幫著朝廷的欽差下卸物資。

“擺香案,我要在正堂迎接欽差。雖然忽必烈陛下不計較禮節,但咱家禮不可廢!”孔治壓抑著心頭的激動命令。

香案剛剛抬出來,欽差己經等得著了急。一言不和,從車上扯出長槍、短刀,追著孔府的人亂砍,孔治哭著求饒,好不容易讓“欽差”大人平息了怒火,金黃色的聖旨卻又給了他當頭一棒。

聖旨不是北元下的,而是來自南方。幼帝和大都督同時下令,要求孔治不得再助封為虐。聖人之道的本意是為了愛民,給百姓謀一條生路。如果孔家為了家族利益而號召百姓留在故鄉等死,則是對聖人的背叛,朝廷和華夏百姓將永遠不會饒恕他犯下的罪孽。

五十三世孫孔治嚎陶大哭,雖然忠孝傳家,在鋼刀麵前,他可沒有給忽必烈盡忠的勇氣。無可奈何地代表家族在破虜軍運來的物資清單上畫了押後,乖乖躲回了祠堂裏。

幾乎在同一時間,一些在當地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程度不同地收到了陳吊眼的“問候”。某些對北元忠心耿耿的大堡寨稀裏糊塗地被紅襖軍攻破,積累了幾代的財富被劫掠一空。一些掌管厘卡、橋梁的小吏,則紛紛收斂了自己的行為,再不敢對流民們說三道四。

秋末,第一批膽大的流民走到了濱州海邊,在天將破曉的刹那,他們看見了一支碩大的船隊。方、蘇、許、陳,各色旗號在空中飄搖。船上的人很和氣,拿出吃食、飲水分發給大家。然後以大都督府名義邀請他們去江南、流求和南洋墾荒。

“官府發種子,借給耕牛。那邊一年兩熟,三年之後,償還完官府的貸款,開出來的地就歸屬於你的名下。按南方的《物權法》,即便皇上也不能剝奪!”船上的大宋文職官員信誓旦旦地保證。

“真的有這種地方?”流民們不敢相信。但手中的饅頭,碗裏的魚幹卻誘惑著他們到傳說中樂土去闖一闖。

大船放下運輸舟,把百姓一船船接走。每船三百人,才裝了幾艘船,第一波趕到海邊的人己經被瓜分幹淨。

方馗揮舞著信號旗,命令裝滿百姓的海船南返。沒裝人的海船,泊在岸邊繼續等待下一波流民。通過手中的千裏眼,方馗己經發現附近的樹林中有兵器的光芒在閃動。他佯裝沒看見,濱州的地方官是個漢人,方馗相信此人的良心還沒喪盡,也相信此人能認出擔任護衛的戰艦上黑洞洞的炮口。

“老爺,咱,咱們……”樹林深處,帶隊的縣尉兩腿直打哆嗦,試探著征求自家主官的意見。

流民們肯定是被大宋拐跑了,那麽大的海船,隻有大宋能造。作為負責地方治安的縣尉,如果放任子民被人拐走,上頭追究下來,他的罪責不小。但帶著麾下臨時征集來的二百多地痞、流氓和捕快們衝出去,縣封大人知道自己會死得很壯烈。

“放他們去吧,你與破虜軍力戰受傷,沒辦法啊!”縣令趙大人捋著胡須說道。“不是咱不盡力,是力有不逮。今天五千,明天就得幾萬,這麽多流民,沒一個萬人隊擋不住!”

“嗨!”縣尉如蒙大赦般說道。

“樂土,樂土,爰得我所!”趙縣令望著海上即將衝出雲層的朝日,低聲吟哦。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國戰(七)

被大都督府細作刻意推動的流民潮以南北雙方都始料不及的速度在蔓延,第一批冒險者登船出誨後,數以倍計的躍躍欲試者受到鼓勵,一下子把濱州小縣塞了個滿滿。方家、蘇家、陳家、南洋商團、黃水洋群雄,大都督名下的幾大海上勢力同時出動,竭盡全力將流民向南方運,但每天在海岸邊迎風屹立的人數依然隻見多,不見少。

五日後,濱州縣令被蜂擁而至的流民潮嚇壞了,修書向中書省告急。中書省的蒙古官吏們弄了半天也沒弄明白幾萬流民有什麽值得諒詫的,不就是些漢人和契丹人麽,拎不動刀槍,又不會騎馬射箭,當年如果不是耶律楚才這老不死硬攔著大汗,說什麽漢人有納稅功能,這些人早被殺光了。

跑了好,跑了大夥還省心,空出來的士地剛好給立了戰功的武士們當牧場。在蒙古官吏們的刻意拖延下,濱州縣的告急文書被壓了十幾天才轉到了負責國庫收支的漢臣盧世榮手上。盧世榮見此,大驚失色,趕緊奏明太子真金,請他下旨令各地官員嚴加防範,不得再放流民向沿海州縣靠攏。哪裏還來得及,文書來往一個多月時間,趕到海邊的百姓數量已經以十萬計。

去南方,甚至南方的南方,也許會死於旅途中,但畢竟還有活下去的希望。留在忽必烈治下的北方當奴才,結局隻有一個死。你忽必烈得了天命也罷,是王道正統也好,與隻有納稅權的奴隸無關。隻有納稅權的奴隸隻想活著,讓自己和自己的後人作為一個平民而不是一頭驢而有尊嚴的活下去。

誓將去汝,逝比樂土。哪伯樂土渺茫不可見。

麵對如此龐大的流民數量,地方官員們束手無策。現在他們要做的已經不是如何把流民趕回原籍的問題。而是盡量不招惹他們,以免釀成大規模民變。山東、河北人性子野,紅襖軍和八字軍正缺戰士。如果哪個膽大妄為的官員這個節骨眼上往流民中扔進一個火星,燎原的大火有可能讓整個中書省的官員腦袋全部搬家。

破天荒地,北元官府第一次開始對百姓和顏悅色。濱州、唯州、益都沿海三地居然開了粥棚,為滯留在海攤上的百姓提供稀粥果腹。雖然那粥稀得可數清米粒數量,畢竟是北元治下官府第一次行使自己的正常職能。

前來迎接流民南下南方水師和趕來防止流民暴動的北方漢軍相互之間也保持了克製。南方的水師沒向北元的軍隊開炮,漢軍們也沒向大宋戰旗射出一箭。雙方默契地保留一段距離,讓流民們沿著彼此之間留出的空缺依次登船。

在官府的默許下,沿海魚戶也加入了運輸隊伍。他們用小船塞滿流民,沿著萊州灣海岸向登、萊二州跑。位於山東半島上的登州、萊州和寧海三州剛剛被陳賊吊眼占據,把流民拋給他,既可省去北元官府的麻煩,又可耗盡陳賊的給養。

杜滸和陳吊眼見到流民,立刻把他們接到了膠縣。膠州灣內風平浪靜,是個停泊戰艦的天然良港。流民們在此可一邊幫助杜滸、陳吊眼修建沿港的堡壘群,以工代賑,一邊等待南方趕來的下一支運輸船隊。

一船又一船的流民南去,去兩浙、去福建、去廣南,去流求、南洋,甚至更遠的島嶼。

這個數字如此龐大,乃至後代的史學家們研究起來,幾平無法相信自己的統計結果。

據史學家反複推算得出的結論,在整個華夏民族獨立戰爭期間,從北方以各種途徑逃到南方的人口超過了八百萬。僅僅祥興四年冬天,河北、山東兩地借海路逃到南方的流民就有五十萬之巨。

而在當年,整個華夏各族人口加在一起總數不到一億。持續近十年的人口大遷徙直接導致北元按人頭抽稅製度的崩潰,同時帶來的另一個直接後果是,流求和南洋諸島的人種比例被徹底改變。直到數百年後,那裏的人說起官話來還操著一口流利的山東腔。

“俺爺爺那時候卷著個鋪蓋就上了船。漂了老長一畔子(一段時間),也沒見到個銀(人)兒……”一個渤泥人和一個流求人相遇,開口就是同樣的聲調。

“唉,還不是叫韃子遭精(作踐)地,木(沒)法活啊!”旁邊的人跟著總結。獨特的口音凝聚了鄉愁,柔和了鹹鹹的海風和幹燥的士壤的味道總是可以喚起人對故士的思念。

“這是一場不對稱的戰爭,忽必烈的優勢隻在戰場上。而在其他各方麵,大都督府幾平獲得了完勝!”多年後,在邵武指揮學院,一個研究戰略的將領如是寫道。那時,關於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戰爭不僅僅限於沙場的概念已經成為一種係統的理論,當年大都督府對北元發動的經擠、政治、人口和輿論攻勢均作為經典戰例供後人研究。在諒詫於那些赫赫戰果的同時,將領們忍不住疑問,是什麽基礎讓南方能支持起如此龐大的攻勢?

雙方的經濟實力對比給出了最直接答案。

經大都督府持續五年的鼓勵政策和華夏(邵武)科學院的大力技術改進,風力提水,梯次畦曬法製鹽在福建和兩廣已經普及,鹽民們在鹽池周圍開辟畦子,用風車將拋中的鹵水導入畦中,利用日光和風力即可蒸曬成鹽。福建、廣南兩省食鹽的年產量高達億斤以上,占南北雙方總產量的一半。而因為運輸渠道和北元厘卡製度的影響,當年北方百姓日常所吃的鹽,居然大多數需要南方來供應。

祥興四年,經過邵武科學院多年的研究摸索,風力水力鼓風,高爐焦炭媒鐵技術已經成熟。鋼材冶媒技術也逐步擺脫了最初文天祥所總結的炒煉術,而走向了產量更大,質量更穩定的平爐煉鋼。雖然為了探索這些技術,華夏科學院付出了接近三年的時間和幾條研究者的生命為代價,但新技術的威力是巨大的。祥興四年,天下民用生鐵的產量三分之二出自福建和廣南。忽必烈控製的地域是大都督府五倍還多,鹽、鐵兩項國家經濟的命脈卻於不知不覺間被抓到了敵人的手上。

由阿合馬所創建的嚴醋的匠戶製度極大打擊了北元治下百姓開礦冶金的積極性,北元全國白銀年產量竟然萎縮到宋、金時代的四分之一以下,而銅的產量更是一撅不振。銅礦、膽釩礦居然要官府抓人,臉上刺字開強製開采。

而陳吊眼光複兩浙後,兩浙安撫使李興大力扶植濕冶煉銅,當年從事膽釩開采的百姓就達到了兩萬餘人。產出的膽釩除了為大都督府提供了充足的銅礦外,還得到了火器製造業不可或缺的副產品,綠釩油(硫酸)。

潔白如雪的糖霜、晶瑩剔透的冰糖,舒適的四輪馬車,可口的罐頭、魚鬆、火腿,北元世家貴族所需要的奢侈品,幾乎全是從南方“走私”而來。這些奢侈品不能為大元朝廷賺來一文錢硬通貨,相反,為了互相攀比,蒙古貴族和漢軍世侯們還不得不拿出珍貴的白銀、馬匹、銅器或者其他對南方有用的東西,如朝廷人事安排和軍隊的調動信息做交換。

隻有忽必烈發行的交鈔南方商人不要,相反,如果北元官吏有需求,他們還能從各種渠道弄來一袋子,麵額從最大到最小,每張上麵都印有北元朝廷認可的花押。

除鹽、鐵和奢侈品之外,華夏科學院最大的貢獻在於食物。經過幾年研究推廣,從占城引種的雙季稻在福建、兩廣已經普及,農民們一年收獲的糧食數量已經是以往的兩倍。而近海漁場的開發更讓大都督府徹底擺脫了困擾多年的糧食問題。被忽必烈朝廷因為人口數量和地勢而放棄的兩浙,在兩浙安撫使李興的組織下,船戶們用了不到一年時間,先後開發出了大熊、嵊山、浪崗、黃澤、岱衢、中街山、洋鞍和金塘八大漁場。每天,揚帆出誨的船隊都能帶回吃不完賣不盡的鮮魚,而經過幾年摸索已經成熟的罐頭保存、風幹、醃製和炒鬆技術,將大量的魚類轉化成可口,並且便於攜帶、運輸肉製品,成為百姓餐桌上不可缺少的一類主菜。

食品的充足,直接刺激了以工場和作坊為主的民間製造業和手工業的蓬勃發展,而民間製造業和手工業的蓬勃發展,又直接刺激了大都督治下各地對人口的需求。所以,從北方“拐帶”人口,不僅僅是一種打擊敵方的手段,更在某種程度上適應了福建、兩廣各地的實際發展需求。

文天祥、鄒洬、陳龍複、蕭資、林恩等人在五年前播下的種子,如今已經結出了一顆顆豐滿的果實。雖然其中某些果實背離了文天祥的希望,但它們憑借自身頑強的生命力落地生根,萌芽,自我繁衍。即便是文天祥本人,不付出一定代價也難輕易再將其徹底拔除。

以後世眼光看前人,無論是非對錯都可以分辯得清清楚楚。而對於正處於當時的人們,卻步步荊棘,唯恐自己稍有不慎便墜入萬劫不複的探淵。

福建大都督府,時間已是深夜,很多人還在忙碌。

“把這份手稿給陳夫子拿去,讓他發在咱們自己辦的報紙上!”文天祥拿起剛剛寫完的一篇文章,輕輕吹了吹上麵的墨痕,交給了一直在自己身邊忙碌的宋清濁。

“這是什麽?”宋清濁瞪大了布滿血絲的雙眼問道。手中文章是用文言寫就,標題卻是於正文風格迥異的兩個白話大字《國戰》。

“關於這場戰爭的看法,提前給大夥提個醒!”文天祥笑著回答。自從泉州事件發生後,他開始於有意無意間在年青人中傳播自己的觀點。這種做法帶來的好處是,身邊的幕僚們與大都督之間步調更加協調,但同時還帶來了一定的負麵效果,那就是大夥慢慢變得惟命是從,甚至有些懶於思考。

“哦!”宋清濁嘴裏答應一聲,腿腳卻根本設有動。能得到文天祥的指點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參謀部們的很多年青人都渴望著有機會能與大都督多聊聊。

“原來我們能順利擊殺索都,打敗張弘範,甚至擊潰達春。並不完全是因為我們自身實力已經非常強大,而是因為蒙元後方不穩,他們的主要精力放在草原上。而乃顏覆滅後,蒙元最後的敵人就是咱們,所以伯顏傾力來犯,誌在必得。”文天祥看了看滿臉求知欲望的宋清濁,低聲解釋,“在兵力上,光伯顏一路的蒙古軍就接近二十萬,而從草原上撤下來的其他蒙古軍、漢軍還會陸續南下。他們都是打了多少年仗的老兵,作戰經驗、能力都不是咱們破虜軍和民間武裝能比的。咱們雖然武器略好一些,但硬碰硬的打下去並不占便宜!”

“是這樣,江南西路戰勢一度吃緊,鄒將軍已經計劃再堅持數日後,就撤往第二道防線!”參謀金炎在旁邊為文天祥的話提供旁證。他也是指揮學院畢業的後起之秀,因頭腦敏捷,思維靈活而甚得文天祥的青睬。

“單純在軍力上,咱沒有優勢。但國家與國家之爭,取勝不僅僅憑軍力。物力、民心、決策者的智慧,無一不是關鍵。北元以劫掠起家,軍隊積百戰之聲威,短時間占據主動是必然的事情。我們想取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必須做長期打下去的淮備。蒙古人沒有經營意識,一旦失去了掠奪這項重要財政來源,用不了多久就會發不起官員的傣祿,買不起作戰所需要的物資,甚至連承諾給族人和協從者的好處也給不出。一夥強盜分贓不勻,內部會發生什麽事情可想而知!”

“他們自己之間一定會大打出手!”宋清濁笑著總結。猛然間,他又看到了一個自己原來不甚了解的領域。

連續幾個月來,大都督府組織人手在北方散發假鈔,限製商人向北方出口食鹽、生鐵等關鍵日用品,甚至派船到山東一帶“誘拐”百姓。種種不附常規的戰法打得蒙元如同一個體力消耗過大的巨人,頻頻喘著粗氣。參謀們習慣性地把這些“損招”納入陰謀範疇,今天經文天祥一解釋,大夥才霍然發現,原來這些也是戰爭方式的一類。

但這種戰術很殘忍,報練上關於北方鹽荒、糧災和饑民死屍枕籍的報道長篇累牘,而一些“善良”的儒者們,自然而然地把種種慘劇的原因歸咎到大都督府頭上。甚至有“大善人”在報練上發出呼籲,建議大都督府結柬這種不光明正大的戰鬥手段,以免北方百姓遭受池魚之殃。

而一些以向北方出口日用品為主業的商會也發出了不滿之聲。斷絕食鹽和鐵器等物資的供應,的確可以嚴重打擊北元的戰爭能力。與此同時,南方相應的行業也受到了衝擊。雖然大都督府為相關產業提供了補償性措施,並巨允許他們向北方出口罐頭、糖霜、馬車等價格高昂的奢侈品,但商人們的重利心理依然難得到滿足。

“在我們自己的國士上,我們使用任何戰術,隻要有效,就是合理的。沒人有權力指責被奴役者的反抗手段是否線忍。華夏國大、人多、文明的韌性強。隻要把最艱難時段挺過去,挺到敵人的忍耐極限,就可取得最後的勝利!而以目前的方式,如果我們能贏得這場戰爭,我們也同時贏得了整個華夏的複興契機,整個民族的自由!”

文天祥慢慢地向眾人陳述著自己的觀點,這些見解一部分來自文忠的記憶裏那篇《論久戰》,另一部分是他對眼前這場戰局的思考。

以劫掠為生的蒙古人沒什麽經濟頭腦,所以南方在這方麵的反擊頻頻得手。但是,經濟是一把雙山劍,傷害的永遠不會是被動挨打一方。

據監察院的眼線反映,少數商號的已經籌備走私。個別以出售智慧為生的文人,也為重新開放鹽、鐵的輸出而搖旗呐喊。雖然他們的人數極其有限,在相關部門的鐵腕打擊下也掀不起什麽大風浪,但大都督府卻不得不提前作出些預防舉措。因為這個戰爭已經到了關鍵時刻,任何破壞性因素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他要通過報紙告訴人們,這場戰爭的意義、目的和必須經曆的一個過程。用雙方實力的對比和嚴密的推理告訴人們,積弱已久的華夏不可能速勝,也不可能因某次戰鬥的失利而亡國。

如果是在五年前,文天祥絕對不敢誇口說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華夏。而五年後的今天,一切已經與昨日不同。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國戰(八)

文天祥的人口掠奪策略到底給大元朝造成了多大的麻煩,一時誰也算不清楚。留守大都的官員們眼下有更著急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如何才能舉辦一個盛大且不落入俗套的入城儀式來歡迎忽必烈的凱旋。

平生打了上百次勝仗,經曆了無數次凱旋儀式的忽戀烈可不是那麽容易滿足的人。如果凱旋儀式弄得太平淡了,這位性喜歡宏大奢華的拿帝老爺當時不發做,事後也會把做事不利的奴才們貶謫三千裏,發到雲南徒手捉大象。可弄得太宏大了也不成,這倒不是籌備入城儀式趙秉溫和郭守敬等人幹活不肯盡力,而是國庫實在拿不出那麽多錢來讓大夥鋪張。

要說大元朝徹底陷入貧困境地,這句話也不對。至少盧世榮用自己鑲金嵌玉的楠木算盤算下來,國庫裏應該還有上千萬兩日銀才對。可關鍵是這上千萬兩白銀都沒放在它該呆的地方,一些居住在大都城附近的那顏們欠了國家的銀子還不上,也沒人有膽子上門討要。

也不能怪蒙古王公貴族們借了國家的銀子不還,按照成吉思汗起兵時的約定,打下來的國家和搶到的金銀珠寶都是大夥的紅利,每個最初追隨大汗的家族都有資格分一份。用福建那邊剛流傳過來的新名字來形容,就可以說大夥都是國家的股東。你忽必烈好久沒給股東們分紅了,就不能怪股東們把自己的本錢撤出一部分補貼家用。況且了,這年頭物價如開花的芝麻般一天長高一節,連最喜歡用手裏的金銀珠寶跟蒙古人買收稅權的色目人都紛紛開始撤資了,王爺、那顏們還能不趕緊跟著打黴莊?

“盧大人,這是我和郭大人再次核算過的開支,加上給將士們的封賞和祭祀時的獻禮,大概需銀七十萬兩!”行右三部事趙秉溫從衣袖中掏出一份帳單,非常憤怒地放在盧世榮麵前。

僻裏啪啦的算盤聲被霍然打斷,盧世榮抬起熬紅的眼睛,有氣無力地掃了趙秉溫一眼,半響,才不陰不陽地答道,“趙大人啊,你這不是難為我麽?眼下就是把整個國庫都打掃幹淨了,也拿不出七十萬兩來呀。況且今年夏天處處鬧災,如今入秋多時了,各地的秋糧還沒運送到京。如果我此刻把錢都答對了你,一旦城中百姓需要賑濟,我拿什麽去給他們買米去?”

“盧大人,你可知道已經是兩次核算過後的帳單。就連前些年滅宋的時候,入城式搞得都比這規模大!”趙秉溫吃了一個癟,頭頂立刻火冒三丈。他沒料到盧世榮敢再三於預算上找自己的麻煩。皇上已經入了古北口,再有幾天就到大都城外了。如果禦輦進了通州,一係列出迎、獻俘、祭天、犒賞的儀式還沒淮備好,恐伯除了太子真金外,留守在大都的所有官員都有吃不完的幹係。

“是啊,盧大人,當年瀛國公(宋帝)來歸,奏捷儀式可是花了二百多萬兩呢。光祭天用的玉版,就燒了……”見盧世榮好像不怎麽買趙秉溫的帳,大學士郭守敬趕緊上前替自己的同門說好話。

與趙秉溫不同,他不想因為凱旋儀式的開支與盧世榮鬧不愉快。他的興趣在天文觀測和城市建設上,這兩項都是開銷甚大的工作,沒有盧世榮主管國庫的這個財神爺支持,任何一項工作他都甭想幹得順利。況且趙秉溫所做預算的確有不少花帳在裏邊,帳目上的文章可能瞞過任何人,卻休想瞞過盧世榮這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

“郭大人,你要知道,下官也有下官的難處啊。太子爺那邊宮室需要維護,伯顏丞相天天催著我給他調撥糧辣、火炮,大元朝雖然大,卻是個空架子,隨便一捅,到處都是黑窟窿!”盧世榮拔動著手中的算盤,修長的手指天象台上的儀器般,片刻都不能停下來。

以小小的中書省右丞身份難為兩個資曆比自己探,職位比自己高的老臣,盧世榮知道自己這樣做有些出格。但他卻不得不這樣做,因為接下來他想做的事情,必須著落在郭守敬和趙秉溫這兩人身上。

眼前這兩個人所負責大都城整飭完善工作已經結束,由於當初做預算時沒有考慮到近年物價上漲和交鈔貶值等因素,有一大筆虧空等著錢去補。精明的盧世榮不用看,也知道趙、郭二人打算借助迎接忽必烈凱旋的花費,把修建外城、整飭街道、翻新民居和疏通大都城內各水係的額外開支補回來。

“可,可如果萬歲怪罪下來!您老也知道的,萬歲性喜宏大場麵,如果咱們弄得太寒酸了……”郭守敬明知道盧世榮在故意跟自己繞圈子,依舊委婉地勸道。

“對於英明睿智的萬歲來說,保證治下百姓今冬不受凍餓之憂,保證前線將士糧秣、兵器無缺,總比獻俘、告廟這種表麵文章重要吧?”盧世榮繼續不廠卜慍不火地打著官腔,仿佛根本不怕忽必烈會怪罪。

“盧大人何出此言,難道在大人眼裏,萬歲掃平遼東,奏凱而歸的大事,就如此不值得一提麽?難道將遼東平定,大元再無後顧之憂的大功,沒必要讓曆代先汗知曉麽?”趙秉溫按耐不住,大聲喝道。

“趙大人末急,給萬歲祝捷的事情固然馬虎不得,但在盧某眼裏,你花七十萬和花十萬,起到的效果沒什麽差別。況且諸臣們能想到的祝捷儀式,萬歲早看膩了。不如玩些新花樣來,不但給國庫節省了開銷,而目說不定能賺上大把銀子!”盧世榮搖搖頭,笑著說道。

此刻趙秉溫表現得越沉不佳氣,自己討價還價的餘地也越大。如果趙、郭二人一直心態平和,盧世榮還真不敢輕易把自己想做的事情說出來。

大學士郭守敬遠比自己的師兄趙秉溫聰明,看到盧世榮不斷翻滾的黑眼珠,知道對方是故意給自己設套。咬了咬牙,索性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

“盧大人如果有什麽好主意,盡管說吧。皇上已經過了古北口,即便放慢速度前行,到大都用不了十日。大人一直拖著銀兩不撥,咱們現在幾乎什麽都沒淮備……”

“對,我們兄弟在陛下麵前難做,大人未必撇得清!”趙秉溫的大手拍得桌案啪啪做響。自從跟著師父劉秉忠主持大都修建工作以來,他甚得忽必烈父子器重。平時漢族文武見了他都尊一聲趙夫子,很少有人像盧世榮一樣故意找他的麻煩。

“盧某沒做虧心事,自然也不需要撇清什麽。有人呢,拖欠了人家工錢不給,把西城那一片拆得亂起八遭,弄得遍地都是窩棚,恐伯被陛下看在眼裏會有些麻煩。趙大人啊,你說萬歲他興致勃勃地打了勝仗回來,一進城滿眼看到的滿眼都是乞丐和穿不起衣服的苦哈哈,他還會高興麽?”

“你”趙秉溫口裏沒了詞,他在預算中加了那麽多花帳,為的就是解訣大都城整飭市容而帶來的負麵影響。這所城市曆經遼、金、元三個朝代,悠長的曆史造就了它的與眾不同的繁華,同時也造就了城市內部和周邊地區建築群的混亂。

蒙古人得到此城後,聽信劉秉忠的占卜,認為舊城選址不吉。所以棄舊建新,劉秉忠、張柔等人按照山川形勢、城郭經緯以及星象、運數等概念邊建邊拆,拆了十多年才造出一個雛形來。而前年忽必烈聽信色目商人之言,認為大都城乃大元的中心,天子威儀的象征,所以命趙秉溫、郭守敬根據商人的描述整飭整個大都城麵貌,別的姑且不論,其繁華程度上一定要超過文賊占據的福、泉兩州。

趙秉溫、郭守敬二人都是建城名家,根據色目商人的描述打造一個金壁輝煌的城市在別人眼裏無異癡人說夢,在他們眼裏卻是輕而易舉。但在除了打造無生命的建築外,如何讓有生命的人也像福、泉兩州的百姓那樣富有,自信,卻遠遠超過了他們所能。

花費了一年半時間,商人傳言裏福、泉兩州所擁有的那些便利設施大都城都具備了。在城市主軸與各水係旁邊,狹窄泥濘的街道和街道兩邊低矮的茅屋也被寬闊的青石板大街和青磚大瓦房所取代。但百姓們的日子卻越發艱難,離開主街幾十步,就全是簡易窩棚。

“我等不才,還請盧大人指點迷津!”郭守敬輕輕拉了拉趙秉溫的官袍,將他扯到一邊。然後走上前,恭恭敬敬給盧世榮行了個禮。

“其實呢,咱們都是漢臣,彼此之間行個方便是應該的。你們需要讓陛下歡喜,我這呢,也急需銀兩來彌補國庫虧空。要知道,如今不比往年,打仗再搶不到戰利品,國家還得大把大把地貼銀子出去……”見郭守敬上套,盧世榮換了副語氣,坦誠地說道。

“自然,大人是我漢臣中的翹楚,咱兄弟二人願聽大人指點!”郭守敬用身體擋住趙秉溫不滿的目光,恭順地說道。

“你們西城牆根底下還有金水河邊上拆了很多茅草棚子吧。費了那麽大力氣修成了大瓦屋,怎麽沒人住回來?”盧世榮不再轉彎抹角,問話直奔主題。

郭守敬又楞了一下,古銅色的麵孔上湧起幾分微紅。這是他和趙秉溫犯的錯,當初整飭城市時,半買半搶拆了很多百姓的茅草屋。師兄弟二人自作主張遣人把主街兩邊的茅屋都翻蓋成漂亮了大宅院,這樣做的好處有兩個,一方麵是可以使城市看起來幹掙漂亮,另一方麵也能賺一筆錢回來平衡收支。忽必烈不禁止官員利用手中權力經商,他們這麽做自然也無可非議。誰想到房子蓋好了,卻很少人買得起。偶爾遇到真買得起的主顧,負責房產交割的小吏也收不到對方的錢。

眼看著忽必烈得勝還朝,馬上整飭京城工作的開銷就得被人審核。趙、郭二人每天愁得頭發都快白了,屁股後邊還有一大堆蒙古債主追著要歸還蓋房子時欠的債務。

“而那麽多新搭的茅草屋隱藏在瓦屋後,即便是高牆大院的價錢想必也上不去!”不愧為元朝的大管家,盧世榮對買房賣地方麵的門道一清二禁。

“是,是這樣!”那些茅草屋都是百姓私自蓋的,地方官員怕激起民變,不肯趕他們走。有心買宅子的商家也覺得周圍不安全,所以舍不得出高價!“郭守敬走投無路,隻好老老實實地回答,心中對眼前這個市儈小人的判斷能力充滿了佩服。

“如果本官能把你們建的所有宅子買下,用現銀付款,不知道郭大人可願意合作呢?”盧世榮拔拉著算盤,好像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什麽?”沒等郭守敬說話,趙秉溫蹭地一下跳上前來。不顧斯文形象,用手指著盧世榮的鼻子尖問道:“你,你說得可,可是真話?”

“本官為國理財,自然要講究個信譽二字!再重複一遍,本官用現銀買你們改建的宅子,全要,價格比目前高一成!”盧世榮笑了笑,淡然說道。

“那可是,可是幾十萬兩的買賣!”趙秉溫急切地補充,“況且院蔣很小,似大人……”他本意還想提醒盧世榮,臨街的那些新屋子雖然外表華麗,占地麵積卻都不甚大。作為商人或中等富戶的宅院尚可,若作為官員府邯,那可就太失麵子了。話說到一半,猛然想起盧世榮貪名在外。執掌國庫這麽長時間,自然不會住這種蝸居。況且這麽多房子,盧世榮一家人也佳不過來。

“不知道大人欲郭某做何事!”郭守敬躬身施禮,追問道。如果盧世榮真的能出錢將所有新蓋佳宅買下,不但整飭大都所造成的虧空可以填平,除了連本帶利歸還蓋新屋時向幾個蒙古那顏所借的銀兩外,二人也會有不少的收益落袋。隻是盧世榮先把自己師兄弟兩個逼得那麽急,又突然贈與這麽大恩惠,所求自己兄弟做的事情必然也屬於鬥膽包天之類,弄不好幾萬兩銀子沒賺到,身家性命也跟著賠了進去。

“很簡單,我想請你兄弟二人測算一下,這麽多窮人住在大都城內,是否有傷大元國運。想當年秦始皇橫掃六合,可是遷了天下富戶到鹹陽居住!”盧世榮用非常平靜的語氣回答,仿佛在商量尋常人家市場上買把萊般的小事。

“測算?”趙秉溫不明所以,低聲問。

而站在他旁邊的郭守敬卻已經白了臉。盧世榮的話他理解得很清楚,他也的確有能力幫上盧世榮這個忙。隻是自己平生所學天文、數術都是用來做學問的,大元朝的曆法經自己多年觀測,也是達到了曆代以來最精確的程度。將來的曆史上提起天文學的成就,肯定不會忘記記自己的名字。但今天如果自己答應了盧世榮的請求,恐怕不僅玷汙了自己的名聲,還玷汙了頭上星空的聖潔。

“天文不會說謊,星象也不會騙人!”郭守敬清晰記得當年求學時,老師劉秉忠如何教導自己要嚴謹治學。但老師劉秉忠後來被忽必烈所器重……腳下這個大都城就是在老師規劃的圖練上一點點建造起來的。

一時間,他心中天人交戰,冷汗淋漓濕透了青衫。

“本官這樣也是為了替國家理財,陛下告捷需要銀兩,前方將士作戰需要銀兩,而城中物價又這麽高,那些貧民百姓根本就設資格住在天子腳下……”盧世榮拍了拍郭守敬的肩膀,振振有詞。

“天機重重,人眼察之,難辯真偽!”郭守敬漸漸回過神,淡淡的說道。那一刻,他仿佛洞察了天地間一切玄妙。

“本官今晚就去稟明太子,從國庫撥三十萬兩歸二位大人使用!至於恭迎陛下凱旋的銀兩,明日早朝後二位大人就可到戶部支取。天像台太小了,如今有了好材料,那些儀器也該重新鑄造得更精密些!”盧世榮點頭回應。

小廝上來添茶續水,趙秉溫和郭守敬解訣了迫在眉睫的難題,也不多叼擾盧世榮,當即起身告辭。盧世榮送二人出了大門,反身回來,立刻急匆匆向後堂奔去。

“皇城附近的幾十處待售民宅,我已經著人替老爺買下了。加上他們新建的這批宅院,大人一共掌控了中等民宅六百餘間,高宅大院三卜二處。”管家盧升捧上一個賬本,低聲稟報。

“跟咱們合夥的謝道士呢,他買了多少?”盧世榮推開賬本,問起了合夥人的捎息。姓謝的那個道士是他的老熟人,此人當年在江南也是數得著得大才子,現在卻淪落到裝神弄鬼的四處騙錢的境地。不過此人對自己倒是不錯,這用國庫銀兩買賣房產的主意,除了他外,別人還真想不出來。

“他手中本錢少,隻買了二十餘間小屋。不過小的聽人說,這幾天伊實特穆爾、伊徹察喇、薩裏曼幾家的管家都在私下買宅子。”管家抬起頭,討好地匯報。

“嗯!無妨。參與的人越多,咱們越好賺!”盧世榮擺擺手,非常大度地表示自己不在乎有人分羹。那幾家蒙古大豪肯定也是被謝道士給鼓動起來的,有他們參與後,朝堂上隻會對自己的計劃更有利。隻要明天郭守敬的本章遞上去,太子真金答應了,今年國庫肯定被銀子裝滿。而大都城居高不下的物價也會因為人口的減少而出現回落。這都是他盧世榮的功勞,整個蒙、漢、色目臣子中,找不出第二個這麽有本事的人物。

仿佛猜中的他的心事,窗外,幾隻經了霜的蟋蟀扯開嗓子,大聲喝彩。

祥興四年冬初,郭守敬據天象上本,請太子真金以富貴之家充盈大都王氣。真金與百官合議後頒旨,以慶賀都城竣工為由,遷山西、河北諸州富戶入大都。同日,下旨“沼舊城居民之遷京城者,以資高蔗居職者為先,定製以地八畝為一分,其或地過八畝及力不能作室者,皆不得冒據”。

旨下,京城地價暴漲,高宅大屋銷售一空。身居陋室,宅院占地麵積不足,以及家境貧寒的百姓,皆被趕出新城,前往舊城或更遠的鄉間居住。

七日後,忽必烈回到大都,但見街道整潔,沿路館舍翻茸一新。老懷甚慰,召郭守敬、趙秉溫等有功者十餘人,當眾嘉勉。

酒徒注:1、元大都至元四年(1267年),史載明確,無需考辨。終成於以至元二十到二十二年之間,建成後召舊城有錢人入住。文中“詔舊城居民之遷京城者,以資高及居職者為先……”是曆史非杜撰。此項發明比某教授提出的把窮人趕出北京的高論早700多年。

2、郭守敬是大天文學家,文中的郭守敬屬於小說家言,不可信。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國戰(九)

接連幾天,忽必烈都很興奮。白天他在大明殿嘉獎陪同自己出征的有功之臣,晚上就在內城的延春閣與太子真金以及他出征期間留守在大都的妃子們絮話。蒙古人不太注重禮節,如果再早上三、五十年,大汗死後,他的妃子作為財產可以由兒子繼承。所以真金在年齡比他小一半的年青嬪妃之間也不拘束,想法設法說著各種奇聞來逗寵妃們開心,同時盡力塑造一種家庭的氛圍來拉近與父親的距離。

已經年近古稀,歲月卻沒有在忽必烈臉上留下太多的衰老痕跡。他的直覺依然敏銳,心智依然清醒,並且權術運用得越來越精熟。這樣一個英明神武、身體建康的父皇對太子真金而言絕不是什麽值得慶賀的事情,相反,他還需提著十二分小心,避免忽必烈哪天突然動了廢太子的心思。雖然以目前的情況看,忽必烈沒有這個念頭,可從他遠在千裏之外依然能將阿合馬和自己的黨羽一並鏟除的雷霆手段上判斷,真金心裏的確沒有穩坐太子之位的把握。

“那安東尼看到女王的座艦逃走了,關心的追了上去。結果本來輸定了的屋大維趁勢反撲,將埃及艦隊焚毀了大半。回到埃及後,女王怕被羅馬人清算,就用一條眼睛蛇咬斷了自己的喉嚨。安東尼見女王死了,也拔出了佩劍……”真金繪聲繪色地比劃著,仿佛自己就是那個追隨凱撒多年,最後殉情自盡的將軍。

“啊!”幾個年青的西域寵妃用春蔥般的手指半捂住嘴巴,驚呼道。有人聽得太入迷,藍色的眼睛中淚光隱隱可見。

“倒是個多情種子,可借既丟了美人又丟了江山!”忽必烈端起麵前的夜光杯,抿了口裏邊血一般濃的葡萄灑,低聲點評道。

蒙古人的邏輯和漢人不一樣,如果這個故事被幾個儒臣聽了,肯定會譴責那個名字萬分繞口的埃及女王是紅顏禍水,安東尼的名字也足以和陳叔寶、李煜等人並列。但在蒙古人眼裏,安東尼不過是一個沒保住老婆也沒保住私產的倒黴蛋而已,結局既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可憐,更沒任何借鑒意義。

“是啊,此人年少英雄,曾陪著凱撒打下了半個羅馬呢!”真金惋惜地說道,仿佛自己麾下曾經有這樣一員虎將喪身於疆場之上。

“這個故事你從哪裏聽來的?”忽必烈沒有真金那麽豐富的同情心,轉動著手中的酒杯追問。杯中的紅酒是福建特產,滋味沒有從西域萬裏運來的葡萄酒那樣淳厚,但勝在清新甘冽,幾杯下去,就能把人的血液像火一樣燒起來。

“兩個月前,城裏來了幾個西方傳教士。自稱是什麽羅馬帝國人,他們的教義與聶思托裏安教差異很大。所以,兒臣就把他們留了下來!”真金低聲稟報。

自從殘宋開辟出可到達天方的海路後,一些麵相比阿合馬、馬可波羅還奇特的色目人相繼而來。有的人在大都城轉了幾圈後就悄悄地離去,有的卻留在了城內,千方百計想與朝廷搭上關係。

對於自由傳教之權,大元朝從來沒吝嗇過。忽必烈早在數年前就曾經允諾,無論念什麽經,隻要是保佑大元朝昌盛不衰的,就盡管念,蒙古人不在乎你信的是上帝、玉皇還是佛祖。但傳教士們卻不甘心,他們希望朝廷能承認他們的教義是唯一的,而與他們所言不同的教派全是異端。

因為聶思托裏安教支持乃顏叛亂,所以真金特意留下了一枚活子。如果忽必烈不能在軍事上迅速擊敗乃顏,他就從信仰方麵著手,用真正的基督教義讓乃顏眾叛親離。現在既然忽必烈凱旋而歸,真金就不能直說自己當初的想法了,而是換了另一番說辭解釋道:“遼東初定,乃顏以邪教蠱惑百姓。這些人自稱為上帝的真正信徒,用他們來取代聶思托裏安教……”

“膚知道了,你盡管放手去做。但注意一下,無論他們念什麽經,不要念到朝堂上來。否則,殺無赦。”忽必烈帶著幾分鼓勵的語氣命令。真金的處置很合他的心意,雖然在遼東他曾經宣布不追究基督徒們的責任,但教義之爭關係到上帝和魔鬼,不由得他這個皇帝不重視。

想到這個冠冕堂皇的報複借口,老皇帝得意地又灌了自己一大杯。邊品味葡萄酒留在口內的餘香,邊問道:“那幾個騾子,馬兒帝國的什麽人對咱們的大都城怎麽評價,他們見過這麽宏偉的城市麽?”

“他們說在整個歐羅巴,沒一個國王的城市如大都這麽宏偉。與皇城相比,西方那些君王們住的全是豬圈!”真金喝了一杯酒,裝做很自豪地回答。

“歐羅巴,當年拔都汗兩萬大軍就橫掃了,那些什麽王,什麽帝,爭先恐後爬過來給他添靴子!”忽必烈高興地喊,根本沒注意到真金的回答中,巧妙地將‘傳教士們是否見過’替代為‘歐羅巴沒有’。

同樣的問題真金問過傳教士,當時那個傳教士給出的答案是,除了泉州、福州外,大都城是天下最漂亮的城市。這個答案曾經讓真金感到非常傷自尊。但他也知道教士們說得全是事實,大都城內的王公貴族們如今以能用上南方的貨物為榮,既然南北雙方所產奢侈品的檔次差了這麽多,城市繁華程度上的差距估計也同樣大。

“嘿嘿,他們說咱蒙古人隻會破壞,不會建設。朕從來不相信這個道理,咱們建的城市,永遠是天下最大,最繁華的。咱們建立國家,永遠是最強,疆域最廣的!”酒和自豪感雙重作用下,忽必烈有些語無倫次。入城儀式上所看到的景色依然停留在他眼前,寬闊筆直的街道,整齊幹淨的民居,高大巍雄的寺廟、宮殿,還有淩空架起,從西山甘泉宮一直通到皇城內的輸水管,凡是傳教士們說過代表人類文明的設施,大都城應有盡有。

幾年前,文天祥在報抵上“汙蔑”大元朝是強盜分贓,隻會破壞,不會建設。說蒙古人征服華夏絕對不是改朝換代,而是野蠻破壞了文明。這些話忽必烈當時看了哈哈大笑,表麵上裝做毫不在意,一顆驕傲的心卻被深深地刺傷了。

蒙古族是一個快速倔起的民族,沒有經曆過緩慢的孕育過程,所以蒙古人對所征服地區的文明進行瘋狂破壞的同時,內心深處卻對別人的生活方式充滿了仰幕。他們並幾乎是不設防地被當地文明同化,變得越來越不像蒙古人。如今,西域諸汗國一部分都信了穆斯林教,一部分扳依了上帝。而大元朝也慢慢以儒家經典作為自己的治國之策。文天祥從文明、野蠻之辯的角度“詆毀”大元,正戳到了整個蒙古族的痛處。

忽必烈要爭這口氣,所以才將修建了近二十年,已經瀕臨竣工的大都城的設計方案一改再改。他要用這所天下最大,最繁華的城市反駁文天祥的歪論,用這座金壁輝煌的都市向世人證明,蒙古人除了搶掠破壞之外,也會建設。他們建設起來的的城市非但比世界上所有城市華麗,而且代表著人類文明的頂點。

看著父親那幅陶醉的神態,真金偷偷地歎了口氣。盧世榮用什麽手段為盛大的慶祝儀式籌款,趙秉溫等人用什麽辦法讓大都城瞬間變得幹淨整潔,他都一一看在眼裏。當年,忽必烈為他聘請的儒學大家許衡向他灌輸的治國道理是勤政愛民,絕不是這種擾民自肥。但是為了滿足父皇忽必烈的虛榮心,他卻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本意,默許盧世榮等人的齷齪勾當。

“我兒,莫非有不順心之事麽?”忽必烈帶著醉意的聲音傳來,打斷了真金的思緒。

“沒,兒臣方才想起國計民生,所以有些走神!”真金完全沒料到忽必烈微醉之後,視覺還如此敏銳,趕緊出言解釋。

“你會是個治國守成的好皇帝,膚將來把江山交給你,心裏會很放心!”忽必烈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醉態可掏。“盧世榮不是說,今年國庫收益猛增,預計會節餘數百萬兩麽?這麽多錢在手,你還著什麽急?”

“父皇有所不知,國庫裏的銀子,都是最近才入的庫!”真金搖頭,苦笑著解釋。

“那有何不妥,你說那顏們欠朕的銀子不還麽,且別管他。明日早朝,聯親自下旨討要,看他們哪個敢不賴帳!”忽必烈明顯會錯了真金的意思,以為自己出征期間,樹大根深的王爺們觸犯了真金的枚威,笑著答應盡快在群臣中給真金討回麵子。

“父皇,此事非關諸那顏。而是兒臣擔心,今年國庫盈餘數百萬,明年就會顆粒無收!”真金整頓衣冠,正色說道。

幾個在一邊陪酒的嬪妃嚇了一跳,趕緊收起嬌憨癡嗲的模樣,規規矩矩跪坐直身體。一個忽必烈的寵妃邊斟酒,邊不停地給真金使眼色要他別談國事掃興。

忽必烈知道真金不喜歡盧世榮,也知道最近蒙古諸臣和漢臣之間鬧得很不愉塊。自己的這個兒子什麽都好,就是被儒臣們教導得有些迂,不知道儒家經典大部分是掛在嘴上騙人用的,隻有一小部分才是治國之道。但父子剛剛團聚,一些訓斥的話說出來未免破壞氣氛。所以他放下酒杯,盡量和氣地問道:“我兒,你說明年會穎粒無收,是什麽道理呢?”

“父皇可知盧世榮和郭守敬勾結起來,借天象之說強遷百姓,才能在短時間內收得這麽多銀兩麽?”

“這個,為父目然知曉。郭守敬的學問很好,為人也老實!”忽必烈淡淡地回答。他在大都城的眼線早把盧、郭等人的行為和王公貴族們低價買百姓宅院,然後借朝廷的遷徒政策大發其財的諸動匯報過。並且忽必烈還清楚地知道,所謂今年國庫收入大部分還停留在帳麵上,很多價格翻了數倍的新宅院剛剛開始交割,銀兩入庫尚需要很長時間。

“郭大學士學問自然是好的,但學問好並不代表著好人品!”太子真金不同意父親的見解。郭守敬和趙秉溫趁著這次遷居百姓,都沒少撈了錢。對於皇帝來說,臣子貪汙就等於掏他的口袋,這種人學問再好,也應該扔到囚牢裏去。但他不敢說得太探,當年鏟除阿合馬所付出的代價,已經給了他足夠的教訓。

“觀星的事情,他已經跟我說了。至於買賣房產賺的紅利,膚已經賜給了他。真金啊,你要用他們,就得不時給他們點甜頭吃。好馬要喂夜草,否則戰場上無法讓他們馳騁,用人也如此!”忽必烈語重心長地叮囑。真金現在的樣子像極了他年青的時候,當年他因為彈劾蒙哥汗的近臣貪汙而被大汗責罰,心中也是充滿憤慨。這麽多年過去了,經過了歲月和風霜的磨煉,他才明白了蒙哥縱容左右臣子貪汙的道理。

能為大汗效力的都是各族精英,精英的需求永遠比普通人高。而允許他們在一定範圍內以手中職權謀取私利,是羈絆他們的最有效手段。做皇帝的一旦發現哪個臣子不好用了,殺他的罪名根本不用去羅織。屆時以貪墨罪抄了他的家,既可讓百姓們覺得皇上聖明,又可為國庫增加收入。

況目郭守敬在自己回城後的第二天,就已經稟明了以天象為借口強遷百姓事情的始末。對於這樣既有學問,又忠心耿耿、做事懂得分寸的大才子,做皇帝的更要給予特殊關照。

“父皇可曾想過,今年歲入不足,他們從大都城房價上搜刮。明年歲入到哪裏去尋,後年歲入到哪裏找?”真金聽忽必烈無端替郭守敬說話,不服氣地提醒。

“我大元富有四海,天下州郡甚多!”忽必烈大笑著回應。在他眼裏,盧世榮在兩浙財賦盡失,南方賦稅全力支撐伯顏的情況下,還能想出這種辦法來給國家賺錢,算是一個能臣。大元朝現在需要考慮的不是長治久安,而是抓緊一切機會把恢複了元氣的殘宋征服。而足夠的銀兩,是將士們用命殺敵,工匠們趕製新式武器的保證。至於籌措銀兩時百姓付出的犧牲,根本無所謂,當年曹操用人肉做軍糧,還不照樣成就一番霸業?

“百姓們從州郡遷出了,住到哪去。百姓安,錢糧何患不足,百姓不安,錢糧雖多,朝廷安能自奉乎?”真金一著急,脫口就是一句儒家經議。

忽必烈的眉毛猛地向上跳了一下,他隻在乎英雄,百姓住哪裏的事情,他沒想過,也懶得去想。

“皇上父子剛剛團聚,何必說這些瑣事。況且咱蒙古人圍氈做家,這麽多年也不過得很好!”忽必烈的寵妃莎林娜見父子越說越僵,趕緊上前打圓場。一邊給忽必烈與真金麵前的酒杯倒滿,一邊用眼神提醒太子別過於衝動。

“圍氈做家……”真金徹底無語了。草原上的蒙古人扯幾片氈子就可搭個帳篷繁衍生息,這是事實。而漢人的城市卻不能這樣管理,遠方來的傳教士說過,福、泉二州的繁華與大都完全不同,福、泉二州百姓的自信全寫在臉上,而大都城即便是中上之家,臉上也充滿了優患的神色。

“衡量文明與野蠻的標淮不在於城市之華美,建築之高大。”文天祥書於南方報紙上的話再次回響在真金的耳畔,“官員是否廉潔、百姓是否富足、人的財產與生命是否有保障……”這些話,他不能完全理解。但他知道,自己父皇更不理解。父皇和文賊對國家、民族、文明的見解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誰高誰低,旁觀者一眼就能看明白。

如果事實真的如此,父皇能如他想的那樣快速擊潰文賊麽?真金不知道答案,憤懣間,他隻聽見忽必烈不高興地數落:“父皇這樣做,還不都是為了你。殘宋勢力越來越大,如果我不早日籌足糧餉南下,一旦伯顏有失……”

伯顏有失?幾個嬪妃全都驚詫地抬起了頭。在小一輩蒙古人中間,伯顏就是一個不敗的神話。他現在於江南西路處處占著上風,已經突破了黃葉嶺、謝山防線。捷報上說,宋將鄒洬不得不全線收縮,將整個袁州和小半個筠州讓了出來。這種局勢下,他怎麽有戰敗的道理?

“咱們一家人關起門來說話,南方的仗不好打,也不知道要打多久。”忽必烈歎了口氣,低聲說道。“所以盧世榮即便是頭獵,現在也不能殺。他還能給國庫弄來銀子,父皇還需要這些銀子。等為父平了江南,把福州、贛州那些能造銀子的作坊全搶回來,你怎麽折騰,為父都不管。但現在,卻絕對不可動他一根寒毛!”

國戰(十)

一場為彌和父子間日漸疏遠的感情而設的家宴不歡而散。太子真金鬱鬱告別,出了延春閣,打馬向屬於自己的東宮——隆福宮走去。隆福宮位於宮城之外,皇城之內,距離內廷比較遠,此刻宮城初建時在道路兩邊植的柳樹早己落光了葉子,幹枯的枝條隨著陣陣北風瑟縮呻吟,像極了前些日子無辜百姓被驅趕出城時發出的哭喊。

真金知道自己無能為力,江山社稷連同自己這個太子都是忽必烈的,大汗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如果自己真的想實現百姓生活安定,分裂出去的各大汗國合並為一的誌向,首先得邁過忽必烈這道檻兒。

做了幾十年的太子,他多少有了一些自己的羽翼。雖然上次與阿合馬火並時被忽必烈趁機剪除不少,但此刻大都城內聽命於他的將士還有萬餘。如果發動一場兵變……?想到這,真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道路兩邊的柳樹看起來越發憔悴,一棵棵就像無處容身的孤魂野鬼。

他不能這麽做,雖然殺了忽必烈後任何人阻止不了他登上皇位。但眼下南北雙方血戰正急,一場內亂足夠讓大元朝徹底毀滅。但是憑忽必烈這種治國之策能戰勝殘宋麽,真金心裏實在沒把握。師父教導他內聖外王,而父皇忽必烈的治國之道卻不斷把天下百姓推向大元的對立麵。

“太子殿下,隆福宮到了!”一個極其陌生的嗓音在真金耳邊提醒道。正在沉思的真金被嚇了一跳,抬起頭,看見一張紫茄蛋子臉。

“原來是月赤徹爾將軍啊,你怎麽跟著過來了!”真金跳下馬,把韁繩交給侍從,一邊抬腿向汗白玉石階上邁一邊問。這張令人厭惡的茄蛋臉屬於怯薛長月赤徹爾,此人出身於蒙古許兀慎氏,是成吉思汗“四傑”之一博爾忽之曾孫。平素裏與東宮太子係人馬一直不睦,今天卻不知道被什麽風給吹了過來。

“小臣奉皇上之命送太子一程。萬歲春秋高了,熱乎身子吹不得這冷風。所以著小臣相送,以全父子之情!”月赤徹爾躬身施禮,回稟。

聞此言,太子真金更驚。自己心裏對父皇不滿,一路上想必也沒什麽好臉色。如果被月赤徹爾如實匯報上去,恐怕一頓申飭在所難免。他本能地回過頭欲找不忽木谘詢對策,卻霍然想起,不忽木被派出使西域去了,如今自己身邊沒有一個閱曆、見識都在葉李之上的智者“太子何不請小臣進去喝杯茶,這大冷天的,在外邊吹北風可不是待客之道!”月赤徹爾仿佛看穿了真金的心思,笑了笑,主動申請入東宮作客。

以他怯薛長的身份,和今天替忽必烈給太子送行的任務,入東宮喝一杯茶的要求並不過分。太子真金知道此人既然主動要求進宮喝茶,肯定不會去進自己的讒言,蒼白的臉色稍綏,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

“月赤徹爾將軍請!”

“如此,就叨擾殿下!”

二人稍做客套,先後走近了太子的東宮。此處的格調與忽必烈最愛居住的延春閣逼然相異。忽必烈年齡越老,越喜歡奢華富麗,所以內廷之中裝飾得金壁輝煌,到處擺滿了象牙、寶石、鍾鼎等富貴之物,連院子裏的回廊都要刷上幾層金粉,以襯托皇家無尚尊貴。而太子真金居住的東宮造型就淡雅得多,白牆、青瓦,碧樹,即便是冬天,也有流水在小橋下潺潺而行,宛如一江南名園。

“早聞太子殿下這裏雅致,今日一見,果然讓人心生出塵之意!”月赤徹爾跟在真金身後半步左右距離,邊看邊讚。“讓將軍見笑了,當年師父在此給真金講學,言中常提江南風物。後來為緬懷恩師,我就照著書中描述修飾了一下。每日協助父皇披閱奏折之後,到這裏轉一轉,的確讓人心情輕鬆不少!”真金謙虛地解釋,月赤徹爾的來意他不清楚,所以話題也隻能停留在對亭台樓閣的點評上。

“太子殿下福緣深厚,年近不惑還能在父親膝下進孝。月赤徹爾羨幕得很呢,我少年時家父即為國捐軀。及至年長,想為父親分憂也無從分起。”月赤徹爾很聰明地借著太子的話題,把談論重點轉移到家務事上。他十六歲入宮當怯薛,不久其父印戰死於大理。父子之間相處的機會不多,所以也沒有一般人家中少一輩豪傑和老一輩英雄之間的觀念衝突。

“將軍家世代都是我大元忠良!”真金驀然轉過身來,對著月赤徹爾深施一禮。到此刻,他終於明白了忽必烈派月赤徹爾前來相送的深意,一顆忐忑不安的心也被其中濃濃的父愛所感動,湧起陣陣溫暖。,“能得太子一讚,月赤徹爾甚感榮幸!”月赤徹爾大笑著回答,跟在真金身後走入了太子的書房。

順利完成了忽必烈交代的使命,月赤徹爾很高興。在書房中喝了杯茶,閑聊了幾句最近朝野中發生的大事,然後以保衛皇宮的任務在肩為由告辭,匆匆趕回了延春閣。

夜己經深了,忽必烈還沒有睡。他出征在外期間,政務都是交由太子真金打理的。班師回朝後,少不得把一些重要批奏再瀏覽一遍,彌補因太子府處理不當遺留的疏漏。

見月赤徹爾回來,忽必烈把手中的奏折丟到身邊一個巨大的木筐中,笑著問道:“太子回宮了麽?是不是還在怨我這老頭子礙手礙腳?”

“太子殿下甚為懊悔,見了小臣之後,一個勁兒自責,希望小臣代他向陛下賠禮,請陛下恕其衝撞之罪!”月赤徹爾走上前,笑著回報。

“算了,你不要替他掩飾,朕養了個什麽樣的兒子朕自己知道。嗨,這皇帝的位子朕坐得太久了,久了必然惹人生怨!”忽必烈苦笑著搖頭,慨然道。他派月赤徹爾去試探真金的態度,原本也沒指望對方能帶回什麽好話來。月赤徹爾把真金說得越孝順,越說明父子之間的隔閡己經深到百官不敢插手的地步。

“皇上如此聖明,治國時間越長,越是百姓之福。若是能萬歲,萬萬歲,不知道多少人要感謝長生天的眷顧呢!”月赤徹爾聽出忽必烈話語中的不快,低聲開解。

“一派胡言,如果真是那樣,朕的皇子,皇孫,還不得把長生天捅翻掉!”忽必烈笑道捶了月赤徹爾一拳,罵道。

“唉吆!”月赤徹爾佯裝受不了肩頭上傳來的大力,噎噎噎後退六七步才穩住身形。邊退,邊讚:“陛下年近古稀尚能一拳將小臣打飛,古往今來哪個帝王有如此強健的體魄?”

忽必烈被月赤徹爾逗得微微一笑,心中鬱悶疏散了不少。眼前這個侍衛自從十六歲就入宮做怯薛,二十餘年來忽必烈幾乎是看著他長大的,彼此之間的感情與親生叔侄差不多,有些心裏話也不瞞他。揉了揉拳頭,歎道:“朕知道你的一番好意,但帝王家的事情,與百姓家終是不同!”

“也沒什麽不同啊,百姓家父子也爭執,兒子大了,自然認為父親說得話未必句句在理。但爭執過了也就過了,同是為了家業興旺,誰還會記在心裏。其實小臣今晚在門外聽陛下父子爭執,心裏很羨幕呢!”月赤徹爾婉言相勸。

“什麽話,有子忤逆也值得羨幕麽?”忽必烈楞了楞,哭笑不得地問。

刹那間,月赤徹爾的眼圈有些紅,低下頭,小聲說道:“臣平日看到別人家父子失和,為小事爭執。總想著,如果我父親尚在,我也跟他吵一架,看看父子之間吵架到底是什麽滋味!”。忽必烈突然感覺到自己心頭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酸酸辣辣的好不是滋味。蒙古人感情粗獷,如月赤徹爾這般心細如發的人少之又少。忽必烈想想失裏門早早的戰死沙場,與家人陰陽永隔。而自己兒孫滿堂,可以經常坐在一處喝喝奶茶聊聊天,猛然覺得月赤徹爾的話非常有道理。比起父子親情來,與真金的政見爭執的確微不足道。反正這江山最終還要落到真金手上,不如現在就多給他一些嚐試自己治政理念的機會。

想到這,忽必烈低聲問:“太子說盧世榮等人強逼百姓遷徙,借此斂財。這件事情你怎麽看?”

“太子當初不該答應,如今,卻不該反悔!”月赤徹爾抬起頭,大聲回答。作為忽必烈的怯薛,本身就有為皇帝提建議的職責。盧世榮等人把貧苦之家趕出大都,強遷周邊富戶入城的舉動鬧得天怒人怨,即便忽必烈不問,他也想找合適機會參幾個漢臣一本。

“你坐,詳細說來!”忽必烈用腳踢過一張羊皮矮凳,低聲命令。呼圖特穆爾曾經說過月赤徹爾、完澤等年青怯薛有才幹,今天他正好借這個機會考教一下月赤徹爾的才幹到底高到什麽地步。

“太子殿下當初為了籌集銀兩,慶賀陛下凱旋,才不得不答應了盧世榮的請求。雖然此舉為國庫籌集了大筆銀兩,卻寒了中書省百姓的心。這裏的百姓先跟著大遼,再跟著大金,然後歸屬於咱大元,對南朝本不留戀。寒了心後,難免會被文賊的花言巧語給打動!”月赤徹爾非常有條理地分析盧世榮過度盤剝百姓帶來的害處。抬頭看了看忽必烈的臉色,又繼續補充道:“但此事,朝中文武百官,還有蒙古王公大臣參與者甚多,如今人人想從買賣地產中獲利。如果突然把遷徙百姓的事情停下來,反而會引起大禍!”

“嗯!”忽必烈捋著胡須,非常高興地打量坐在自己麵前矮凳上的怯薛長。雖然他不讚同月赤徹爾的某些觀點,但對方最後那句“參與者甚多”的分析,的確說到了點子上。

也許是因為盧世榮狡詐,也許是因為蒙古那顏們自己貪婪。強遷百姓這件事情從最初開始,就涉及了很多人的利益。太子真金把罪責都歸咎到幾個發起者頭上,考慮得實在太簡單。這件事情必須進行到底,即便底下有再多哭聲都無法停下來。從大元朝的國庫考慮需要忽必烈堅持,從穩定蒙古王公貴族的角度也需忽必烈堅持。

“但臣也有一個辦法可以既給國庫增加收入,也能挽回一部分民心!”月赤徹爾見忽必烈沒有發怒,試探著建議。

“說出來,朕聽聽你的辦法是否可行!”忽必烈笑著鼓勵。

“盧世榮為了彌補國庫虧空而不擇手段,表麵上對陛下忠心耿耿,實際上卻是國賊、蠢蟲!郭守敬借天象欺騙朝廷,也有欺君之罪。但天象無常,也許其所言未必是虛。至於趙秉溫麽,他是為了彌補修城虧空,被逼無奈而己。不過他們三個人都是漢臣,受他們害的也都是女真、契丹和漢人百姓,所以失去家園的百姓即便罵,也應該罵那些蒙蔽皇上的漢臣,不該把過錯歸咎到咱蒙古人和陛下頭上!”月赤徹爾開口,就把矛盾引到了朝中群臣族係之爭上。這本來是忽必烈最不愛聽的話題,從月赤徹爾嘴裏說出來,卻絲毫沒引起他的不快。

“小臣聽說盧世榮為國理財不到兩年,家資己過百萬。而如今各地物價飛漲,交鈔己經不可再用。可見其非但辜負了陛下的重托,而且貪贓枉法!朝廷中很多禦史都曾上本參他,包括一些色目人,都向皇上遞過折子!”這幾句話說得語無倫次,忽必烈聽了之後心裏卻亮堂堂的,仿佛有人在眼前點了一萬根蠟燭般。

“如卿之言,你是說物價飛漲,交鈔如紙的原因是朝有奸佞了?”忽必烈點點頭,不動聲色地問。

“陛下聖明!”月赤徹爾大聲回答。

“臣子佞,陛下聖!”這句話是古今不易的真理,既然盧世榮己經把國庫虧空補起來了,既然百姓己經被趕出家園了,既然周邊富戶己經開始奉旨遷徙入大都了,盧世榮的作用也就到頭了。為了他一個漢臣弄得皇室父子不合,百姓怨聲載道,的確不值得。

忽必烈沉吟了一下,心裏慢慢有了主張。看了一眼等待自己決斷的月赤徹爾,低聲問道:“你跟在朕身邊幾年了,朕一直沒計算過?”

“稟陛下,小臣十六歲入宮做怯薛,至今己經快二十年了。日後還想侍奉於陛下身邊,為我大元朝盡綿薄之力!”月赤徹爾心中狂喜,挺直了胸脯回答。

“嗯,光祿寺正卿告老還鄉,朕正愁沒人接替他。你去把那個職位擔起來,好好幹,別給你祖父博爾忽和父親失裏門丟臉。

“謝陛下洪恩!”月赤徹爾從凳子上滾下來,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響頭。光祿寺正卿兼管宮廷侍衛和皇家膳食、祭祀用度。正三品的職位雖然不高,卻是個可以溝通朝堂內外的實缺。因為這個職位可以私下向國君諫言,丞相之下的文武官員幾乎無人不關注。得到這個職位這不但意味著忽必烈的信任,而且還意味著月赤徹爾的家族得到了一個重現輝煌的機會。

忽必烈點點頭,伸手把月赤徹爾從地上拉了起來,低聲叮囑:“朕一直把你帶在身邊,視若子侄,今後太子那邊,你更要盡心盡力輔佐。過幾天,朕也打算放完澤出去做真金太子府的右詹事。還有哈刺哈孫,朕準備讓他入宗人府。朕年齡大了,以後什麽事情要你們年青人多動些腦子。曆代大汗打下來的江山不容易,大夥要齊心協力把它經營好㈠?

“陛下永不會老!”月赤徹爾真誠地祝願。抬起頭,看見幾根白發在忽必烈的額角輕輕飄動。

忽必烈的確老了,雖然從表麵上看依然精力充沛。但眼中的疲倦己經告訴了月赤徹爾他在勉強自己堅持。從今天的官職安排上,月赤徹爾能推斷出,忽必烈開始慢慢替真金鋪路,作為皇帝的近臣,他很慶幸自己又在關鍵時刻做了一個正確選擇。

至於盧世榮,月赤徹爾己經清楚地預料到了他的下場。“要不要給他遁個氣兒,讓他臨死之前也感謝我呢?”月赤徹爾偷偷地想,眼中精光於忽必烈注意不到的角度一閃而沒。

下雪了,外麵風中夾著雪粒,打在窗戶上啪啪地響。

指南錄第八卷宿命國戰(十下)

“啪、啪、啪、啪!”盧世榮利落地打著算盤。依照遊方道士謝枋得的指點,他這回賺了個盆滿缽圓。手中的玉石算盤己經打了四遍,最後的收益結果還是無法令人相信。

太多了,誰也沒想到大都城的窮哈哈們有這麽富。遷徙令一下,那些周邊地區的富豪們要在限期內搬入大都,需要買大量宅院。己經準備了大量小型民宅的盧世榮從中可賺上數百萬兩銀子。而因為家境過於貧窮和宅院麵積太小而被趕走的那些百姓所空出來的院落,推成平地後按朝廷規定的八畝一分賣出,又能賺上一大筆。並且這是無本買賣,官府不需要投入任何錢,請五城兵馬司派些爪牙去,就可以靜等銀兩入庫。

盧世榮算了算,按照現在飛漲的地價,己經入庫的銀兩和即將發生的收益足夠填滿大都城內所有銀庫,拖欠百官俸祿問題,南征軍餉問題,甚至連交鈔如紙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交鈔如紙的根本原因在於朝廷濫發,使得市麵上流通的交鈔數量遠遠大於國庫存銀。等國庫有了銀子,就請忽必烈陛下下一道聖旨,把舊的交鈔廢掉,按國庫存銀數量重新發行新鈔。如此一來,就沒有百姓不收交鈔、色目商人不肯把手中珠寶金銀兌換成交鈔的麻煩。

盧世榮拔拉幾下算盤,得意洋洋地想。這樣,後人記錄大元鈔製,肯定要提一提他盧世榮的名字,隻有他這麽有才華的人方能想出如此好的辦法。隻有盧大人才能替皇上分憂解難等所有銀兩入庫後,皇上會封我一個什麽職位呢?尚書,太小,至少是中書省平章政事才成。當年阿合馬做的就是這個位子,同樣為國理財,咱不能比他官兒小。想想被百官B解,同僚羨幕的樣子,盧世榮就覺得心裏暖和,比連吃了三碗熱酒還舒坦。

幾股冷風從門口吹進來,繞過外間,掃過了盧世榮的細脖子。心中裝滿富貴夢的盧大人縮了縮頭,瞪起了眼睛。

“稟報老爺,疊山道長來了!”匆匆跑進來的小廝盧亮躬身{「報。

“快快請進來!擺酒,叫人把水爐子點得旺一些,多放大塊泥炭!”滿腔怒火登時化作煙雲,盧世榮站起來,親自跑到正堂口相迎。

疊山道士謝枋得是江南大名士,皇上派人訪了他幾次,邀他出山做官他都沒做,不知道為了什麽與盧世榮卻成了莫逆之交。此人家境富足,出手闊綽,交遊廣闊,在中書省一帶幾乎黑白兩道遁吃。大都城內很多達官顯貴買不到的奢侈品,他都能想辦法弄來。並且作為出家人,他不像走私販子那麽貪財,買來的物品無論價格和質量都能讓人滿意。就像盧世榮手中的玉杆琉璃算盤,平常用的四輪馬車還有家中的水爐子,都是托此人從南方冒著殺頭風險弄來的。平素拿出來向同僚炫耀,要多有麵子多有麵子。

疊山道士穿了一件羊絨織就的道袍,黑黑的麵料上麵綴著幾粒未化的雪珠,趁得整個人都飄逸出塵。這是福建那邊出產的上等羊絨織品,自從乃顏被忽必烈殺死後,草原與殘宋之間的商路斷絕,這種既保暖又輕盈的高檔貨己經絕產。如今在市麵上的價格直追同重量的黃金。無數蒙古王公貴胄試圖染指這項買賣,結果他們手裏有羊絨,卻買不到南方的織機和染色技術。而在遙遠的南方,同樣有很多商人對草原上的羊絨翹首以盼。

“晚來天欲雪,得飲一杯無。謝兄,我可等了你多時了!”盧世榮一邊把疊山道士向屋子裏上,雙眼一邊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的道袍看。

“可惜盧大人這裏沒有泥砌的火爐!”疊山道士笑著說道,從跟班道童手裏拿過一個褡褳,扔到盧府管家手上。“幾匹布料,上次盧兄提起過,留給盧兄打點同僚吧!”

“承蒙道長費心!”盧世榮立刻眉開眼笑。從包裹大小和落入管家手裏時表現出的輕重程度上看,裏邊肯定就是疊山道士穿的這種羊絨。大冬天的找裁縫做一件鬥篷套在官服外邊,上朝前肯定把那些蒙古人的眼珠子饞得掉出來。“盧兄哪裏話來,車馬輕裘,與朋友共,乃我平生所願也㈠?謝枋得很對盧世榮的胃口,送禮都能送出典故來。

盧世榮也不是白丁,拱手笑道,“有酒食先生饌,今日可否無量!”

二人你一句論語,我一句孟子,大笑著分賓主落座。早有童仆送來肉食、酒水,伺候得周到。盧世榮與謝枋得對飲了幾盞,掉了幾句文後,問起了對方最近的收益。

“托盧兄的福,最近貧道賺了一些小錢。不過見最近風雪急,所以想跟盧大人探探行情!”謝道士抿了口酒,謹慎地試探。

盧世榮笑了笑,低聲道:“有什麽風雪,滿朝文武沒不沾手的,皇上也賺了個盆滿缽圓。大夥謝我還來不及,誰這個時候不開眼亂上折子!”

論文采,他自知比不過謝枋得。論家產,無論謝家當年在江南的產業,還是疊山道士如今名下的道觀,車馬行,都不會比他盧世榮的家底薄。論官職,偏偏對方無意於官場。所以在謝枋得麵前,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朝廷上的秘聞。什麽伯顏在南方的軍事動作了,什麽前方給忽必烈的奏折了,什麽三十多萬漢軍預計何時南下了,什麽中書省調集兵馬準備剿滅太行山匪患了,直說得口幹舌燥。

謝枋得靜靜地聽著,每到關鍵時刻插上幾句點評,總是和盧世榮的見解相近。這讓盧世榮甚有知己之感,說起來更加口無遮攔。

“依大人之見,皇上是今冬出馬去攻打陳賊吊眼呢,還是明年開了春再動!”聽了一會盧世榮不著邊際的閑侃,謝枋得突然問道。

“大冷天的,打什麽仗。再說伯顏將軍打得正順手,滅了文賊,陳賊自然跟著散了!”盧世榮搖搖頭,自豪地說出自己的結論。

“也就是說,伯顏那邊戰事順利,陛下就不打算親自出馬了?”謝枋得低聲問。

“想出,但出不去。國庫的銀子還沒收上來,沒糧沒餉,皇上也不好差惡兵!”盧世榮笑著回答,想了想,眯縫著醉眼問道:“問這個幹什麽,你難道有生意在那邊不成?”

“有些貨得走山東,打起仗來,麻煩!”謝枋得給盧世榮斟上一盞酒,苦笑著回答。

第八卷宿命國戰(十一上)作者:酒徒盧世榮是個聰明人,雖然大多時候他有些利令智昏。當謝枋得一說出從山東運貨的事情,他立刻知道自己該給對方些報酬了。一年多來吃人家拿人家,連自己住的這所宅院和院子中的奴仆都是眼前這個道士半賣半送的,所以能利用手中權力還謝枋得一個人情,他很大方。

盧世榮有足夠的本錢大方,他知道謝枋得最需要什麽。作為一個走私頭目,最怕的自然是戰亂阻塞商道,還有大元朝的厘卡。偏偏這兩點都難不住盧世榮。第一,他可以拍胸脯保證,忽必烈短時間不會南下,至少在這波炒賣房產的銀兩沒全部進入國庫之前,他籌集不起支撐三十萬大軍的銀子。第二,大元朝的厘卡、稅吏都得聽他盧世榮的,謝枋得需要的路引、鹽引、稅引,可隨時找盧府的管家拿。

如此爽快的態度倒讓謝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千恩萬謝的話說了一大堆,臨走,還從腰間取出個嵌了翠的掛飾,不容推讓地塞到了盧世榮的手裏。

“這,謝道長,怎麽好意思又收你的禮物!”盧世榮捏著手裏的翡翠,謙讓道。手指間溫瀾的感覺告訴他,這是塊地道的緬翠,放到市麵上沒一千塊南方銀元買不來。

“什麽叫破費,朋友有遁財之誼麽!”疊山道士謝枋得佯做憤怒狀。

“好,好,通財之誼,通財之誼,我就祝道長點石成金了!”盧世榮連連答應著,冒雪把謝枋得送出了大門外。千單做官,隻為吃穿,雖然盧世榮有時候也懷疑謝枋得的手段為什麽這麽硬,但本能告訴他別在這件事情上較真。有這個知趣的謝道長在,大家都有好處分。一旦謝道長沒錢賺了,大家的財源也跟著完蛋。

謝枋得跳上自己的馬車,快速駛入漫漫長夜。今天晚上從盧世榮處得到的情報很重要,他要盡快把消息和盧世榮給開的路引通過特殊渠道送到陳吊眼手上。有了路引,從破虜軍手裏流出的兵器、鎧甲就可以隨著走私商人的車隊,源源不斷送到山東、河北各路義軍手上。而各路義軍手中的糧食,也可以隨著商隊源源不斷流向膠州灣,陳吊眼和杜滸的大本營。

外邊的雪很大,街道上幾乎沒有人走動。巡夜的士兵也散了心思,不知道躲到哪座空宅子裏去避風。疾馳的車輪下,積雪發出的咯吱聲不斷傳入謝枋得的耳朵,聽起來很有節奏感,隱隱帶著絲古道秋風的旋律。

“的、的、的……一陣細碎的馬蹄聲在雪幕後傳來,打碎了夜的靜謐。趕車的道士石雲一抖韁繩,立刻把馬車隱入了街道右邊的一個小胡同。隨後,他敏捷地跳下車轅,手裏拎著一把短銃蹲到了牆角處。

兩匹快馬掠過長街,快速向西奔去。馬背上的武士提著氣死風燈,猩紅色披風在燈光照耀下被白雪映襯得格外鮮豔。接著,又是兩騎,追著前邊兩騎的馬蹄印記跑遠。長街盡頭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狗叫,犬吠聲熄後,一切聲音都嘎然而止。

“奶奶的!”石雲用衣服大襟擦了把手心處的冷汗,低聲罵道。天天在狼寓中與禽獸打交道,精神高度緊張,稍有風吹草動就足夠讓他半天喘不過氣來。

“過路的神仙,沒什麽大驚小怪的。不是跟你說過麽,忽必烈君臣沒那麽聰明!”不知道什麽時候,謝枋得己經站在了石雲身後,赤著雙手,氣定神目地欣賞雪景。

忽必烈君臣的眼光還放在雙方直接交鋒的戰場上,他們對戰爭的理解根本沒擴大到大都督府涉及的戰爭這一步。間諜戰、經濟戰、宣傳戰、人口爭奪戰,都是遠遠超出蒙古人理解範圍的新戰場。

“我不是以防萬一麽!"石雲道士聳聳肩膀,將火銃插回羊絨大氅下。”丞相大人吩咐過,要我無論如何也保護好你的安全!"雪,紛紛揚揚灑下。從塞外到江南,山舞銀蛇,原馳蠟象。

天蒙蒙亮,河北西路抱犢寨,幾千名身披白衣的漢子借著雪色掩護,慢慢靠近一座高大巍峨的寨子。天寒地凍,寨子中的守衛都鑽在敵樓內烤火,根本不知道危險己經悄悄地臨近。

“哥,中麽?五十多年了,可從來沒有人打過抱犢寨的主意!”一個披著白鬥篷,眉毛、胡子上全是霜的大漢不安地問。

抱犢寨位於太行山與河北平原交界處,四周懸崖絕壁,頂部平曠坦夷,有肥沃良口七百多畝,數年來像一把大鎖般鎖死了太行豪傑東進的出路。百多年前,太行前輩在宗澤的號令下曾經拿下此寨作為抗擊金兵的基地,可那次朝廷嚷嚷的聲大,實際動作小。很快起義軍就被完顏宗弼擊敗,不得不退入萬裏大山中。

此後嶽飛北伐,韓相北進,太行英雄一次次起兵響應,每次都被金兵擋在了抱犢寨之外。大金朝廷也看出了此地的重要性,多次加固城牆、翻修敵樓,慢慢地將抱犢寨建成了一個重要的藏兵囤糧之所。北元征服大金後,把抱犢寨當作一個重要據點來經營,太行山內一有風吹草動,朝廷大軍立刻向此地聚集。

“不中也得中,今年秋天絕收,拿不下寨子裏的存糧,老營中的婦孺就得活活餓死。再說了,人家破虜軍從建康打到登州,一路上攻城拔寨,不是全憑得這家夥!”帶隊的瓢把子一瞪眼睛,低聲嗬斥。“讓老三帶人繞到天門下去,用繩子攀,如果火炮不頂事,拚著命不要,也得從淮陰侯祠下攀上山!”

“唉!”挨了嗬斥的白鬥篷答應一聲,貓著腰跑去傳達命令。跟在瓢把子身後的幾個士兵從山窪子裏推出一個小車,扯下蒙在上麵的白布,露出一個黑洞洞的炮口。

兩個身材相對矮小的南方人從另一輛小車上搬下火藥袋,看了看上麵標示的數字,用剪刀剪開袋口,利落地將火藥添進了炮口。

“保護好破虜軍的弟兄!”大當家低聲命令。數個北方漢子湊上前,用身體擋在炮手與山寨之間。

南方人裝好炮彈,調整好角度,伸了伸拇指,向大當家做了個準備就緒的守勢。他們是破虜軍派往北方協助各路抗元英雄作戰的教導隊成員,這次應太行山北麓十四寨的總當家張一行的邀請,協助群豪攻打抱犢寨。陳吊眼給他們的命令是,將北元能砸爛的地方全砸爛,讓忽必烈永遠也騰不出手來南下。

“老二、老三、老五、老八都就位沒有”“張一行側過頭,對著身邊的跟班問。跟班的山賊拿起兩麵彩旗,上上下下,笨拙地打起剛跟教導隊士兵學會不久的旗語。

左側林子中,右側土坡後,陸陸續續響起寒鴉叫,幾個受邀前來的山寨都趕到了指定位置。

“門一炸開,敢死隊拎著大刀片子先上,手雷兵緊隨其後,其他士兵跟著,隻準殺人,不準放火!”大當家張一行猛一揮手,下達了總攻的命令。

兩個破虜軍炮手猛拉炮繩,燧輪飛快旋轉,擦出一串絢麗的火花,隨著“轟”地一聲巨響,一枚炮彈直撲抱犢寨正門。

“轟!”黑色的包鐵大門如同被巨靈劈了一斧子,晃了晃,向後傾去。守寨的兵丁在睡夢中被驚醒,手忙腳亂地衝出了敵樓。借著清晨的雪光,他們看見一個噴煙冒火的怪物,還有幾杆久違了近二百年的大宋戰旗。

“王師……!”一名年紀稍大的寨丁哆嗦著喊出一句其他人不理解的話,扔掉刀,轉頭就跑。

幾個睡得頭暈腦漲的漢族士兵見老兵逃了,不甘示弱地鑽了巷子。

“轟!”、“轟!”,又是兩炮砸在了大門上。木製包鐵的大門承受不住連番衝擊,委屈地發出幾聲“吱呀”,四分五裂。

“殺韃子!”張一行抽出門板大的砍刀,率先向寨門衝去。幾百名敢死隊成員扯下白色鬥篷,跟著大寨主向內猛衝。

幾個被炮聲驚醒的蒙古武士還沒從爆炸中回過神來,就發現往常可以承受攻城車連番撞擊的大門居然破成了碎片。沒等他們想出對策,張一行的大刀片子己經飛到了頭頂。

“納命來吧!”張一行大喝,一刀將擋路的寨丁劈做了兩半。跟在他身邊的幾個嘍羅手下也不含糊,快刀掛著風,在潔白的雪幕中劈出一片殷紅。

半山坡的雪地裏,衣衫襤褸的山賊們從積雪中爬了出來,舉著木棍,石頭等一切可以用的武器衝向山寨。五十年沒人能攻破的抱犢寨居然在不到一柱香時間內被那個叫火炮的東西炸開了山門,這個結果讓太行英雄們的士氣一下子升高到了頂點。

“殺”、“殺”、“殺”,山賊們狂喊著,將敢於阻擋在自己麵前的人,不分青紅皂白全部砍翻。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北元守將還沒爬上戰馬,己經看到了張一行手裏的板門刀。

“殺!”張一行大刀橫掃,將元將連人帶馬一並砍倒。身後的小嘍羅踏著元將的屍體,衝進了抱犢寨官衙。

指南錄第八卷宿命國戰(十一中)

抱犢寨被攻破的消息,在正午時分傳到了真定府。真定萬護所主帥漢軍中萬戶趙文程沒等報信的人把話說完,立刻命人把對方拖下去丟入了死囚營。抱犢寨沒那麽容易被人攻破,想當年李檀作亂,天下動蕩。太行山草寇趁勢而出,集結了五萬大軍圍攻此寨三個多月,都沒能把寨子拿下。今天居然有人跟他說幾千號草寇在一個早晨破門奪寨,簡直是不值一笑的拙劣謊言。

既然認定了抱犢寨被攻破是假消息,那麽前來報信的士兵要麽是山賊的奸細。要麽就是意誌不堅定,見到敵軍的旗號偷偷跑下山來的膽小鬼。對這兩種人沒什麽好客氣的,按等情況清楚後推出去一砍了事。

事態的發展很快推翻了趙文程的判斷,太陽臨下山的時候,獲鹿縣縣令親自跑來告急。說縣丞大人帶了五百臨時征集的鄉勇去救援抱犢寨,結果半路中了山賊的埋伏,以身殉國了。縣令大人唯恐賊軍趁機進攻縣城,所以快馬趕來求援。

“求援個屁,分明是你個老匹夫想趁機開溜!”趙文程心裏暗罵,嘴巴上,還不得不出言安慰,說自己已經得到消息,正在抓緊時間召集人馬。

三言兩語把那個怕死的縣令打發走了,趙文程帶上親信來到了死囚營。先讓人把送信的寨丁老葛結結實實打了二十板子,然後開始詢問具體軍情。

“是,是太行山山賊。打的大宋旗、旗號,還,還會用法術。聲如雷鳴,一下就把寨門轟塌了。唉,唉呦,萬戶大老爺,小的膽子在大也不敢騙您啊!”被打得屁股開花的寨丁老葛趴在地上哭喊。

作為一個對大元忠心耿耿的漢人,居然被不是好歹的將軍如此冤枉,想想自己平素裏做過的那些事,老葛忍不住悲從心生。

“胡說,太行山的小蟊賊怎麽會用破虜軍的火炮,分明是你未戰先逃,又故意來謊報軍情!”趙文程戟指怒罵,熟悉軍旅的他從老葛的哭訴聲弄清楚了來龍去脈,寨丁口裏所謂的法術,肯定是最近朝廷才開發出來的大將軍炮。既然價值不菲的大將軍炮都擺了出來,圍攻抱犢寨的怎會是普通蟊賊。

麾下親兵見萬戶大人生氣,衝上去,沒頭沒腦又是二十大板。報信的團丁老葛挨了四十板子後,頭腦終幹開了殼,一邊哭,一邊求饒:“唉吆,唉吆,我得大老爺,別打了。小的想起來了,想起來了,不是蟊賊,是破虜軍,是陳吊眼麾下的破虜軍偷偷溜了過來!不是五千人,五千人隻是攻打正門的前鋒,山上哎喲山下,總共四萬多人,四萬多人啊。”

趙文程揮揮手叫親兵把老葛拉起來,灌了他幾口吊命的薑茶,和顏悅色地說道:“既然你沒看清楚,就不要亂報。得虧本老爺沒聽你的。如果真被你說動了倉卒去救援,豈不正著了破虜軍的道?”

“是,是,小的不該亂說話,不該亂說話”寨丁老葛屁股不敢挨凳子,抱著破茶碗直打哆嗦。

“破虜軍既然是偷著溜過來,也不會有四萬多。撐死了算,三千左右。加上山裏邊餓急了的流寇士匪,才會給你四萬多人的印象!”趙文程循循善誘,臉上的表情就像在指導自己的晚輩一樣慈祥。

“大人英明,大人英明!”老葛怕再挨板子,趙文程怎麽說,他就怎麽順杆爬。

賓主二人配合默契,很快弄清楚了山賊的“真實來曆兒”。“原來”在陳吊眼北上時,有一支部屬與主力失散,在太行山中一路流竄到了抱犢寨,把附近土匪流寇聚集成團,打下這個屯糧重地。

既然是破虜軍來了,人數又那麽多,是征剿還是堅壁清野,自然不是趙文程這個小小漢軍中萬戶能做得了主的事情。趙大將軍拉著識趣的報信兵老葛到府衙一敘述,縣令、府台等數位英明的大人立刻達成一致意見,固守真定不出,同時寫信向駐紮在保定路的鎮戌使司告急,請鎮戍使司行文樞密院,說大股破虜軍竄入真定,與太行山流賊一道騷擾地方。

來來回回一番折騰,趙文程將肩膀上的責任推了個幹幹掙掙。抱犢寨那地方他知道,易守難攻。山賊既然奪了寨子,還有火炮相助,以他手底下那倆半人兒,根本不用想如何收複失地。一旦剿匪不成反而被土匪給剿了,那他這個中萬戶也當到了日子。

沒幾天,果然有消息傳來,說獲鹿縣成了山賊的襄中之物。緊接著,這夥山賊又大敗井陘方向趕來的元軍,反手把井陘縣洗劫一空。半個月內,附近的封龍寨也宣告失守,封龍千戶所的管軍千戶朱錦良以身殉國。整個真定府人心惶惶,談匪色變。文武官吏一致認為趙文程當初的對策聰明,否則連府城肯定也會被“破虜軍”奪了去。

不但真定府的文武官吏感謝趙文程的睿智,太行北麓大寨主張一行也同樣對趙大將軍抱有深深謝意。他手下本來隻有三千多人,把老弱病殘全湊上也不過四千。圍攻抱犢寨時,好幾哨人馬都是跟其他寨子借來的。一不小心攻入獲鹿縣城後,手底下的弟兄數目立刻漲了三倍。太行山附近什麽都缺,唯獨不缺的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苦哈哈。聽說張一行那裏有饅頭吃,又見了義軍攻城掠地那個勢頭,紛紛前來投軍。人總是喜歡錦上添花,幾天後,就連最開始跟著張一行圍攻抱犢寨,打著撈一票就走的其他幾夥山賊也主動把人馬並入了張一行麾下。

如此一來,張氏三兄弟就發展成了手中握有兩萬“精兵”的大綹子,非但趙文程這樣的漢軍萬戶輕易不敢出兵征剿他,附近的幾個探馬赤軍萬戶所聞訊後也放棄了獨自入山剿匪的企圖。待樞密院得知近在咫尺的真定府出現了“破虜軍”,並派出一名蒙古中萬戶前來督戰,整合附近兩個探馬赤軍萬戶所和一個漢軍萬戶所全部官兵征討“破虜軍”的時候,張一行手中人馬已經膨脹到了五萬。太行山間還有大小三十幾家寨主承諾蒙古人來時出手相援。

五萬大軍在手的張一行迅速調整戰略,主動迎擊前來討伐自己的元軍。縱橫太行山多年,對山外的那幾個萬戶的實力他很清楚。蒙古人取得天下後,很快治定了“以蒙古軍駐河、洛、山東,據天下腹心,漢軍、探馬赤據漢江之南,以盡南海,而新附軍亦間側焉”的駐軍策略。駐紮在中書省的本來是元軍最精銳部隊,但隨著這幾年的局勢變化,南方戰略失敗和北方叛亂迭起,忽必烈不得不將蒙古軍抽調到南北兩個方向滅火。特別是伯顏此番南下,幾乎抽空了中書省的蒙古精銳。此時駐紮在真定府幾個千戶、萬戶所的元軍,不過是探馬赤、漢軍中的二流部隊,多年沒打過仗不說,兵員也遠不足數。敵寡我眾,戰場又在自己家門口,放著這麽大便宜不揀,那可就對不起他張一行太行山北麓十四寨總當家的名頭了。

“大當家,仗不能這麽打。元軍手裏也有火炮,咱們在這方麵不占便宜。並且咱們的人馬剛剛拉起來,沒怎麽訓練過!”邵武軍校畢業,奉命潛入北方協助太行豪傑練兵的教導隊隊長王薄低聲建議。

所謂教導隊,隻有他和蘇二虎兩個人。既要負責操做火炮,訓練士兵,又要負責給張一行當軍師,幾個月下來,累得他整整瘦了一圈。本來南方人身材就照著北方人矮,此刻在張一行麵前看上去就像一個未成年的孩子。

“咱手下這五萬多人是烏合之眾,要是不打就跑,我跟你保證,沒等撤回山裏,隊伍就得散去一半!所以,這仗必須打,並且得打出氣勢來。否則,周圍豪傑沒人再投奔你!”張一行搔搔剛剃過的光頭,笑嗬嗬地講出一套山賊的道理。對於破虜軍那套製度、練兵方法還有鼓舞士氣的說辭,他很讚賞。但對如何與元軍作戰,眼前這兩個南方人顯然還停留在紙上談兵階段。

“可,可咱們的人……”蘇二虎看了看樹林間衣衫襤褸的義軍。比起破虜軍鮮明的衣甲來,這些人簡直就是叫花子。非但沒有護體鎧甲,並且隻有一半左右士兵手中有粗製爛造的鐵家夥,大部分士兵手裏拿著木棒。仔細著去,木棒表麵還帶著淡淡的綠色。

“山賊有山賊的打法,您二位就瞧好吧!”張一行大手一揮,終止了和兩個南方人的爭論。

王薄和蘇二虎以目光互視,滿腹狐疑。如果元軍真的那麽好對付,太行英雄也不會這麽多年被憋在深山出不了頭了。而大都督府對他們的要求又是絕對尊重各路豪傑的權威,所以他們也不能對張一行的指揮幹涉太多。

“鼠打窟窿貓上樹,各有各的路數!您二位就瞧好吧,欠了丞相這麽大人情,要不給韃子造幾千孤兒寡婦,咱太行爺們對不起丞相送來的兵器!”張一行的弟弟,二當家張二行湊上前,對兩個南方人解釋。“這是太行山區,哪能走人,哪能埋伏,哪有水源,沒人比咱兄弟清楚。迎擊歸迎擊,戰場具體擺哪,還是咱們說得算!”

指南錄第八卷宿命國戰(十一下)

忽必烈接到保定鎮戍使司送來的急報,立刻召集群臣,討論對策。

這又是文賊的卑鄙無恥手段,當年他害怕大元兵馬南下,就資助乃顏在遼東造反。如今,乃顏被剿滅後他又故技重施,想方設法在大元內部製造混亂。所以,大元朝必須盡快將這股反抗之火撲滅在萌芽狀態,一旦讓太行山賊得了勢,各地蠢蠢欲動得亂匪都會揭竿而起。那樣一來,大元朝明年非但無力派兵南下討伐殘宋,連自身安危都成了問題。

忽必烈重瞳親照,文武百官立刻對剿匪事宜給予了最大支持。兵部、戶部、工部相繼而動,火炮、錢糧、將領快速備齊。前些日子有三十萬大軍,一百多員各族武將跟隨忽必烈班師還朝,調兵遣將不是很困難的事。況且據真定府送來的戰報,太行群寇裏隻有三千多破虜軍,剩下的都是臨時聚集起來的蟊賊。這種有勝無敗的仗誰都願意去打,大元朝最注重軍功,一場勝仗下來主要將領少不得加官進爵,隨從也可以在戰場上大撈一筆。收益頂上在草原上打同樣三場戰爭,風險卻比跟乃顏作戰小上一半。

經過一番平衡,玉昔鐵木爾的族侄,中萬戶騰格爾成被委住為討威都元帥,蒙古籍漢軍中萬戶張國良被任命為討賊副都元帥,二人帶著五千名剛從草原上撤下來的蒙古武士,五千剛剛入了蒙古籍的漢軍,二十多門經黎貴達改進的青銅火炮,整合真定、定州、祁州三個萬戶所,兩萬多“精兵”,還有附近幾個州縣的弓手,捕快,浩浩蕩蕩奔著獲鹿殺來。

出乎元軍預料,太行山群賊非但沒有望風而逃,反而在滹沱河畔拉開了對攻架勢。

“將軍,河麵已經結冰,據當地野人報告,冰層厚度足可行人!”一個斥候跑到騰格爾麵前凜報。冬天是枯水季節,滹沱河最窄處隻有三丈多寬。想憑借這條小河溝阻擋元軍,對麵的山賊顯然打錯了算盤。

“傳令,命趙文程帶兩個千人隊先衝擊對岸!”騰格爾毫不猶豫地派出了探路石。自從來到真定後,他就發城內的漢軍萬戶趙文程膽小怕死,有消極避戰之嫌。對於犯了錯誤的將領,騰格爾向來喜歡多給他們幾次洗刷恥辱的機會。

“兩個千人隊?”漢軍萬戶張國良狐疑地問。河對岸的宋軍至少有兩個萬人隊,趙文程帶兩千人衝鋒,純屬上前送死。

“趙文程帶一個千人登岸邀戰。弓箭手沿岸列陣,防止對方反撲。火炮靠後擺開,準備轟擊敵軍主陣。騎兵整頓坐騎,隨時淮備出擊!”騰格爾提高聲音,再次重複自己的命令。

張國良不敢頂撞主帥,叫過傳令兵,把命令不折不扣地布置了下去。片刻之後,中萬戶趙文程帶著兩千名炮灰踏上了冰麵。

這一段地勢低窪,山風吹來的積雪在冰麵上覆蓋了厚厚的一層。真定萬戶所的士兵們貓著腰,聽著腳下吱吱嘎嘎的積雪聲,一步一步向前挪。不斷有羽箭從對岸射來,把躲避不及的士兵釘死在積雪上,攻擊者卻不敢加快速度衝過死亡線。滴水成冰的天氣,一旦腳下出現冰窟窿,掉進去的人根本沒有活著爬出水麵的希望。

“留幾個上岸,留幾個上岸。讓先來的狼崽子吃到肉,後邊的老狼才會吞餌!”張一行騎在一匹青花騾子上,衝著麾下的弓箭手們大聲嚷嚷。獵戶出身的弓箭手們不情願地抬高了木弓,把來之不易的羽箭射向半空。

“嗖、嗖、嗖!”箭聲很急。在破虜軍指導下製造的柘木大弓不同於以往宋、元雙方使用的任何品種,製造周期短,射程遠、射速快,隻是在破甲能力方麵照角弓遠遠不及。

大部分羽箭都偏離了目標。中萬戶趙文程在左右親信的保護下靠近了河岸,手中寶刀一揮,率先衝向了流寇。

“殺啊!”探路的炮灰們著到了便宜,精神大震。這麽近的距離,移動如此慢的目標都射不淮,顯然山賊們沒經過嚴格訓練。

“弓箭手後退,長槍手上前,把他們圍住!執彈兵淮備,打擊對岸弓箭手!”張一行大喊著揮動令旗。

弓箭手們紛紛向後撤去,在河岸邊讓出一塊空地。兩隊長槍兵手持一丈多長削尖了的木棒,從側翼擠向登岸的元軍。趙文程所帶的兩個千人隊立刻成了練習刺殺的稻草袋子,對方的兵器如此長,如此密集,他麾下的士兵沒等看清對手模樣就被穿成了糖葫蘆。

各地征調來的弓箭手不忍心看到同伴被人屠戮,隔著河岸開始向太行豪傑遠射。沿河而吹的山風導致大部分羽箭在半途中墜落,一小部分飄過河岸的也失去了準頭,將混戰的人群不分敵我地射倒了一片。

就在此時,河對岸的高坡上推出了四十多個木頭架子。蘇二虎一揮令旗,黑壓壓的彈丸脫離布兜,蔣到滹沱河之北。劇烈的爆炸聲響成一片,硝煙散去後,河北岸倒下上百具屍體。騰格爾從各地征臨時召來的弓箭手們被炸得抱頭鼠竄,根本顧不上再為先過河的士卒提供支持。

“後撤,後撤,長槍手分散撤開!”張一行大叫。一帶騾子疆繩,率先向密林中跑去。長槍兵後撤數步,扔到不值錢的尖術棍,一點軍人榮譽都不顧,撒腿就向山中跑。

已經堆好炮架的元軍刹那間失去了打擊目標,二十多門青銅火炮把河南岸炸得煙塵滾滾,卻沒能給太行群豪造成多大殺傷,反而把楞在原地的漢軍炸死了百餘名。

蘇二虎指揮的投石機繼續發威,新一輪手雷帶著風聲落入元軍本陣。過於靠近河岸的兩個千人隊被炸散了營,僥幸沒死的士兵丟掉兵器,沒頭蒼蠅一般四下亂跑。

“火炮,火炮炸那些投石機!笨蛋,比懷孕的麅子還笨!”騰格爾氣急敗壞,抓起皮鞭賞了炮隊千戶十幾鞭子。在遼東對付乃顏時,元軍炮兵幾乎無往不利。誰料到遭遇士匪後卻突然變得笨手笨腳。

挨了打的炮兵千戶不敢抱怨,招呼自己麾下的弟兄趕緊改變轟擊目標。等他們調整好了火炮角度,裝填完了彈藥,蘇二虎早已丟下簡易投石機,帶著懋賊鑽了山穀。

呼嘯的山風從河麵上掠過,卷起粉紅色的積雪。冰冷的雪地中,躺著中萬戶趙文程和他麾下兩千多名兄弟。稀裏糊除,死不瞑目。

對手不戰而逃,騰格爾事先準備好的所有戰術全部失效。炮兵們收起炮架,騎兵們跳下戰馬,匯同垂頭喪氣的步卒,灰溜溜地準備過河。兩千人的傷亡不算大,但以傷亡兩千人的代價卻沒傷到對方一根寒毛。這個結果已經足以動搖士兵們隊主帥的信心。

“過河,快速過河,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再說,他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副都元帥張國良大聲鼓舞著士氣。“殺進獲鹿城,城內的財寶任大夥取!”

“那也得有命花!”有士兵小聲嘟囔。兔死狐悲,方才騰格爾任由漢軍送死的行為讓大夥都寒了心。

討賊都元帥騰格爾不會在意士兵們的感受,初次交手付出的代價雖然有點兒大,但至少說明滹沱河冰麵可以過人。在他的命令下,六千多探馬赤軍牽著坐騎,率先踏上了冰麵。

冰麵凍得很硬,馬蹄落下去發出清脆的回聲。跟在探馬赤軍後,漢軍、蒙古軍紛紛走下河岸。

“好了,點火!”埋伏在雪堆裏的張二行一聲令下,幾十名凍得嘴唇發紫的山賊同時擦燃了火折子。雪地上冒出一溜青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河道中竄去。

“快,快上岸!”張國良顧不得再去請示主帥,大聲命令。

驚惶失措的元軍互相推搡著向南北兩岸擠,後邊的士兵不知道前方發生了什麽事,本能地向前湧。腳下的冰麵光滑無比,撞在一起的士兵們把握不住平衡,亂紛紛摔成了滾地葫蘆。

就在他們摔做一團的時候,“轟、轟、轟!”事先埋在雪下陶士罐中的火藥陸續炸開,迅速把冰麵從南到北犁了一遍。碎冰、雪塊還有北元將士的肢體交替著飛上半空。河道正中央的冰層受不住力,“嘎、嘎、嘎”裂出一道黑漆漆的裂隙。

“河麵裂了!”有人大聲哭喊。

“河麵裂了!”士兵們驚惶失措地亂竄。

此刻的元軍根本顧不上去抓岸上點火藥的卑鄙山賊,也再不肯聽騰格爾等人的指揮。在求生的本能支配下推開同伴,拚命向岸邊跑。紛亂的腳步宛若重錘,使得冰麵上的裂痕迅速擴大,冰冷的河水湧上來,將滑倒在裂縫兩邊的士兵卷下下遊。

“哢嚓!”承受不住壓力的冰麵徹底坍塌,滹沱河中間出現了一個二裏多長,兩丈多寬的死亡陷陣。站在河中央來不及逃走的北元士兵下餃子般蔣入河裏,厚厚的棉甲被河水一浸,立刻變得比石頭還重。

“救命!”幾個距離岸邊僅有五步之遙的士兵拚命向岸上的幸存者揮手。兩、三個心軟的士兵回頭相救,沒等拉住落水的同伴,腳下一滑,自己亦落入了河裏。冬天的河水冷得像刀子,從肋骨直插心髒。不一會兒,就將他們的哭喊聲凍僵在嗓子裏。

隨著時間推移,河麵越擴越大。已經死裏逃生的士兵唯恐腳下的殘冰再坎斷裂,紛紛跑上了士岸。在河水中哭喊掙紮的士兵力量越來越小,在絕望中,眼睜睜地看著河水淹沒自己的鼻孔。

一隻、兩隻、三隻,數百隻,上千隻青黑色的手,從河水中伸向天空。也許在人生最後一刻他們試圖抓住些什麽,也許他們伸出手僅僅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一切已經不重要了,祥興四年冬,這幾千隻手永遠定格在北元殘部的記憶裏。

“銅頭、鐵尾、豆腐腰。咱們這次隻打斷它的腰粱杆子,接下來還有大菜要上桌!”張一行站在二裏之外的山坡上,對著遠處的河道指指點點。身邊的太行豪傑歡聲雷動,都為總寨主不費吹灰之力消滅數千元軍而感到鼓舞。

“總寨主以為元軍會追上來?”教導隊長王薄不解地問。按照破虜軍校教授的戰術,如果士兵損失超過三分之一以上,主帥的最佳選擇是放棄追擊,任敵軍離去。而不是為了挽回個人顏麵緊追不舍。一兩次指揮失誤可以容忍,但不顧用兵常識而一錯再錯,依照破虜軍軍規,這種將領裏絕對不可原諒。

“騰格爾也算個名將,並且被玉昔鐵木爾家族寄予厚望。我是個山賊,怎麽輸都無所謂。而他,卻一次都輸不起!”張一行咧嘴笑了笑,轉身向群豪下令,“快速行軍,向李家窩鋪跑。留一隊腳下利索的給韃子追,千萬別讓他們追丟了!”

群豪們轟然答應,打起五顏六色的戰旗,帶著人馬高歌而去。彷徨在滹沱河南岸的騰格爾聽見歌聲,雙眼立刻眯成了一條線。受傷的孤狼般咬著牙,他惡狠狠的命令:“整隊,整隊追上去。殺進獲鹿縣,永不封刀!”

在為同伴複仇心理和搶劫承諾的雙重刺激下,元軍恢複了一些士氣。有戰馬的士兵跨上戰馬,沒戰馬的士兵撒開雙腿,冒著山中的寒風,追著山賊們的歌聲前進。

在李家窩鋪,元軍咬住了太行群豪的尾巴。經過半個多時辰的爭奪,群豪們支撐不住,棄陣而走。急紅了眼睛的騰格爾和張國良二人將受傷被俘的士匪全部砍死,指揮大軍繼續追擊。

三裏之外的張集,元軍與太行群豪再次交手。擔任阻擊的山賊流寇戰鬥力實在太差,大隊元軍剛剛停住腳步,還沒等發起衝鋒,他們就主動撤離了戰場。

打打停停,幾乎持續著同樣的節奏。兩個時辰內,騰格爾指揮著大軍強行二十裏,從滹沱河邊,一直殺到了獲鹿城外。在青灰色的城牆落入視線的那一刻,騰格爾心頭感到一陣輕鬆。殺進縣城,他就可以將功贖罪了,家族的名聲就能得到保全。但偏偏在此時,輕鬆的感覺順著心頭蔓延到了全身,肩膀、後背、大腿,幾乎每一個關節,每一寸骨胳都懶洋洋的提不起精神來。

“轟、轟、轟!”城牆上僅有的兩門小炮噴出了火掐,將衝在最前方的北元將士打下馬。緊接著,弓箭手、長槍手,紛紛從城頭上鑽出來,手中的武器帶著寒光,讓人感到徹骨地冷。

“冷,好冷!”騰格爾覺得頭暈目眩。怎麽調遣士兵攻城,怎麽搭設雲梯,火炮架設在什麽位置最合適,這些平素順手撚來的東西,一瞬間都變成了空白。他感到頭暈,身子發麻,所有力氣都被一寸寸抽離自己的軀體。

“火炮、手雷,弓箭,抓緊時間招呼。堅持到天黑咱們就勝利!”張一行在敵樓裏大聲命令。

元軍從河中撈出來的七門火炮遠遠落在了大隊人馬之後,在他們趕來前,跑得精疲力竭的北元士兵隻有挨打的能力。

太行群豪站在城牆上,居高臨下發泄著自己的憤怒。北元兵馬被逼得一退再退,直到退出了火炮射程之外。令人諒訝的是,匆匆集合在一處的元軍沒有紮營,而是調轉隊伍,向了更遠的地方撤去。

“這是怎麽回事?”教導隊長王薄目瞪口呆。到了現在,他發現自己學的那些課程根本無法於眼前的情況相對應。從頭到尾,大寨主張一行就像個神仙,把元軍的每一步都計算到了明處。

“狗呲牙的天,這幫王八蛋被水弄濕了衣裳。不抓緊時間烤火,偏偏要強行軍。還走上半個時辰就停一停,走上半個時辰就停一停。熱乎身子被山風吹三遍,就是鐵打的漢子也變成軟角蝦!”張一行看了王薄一眼,神神叨叨地解釋。

“老子的地盤,天都幫我!”張二行笑著給弟兄打氣,“他們還撤遠了,狗呲牙的天,越歇病號越多。等全營人馬都病趴下了,老子上去一刀一個,挨盤子劃拉!”

“天都幫咱們!”群豪們放聲大笑。鵝毛大的雪片隨著笑聲飛下來,落得人滿頭滿臉。

十日後,討賊都元帥在撤軍途中遇到埋伏,戰死在滹沱河南岸一個無名土坡上。同行的近三萬元軍隻逃回兩千多人。漢軍中萬戶趙文程、張弘祥、探馬赤軍中萬戶李季戰死,討賊副都元帥張國良隻身前往大都請罪,被忽必烈斬首示眾。

太行北麓義勇軍在張一行的指揮下,回師反攻。連克真定、臨城、靈壽,並在第二波元軍到來前,將上述城市洗劫一空,平安撤回了山區。

受到這支人馬的鼓舞,太行山中八字軍、忠義軍紛紛出擊,把千裏太行變成了一把燃燒的刀,死死插在了北元的心髒處。

天下大亂,蟄伏的群雄紛紛揭竿而起。

第三章天變(一)

“唉,又變天了!!”徐州城最有名的大善人劉文忠撣了撣水貂皮袍子上的雪花,晃晃悠悠地向內宅走。聰明的管家劉黑鐵點頭哈腰地跟在旁邊,兩隻母雞爪子般的手抄在衣袖裏,仿佛一伸出來,就會被北方像亂樹枝一樣吹折掉。

“黑子,給佃戶做的鞋都發下去了麽?!”劉大善人感覺不到天氣的寒冷,無論風多大,步伐總是有條不紊。

“回老爺的話,己經發下去了。照您說的,每雙鞋裏塞了半兩羊毛。這幫佃戶跟了您可算祖上積德,要是跟了蒙古老爺,還發鞋呢,有片破布裹蹄子就不錯了!”劉黑鐵上前一步,話語裏充滿了獻媚的味道。

“唉,把他們當牛當馬使喚了一年了,冬天時也得加碗黑豆補補膘。兵荒馬亂的,能給行善就少造孽!”劉大善人瞪了管家一眼,低聲教誨。

“是,是,老爺英明,如果這樣他們不好好幹活,真是給狗吃了良心。”

“東門外的粥棚呢,安排好了麽。天冷了,每天多加一鬥米到粥裏去。家裏發了黴的幹菜葉子不要扔,一並熬到粥裏給苦哈哈們補身!”劉文忠想了想,又發出一道命令。

“小人這就去安排,老爺德被四海,前世一定是位菩薩!連俺這無頭小鬼,跟著您也能修成正果!!”管家口中,馬屁之詞有如泉湧。

“滾吧,順便把二爺、三爺喊進來,讓他們到我書房議事!”劉文忠抬腿照著管家屁股上踢了一腳,笑罵。

一直佝僂著身子的管家屁顛屁顛地跑遠了,大善人劉文忠望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伸手挑開了門簾。

提起大善人,方圓百裏家喻戶曉。他祖父曾經是一個屠戶,在北元第一次南下時不小心救了一名宋將。劉家人精明,把這名宋將的傷養好後,以三百兩銀子的價錢賣給了蒙古人。憑著這三百兩銀子的本錢和蒙古人的支持,劉家從此在徐州混得風聲水起,沒幾年就成了城內數一數二的富戶。

到了劉文忠這輩兒,劉家基業更大。包娼庇賭、販賣私鹽、勾結色目轉運使搜刮民財,大鬥進小鬥出倒騰糧食,凡是人能想出的賺錢手段,沒有劉文忠不敢做的。即便如此,他依然混出了個大善人的名號,黑白兩道通吃。非但官府的老爺要給他劉大善人麵皮,就連往來的鹽幫、附近聲勢浩大的紅襖軍,都不會打劉家產業的主意。

劉文忠會賺錢,也懂得花錢。賺錢時心狠手黑,花錢時卻慈眉善目。劉府名下的佃戶、長隨的待遇一直比其他大戶人家好,逢年過節,丫鬟的衣服、鞋襪總是按時發到每個佃戶手裏。水旱災年,劉老爺就會主動給佃戶們減租。在每年青黃不接的時候,劉府還會在東門外的漢王廟中支開大鍋,無論是乞丐、流民還是吃不飽飯的莊戶人家,每天早上都可以去劉家粥棚領一碗稀粥果腹。雖然那粥總是稀得照見人影,也帶著股黴味兒,但畢竟讓很多本來要餓死的人又多捱了一個冬天。

比起窗外冬寒料峭,書房內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重金從南方走私來的碎花玻璃窗將冷空氣完全隔離在外,牆壁上,黃銅打造的水爐子輕輕冒著熱氣,把整個屋子拷得如春天般溫暖。

如此暖洋洋的空氣,很容易令人心生倦意。可劉大善人的兩隻眼睛卻瞪得滾圓,一顆心上上下下,不斷權衡著紛亂時勢。

沉寂了多時的太行群豪出山了,北麵以張一行為首,打下了井陘,真定。南方以許土根為帥,勢力一直蔓延到了山東。兩淮、兩河震動,無數豪傑趁勢拉起了自家隊伍。就連徐州附近也不安寧,紅襖軍在一個叫蕭頭陀的人帶領下,已經攻到了附近的壕州。而官府忙著提防破虜軍北上,壓根沒精力對付其他士匪流寇。

世道亂了。亂世出英豪,亂世意味著風險,同時也意味著家族崛起的機遇。

“大哥,你找我們!”一聲親切的招呼打斷了劉文忠的思考,老二劉文義,老三劉文魁拍打著身上的雪花走了進來。與劉文忠滿臉慈悲相不同,老二劉文義長得方麵濃眉,一看就知道是個爽直的漢子。老三劉文魁人如其名,長得文文靜靜,從頭到腳帶著股書卷氣。

“變天了!”劉文忠沒有回答兩個弟弟的話,望著窗外的飛雪,幽幽地說。

“是啊,真他奶奶的冷。今天上午在衙門當班,弟兄們都拎不住水火棍!”老二劉文義甕聲甕氣地回答。他自幼喜好武藝,長大後憑借家族的關係在徐州府衙擔了個旗牌官,手低下管著百十個負責彈壓地方的弓馬手。每天在街頭耀武揚威,煞是氣派。

“是啊,變天了。打我記事兒起就沒這麽冷過,眼下城裏流民越來越多,再冷下去,不知道多少人得凍死!”老三劉文魁顯然比老二聰明,順著大哥的口風,含蓄地說道。

“那幫餓殍,怎麽喂都喂不飽。從前天起府台大人在南、北兩城都加了三口大鍋施粥,卻每天有人俄死。如果不下封門令,再這麽下去,把整個府搬空了也添不完四下趕來的嘴巴!”老二劉文義不屑地說道。四處趕來的流民給弓馬手們添了很多麻煩,連日來不斷有大戶向他抱怨家中財物被偷,還有小戶人家在夜裏遭搶。弓馬手們的一致意見是關閉徐州城門,不淮許更多的流民湧入。但徐州城府台大老爺王庭玉心慈手軟,死活不肯聽弟兄們的勸。

“府台大人也堅持不了多久了,他沒錢。我聽人說,朝廷今年又停了百官傣祿,盧世榮大人說要發行新鈔,把天下所有舊鈔全部作廢了!眼下天怒人怨,就差有人點把火了!”老三劉文魁從袖子裏掏出把折扇,刷地打開,邊搖邊歎。

“還不是南方那夥亂匪鬧的。當初陳吊眼一過境,多少豪門大戶家破人亡。如果被我遇上,打馬上前……”老二劉文義伸手比畫著,仿佛自己成了當年的楚霸王項羽,萬馬軍中無人能敵。

劉文忠輕輕咳嗽了一聲,打斷了二弟的吹噓。自己和老三說什麽,敢情老二一句話也沒聽進去。為了讓這呆子開開殼,他抉定換一種淺顯易懂的方式。

“宋帝無道,可文天祥卻不肯黃袍加身,你們說怪不怪?”

“這文賊手下文有曾寰、劉子俊,武有陳吊眼、鄒鳳叔,偏偏不肯當皇上。我聽人說他會看氣,知道自己沒當皇上的命。破虜軍口口聲聲說要恢複漢家江山,恐伯這新君名姓裏,少不得一個漢字!”老三劉文魁知道大哥想什麽,把話越挑越明。

“大哥,老三,你們說文賊不當皇上,是因為大元氣數盡了?!”老二劉文義滿臉迷茫。大元氣數盡了,那肯定要有新的帝王現世,而大丈夫學好文武藝,就應該賣給帝王家。

“大元將滅,大漢將興。想我劉家先輩當年斬白蛇,揭王黨……”劉文忠眼睛裏冒出一串火花,追憶著幹餘年前自己的同姓如何輝煌。

老二劉文義終幹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一張臉嚇得比窗外的雪花還白。大哥誌向遠,手段狠,他從小就知道。但萬萬沒想到哥哥的誌向遠到如此地步。想當皇上,就憑劉家三兄弟和家中五、六十個家丁……?府台大人伸出個手指頭,就能讓劉家滅族。

“人都說大元氣數盡了,今後天下必然是漢人的天下。太行山張氏兄弟不過是群草寇,如今也能攻城略地。文賊當年被打得隻身而逃,轉眼就擁有了半個江南!大元朝已經成了空架子,一推就倒!”劉文忠用眼前實例給兩個弟弟鼓勁。

“可咱徐州這四戰之地,府台大人又素得人望……”劉文義結結巴巴地說道。兄弟三人中他武藝最好,同時膽子最小的也非他莫屬。

“如果府台大人被紅襖軍刺殺了呢?!”劉文忠冷笑著問。

“府台大人不出城,紅襖軍進,進……”劉文義想說紅襖軍沒有進攻徐州的實力,卻從哥哥的淩厲眼神中,看到了其真實意圖。城中弓馬手在自己手裏,如果趁人不備殺入衙門……?他知道自己能做到,額頭上,冷汗如泉水般滾滾而下。

“二哥,你別擔心。”老三劉文魁拍拍劉文義的肩膀,小聲分析道:“南邊的鞍子都忙著防破虜軍過江。北邊的韃子要想南下,首先得對付陳吊眼。咱們兄弟有的是時間把綹子做大。隻要咱們實力大了,將來即便受朝廷招安,也能混個世侯做做!眼下正值亂世,咱們兄弟能不能出頭,在此一舉!”

“老二,亂世出英雄。當年漢高祖也不過是個亭長。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劉文忠喋喋不休地勸。外麵的狂風夾著飛雪,把他的話掩蓋在一片白色的世界裏。

“天變了!”徐州總管王庭玉懨懨地關好了窗戶。今冬的天氣很古怪,終日風雪交加不見太陽。害得他這個秋天剛補了缺的新任總管每天腳不沾地,不是忙著安置流民就是忙著增派人手提防紅襖軍作亂。早知道大元的官這麽難當,他才不會費勁補這個總管的缺。

想起頭上這頂官帽,王庭玉心情就愈發鬱悶。讀了這麽多年聖賢書,本以為當了父母官後能一展平生之誌,卻沒料到官場裏邊行的和書本裏邊說的根本是兩回事。聖賢書教導你勤政愛民,實際上你勤不勤政、愛不愛民沒關係,能把頂頭上司打點好了,就是搶男霸女,逼良為娼,也照樣步步高升。

被師門舉薦為官後,輾轉做了十多年七品小吏,王庭玉才領悟了做官的真諦。好不容易湊了兩千多個銀元,從中書省買來一個總管的實缺,本想痛痛快快做一回貪官,不成想亂世突然來臨,徐州這鬼地方四下都是盜匪,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一旦安撫不住民心,恐怕沒等收回買官的本錢,總管大人的命就得葬送進去。

這大元的官還有當下去的意義麽?連百官俸祿都發不起的朝廷還能支持多久?王庭玉望著跳動的燭光,呆呆的想。他家道殷實,即便不當官也能活下去。隻是一肚子入世之學太浪費,聖人教誨人要“齊家,治國,平天下”,如此才不枉讀了那麽多年書。大元朝雖然風雨飄搖,畢竟是天下正朔……

黑漆漆的窗外,傳來一陣陣喧嘩聲。附近的豪門中有狗狂吠了一陣,很快又恢複了平靜。北風的呼嘯把一切淹沒在黑暗裏,凍死人的天,誰知道外邊又發生了什麽熱鬧。徐州城的夜晚向來如此,陳吊眼北上時把臨近的縣城砸了個稀巴爛,蒙古軍又尾隨著破虜軍搶了一遭,然後是媽蟻般的紅襖軍。三路大軍過境,再富饒的地方也會變成荒原,如今城裏邊大街小巷都是流民,每天晚上都得發生幾起為爭奪大門洞避風而進行的鬥毆事件。

“啊!”夜空中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仿佛近在咫尺。王庭玉感覺到事態不對,走到牆邊抓起了防身用的寶劍。城中駐軍都出去剿匪了,他能指揮得隻有地方上自行募集的弓馬手。而那幫弓馬手基本上出身於地痞流氓,抓賊未必好用,欺負良善卻一個頂倆。

吵鬧聲越來越近,王庭玉已經可以看到火光。他抽出寶劍,對著門外大喊道:“來人,傳劉牌頭……”

衙門裏平素圍著他如蒼蠅般轉的小吏一個都沒有回應,偌大的院落顯得空蕩蕩的,隻有北風的呼嘯聲在樹梢間回蕩。

“來人,誰值夜,傳劉牌頭!”王庭玉有些害伯了,扯著嗓子大喊。

內宅的門被輕輕的推開,旗牌官劉文義全身披掛,慢慢走了進來。在他身後,十幾個喝得醉醺醺的弓馬手擎著火把,把雪地照得通亮。

“老爺,您找我?!”劉文義淡淡地問。

“劉,劉牌,牌頭,你,你這是幹,幹什麽?!”王庭玉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手中寶劍仿佛有千斤重,怎麽也提不起來。

“老爺,天變了!”劉文義上前拍了拍王庭玉的肩膀,順手奪下了他的寶劍。

“本,本府,本府一直待,待你等不薄!你,你等……”王庭玉指著弓馬手們,氣急敗壞地罵。

弓馬手麵無表情的站著,手中的火焰吐吐跳動。

“老爺,天變了。大元氣數已盡,英雄趁亂而起。您是大元的總管,漢王會依兩國交戰之禮將您厚葬!”劉文義笑了笑,把寶劍又塞到了王庭玉手中。帶著弓馬手們轉身走出,順手帶住了府衙內宅的大門。

門在他身後吱呀一聲關上,不一會兒,火光從徐州府衙跳起來,燒紅半邊天空。

“紅襖軍進城了!”有人在雪夜中哭喊。

“破虜軍來了,八字軍來了,紅襖軍來了!”有人唯恐天下不亂,大叫著衝進附近的民宅。聽到喊聲,無數豪門大戶死死鎖住了院門,自家雇的保鏢,護院紛紛跳上院牆,把手中兵器對準了臨近街道。

“漢王有令,驅逐韃虜。徐州百姓殺蒙古人者,賞銀十兩,米一鬥。破一宅院者,封百戶。降漢者不殺,協助漢軍者有賞!”劉家老三身披一件大紅披風,帶著百十個家丁在街頭縱橫。聽了家丁們的喊聲,沒有實物果腹的流民和曾經受過劉家恩惠的乞丐紛紛響應,不一會兒,就攻下了衙門附近的幾個大院。

“男的全殺,女的分給眾位頭領!”劉文魁大聲命令。身後剛剛當了官的家丁們惡狼般衝進院子,把女眷們橫著抱了出來。流民、乞丐、還有普通百姓紅著眼睛,踹破屋門,把鋼刀舉向手無寸鐵的同族。

哭喊聲中,雪夜顯得如此漫長。大街小巷,暴行發生在每個角落。珠寶、玉器、金銀細軟,大戶人家不知積累了幾代幾年的財物一夜間易主。平日高高在上,橫征暴斂的色目官吏、蒙古富豪被起義者從被窩裏拖出來,押到街頭用磚頭打死。平素與百姓無半點積怨的店鋪掌櫃、地主、商號老板也紛紛被揪出,反應及時的趕緊宣布向漢王效忠,散盡家財求一時平安。反應不及時的,轉眼成了刀下冤魂。

天亮的時候,大善人劉文忠親手在城頭升起一麵血染的紅旗。旗麵上寫了個鬥大的“漢”字,昭示著劉氏兄弟高貴的血脈。隨後,劉文忠封二弟為大將軍,三弟為國相,幾個最早追隨起事,殺人立功的衙役為驃騎,開始了爭奪天下的曆程。

附近杆子、流匪聞訊,紛紛向徐州靠攏。在紅襖軍分舵主李子明的幫助下,漢國打下了彭城、沛縣,定陶、單父,很快成了兩淮最大一股起義勢力。

“亂世來了,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

兩淮群雄蜂擁而起,漢、唐、周、楚,無數旗號在四戰之地飄揚。

八卷宿命第三章天變(二)

群雄並起的消息很快傳到了元庭。此時大元左右丞相一個在草原平叛,一個在江南與大宋作戰,平章政事職位自阿合馬被處死後一直空缺,沒有上麵三個主心骨坐鎮,滿朝文武自然拿不出一個有條理的主意來。有人提議把伯顏撤回來剿滅兩浙亂匪,有人提議調剛剛從草原歸來的漢軍迅速撲滅陳吊眼,認為陳吊眼一死,其他亂匪自平。還有人提議與殘宋暫時議和,以緩國家元氣……。五花八門的建議流水般送入了皇宮,卻沒見一個回音。大元皇帝忽必烈仿佛沒聽說社稷動蕩的消息般,把日常朝議和剿匪的事情一並丟給了太子真金,自己在盧世榮、黎貴達、郭守敬等人的協助下,一心撲到了改革百官俸祿和大元幣製上。

見忽必烈不上朝,並目把所有事情都推給了太子,群臣的建議越發沒條理。而真金太子從來沒領過兵,如何對付各地義軍他也想不出個好辦法來。反複與群臣商議了十餘天,最後采納了一個最消極的主意,命各地鎮戍使司自行剿匪,同時命令濟南、淄萊、東昌諸路鎮戎使司集結兵馬堵住膠州半島,嚴防陳賊吊眼再向西北擴展勢力。

這個徹頭徹尾的笨招送入宮去,忽必烈卻二話不說就用了印。同時讓光祿寺正卿月赤徹爾給群臣傳話,要求眾臣“如輔佐朕一樣盡心輔佐太子,不得怠政!”。至於皇帝陛下忙些什麽,在諸臣的反複追問之下,剛剛榮升光祿寺正卿的月赤徹爾隻回答了七個字“不知道,好自為之!”

諸臣一下子犯了猜疑,有人私下說忽必烈班師途中受了風寒,還有人說忽必烈在遼東作戰時被流矢所傷。種種傳言,不一而足。唯一沒人相信的是忽必烈真的忙著整理大元朝混亂的官俸和幣製。

在忽必烈未班師之前,交鈔價格已經跌了近百倍。當年發行時兩貫交鈔折銀一兩,如今一麻袋交鈔送出去,未必能換回一鬥糙米。所以在朝廷宣布所有交鈔作廢,俸祿暫停時,並設在群臣間引發太大的反對聲。有權有勢的大臣早把家中交鈔全部換成了金銀,至於沒權沒勢的小吏,平素向來不靠朝廷的俸祿過活,那點交鈔損失也根本不放在眼裏。

出乎眾人預料,就在流言紛呈的時候,忽必烈從內宮傳出話來。著盧世榮根據百官等級,重新製定俸祿標淮。命令郭守敬和黎貴達二人根據南方流傳過來的金屬貨幣,鑄造大元新幣。這兩條命令立刻在群臣當中引起軒然大波。盧世榮算個什麽人,要根基沒根基,要功勞沒功勞,忽必烈把製訂群臣俸祿標淮的這麽要緊的事情交給他,擺明了是要提拔他接替阿合馬留下來的平章政事空缺。而鑄造貨幣的活更不得了,雖然黎、郭二人都未掌握實權,但熟悉政務的人都知道,每年各地將散碎銀兩鑄成銀錠的火耗,遠遠高於地方官員的俸祿。如果把鈔改為幣,把散銀散金鑄造之權統統收歸工部,不出三年,主持造幣的人富可敵國,而地方官員的收入中將永遠失去火耗銀這項。

所以,官員們立刻放棄了對如何平叛的爭議,把勁頭全集中到官俸和幣製變革上。經過一番暗中運作,祥興五年正月,禦史王炎上書真金,彈劾盧世榮貪贓枉怯,建議真金敦促忽必烈暫時放棄停俸、鑄幣諸事,把主要精力放到剿匪方麵來。泣告忽必烈女子如果再“一意孤行”下去,大元朝江山社稷必危。用詞之重,前所未有。

忽必烈接到奏折後,拍案而起,宣布重新臨朝。在主持早朝的第一天,當庭以“刁奴欺主”的罪名,將禦史王炎杖斃。隨後,拿出兵部侍郎帖木兒建議將伯顏大軍撤回江北的折子,以“見識短淺、不堪重用”的罪名,將帖木兒發配到巴鄰萬戶府(今新西伯利亞)主持地方馬政。緊跟著,治色目大臣阿卜杜拉“無知妄議”之罪,把他貶出朝廷,著人押著去西山采石頭。

“朕還沒老,你們誰一心為國,誰三心二意,朕看得清楚!”拍案咆哮的忽必烈讓人再次領略了草原可汗的威嚴。“爾等傾力輔佐太子,朕自然不會忘記爾等功勞。如果誰敢欺太子不通政務,可別怪朕翻臉無情!”

“臣,臣等對陛下一片忠心!”主管禦史台的老臣伊實特穆爾趴在地上啟奏道。禦史王炎是他的門生,所上的折子也是幾個老臣商量好了的。前一段時忽必烈對各地動蕩情況的刻意忽視,伊實特穆爾等人以為忽必烈可能有些老糊除了,所以才大著膽子出了一個混招。而忽必烈當庭杖斃王炎,則相於當庭打了禦史台諸臣,打了伊實特穆爾一記響亮的耳光。

“特穆爾忠心耿耿,朕自然知道。但你們手下的人懷著什麽心思,你們卻不甚清楚!”忽必烈笑了笑,卻沒讓侍衛扶伊實特穆爾平身,自顧對諸臣斥責道:“膜命爾等忠心輔佐太子,爾等出了很多好主意啊。除了調伯顏北返就是議和,難道我大元朝的文武,就這點見識麽?”

幾句話說得群臣額頭冷汗直冒。忽必烈班師還朝後,與太子真金的權力劃分很含糊。一個每天主持朝政的監國太子,一個手握大軍卻不理睬政務的馬上皇帝,的確讓眾人找不清楚效忠對象。沒有效忠對象的情況下,發生一些韜光養晦的事情在所難免。

見忽必烈遲遲不讓伊實特穆爾平身,太師伊徹察喇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出班跪倒,低聲奏道:“禦史王炎言辭莽撞,確實該殺。伊實特穆爾大人主管禦史台,直言進諫,糾正百官之錯,卻是其分內之事……”

“是麽,包括離間朕父子關係,從中撈取好處!”忽必烈臉色一沉,厲聲問。

“臣不敢!”太師伊徹察喇和伊實特穆爾嚇得連連叩頭,如果忽必烈發怒的原因是他們縱容屬下亂遞折子,充其量不過是一個“禦下無方”的罪過。如果上綱上線到“離間太子和皇帝”,則二人被抄家滅族都不為過。

滿朝文武麵如土色,誰也沒料到,忽必烈會突然下這麽重的手。看著兩位老臣頭上磕出的血跡,大夥於心十分不忍。但此刻,卻沒人能提起為二人分辯的勇氣。

看到此景,工部侍郎黎貴達在心中悄俏地歎了口氣。如今他也算忽必烈的重臣了,雖然職位不高,但在內宮行走暢通無阻,非但漢係諸臣對他高看一眼,連素來與漢係諸臣不睦的蒙古、色目權臣,見了他這個四等南人都以平輩相交。但在內心深處,總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優越感在折磨著他。讓他不知不覺間把自己劃歸外人,永遠融不進北方朝廷中去。

此事不會發生在文天祥主政的大都督府。雖然文天祥做事“獨斷專行”,但他喜炊開誠布公,寧可把與自己政見不合的人爭執,也不會玩這種引蛇出洞的把戲。如果此事發生在文天祥沒主政之前的大宋,禦史王炎也沒任何罪過。給皇帝提建議是他的責任,措詞不當,語氣不恭敬不能算大錯,甚至直接在皇帝麵前拍桌子,都是小事一樁。皇帝頂多命人把他趕出宮門去反省,過幾天後,君臣依然和好如初。

可這是忽必烈的大元朝,皇帝與臣下不是君臣,而是主人與奴才。主人殺一個奴才根本不需要理由。至於今天忽必烈為什麽找茬敲打伊實特穆爾,其中原因黎貴達更是一清二楚。在剿滅乃顏叛亂的慶功會上,伊實特穆爾等人非但不稱賀,而且以“手足相殘”為由向忽必烈頭上潑冷水。以忽必烈的秉性,這個麵子早晚得找回來。

“別磕了,看得朕頭暈。朕老了,卻沒糊除。你們這些日子所遞的奏折,朕每一份都看過。眼下南方有文賊步步緊逼,腹心之地還有山賊草寇作亂,你們這樣做,朕能放心率軍出征麽?”禦座上,忽必烈歎息著問道。

“臣,臣等辜負陛下之恩!”葉李不負能臣之號,率先跪倒於地向忽必烈認錯。伊實特穆爾、伊徹察喇都是蒙古係諸臣的領軍人物,他們失去了忽必烈的歡心,正是漢係臣子崛起的大好時機。

“臣,臣等請陛下責罰!”色目係諸臣的核心桑哥見葉李跪倒,緊跟著跪了下來。能屈膝時就屈膝是他的為官之道,蒙古係諸臣實力受損,留下的好處絕不能讓葉李一個人撈了去,色目係這邊怎麽說也得分一杯羹。

“責罰,葉李、桑哥,你們兩個知道自己犯了何罪麽?”忽必烈冷笑一聲,追問。

葉李和桑哥麵麵相覷,按常理,他們兩個主動請求責罰,忽必烈應該老懷大慰,赦免眾人子虛烏有的過錯,並許以好處才是。沒想到忽必烈今天一反常態,讓請罪者先說自己的罪責。

“臣,臣糊塗無用!”

“臣,屍位素餐!”

葉李和桑哥二人擦著額頭上的冷汗,相繼答道。伊徹察喇和伊實特穆爾還在前邊跪著,不知道將來會被怎樣發落。而他二人馬屁拍到了馬腿上,估計也落不下什麽好果子。如此一來,蒙古、漢、色目係諸臣的力量又均衡了,忽必烈亦不用為人事安排而撓頭。

“你們兩個,錯就錯在太聰明。一顆七孔玲瓏心沒放在正道上。朕的大元朝堂,要的不是互相傾軋之輩,也不是找茬生事之人。與殘宋決戰之時,要的是諸位同心同力,與我大元共渡難關!”忽必烈拍打著禦案,嗬斥道。

“要你們為臣下,是幫朕出主意,而不是給朕挑毛病。要你們立幹朝堂,是為了幫朕治理國家,而不是把朕的錢向自己家裏搬!”聽著忽必烈的叱罵,葉李、桑哥麵如土色。伊實特穆爾和伊徹察喇二人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難逃了,忍不住哽咽出聲。

“朕一次一次讓你們好自為之,你們一次次辜負朕的期望。朕不過在後宮躲了幾天,你們就鬧出一堆事情來。若朕真的戰死於沙場,難道你們要我大元四分五裂麽?”

“臣等知罪!”所有文武都跪了下來。自從討平阿裏不哥後,從來沒有人見過忽必烈發這麽大的火。有膽小者心中暗自後悔,早知道如此,當初不如跟著呼圖特穆爾留在草原上剿匪了,遼東的天氣雖然差,也好過稀裏糊除給發到鳥不拉屎的巴鄰萬戶府。

“你們都起來吧,朕今天不想再殺人!”忽必烈罵夠了,歎了口氣,命令眾人平身。沒等眾人謝恩完畢,旋即下令,讓掌管禦史台的伊實特穆爾、太師伊徹察喇、禦史中丞薩裏曼告老還鄉。漢係重臣葉李、色目重臣桑哥回家反省。提拔光祿寺正卿月赤徹爾為宣徽使兼領尚膳院、光祿寺、五城兵馬司。命博爾術之孫,世襲萬戶玉昔帖木兒掌管禦史台,賜號“月呂魯那顏”(能臣)。提拔怯薛完澤為太子府詹事、尚書省右丞。命功臣乞失裏黑的曾孫哈刺哈孫到宗人府聽用。

“比起大宋皇帝,忽必烈陛下英明百倍!”黎貴達純粹一個旁觀者的眼光在心裏暗自分析。伊實特穆爾、太師伊徹察喇、禦史中丞薩裏曼等老人下野,月赤徹爾、完澤等“年青”官員快馬加鞭般升官進爵,意味著大元朝徹底來了一次新老交替。對於動蕩的大元江山來說,朝廷的穩定,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根本。此後,太子真金不必懷疑自己的繼承人身份,而忽必烈遠征在外也少了很多後顧之優。

忽必烈快刀斬亂麻,幾道旨意將最近“表現不佳”的朝臣換了一個遍。然後依照太子真金建議,命江南諸省財賦不必運往大都,直接交給伯顏剿匪。接著宣布文武百官俸祿新標準,按月發放,數額比原來俸祿提高了兩倍有餘,所有官員薪俸今後統一由戶部調撥,而不再允許官員在地方財稅上自行截留。

“謝陛下洪恩!”驚魂初定的諸臣齊聲道。不準許染指地方財稅,等於堵死了一部分轉運使、宣撫使的財路,京城諸臣也要損失一部分孝敬。但三倍的俸祿,又讓他們感覺到了浩蕩皇恩。

“朕不會辜負任何一個忠心的臣子。朕的江山永遠與諸臣共享!”忽必烈笑著,大聲宣布另一項新政。“明年開始,百官俸祿皆以金銀頒發,不以實物或交鈔相抵。來人,把幣樣呈上來!”

幾個侍衛匆匆跑出,從內宮中皇出忽必烈和黎貴達、郭守敬等人花盡心思弄出的幣樣。吃了一次交鈔的虧,忽必烈訣定效仿南方,貨幣全部用金屬鑄造。至於重量、大小還有貨幣中各項金屬含量、比例,大元朝毫不客氣地把邵武科學院的研究成果直接剽竊。

金、銀、銅、青銅,四種鑄造精美,重量均勻的貨幣擺到了朝堂上,晃得文武官員們眼睛一亮。南方那種攜帶方便,麵值清晰的貨幣在大元朝民間本來就很吃香。百官們先被忽必烈的天威嚇了個半死,接著聞聽自己的俸祿翻番,現在又得知自己的俸祿直接用金幣支付,驚喜交加,跪在地上山呼萬歲。

聽到歡呼聲,忽必烈的心情稍微好轉,指著盤中的金幣說道:“鑄幣之資,來自國庫存銀。此物不比交鈔,可以由著性子多印。今後朝廷能收到多少銀兩,就能鑄多少錢幣。朕能多收一地之稅,就能給爾等多發一地之錢。若是朕把江南和兩淮全丟了,爾等的傣祿也跟著減半。咱們君臣富貴與共,苦日子也得一塊兒過!”

“萬歲英明!”諸臣再次稱頌。沒等他們從高興山緩過神來,忽必烈又下了一道聖旨,以太子真金、玉昔帖木兒為首腦,核查百官家產。凡財產來路不明,且數額巨大者,以貪贓罪論處。家主處斬、子孫為奴,財產全部充公為鑄幣之資。

如聞霹靂,所有人又傻了眼。與紙幣不同,金屬貨幣更能直接反應國庫有多少本金。眾人本以為忽必烈鑄幣的錢來自於前一段時間妙賣地產的收入,萬萬沒想到皇帝陛下打起了大夥家產的主意。此刻大元幾乎無官不貪,太子真金如果仔細察下去,不知多少人頭會滾滾而落。

但是,此刻誰都不敢提反對意見。一旦出言反對,惹惱了忽必烈不說,還等於主動送上門去,告訴皇帝陛下自己是貪官。心思愚笨的人馬上想起了如何回家轉移財產,心思機靈如黎貴達者,則明白了這是忽必烈默許真金借機鏟除異己,穩固第一繼承人之位的又一記辣手。

一係列雷霆般的改革措施陸續落實下去後,時間已經到了祥興五年二月。忽必烈將一個相對幹淨、簡單的朝廷交給太子真金,帶著三十萬武裝到牙齒的漢軍迅速南下。同時傳檄各地豪傑,棄械來降者,既往不咎。堅持抵抗者,誅滅九族。至於被義軍占領的州縣,則皆以敵國領士對待。大元兵馬到達之後,開城投降者免死,財產抄沒。堅持抵抗者,屠城。

大元朝的國庫,快速被忽必烈父子二人的戰果填滿。

酒徒注:指南錄即將出版,請熱心讀者協助酒徒將前幾卷錯別字挑出,發在本書在17K的專區裏。灑徒深表感謝。

第八卷宿命第三章天變(三上)

祥興五年春二月,忽必烈率漢軍二十七萬,蒙古軍五萬,“禦駕親征”。加上自中書省征調的十八萬負責運送物資的民壯,計軍民五十萬餘,對外號稱“百萬雄師”。

憑借絕對優勢兵力和二百多門威力巨大的重炮,忽必烈隻用了半個多月,就把馳騁在真定路的張氏兄弟趕回了太行山。就在河北各地為對抗“流寇”結寨自保的豪強們撫額相慶的時候,忽必烈兵鋒一轉,沒有入山繼續追剿亂匪,而是將河間、安平、獻州等地十幾個最大的堡寨以“勾結亂匪”的罪名夷為平地。隨後,用彎刀來質問河北豪強拖延朝廷稅賦的理由。原本抱著在太行群盜和朝廷之間左右逢源的諸豪強麵麵相覷,在大軍威逼之下,上表請罪,以五倍的稅額補足了先前以各種理由拖欠的稅款。

元軍有了充足軍餉,迅速南下。三月中,忽必烈在南皮一帶大破起義的白頭軍。剛自立為齊王不到一個半月的綠林大豪田明灝戰敗被俘,忽必烈下令將其淩遲處死。東光、南皮、將陵數州百姓被元軍以附逆罪屠戮幹淨,所有財物盡沒入軍中。

同時,太子真金在大都城高調反貪。先後將蒙古、色目和漢係大臣二十多人投入監獄。在這些大臣家中,抄出的財物、房產、地契折合紋銀八百餘萬兩,與大元朝一年的歲入大體相抵。其中,漢臣盧世榮貢獻最大,家財折銀二百三十餘萬。

盧世榮上本忽必烈喊冤,忽必烈不理。舉薦盧世榮有功的漢臣葉李惶惶不可終日,上本告老,忽必烈許之,沒做任何挽留。

一擊得手之後,真金依從月赤徹爾建議,允許其他涉嫌貪汙官員獻金自贖。轉眼,又為國庫撈回白銀三百餘萬兩。

真金從這些髒物中拿出三十餘萬兩來賑濟去年冬天被強迫搬遷到大都以外居住的貧民,其餘髒物變現後,全部作為本金,投入到新幣鑄造中去。國庫裏有了硬通貨,大都城沸騰的物價日漸回穩。而得到官府賑濟的百姓本能地忘記了去年是誰的“創舉”令他們失去了家園,紛紛稱頌起太子真金的恩德來。

四月,忽必烈駐蹕大名府。自封為趙王的相州豪傑林景順自縛請降,忽必烈赦其罪。許以上千戶之職,命其帶親信隨軍“討賊”。原趙王治下三個縣百姓皆得以赦免,並準許他們保留從賊期間所分得的田地。

消息傳出,衛州父老砍民軍領袖張孟之頭,獻與闕下。

形勢以大都督府難以預料的速度繼續惡化。當大都物價回穩,新幣大行的消息發回文天祥案頭時,大都督府眾人知道,曠日持久的對元經濟戰已經失敗了。

忽必烈父子沒讀過南方的書,也不懂什麽叫經濟。但他們擁有草原民族最敏銳的執政本能,對抗南方咄咄逼人的經濟戰,忽必烈父子采用了曠野上一種名叫豺的動物的生存方式,犧牲同類保全大局。

豺是一種在荒野間群居的動物,與其他動物不同之處在於,遇上食物不足的荒年,它們不會優先照顧種群裏的老弱,而是把年老的和剛出生的同類當作食物吃掉,憑借這種手段維持種群的綿延。

忽必烈父子顯然比豺更聰明,蒙古人靠搶掠來維持國庫平衡。當天下搶無可搶時,他們把人分為四等,依靠對漢人和南人的無恥剝奪來獲得維持國家運轉。當憑借對漢人和南人的剝奪也無法滿足國家運轉的財富需求時,他們毫不猶豫地再把自己的另一批臣民打為另類。

忽必烈宣布起義的地區為敵國,目的就是可讓元軍名正言順地搶。搶劫敵國是不需要手下留情的,三軍將士不會有屠殺自己同胞的精神負擔。同理,太子真金先去年將窮人趕出大都和今年的所謂:“反貪”,也不過是為了把一部分人打成可以洗劫的目標。

“子矩,你回頭通知海關吧,從今天起,除了武器、硫磺、硝石和鋼材等軍用物資外,其他財貨允許向北方出口!”文天祥歎了口氣,低聲吩咐。

古往今來,對同胞的洗劫,永遠比對敵人的洗劫風險小。忽必烈父子既然能想出這種辦法來對付大都督府的經濟戰,再繼續對北方進行物資禁運也不會有更大的收獲。北元朝廷隨時可以把自己的一部分臣民打為另類,隻要有犧牲品供他們內部劫掠,元庭就不會因為經濟崩潰而垮掉。

“唉,我這就去!”杜規的肉眼泡猛然張大,帶著幾分諒詫的神情回答。自從把海關職務交卸給陳綱後,他就一直自覺身份尷尬。所以議事時態度也沒有原來積極,甚至對於涉及到自身利益的事情也盡量不參與。為了海關對北方講行貿易禁運的事情,福建、廣東和兩浙的商人沒少找他疏通,而向來以商人利益保護者自居的杜規一反常態,很少在文天祥麵前給大夥說情。

“你再想想,還有什麽辦法能讓忽必烈湊不齊足夠的南下物資?”文天祥盯著地圖,低聲詢問。杜胖子在大都督府群僚中對經濟的領悟能力首屈一指,大多數情況下,自己這個擁有後世記憶的人都沒他鬼點子多。破虜軍在江南西路對付伯顏已經非常吃力,如果能把忽必烈拖在北方多一些時間,文天祥寧願付出任何代價。

“丞,丞相問,問我?”杜規一時反應不過來,話語有些結巴。自從泉州事件之後,他與大都督府其他幕僚之間就生了些芥蒂。自己也覺得與文天祥的關係沒有原來那樣近,日日受到冷落。此刻乍聞丞相大人向自己問計,激動得無以複加。

文天祥回過頭,很給了杜規一個包容的微笑:“當然是你,難道這裏有人比你會做生意麽!”

“唉,唉,我想想,我想想!”杜規覺得自己在做夢,偷偷掐了自己一把。劇烈的疼痛讓他立刻清醒,皺了會兒眉頭,低聲說道:“隻,隻能買了。他在民間征集什麽,咱們就暗中高價收購什麽!但忽必烈既然對自己的臣民也搶,價格拉得再高也未必有用。其實買物資不如買人,如果咱們出錢武裝兩淮那些草頭王……”

杜規想出了一個龐大的扶植計劃。兩淮各地在去年冬天崛起了很多王爺,打著漢、唐、周、楚等旗號四下劫掠。這些士匪對大都督府不買帳,曾琴從兩浙派了幾波使者過去,都被王爺們趕了回來。但如果不惜重金武裝這些不可控製的力量,短時間之內也許可能遲滯忽必烈南下的腳步。

“隻怕到頭來咱們養虎為患!”參謀宋清濁強烈反對杜規的建議。在他看來,那些草頭王爺們根本沒有國家觀念,被武裝起來後,可能對抗忽必烈,也可能成為忽必烈對付破虜軍的得力助手。

“忽必烈比咱們想象得聰明!”正當眾人爭執不下的時候,陳子敬把另一份北方細作冒死傳回來的報告放在了大夥的眼前。在那份諜報上,忽必烈充分表現出了他寬宏大度的一麵。幾個盤踞在袞州、開封一帶,去年冬天剛剛稱王,今年春天又匆匆放棄“王位”的士匪迫於兵勢向忽必烈投誠,忽必烈答應可以不計較他們的造反行為。前提是,這幾個“王爺”接受朝廷的招安,自備糧草、器械協同官軍去登州“剿匪”。

“既然如此,隨他們去吧!”文天祥搖頭,話語裏多少有些無奈。對於北方的草頭“王爺”,他本來就沒抱什麽過高期望。與當年的陳吊眼和現在的張一行等綠林豪傑不同,這些人起兵反元根本不是為了反抗暴政與奴役,而是看到破虜軍節節勝利,以為北元氣數已盡所以想趁亂撈取好處。這些投機者和文忠記憶裏元末的一些農民武裝一樣,心中沒有任何國家民族觀念,也沒有任何做人的底限,蒙古人占上風時他們接受招安,反元力量占上風時他們再起“起義”,根本不在乎自己對大局的影響和世人的評價。

由於文忠的記憶來到了現世,破虜軍頂住了蒙古族力量爆發期所帶來的毀滅。“朝秦暮楚”的投機者本也比曆史上早了數十年開始了他們的表演。

但是,忽必烈征調他們協助剿滅陳吊眼,表麵上看去驅虎吞狼,實際效果卻未必如他想象般樂觀。一旦元軍的主力受挫,這些的人臨陣倒戈時也不會有一絲猶豫。

“我提議把新編的四個火槍營從海路調往登州,支援陳將軍!”參謀趙刑指點著膠州一線建議。地圖上,快速南下的元軍前鋒已經迫近濟南,以目前這種推進速度,不出一個月,忽必烈就能親臨山東東路,與北伐先遣師訣戰。

陳吊眼北上時隻帶了七千兵馬,算上臨時在膠州灣停靠的水師和被陳吊眼收編的部分紅襖軍殘部,破虜軍在山東的總兵力不超過兩萬人。而擺在陳吊眼麵前的元軍,現在已經超過了十萬。

第八卷宿命第三章天變(三下)

蒙古人從會走路起就開始學習騎馬,從能拿起弓時開始學習射箭,幾乎是天生的戰鬥民族。如果把未經訓練的江南農民武裝起來驅趕到戰場,那等於驅羊吞虎,起不到任何效果。職業農民的職業強盜之間的戰鬥力差距,決定了戰役的結果。

所以,長期以來,大都督府堅持實行的是一種精兵政策。通過指揮學院、邵武軍校和警備軍製度,逐級完成將領、士官和士兵的培訓。隻有通過這種嚴格標淮培養出來的破虜軍才有與相同數量的蒙古軍一戰的實力。

這種精兵政策存在著一個巨大缺陷,就是無法短時間內提供大量士兵。在江南,這種缺陷可以通過各地義軍來彌補,習慣了宋代相對舒適的生活條件的大宋百姓與掠奪其財產、屠殺其同胞的蒙古人之間的仇恨不共戴天,破虜軍在江南的每場戰爭中,都能得到數倍於自己的民間武裝和青壯百姓的支持。

戰場一旦轉移到江北,百姓的支持度就快速下降。越往北方,破虜軍能在民間獲得的支持力量越小,大宋這麵旗幟的影響力越弱。自從康王南渡後,北方士地已經被放棄了一百六十多年,近四代人的血脈更替,讓大部分北方百姓失去了對大宋的認同感。包括一些以忠義為名的儒士,眼中的故國都是元而不是宋。

所以,隻帶了七千精銳北上的陳吊眼,在忽必烈的幾十萬大軍麵前絕對沒有獲勝的可能。以兩萬對五十萬,即使神仙在場也創造了不了勝利的奇跡。

“把新編的四個火槍營調往江南西路!”文天祥反複考慮後,否決了宋清濁的建議。與其讓三個整編營的火槍手去陳吊眼那裏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不如把他們補充到江西戰場。畢竟在那裏大宋和北元還維持著不勝不負的局麵,多投入一份力量,就多一份取勝的希望。

“大人,咱們連續四個月的新兵都投放到了江南西路,這種添油戰術是兵家大忌!”宋清濁有些急切地建議道。自從江南西路開戰以來,大都督府幾乎把每批訓練好的新兵和醫館裏康複的傷號都投入到了那裏,但是鄒洬的防線依然在不斷收縮。協同破虜軍作戰的各路義軍傷亡更是慘重,有些小規模義軍從山寨大當家到小嘍囉幾乎一個沒剩下。

雖然破虜軍也讓伯顏麾下的蒙古軍付出了同樣的代價,但是照這個比例換下去,最後的勝利者還是北元。因此,參謀部的年青人多次建議文天祥重新調整江南西路的戰略,都被他否決掉了。本能中,文天祥對鄒洬有一種信任感,或者說對自己一手創立的軍事製度有信心。誠然,鄒洬的指揮能力和作戰經驗都不如伯顏,但破虜軍的參謀製度和全新的作戰思考方式,應該能有效彌補鄒洬個人能力上的不足。況且,大都督府參謀部遠離前線,對前方將士能不幹涉過多還是不要幹涉過多。

至幹陳吊眼所率領的北伐先遣師,文天祥依舊打算把他們作為奇兵考慮。看看茫然不解的宋清濁,他低聲命令道:“把能投入作戰的新兵和已經康複的傷號全部給鄒將軍送過去。派快船送信給陳吊眼將軍,要他和杜滸兩個盡力拖延忽必烈的南下腳步,完成任務後後從海上撤到兩浙,沿江抵抗北元進攻。春耕結束後,立刻命令除福建、廣東和兩浙各地的所有破虜軍和警備部隊去建康集結,我會向蘇家、方家求援,今年夏天與華夏眾豪傑在長江迎戰忽必烈!”

經過幾年的高速發展,福建、廣南比曆史上任何一個時期都繁華,就連剛剛收複一年多的兩浙,在安撫使李興和參謀曾琴的努力下,都在慢慢恢複著生機。忽必烈既然對自己治下的北方百姓都毫不客氣地搶,對於遠比北方富庶的江南,洗劫起來更是不會留情。他統帥的元軍是一群狼,劫掠的收獲越大,群體的戰鬥力也越強。為了不讓他們獲得充足的給養,元、宋對決的地點隻能選擇在長江沿岸。

此戰將是蘇醒後的華夏與北元的總決戰。忽必烈南下軍隊中隻有五萬蒙古軍,說明經過連續數十年對內對外戰爭,北方大草原上積蓄的戰鬥力量已經被消耗到了極限。這五萬蒙古軍和三十萬漢軍,是他最後的底牌。勝,他可以與伯顏左右呼應,直搗福建,不再給華夏另一個喘息機會。敗,他寧願輸光全部家當,甚至把整個蒙古族都搭進去。

對於大都督府來說,也是同樣道理。勝則永遠屹立,敗則萬劫不複。

“是!”宋清濁肅然以應。心中還有很多建議要說,但這個時候,他不能幹擾大都督決定。

“我,我還,還有一個辦法!”沉默了好半天的杜規又憋出了一句。結結巴巴的腔調與議事廳肅然的氣氛格格不入,惹得大夥哄笑連連。

笑夠了,議事廳內的氣氛也跟著活躍起來。如果真的是一場對決的話,微笑著去麵對和無比緊張的去麵對,結果不會有太大差別。何況經曆了五年多恢複,華夏未必沒有與蒙元一戰的能力。

“說吧,子矩,你又想出了什麽鬼點子!”文天祥拍了拍杜規的肩膀,笑著問。內心深處與杜規的隔閡感讓他很別扭,他期待著雙方可以恢複到泉州事件之前那種無話不談的地步,但無論他作出怎樣的努力,都收不到任何效果。

伯顏給大都督府下的是一幅長效毒藥,當初接過杜規等人手中的黃袍,文天祥將不得不稱孤道寡。眼下拒絕了那件黃袍的他,同樣也變成了孤家寡人。不再有一個朋友,在看不到盡頭的荊棘路上,越走越孤獨。

“隻是,隻是此計過於陰損,伯是,怕是丞相於心不忍!”杜規想了想,鼓起勇氣說道。文天祥的個人品格讓他佩服,但過於高潔的誌趣明顯妨礙了大都督府的對敵策略的準確性。

“且說來看,你什麽時候學得這般羅唆!”文天祥笑了笑,有些無奈地嗬斥。

“高價買糧、禁止一切能吃的東西向北運。逼北方老百姓造反!”杜規看了著眾人的臉色,緩緩說道。

剛的一下,所有參謀的目光都看向了杜規。幾個負責籌劃作戰物資的參謀甚至直接抄起了算盤。

“忽必烈能從自己人手裏搶到金銀,卻未必那能搶到足夠糧食。金銀用後可回收,糧食用後卻隻能變成大糞,並且一年隻能收獲一次。讓退入太行山的八字軍和忠義軍放棄在河北,轉進河東南北兩路。大都督府派人向陝西諸路滲透,販賣兵器、鋼弩、扶植山賊搶劫府庫,高價倒賣糧食、設法破壞春耕。這一切別打著破虜軍名義,有,有傷天理……”杜規狠了狠心,話語漸漸流暢起來。如果不是到了最後決戰關頭,他寧願把這個策略爛到自己肚子裏。獻上此計,日後史家絕對不會給他記下光輝的一筆。

去年陳吊眼北上,將兩浙和山東砸了個稀攔。大都督府的人口掠奪政策又使得北元喪失了大量的青壯勞動力。入冬後,太行群豪和紛紛而起的草頭王們破壞掉了河北大部分地區,如今,忽必烈的軍糧來源隻能從原本不富庶的河東南北兩路(今山西、河南)以及陝西諸路征集。如果有人再把這三個重要地區的官道切斷,順便破壞掉春耕,忽必烈南下的糧食供給絕對無法保障。

忽必烈這次采取暴力手段從一部分官僚和豪強手中掠奪物資來應急,已經破壞了其統治基礎,隻是南方的事態發展逼得他不得不破釜沉舟。熟悉商業運作的杜規說得好,金銀可以流轉,而糧食用後卻不可重使用。隻要破虜軍能與忽必烈在長江一線對峙幾個月,沒有足夠糧草供應的元軍要麽加大從民間的劫掠力度,逼得百姓無法繼續生存,揭竿而起,要麽退兵北返,承認南征失敗。無論上述哪一種情況發生,北元各地必然會淹沒在農民起義的怒火中。

參謀們誰也不說話了,紛紛將目光著向文天祥。杜規所說的戰爭手段已經突破了大都督府的道德底限。拉高北方糧價,破壞春耕,最先影響到的肯定是北方百姓,可以預見,一旦戰事拖延到秋後,北方將餓殍遍地。

然而,不這樣做,一旦忽必烈大軍過江,整個江南必然白骨累累。

一直到眾人散去,文天祥依然沒從迷茫中緩過神來。“我今天所做的決定到底對還是不對?”他一遍一遍地問著自己,卻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即便文忠本人親臨,也想不出更好辦法吧!”文天祥歎了一聲,默默地想。六年半前的一段記憶完全改變了整個大宋,在最初的時候,他可以憑借文忠對曆史的回記,對預計發生的事情找出最佳解決方案。如今,整個世界早己脫離了文忠記憶的軌道,到底駛向哪個方向,誰也說不清楚。

按照原來的曆史,五年前,鄒洬兵敗自殺,自己被俘。接著,陸秀夫跳海,現在處處與自己作對的宋帝趙昺已經死去。

在原來的曆史軌跡中,如今的水師統領杜滸絕食身亡,炮師首領吳希奭力戰而死。接著,大元朝在出征安南時,喪盡了陸上精銳。出征倭國時,二十萬新附軍被台風卷走。失去了兩大武力支柱的北元被迫放棄了繼續擴張。

在原來的曆史軌跡中,搶劫完大宋的北元再無目標可搶,由劫掠為支柱的經濟旋即崩潰,物價飛漲,百官無傣。忽必烈父子相疑,真金病死。

而由於文忠的一段記憶,所有曆史上發生的大事都偏離了軌道。大元朝的精銳還在,正於破虜軍糾纏不休。由於南方貨幣製度的啟發,忽必烈毅然廢除了紙鈔,從崩潰的邊緣拯救了大元經擠。就連本來該在憂慮中病死的真金,也因為大元朝麵臨的外部壓力,穩固地坐牢了繼承人之位。

一切都變了,華夏走到這一階段,已經沒有任何可預知的東西供自己參考。所有的策略都要憑自己去摸索,並且摸索的結果往往與自己的初衷背離。在一次次無奈的選揮中,看著自己慢慢變得冷酷無情,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

今天的會議中,年青的參謀宋清濁主動承擔了組織人手秘密北上,聯絡陝甘豪傑,破壞北元糧食生產的任務。當這個真名叫趙刑的皇室成員主動提出隱瞞身份北上時,文天祥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刹那間的輕鬆。大都督府一致決定,今天的議事內容絕不外瀉,一旦宋清濁任務失敗,大都督府為了占據道義的製高點,絕對不會承認他的作為受大都督府委派。這意味著其任務九死一生,弄不好還會身敗名裂。但宋參謀還是甘之如飴地接受了這個條件。

“這是華夏複興必然要付出的代價!”宋清濁當時的話至今依然在文天祥耳邊回蕩。其他參與此項行動的年青人也這麽認為。抱著對大都督府的無限信住,他們去籌備北上事宜。所有的年青人都相信,他們的大都督可以在關鍵時刻像過去一樣,力挽狂瀾,擊潰忽必烈。而在這個時候,文天祥卻知道自己對即將到來的決戰沒任何把握。

“有人說為政者無私德!”文天祥喃喃自語,聲音細得像蚊呐。背後,燈光漂白他瘦削的影子。

“丞相,吏部侍郎卓可求見!”侍衛長完顏靖遠在門外低聲報告。作為文天祥身邊的親信,玻璃窗上那個孤單的背影讓他心痛。但武夫出身的他卻不知道如何為大人分優,隻能盡量找一些事情來分散文天祥的注意力。

老天可能聽見了完顏靖遠的祈禱,正在他絞盡腦汁想著如何給文天祥找些事情做時,衛兵匯報,吏部侍郎卓可來到了大都督府門口。

“讓他有事明天在議事廳說吧,今天我很倦!”文天祥從沉思中回過神,有些不高興地回答。

吏部尚書卓可如今是行朝諸臣中最讓大都督府最頭疼的一個。當初明知道此人與刺殺事件脫不開幹係,為了避免內部動蕩,文天祥還是命令監察部門放過了他。結果,逃過一劫的卓可偏偏不知悔改,每天公務之餘,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了給大都督府每一項政策挑毛病上。並且還不以儒家經典,而是代之以《臨時約法》為依據千方百計找大都督府的茬兒。

依照卓可的看法,臨時約法既然規定了人人平等為治政目標,大都督府就不該參與商業運作。按儒家角度,這是不折不扣的與民爭利。參照臨時約法,此種舉措也與約法精神背道而馳。

一旦官員參與商業,則商業就涉及了官員的切身利益。涉及到切身利益時,官員就免不了利用手中的權力謀私。到頭來官商勾結,帶來的是更大的不平等和欺詐,受損的則是大多數百姓。

“丞相的本意是好的,最初也的確起到了好的效果。但發展到今天,官府必須從軍械之外的各項產業中退出,專心做官府應該做的事情!”卓可在各地的報紙上,不止一次強調自己的觀點。弄得家族利益與民間產業牽扯甚多的杜規和陳龍複等人好不尷尬,恨不得派人把這個天天亂叫的烏鴉擰斷脖子,扔到海裏。一些底層官員更是對卓可恨之入骨,幾度上書大都督府彈劾他,偏偏他們在公務上抓不到此人什麽實際紕漏。折騰了幾次後,大都督府隻好將這些彈劾報告束之高閣。

“卓大人說無論您是否睡了,都請見他一麵。關於北軍南下,他有一個好主意獻上!”片刻之後,完顏靖遠再次報告。

“請他進來吧,讓人準備兩杯清茶!”文天祥反而有些詫異了,卓可對他這個大都督向來持敬而遠之的態度,主動上門獻計,這還是雙方認識五年以來的第一次。

完顏靖遠笑了笑,出去傳令。不一會兒,一身儒服的卓可跟在他身後走了進來。一個侍衛端來兩杯熱茶,在文天祥與客人麵前擺好,然後輕手輕腳地退到了屋門外。

吏部侍郎卓可身材中等,體形偏瘦。脖子和脊背挺得很直,看上去就像跟人剛吵過架般,渾身肌肉都在賭氣。待到其人真正開口說話時,卻透著斯文柔和的味道,與外表的僵硬完全不符。

“深夜相擾,望大人恕卓某唐突。卓某聽聞北酋克日南下,前鋒已抵濟南,不知消息正確否?若不牽涉軍機,還請丞相直言相告!”

“具體的說,三日前,忽必烈的羊毛大蠹已經插在了大名府。眼下北元大軍兵分三路,向東、向西、向南攻打各地義軍。下一步元軍主力是向東先攻陳將軍,還是不顧一切南下,敵情司還沒有定論!明天的報紙應該有更詳細的信息,官員內部傳達的邸報上也有相關內容,卓大人盡可調來一閱。”見卓可不是來挑刺的,文天祥也無法擺出一幅拒人千裏之外的姿態,想了想,挑非關鍵性消息透漏了幾個。

“丞相何不禁止報紙議論此事,以安民心麽?”卓可聽完了文天祥的介紹,本能地提了一條建議。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況且有些事情你弄得越神秘,流言偏離事實越遠。還不如把真相擺出來,免得人心浮動!”文天祥笑了笑,回答。卓可的思維方式與大都督府眾人相差依然很遠,很難理解一個在報練上終日指摘大都督府過失,享受著盡情表達自己意見權力的人,心裏卻總想著剝奪他人的發言權。

卓可是一個心思敏銳的官吏,立刻從文天祥的笑容裏知道了自己哪句話被人抓到了把柄,訕訕地笑了笑,說道:“卓某莽撞了,若是大都督肯因言罪人,卓某早已進了礦井,哪裏還能登門拜望。”

文天祥又笑了笑,低頭抿了一口茶。從今晚的言談舉止上來看,戶部侍郎卓可並非完全不知好歹之人,以前他之所以老是與大都督府為難,恐怕除了對君臣理念的執著外,更多是性格所致。

“不知大都督可有退敵之策?”卓可坦然一笑,緊追著又問。

“無必勝之策,卻有必戰之心。好不容易喘過口氣來,卻不能眼看著剛恢複元氣的江山被北元糟蹋!”文天祥坦誠地回答,卓可既然說是來獻策,有些事情就不能對他隱瞞。

“北虜兵勝,如忽必烈攻入江南,與伯顏左右夾擊,勢必危矣。卓某以為當今之要務,莫如搶在忽必烈南下之前,先破伯顏之兵!”卓可起身,正色道。

這是大都督府眾人都曾想過的主意,問題是大都督府治下能戰之兵隻有三個師,去年控製地域飛速擴張,將大都督府的武力使用到了極限。眼下對付伯顏的進攻,已經使得兵馬調度捉襟見肘。若想一口吞了伯顏的二十萬蒙古鐵騎,談何容易。

文天祥想了想,決定直言自己麵臨的苦惱。“鄒洬手中隻有三萬不到破虜軍,有民軍協助,方能據險而守。若攻,則必敗!不知卓大人有可良策教我?”

他不指望卓可這樣不懂軍事的人能提出什麽好建議,但能看到新政的反對者主動前來為國分憂,心裏仍然痛快。高興之餘,連著白天議事時產生的煩惱都跟著散了幾分。

“卓某不通軍務,但與潭州鎮戍使司統軍萬戶夏良佐有舊交,願討一令,前往為國說之!”卓可再次施禮,說道。

潭州,文天祥愣了一下,目光快速掃向地圖。試圖牽製伯顏側翼的破虜軍第三師與塞因德濟正於荊湖南路糾纏。破虜軍火器犀利,士兵勇悍,塞因德濟麾下的蒙古騎兵來去如風,行動迅速。在平原多於山川的荊湖南路,雙方一時誰也奈何不了誰。如果此刻有人在賽因德濟屁股後麵捅上一刀的話,恐伯整個荊湖的戰局將完全逆轉。未下江西先失荊湖,伯顏即便再膽大,也不敢冒腹背受敵的險。

隻是臨戰勸降地方大將的事情,成功的幾率向來不高。一旦失敗,執行任務的勸降者肯定會被人砍了明誌。為了一個渺茫的希望讓卓可冒這麽大的險,值得麽?

文天祥抬頭看向卓可,第一次發現這個脾性倔強,行事偏執的人還有令人欽佩的一麵。想對其言明其中風險性,卻見卓可著向自己的眼神已經帶上了幾分負氣,幾分決然。

“卓某與丞相道不同,卻也是宋人!為國盡力,九死而無悔!”

酒徒注:最近正忙著修改稿子,準備出版所以更新速度放慢。

天變(四)

北元大軍南下的消息很快傳遍了福建。與更部侍即卓可事先所預料不同,消息並沒在民間引發任何慌亂,相反,士林、商人、工匠和販夫走卒,大宋各階層百姓們罕見地向大都督府表達了同一種姿態,願於北元決一死戰!

一些中年人至今還記得八年前元軍第一次過江的時候的情景。那時農民拋棄了士地,商人拋棄了店鋪,工匠拋棄了作坊,士兵拋棄了盜甲,當官的拋棄了大印,除了投降之外,大多數人能想到的事情就是逃。蒙古兵天下無敵,宋軍絕對保護不了自己的家鄉,除了逃跑和投降,大夥無路可走。

可血淋淋的事實告訴人們,逃避起不到任何作用。北元將士不會因為你放棄抵抗就心生憐憫,他們喜歡殺入,喜歡放火,喜歡著見城市變成瓦礫堆。無論他們的皇帝在聖旨裏表達了多少勤政愛民的善意,無論儒林教授和道學先生們怎麽論證北元大軍是仁義之師,指望著征服者保護被征服者的權力,無異於羊群狼牧。

蒙古人信奉草原法則,狼隻會與狼講公平,不會把公平恩賜到綿羊身上。上一次的教訓己經告訴了百姓這個血寫的真理。如今,在大都督府的指引下,大夥重建了家園,開墾了土地,作坊越開越大,買賣越來越興隆,蒙古人想把過一切再度毀滅,沒門兒!

“拿起武器,保衛我們的國家!”各大報紙的主筆們厲聲疾呼。經曆了數年的思想衝突,如今,無論是守舊方還是革新方都認清了一個事實:這個國家不是趙家的,也不是大都督府的,而是生活在其中每個人的。蒙古人來了,田園要變成荒野,樓宇要變成廢墟,大夥失去了國家後,除了做四等奴隸的資格外,什麽都剩不下。

“北元胡虜,竊居權柄,倒行逆施,率獸食人……”向來與大都督府唱反調的保皇派儒生吳宇林,第一次與革新派保持了一致。雖然他的文章依舊從儒家的微言大義等角度出發,卻清晰地表達了保皇派的不屈立場。私下裏,他與自己的同僚說道:“權柄歸於朝廷還是歸於大都督府,這事兒可以稍後再說。可一旦北虜入了城,大夥就什麽都不用爭了!”

“這是我們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這裏埋葬著我們的先輩,哺育著我們的後代。一磚一石、一草一木凝聚著我們汗水,承載著我們的文明。沒有人能把他征服,我們將用生命和熱血保衛自己的財富和做人尊嚴……”官方報紙上,陳龍複大筆如椽,寫下如是文字。

邵武、泉州、福州、廣州、雷州、流求、南洋等地相繼沸騰起來,各行各業的人們用各種各樣的手段向大都督府表達著自己的觀點。

四月初三,南方最富有的兩大家族,興化陳家和福建許家以兩家的女主人許夫人為代表,在報紙上公開承諾:陳、許兩家的子侄和商號、作坊裏的夥計,如果應募從軍,兩家將保留他們的職位、薪水,直到他們凱旋而歸。如果他們陣亡,兩家將負責供養他們的子侄到成年。以上承諾以陳、許兩家為國捐軀的先輩為誓,決不反悔。

初四日,海商最多,也是最富庶的泉州,尤、麻、利、田、賽五家老爺湊集銀幣二十萬塊存入大都督府督辦的錢莊,做為保衛華夏受傷的將士湯藥錢。消息傳出,各家商號紛紛效仿,很快,大都督府收到的各項捐款、捐物就折合銀元一百萬之巨,足夠再武裝起五萬大軍一些不問世事的隱逸名士也把眼光投向了民間。四月上,江麵名家顧山的水墨畫《出征》在泉州拍賣,畫麵上沒一絲兵戈之氣,黯淡的油燈下,三十多歲的少婦帶著一兒一女,默默地為丈夫擦去鎧甲上的灰塵。

此畫當日以金幣一千塊成交,顧山將拍賣所得統統捐獻給了大都督府。雖然無論名氣、聲望和畫功,顧山都與趙匡胤的十一代孫趙孟傾相差甚遠,但此畫麵世後,南顧的名氣遠遠將北趙甩在了後麵,甚至在更遠的後世,顧派子弟羞於趙派子弟齊名。

在這種氛圍的鼓舞下,各州募兵處很快擠滿了十八歲到三十五歲之間的青壯年。大都督府在民間不禁武器,所以報名參軍者對弓弩的操作很嫻熟,這大大加快了各地新兵的培訓速度,幾大新兵訓練營高速運轉。

“韃子人多有什麽可怕,自從百丈嶺上下來,咱破虜軍哪一飲不是以少打多?從頁特密實、索都、張弘範到達春,哪個不是百戰名將,到頭來還不是都敗在大都督手下?”幾個負責訓練的破虜軍上官,高調向新兵傳述著這樣的觀點。

“咱破虜軍從來沒敗過,過次肯定能頂住忽必烈傾國來攻。弄不好還會打過長江去,直搗黃龍府。”經曆過戰爭的老兵們對大都督府的軍力有著盲目的信任,“受傷,不怕,隻要你沒缺胳膊少腿,醫館肯定能讓你幾個月後活蹦亂跳的還鄉。殘廢,不怕,憑著手中的守土證,官府負責養你一輩子。戰死,那更不用怕了,己經死了還有什麽恐懼的,至少子孫後代提起你來會說一句,我爹當初是個男人,不是跪在地上讓蒙古人砍了腦袋的……”

“是啊,怕個球!砍他娘的!”士兵們粗野地笑著,目光裏滿是對血與火的憧憬。破虜軍的高待遇向來就讓年青人們羨慕,以前若不是大都督府一直不肯降低募兵門檻,非要格守著“獨子不招、兄弟中己有人從軍不招、家中長輩無人奉養不招”這古怪的三不招原則,還有那高得怕人的休力、射術標準,大夥早就披上這身軍裝了。這回上陣去即便不能立功受賞混個將軍當,至少退役後能進鄉議會,憑著大都督府頒發的“守土證”,選個裏正、區長是小菜一碟,比去學校苦讀,然後再參加一大堆考試這種出頭路線簡單得多。

光榮與夢想的鼓舞下,誰也沒在意這期新兵的訓練科目比原來簡化了甚多。新兵營的鎧甲、軍械配備標準,也比原來的老兵營差了許多檔次。比民軍略高,但僅僅能與各地警備部隊持平。

“戰爭不僅僅是士兵的事,國家之間的戰爭,所有人都可以為國盡力。隻要敵軍在我們的國土上,我們采用任何手段都是正義的。”隨著戰爭準備工作的深入,一種國戰觀點悄然在民間流行。

有些性格偏激的人悄悄向長江北岸的江湖豪傑發布賞格,購買北元地方官吏的人頭。轉運使金幣四十枚、倉庫使二十枚、縣尉十枚……。厘卡、路橋稅吏根據地區不同,價格不等。雖然沒有收到什麽實際效果,消息傳出後,依然嚇得地方官員惶惶不可終日。

與此同時,各地商人們驚喜地發現,大都督府取消了對北元的貿易禁令。除了糧食、鋼鐵和火器外,幾乎所有物資都成了可出口物品。有些渠道靈活的商會立刻打起了軍械的主意,略做試探後,居然發現商人的保護者杜規對此持支持態度,而與大都督府關係密切的海沙幫,己經率先開啟了向北方倒賣警備軍中淘汰武器的先河。

“打仗不止是兵大爺們的事情,咱們經商的,除了捐錢捐物外,還能為國做更多貢獻。一時虧點不要緊,隻要破虜軍不敗,早晚大夥都能賺回來!”海沙幫原幫主,現在的華夏鹽業商會老大張翠峰舉著酒杯,向前來探問消息的商人們說道。

“是啊,是啊,跟大都督府合作,不吃虧!”有求於他的商人們頻頻點頭。文天祥與大宋其他官員最大的不同之處在於,他懂得等價交換原則,從來不認為商人們為官府做事是理所當然行為。而是在每次得到商人們的幫助後,大都督府都會付出與幫助等價的回報。眼下的海沙幫就是最好的例子,曆朝曆代,以走私食鹽為主業的海沙幫都是官府的死敵。他們與造反者為盟,造反者一旦成了正果,海沙幫立刻變為昔日盟友的重點打擊對象。古往今來,唯獨大都督府破了這個先例。海沙幫在大都督沒崛起前,雪中送炭般向百丈嶺走私了食鹽、糧食和生鐵。而大都督府崛起後,則投桃報李,取消了整個大宋的食鹽專賣製度。

隻有在大都督府治下,海沙幫可以不通過走私手段,名正言順的販賣食鹽,並且可以像經營罐頭、木器等商行一樣,創立自己的招牌。從走私販子一躍變成愛國商人,這個脫胎換骨的變化讓很多知道海沙幫底細的商人羨慕得兩眼血紅。而眼下張翠峰經營的項目更令人眼饞,華夏鹽業商會名下的張二麻子刀具行,居然獲得了官府預發的武器輸出文憑!

這年頭,隻要長著腦袋的商人都清楚,一把破損的鍋弩,一套破虜軍看不上眼的襯鋼皮甲在北方黑道上能賣到什麽價錢。特別是對於行商,路過那些山大王的地界,送一把維修好的鋼弩,十幾隻沒羽弩箭拜山,幾百裏路,絕對不會有人再打這支商隊的主意。

“張,張大哥,我們也想跟,跟大都督府合作,合作。但杜胖子說他隻給信得過的商團發執照,所以,所以……”一個長期跑陝、甘的商隊首領試探著問。怎樣才能讓杜規信得過呢?大夥實在弄不清楚。跟據他們探聽得來的梢息,如今取得武器輸出文憑的,除了與國有大功的許、陳、方、蘇五家外,隻剩下海沙幫和捐了二十萬銀元的泉州某商會。如果能少花些錢辦下武器輸出文憑,大夥寧願白給張家分一份紅利。

“這個麽,杜胖子大概沒說清楚。據我所知,非但淘汰的鋼弩、皮印,先前從元軍身上繳獲的翎根甲、朱漆弓甚至猴子甲都能批發到,如果你能滿足大都督府的條件,甚至可以搞到斷寇刃、雪楓刀(馬刀)和鎖子甲!”張翠峰抿著酒,斷斷續續地吊人胃口。

“什麽,鎖子甲?”幾個小商人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斷寇刃和鎖子甲是破虜軍的標準裝備,幾年來通過戰爭途徑流落到北方民間一些,最後都成為了世家貴族的珍藏。特別是局部加裝的孤型鍛壓鋼板的極品鎖子甲,北方名之為將軍鎧,黑市價格絕對能:賣到一千銀幣以上。兵荒馬亂的年月,有這麽一件鎧甲就等於多了條命,問誰不想活著看到太平時代!如果你有本事把鎖子甲倒賣到西域去,在海都手下混個收稅官當都有可能。

“對,鎖子甲。但你得有本事達到大都督府提出的條件!”張翠峰笑了笑,肯定地說。

“什麽條件?麻煩您給說說,張世兄,咱們打交道過麽多年了,能幫兄弟們一把就幫一把!”。商人們聞斷自己有機會入門,迫不及待地祈求。

“首先,你不能把這些東西賣給大元官兵。否則,文憑收回,罰金十萬。從老板到夥計,誰都跑不了!咱大都府的兵器上都有編號,哪年出廠,發到哪裏,哪年退役,被誰家商號買走,記錄得清清楚楚!一把鋼弩上麵,幾乎每個零件上都有鋼印,被大都督府在元兵手中發現,經手者想賴也賴不掉!”

“那是,那是!”商人們點頭哈腰地回答。腦子被驢踢丁的人才會把東西賣給北方官府呢,被人指脊梁骨不說,哪個有本事從北方的官老爺手裏收回錢來?

“第二,你得從北方買糧食到南方。眼下咱們與韃子開戰,需要大量軍糧儲備。武器輸出文憑分為四級,從四到一,級別越高,你能批發到的武器越上檔次,想入這道門兒,先從北方回購糧食。先運三千石給出入境的關卜,拿著關片的收糧證明回福州找我,咱自然有辦法給你弄來經營憑證!”

“三千石?”商人們倒吸了一口冷氣。如果是普通年間,收購三千石糧食不算什麽大問題。但眼下北方百姓連吃飽都不容易,糧價一日高過一日,想弄三千石糧食南下,簡直比搶劫忽必烈的輜重隊還難。

張翠峰看了問話者一眼,鼻孔裏發出了幾聲不屑的冷笑。“三幹石隻是入門兒!沒有金剛鑽,大夥別攬這個瓷器活兒。三級憑證是一萬石,二級憑證是兩萬石,一級憑證是四萬石外加安撫使以上官員擔保。並且你還別打從江南買糧食的主意,大都督府有令,從即日起糧食由官府按市價統購,各地糧鋪都要受官府監管。有哄抬糧價和向北方輸出糧食者,按通敵罪論處!”

商人們的心如同被人撥了盆冰水,一下子變得瓦涼瓦涼的,從前腳一直冷到後脊背。按張翠峰說的標準,有實力拿到最高級武器輸出文憑的,的確隻有陳、許、蘇、方幾家。酒桌上,有人小聲嘀咕大都督府這樣做太不公平,也有人悄悄地打起了聯合其他商號共同經營的主意。

“其實,也沒那麽難。如今天下大亂,長江以北,哪州哪縣沒有幾家大綹子。大夥都是跑北方買賣的,你們別跟我說自己是良民,與任何一家寨主沒牽連。出去找幾家寨子一聯手,敲掉一個官倉,或者給運軍糧的護兵隊伍來一下,多少個三千石都有了。寨主們得了兵器,咱們賺了錢,捎帶著還殺了韃子報了仇,三全齊美!”見眾人麵帶沮喪之色,張翠峰“忍不住”出言給大夥指點了一條明路。

他說得輕鬆,眾商人卻嚇得直吸冷氣。北元關卡眾多,稅如牛毛,大夥平索向北方販貨時,賄賂官府,打點厘卡,甚至勾結強盜可關的事情都幹過一些。但那都是小打小鬧,至於明目張膽地勾結土匪搶劫的事情,除了海沙幫過些本身就帶著嚴重土匪習性的私鹽販子,誰也沒嚐試的膽量。

想想武器在黑道上十倍以上的收益,再想想勾結土匪作案失手的風險。大部分商家心裏慢慢有了計較。有些事情,不需要最終獲益者直接出麵去做。北方也有想賺錢的商人,想發展實力的強盜,還有要賄賂不要命的貪官。通過他們的手,湊三千石糧食,買個四等輸出文憑似乎沒先前想的那般難。反正市麵上最好銷的是鋼弩、皮鎧、朱漆弓這些普通貨,那些高檔貨利潤雖高,真買得起的人也沒幾個。

幾天後,本年度第一批南方商品通過各種渠道流通到了大元朝的市井中。被貿易禁運政策折騰了大半年的北方富豪們如獲至主,紛紛出手搶購。久未露麵的漆器、木器、絲綢、農具的價格都賣到了一個好價錢,受此影響,北元各地的糧價也再次向上波動了半成。

就在糧商們考慮是否從外地收購更多的糧食拋售的時候,他們聽說了一個一壞消息。各地春旱,有人以超過市麵兩成的價格收購百姓手中餘糧。商人們聞風而動,瞬間把糧價頂上了新高。

四月底,巨寇黃麻子率眾五千奇襲棗陽,殺死北元縣令,將府庫洗劫一空。同時,北元穀城縣令上報中書省,本縣受到盜匪襲擊,眾弓馬手浴血奮戰,擊退盜賊,斬首八百。但城牆被毀,官庫存糧丟失殆盡。

第三章天變(五)

作者:酒徒“客犯紫薇,三年大旱!”開春以來,不知源自哪裏的流言開始在大都附近傳播。弄得人肚子空空的,仿佛吃多少東西都添不滿。城中的米價也跟著一漲再漲,眼見著官員們新增的俸祿就又支撐不起正常以來送往的開銷了。

太子真金對此很著急,前段時間忽必烈傾力為他鋪路,他不能再次辜負老爹的信任。因此,早朝時他給欽天監官員下了死命令,要他們在三天之內無論如何也得找出一個預示著吉兆的星象來,把民間關於旱災的流言壓下去。

“嗤!以為這漫天星鬥是誰家的燈籠麽,想怎麽擺放就怎麽擺放!”負責觀測天象的大學士郭守敬心裏暗罵。自從上次昧心替盧世榮發布了那個預示著遷徙百姓的天象,他負責的欽天監就成了百官心裏的戲台子,三天兩頭就有人找上門來疏通關節,讓他從天象上為某項政令找借口。

但是,郭守敬不敢當麵反對真金的命令。盧世榮為忽必烈父子斂了數千萬白銀,結果人家父子撈了好處,把他當替罪羊推出去斬了。到頭來這個能臣變成了大元朝第一貪官、奸臣,連個善終都沒落下。與盧世榮同樣,郭守敬去年強拆百姓的房產時也撈了大把銀子,雖然忽必烈說過不追究,撈銀子的時候太子真金也拿了大頭。但當時的話畢竟沒寫在白紙上,太子真金來個死不認帳,誰也拿這對父子沒辦法。

想著這些鬱閻的事情,郭守敬的更沒工作的勁頭。乍暖還寒時候,夜風冷得刺骨,銅鑄的天儀上麵掛了一層霜。操作一會兒,人手指頭就凍得僵直,怎麽暖都暖不過來。

半輪殘月漸漸隱去,天上的星鬥慢慢明亮。幾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彗尾,慢慢從東南方的天空中掠過。

“來了!”連續苦候了兩夜的郭守敬大喜,立刻跑上星台親手擺動天儀,邊動,邊對士兵的從吏命令:“趕快,趕快記錄,歲衝天市,倉廩富足!”。

幾個欽天監官吏迫不及待地記錄下郭守敬的話。天市垣是三垣中的下垣,位居紫微垣之下的東南方向,其中星宿多以貨物、星具來命名。天市垣星象出現變化,在占星家眼中印意味著地上的市集物價變化。雖然欽天監的官員們有無數實測經驗可以證明,天市垣的變化與人間物價毫無瓜葛,但太子要求他們撒謊,他們不得不撒。

“給太子上本,就說客犯紫微,本來意味著天下大旱。但明君在朝,賢臣襄助,天象逆轉。今年會風調雨順,糧穀大熟!”郭守敬顫抖著聲音說道。這番話,他自己是一個字都不信。常年研究星象的他認為,天空是一團混沌,將大地包裹於其間。所謂星、鬥,不過是混沌中間的浮動塵埃,除了可作為標記觀測節氣和時間變化外,與地麵上的災禍、國運根本搭不上關係。如果有一顆彗星出現,就意味著天下發生變化,欽天監每年觀測到的彗星有數百個,難道老天還打擺子不成?

今晚這幾顆彗星的飛行軌跡很清晰,其中一顆的彗尾還帶著淡淡的藍色。“那顆塵埃的構造肯定與其他不同”,郭守敬不無遺憾地想。這幾年己經有南方製造的望遠鏡在豪門手中流傳,如果能用它們代替肉眼觀測天象,肯定能看到完全不同的星空。但望遠鏡價格高昂,領兵都元帥手中才能擁有,對於欽天監和太史院這些在元庭可有可無的部門而言,根本沒資格和財力購買如此貴重物品。

“郭大人想看得更清楚一些麽?”仿佛知道郭守敬的心思,一個陌生人在旁邊低聲問道“當然,觀星空才知人之渺小,浩瀚宇宙變化無窮,某傾半生精力於此,都沒看清楚天空一隅!”郭守敬信口回答,答完了,才意識到這個聲音很陌生,不像是出自欽天監的同僚之口。

猛然回過頭,他看見一個黑衣蒙麵客倒背著手走在自己身畔。至於天象台上的幾個官吏,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人打暈,扔到旮旯裏去了。“你是誰?”郭守敬大聲問。想起民間流傳的關於北元官吏人頭的賞格,冷汗一下子從額頭上冒了出來。從他這個大學士,欽天監監正、太史令算起,今晚當值的官吏加在一塊有七、八個,雖然大夥在朝廷上沒有實權,但職位緩別都遠過於一縣之令。七、八個腦袋被人割了去,換數百金幣不成問題。

可他又不敢大聲呼救,來人既然能不知不覺間衝上觀星台,打暈自己的屬吏,台下的士兵肯定早己被他擺平。觀星台遠離皇城,深更半夜,自己在此喊破喉嚨亦不會再有救兵趕到“郭大人莫害怕,謝某到此絕無惡意!”來人笑了笑,拉下臉上的黑巾。

是謝枋得,郭守敬記得自己在盧世榮的家宴上與此人有一麵之交。盧世榮被下獄後,全家都受到牽連。昔日趕上門巴解盧家的官吏紛紛避嫌,無一援手。偌大家族被連根拔起,妻子都死於非命。全家上下唯一逃離生天的隻有盧世榮的長孫盧貴生,據說就是被眼前這個人花了一萬銀幣打通關節買了出去。

“你,你來幹,幹什麽?不,不知道,這,這裏是官家重,重地麽?”郭守敬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哆嗦,想要作出些鎮定姿態,手腳卻不爭氣地直打顫。

“難道郭大人甘心做一輩子巫婆神漢,替人算命祈福?”謝枋得沒回答郭守敬的話,緊盯著對方的眼睛問。

這句話深深地刺傷了郭守敬的自尊。作為大元朝最博學的人,他精通天文、地理、數術、百工,訂授時曆,建大都城,可以說才華蓋世。但在忽必烈父子眼裏,他的確就是個算命騙人的神棍,所謂天文學,與怪力亂神之說沒任何差別。

郭守敬想自辯,千言萬語無從說起。隻感到腿腳發軟,頭皮發木,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

謝枋得伸手抄起了郭守敬,交給幾個從角落裏跑過來的蒙麵客,轉身衝下了觀象台。

“冒這麽大風險,就為了掠一個神棍?”有黑衣人邊跑邊嘟囔。大夥策劃這次行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後出重金買通了給觀星台送霄夜的廚子,在官吏和士兵們的飲食中做了手腳,才得以成功。

“別羅嗦,把咱們準備的東西放到郭大人常去的地方!他這個人是大都督點名要保護的!”謝方得拉上麵巾,狠狠瞪了屬下一眼。

挨了嗬斥的黑衣人從懷裏掏出一封信,跑了進去。其他幾個黑衣客七手八腳幫著謝枋得把被迷暈的郭守敬抬上馬車,揮動馬鞭,向漆黑的夜幕中疾馳。

片刻後,馬車徹底融入黑暗。

第二天,太子真金得到了他夢昧以求的,關於今歲糧穀大熟的天象。大元朝廷的邸報以最快速度把相關內容刊刻印刷,發往各地衙門。讓真金鬱悶的是,關於旱災的流言非但沒有被壓下,相反,百姓們又紛紛議論,說元庭借天象迷惑眾人,引發負責欽天監的大學士郭守敬掛印出走。所謂“風調雨順,糧穀大熟”根本是元庭編造的胡言。

真金大怒,命五城兵馬司立刻尋找郭守敬下落。滿街士兵把大都翻了個底朝天,非但沒找到郭守敬本人,連郭家的男女老幼都失了蹤。隻是在欽天監的正堂裏,有細心者發現了郭守敬的大印和一封給太子真金的辭職信。

元庭惱羞成怒,以“欺君罪”抄郭守敬家,全國通緝其族人。中書省各地監獄轉眼抓了一堆姓郭的,無論與郭守敬有沒血緣關係,全部發配到遼東為奴。

此時的郭守敬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了朝廷的通緝犯。躺在床頭,看著窗外的星鬥位置,他計算出自己在一艘向南行駛的海船上。

海上的星象比陸地上更清晰,先前在觀象台上看著總象隔著一層霧氣般的幾個星宿,如今看起來卻像巨燭般在眼前閃爍。郭守敬揉了揉眼睛,把目光轉向天花板,頭頂上紛繁複雜的海圖立刻吸引了他的視線。那是海船的主人刻意用烙鐵燙在天花板上的海圖,從極北之地的韃靼海到極南之地的渤泥,每一個港口,每一座島嶼都標記得清清楚楚。越過渤泥,居然還有航線沿著一千名字稀奇古怪的島嶼向南延伸,一直到某個巨大的無名陸地。

郭守敬不顧身子發軟,騰地從床上跳了下來。南邊的海洋中有陸地!西偏南,過了莫骨都柬居然還有國家!從天方、開羅穿過去,真的可以航海到馬可波羅的故鄉一天哪,這是誰畫的海圖,居然和自己想象的世界完全一致。

“天覆地如卵黃,混沌之中,大地不過是一顆雞卵。”通過多年的星象觀測,郭守敬曾經得出這樣的結論。但通過前來大元朝的各國使節,西方傳教士交流,他隻能驗證在中土之外遙遠的西方,還有一大堆名字古怪、習俗各異的國家。卻無法驗證自己關於大地渾圓的假說,更不知道如果南方沒有陸地而全部是海洋的話,大地為什麽沒失去均衡。

海圖上無名大陸的存在,驗證了他的想象。既然南北的陸地均衡了,那麽中土和西方之外,肯定還有另一塊大陸,否則球形大地一樣會偏轉。新發現帶來的激動衝撞著他的神經,讓他暫時忘記被人劫持的恐懼,目光緊緊盯著每一條航線,每一片土地,口中不斷喃喃自語“這,這個位置應該是大地中線,每天日照時間最長,四季如夏。這,這裏冬天涅長,大部分地區為冰雪覆蓋,天哪,我是對的,我是對的。南方既然有大陸,東西方之間的海洋上,肯定還有另一片土地!”

“南邊那片陸地上隻有野人,沒法做生意。至於東西方之間的土地,目前沒聽說,咱們的商船目前隻能到天方,再往西沒人去過!”一個聲音在郭守敬背後說道。

郭守敬回頭,發現說話的人是個陌生的老者。身子骨極其壯,雖然胡子都己經花白,但緊握尺、規的手指看上去還是給人一種力量感。

“老夫方馗,奉丞相命請郭先生南下!”花白胡子老人笑著對郭守敬說道:“這幾天逆風行船,快不起來,郭先生如果有興趣,不妨多看看海上的夜空!”

郭守敬猛然想起了自己被劫持的身份,怒火騰地一下衝上了腦門。帶著三分恐懼,七分憤怒,冷笑著回答:“郭某不過一三品小吏而己,文不能運籌帷幄,武不能殺敵疆場。你們那位丞相大人此番恐怕是失了策。忽必烈陛下絕不會因郭某而撤兵,郭某也不會受人要挾,亂解天象!”

“天象啊,郭大人己經不止亂解過一次了吧!”方馗嘲弄地說道,“不過大人放心,咱大都督府沒人相信那玩意兒。即便老天說咱該被蒙古人砍腦袋,咱就真伸著脖子等人砍麽?我家丞相隻是說,以郭大人之才,在北方給人當神棍太可惜。不如到南方來踏踏實實做學問!”

“休得胡言,郭某對大元赤膽忠心,絕不會受你等小人脅迫!爾等滿身銅臭的流寇,怎配談學問二字!”郭守敬聲色俱厲地回罵。神棍這個詞再次刺傷了他,這些年雖然沒少用所掌握的學問撈取好處,但郭守敬並未感到心安理得。有時半夜捫心自問,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深感羞恥。但在大元朝混,不撒謊就無法做官,不做官就無法治學,很多路明知道是錯的,自己卻不得不走下去。

“是麽?大人,依你之見,南北雙方誰更粗鄙,誰更像土匪流寇一些呢?”老方馗絲毫不怒,繼續嘲弄地問。

郭守敬無言以應。南方的殘宋雖然銅臭氣重了些,但在民生方麵的確遠遠超過了大元。至於雙方在各項學術上的造詣,除了懦家理學外,北元無一領先。南邊一個小小的降將黎貴選肚子裏隻鱗片爪的冶金、鑄造和天文、地理知識,己經讓郭守敬覺得受益匪淺。如果真到南方那些傳說中的學院裏……?

郭守敬感覺到自己的心思在動搖,但自幼受到的忠君教育又很快將他偏離的心拉回到原來位置上。笑了笑,他淡然回答道:“文丞相以如此卑鄙手段相請,郭某自然無力抵抗。但此去後隻能學郝經大人,被拘二十載亦不叛元,方讓你等知道世間何為君臣大義!”

“我不知道你所說的君臣大義,在我們南方,人和人是平等的,誰都不是奴才。至於郭大人叛不叛元,咱們以後再說。”方馗搖了搖頭,說道“你這些天一直在沉睡,還不知道外邊的事情吧!我聽說有個北元大學士,欽天監正卿不滿真金太子以天象愚弄百姓,掛印出走了。唉,不知道這事情是不是真的!”

聽著方馗嘴裏報出的一大堆官名,郭守敬感到分外耳熟,楞了一下,猛然意識到所謂掛印出走的人是自己,氣得麵孔發白,指著方馗,哆哆嗦嗦地罵道:“你,你這無良匪類!你,你這瘋子、強盜……”

他欲衝上去與方馗拚命,看看對方的身板,終於還是決定放棄。半晌,眼中落下兩行淚來,慘白著臉哭道:“我家還有妻兒老小,大元律法嚴苛……”想到妻兒此刻己經被暴怒的真金下令殺死,終於忍不住哽咽出聲。

“你的妻兒老小連同家中仆人都被他舅舅去南方探親了,此刻就在另一艘船的貴賓倉。咱這艘是旗艦,不能載太多與作戰無關的人!”方馗上前拍了拍郭守敬,笑著安慰。

“當真?”郭守敬驚詫地問。旋印明白自己真正在乎的是家人,而不是什麽虛無飄渺的君臣大義。臉上神色不覺有些尷尬,擦了把淚,訕訕道:“老丈難得想得周全,他們還好麽,受了驚嚇沒有?”

“我們偽造了你的家信,騙他們和你同一晚上出了大都。他們膽子很大,特別是令公子,對海船極其喜歡,每天甲板上玩得都很開心!”方馗微笑著回答。

郭受敬輕輕搖頭,大都城治安混亂,所以他的孩子很少出門玩耍。猛然見了大海,自然如鳥出籠,馬脫韁。想想今後的日子,他心裏又覺得黯然。此時對大元來說,他己經成了不折不扣的貳臣。以師門淵源,想必自己這個不孝子弟也被當作了反麵教材。今後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頭上浩瀚如煙的星空了,但南方的大都督府在忽必烈的兵威下卻不知道還能支撐幾天。

“你跟我過來看!”方馗見郭守敬連連搖頭,以為他惋惜自己無法繼續研究星象。衝他招了招手,把他領上甲板。

海上的風浪不大,集南方最高科技於一身的旗艦如臥波長龍般,平穩地行駛在水麵上。方馗命人抬來一座青銅三角支架,把一個精鋼鑄造的粗管子固定於其上,伸手輕輕一拉,粗管子長長了二倍,如一尊火炮般從甲板指向夜空。

“過來看!”方馗低聲命令。郭守敬小心翼翼地扶住粗管子,借著管子口的微光向天空望去。“刷!”的一下,整條銀河一下子被拉到了眼前,原來模糊的星雲變得無比清晰,一顆顆鴿蛋大小,帶著各色花紋的星星陸續出現在他的眼前。

“啊!”郭守敬本能地向後退了兩步,驚詫地看了看方馗,然後飛身撲到支架旁,貪婪地看起星空來。這是望遠鏡,比他去年秋天在某王爺家見到的還奇妙,鏡筒居然是可伸縮的,通過長度調整來調節星空的清晰程度。這是他從來沒見過的另一個夜空,更明澈,更純淨,像玉石般溫瀾。有生之日,能看到這樣一幅星空,郭守敬頓時覺得自己朝聞道,夕死足矣!

“不知道丞相能堅持多久,郭某畢生誌願,就是重新畫一幅星宮圖。前人留下來的三恒二十八宿,畢竟太老了!”看了一圈星空,郭守敬戀戀不舍地將眼睛挪開,惋惜地說道。以他的觀點,殘宋此番絕對沒有在忽必烈大軍下獲勝的可能。忽必烈平生未曾一敗,這次為了伐宋,更是破釜沉舟。一個連本族豪強的家都抄了做軍費的帝王,他會容忍南征失敗麽?“我們絕不會輸,忽必烈隻是一個獨夫。而砸江南各地,卻有兩千萬站著的男人!”老方馗望著海天之間的啟明星,靜靜的回答。

天變(六)

作者:酒徒福州和大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城市,關於這個話題,郭守敬不止一次聽別人說過,但雙腳踏入福州,他才知道兩個聲調的確相去甚遠。

他所參與建造的大都城格局兼顧陰陽五行與儒學精義,以忽必烈的皇宮為中心,方正宏大、富麗堂皇。相較而言,大都督府的治所福州則顯得簡陋、淩亂,一些在五代、甚至唐末就存在的建築依然破破料料的在風雨飄搖,一些低矮的民房也不顧形象地混雜在新崛起的高樓大廈之間,與整個城市欣欣向榮的基調是那樣格格不入。但郭守敬卻絲毫無法鄙夷福州城的破舊與簡單,大都城的建造幾乎鏟平了原來所有不符合規範的建築,可以說是完全毀滅了曆史。而福州城,卻悄然把曆史和現在混同為一。

福州城有一點是大都城遠遠達不到的,那就是百姓臉上都充滿自信與從容。那是能吃飽肚子並且不為明天的生活擔憂才能顯現出來的神色,雖然這些市井小民中間不少人的衣衫上還打著明顯的補丁,但舉手投足間卻擁有北遠富豪也表現不出來的不卑不亢。

這還是原來那個大宋麽?郭守敬不太敢相信。當年他曾經在老師和同僚口中聽說過有關大宋的傳言,一概是官員多麽昏庸、士兵多麽懦弱、百姓多麽奸猾。而現在展現於他眼前的福州,卻處處體現著泱泱大國之風。

這是真正的大國之風,不體現在舉世無雙的宮殿上,也不體現在皇家貴族如何一擲千金的誼奢上,而是體現在國民的一言一行之間。大都城也很繁華,但郭守敬清楚記得自己坐轎出行時,百姓隻是讓開了主路,就繼續做他們的生意,談他們的買賣,仿佛根本沒見到車上的方老將軍。

令郭守敬更佩服的是福州民間在戰爭麵前所表現出來的勇氣。郭守敬可以擔保,走遍北方各個州縣,即便是把忽必烈的老家都算在內,也沒有一個地方在大戰即將來臨之際,依然能表現得如此有條不紊。

當年李璮叛亂,大都城在叛亂之所濟南的千裏之外,駐紮有十萬重兵,依然不免一日三驚。很多富戶豪讓甚至悄悄將財產轉移到城外,以防戰火燒到身邊後遭受池魚之殃。而福州百姓卻仿佛根本不知道忽必烈領傾國之兵南下般,或者根本沒將南下的大軍放在眼裏,該做工的做工,該經商的經商。郭守敬甚至親眼看見一夥穿著短衫的中年人,扛著竹竿,擒著草簍,悠哉遊哉地去江邊釣魚。

而宋人身上表現出來的求戰欲望,更遠遠出乎郭守敬的預料。劫持了他和大批北方英傑的方馗老將軍一到福建,馬上趕往大都督府請戰。在福州公開發行的報紙上,郭守敬至少看到了二十幾個大名鼎鼎的將軍主動請纓。蘇醒、陳複宋、張世傑、蘇劉義,這些人有些並不是文天祥的部將,有些甚至與文天祥政見相左,在這一刻,居然全部站到了大都督府背後。

與印象中懦弱的大宋不同,翻遍驛站中的報紙,郭守敬也沒找到一篇宣揚求和的“理智”聲音。相反,從當世大儒到平頭百姓,大夥幾乎眾口一詞地宣布:華夏即使戰剩最後一個人,也絕不考慮投降。其中,幾個投筆從戎的學院青年留下的誓言最為擲地有聲。“我生國滅,我死國存”,八個字,寫盡了一個民族在國難麵前的決擇。

“這還是大宋麽?”在驛站暫且安歇的日子裏,郭守敬與其他幾個被方馗劫持來的北方英傑私下數度交流,誰都無法得出肯定的結論。很多人都覺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夢中,隻是這個夢,如酒一般醇烈。

在最初的震驚於興奮平息下來後,郭守敬開始考慮自己的生存問題。把他“劫持”來的方老當家很仗義,在旅途中,即答應推薦郭家的長子去流求島上的航海學院讀書,解決了郭守敬的後顧之憂。但文天祥卻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求賢若渴,非但沒有大張旗鼓地對他的到來表示歡迎,甚至連見麵的機會都沒給。

三天後,郭守敬有些沉不住氣了,對著前來安置大夥的一個年青官員發起了脾氣。“丞相大人最近公務很忙麽?不知何時才能賜我等一見?”

幾個與郭守敬同時來到福州的北地英傑紛紛圍攏過來,小聲表達自己的不滿。與郭守敬一樣,他們也是莫名其妙地被一夥黑衣人劫上了船,經過半個多月的海上奔波來到熟悉而又陌生的福州,對自己的未來充滿迷惑。

年青官員聽出了郭守敬話中的不滿味道,卻也不生氣,笑了笑,低聲回答:“丞相大人這幾天不在福州,所以不能親自前來迎接諸位先生。諸位先生有何要求,盡管通知在下。蕭某可以盡力為先生們奔走!”

“既然如此,但不知蕭大人打算如何處置某等?”郭守敬追問了一句,處置二字咬得很清晰。眼前這個官員衣著樸素,看年齡四十尚不到,在丞相府想必也不是什麽關鍵人物。說話口氣如此之大,真不怕閃了他的舌頭去!

“郭先生不必客氣,叫我蕭資即可。先生於天文、地理上的造詣令人仰慕,不知可否屈就華夏科學院天文學院士一職?”年青官員笑了笑,帶著幾分討好的口氣回答(與一般YY小說扮豬吃老虎有異曲同工之妙)。然後轉過頭,對另其他幾個北地英傑說道:“朱先生在代數求元方麵造詣天下無雙,丞相希望先生可屈就數學院士一,李先生精於數理,蕭某想請先生亦就職數學院士,至於其他幾位先生,華夏科學院皆掃榻以待!”

“你,你是蕭資!”郭守敬覺得後頸猛地一陣發緊,整個人都愣在了當場。華夏科學院院長蕭資的大名,他在北方不止一次聽說過。據降將黎貴達介紹,整個破虜軍中所有新式軍械,以及風行大江南北的四輪馬車、新式水排、風車等,皆出自此人之手。想想文天祥唯一的嫡傳弟子,整個華夏學問最學的人物如小廝般圍著自己轉了三天,郭守敬心中的怨氣全消,代之的是無以名狀的感動。

在北方,忽必烈也甚有名的禮賢下士。亡金滅宋之後,曾經號稱盡收天下賢才。但事實上,忽必烈未曾給學者們任何尊敬,哪怕是其最看重的理學先生,忽必烈父子也“呼秀才而不名”。對於堅信“能騎馬彎弓即為豪傑”的蒙古人而言,學者隻是霸業的點綴,就像工匠一樣,奴隸的一種而已,犯不著記住他們的名字。忽必烈曾有語“朕求賢三十年,惟得竇默、李俊民二人而已。”但得到竇默、李俊民後的忽必烈,反複詢問的卻是長生和占卜之法。至於郭守敬本人,忽必烈和真金更注重他根據來預測大元朝能否千秋萬代,而不是天文學的本身。

相比於北元的輕慢,大都督府對學者明顯重視得多。身為科學院院長的蕭資親自跑前跑後為大夥忙碌,而方馗在“綁架”的同時,還不忘了冒著生命危險接出大夥的家人,運走家中的金銀細軟。

“能與蕭大人當麵探討,乃朱某平生之幸!”被蕭資尊稱為朱先生的朱世傑第一個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熱切地回答。他精通數學推算,歸納總結了“四元術”(多元高次議程列式與消解法)、“垛積法”(高階等差數列求和)與“招差術”(高次內插法)。與已幫數術名家李冶齊名,世稱“李朱神算”。郭守敬的《授時曆》勘測總結過程中,就多次引用了李朱二人的研究成果。如此一個集中華數學研究之在乘的學者,在元庭卻被忽必烈歸為了占卜術士一類。朱世傑不滿於元庭的輕慢無知,早就幻想著能與傳說中的南方英才一同交流天元術(議程求解),據他的推測,南方那些精妙物器,十有八九與算學發展有關聯。所以對於這次被“劫持”,他心中非但不反感,而且深有被知己器重的驕傲。

郭、朱等人謙遜,蕭資卻不敢在這些人麵前擺架子。他的全部學問來自於文天祥的《天書》,而眼前這些名家卻憑著各自的感悟,總結出不亞於《天書》所載內容的高深知識。按文天祥的說法,蒙古人的入侵割裂了華夏文明的發展,而科學院的任務之一就是,通過這些英傑,把華夏文明的種子完好的延續下去,並讓它不間斷的延續下去。做好這一項工作,對大都府的好處不亞於再獲得一部《天書》。

客氣地點點頭,蕭資說道:“不敢,南方學子盼諸位先生,如久旱盼雨。因此蕭某才說動大都督,強行相請。其中得罪之處,望先生見諒。科學院在山前準備了陋室數間,暫供諸位先生駐足。至於生活瑣事,自有人替諸位打理!”

見蕭資如此客套,大夥即使心中有怨言,也不好說得太明了。畢竟眼下在破虜軍的地盤上,一旦惹得主人發了狠,恐怕連罰酒都吃不上。懷著各自的心事,眾人在蕭資的安排下來到科學院專門給院士準備的“陋室”前,門還沒有進,已經有人再次驚呼出聲。

那是散落在向陽半山坡上的百十座獨立的小樓,彼此和矮牆和灌木隔開,各自成一個獨立的花園。層層疊疊的繁花間,一道溪水繞著山坡向遠方流去。(從這些句子可以看出酒大確實是理工科班出生,沒辦法的事情。不過真把精力用到細節描述方麵,其他的內容就不好說了。PS:絕對沒有任何貶謫酒大的意思,向來我是最喜歡酒大的文的。)

“蕭,蕭大人,這,你說這是給我們準備的陋室?”對多次開方有所研究的河北隱士李書文結結巴巴地問。幾天來,他曾見識過福州官方的衙門、驛館,知道福建大都督府力行檢樸,公務開銷甚小,很多一百多年前的老屋刷了層白灰即成為了官員履行日常公務之所。所以一直認為蕭資口中的陋室是座破瓦寒窯,萬萬沒想到最後卻是如此奢侈所在。

“每人一處,暫借給諸位居住。等將來諸位另有了薪俸,可以考慮將這住所買下,或者去別處另置良宅!”蕭資點點頭,笑著回答。隨即安排同來的短工,幫助眾人安置行囊。

‘但不知在大都督府,不,大宋,院士一職位是幾品幾級,俸祿多少?“李書文沒當過官,不像其他人那麽愛惜顏麵,此刻見蕭資答得爽快,索性直接問起了”錢途“。

這正是很多人最關心的,被方馗無禮劫持後,大元朝從此再沒眾人立足之所。如果到了大宋卻沒得到應有的待遇,對大夥而言就太不公平了。況且忽必烈南下在即,大都督府還不知道能在蒙元鐵騎下支撐到幾時。眼下的美宅雖然令人動心,卻不是所有人能買起,即便買得起,將來也未必保得住。

“院士隻是學職,相當於書院的教習,與官員品級沒聯係!”蕭資笑了笑,低聲答,一點兒都不覺得李書文問得唐突。當年,很多江南的飽學之士在接到華夏科學院的聘書後,問得幾乎是同樣的話。隻不過有人問得婉轉,有人問得直接罷了。蕭資知道,讀書多可使人明理,但未必能讓人骨頭硬。真正能與大都督府生死與共的不是這些讀書人,而是陳吊眼、王老實這樣大字不識幾個的草莽英雄。

沒等眾人再次發問,蕭資清了清嗓子,繼續解釋道:“如果非要與官員做比較的話,蕭某隻能說,諸位的薪水是每月五枚金幣,比大宋四品官俸稍高一些,介於侍郎與尚書之間!”五枚金幣,這個數字再次令眾人吃了一驚。在福州驛館暫住的幾天,他們大致了解到這裏的物價。除了一些不常用的工具外,生活物資的價格總體來說比北元治下略高。五枚金幣折合銀幣五十個,相當於足色現銀二十五兩。在福建可供中等人家一年支出,換做北方地價,則可置良田三十畝。這樣算下來,在華夏科學做一年院士的俸祿,恐怕比元庭的丞相的俸祿還高些。當然,這個前提是大元的丞相不貪汙。

“早知道這麽高的俸祿,咱家自己就跑來了,何必方老當家上門相請!”李書文心算之術高明,弄清楚自己的年俸後,大聲笑道。(看吧,心算這麽好用來算自己工資。)

“是啊,既可忘情於山水,往來又無牧牛壯士!”眾人轟然以應。他們中的大多數都無心於仕途,與其當官,不如有個舒適的環境做學問。隻不過在北元治下,不當官則得不到安身立命之資,自然也無法靜下心來做學問。而大都督府把學職與官職分開的做法,正遂了眾人的心思。

“院士,華夏科學院!”郭守敬喃喃道。自從棄船登岸後,福建大都督府的一草一木,蕭資等人的一舉一動,無不令其震驚。有了安穩的生活保障,妻兒也有了退路後,這種震驚慢慢變成了欣喜。欣喜轉眼又變成了擔憂,畢竟作為大元朝的高官之一,他清楚地知道此時北元軍戰鬥力到底有多強悍。原來破虜軍還有火炮優勢可以憑借,而被劫持前,他與黎貴達已經再度改進了大遠的鑄炮工藝。

“不知道郭大人對蕭某的安排可否滿意?如果有不滿意的地方盡可提出來,蕭某將傾力滿足諸位的需求?”見到郭守敬神不守舍的模樣,蕭資走上前,低聲詢問。

“沒,沒什麽,很好,非常好!”郭守敬愣了一下,尷尬地說道。心中好生後悔幫了忽必烈的大忙,如果前些日子不那麽立功心切,也許眼下的花園別墅還能多住幾天。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郭某方才是為何科學院以華夏為名,一時走神而已。”“是啊,蕭大人可否告知何為華夏?”朱世傑湊上前,虛心求教。在福州,華夏兩個字被提及率奇高,上至蕭資這樣的官員,下至驛站的小卒,提起什麽事情,總是我們華夏如何,我華夏怎樣,卻很少說起大宋二字。仿佛大都督府建立的是一個新的國家,而不是大宋。

也許,它的確已經不是大宋,朱世傑暗自得出結論。但他還是希望自己的設想得到蕭資的親口證實。

“所謂華夏,不是曆史上任何一個朝代,不屬於任何一家姓。他屬於世代生活在這裏,建設了這片土地的每個人。無論漢人、蒙古、女真、黨項、契丹,隻要願意與其他民族平等相待,即擁有這個國家。”祥興五年四月,華夏科學院第一任院長如是說。

第四章華夏(一)

作者:酒徒蕭資從來也沒想到,他無意間說的一句話會被載入曆史,並成為後世公認的關於華夏的定義。與這個時代的很多英傑一樣,他隻是信口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憑良心做了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但在後人眼裏,他們一言一行,都足以令人景仰。

六百多年後,一個胡姓學者反複研究中華民族的這段特殊的時刻,慨然評價道:“北元初侵時,蓋華夏民族觀念未成,所以頃刻席卷宇內。待忽必烈再度南征之際,華夏民族觀念己深入人心,北元欲重演五胡亂華故事,心有餘而力不足也!”

關於這段時間蒙古人的所作所為,這位博學睿智的老者不無幽默地寫道:“我們應該”感謝“忽必烈,如果不是他所率領的蒙古族對華夏祖先進行的血腥屠殺和殘暴奴役,我們至今還分不清楚朝代更迭和異族入侵之間的區別。是忽必烈大汗用屠刀讓華夏祖先認清了國家與民族概念,認清了成為被征服者的悲慘命運。使他們不再相信五德輪替的鬼話和征服者的任何借口。此後數百年,華夏民族即便內部矛盾到了最尖銳時刻,想到的也是憑自己的力量慢慢修正而不是借助外來兵馬”重塑“自己的國家!”

“六百年間,先後有俄羅斯、倭寇試圖染指華夏故土,皆被華夏百姓擊退。”胡姓老者以如椽巨筆總結數百年曆史,心潮澎湃。“每當國家危難之時,總有人振臂高呼”驅逐韃虜,恢複中華“,然後數萬鐵血男兒前仆後繼,九死而無悔!”

“驅逐韃虜,恢複中華”這八個字最早出於祥興五年名懦陳龍複所寫的《抗元檄文》。全文共六百餘字,以文言寫成,字字現金石之聲。檄文發出後,流求蘇家、東海方家、黃水洋群豪、兩浙草莽以及福建、廣東各地豪傑全部聚集在文天祥戰旗下。一時間在建康附近居然匯集了近二十萬兵馬,兩浙各地陸續還有其他誌願者,紛紛趕往抗元前線。

“……驅逐胡虜,恢複中華救濟斯民,永安社稷!如蒙古、色目,雖非華夏族類,居於國中,願與華夏之民平等相待者,則視之與華夏人無異。歸我者永安於中華,背我者自竄於塞外。我中國之民,自我中國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

忽必烈猛然站起身,把細作送來的檄文重重摔在了地麵上。他從來沒讀過這麽有氣勢的檄文,偏偏這檄文來自敵人的筆下。

“葉李呢,把葉李給朕找來,他不是與文賊齊名麽?速給朕寫一篇同樣的文字來反擊!”金帳裏傳來一陣陣咆哮,受傷了野獸般淒厲。兩旁衛士謀臣嚇得臉色發白,不知道拿什麽言辭來回應。有人悄悄地給光祿寺正卿月赤徹爾送了個信,片刻之後,這個在忽必烈麵前最能說上話的後輩將領匆匆忙忙趕到中軍。

“葉李呢,他怎麽還沒來。難道他承認沒文賊才高麽?還是三心二意,也想著造朕的反!”忽必烈見來的不是自己最急著召見的人,不滿地吼道。他身材不高,一條腿還有些跛,但此刻這拖著一條跛腿的老人卻如座大山般壓得眾謀臣喘不過氣來。

“陛下,葉李老了!”月赤徹爾上前幾步,躬著身子回答。手腳卻絲毫不停歇,快速將忽必烈扔到地上的諜報拾了起來。

“老了,朕準他告老了麽!派人給我用快馬追回來,寫完了南征檄文再讓他滾!”暴怒中的忽必烈不會跟任何人講道理,一張臉黑裏透紅,仿佛馬上要噴發的火山般狂熱。

“陛下何必與文賊一般見識呢,您這裏越生氣,他在江南越得意。咱蒙古人向來用彎刀跟人講道理,不逞這口舌之利的。當年成吉思汗爺六個字,不抵花子摩國洋洋萬言麽!”月赤徹爾快速掃了一眼檄文,淡然相應。

“你要戰,便做戰!”忽必烈猶如被醒醐灌頂,臉上的表情瞬間從狂暴中回複正常。從月赤徹爾手中奪回諜報,再度掃了一遍,冷笑了幾聲,道:“要打便打了,廢話那麽多幹什麽?月赤徹爾,你說得有道理。至於葉李,讓他繼續歇著罷,朕需要時再喚他!”

“陛下,葉李上月己經蒙長生天召喚去了!”回過魂來的怯薛秦少卿低聲提醒。方才忽必烈讓他們去傳喚一個死人來應旨,當然沒人有膽子去閻羅殿下令。

“死了,怎麽死的。朕怎麽不記得?”忽必烈搔了搔頭頂上越來越少的白發,茫然地問!

“陛下是被文賊氣的,所以一時忘記了!”機靈的月赤徹爾笑著回答,“葉李舉薦盧世榮為國理財,結果盧世榮卻貪贓枉法。盧賊罪行敗露後,葉李覺得愧對陛下的信任,所以在家中自裁了。陛下當時還曾下旨厚葬了他,葉家大小皆謝陛下洪恩呢!”

“喔,這麽回事情。朕說最近心裏空空的,連一個說笑話的人都不見。”忽必烈恍然大悟般說道。此刻他終於想起來葉李是被自己下令在家中閉門思過,結果一時想不開,仰藥自殺了。既然麾下最有才華的葉李己經不在,反駁‘抗元檄文)的話也無從談起。作為一代梟雄,忽必烈拿得起放得下,為葉李的死惋惜了幾句,很快就把話題轉到如何與南方作戰方麵來。

南征之前,北元君臣沒預料到文天祥在江西岌岌可危的情況下居然還敢率軍迎戰。如今南方二十萬兵馬枕戈以待,北方百萬大軍也不得不調整自己的步伐。

“你們說,朕是先南下擊文賊呢,還是東進擊陳吊眼呢?”忽必烈敲了敲桌案,瞪大眼睛問。希望眾將能像當年董文柄一樣,給他提一個恰如其分的建議。

“賊眾如今士氣正旺,所以南進不如東征。”老將軍也速特穆爾低聲建議。南下的元軍以前從來沒跟破虜軍發生過碰撞,雖然諸將都懷著必勝的信念,但對手畢竟也有著不敗的威名。與其在它氣勢旺盛時一頭撞上去,不如先找一個稍弱的對手稱稱彼此的斤兩。

這個投石問路的想法得到了很多將領的響應,索都、張弘範等名將先後戰敗,伯顏領兵南下卻被阻於江西北側的群山之間,這些事實讓驕橫的蒙古將領們選擇了謹慎。

“末將以為,與其匆匆南下討伐文天祥,不如先剿滅陳吊眼。眼下兩淮有漢、唐、周、楚幾家反賊隔著,文天祥無法北上與陳賊呼應。”一個在軍中多年的蒙古將領建議道。

“而那幾路人馬忙著關起門來當皇帝,自然也不會給陳賊任何支援!文賊的話雖然說得響亮,張口華夏,閉口華夏,實際上漢人依舊時一盤散沙。陛下可逐個擊破之,用事實擊敗文賊的空話!”

“末將附議也速特穆爾老將軍的提案!”蒙古籍漢軍萬戶李軒瞪了那個鄙視漢人的蒙古將領一眼,出列下拜。“末將願領一路兵馬為陛下滌蕩兩淮,在陛下回師前,把南下的道路清理幹淨!”

“漢、唐、周、楚幾個笑話,應該剿撫並重。陛下若以雷霆之威擊之,此輩向來無風骨,想必紛紛南逃,反而讓文天祥帳下白添了許多兵馬。”老將阿裏海牙慢慢說出自己的構想。諸將之中,隻有他和阿刺罕兩個真正清楚破虜軍的戰鬥力。如今元軍在火炮配備方麵己經不落下風,但畢竟沒有破虜軍對新式武器掌握得那麽熟練。與其和破虜軍硬碰硬,不如在漢人的民族性上做文章。

蒙古人的傳統是對強者無保留的服從,所以忽必烈可以把蒙古人凝聚成一條繩。而漢人的英雄向來彼此不服氣,每個人心裏都在做帝王夢。如果在這一點上做點突破,以兩浙的反王們為元軍之前驅,南方檄文中所謂的華夏民族,無疑當頭挨了一記大耳光。

“得防備文天祥從海路支援陳吊眼!”有人謹慎地提醒。破虜軍的海上優勢一直為北元所忌憚,如果文天祥不顧一切從水路給陳吊眼派援兵,東征之舉又可能打成一場曠日持久的爛仗。

“未必。海路運兵,少則與事無補,徒增傷亡。如果運得多了,文賊拿什麽給他們提供糧草?”忽必烈皺著眉頭反問。

既然皇帝陛下都表了態,諸將們自然也無需多費腦子。在大多數將領眼裏,先打陳吊眼與先攻文天祥隻是戰爭的步驟問題。有三十多萬蒙、漢聯軍,還有近二十萬協裹而來,自各幹糧的民壯,這仗怎麽打都沒有輸得可能。

“給伯顏傳令,讓他不計代價,加強在江西的攻勢!”忽必烈想了想,再次傳令。

殘宋的實力絕對支撐不起兩線同時作戰,文天祥把大軍集結到長江畔,鄒諷那邊的兵力必然會出現短缺。如果伯顏能在夏天結束之前完整地拿下江西,江南的元軍就可以順勢插到文天祥的側後。長江邊上呂師夔這路殘軍,如此兵勢麵前,他應該懂得自己該選擇哪一方。

漢人有句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

《抗元檄文》上的話說得雖然漂亮,具體到生死關頭,卻未必如一張手紙。第一次領兵南下時,那些一邊高喊著為趙姓朝廷盡忠,一邊迫不及待開城投降的士大夫,大夥還見得少麽?

第四章華夏(一下)

夏日的風暴如期而至,澆冷連天烽火。把羅霄山、仰山、玉筒山、皂閣山,江南西路大大小小的山脈遮斷在雨幕之後。在硝煙未盡的荒山上,蒙古人與漢人的屍體縱橫交錯地層疊在一起,血,宛如劃在大地上的一道道刀痕,順著被火藥熏黑的山坡上淌下。黑色的土地冒著熱氣,一個個巨大的彈坑猶如魔鬼張開的嘴巴。沿著魔鬼的嘴角邊,紅色的血水匯成小溪,然後奔流成河,向東,向北,最後流入贛江。點燃半邊江水,呼嘯著向更遠的東方流去。

那是江南豪傑的熱血,數月來,十餘萬鐵骨男兒倒在群山之間,用生命守護了身後這片沃土。而在群山背後,還有更多的男人放下手中的鋤頭,告別妻兒,向吉州戰場匯聚。

“咯嚓”半空中閃過一道紫色的電光,照亮黑沉沉的天幕。天幕下,幾千名身穿重甲的蒙古武士暴露了行藏。帶隊的將領大手一揮,索性放棄了隱蔽。武士們呐喊著,咆哮著,衝向山坡另一端宋軍殘破不堪的營壘。

守寨的宋軍舉刀相迎,雙方很快攪在了一處。暴雨滂沱的天氣,輕重火炮都失去了原來的威力。偶爾有一聲炮響,掀翻幾個人,濺起大片的泥漿。士兵們卻都己木然,把臉上的泥水和血沫一塗,旋即衝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方站立者。

天,亮了一下。閃電畫過天際的瞬間,一個蒙古武士將與自己對戰的破虜軍悍卒砍倒在地。天,又黯淡下去。當山坡被另一道閑電照亮的時候,那個蒙古武士己經喪命於側翼來襲的半截木棒之下。

倒下、衝上,衝上,倒下,明明滅滅的電光之間,所有景色都變得不再真實。你分不清哪次倒下的是漢人,哪一次倒下的是元兵。血與火的影子重重疊疊,仿佛戲台上謝幕的一折,於高潮處,反反複複地重演。

“鳴金,讓火者不花老將軍撤下來把!”伯顏用凍得發白的手指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收起望遠鏡,低聲吩咐。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今天的偷襲行動己經徹底宣告失敗。破虜軍既然在同一個方向上做了準備,糾纏再長時間也不會得到更好的結果。

半年來,這種爛仗他與鄒諷打了無數場,二人都辜負了宿將的聲名。戰爭剛開始時,攻守雙方還試探著玩一玩聲東擊西,包抄迂回,防守反擊等手段。當所有手段於對方都宣告無效後,士兵的生命成了取勝的唯一籌碼。

蒙古大軍的戰績全是用人命填出來的。經曆了連番苦戰,伯顏終於把自己的帥旗插到了臨江城外,鄒諷重兵把守的筠州防線被搗作了齏粉。與此同時,四萬蒙古武士、五萬多新附軍,永遠埋在了江南的紅土地上。

“大帥,如果再派上三個千人隊,眼下這道山嶺就是咱們的!”有著智將美名的上萬戶格根俯身在伯顏耳邊建議。短短半個時辰的接觸,前去偷營的蒙古軍己經損失了兩個千人隊,如果就這麽樣半途而廢地撤下來,死去的戰士絕不會瞑目。

幾個伯顏麾下的嫡係鐵青著臉,任雨水從頭盔的邊緣瀑布般流下。難得的一場好雨,長生天在保佑蒙古人。雖然麾下的武士們非常不適應腳下又粘又滑的泥漿,比起天晴時兜頭射下的鉛彈,紅泥漿還是可愛了許多。但這種風雨天氣不會持續太久,如果不趁著對方火槍兵無法發力的機會突破眼前防線,等天一放晴,大夥又得麵對宋將王石率領的那夥瘋子了。

“鳴金,把弟兄們撤下來!”伯顏瞪了格根一眼,再次重複自己的命令。猶豫不絕的傳令兵嚇得一哆嗦,趕緊跳上馬背,向在最前線督戰的火者不花奔去。

“大帥命令收兵,大帥命令收兵!”電閃雷鳴中,幾句蒙古語在武士們的耳朵裏卻異常清晰。後邊的鑼聲一響,全軍立刻如山洪般反卷而回,像被人擊潰般幅狼狽不堪。

“大帥……!”格根跳上戰馬,追著伯顏的背影遠去。他不明白今天到底是為了什麽原因,伯顏居然放過了即將到手的勝利。“格根,你知道嗎?再這麽打下去,此戰不會有勝者!”伯顏背對著自己的屬下,仰天長歎。冰冷的雨水砸在他的臉上,砸得麻木的肌肉隱隱作痛。

這是一場貨真價實的消耗戰,雙方的戰士都可稱為勇士,雙方的將領都可稱得上冷血。戰士們發起衝鋒的時候不顧生死,將領們排兵布陣時也不再顧及麾下士兵的傷亡。在望遠鏡裏,伯顏清楚的看到,有一個身材高大的民軍首領捅死了自家後撤的弟兄,然後掄著那把帶血的戰刀迎上了蒙古人的攻擊陣列。他也親眼看到,上萬戶火者不花指揮督戰隊,將畏縮不前的蒙古武士逐一射死,根本不給膽小者贖罪的機會。

伯顏知道,此刻對麵的主峰上,肯定有一個和他同樣的將領用顫抖的雙手擎著望遠鏡,盯著同一個山坡。雙方在比拚意誌,比拚誰麾下的士兵更勇悍,誰更禁得起犧牲。

也就是鄒諷這種經曆過無數次失敗的將領才能想出這種近於無賴的戰術。宋軍層層設防,讓蒙古軍每向前推進一步都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如果南下的蒙古軍被耗盡了,那些在元、宋之間搖擺不定的新附軍會怎麽做什麽?那些在北方聚嘯山林的江湖豪傑會做什麽?那些地方上結寨自守的大小世侯會幹些什麽勾當,任何人不用想都能猜道。

“大帥如果舍不得自家弟兄,為何不從荊南調更多的漢人前來助戰?”格根追在伯顏馬後沉默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勸諫道。

“如果不是過分仰仗漢人,達春將軍又怎會敗!”伯顏悻然回答。如果對手是大宋廂軍那種軟柿子,新附軍的確可成為蒙古軍的得力臂膀。但遇到破虜軍這種硬骨頭,新附軍的存在,隻會給戰場添加一分不可確定的因素。

南下以來,反複推敲達春和索都用兵失誤之處,伯顏弄清楚了一個道理。當年新附軍的投降,除了迫於大元兵威外,還有很多想趁著改朝換代撈取功名的因素包括在裏麵。而隨著大宋的重生的兆頭越來越明顯,新附軍的軍心也越來越不安穩。在戰勢膠著的情況下,總有一兩支新附軍隊伍在關鍵時刻出問題。這個虧達春吃過,頁特密實吃過,在沒有絕對的把握情況下,伯顏不想冒同樣的險。

所以,伯顏寧可把新附軍和漢軍放在荊湖,添油般一點點向江南西路調,耗盡了一個萬人隊再調一個,也絕不讓大軍中漢人的比例超過蒙古人。在他的攻擊序列裏,新附軍的總數從來沒超過三成。即便是後方負責運送補給的輜重部隊,關鍵職位也交給蒙古將領來掌管。

“眼下戰線推進得慢一些不要緊,隻要大汗的兵馬一過江,勝利最終會握在咱們之手!”伯顏輕輕帶住了馬頭,對眾將解釋。江西會戰的時間拖得太長,麾下將領心中有急躁情緒是必然的。但是,作為主帥的他卻不能跟著屬下一起急躁。“兵者,詭道也”,做主帥的要時刻提起萬分小心,當年他在草原上與海都也是周旋了近一年,才在對手疲憊不堪的情況下找到了破綻。

如今對手換成了鄒諷,伯顏依舊有必勝信心。戰術上,他與鄒諷現在打了個平手。但時間是屬於大元朝的,隻要忽必烈的兵馬渡江,君臣二人就能形成鉗形攻勢。那樣,鄒諷的死守策略和文天祥的添油戰術就失去了發揮空間。屆時,大元兵馬就處於戰略主動,鄒、文二人即便神兵在握,也無法力挽天河。

“報,大汗八百裏急令,問丞相江西戰果!”幾名騎兵非常不合時宜地出現,打斷了伯顏對屬下的安撫工作。

“什麽命令,你仔細地陳述一遍!”伯顏的手一下子按在了刀柄上,有人居然敢在此刻亂他的軍心。如果忽必烈的旨意上沒有明白地催戰文字,他一定將幾個信使拖出去祭刀。

“大汗揮師東進啊,征討陳吊眼。丞相努力南下啊,讓文賊顧此失彼……!”蒙古族信使滾鞍下馬,按照最古老的傳令方式,跪在泥漿中唱了起來。當年蒙古人沒有自己的文字,成吉思汗就是憑著這種千裏傳歌的方式,指揮大軍東征西討。雖然忽必烈精通漢字和巴思巴字,但他在傳送軍書之外,他喜歡同時保留一點古老的傳統。

“你說,大汗準備先攻陳吊眼?”伯顏跳下戰馬,一把將信使從泥漿中扯了起來。“回丞相話,大汗為了防止側翼受到陳賊威脅,準備用半個月時間蕩平登州流寇!”在鬼門關外轉了一圈的信使蒼白著臉答道。

“給大汗回信,一千裏加急。讓他把提議先東征的人砍了祭旗,立刻揮軍過江!”伯顏的咆哮聲加雜著風雷,在天地間回蕩。

忽必烈隻要派幾萬兵馬堵在青州一線,陳賊就掀不起任何風浪。而偏偏這個關鍵時刻,一輩子心思敏銳的大汗聽了佞臣的建議,耽誤了南下的大好時機。

“稟,稟丞相,是,是大汗自己提的議。五,五天前,大軍己經掉頭東進了!”信使哆嗦著,結結巴巴地向伯顏解釋。

“咯嚓!”又一道閃電急劈而下,照亮伯顏青黑色的臉。片刻後,這位百戰名將揮動著彎刀,大聲命令:“傳令三軍,立刻強攻仰山、玉筒山。不惜一切代價,七天後,本帥要在吉州府內犒賞三軍。傳令塞吉勒虎,把臨近各州所有新附軍、漢軍給本帥調上來,強攻,日夜強攻!”

第八卷宿命華夏(二)酒徒吉州防線遠沒有筠州防線地理位置優越,在上一道防線,黃葉嶺、八疊山華林山等高低起伏的山脈幾乎連成了一串,守軍在關鍵地段修幾座堡壘,就可以有效阻擋蒙古軍前進。而在蒙古人舍生忘死的打擊下退守筠州後,攻守雙方等子把江南西路的險要之所各自占據了一半,破虜軍再想集中兵力偷襲北元某處薄弱點己經沒有成功的可能,非但如此,在元軍強大的攻勢麵前,大宋豪傑的處境一天比一天艱難。

為了保持整條防線不被蒙古人奪下,鄒夙調整戰術,將防禦重點放在了仰山、鍾山、百丈嶺、皂閣山等幾個突出的寨壘上。各座寨壘的中間地點,則盡量以壕溝、鹿磐、鐵絲網遲滯元軍的推進速度。仗打了這麽長時間,除府城外,吉州各地己經堅清辟野,即使偶爾有小股蒙古騎兵滲透到防線背後,也收不到什麽破壞效果。

隨著時間推移,守軍的劣勢也越來越明顯。潮濕的氣候令火器的威力大打折扣,另外,吉州防線大部分的防守設施還沒來得及完善,新補充來的破虜軍士卒訓練程度也遠遠不足。各地趕來的豪傑雖然熱情不減,但比起劫掠四方,作戰經驗豐富的蒙古武士,老實巴交的大宋農夫顯然不是人家的對手。往往一次接觸結束,元軍死傷百餘名,宋人的棲牲卻超過元軍的兩倍。

一旦伯顏再突破吉州防線,鄒夙就隻能在平原上與蒙古軍決戰。在新式武器無法發揮出全部性能的情況下,用沒經過多少訓練的衣夫去迎戰蒙古鐵騎,結局己經與飛蛾撲火已經差不多。所以,鄒夙不敢再退,也不能再退,雖然文天祥的軍令中允許他在萬不得己的情況下放棄吉州和贛州,退守福建和江西的交界。但鄒夙知道如果自己那樣做了,伯顏極有可能掉頭東進,從背後切斷文天祥的退路。

“我不會讓人攻擊你的後背!”鄒夙在給文天祥的回信中這樣寫道。自從八年前二人在南劍州誓師以來,無論在多險惡的戰鬥中,鄒夙都曾沒讓文天祥腹背受敵。盡管在大都督府的成長過程中二人的誌向發生過衝突,但危難時刻,鄒漢知道自己該怎樣報答文天祥的信任。

至於如何取得勝利,鄒夙在信中沒有細說。得知忽必烈己經攻向登州後,他一邊武裝趕來參戰的農夫保衛家園,一邊偷偷地命人在各堡壘下麵埋下了火藥罐子。

幾日後,伯顏的攻勢突然加緊,卻被新趕來入伍的農夫們擋了回去。農夫不擅長列隊作戰,但保衛家園的決心卻一點兒不比破虜軍上兵差。剛被雨水衝洗幹淨的群山再次被血染紅,冒著硝煙的叢林間,躺滿了各地義勇的屍體。

守衛在羅霄山餘脈和仰山交界處黃泥關的民軍首領劉士泰送來戰報,說黃泥關瀕臨失守,太和縣三千義勇戰死一於六百餘人,協同防禦的破虜軍戰死七百,剩下的弟兄們幾乎個個帶傷,很難在元軍的下一輪狂攻中堅持下來。

“如果守不住,你就撤下去吧。記住讓義勇先撤,破虜軍斷後。否則一旦被敵軍追上,大夥都難戰場上揀回性命!”鄒夙沒有更多的援兵可以補充給劉士奉,直接在他逞來的戰報上批示道。

第二日,黃泥關再次遭受元軍猛烈攻擊,兩萬多蒙古武士前仆後繼,不顧死傷。雙方激戰了一日夜,大宋戰旗依舊插在黃泥關殘破的城牆上。

“你們為何不退?”另一夥來自南安軍的義勇趕到後,對著隻剩下不到六百人的黃泥關守軍問道。劉士泰搖頭苦笑,低聲回答:“六年前太和城頭,咱們守了三日,城破後,韃子頭下令屠城三日不封刀。今個鄒大帥帶著大夥在這裏跟韃子幹了一百七十多日,咱們退了,父老鄉親還有活路麽?”

聞此言,南安軍義勇慨然長歎,把家鄉父老趕製的,寫著南安兩個字的戰旗高高升起在城頭,並立在破爛的大宋戰旗旁邊。消息傳開後,各地義勇不約而頭在各自的陣地前打起了故鄉的旗號。

南安、永新、吉州、太和,還有己經落入敵人之手的筠州、袁州,各個標記著家鄉地名的戰旗高高飄揚。

一百七十日不封刀,大夥退亦是死。等死,還不如戰死於疆場之上。

仰山背後的小村落,鄒夙、曾景、張唐、吳希奭、秦逸雲等各級將領站在沙盤前,雙眼熬得血紅。伯顏突然不顧一切地進攻讓眾人倍感壓力,但在承受壓力的同時,又隱隱感覺到了扭轉戰局的機會。隻是這個機會仿佛禪語,明明感覺到他在眼前,卻找不出其中關鍵。

參謀們精心製作的沙盤上的山脈起伏,紅色和黑色的角旗互相交錯著插在高山大河之間。每一麵紅旗,代表著一支大宋豪傑,而一麵黑旗,則表示著一個北元千人隊。

這幾天伯顏主要進攻方向在黃泥關、瓦土寨等幾個仰山和羅霄餘脈交界處的營壘。而鄒夙卻認為,伯顏最終的主攻方向還是張家嶺,金水河一帶。那段地域最開闊,突破了破虜軍的營壘後即是一馬平川,非常適合騎兵大規模展開。

“秦逸雲,你再核實一下各寨壘的具體人數。低於一千的,連夜安排人去增援!”鄒夙敲了敲桌案,低聲吩咐。無論伯顏采取什麽樣的手段,自己的戰術安排不能隨著敵人的動作而盲動。打了大多敗仗,鄒夙在戰場上的心理素質己經十分成熟,根本不會考慮一味的堅守不出,對自己的名聲是否有影呐。

“是!”秦逸雲抖擻精神,大聲答應。能進入破虜軍決策序列,他感到很榮幸。所以無論鄒夙安排他做什麽,他都不折不扣地去執行。

“特別是張家嶺,金水河那兩段,別處陣地被伯顏突破了,咱們還能調整收縮整條防線,這兩段在咱們的正中央,一旦被伯顏切進來,弟兄們就首尾不能相顧了!”鄒諷伸出大手替秦逸雲正了正頭上的銀盔,語重心長的補充了一司:“告訴弟兄們,後退一步是家園”!

“大帥放心,咱破虜軍的弟兄不會丟大都督府的臉!”。秦逸雲握拳敬禮,轉身跑了出去。經過被虜軍中的半年磨煉,他身上那種文質彬彬的書卷氣早己被滌蕩幹淨,代之的是一股濃濃的陽剛味道。

“依諸位之見,伯顏到底打算幹什麽?”鄒夙目送秦逸雲離開,轉過頭來對大夥問道。

“恐怕是忽必烈給他下了嚴令!”曾寰用手使勁擰著自己的下巴,遲疑地推側。在不清楚對手具體實力的情況下,伯顏采取不計傷亡的強攻戰術,明顯犯了兵家大忌。以伯顏數十年的作戰經驗,他不應該如此衝動才對。唯一能解釋這種行為的理由就是,有人給他施加了難以承受的壓力,而在北元的官職架構中,除了忽必烈本人,伯顏不需要理睬任何人的命令。

“也許是老家夥自覺時日無多,熬不下去了!”張唐的觀點永遠比眾人樂觀,笑了了笑,他又自己否決了自己,“不過這老家夥在草原跟海都泡蘑菇,一泡就是大半年。按道理,他應該比咱們能熬時間才對!”

“咱們自己有沒有疏漏之處,讓伯顏看到了速勝的機會?”吳希奭向來出言慎重。文天祥去兩浙前,把江南西路和荊湖南路的兵馬大權都交給了鄒夙。因此,眾人做任何調度,都涉及到破虜軍三分之二家底,不由得大夥不小心自己的一言一行。

“應該沒有,步步退縮,利用地形消耗北元兵力,以空間換時間是咱們早就商量好的對策。即便咱們想冒險,手中也沒足夠的兵馬!”鄒夙低聲回答。

很多判斷被提出,旋即遭到了大夥的否決。伯顏對新附軍將領極不信任,所有決策都不準許他們參與。幾個與大都督府有聯係的統軍萬戶都無法送來準確情報,失去了重要的情報來源的情況下,敵人的真實意圖非常難琢磨。

“報告將軍,大都督的飛鴿傳書!”出去檢查防務的秦逸雲懷裏抱著一個被雨水淋成了落湯雞的信鴿,匆匆忙忙地題了回來。

“馬上解下來,曾將軍,你負責對譯”!鄒夙高興地盼咐。文天祥向來不喜歡對外出的將領指手畫腳,此時他冒著消息被人截獲的風險發來信鴿,肯定是有萬分重要軍情。

曾寰解下信鴿腿上的竹筒,用指甲小心地掀開蠟封,取出一張寫滿數字的紙條。轉到內堂,憑借事先與文天祥越好的密鑰開始翻譯情報。片刻後,他興奮地走了出來,站在鄒夙身邊向大夥轉述:“忽必烈攻向登州、膠州和萊州,李興帶人渡海去支援陳吊眼。丞相是在五天前給咱們發的信,風雨太大,所以信鴿大部分都沒到達目的地!”

“忽必烈進攻第二師?”眾將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陳吊眼北上山東,目的就是吸引元軍注意力,給大都督府爭取時間。而聰明了一輩子的忽必烈偏偏在這個時候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大錯。

“這就可以解釋伯顏何以發瘋了!”鄒夙長出了一口氣,笑著說道。如果忽必烈率軍渡江,則元軍占據了整個戰場主動。大夥在江南西路即使頂住了伯顏,也阻擋不了忽必烈繞路奪回兩浙,進逼福建。而忽必烈去進攻陳吊眼的冒失舉動,剛好讓局勢顛倒過來。如果他在山東打了一場礦日持久的爛仗,伯顏即便成功拿下江西,依然麵臨的自家實力耗盡,而敵軍環繞的境地。所以伯顏才拚了老命,試圖在西線製造緊張局勢,幹擾大都督府的軍事部署,讓文天祥不敢派兵援助陳吊眼。

“派人快馬送信給丞相,讓他放心打他的。咱們這邊絕對不給伯顏任何取勝的機會!”鄒夙大聲命令。

既然伯顏存的是如此心思,自己最佳選擇是以不變應萬變。隻要牢牢控製住半個江南西路,伯顏就無法真正做出對大都督那邊有威脅的動作。而陳兵在長江南岸的文天祥,憑著手中的優勢水軍隨時可以渡江在忽必烈背後捅上一刀。

現在的關鍵是如何把手中有限的力量發揮出最大威力。伯顏對忽必烈忠心耿耿,為了給他的大汗創造機會,他寧願把自己一世英名都葬送掉。可以預見,接下來的一個月,伯顏的攻勢會一直保持下去,直到他得知忽必烈成功占領登州,或者把手中兵馬打光的那一天。

如果伯顏真的不計代價,甚至把荊南的新附軍、漢軍都調過來,自己的這點兵馬能堅持得住麽?

“報告”!又一聲響亮的報告打斷了鄒夙的思考,親兵帶看興奮的口氣在帳外大聲匯報,“邵武軍校所有在訓士官,奉命前來報道。”

“讓他們在後營等候調遣!”鄒夙大喜,知道文天祥又給自己準備了一份籌碼。各路義軍士氣雖然高,具體戰術素養卻差到了極點。有的義勇甚至不懂得在元軍羽箭覆蓋時利用地形躲避,而義軍中的低級將領也不知道如何降低麾下的傷亡。

邵武軍校是自百丈嶺練兵時大都督府為了培訓將領而設立的。現在己經於最初的基礎上發展為上官軍校和指揮學院兩部分,其中上官軍校的作用是專門培養都頭、隊長級別的低級士官。把這批士官及時地分配下去,各路義勇的戰鬥力肯定會迅速提升一個檔次。

“將軍最好去迎接一下,還,還有張世傑老將軍,陸秀夫大人,他們也跟著趕來了!”親兵壓低了聲音提醒。

“他們?”鄒夙驚呼。趕緊整理了一下衣冠,快速迎出大帳之外。張世傑與陸秀夫因為與大都督府政見不合,早己主動避嫌交出了兵權。他們能在這個時刻放棄個人成見趕到江南西路前線來,完全出乎了鄒夙的預料。

風雨中的河山間,白發蒼蒼的陸秀夫,高大魁梧的張世傑,還有百餘名鄒夙名字都叫不清楚的前江淮軍退役將領走了過來。在他們身後,滿身泥濘的退役老兵、地方警備部隊還有無數福建、廣南的山民,擎著鋤頭、菜刀、長矛等簡陋兵器,長龍一樣向軍營靠攏。

“鄒將軍,老夫帶著一百江淮子弟,特來聽你調遣!”張世傑站穩腳步,鄭重向鄒夙行了一個破虜軍軍禮。百餘名江淮軍舊部同時握拳於胸,躬身致敬。這一刻,他們再不份誰是江淮軍殘部,誰是破虜軍新銳,國家存亡麵前,大夥都做出了共同的選擇。

“老夫不能提刀,卻願意用手中之筆,記錄諸公血染的風采!”陸秀夫長揖到地,衝著鄒夙、張唐、曾景、秦逸雲、蘇劉義,端端正正行了一個華夏古禮。

鄒夙、張唐等人趕緊以軍禮相還,大宋立國以來重文輕武,三百多年,這是第一次士大夫向武人折腰。

“一起來!”陸秀夫向身後大喊了一聲,幾個一文質彬彬的上子分開人群上前,遞給他一把短刃。陸秀夫脫帽,在眾目睽睽之下揮刃,接著雨水將滿頭白發盡數剃去。隨看他的動作,百餘名文人墨客解去方巾,當眾削發。

“大人!”鄒夙試圖阻攔,卻不知道該先攔住誰,也不知道陸秀夫的舉止為何如此古怪。

“既入軍中,我等皆為將軍摩下士卒。願聽軍令調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陸秀夫擺了擺手,阻止了鄒派的進一步行動。提高了聲音,向所有彼虜軍將領解釋道。

“韃虜不除,永不蓄發!”老將張世傑伸手除下鐵盔,把早己剃得光光的頭顱伸進雨中。

“張將軍!"鄒夙感動得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他明白張、陸二人的心思,削發,一方麵為了銘誌,一方麵還在以實際行動告訴破虜軍眾將,他們的到來,不是為了搶奪軍隊的指揮權。

哈哈,剔了頭果然涼快!特別是有雨澡著,全身上下都跟著爽利!“一個書生的戲言打破了場麵的凝重。此人身子骨單弱得加竹竿,卻挑了件長長的懦衫,被風吹雨打,活脫一張秋後的荷葉。

“諸位先進營取暖,然後咱們再商討眼前戰局!曾寰笑著看了書生一眼,向眾人發出邀請。匆匆一瞥間,他認出了那個儒生的身份,此人名叫吳宇林,向來視大都督府為寇仇,在國家危難時刻,卻主動放棄了自己的成見。

“多謝諸公信任,鄒夙定不負諸公所望”!鄒夙抱拳施禮,這一天他盼了許多年。新政的舊政之間的衝突讓昔日的朋友成為陌路,而今天過後,華夏英傑將緊緊團結在一起。

“你盡管調兵遣將,我和蘇劉義給你當爪牙。同來的江淮軍舊部和軍校士官一道去前線,做都頭、隊正隨便安排。大夥既然來了,就不是衝著什麽功名!‘!稍做休息之後,張世傑主動向鄒夙請纓。

“伯顏攻得緊,大夥來得正是時候”?鄒夙在一旁感激的說道。“張將軍和蘇將軍經驗豐富,若能在中軍給鄒某出謀劃策,則鄒某求之不得!”

雖然張世傑大度,鄒夙可不敢把這個曾經當過大宋三軍最高統帥的張世傑擺到第一線去,一旦此公有個閃失,則有人又找到了打擊大都督府的借口。

“鄒將軍,莫非是嫌張某老否呀”張世傑拍了拍腰間佩刀,笑著問。“隻是腰間寶刀未老,胸中豪情尚在。況且戰死軍前,是武將應有之命!”

“豈敢,需要張將軍出馬時,鄒某定不拖延,此刻正有軍務大事,有勞將軍為鄒某謀!”鄒漢穩穩地把話題岔到了別處,揮手叫過秦逸雲:“秦校尉,把最新敵情給張將軍介紹一下!”

秦逸雲領命出列,走到沙盈前,指指點點綜述了日前敵我兩軍的倩況,臨了,又補充了一句:“忽必烈進功陳吊眼將軍的第二師,伯顏唯恐他的主子吃虧,所以情急拚命,這幾天攻勢得正急”,“你說伯顏要拚命?”張世傑楞了一下,問道。印象中的伯顏沉穩大度,絕不該是一個貪勸冒進的將領。

“我們分析,他是為了給忽必烈製造機會!”鄒夙走到另一張全國戰勢圖前,低聲解釋地圖上,參謀剛剛把忽必烈的動向添上去,濃濃的一道黑色箭頭,直撲登州。

“忽必烈老了,他也有今天!老夫等這一日,等了近二十年!天佑華夏,天佑華夏啊。”張世傑抬起頭,帶著淚光喃喃道。在他的戎馬生涯中,多少大宋名將折在蔥必烈之手。如果忽必烈再年青十歲,他絕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而歲月很公平,無論是蓋世嫋雄還是絕代名將,終歸有老去的那一刻。

走到地圖前看了片刻,張世傑心情漸漸恢複了平靜。想了想,低聲建議道:“無論事實是否如你所料,荊湖南路的攻勢都需要加緊。如果咱們能在忽必烈攻下登州之前給伯顏以重擊,丞相那邊即便稍受挫折,也能把忽必烈堵在江北!

“正該如此!”鄒夙高興地答應。張世傑能為文天祥考慮,而不是僅僅看眼於江南西路戰局,這是今天第二次讓他驚喜的事。如果當年文丞相北進時,張將軍……。鄒夙偷偷地在心中把這個想法壓了下去,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眼下,戰局正緊。

華夏(三上)

作者:酒徒接連十餘日,伯顏揮師狂攻不止。

先前總是暗中抱怨伯顏用兵過於謹慎的格根和火者不花等蒙古將領終於看到了老將軍強悍的一麵,隻用了十二天時間,他就把三個完整的萬人隊打了個精光,幾個試圖保留實力的千夫長臨陣怯戰,被伯顏親手砍了腦袋。兩個中萬戶,一個上萬戶被他逼著帶領親兵衝到了對手的營壘內,一去不回。

巨大的犧牲讓看慣了自己和敵人鮮血的武將們腿腳發軟,打了這麽多年仗,他們從來沒見過這麽慘烈的戰鬥。蒙古武上在重賞刺激和督戰隊的逼迫下舍生忘死,而山坡上提著簡陋兵器的守軍也越戰越勇。每個從第一線撤下來的將領都敢保證,自己的弟兄至少砍死了雙倍的宋大,但大宋的戰旗擋在他們眼前,巍然不動。

如果東征陳吊眼的建議出自他人之手,伯顏完全可以憑借自己的職權和與忽必烈的關係,說服他放棄這個危險的舉動。但這個策略是忽必烈自己提出來的,伯顏深知這位大汗的秉性。皇帝陛下絕對不容別人置疑他自己的決定。況且從江南西路送信到山東,至少需要五天的時間。來回十天之內,隻要忽必烈的三十萬大軍與陳吊眼部接觸上,那必然是一個不死不休的局麵。如果忽必烈能迅速吃掉陳吊眼部,事態的發展還在伯顏預料之內。萬一大軍的攻擊受挫,以忽必烈愛麵子的性格,他肯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把戰爭繼續下去,哪怕為此影響了整個南征大計。

然而,對於忽必烈能否快速解抉陳吊眼,伯顏沒半點把握。宋人己經變了,變得不再像是宋人。伯顏清楚的記得自己第一次南征時大宋文臣武將望風而降的情景。那時候除了李庭芝等極少數有骨氣者,大部分宋人,從太後、丞相到平頭百姓,在蒙古軍的兵威之前隻有顫抖的份,壓根提不起反抗之心。戰場上,一個蒙古武上追殺幾十名宋軍是常有的事,甚至幾百個蒙古兵就可以屠殺掉人口上萬的小城。而此番南下,同樣一夥宋人卻拿著鋤頭、木棍與菜刀,爭先恐後地擋在了他的馬前。身體一樣單弱,衣衫一樣儉樸,身上體現出來的那股勇氣卻與先前有著天壤之別。

“如果他們上一次能鼓起這次十分之一的勇氣,大宋絕不會瀕臨亡國!”私下裏,伯顏不止一次這樣地想。他很迷惑文天祥到底用了什麽手段讓宋人為他不顧生死,一點點錢嗎?應該不是,否則蒙古人派出的使節拿著黃金收買對方的低級將領,也不至於被人不由分說地砍了腦袋。

那到底是為了什麽?伯顏無祛回答。但他清醒地知道一點,有如此勇敢的百姓在,即使自己真的一鼓作氣拿下了福州,江南也不會安寧。那些反抗者會在任何一個蒙古人防守疏忽的角落繼續戰鬥,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瓦土關,金鼓正急。

伯顏一手提拔起來的愛將,上萬戶格根親自衝到了第一線。蒙古人在他的指揮下,一疊疊擠著人浪,前仆後繼。

雲梯、攻城錘、火炮、火藥罐,攻擊方把一切能找到的工具都用上了,而守軍依舊堅如磐石,把蒙古軍一次次狂攻撞得粉碎。

黑壓壓的羽前如同風一樣刮上城牆,把一切站立的物品扯碎。城牆上,磚石飛濺,滾燙的斷矢閃著寒光,毒蛇一樣來回亂竄。躲在垛口後的士兵不斷被彈起的亂矢射中,慘叫著倒下。

血,慢慢沿著牆麵散開,沿著已經呈黑色的水泥牆壁流下來,慢慢匯成溪流。

一隻沾滿人血的大手,搭住了城牆邊緣,沒等守軍抬起頭來,手的主人己經探出了半個身體,彎刀一揮,將眼前的農夫砍翻。

兩個、三個、四個,一小隊蒙古武士在弓箭的掩護下,從一個死角爬上了城頭。城牆下立刻響起振振歡呼,無數紅著眼睛的武士扯著嗓子大喊:“砍,清理城頭。控製城頭。炸,炸城牆,炸出豁口來。”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蒙古武士呐喊著,繼續擴大突破口。

“長生天又不是你們家養的豬!”張萬安大罵,揮刀衝進了蒙古武士之間。一小隊破虜軍,二十幾名義勇緊隨其後。

狹窄的城牆上隻能供三個人對戰,其他人提著兵器,看見自己的同伴倒下,立刻毫不猶豫地頂上去。

張萬安向前逼了兩步,正麵和外側各有一個蒙古武士被砍下了城牆。站在裏側的那個破虜軍士兵卻發出一聲呻吟,緩緩地跪在了城頭上。兩個蒙古武士同時擁上,踩著同伴的屍體與張萬安交手。側翼,一個年青的義勇取代了那個受傷的破虜軍上兵,護住了張萬安的半邊身體。

吃糠咽菜的身體比不上職業強盜,年青的義勇力氣不濟,被逼得手忙腳亂,不一會的功夫皮甲上就染滿了血。吃了痛的他卻不肯讓張萬安被人圍攻,咬看牙力戰不退。蒙古武士虛晃一招,讓他的身體失去了平衡,隨即,彎刀砍進了他的肩膀。

“啊!”義勇發出一聲慘叫,熱血順看刀口狂噴。在倒下的瞬間,他的手抓住了陷在自己肩膀上的刀刃。蒙古武士奮力拔刀,把年青義勇的身體帶了起來。義勇搖晃、掙紮,忽然一躍而起,在蒙古人的獰笑中,抱著對手滾下了城牆。

“柱子!”張萬安發出一聲悲鳴。那個義勇他昨天才認識,自己還辛手指點了他幾招刀法,今天就看著他戰死在自己眼前。略一分神間,他對麵的蒙古武上得到機會,彎刀打了半個旋,直奔張萬安脖頸。

“碭!”張萬安憑著訓練出來的本能豎起了斷寇刃,擋住了蒙古武上的必殺一擊。不待對手撤刀,抬起膝蓋,狠狠地頂在了對方的胯骨下。蒙古武士發出一聲慘號,後退了半步,張萬安落步擰刀,斷寇刃從對手張開的大嘴間砍了過去。

“噗!”半個人頭飛上了半空,紅的,白的,噴湧出來,一下子濺了張萬安滿臉。這位破虜軍悍將根本不擦臉上的汙漬,怒吼著繼續向前。

“把他們捅下去!

“加把勁兒,讓韃子看我大宋男兒!”破虜軍上兵與義勇蜂擁上前,借著張萬安用戰刀砍出的空間對城頭上的蒙古武士展開群毆。片刻之後,城牆上的蒙古武士被砍殺殆盡。

“再上五個百人隊,今天即便用屍體堆,也把城頭給我堆平了!”格根在弓箭射程外揮刀怒吼。接連十餘日,他在小小的瓦土關前沒半點建樹,武將的自尊刺激著他絕不放棄。

五個蒙古百人隊又衝了過去,雲梯搭起來,被城頭的守軍推倒。負責掩護的蒙古弓箭手立刻封鎖住城頭,將沒來得及俯身躲閃的義勇們盡數射死。趁看新一波義勇沒趕上來的機會,蒙古武士抓住雲梯,爬上城頭。負責掩護的弓箭手見自己人上去了,不得不停止射擊。就在這一瞬間,己經倒在城牆上的義勇們陸續爬起來,帶著羽箭,搖搖晃晃撲向蒙古武上,以命換命。

張萬安帶著小隊破虜軍精銳在城頭上往來奔波,何處出現險情,他就搶到何處。斷寇刃己經砍出了豁口,敵軍依然源源不斷,一隊隊蒙古人瘋狂地叫喊看,用屍體堆成台階向城牆上撲。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蒙古武士呐喊看,被殺退一波再衝上一波。重甲步兵在前,護住輕步兵。輕步兵以小隊為單位,抬起高大的雲梯。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隊伍最後,弓箭兵站成橫隊,隨時準備射殺城牆上露頭的敵軍。

不斷有人跌倒在城牆下,不斷有人接替上去。對長生天的歌頌聲再次於戰場上響起,蒙古武士滿臉虔誠地舉著彎刀,奮不顧身衝向死亡。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他給予我們生命……”幾個士兵爬過雲梯,踏上城頭,將彎刀砍進守軍的身體。隨即,他們也被削尖了的竹杆捅翻,慘呼著跌落下來。

“他讓青草爬滿山坡……!”蒙古弓箭手唱著長調,將粗大的羽前傾瀉在城牆後。無數剛剛趕過來的義勇猝不及防,沒等交戰,便被射成了刺蝟。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把全天下作為咱們的牧場……”歌聲裏,一排排武士割穀子般被守軍的弓箭射倒。

長生天仿佛也為這人間慘烈博殺而悲哀,連綿細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暴雨傾盆。雨水鞭子般抽打著城牆,卻衝不幹淨上麵的血漬。

一小隊破虜軍士兵推開撅臨破碎的城門,衝到城牆根下。斷寇刃上下翻飛,砍倒護衛雲梯的武士。雲梯吱吱嘎嘎呻吟著倒下,把正在奮力攀爬的蒙古武士摔死。

殘破的大門再次關閉,根本沒打算撤回城內的破虜軍士兵掉頭衝進蒙古人隊伍中,如大海裏的一片浪,轉眼被吞沒。

對長生天的讚美聲中,血在瓦土關下匯流成河。

瓦上關殘破的關牆上,一隊隊農夫持著鋤頭,菜刀,坦然地麵對比自己粗壯兩倍的蒙古武士。無俱,亦無悔。

大宋立國三百年,曾經是士大失與“精英們的天堂,朝廷從來沒為草民百姓負過任何責任。所以,在上一次蒙元南下時,大多數百姓想不起為朝廷盡任何義務。

把頭上的上大夫和精英換成蒙古人,對百姓而言,隻是換一個一地方繳稅而己。同樣是做奴仆,給蒙古任做和給漢人做沒什麽不同。

大都督府治國幾十個月,卻給了百姓們從沒有過的財產、權利和尊嚴。華夏的百姓最知道感恩,你為他付出一滴水,他回報你整個大海。

外敵麵前,同樣一夥人,卻表現出不同的勇氣。因為,此一刻,他們守衛的是自己的家。

華夏(三下)

作者:酒徒上萬戶格根看著殘破的瓦土關,雙眼幾乎噴出火來。

如果把此刻關牆下的屍體摞成堆,高度絕對可以與瓦土關等平。而裏邊的宋軍依然呼喝邀戰,絲毫沒有退意。

格根接受不了這樣的戰果。當年兩個蒙古萬人隊可以橫掃西域百餘國,打得西方幾十萬聯軍望風而逃。如今同樣是兩個萬人隊,拿著遠比當年拔都汗西征時好的兵器和鎧甲,並且還有火炮助陣,打了十餘日卻奈何不得眼前一個矮小的關卡。

比起陪同拔都汗西征時的名將,格根不認為自己的能力與前者相差很多。從士兵一步步爬到將軍,親身經曆的大小戰鬥不下百場。豐富的戰鬥經驗讓他知道怎麽做才是最佳選擇。格根認為,攻城戰說到底拚的是消耗,其中沒太多的花巧可言。什麽時候一方的士兵拚光了或者士氣拚盡了,什麽時候戰鬥就有了結果。況且此刻雙方都沒有玩花巧的機會,守城的漢軍根本不懂蒙古話,對著清一色的蒙古武士,分化、離間等計策壓根用不上。而攻擊方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格根從出城反擊時被抓的俘虜口中得知,江南西路一直流傳著蒙古人要屠盡所有百姓的謠言。這個謠言讓格根憤怒莫名,偏偏他卻無法分辯。在上一次南下時,蒙古軍為了節約軍糧,保證後路安全,的確做了很多出爾反爾,誘降後再殺俘的壯舉。如今,即便勸降者在關牆下說得天花亂墜,除非是傻子,沒有人再冒著生命危險相信大元一次。

宋人善良,淳厚,但你隻能騙他一次。有了一次經驗,他絕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所以,格根覺得自己運氣差,生不逢時。這種感覺更讓他幾欲瘋狂,血紅的眼睛裏對士兵的生命沒有一絲憐憫之色。

“傳令,再上五個百人隊!”再一次強擊失敗後,格根咬著牙吩咐。身邊的傳令兵嚇得一哆嗦,猶猶豫豫地舉起了令旗。戰鬥進行得太慘烈了,傳令兵己經不忍心繼續招呼自己的弟兄上前無謂地送死。

“將軍,雨太大,弓箭都失去了準頭。不如先把弟兄們撤下來喝點酒驅驅寒,晚上咱們挑燈再戰!”上千戶其莫哥跑過來,製止了傳令兵的進一步動作。他與格根是從士兵堆裏一同爬上來的知交好友,所以並不憚捋這位上萬戶的虎須。

“拿號角來,本將親自為弟兄們助威!其莫哥,你帶領我的親兵督戰,畏縮不前者,殺!”格根毫無表情地命令,伸手,從另一個親兵手裏奪下了號角。

“嗚——-嗚!”蒼涼的角聲穿透風雨,在群山間回蕩。五百蒙古死士大步上前,在弓箭手的掩護下向瓦土關展開了新一輪強攻。上千戶其莫哥楞了楞,伸手擦了把臉上的雨或者是眼淚,提刀站在了攻擊隊伍最後。

“兄弟,別怪大哥不給你麵子”格根拚命吹著牛角,臉被憋成了黑紫色。他何嚐不明白其莫哥的心思,總是攻而無果,本部人馬早晚會失去崩潰。但是,寧可把手中的士卒拚光了,格根也必須撕開宋人的防線。

此時,江西的蒙古軍己經沒有退路。如果成功擊潰鄒夙,大帥伯顏還有可能帶著兵馬順勢向東,攻擊文天祥的側後。如果江西沒拿下來,而忽必烈陛下在東線又輸給了文天祥,大元朝丟掉得可能就不僅僅是江南西路。

如果把己經到手的江南再“還給”宋人,今後蒙古鐵騎還有機會再次飲馬贛水麽?文天祥用了六年時間,從一個流竄山間的草寇變成了大元帝國的勁敵。如果大元朝與他隔江對峙,最後的勝利者絕對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孫。

“嗚一一嗚一一嗚!”號角聲夾雜著風聲,淒厲如鬼哭。蒙古武士在付出了百餘條生命為代價後,再度靠近了城牆。城牆上,戰鼓驚雷般響起,張萬安帶著大宋男兒猛然探出頭來,把滾木、擂石、釘拍,冰雹般向下砸去。

蒙古人攻擊再度受阻,五個百人隊中隻有二十幾個幸運者爬上了城頭。還沒等站穩腳跟,就被破虜軍士兵帶著義勇用菜刀和木棍砸爛在垛口處。城牆下,攻擊未果的武士們卻不肯後退,從屍體間扶起雲梯,從血泊中撿起彎刀叼在口中,繼續拚命。

黑色的弩箭如毒蛇,在風雨中亂竄。不小心被羽箭碰到,身上就會被撕開一道血口子。雙方的羽箭上大部分都塗了毒,受了傷的人大多數根本沒機會得到救治,很快就會傷口潰爛而死。但攻守雙方此時都忽視了羽箭的存在,直著身子,用一切能想到的方法剝奪對方的生命。

大雨打得人睜不開眼睛,身上的傷口被雨水一灌,刀割一般的疼。打退了元軍的進攻後,渾身上下全是血口的張萬安不敢休息,帶著幾個親兵在關牆上巡視。

“咱們還有多少人!”張萬安邊跑邊問。腳步搖搖晃晃,仿佛隨時有可能從城牆上跌下去。

“報告張團長,算上你,破虜軍還是八十三個能戰的弟兄。義勇還有七百二十四人!”

“多少?!”張萬安大聲質問。他清楚地記得十天前來增援瓦土關的時候,他帶著整個兩個營的弟兄。而同時來的義勇還有七千餘人。十天不到,八千條生命就躺在了這窄窄的瓦土關上。

想到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兩營弟兄全軍覆沒,張萬安心裏就直發疼。腿被屍體絆了一下,身子一歪,半跪到了血泊裏。

“狗蛋團長!”兩個親兵快步上前,把張萬安夾在了中間。一個從屍體旁撿起大盾,遮擋城牆下呼嘯而來的流矢。另一個探出路膊,架在了張萬安的腋下。

“別叫我狗蛋,跟你說多少回了!”張萬安低聲嗬斥。臉上,淚水混著雨水往下淌。他不想被別人看見自己落淚而影響軍心,但心中卻沒有辦法忍住悲傷。

“咱們值,韃子也沒少死!”一個民軍首領用刀尖指了指關下的屍山,甕聲甕氣地說道。關牆下,很多屍體己經被雨水洗得發白。臉上的汙漬被雨水衝掉了,看不出那些蒙古人與漢人的具體區別。很多士兵都還年青,在江南,這種年齡的小夥子正是下地或做工的好勞力,家中能當頂梁柱用。

“王統領,咱們可能守不住了!”張萬安擦了把淚,低聲向民軍領袖說道。瓦土關快失守了,拚掉了他手中幾乎全部人馬後,韃子的攻勢依然如潮。這說明關下的敵軍在數量上遠遠超過了守軍,並且,蒙古軍的士氣和對方將領的決心也出人意料的強悍。

“沒事,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瓦土關後邊還有兩山峪,兩山峪後邊還有徐家豁子,咱們一道矮牆換他五千人,我看韃子有多少兵馬可換!”王姓民軍首領豪氣地安慰,根本沒考慮自己的生死。

“堅守到晚上,日落後,民軍先撤,破虜軍斷後。家中沒牽沒掛的留下給韃子送行!”張萬安用刀尖支撐著站穩身體,大聲命令。

“給我留一百個弟兄斷後,張團長先走!”王姓首領的話再度讓張萬安大吃一驚。看著他茫然的表情,王首領笑了笑,低聲解釋:“有主人陪著,客人才能玩得盡興!托他們的長生天的福,我家八年前就沒人了!”

張狗蛋點點頭,迅速把相關事宜布置了下去。他知道自己不必婆婆媽媽地和王首領爭論誰來執行“斷後”任務,八年前,江南西路的義勇曾經陪著他們抵抗李恒和索都的四十萬大軍,事後,很多村落都被索都的兵馬殺成了亂葬崗。

日落之前,元軍又進行了一次強攻。把敵人的進攻打退後,張狗蛋身邊帶著四十多名破虜軍,三百多名義勇趁著蒙古人吃晚飯的空隙撤下了關牆,悄無聲息地撤向五裏外第二道匆匆建立的防線,兩山峪。

王姓首領帶著一百多名受了傷士兵留在了關牆上,其中有受了傷的破虜軍戰士,更多的是無遣無掛的江西義勇。

走出約二裏後,士兵們主動停住了腳步。站在雨中,他們回頭向奮戰了十餘日的瓦土關凝望。誰都知道留下的人準備做什麽,但他們的臉上不再有悲傷。隻要他們活著,這份悲傷必須留給敵人,而不是自己。

征服者歡呼聲順著風雨中飄來,如狼嚎般響遍四野。經曆了十多天的血戰,他們終於從防守者手中奪得了這座關卡。他們有無數理由為自己的武功歡呼,就像當年他們把江南繁華的城市盡數化作瓦礫堆一樣,這是他們唯一的樂趣,也是他們對長生天唯一的回報。

張萬安走到隊伍的正前方,握拳於胸,向著失陷的瓦土關施禮。三百多壯士在暮色中,握拳於兄,默默地向著自己的同伴致敬。

風雨中,蒙古人的歡呼突然變了調,一道耀眼的紅光從關牆下升起來,直衝霄漢。那是上一波守軍埋在城牆下暗窖中的火藥罐,每一波守軍在撤離前,都會保證火藥罐和引線不被雨水和潮氣弄濕。

是夜,風雨瀟瀟。

有江南小調,在風雨中低低吟唱。

華夏(四上)

作者:酒徒幾乎是在同一夜,黃泥關和瓦土關相繼失守,鄒諷精心布置的吉州防線立刻向內凹下了一大塊。出乎雙方的人們預料,兩路攻擊得手的蒙古軍卻相繼放棄了追擊,駐紮在己經炸城瓦礫堆的關口等待伯顏的進一步指令。

破虜軍的焦土策略讓蒙古軍損失慘重。上萬戶格根個性謹慎,雖然在前線打紅了眼睛卻沒失去應有的理智。攻下瓦土嶺後,他沒有立刻去查看宋人的陣地,僥幸逃過了一劫難。攻擊黃泥關的中萬戶乞兒黑卻沒有他那麽幸運,得到前鋒踏入關內的消息後,這位憋了一肚子火的將軍立刻衝到關牆上殺俘泄憤,沒想到腳下風雷忽起,坐著火藥罐找長生天報到去了。

黃泥、瓦土二關五裏後的兩山峪和野雞粱陣地簡陋不堪,蒙古軍卻不願意再繼續進攻了。武士們終於明白,長生天下還有比他們更無懼的人。

蒙古武士自幼在漠北草原長大,殘酷的生存環境鑄就了他們不怕死的性格。如果不能在戰爭中奪得功名和財富,他們即使回到草原上也沒有舒坦日子可享受。既然生無歡,死自然也就無懼。

把死亡置之度外,抱著頭向前衝不難做到。反正戰場上弓箭無眼,誰挨到算誰倒黴。明知道死亡來臨卻笑臉相迎,需要的則不僅僅是勇氣。所以,當蒙古武士看到腳下的瓦礫堆,看見宋人寧可把自己炸爛也要拉上數倍的蒙古武士同行時,他們必勝的信念發生了動搖。

衝上去,向殺羊一般將宋人砍翻,將所有房子點燃,金銀細軟據為自己所有。是武士們熟悉的作戰過程。軟弱到不堪一擊的對手和豐富戰利品,是鼓舞武士們奮戰的主要動力。當對手與自己一樣強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時,當戰利品一無所獲還要提防對手是不是戰到了最後一刻,是否打算與攻擊者同歸與盡時,這樣的仗,即便成吉思汗親自來了,也無法激勵起武士們的雄心。

丞相伯顏對新出現的情況一籌莫展。如此慘重的代價,再繼續逼著自己的弟兄跟破虜軍拚命,顯然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但就此停步不前,又無法da到事先規劃的戰略目的。自從下旨要求他加強江西攻勢後,忽必烈那邊再沒任何音信傳過來。半個多月過去了,伯顏既沒聽到漢軍在山東攻擊受挫的消息,也沒有聽聞陳吊眼潰逃入海的捷報。這種怪異的情況讓他坐立不安。作為一個久經沙場、大局觀極強的老將,伯顏敏銳地察覺到此番南征己經敗相己現。但作為元帝國的丞相,他隻能強壓著心底對時局的擔憂,前方百計尋找扭轉事態的良策“最好的方法是以新附軍和江南百姓為前驅,鄒諷再狠,也狠不下心來用火藥罐子炸他們自己人。”老將火者不花根據以往的攻城經驗,給伯顏獻了一條妙計。

不像蒙古將領這樣為了作戰勝利可以不計較任何手段,宋人有他們自己“可笑”的道德觀念。在戰場上向自己的百姓放箭,他們心裏會內疚。如果殺戮過重,即使取得了最後的勝利,懦者和清流們也不會放過那個冷血的將軍。鑒於這種情況,蒙古人遇到久攻不下的大城時,總喜歡驅趕當地百姓為前鋒。守軍不殺百姓,則城牆必失。對百姓放箭,則士氣盡喪,武將還要要承擔責任。因此,驅百姓攻城戰術從兩淮到襄樊,縷試不夷。

“對,攻下任何關卡後,立刻驅趕比士兵多一倍的宋國百姓清理戰場。這樣,大宋殘兵即便想與城俱殉,也不忍點火!”下萬戶巴圖da賴跟著補充了一句。過於慘重的傷亡,讓這些入侵者本能地想把憤怒發泄在百姓身上。

“此計甚是不錯麽?…伯顏冷笑了幾聲,問道。”隻是二位將軍能否指點一下本帥,去哪能抓到那麽多宋國百姓呢?“

“襄樊!”下萬戶巴圖da賴沒眼色的地答應。看見伯顏丞相滿臉寒霜,才意識到襄樊在八年前早己是大元重鎮,那邊的百姓屬於大元而不屬於大宋。

“驅自家百姓攻他國之城,這個計策,本帥倒是第一次聽說!”伯顏狠狠地瞪了巴圖da賴一眼,“宋人,宋人,你等至今還把他們當做宋人,難道還指望他們把自己當作我大元百姓麽?”

幾個給伯顏出主意的將領噤若寒蟬。伯顏說得對,在他們的心目中,的確沒把自己民族外的人當作同胞來看。那些懦弱、卑鄙,對自己鄉鄰狠毒,對外敵恭順;勇於私鬥卻弱於公戰的人能算作自己的同胞麽?蒙古武士不願意承認。可他們給大元納了七八年的稅,怎有把他們算作宋人的道理?

望著諸將尷尬的臉色,伯顏忍不住連連搖頭,複而發出一聲長歎:“爾等知道殘宋為什麽能苟延至今麽?就是因為咱蒙古人的心胸窄,從來沒把宋人當過同胞。如果咱們的心胸僅限於此,恐怕所有征服之地都保不過百年!!?

諸將無語以應,有沒有心胸與能不能長期占據征服之地有什麽關係,大夥心裏懵懵懂懂。治國之策,他們沒心思過問。但如何突破眼前這道防線,今晚卻必須拿出一個主意來。又想了片刻,中萬戶奧爾格勒試探著建議:“如果此地沒有突破之機,不如我們放棄吉州,直接東進。反正隆興府己經大半在我軍之手,強攻下龍馬坪或進賢城,大軍就可以直接殺到江南東路去㈠”

眾將順著奧爾格勒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在幾乎把脖子扭傷的情況下,終於在江西南路和江南東路的交界處,看到一個潛在的突破口。那是地處鄱陽湖南岸的一處邊角之地,沒有任何軍事價值。鄱陽湖水係非常不穩定,在隆興府治下的進賢、龍馬坪和塢子口之間,還有幾個彼此相連的小湖畔。幹旱之年,這些湖泊則變成一片沼澤,洪澇之年,這些小湖則成為鄱陽湖的一部分。由於蒙古武士不熟悉水戰,所以伯顏也從沒想過以此處為南下路線。

“攻取此地,我軍甚至可以攻取撫州,直接南下去建昌入邵武,那是文天祥的老巢,鄒諷不得不救㈠”見伯顏沒有明確表示否決,奧爾格勒越說思路越寬,慢慢歸納出了一個絕對匪夷所思的閃擊計劃。

“使不得,此計純屬送死一隻要鄒諷動一動,咱們就不得不回師相救㈠”老將火者不花連連搖頭。

從目前大軍的駐地到奧爾格勒所指的地點,至少有五百多裏的路要繞行。蒙古軍中一人雙騎,的確非常適合長途奔襲。但從成吉思汗到忽必烈,沒有一個將領做過五百裏遠的大迂回。這麽遠的距離,兵馬一旦出發,統帥就無法控製。而長途奔襲,守軍得到消息後一定會做出充足的準備。並且萬一鄒諷趁機殺出防線來將蒙古軍的退路卡斷,則大軍有可能陷入重圍,不戰自潰。

“末將聽說,此刻守衛進賢的是一夥降軍。此刻贛江之險,我與敵軍各有其半。隻要突破武陽水”奧爾格勒小聲堅持。東進的最大優勢不單單是可以選擇一個較弱勢的對手,那邊的地形對蒙古軍也有利。撫州、進賢一帶地勢平綏,過了武陽河後大軍繞向東南,則麵臨著一大片開闊的平原。向南一直到大武夷山都不會再有類似與江西的關卡阻擋。徑直向東則可以撲入兩江,那裏駐紮的都是一些警備部隊,戰鬥力與破虜軍絕對不在一個層麵上。

看到戰略大迂回可能帶來的好處,武將們立刻分為了兩波。支持奧爾格勒提出的這個冒險計劃的全是些年青將領,江南西路久攻不下,早己耗盡了他們的耐心。破虜軍的焦土政策,更是讓他們沒勇氣再與守軍在山嶺裏繼續糾纏。以火者不花為首的老將軍們卻旗幟鮮明地反對這個建議,他們認為,一時攻不破吉州防線,大夥可以在此與鄒諷對峙。等到忽必烈陛下從東線過了江,眼下防守方的陣地即便固若金湯的,到那時也必然土崩瓦解。而大軍千裏迂回,勝自然可以早日結束伐宋之戰。一旦失敗,則會全軍盡沒,把先前所有戰果都葬送掉“從襄樊調來的新附軍到了哪裏?”伯顏聽了一會兒部將們的爭執,盯著地圖詢問。

“在這!”火者不花用手在地圖上點了點,“上高城,雨大,錦江漲水,他們被隔在岸北了!”

“我就知道這群養不熟的狼崽子會找借口!”伯顏雙眉輕輕向上一挑,牙縫裏硬進出了一句命令:“傳令,各路新附軍加快腳步,三天之內,就是爬也要給本帥爬到袁州來!逾期不致者,讓他們自己去看軍法!”

“是!”老將們如釋重負般喘了口氣,齊聲答應。伯顏催促新附軍加快腳步,意味著他放棄了奧爾格勒的冒險主張,下一步準備用新附軍這些肉盾來填平鄒諷的營壘。這樣,這場戰役的最差結果也就是不勝不敗的平局,各人所部兵馬雖然都受到巨大損失,但根本尚在,將來有的是機會恢複元氣。

“傳令各路兵馬,從今天起停止對各關口的攻擊。黃泥關和瓦土關的兵馬先撤回來!等新附軍來了,由他們擔任主攻”伯顏沉著聲音,繼續命令。

“隻怕那些不肯盡心!”有人小聲嘀咕。新附軍全是一些軟骨頭,欺負百姓,彈壓地方尚堪一用。攻擊鄒諷的防線?蒙古武士都無可奈何的關卡,他們撲上去估計與請鄒諷聽戲差不多。

“本帥要的就是他們不盡心。傳令下去,新附軍身後不派督戰隊,具體怎麽攻,讓領軍武將自己決定!”伯顏的臉色陰沉似水,不容置疑地吩咐。

“是!”幾個年青將領有氣無力地答應。照目前情形,看來伯顏大人準備與鄒諷耗時間了。奧爾格勒的計策雖好,卻沒人敢冒險一試。

沒等他們耷拉下的頭抬起來,伯顏用手指敲了敲地圖,開始點將:“火者不花!”

“末將在!”老將火者不花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伯顏施禮。

“你與奧爾格勒、格畢圖、阿布其格,率領五個萬人隊明天一早出發,直撲武陽水。五天後,前鋒兵馬至少要在豐城內出現,否則,軍法嚴懲!”

“末將…火者不花嚇得身體一哆嗦,半晌無可奈何才補了”聽令!“二字。豐城距離武陽水隻有三十裏,伯顏把手中蒙古軍分了一半去那裏,顯然是準備實施奧爾格勒的冒險計劃。

老將軍極不情願,但軍令如山,不由他抵觸。正沮喪間,又聽伯顏命令,“沿途大張旗鼓,前部抵da豐城後,用一切手段征集船隻,準備木料,城裏的民宅隨你拆,務必在十日內,把渡河物資準備妥當!”

“是!”火者不花鐵青著臉答應。長途迂回,再架設浮橋,兩段時間加在一處。守衛進賢的宋將即便是傻子,也知道元兵到了。這一戰,肯定收不到任何效果。

“其餘各部後撤修整,然後陸續向東移動!”伯顏笑了笑,眼角瞬間射出兩道寒光,“待鄒諷殺出吉州後,咱們回頭砍了他!”

好一條調虎離山之計,也隻有伯顏,才能從一個不成熟的建議中總結出這樣一個陷阱來。帳中諸將,無論年青激進還是年老持重的,一時都興奮了起來。圍著地圖指指點點,沮喪之氣一掃而空……

“丞相之計雖妙,隻怕那鄒諷不肯上鉤”“議論了片刻,有人小心地提醒。

“那本帥就直接渡過武水,踏平他的兩江!”伯顏一拍桌案,大笑著說道。

兩江空虛,元軍直撲而下。但如此大規模的軍隊調動,鄒諷不可能發現不了。然而,當他發現了敵軍的動作後,擺在麵前的路卻隻有兩條。

要麽賭蒙古軍渡不過窄窄的武陽水,要麽冒險出兵反抄元軍後路。

無論鄒諷怎麽選擇,雙方下一輪較量,必然發生於群山之外。

華夏(四下)

作者:酒徒上兵伐謀,就在鄒洬與達春彼此試探著為對方布置陷阱的時候,距離襄陽三百裏外的馬鐙山,一群小人物悄悄地聚集在一起,打起了元軍糧草的主意。

這一代本來就亂,石穴寨,王子寨、牯山寨、十幾個山寨遙遙相望。大的匪幫有二十餘家,小的匪幫多如牛毛。北元南下的時候,曾經把山賊們招安過一陣子。但是忽必烈君臣很快反悔,答應好的官職、俸祿和軍餉都沒到位,並且把前去接受招安的頭領砍了腦袋。江湖豪傑們發現上了當,索性再次拉杆子。

地方官員也曾盡心剿過幾次匪,奈何山區過於貧困,百姓們與響馬基本無法區分。收成好時,這一代治安就逐漸好轉。收成差時,就有人上山為盜。當收成差到了搶無可搶的地步,響馬們又紛紛轉業,化整為零到光華、穀城一代做乞丐和*****。

大元官吏們見土匪們成不了氣候,慢慢也懶散下去,任由山嶺間的馬賊自生自滅。間或有被劫的商旅前來申訴,官老爺們則使出連哄帶騙的慣用伎倆,和稀泥了事。馬鐙山四周的漢子們換了一茬又一茬,窮慣了,也被人歧視慣了。突然有一天聽說有大人物想請他們幫忙時,立刻受寵若驚,進而掂量起自己的身家來。

“要咱們出兵,可以,軍餉得文大人給發,不要紙鈔,不要銀子,統統折成鹽和米,每條漢子每年給米三,不,五石,鹽二,三斤,否則,大夥談都沒得談!”二十家公推的,見識最廣的總瓢把宋九拍打著桌子喊道。

嘴巴裏喊得聲音雖大,手掌拍桌子的聲音卻不響。聚義廳內的唯一的桌子是太祖南下年間的古物,前年大夥下山逃荒的時候,不小心被螞蟻蛀空了腿,如果用力過大,弄不好會立刻拍散了架子。

一拍兩散的口彩他可不希望出現,山上山下幾萬口子等著米下鍋。如果真的把宋使氣走了,老少爺們兒得活煮了他。但瘦死的老狼不能倒架,如果要價太便宜了,讓人懷疑自己的實力還不說,日後重新討價還價也不方便。

“米,我一粒沒有。韃子的軍糧馬上從老灌河上過,能不能讓老少爺們吃口飽飯,那得靠你們自己。鹽巴就在順陽鎮的碼頭上,整整五大船,每船六千斤雪花精鹽,北朝太子親手簽署的路引!”宋清濁笑眯眯地衝三山五嶽的豪傑們介紹自己的出價,說話的聲音慢慢抬高。

跟文天祥主動請纓北上聯絡各地豪傑,這是他的第二站。上個月在伏牛山,他已經聚攏豪傑們跟汝州的運糧隊打了一場,繳獲了幾萬斤糧草之外,順帶著摘了魯山縣縣令的人頭。聽伏牛山的瓢靶子杜萬年介紹,京兆、鄧州等地最近給伯顏湊了一批糧草,所以他又化妝成京城裏鹽商的管家,匆匆忙忙地趕到了馬蹬山下。

就如油裏邊濺入了一滴水,聚義廳裏轟地一下炸了鍋。不顧宋九爺的顏麵,大小頭領紛紛叫了起來。

“三萬斤鹽,我的媽呀,那可咋吃,把人醃成鹽巴核了!”

“多少,三萬,你聽清楚沒,不是跟韃子上次一樣吧,又糊弄咱們。上次咱們去領糧餉的人,半粒糧食沒回來,可是把腦袋掛在了城牆上!”

“吃不完咱們不會賣麽,人家說北元太子親自簽的路引!”

“他是宋官,太子怎麽給他簽路引,到底誰在打誰啊!”

“……。”

年久失修的聚義廳不禁吵鬧,眾人的說話聲一大,明瓦下就有土如胡椒粉般嗖嗖下落。空氣裏立刻彌漫起了怪異的朽木味,把嘈雜聲嗆回嗓子裏。

“宋,宋軍師,讓,咳咳,讓您見笑了!”老當家宋九尷尬拍打著頭巾,把宋清濁請到了大殿外。漫天要價,是大夥在接見宋清濁之前商量好了的妙棋,隻是宋九爺根本沒料到,對方先扔下自己一個大訂單砸爛了自己鐵算盤。三萬斤精鹽,按每個義勇三斤鹽的傭金算,山寨得湊出一萬人馬幫宋清濁做了這筆買賣。馬鐙山附近各寨若真能湊出一萬可戰之兵,眾寨主們爺們也不至於窮得全打光棍了。

大小寨主們見宋九與南方來的“老客”出了聚義廳,趕緊拍拍身上的土跟了出來。這筆買賣到底有多大,頭領們可得聽清楚了。免得宋九那老小子起了黑心,吞了大夥應得的那份紅利。

“也好,頂著太陽說話,大夥心裏亮堂!”宋清濁不丁不八在堂前一站,盡量學著江湖口吻向山寨頭領們許諾:“三萬斤雪花精鹽,隻是定金。路引是咱們的人花高價在京城裏買出來的,諸位吃不完,可以運到周圍去賣。船艙底下還有二十副翎根甲,五百張角弓,二百把斷寇刃,明個晌午就能運到山下,算是文丞相給大家的見麵禮兒。至於諸位當家還有什麽要求,盡管提出來,咱們買賣成不成,交情永在!”

眾頭領又是嗡地一聲,亂了陣腳。翎根甲、斷寇刃、還有四年馴製才能出庫的角弓,這可是地方新附軍都未必用得起的好家夥。文丞相算是給足了大夥麵子,大夥照理說不能不識抬舉。可截殺糧隊的事情畢竟不是攔幾個小商小販,一旦把官府惹毛了,大夥的老巢就有危險。河北那邊有事實明擺著,元軍南下,不打破虜軍,先拿造反的山賊們祭旗。

“怎麽,難道大夥就有大家劫舍的本事,沒有殺官造反的膽量不成?”宋清濁見半晌無人上前回應自己,故意激將。

“宋,宋軍師可不能這麽說。咱們馬鐙山、牯山寨方圓幾百裏,可沒出過一個孬種!”老宋九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怒氣衝衝地回答。

“那就是嫌宋某給的定金薄?”宋清濁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潔的牙齒。

“也不能這樣講,文丞相給麵子,咱們大夥不能不要這個臉。但是,但是……。”宋九但是了半天,也沒但是出個所以然來。二十幾個寨子,名義上他是總當家,但各寨有各寨的心思,很多事情他做不了主。文天祥給的定金不是薄,而是太厚了,厚得讓大夥心裏忐忑。錢財好拿,大夥付出的代價估計也不會小。截糧隻是第一步,後邊不知多少掉腦袋的事情得為他去做。

“但是,你們怕咱大宋在南方支持不住,到時候被韃子當破虜軍來征剿,對不?”宋清濁搖頭,眼神在不經意間露出了幾絲不屑。

看人看神態,從眾響馬的舉止間,他已經看出了這夥人心不齊,眼界也有限。為了順利完成文天祥交給自己的任務,宋清濁隻好試一試最冒險的方法。

“宋大人怎麽如此說話,咱們二十幾個山寨能聚到一處,就擺明了不怕韃子看著紮眼!”牯山寨的大當家周子玉上前一步,反駁道。

他隻向前邁了一小步,卻與同行們拉開了很大距離。顯然有人在他前進的時候,悄悄地把腳向後挪了半尺。

“其實諸位還有一個發財的好辦法,就是明天接了宋某的貨。然後把宋某的腦袋割下來,送給元人當蒲包。說不定人家看你們恭順,還能受了大夥的招安!”。宋清濁裝做沒聽見周子玉的抗議,繼續冷嘲熱諷。

“你,你這不是埋汰咱們麽?”周子玉怒火上湧,挽起胳膊就想跟客人拚命。割了宋使的腦袋獻給元朝官吏,這步棋大夥事先不是沒商議過。若不是海沙幫和伏牛山都放下話來,憑借宋清濁此刻這囂張態度,就足夠讓寨主們找到出賣他的理由。

但是,文天祥的麵子他們可以不給,海沙幫張幫主的和伏牛山杜寨主的麵子他們不能駁。萬一張幫主斷了私鹽這條路,那價格昂貴,一斤裏攙著半斤沙子的官鹽可不是各山寨能吃得起的。杜寨主那裏更惹不得,伏牛山綹子大,雖然與此地隔著幾百裏路,惹毛了杜二楞子,他暗中派刀客前來尋仇,那更是防不勝防的麻煩。

“周大當家稍安勿躁!”憋了半晌氣的宋九猛然喊了一嗓子,暫時壓住了眾人的騷亂。衝宋清濁拱了拱手,說道:“宋軍師這是哪裏話來,即便不看文丞相的顏麵,咱們一筆也寫不出兩個宋字,按江湖規矩,你來到我的地盤上是客,做主人的拚了性命也得保你平安!”

“就是,咱馬鐙山各寨雖然窮,誌氣卻不短!”周子玉在旁邊給宋九幫腔,一張臉完全氣成了青黑色。

“這定金,我們可以收,也可以不收。關鍵得問您宋軍師一句話,現在大夥幫了你,將來文大人成了氣候,咱們這筆帳怎麽算?”宋九擺手打斷周子玉,徑直問道。

“北上之前,文丞相有交代,大夥為華夏流了血,絕對不會白流!王師北伐後,各位手底下有多少兵馬,就能做多大官。至於進破虜軍還是警備軍,看諸位的戰鬥力。反正不會像韃子那邊,騙了你們買賣,反過來又征剿你們!”宋清濁毫不猶豫地回答。

北方淪陷已久,他從沒指望這些山大王能像陳吊眼、西門彪一般,還記得自己是個漢人。無論問金銀還是問前程,隻要能在敵軍身後點起火,文天祥已經授權他在一定範圍內多付出些代價。

“宋參謀此話當真?”幾個躲在後排的寨主一擁上前。誰都不想做一輩子盜匪,就算為了祖宗顏麵,他們也希望能有機會將身份洗白。

“大夥在北方,聽說過文丞相有騙人之舉麽?大元朝氣數快盡了,難道你們還看不出來麽?”宋清濁沒有直接回答對方的話,接連反問。

“可,可你…。”周子玉想說‘你畢竟隻是丞相府一幕僚!’,話沒說出口,屁股蛋子上卻被人擰了一把,火辣辣的疼感直接淹沒了他的後半句。

“咱不能總讓人熱臉貼冷屁股!”有人趴在周子玉耳邊提醒。“這姓宋的說得有道理,大元朝氣數的確快盡了。北邊、東邊、西邊,到處都是拉杆子造反的。亂世來了,咱得睜大了眼睛投明主!”

周子玉連連點頭,然後又不住搖頭。文天祥是明主麽?好像還真看不出來。江湖上或者傳言他俠肝義膽,或者傳言他婦人之仁,就是沒人說他有明君之相。

“參謀不僅僅是幕僚。我若做不了主,丞相也不會派我來。”宋清濁知道對方還在猶豫什麽,笑著掏出一方印信,“實不相瞞,我真名叫趙刑。當今稱我一聲王兄,諸位若還放心,我把這顆世襲的金印押給你們,將來有人食了言,你們拿著這顆印去官家那裏討債去!”

說罷,把世襲的王印向眾人腳下一放,遠遠地找了塊石頭,袍子一撩,大大咧咧坐了下去。

金印前,豪傑們蹲了一地。這東西曾經聽說,可誰都沒見過。宋參謀自承帝王之後,算得上對大夥推心置腹。將來文天祥不認帳,跟著這敢作敢為的王爺,也不愁沒官做。

宋清濁故意不回頭,由著大夥浪費吐沫。眾豪傑鬧累了,猶豫在三,終是受不了三萬斤雪花精鹽和將來高官厚祿的誘惑,紛紛拍起了胸脯。

“王子寨出兵八百,明天下午山下聽令!”一個身穿破爛牛皮坎肩的寨主率先答應。

“糧食劫下來,大夥怎麽分我不管。但三斤精鹽,可不會發給不能上陣的老弱!將來給每個人的軍餉,兵器,也不能浪費在婦孺手裏!”到了這會兒,宋清濁反而不著急,慢慢跟眾人講起價錢來。

“那,那樣我隻能帶四百幾十號人過來!”牛皮坎肩紅著臉,低聲嘟囔。

“第一戰打出了聲威,手裏有了糧食和銀子,你還怕招不來兵麽?”宋清濁拍了拍對方肩膀,笑著鼓勵。“兄弟我這次還帶了幾本練兵綱要,文大人寫的。陳吊眼你們知道不?他的兵就是這麽煉出來的。想抄的盡管派人來抄,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鋪!”

眾寨主轟然以應,你出三百,我出五百,很快湊足了四千多人。宋九爺咬了咬牙,把老營看家的兵都交了出來,拚齊了五個千人隊。第二天在過路的鹽幫手裏領了宋清濁答應下的三萬斤精鹽和一批兵器後,悄悄埋伏在了老灌河的必經之地。

烈日下,新附軍千戶王複順帶著兩千多士兵沿著河岸匆匆而行。老灌河又名浙水,作為漢江的支流,這條由北向南的河渠成了鄧州、京兆、嵩州三地的重要運輸命脈。雖然眼下沿途不太平,但伯顏在前線催的急,地方官員們不得不冒著風險把糧草向南運。

“將軍,我總覺得這路上不對勁兒?”一個小校湊上前來,低聲提醒。自從過了內鄉,河上就沒見到一艘白棚貨船。寬闊的河麵空空蕩蕩,除了幾十艘吃水線壓得很深的糧船外,連漁夫的扁舟沒看不見。

“別亂說話,那些山寨什麽斤兩,你自己還不清楚!”王複順大聲給弟兄們打氣。沿河盤踞著幾個匪穴,但那些土匪實力都不強,兩千護糧兵足以逐個踏平他們的山寨,按道理,賊人膽子再大,也不會衝上來找官軍送死。

“倒也是!”小校想了想,說道。眼睛瞟向白花花的水麵,依然覺得心裏糝得慌。

“咕、咕、咕”幾聲野斑鳩的叫聲打破了河道的寧靜,逆著船隊前進的方向,幾雙翅膀呼啦啦飛上了天。

“這地兒本來就荒涼,看這鳥肥的!”王複順聳聳肩膀,指著天空點評。鳥長得肥,說明附近沒有人家。沒有人家,則意味著土匪也不經常光顧這一帶。

還沒等他的話音落下,呼啦拉,蘆葦叢中又飛起一群不知名的水鳥,慌亂的翅膀掠過河岸,遮斷了士兵們頭頂上的陽光。緊跟著,無數大小船隻從蘆葦蕩裏竄了出來,漁船、貨船、獨木舟、葦子船,密麻麻攔住了河麵。

“靠岸結陣!”王複順大聲命令,聲音瞬間變了調。

曬得昏昏沉沉的士兵們抄起刀槍,沿河擺開防守陣勢。腳步沒等立穩,忽然聽到一聲炮響,兩個以重甲步兵打頭的千人隊,沿著河岸呈楔形壓了下來。

楔形陣後,百餘名弓箭手挽起強弓,衝著結陣的新附軍就是一波箭雨。刹那間,猝不及防的新附軍就被打懵了,前擁後擠,亂做一團。很多人甚至沒等與敵軍交手,就被自己人擠到了河裏。

茂密的蘆葦叢中湧出百餘名水鬼,拉手的拉手,扯腳的扯腳,頃刻間,落入的士兵就不見了蹤影。

“蘆葦裏有人埋伏!”士兵們驚恐地叫道。實在不敢相信,在水鳥的翅膀下,居然有人能藏得住身。

“山上,山上!”幾十名士兵哭喊。在不遠處的山坡上,十幾名身穿鎖甲的將領高高地扯起一麵戰旗。一道長城,一彎曉月。

那是破虜軍特有的戰旗,再一次從江南插到了江北。

華夏(五)

作者:酒徒僅僅半個時辰,馬鐙山各寨豪傑們就殺散了先前他們不敢輕易招惹的官軍。大刀、長槍、弓箭,各種繳獲來的軍械堆了一河灘。泥窪中,還有喪了膽的新附軍士兵,哭著喊著請求饒恕。

“這票買賣幹大了,虧了宋軍師計策妙。今晚回去,咱們擺流水宴,挨個給軍師敬酒!”望著河道內一船船散發著香味的糧食,老當家宋九樂得下巴幾乎掉進了水裏。

“是老當家布置得當。那些俘虜還是放了吧,殺了他們壞大夥的名頭!”宋清濁看了一眼圍在河灘邊磨刀霍霍的眾響馬,不忍地勸道。

“那是,咱現在是仁義之師,不能給文丞相臉上抹黑!”宋九笑著捋了捋被血染得通紅得胡子,對著身邊幾個寨主吩咐,“問問那幫兔崽子,願意留下來入夥的一律歡迎加入,不願意入夥的,脫下鎧甲,自管走。爺們隨時歡迎他們回來尋仇!”

幾個寨主平素被宋九說話的語氣弄得一愣,他們本與宋九互不統屬,大夥此番隻是臨時聚在一起做“活”,事了後各回各寨。可今天看宋九如今這模樣,分明把眾人都當成了自己的屬下。

“快去啊,楞著幹什麽?難道看船上糧食多,唬花了眼不成!”宋九向宋清濁身邊一站,狐假虎威地喝道。

“尊令!”周子玉拱了拱手,先跑了下去。以前各山寨各自為戰的時候,可沒攬過這麽大的買賣。有第一次,今後就有第二飲。與其看著大夥為頭把交椅起爭執,不如趁著文丞相的使節在,把名分先定下來。

“是,得令了!”其他幾個寨主學著戲台上看來的姿勢,叉手施禮。心中暗自罵道:“今天看在外人麵上,不和你老東西計較。你們一筆寫不出兩個宋字,老子把自己該分那一分糧食領到手,拍屁股回家當富豪去!誰跟你繼續幹掉腦袋的勾當!

以往山賊們做“買賣”,對俘虜要麽視作肉票等其家人來贖,要麽一刀剁了了事。馬鐙山各寨窮,自己的糧食還不夠吃,沒理由養活一夥潛在的不安定分子。但現在有了足夠的糧食,擴充實力就成了寨主們不約而同的想法。被俘的新附軍將士足有一千多人,在各寨主的“好言相勸”下,一個不落地都“主動”入了夥,與老寨丁們掩埋了死者,抬起了傷號,押著糧船,浩浩蕩蕩地向老營走。

守在各寨老營的婦孺門早就得了信兒,船一靠岸,立刻端著口袋、簸萁、大鬥小升蜂擁而上。一時間,馬鐙山前狹窄的河灘擠了個滿滿,後麵還有性子急的,幹脆跳進水裏向糧船邊遊。

“這麽多人,要是都歸攏在我的寨子裏……,然後把眼前這個王爺維護好了,文大人說將來誰人多,誰能打誰做官。俺宋家……,唉,趙大人早來幾年就好了,小五子不會餓死,全家就他長得有官人模樣!”宋九爺自顧坐著白日夢,渾然不見百姓們己經為了分糧的先後次序開始動拳頭。

“老當家,這樣下去早晚會出人命。要是元軍趁亂來襲,咱們肯定吃大虧!”宋清濁輕輕拉了拉老宋九的胳膊,低聲提醒。

“唉,唉,是這麽個理兒。楊老三哪,你帶著本寨的弟兄守住十裏外的上遊。韓老六,去帶著你寨子裏的人圍住糧船,誰敢再向前擠,拿刀背給我抽。周子玉,你去找幾杆大稱來。其餘的老少爺們,先攏住自己寨子的人,不要向前擠。這麽多糧食,虧不了你們。咱們今兒當著大夥的麵,按先前各寨出人多少來分糧食。人頭份,多出的多分,少出的少分,誰也別喊冤!‘!老宋九在對未來的憧憬中緩過神,跳在石頭上大聲命令。

看在這麽多戰利品的份上,眾寨主痛快地聽從了他的安排。有人帶隊伍去上遊把風,有人負責維護秩序,有人上前收攏自己寨子裏的老幼,還有人瞪大了雙眼盯著,唯恐宋九在統計戰利品時假公濟私。人群候慢恢複了秩序,臨時搭起的棧橋邊,空出好大一塊詞灘來,周子玉帶著四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抬著大稱,一稱一稱的量麻袋。

“這是軍糧,地方官隻敢多送,不敢虛報。您老找俘虜中官銜最大的問問總數,好過這麽一袋袋稱!”宋清濁站在老寨主身後,盡量壓低了聲音指點。

“對,是這麽個道理,誰敢欺騙伯顏,他可是大元丞相!”老宋九把大腿拍得啪啪直響,恍然大悟後,立刻有了計較。“來人,把那幾個當官的分散開,各自問口供。這撥糧草多少,還有多少是供他們路上嘴的,問清楚了回話。撒謊的那個,立刻殺了!”

眾寨主一聲答應,馬上去問俘虜口供。新附軍將領和上兵之問氣色差別很明顯,很快,幾個看上去相對白胖的,無論穿看士兵還是軍官的衣服,都被分頭揮了下去。過了片刻,寨主們報來統計數字。各山寨紛紛派出自己的師爺、帳房,幾把算盤同時撥打,頃刻間就把各寨應得的糧草數算得明明白白。

“沒給軍師留一份?”宋九鐵青著臉,盯著前來回話的帳房問道。

“沒,沒,宋,宋軍師他隻一個人,先前說好了按人頭分!”帶頭的帳房先生紅看臉,嘟嘟嚷嚷地說道。他不是宋九寨子裏的人,所以也不怕宋九發火。隻是覺得自己這麽分的確虧了良心。宋清濁雖然是一個人,可大夥這趟做“買賣”的刀槍、弓箭和鎧甲是人家出的,預先支給寨丁們的餉鹽也是人家冒著風險運來的。

“混帳,你們這幫沒良心的,不是成心讓人看咱們笑話麽?沒軍師安排的計策,咱們哪敢動這批糧食?”周子玉神上前,大聲斥責道。他看出來了,今後馬鐙山周圍的各寨子,肯定要唯宋九的馬首是瞻。趁過時機好好表現,說不定軍師大人會給自己爭取個二當家的大印。論年齡,宋九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等把老家夥熬翹了辮子,這夥人馬就是他周子玉的。

“對,咱做人不能太貪,該給宋軍師分兩,不,該分兩成半給軍師。其他的才是大夥的!”幾個寨主咬著牙表態。宋清濁上山時就帶了十幾個侍衛,分他再多的糧食,他也沒本事帶走。口頭上的慷慨舉止,誰都能裝得出來。

“依宋某之見,大夥隻能分四成,其餘六成不要分,留下來!”宋清濁笑了笑,說道。聲音不大,卻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做響。

“六成?你這後生意太貪了吧!”一個年齡看上去有七十開外,衣衫襤褸的老漢大聲質問。

“這家夥是個白眼狼!”眾人紛紛附和。“大夥跟他客氣客氣,他卻一下子拿走六成收益,真是不知道好歹!”人們推操看,喝罵看,漸漸亂了起來。若不是有嘍羅在一旁彈壓,拿著袋子等著分米下鍋的老弱就準各衝上來給宋清濁一頓老拳。

“大夥聽我一句,六成糧食宋某一粒也不帶走。日後還會派人給你們送銀子,送鹽巴!我就這麽幾個人,想拿也拿不動!”宋清濁找了塊稍高一些的石頭,站上去,衝著人群喊。

百姓們聽見他的解釋,慢慢停止的喧鬧。宋清濁環視一張張滿是風霜的臉,大聲喊道:“大夥今天可以把糧食全分了,可吃完了這批軍糧,下一批韃子還會送上門來麽?”

“也是!”人群裏響起了幾聲嘀咕,“可至少三個月內甭用喝粥。省看點,還能留一部分做種子!”

“大元丟了軍糧,會善罷甘休麽?他們派兵來剿,你們種下的莊稼能收到自己家裏麽”宋清蝕緩了口氣,繼續問。

人群一下子靜了下來。方才大夥都光顧看分糧高興,忘記了官府會派兵剿匪這個道理。最近幾個月估計肚子不會挨餓了,但想睡個安穩覺估計也沒什麽希望,馬鐙上各寨實力弱小,元軍一來,山寨隻好搬起鋪蓋四處打遊擊。分到百姓家裏的糧食估計還得被官兵搶走。

“軍師,您給指條道吧,咱們聽您的”,周子玉率先表態。連日來,宋清濁出言必中,從安排人手伏擊糧船,到統計戰果,處理善後,沒一處不令人折服。此人不是貪婪之輩,他要求大夥把六成糧食留下來必然有他的道理。

“留六成糧食充做軍糧,你們二十幾家山寨聯合起來組一支隊伍,平時可以卡斷這條水路,在群山之間逍遙快活,元軍來了,大夥合力應付。北邊外的伏牛山李寨主,熊耳山杜寨主都是響當當的豪傑,三家聯手,彼此呼應。鄧州府非但不敢征剿,沒準將來連鄧州府庫裏的糧食、金銀都是大夥的!”

“那敢情好!”眾寨主齊聲應了一句。今天合力搶糧船,己經讓他們見識到了合作的好處。為了對抗即將來臨的官軍,各寨合並己經是不可避免的選擇。

“可宋軍師,您會留下來當首領麽?”石頭寨寨主王小七期待地問。馬鐙山一帶的綹子一直成不了氣候,與他們中間從來沒出過有能力且有氣度的首領關係甚大。宋九爺雖然名義上被推出來應付南方來使,實際上並不能服眾。否則這些年大夥也不至於一盤散沙般,當了盜匪還得兼職乞丐。

“宋軍師是幹大事的人,不會窩在舊們這窮旮旯!!,宋九爺狠狠瞪了問話的寨主一眼,笑著回答。

“那誰來給咱們當頭,有道是鳥無頭不飛,蛇不頭不走!”王小七不顧宋九己經發黑的臉色,繼續詢問。

“對,文大人得給咱們派一個頭領過來,不然大夥還是打不過官軍!”幾個勢力相對較大的寨主趁機起哄。他們也不期望首領人選落在宋九手裏,這次分戰利品,由於各寨事先保留實力,己經讓宋九占了便宜。但將來的好處不能讓宋九一個人占了去。各寨實力與宋九的寨子相差不大,沒有聽他指揮的道理。

文大人正在長江邊上和韃子開戰,派不出將領來。你們的事情,還得你們自己解決!“宋清濁搖搖頭,給了大夥一個失望的答案。

諸寨主心裏的失望立刻擺在了臉上。沒糧的時候,誰也不敢起聚集兵馬的念頭。有了相食,就等於有了發展勢力的可能。偏偏機會就在家門口,大夥卻沒本事把握住它。

“不過,宋某有個好辦法。各寨無論大小,每個寨子一票,投票選總當家。”宋清濁看看大夥的臉色,慢吞吞地說道。

“唉,這個辦法咱們試過,不成!不成!”周子玉的頭搖得像貨郎手裏撥浪鼓,連聲否決。各山寨選過無數次總當家,每飲選上來的,不是心胸狹窄,就是處事不公。鬧到最後,反而讓大夥彼此之間的關係越來越生分。

“不成,不成,沒當家之前人模狗樣,當了大當家,就給弟兄們穿小鞋兒!”王小七看看宋九,故意抬高了聲音。

“這不成,那不成,你們說怎麽辦?”宋九臉上掛不住了,立起眼睛嗬斥道。

“你看,九爺沒當大頭領呢,就先擺了威風。當了大頭領,大夥怎會有好日子過。要我說,不用推,要麽宋軍師給大夥指派一個來,要麽抓閹,讓老天來選!”王小七成心跟宋九過不去,聲音提得比宋九還高。

“又不是分牲口,抓閹個屁!”韓老六生氣地罵道。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各說各的道理,又紛紛吵做了一團。能做到寨主的身手大抵都不錯,吵到後來索性擄胳膊,挽袖子,誰備先打上一場再論。

“且聽我把話說完,說完了好繼續分糧食。父老們可都餓著呢?”宋清濁聽了一會兒,知道了症結所在,大聲勸道。

寨主們都不說話了,幾個意見不合的紅了眼睛,彼此在心裏想著報複對方的狠招兒。

“你們投票選寨主,大夥一人一票投在酒壇子裏,誰也看不到你選的是誰,最後票多的那個做大當家!”

“咱們先前就是這麽幹。沒好處時,都選別人。有好處時,二十幾個寨主一人一票,選的全是自個兒!”周子玉苦笑著向宋清濁解釋。

“看來這幫家夥不是一般的散!”宋清濁心中暗暗叫苦。劫糧隻是他來此地的一個任務,把這些山寨頭領們團結起來,給忽必烈和伯顏的後路四處放火才是他的主要目的。如果不能想一個令眾人滿意的好辦法,估計等自己走後,這些山寨還得逐個被元軍打垮。

眼前的情景和福建地方官員的選舉極其類似。最初元軍實力強,破虜軍實力弱,所以沒人肯爭那些地方官位,除了少數有心為國出力的人主動當選外,大多數被選上的地方官吏都如喪考批妣。後來破虜軍越戰越強,東南的局勢越來越明朗,地方官的換屆選舉則每次打得焦頭爛額,每個有投票權的恨不得都把票投給自己。大都督府為此費盡了心思,出台了無數補救措施,修修補補這麽多年也沒能讓選舉製度徹底完善。好在大夥吵看吵著都習慣了,選舉在裏正、村鎮得以跌跌撞撞地繼續進行,在州縣一層,也隱隱有了與科舉一較短長的趨勢。

之所以爭,是由於當選者權力太大,那個位置好處太多。寨主們說得好,沒好處時,大夥的票就都投給別人。估計這次宋九負責承擔起接待使者的任務,就是這麽被選出來的。

想到這,宋軍師清咳了兩聲,說道“其實這事兒不是沒辦法,首先,做大當家權力不能太大。非戰時,不得處置任伺寨主!分戰利品時,他的寨子也隻能多分半成。並且,每次作戰,大夥聽他的指揮,他的寨丁必須出得最多,衝在最前邊!”

“那平時大夥怎麽辦?”有人大聲問道。按宋清濁這麽說,這大當家的確沒什麽爭頭兒,雖然比別的山寨多分半成好處,估計沒幾年下來,手中得家底也打光了。

“平時,眾山寨各自負責各自的事情。遇到需要大家出力的事,大寨主在聚義廳召集大夥,由他提方略。至於這於方略是否行得通,還是由各寨主投票表決。超過半數答應了才能執行,半數以上不答應,誰也沒權力逼著大夥做!”宋清濁笑了笑,把一些地方官員選舉和執政的舉措改頭換麵借鑒了過來。

“要是有人犯了規矩呢?誰來負責分戰利品呢?”

“要是有人犯了規矩,戰時有大當家當場以軍法處理。平時,由二當家負責審理定罪,大當家不得幹涉。至於戰利品,也是由二當家提方案,大夥表決!如果大當家處事不公,或沒有帶領大夥作戰的木事,還是由二寨主牽頭,彈劾他下來。隻要有半數人通過提案,大當家就得下台,不能戀棧不去。否則,破虜軍再不負責山寨的軍餉,大都督也不承認大夥的番號!”宋清濁的話說得很硬。他沒有更多的精力放在這麽小的一夥義賊中,臨走之前,必須盡最大肯能為山寨完善一個章程。

“誰來當二當家!”眾寨主聽聞二當家權力如此大,眼睛立刻放出光來。

“這二當家麽,卻不是由大夥選。而是每戰功勞最大,斬首最多那個當。每任隻能當到下一輪大戰開始,每戰一次,憑戰功爭一次!”宋清濁笑看回答。這個建議不是出自南方的選舉製度,而是出自方家海盜。海盜們雖然有總統領,但每個島基本是一個獨立的隊伍。為了這些隊伍能統一作戰,方家施行了很多奇妙的措施。其中最有效果的就是戰艦上的水手長製度。方家艦隊每艘戰艦上都有艦長、副艦長和大副。外出劫掠時艦長負責指揮,分配除了按比例上繳之外的戰利品時,則有副艦長按事先約定的規矩進行。水手長負責監督,艦長隻能比普通水手多拿一小部分。艦長由大夥推舉而生,如果他不得人心,水手長可以提議對他進行放逐。在沒加入大都督府體係前,幾乎每年都有艦長被放逐到荒島上。作為總當家,方笙也沒權力幹涉海盜們對艦長的處置。

“行,就聽軍師的!”眾寨主想了想,都覺得這個辦法可行。有人心裏對這個方案不甚滿意,但能由自己來選擇,總好過了白白便宜宋九那斯。

當天晚上,把各自應得的糧食清點明白,指派心腹運走後。眾寨主沒有擺慶功宴,而是瞪大了眼睛,互相監督著選出了大寨主。

如周子玉事先所說,眾人都投了自己一票。現在的大寨主,將來會成為大將軍,巨大的誘惑不容大夥謙虛。宋九因為得了宋清濁一票,以高出他人一總票數,兩票當選為首任大當家,為此,老家夥氣得臉色發黑,連頓像樣的晚飯都沒給大夥準備。

首任二當家的差事沒有爭議地落在了周子玉頭上,白天作戰時他與幾個宋清濁的親兵挨得近,湊在小攻擊三角陣中占了個大便宜。各寨主心裏雖然不服,但元將王複順的人頭是周子玉親手砍下來的事實無人能夠否認,隻好忍氣吞聲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參照宋清濁的建議,馬鐙山附近各山寨共同製定了統一的山規,結成了一個整體。並且依照大都督府的遊擊戰手冊開始整頓、訓練隊伍。

留守鄧州的元軍將領數日沒等到糧船,派了細作探察,才知道自己的地麵上憑空又冒出了一股大綹子。京兆府的官員為了推卸軍糧丟失之責,己經把彈劾奏折快馬送進了京城裏。黨項將領李方大怒,拚湊了五千兵馬入山剿匪。先前見著官軍便作鳥獸散的土匪們突然長了本領,憑借地形跟元軍大小打了十幾仗,吃了些虧,卻始終沒有潰散。李方剿匪不下,正懊惱的時候,又聞聽伏牛山眾盜出了山,在南陽附近大肆騷擾,不得不悻然撤離山區,去救南陽之急。

打退了元軍進攻,馬鐙山眾義賊登時氣勢大盛。出兵四下攻掠,很快把老灌河這條從北向南重要的運糧水道徹底掐斷。

伏牛山、熊耳山、郾城、陳州,在忽必烈的伯顏的後路上,越來越多的漢人舉起了義旗。地方官員從百姓手中硬奪下來,運往前方的糧草、物資在路上紛紛被劫,北元的軍需補給岌岌可危。

讓忽必烈更頭疼的是,隨著義軍勢力的擴張,華夏人這個稱謂,快速在北方大地流傳。

華夏(六)

作者:酒徒“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關於華夏這個詞,忽必烈並不陌生。在唐初名儒孔穎達的一份奏疏裏,曾經詳盡地解釋了華夏一詞的由來。但是,眼下各地紛紛流傳的新華夏概念,顯然己經超越了孔穎達的見解。

論服章之華美,建築之壯麗,忽必烈自認為大元帝國絕不輸於過片土地上曾經的任何朝代。大都城可以見證帝國在這方麵的輝煌,比宋唐兩代那些曲轉幽深,青瓦白壁,小家子氣十足的漢家庭院,紅牆黃瓦的大都城要宏偉得多。光從修建這樣一所大城所耗費的時間、人工和磚石材料來衡量,把唐都長安和宋都汁梁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大都的一個角。而大元帝國官吏的服飾複雜程度也遠邁漢店,一件四品侍郎朝服上用的珍珠、瑪瑙、翡翠隨便挑出來,都夠換五件大宋宰相的官袍。更甭說皇帝、丞相、那顏等王公貴胃的袍服。如果這些還不能滿足一個華字,在禮儀方麵,大元朝也遠遠走在了各朝的前列。有宋一朝,大臣動不動就跟皇帝甩袖子,瞪眼睛。在店朝,魏征敢嚇得太宗皇帝捂死獵鷹。這難道能說是禮儀麽?在大元,哪個臣子敢這麽囂張,早被侍衛們叉出去喂了狗。眼下大元的尊卑之分,上下之防,等級之辯,遠遠超過了殘宋。文天祥敢把宋帝架空,把滿朝文武都搬到自己的大都督府內公幹,換在大元朝,那個權臣敢如此失禮?論規章製度,朝廷給漢人專用的各種規則都出自理學名家們之手,比出自趙普這個二半調子讀書人給為大宋建立的製度,嚴謹一百倍,也更附合“儒學”精義!

如是種種,每一項衡量去,民分貴賤、族分蒙漢、秩序井然的大元顯然比殘宋更堪稱華夏,而尊卑不分,長幼不論的殘宋此時卻更像傳說中的“變夷”。

但是,那些起義的亂匪門卻不懂這個道理,他們紛紜說:華夏之人,人人生而平等。不分民族,不論官識,每個人頭頂上都是同一片藍天。不願意受他人奴役,願意與他人平等相待的,才是華夏之民。刃倪些喜歡森嚴的等級,喜歡生下來就當老爺或者生下來就給人當奴才的,盡管離開這片土地,到漠北去繼續他們的秩序……“

這些流言讓忽必烈很惱火,但他卻找不出什麽人才未應付。大賢董文柄己經作古多年,唯一在筆杆子上能與陳龍複一較短長的葉李年初又被他幾句話活活嚇死了。如今他帳下的漢臣留夢炎、趙夢板等人除了吟詩作畫外,別無所長。那個新崛起的黎貴達倒是有些才幹,但眼下敵我雙方決戰之機,忽必烈可不敢用其他事情讓黎貴達分了心。

戎馬一生,忽必烈汗親自參加的戰鬥不下百次。攻堅戰、追逃戰、遷回戰、反擊戰,什麽樣的勝利他都品嚐過。被人正麵突破、被人側翼包抄、被人叨斷糧道,被人憑城據守耗盡士氣,各種各樣的敗仗他也經曆不少。到了後來,勝利也好,失敗也罷,都很難讓他心裏湧起太大的波瀾,然而,眼前這一仗卻不在他以往的經驗之內,耗盡了他的耐心。可以說,一個半月來,三十萬大軍打了一場莫名其妙的糊塗仗。屢戰屢勝,收獲卻等於無。

一個半月前,借著遼東大捷的氣勢,忽必烈率領大軍攻入山東東路。克萊州、取登州,下寧海,勢如破竹。守軍如事先預料一樣,沿途不斷騷擾,在州府大城也做出了殊死頑抗,但雙方實力上的懸殊差別讓他們無法阻擋大軍的腳步。幾乎每個州的抵抗都沒超過十天,最激烈的戰鬥多發生在行軍途中,當大元兵馬攻到府城下,將數百門大炮一字排開後,戰鬥的結果立刻沒了懸念。隻有最東端的寧海州在杜滸艦隊的支援下堅守了半個月,最後也不得不棄城而去。

當大軍站在海邊上準備歡呼勝利時,有細心者突然發現一個彈丸之地被落在了身後邊。而這個彈丸之地又恰恰卡在山東東路的腰眼上。如果不把它拿下來的話,萊州、登州、寧海,甚至濰州和密州,時刻都有被再次顛覆的可能。

“陳賊吊眼應該就躲在膠縣附近!”月赤徹兒指著地圖上那個被人忽視的角落,推斷出了一個眾所周知的答案。忽必烈點頭稱是,旋即派人追問負責掃蕩沿途殘寇的漢將何煒為什麽這麽多天沒把彈丸大小的膠縣蕩平了。親兵擎著他的手諭飛馬而去,第二天,卻帶回了何煒中炮身亡的噩耗。

忽必烈聞訊大怒,立刻下令分頭掃蕩各州的兵馬到膠縣附近集結,發誓要用馬糞填平這個彈丸之地。數十萬兵馬殺到郊縣城牆下,卻發現陳吊眼早己棄了城,躲到了海邊的一群新建的堡壘之中去了。

敵手古怪的舉止讓忽必烈心裏起了疑,在等待大軍集結的時間裏,通過俘虜之口,他發現自己上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當。陳吊眼部並非不堪一擊,一個多月來,他們根本沒有跟元軍正式交過手。先前在各州、縣打著陳吊眼放號守城的,全是他沿途招募來的流寇和俘虜來的新附軍。而真正的破虜軍主力,一直堰旗息鼓般在嶗山腳下看熱鬧。

在占領山東東路大半年的時間內,陳吊眼過個大山賊搬空了治下所有州縣。在他和“誘惑”和‘逼迫“下,除了那些極其偏僻的地方,整個半島的大元子民不得不進行了一次大遷徙。靠看黃水洋群寇和方、蘇兩家海賊的支持,全部財富和大多數青壯百姓都被陳賊用船送到了兩浙和福建。然後,陳賊把沿途招來的流寇和俘獲的新附軍充當炮灰,去守衛幾個空蕩蕩州府。

“你是說,你不是破虜軍。那些州、府都是你們這些人在守?”忽必烈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站起來,盯著俘虜的眼睛問道。

“如果敢欺騙大汗,你自己知道會有什麽後果!”阿裏海牙大聲威脅。從南方撤回後,他為了推卸戰敗的責任,把破虜軍的戰鬥力形容得非常強大。而一個多月以來,每攻克大的府、縣,蒙古籍漢將們都要跑到他麵前大聲談論守軍的無能,借此暗示他曾經在大汗麵前撒了謊。

“如果破虜軍戰鬥力這麽差,伯顏丞相不會久攻江西不下。達春將軍也不會戰死在南方!”阿裏海牙、阿刺罕等人大聲為自己辯解,每次都招來肆無忌樣的譏笑。除了那個麵色陰沉的黎貴達,三十萬大軍中,幾乎沒人相信他們的忠告。

為此,阿裏海牙想破了腦袋。最後終於在寥寥無幾的俘虜中找到一個肯招供的,押著他過來向忽必烈印證自己的誠實。

“小的,小的哪裏敢啊。小的是兩淮新附軍,原來在張望張大人麾下效力。張大人戰死後,小的被陳賊硬逼著當了叛逆,日日,日日盼著官軍來救啊!”俘虜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

“那你為什麽不早來報告!”忽必烈非常謹慎,唯恐此人是陳賊留下的‘死間’。故意把自己人給對方俘虜,然後提供虛假情報讓敵將上當,這種戰術在《孫子兵法》裏“用間”篇裏曾經深入地做了探討。

“小的想來,可,可沒人相信我,給我通稟!”俘虜抬起頭,滿臉委屈。

自從來到山東東路後,陳賊就沒打算守衛那些州縣。他把自己的隊伍放在了膠縣東北方十餘裏的一個港外內,招募百姓在那裏修建堡壘。至於百姓己經差不多撤盡了的大城,則“包”給了各路民軍,還有被他俘虜來的新附軍。

“陳賊讓我們自種自吃,規定我們守州十天。各種辦法都可以用,十天後,可以棄了府城,跑到海邊去。杜滸在每個海邊都留了船,接著大夥去南方!‘!俘虜沮喪地匯報。如果不是被火炮炸暈了,此刻他己經坐在了南下的大海船上。有一個條款他沒敢如實稟報給忽必烈,那就是陳吊眼答應,每多守一天,給他們發十個銀幣。活著的到船上領,戰死者則由南方的錢莊派專人把銀幣帶給他們的家眷。

所以,各州府守軍都盡量拖延時間。實在拖不下去了,才開始撤離。萊州、登州、寧海的治所都在海邊,元軍在這邊入了城,守軍在城的另一側同時下了海。

“你們家將軍就那麽傻,陳吊眼明顯在讓他送死,他們還肯替其賣命?!”忽必烈氣得臉色鐵青,從牙縫裏擠出聲音問道。

他不願意相信自己四十餘天來一直被陳吊眼所愚弄,對各府城的攻打雖然順利,然而,敵人在行軍途中的偷襲,也讓元軍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如果先前與大軍糾纏的隻是些流寇,那麽,接下來的戰鬥中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出人頂料的事情。

但是,從攻城戰的激烈程度、最後統計出來的敵軍屍體數字和各州府的地理位置上著,俘虜說的顯然是真話。

“陳,陳大人,不,陳賊就在膠州堡。這半年多,他和杜,杜賊一直在海邊修建堡壘。他,陳賊向我們承諾,說,說他決不南撤。他要,要韃,韃子頭兒,來得去,去不得!”不知道是被忽必烈的天威嚇傻了,還是被火炮震暈了腦子,俘虜結結巴巴地匯報。

“韃子頭兒?”忽必烈聽感到這個詞非常新鮮,但他很快就明白了這個詞是說自己。氣得一腳把俘虜踢翻在地上,拔出腰刀向下砍去。

“噗!”紅光飛射,血濺了阿裏海牙滿臉。幾乎所有文臣武將都楞在了當場,陳吊眼的狡詐固然出乎眾人預料,忽必烈的突然失態更讓人難以置信。

這半年來,大汗己經變了。變得更剛愎,更容易發怒,更不把臣子的生命當回事。如果是兩年前,還有人會站出來提醒忽必烈不要輕易動怒,以免被敵軍所乘。還會有人提醒他山東東路隻是一個無關痛癢的邊角之地,直正的戰略重心應該放在江南。而此時,群臣卻誰也不敢上前捋其虎須。

“這個陳賊,聯一定要親手剮了他!”站在死者的血泊中,忽必烈的麵目顯得格外猙獰。“韃子頭兒”,陳吊眼創造的這個新名詞深深地刺傷了他。多年來,有人稱他為“長生天下的萬王之王,高山大河的主人!”,也有人稱他為“睿智英明的忽必烈可汗”,即便是乃顏、海都等叛賊,也隻在檄文中斥責他違背了蒙古人的傳統,從沒用過一個侮辱性的稱呼。而陳吊眼卻以“韃子頭兒”幾個一字,把高高在上的一代帝王和他這個山賊,土匪拉到同一個位置上。冥冥中,忽必烈仿佛看見對手在冷笑著宣布,此戰是“韃子頭兒”對“山大王”,雙方誰也不比誰高貴。

剛剛被啟用代替盧世榮籌劃錢粗的色目大臣桑哥見眾將不肯出頭,鼓了鼓勇氣,試探著上前勸慰:“,陛下受命於夭,何必跟土匪一般見識!”

“滾!”忽必烈隻用了一個字來回報桑哥的好心,青黑色的麵孔和擰做一團的鼻子,嚇得桑哥脊背上得寒毛都豎了起來。跪下去碴了個頭,這個曾經在忽必烈麵前紅極一時的色目係重臣倒退著走出了金帳,腦子裏混混沉沉的,根本不知道白己到底因為什麽緣故觸了忽必烈的逆鱗。

“大人最近切莫提天命,也盡量別提長生天三個字!”好心的怯薛長,光祿寺正卿月赤徹兒追上來,在桑哥耳邊低聲提醒。

“不提天命?”桑哥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看月亦徹兒友善的笑容,趕緊從衣袋裏摸出幾枚金幣塞了過去。“多謝大人指點,這些錢煩勞大人請怯薛兄弟們喝杯酒。日夜衛護陛下,諸位最是辛苦!!,”這,這怎好讓大人破費!“月赤徹兒笑看推辭。往來幾次,終究還是拗不過桑哥的熱情,把金幣塞進了衣袖。然後將桑哥拉到不為人注意的地方,壓低的聲音指點道:”大人不看報紙麽?天命,長生天,這幾個詞被文賊弄得早變了味道!“

“唉,看我這記性!”桑哥懊惱地給了自己一個嘴巴。自從文天祥重整旗鼓以來,南方得文人就跟老天做起了對。北方的儒生們人說忽必烈受命於天,南方的報紙上則回罵:“如果讓所有人給一個獨夫當奴才是老天的旨意,那麽老天一定是得了失心瘋。這樣的天命,不聽也罷!”

與天命一詞同時爛了大街的還有“長生天保佑蒙古人”這句話,東進以來,士兵們經常在山東東路的斷壁殘桓看見陳賊吊眼所刷的條幅:“長生天保佑蒙古人,每當他保佑蒙古人一次,其他民族就流血漂杵!”

“大人記住,非常時期,盡量別惹陛下發火!”月赤徹兒拉住桑哥的手臂,製止了他的自辱行為,“咱隻盼將士們用命,早日了結了這萬餘流賊!”

桑哥能聽得出來,對方的話帶著幾分淡淡的焦慮。大軍東進之後,不少將領都在不同場合表達了這種焦灼之意。隨著戰事的拖延,很多後知後覺的人慢慢發現,以眼下時局,東征並不是最好的戰略安排。如果能與伯顏互相呼應,快速解決了文天祥,陳吊眼就是無本之木,不可能長久生存下去。但眼下幾十萬兵馬己經在山東東路兜了一個大圈子,說什麽話都晚了。東征之策是大汗白己提出來的,誰敢反駁?況且陳吊眼如此羞辱大汗,忽必烈即便意識到當先前的舉措失誤,也得先挽殺了陳吊眼挽回麵子。

“你們都是朕麾下最勇敢的武上,最睿智的謀臣。而陳賊吊眼,卻妄圖幾千兵馬抵擋我三十萬大軍。你們說,膚能忍受他如此囂張麽?”金帳內,忽必烈聲音遙遙地傳了出來。

月赤徹兒向桑哥拱了拱手,轉身向大帳跑去。一路上,他聽見將領們山呼海嘯般的呐喊。

“他沿著海邊,修了一群堡壘,試圖像鳥龜一樣縮頭不出,等咱們去討伐文賊,他就在背後斷咱們的後路,你們說,咱們能允許他這樣做麽?”

“不能!”蒙古語、契丹語、漢語、女真語,不同的語言表迭著同樣的憤怒。

“朕要生擒他,把他關在囚車裏看咱們如何攻城掠地。眼睜睜地看咱們燒光文賊這幾年蓋的房子,搶光文賊這幾年積累的全錢!”

“燒光,搶光,殺光!”武將們如醉如癡地喊著。自從董文柄死後,忽必烈己經很久沒允許他們搶劫漢人的城市了。

“此番南下,朕隻要陳賊和文賊兩個,其他的,女人,土地,房子,全部賜給你們!你們敢跟著朕去去取麽?”

“誓死追隨大汗!”彈丸之所,幾十萬人演繹著最後的瘋狂。

華夏(七)

作者:酒徒膠州灣是一個天然的深水良港,最外側的青、黃兩個半島遙遙相望,如一雙手臂般,將方圓近五十裏的水麵抱在懷裏。在港灣中央偏右側探入海麵的觀濤村,則如一個沉睡的嬰兒,靜靜地臥在清澈的碧海裏。

陳吊眼和杜滸花了半年多時間,在膠州清修築了一個大型堡壘群。以觀濤堡為中心、青島、黃島二堡為輔助,中間隔著十幾座遙遙相望的小堡壘,構成了一個完整的半弧型水陸防禦體係。福建水師的二十餘艘大型戰艦在水麵上往來穿梭,為堡壘群提供及時的兵力支援和強勁的火力支持。

此番南下,大元帝國集中了傾國之力。光射程超過五裏的重型火炮就有二百餘門,其他的速射炮、輕炮、虎蹲小炮加在一起己經可以用千計。可以說,大元帝國連續幾年來所有銅礦,都消耗在了火炮鑄造方麵。而黎貴達的加入,更使得大元的鑄炮工藝突破了一個層次,元帝國以青銅鑄造的火炮無論射程和射速,比起百丈嶺上最初開發的銅胎鐵芯炮己經毫不遜色。(注鑄造青銅,拿破侖時代祛國專利)

為了拖延忽必烈的南下時間,給大都督府製造戰略主動,防禦方也用盡了全身解數。先是故意示弱,以山東東路的廣闊空間換取北元南征大軍的時間。然後反戈一擊,在忽必烈背後突然出手轟殺了漢軍大將何煒。接著製造謠言,不斷衝撞忽必烈的忍受底線。所以,雙方相逢時都紅了眼睛,彼此之間幾乎沒進行任何試探,一交手,即是生死相博。

陳吊眼北上時隻帶了七千多破虜軍精銳,算上半年來他臨時招募的民壯和杜滸麾下的水師陸勇,膠州灣守軍總人數不會超過兩萬。而這兩萬人又分別部署在大大小小的二十餘個堡壘中。所以,據手中掌握的情報,忽必烈判斷出每個堡壘中的守軍不會超過兩千人,以大元此時的兵力,就是每人扔一塊石頭,也可以將一個堡壘徹底埋葬。況且此刻元軍手中擁有如此多的火炮數量,集中起來,可以用半日時間轟平任何障礙。如此,一個個堡壘哨下去,不出二十天,他將看到陳吊眼坐上自己的囚車。

他的耐心等不了二十天,所以,他兵分三路,每路攻擊一個防禦重點。東路以月赤徹兒為主將,老將阿裏海牙帶炮隊輔之,率領十萬兵馬主攻青島。西路以漢將李封為首,阿刺罕率炮隊助陣,率兵十萬主攻黃島。而忽必烈本人,則親白帶領十萬蒙漢聯軍猛攻對於高懸著陳吊眼帥旗的觀濤堡。對於零星散布在三座主堡之間的小堡壘,忽必烈下令各路兵馬,攻取主堡的同時,順手剪除之。

三十萬大軍,十幾萬民壯直撲而來,一口啃在了膠州灣這個鐵刺蝟上。

所謂觀濤堡,其實是一個用鐵絲網、壕溝和城牆在陸地上隔離出來的一個孤島。觀濤村東西兩側都是海灣,一道四裏寬的城牆,剛好把方圓十裏左右的觀濤村和望洋村(大西洋村)隔離在陸地之外。

陳吊眼作戰從不講究公平與光明正大,忽必烈欲生擒他,首先得揮動大軍攻破堡壘外圍的鐵絲網和壕溝。而這些鐵絲網和壕溝,卻恰好在火槍的射程範圍內,中路元軍的第一波衝鋒,隻持續了小半個時辰就草草收場。雖然事先通過伯顏的信使之口,北元將士己經知曉了火槍的存在。但看著自己的弟兄們前仆後繼地在鐵絲網邊緣倒下,而守軍連頭都沒探出城牆來,元軍的上氣遭受了嚴重打擊。

忽必烈快速調整戰術,命令黎貴達把重炮推上了前線。六十幾門重炮把防禦方的陣地炸成了一片火海。半個時辰後,硝煙散盡,忽必烈卻驚訝地發現,觀濤堡的城牆依然橫亙在大軍的前方。

在火炮出現之前,除了襄陽、臨安這樣的軍事重鎮的城牆為石塊搭建外,幾乎所有城市的外牆都是土築的。包括忽必烈的大都城,也不過是在土牆外貼了一層石塊。而陳吊眼用半年時間匆匆壘起來的城牆卻是磚石為表,黃土為裏。高度不足兩丈,厚度卻可以並排跑起兩輛馬車。城牆的外表麵,也一反大宋傳統城牆的平滑,而是由無數個三角行的凸起連接而成。

華夏科學院率先研究出了重炮,在見識了重炮的破壞威力後,他們自己築盾來防禦自己的矛。在“天書”的指導下,設計出了這樣的防禦設施。

這樣類似於另一個時空中防禦工事的城牆結構,短時間內,重炮也無可奈何。

見到重炮打擊效果不顯著,忽必烈揮動令旗,開始了第二輪強攻。兩個漢軍萬人隊在蒙古將領的帶領下排成鬆散的攻擊陣列,撲向了己經炸得東倒西歪的鐵絲網。最到層的幾根冒著青煙的木樁,很快被士兵們擋在了身後。

就在此時,城牆上火光下閃,數十門速射炮同時怒吼起來。黑壓壓的炮彈穿破硝煙,準確地落在了兩波士兵的交界處。

“轟!”爆裂的彈片卷起了一道高高的煙牆,兩個萬人隊被煙牆叨成了前後兩段。沒等元將做出任何反應,城牆上,一排排子彈冰雹般砸下來。緊接著,就在元軍前鋒的眼皮底下,數十門虎蹲小炮從壕溝中探出了頭。

“噗!”裝滿鐵砂的虎蹲小炮噴出了火焰。射程不到五百步,卻把擋在麵前的一切活物打成了篩子。虎蹲小炮沒有配各沒有定製的炮彈,充填在炮口的全是鉛沙、石子等物。超過五百步的距離,炮口噴出的鉛沙不足給士兵撓癢癢,二百五十步之內,卻是一打一大片。

受了傷的元軍滿地翻滾,全身被火藥熏得漆黑,暗紅色的血卻從焦黑的皮甲間一層層透出來。

死亡可怕,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漫長過程。受了傷的北元士兵翻滾著,哀嚎著。身邊的火焰的地麵上的鐵蒺藜都不能再給他帶來任何傷痛。

“兄弟,給我一刀,給我一刀啊!”坑坑窪窪的地麵上,一個三十幾歲的漢子抱著自己的同伴苦苦哀求。僥幸在炮口逃生的同伴卻早己嚇傻,鋼刀高高地舉了起來,卻不知道該先砍向身前殘存的另一道鐵絲網,還是砍向抱著自己雙足的同伴。

“啪!”一聲清脆的火槍聲結束了他的猶豫。百餘步外的壕溝內,新附軍上兵探了探頭,然後快速縮回了身體。

舉著鋼刀的北元士兵緩緩地倒下,死亡前的一瞬間,刀刃落在了同伴的脖子上。

第二輪強攻結束得比第一輪還快。刹羽而回的北元將領用千餘弟兄的生命換得了三個結論。

第一,鐵絲網倒地後還能起到阻礙士兵前行的作用。

第二,守軍不但躲在城牆後,那些蜘蛛網一般的壕溝中也有。

第三,陳賊在觀濤閣藏了火炮,數量還不少。

忽必烈在後陣通過望遠鏡,把前方發生的一切看到了眼中。到了此時,他終於理解了阿裏海牙和阿刺罕為什麽提起破虜軍來,聲調裏一直帶著恐懼意味。這樣的對手的確是平生未見,在遼東與乃顏交手,對方也配備了火龍,對火器戰的理解卻與破虜軍全然不在一個檔飲上。

“黎貴達!”忽必烈氣急敗壞地喊。

沒等他發出命令,黎貴達早己把所有射程能到達城牆的火炮分派到合適位置。對於敵軍的火炮,要麽用騎兵衝擊,要麽用更優勢的炮火壓製。這個火器戰原則,他在百丈嶺整軍時不止一次聽文天祥講述。眼前的形勢顯然附合後一種情況,敵軍躲在堡壘後,騎兵無法衝擊堡壘,隻能以炮製炮。

數以百計的火炮被推到不同的位置,與守軍展開了激烈的炮戰。無數道火焰在天空中往來,硝煙刹那間熏黑了半空,猶如整個天堂己經失火。

守軍的火炮數量少,並且大多數為對付士兵衝擊的速射炮,射程遠遠不及元軍配各的重炮。但比起北元方麵的漫天飛火,守軍的炮彈卻如同長了眼睛,專門向與自己射程相等的速射炮的陣地上落。

“轟!”“轟!”左前方某處接連裝有子炮的彈藥箱被守軍炮彈擊中,黎貴達親自督造的戰爭利器接二連三地飛上了天。

唯恐忽必烈指責自己作戰不利,黎貴達冒著生命危險跑上了速射炮陣地。卻看到一個身披重甲的蒙古千戶用彎刀逼著炮兵,一步步將速射炮向前推進。

“站住,給我退回土壘後邊去!”黎貴達大聲怒喝。射程相等的情況下與藏在堡壘後的敵軍對戰,自己一方本身己經吃了不小的虧。如果再命令火炮脫離土壘保護,無異於讓士兵們去給敵軍的炮手做靶子。

“推近些,推近些威力大!”蒙古千戶見黎貴達自己跑來督戰,賣弄著說道。在他手指的方向,二裏之外的城牆有一道明顯的凹痕。那是他用兩門火飽,二十幾個士兵換來的戰果。

“退回土壘後邊去,把炮口架好,瞄準了射!”黎貴這氣急敗壞地命令。眼前這個莽撞的千戶比他職位低得多,以幹擾炮隊的指揮的罪名,黎貴達完全可以砍了他的腦袋。

“誰敢!”蒙古武將手一抬,把彎刀舉了起來。“向前,退後者,斬。老子的兵馬就在你們身後!”

說完,挺直胸脯,對黎貴達怒目而視。

炮兵們畏畏縮縮地把速射炮向前推了幾步,求救般看看黎貴達,又停在了原地。他們的日常訓練都是由黎貴達指揮,這個冷著臉的上萬戶雖然令人生厭,但對士兵和武器卻非常愛惜。

“退後,有無故幹預炮兵作戰者,殺!”黎貴達的手一下子按到了劍柄上。他是忽必烈親口封的炮隊主官,上萬戶,工部侍郎。眼前這個蒙古千戶無論在軍職還是文職方麵,都不夠給他提鞋的級別。

“老子看你是吃裏趴外!”蒙古千戶舉著刀,跳在了黎貴達麵前。“你門這些漢人不過是大汗養的狗,惹了老子,一刀剁了,大不了陪陛下一頭驢!”

血刷地一下子湧到了黎貴達的臉上,周圍劇烈的爆炸聲在一霎那都安靜了下來。他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顫抖,體內猶如有一顆炮彈轟然炸裂。當年在破虜軍,就是因為覺得受了文天祥的輕視,所以他才於戰敗後憤而投敵。而為忽必烈奔走了這麽多年,身居高位後,卻仍然有人提醒他,你不過是大汗養的一條狗,任何蒙古人殺了你,都隻需要賠償一頭驢!‘黎貴達手中的寶劍高高地舉了起來,又無力地垂了下去。忽然,他聽見了半空中異樣的呼嘯,憑著多年與火炮打交道積累的經驗,黎貴達一個魚躍,撲進了身邊的彈坑。

“轟!”巨大的爆炸聲在他身邊響起。泥土紛紛從空中落下來,遮住了人們的視線。一瞬間,有個蒙古武將的服色在硝煙後露出半個角,黎貴達抬起手,毫不猶豫地將寶劍刺了出去。

手中傳來的感覺告訴黎貴達自己刺中了一個人。硝煙中的慘叫聲證明了此人就是剛才與自己爭吵的元將。黎貴達手腕扭動,把寶劍向前頂了頂,然後猛然抽了出來。

“劍鋒細窄,戰場上刺入人體內,未必能奪命。但用力扭一下,可以扭斷對方的腸子,神仙也救他不活。”當年在破虜軍中切磋武藝時,冷血的杜滸曾這樣指點他。

刹那間,占據黎貴達心裏的隻有恨。

激烈的炮戰持續了半個多時辰,攻擊方因為速射炮陣地太靠前,所以損失巨大。一個中千戶,兩個上千戶被當場炸死,幾門速射炮殉爆的結果迫使黎貴達不得不將所有射程低於三裏的輕型火炮撤了下來。

在發現己方的速射炮射程無法達到元軍重炮的陣地時,防守方的速射炮也停止了射擊。戰場進人了相對沉悶階段,每隔半刻中,就有一波重炮射出的彈丸飛向城牆,在防守方的陣地上掀起滾滾煙塵。其他時刻,攻守雙方再無任何動作。

“黎將軍,你有什麽好的主意?”忽必烈把所有將領召集到自己身邊問計。讓漢軍冒著敵人的炮火一步一握地穿越鐵絲網,跨越壕溝,顯然不是一個可行之策。那樣,結束了山東戰役後,絕對沒有人還願意跟著忽必烈去攻打文天祥的長江防線。

“依臣之見,與其硬攻陳賊的主陣,不如先取青、黃二島!”黎貴達仔細研究了一遍剛剛畫好的膠州灣周邊地圖,低聲道。

青黃二島遙遙相對,取了這兩個島,就等於把整個港灣封鎖在裏邊。隻要在充分利用好兩個半島邊緣的地勢,憑借眼下大軍手中的重炮,配合一些小型民船,完全可以封鎖住膠州灣入口的水麵。

封鎖住膠州灣入口,杜滸就不能給陳吊眼所在的觀濤堡主陣提供任何補給。守軍的火槍威力再大,也有用完子藥的那一刻。況且失去背後的支援,守軍也會隨之喪失士氣。

在座的都是久戰之將,黎貴達才開了個頭,他們己經猜到了下文。對陳吊眼的刺蝟防禦陣地心有餘悸的將領們紛紛點頭稱是,建議忽必烈采納黎貴達的建議。

“也好!命令大軍後撤,重炮輪流休怠,但不準把射擊停下來!阿忽台,帶著朕的金刀去左右二軍催戰,命令他們抓緊時間把兩個彈丸之地給我拿下來!‘!忽必烈點點頭,大聲命令。

阿忽台答應一聲,取了忽必烈的金刀,打馬而去。

青島的地勢過寬,很難用城牆把自己與陸地隔離。黃島的地勢過狹,被隔離後,則守軍回旋餘地不足。兩個半島之中無論哪一個,都不可能像觀濤堡一樣,靠海構造這麽完善的防線。

所以,大元朝後起之秀,深得忽必烈信任的阿忽台相信,兩翼的進展會比中軍好一些。當他靠近黃島之後,理想與現實的反差卻驚得他合不攏嘴巴。

中路攻勢受阻,主要是因為大軍低估了陳吊眼的防禦決心的新式城牆的抗打擊能力。而西路人馬在海邊,卻因為低估了水師戰艦的火力密度而吃了大虧。

黃島地勢狹窄,海岸崎嶇,所以這裏的防禦陣地沒有觀濤堡那麽完美。但是,崎嶇的海岸線,卻讓水師戰艦充分發揮了自己的威力。

當大元將攻擊陣型展開後,立刻遭到了水麵艦隊的火力壓製。一艘艘戰艦就是一個個移動的火飽群,每一次發射,所造成的破壞都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轟!”就在阿忽台身邊不遠處膠州灣,三十幾門側短炮同時噴出了怒火。巨大後座力推得戰艦向另一側猛地一傾,然後快速擺平了身體。沒等北元炮兵發起反擊,戰艦長鯨般在水麵上畫了一道弧線,調轉船頭,遠離海岸。

炮彈落處,正在倉惶後撤的元軍步卒中間立刻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空白地段,百餘名士兵飛起來,骨肉分離。

“呀!”直到隊友的殘破肢體砸在了自己的臉上,炮彈落點周圍的士兵才從木然狀態驚醒,慘叫一聲,撒腿向後逃去。

“執法隊!”組織進攻的蒙古籍漢軍將領李封毫不猶豫地下令。幾百名弓箭手圍攏過去,將胡亂奔逃亡者當場射殺。

士兵們慘叫著停了下來,著著海上噴煙吐火的妖怪,再看看臉色比妖怪還猙獰的李封,哆哆嗦嗦地循序後撤。

趁過個機會,阿刺罕趕緊命令炮兵向海上反擊。射程最遠的重炮率先開火,十幾枚炮彈掠過長空,重重地硬在海麵上。

海麵上濺起一個個巨大的水柱,驚濤駭浪間,另一艘戰艦高速駛來,側舷對準了元軍炮陣。

“轟!”戰艦身形一頓,快速逃離。幾十枚炮彈飛向元軍的重炮,大多數射偏了目標,砸在了周圍的人群中,濺起一片血霧。

“迅速構築土壘!”阿忽台學習能力很強,在中路的作戰中,他親眼看到黎貴達利用簡易的土壘,為自己一方的火炮提供了非常有效的防護。

“阿忽台大人速撤!”漢將王三勝跑上前,拉著阿忽台的馬韁繩向後逃。此人目前在忽必烈與真金眼裏都紅得發紫,王三勝可不敢讓這麽大人物死在自己軍中。

“逃什麽!陛下有令!”阿忽台大聲嗬斥,準各把李封喚過來當場傳達忽必烈的聖旨。

卻沒想到漢軍下萬戶王三勝突然翻了臉,跳起來直接把他撲到了馬肚子下。

“轟!”一道熱浪打在阿忽台臉上,燒去了他半邊胡須。在震驚中抬起頭,他看見自己的坐騎千裏雪己經被炸成了數段,不遠處,二十幾個彈坑〔排成一行,無數漢軍士卒倒在了彈坑周圍。

“哪來的炮彈,哪來的炮彈?”被嚇傻了的阿忽台拚命搖動著王三勝身體。方才他明明看到結束一輪射擊後的巨艦正在快速遠遁,根本不可能從船尾射出飽彈來。

“那邊,大海上!”王三勝晃晃混混沉沉的腦袋,指了指自己的身後。阿忽台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目光穿過硝煙,發現自己的身後居然還是海麵,海水更藍,天空更幹淨,藍天白雲之下巨艦的身姿也更輕靈。

“左右都是海!”清醒過來的阿忽台叫道,他忽然發現自己滿眼是淚。

“陳吊眼,你個千刀萬剮的賊頭!”阿忽台帶著哭腔罵道,他終於發現,如果沒有水上力量,想拿下黃島簡直是癡人說夢。就算守軍在黃島沒布置任何防禦,欲突破身邊這段狹窄如橋梁般的陸地,大元將士的鮮血就得染紅整個膠州灣。

“咱們上當了!”阿忽台在人生的最後一刻清醒地想到,接下來,他看見另一艘戰艦遊龍一般切開水麵,無數枚炮彈掠過天空,如同傳說中浴火的鳳凰般展開了漂亮的羽翼。

華夏(八)

作者:酒徒青島堡,月赤徹爾所率領的東路大軍受到與西路大軍同樣的“熱情款待”。水麵上飛馳而來的戰艦沿著外海,把炮彈一打一打地砸在北元的隊列中間。還沒等月赤徹爾做出正確反應,最外側靠近海岸的小半個萬人隊已經灰飛煙滅。

驟然遭受滅頂之災,北元士兵亂成了一鍋粥。有人抱起腦袋向後跑,還有人揮舞鋼刀,舉起彎弓,衝向大海。破虜軍的戰艦不斷地調整側舷角度,以最快速度收割著生命。不一會兒,近岸的海水就被鮮血染紅。而北元將士卻連敵人的麵孔都沒著見。

“遠離海岸,遠離海岸!”老將阿裏海牙有著充分的炮戰經驗,揮舞著彎刀大喊。事實上,根本不用他的命令,從最初慌亂中緩過神來數萬蒙漢聯軍不約而同地向陸地深處跑去。

足足花了一個多時辰,月赤徹爾才重新整頓好兵馬。令他絕望的是,除了六千多士兵在突然而來的炮擊中失蹤外,忽戀烈撥給他的三十門重炮也因為移動速度過慢,被敵軍戰艦直接炸成了廢鐵。

沒有重炮,位幹青島尖端那個從膠州灣斜切入大海,長達五裏餘的菱形防線就成了天塹。大軍想躍過這段不高,卻足夠厚的城牆,隻能用屍體去堆。而筋疲力盡的他們,還要時刻提防那些背靠膠州灣而建,與青島堡遙遙相望小型輔堡。

“依末將之見,不如今夜去偷襲!”老將阿裏海牙謙卑地施了個禮,說道。論資曆,他比月赤徹兒老得多。但此刻他是戴罪立功之身,而對方是忽必烈大力提拔的後起之秀,所以,年齡是對方兩倍的他隻能執部將之禮。

“就依老將軍之見,咱們今夜再試一次!”月赤徹兒痛快地接受了阿裏海牙的建議,然後點點頭,非常客氣地叮囑,“老將軍不必客氣,晚輩此刻正需要老將軍指點!”

早在三個時辰之前,他對阿裏海牙還是完全不同的態度。蒙古人瞧不起失敗者,一個多月來的高歌猛進,更是讓將領們無法相信阿裏海牙為失敗找托詞。所以,當阿裏海牙建議大軍不要貪圖地勢平坦,過份靠近海岸線的時候,月赤徹兒隻是回之以輕笑。現在血腥的事實麵前,他不得不重新考慮阿裏海牙的經驗之談。

夏天的夜幕來得很晚,帶著焦慮的心情熬到醜時三刻,月赤徹兒終幹等來了阿裏海牙所說的最佳進攻時機。陸地上漆黑一片,白天令人畏俱的大海,也因為夜色的緣故,平靜得隻剩下濤聲。

一個漢軍萬人隊在元將趙榮的帶領下,俏俏地靠近了青島堡。堡內的守軍很自信,除了牆頭上間或出現了巡邏的火把外,堡壘外圍沒布置一個暗哨。趙榮大喜,揮揮手,命令部下加快了前進速度。

一道鐵絲網悄無聲息地橫在了隊伍麵前。此處距堡壘還有二百餘步,翻過這幾道鐵絲網,再跨越幾條不寬的壕溝,青島堡的城牆就唾手可得。

但這些帶著鐵勾的細鐵線布置得非常討厭,縱橫交錯,無論士兵們的身材再瘦小,也不可能從兩道鐵線之間毫發無損地爬過去。一旦他們被鐵蒺藜紮了手,後麵的強攻中戰鬥力就會大打折扣。

“砍斷他”趙榮毫不猶豫地下令。

兩個壯漢掄起巨斧,狠狠地剁在了鐵線上。

“批歐!”令人牙酸的聲音傳出老遠。鐵線猛然向下墜了墜,旋即高高地彈了回來,根本沒有被利斧所傷。

“將軍,不能懸空了砍,對付鐵繩得用剪子!”一個當過鐵匠的親兵跑過來提醒。打造一根如此粗細均勻的鐵線,普通鐵匠得耗半年時間,真不知道破虜軍裏有多少匠戶,居然能打如此多鐵繩出來。

沒等趙榮改變命令,“嘩啦”,“嘩啦”,沿著鐵絲網的盡頭,遠遠地,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鈴聲。緊接著,天空中突然出現了幾千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直衝而下。

“後撤!”趙榮當機立斷,大聲命令。

萬餘兵馬怎能有那麽快的反應速度,刹那間,上千支火箭落在了地上。前來夜襲的北元兵馬立刻現出了身影,慌亂地舉起刀槍準備接戰。

弓弦聲、弩箭破空聲、火槍發射聲響成一片。就在元軍麵前不遠處的壕溝內,無數破虜軍戰士探出身來,把子彈和羽箭向元軍傾泄。

北元將士彼此擁擠著,推搡著,抱頭鼠竄。偷襲別人不成的他們徹底成了人家的活靶子。塗了油的火箭隻燃燒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但是,此刻這半柱香的時間卻如數百年一樣漫長。

當最後一抹火掐溶入黑暗後,退到二裏之外的元軍再提不起絲毫進攻的勇氣。一次不成功的夜襲,兩千多弟兄中箭(槍)而亡,還有數百人被自己的袍澤活活踩死。

見到此景,率領主力尾隨在前鋒之後的月赤徹爾毫不猶豫地宣布夜襲結束。阿裏海牙說得沒錯,戰爭的方式已經變了。作為一名負責任的將領,在熟悉新的作戰方式之前,月赤徹兒不願意讓忠勇的士兵們為了自己的顏麵去送命。

天亮時,東西兩路大軍攻擊受挫的消息傳回了忽必烈的金帳。聽完李封和月赤徹兒的請罪匯報,忽必烈久久沒有說話。一天中連續三次失利沒有讓這位年過古稀的大汗更深的失去理智,相反,他心中被陳吊眼激起的怒火卻因為挫折而平息下來。

‘戰爭方式變了’,檢點大元與殘宋大都督府近七年的競逐,忽必烈猛然得出了這個結論。幾乎是從文天祥剛一崛起,大元就派出了優勢的兵馬和比其傑出得多的將領去撲滅他。但是,大元每次隻能在戰役之初占據優勢,隨著時間的推移,優勢兵力,傑出的武將,帶回來的卻是無一例外的敗績。

頁特密實如此,索都如此,張弘範、達春亦如此,甚至連自己這個天可汗,都要在一個山賊手吃憋。唯一保持了不勝不敗之局的是丞相伯顏,但他是大元最優秀的將領,領著整個元帝國的精銳。而他的對手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幾年前還被李恒打得潰不成軍的雛兒。才幾年,曾經橫掃西域,席卷江南的蒙古武士就在不知不覺間衰弱了下來,衰弱到以優勢兵力還要大敗而回的地步。

“難道是膚真的已經老了,還是長生天不再眷顧聯!”忽必烈用手捂著胸口自問。心髒處沉重的感覺讓他感到有些透不過氣來。長生天可能真睡著了吧,一個聲音告訴他。海都反叛,乃顏叛亂,這些同族兄弟總是在滅宋的關鍵時刻讓他集中不起全力。這一回,他好不容易把全部力量集結起來,西邊又陸續傳來黨項人圖謀複國的消息。而在河東、河西,那些結寨自守的豪強們又蠢蠢而動。四下裏打家劫舍的流寇,也偷來了膽子打起了大元軍糧的主意。

“這不可能!”忽必烈搖搖頭,低聲道。

“這不可能!”他用力地喊出聲音。他是長生天下的萬王之王,高山大河的主宰,所有人的主人。沒有人能阻擋他一統天下的腳步,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世界的變化。

“末將無能,累陛下受辱,請陛下責罰!”跪在地上的月赤徹兒被忽必烈臉上的神色嚇得魂飛魄散。在忽必烈身邊當怯薛這麽多年,平生第一次,他看見對方臉上出現如此絕望的神態。

那是一個暮年老者對生活和整個世界的絕望,掃蕩遼東時,月赤徹兒曾在被大軍搶光牛羊,掠走帳篷的老牧奴臉上不止一次看見這種神色。而現在,隨軍的罪囚和民壯裏,還有上萬名被大軍從遼東俘虜來的乃顏亂黨,臉上帶著同樣的絕望之色。

“你,何罪之有?”忽必烈的心思瞬間被月赤徹兒拉回到現實中。看著跪倒在地上誠惶誠恐的心腹,他疲倦地笑了笑,安慰道:“起來吧,昨日之戰你處理得很好。即便膚在你這個年齡時,也做不到雖敗不亂。回去命人把麾下兵馬撤到膠縣來,咱們先按兵不動!”

“是,末將謝大汗”月赤徹兒重重地磕了一個頭,說道。

“你也起來,陣亡的兵馬,朕準許你們抽調民壯裏補足!”忽必烈看了著跪在地上的漢將李封,命令的語氣居然是前所未有的緩和。

“末將,末將謝大汗洪恩!”李封流著汗頓首。打了敗仗卻沒受到責罰,甚至連一句訓斥也沒有,這種情況在忽必烈麾下可是破天荒地頭一回。

“你們都是朕的臂膀”忽必烈笑了笑,對著帳下愕然的群臣說道,“無論是什麽民族,哪個部落,朕都視你們為兄弟子侄!隻要有你們在,無論誰造反,無論反賊多強,朕都不在乎!”

“大汗不對勁兒!”回歸武將隊列的月赤徹爾驚詫地想。

“大汗就是大汗,無論什麽事情,都不會讓他感到沮喪!”負責大軍糧草和全國財稅的桑哥臉上寫滿佩服之色。昨天晚上他剛剛接到匯報,幾路軍糧同時被劫,本月能按期抵達的糧食隻有預計中的一半。在攻擊受阻,糧草不濟的情況下,還有心思與將士們話家常,這份定力,除了忽必烈大汗之外任何人都不會有。

“今日起,停戰五天,把三路大軍集結在一處。五天後,朕親自率領你們攻擊觀濤堡。陳賊吊眼想把聯拖在此,朕就讓他看看朕的刀鋒!”忽必烈拍案而起,大聲道。

“陛下!”諸將大吃一驚。聽忽必烈剛才的話,大夥以為他會下令放棄膠州灣,轉頭南下,誰料到戰鬥的艱難,反而激發了大汗的爭強好勝之心。

“孤意已決,此令,決不更改!”忽必烈挺起矮壯的身軀,大聲道。此刻,他深深體味了“孤家”這個詞的妙處,蒙古人造反、漢人造反、黨項人造反。除了幾十萬大軍外,自己的確是個孤家寡人。

此刻最佳選擇也許是撤軍,可一撤之後,也許再無掃蕩江南之機。忽必烈笑著,臉色越來越蒼涼。

目光掃視眾將,他厲聲命令:“明日起,給民壯和罪囚下發刀劍。強攻陳賊時,讓他們充當前鋒。蒙古軍隨其後,朕在蒙古軍後,漢軍之前。有後退者,殺無赦!”

“是!”眾將轟然以應。軍中乏糧,養不起民壯和罪囚,不如把他們先消耗掉。陳賊若向民壯開炮,則會背上千秋罵名。陳賊一旦手軟,清理幹掙了路上的鐵絲網和壕溝,將士們就可以直接把雲梯搭在城牆上。

“他們可都是陛下的子民!”黎貴達聽見自己的心在呐喊。忽必烈雄才大略,任人唯賢。忽必烈英明神武,堅毅果決。在他見過的帝王和權臣中,沒有一個人如忽必烈汗這般完美。但忽必烈汗僅僅是個帝王,一個為了自家天下可毀滅整個世界的帝王。

“一個帝王而已!”黎貴達猛然想起了在百丈嶺時,文天祥提起唐宗宋祖時大逆不道的一句話。那輕蔑的眼神,他傲然的姿態,至今還銘刻在他心裏。

五日後的一個黎明,守衛在觀濤堡的破虜軍將士看到了一個奇異的情景。數萬衣衫襤褸,動作僵硬的民壯,拎著簡易兵器,列隊向他們走了過來。一隊隊民壯後,忽必烈的羊毛大纛隨著海風舒卷。

“速去報告將軍!”守城的士兵們愕然失色。早聞聽忽必烈殘忍,卻沒想到他居然會驅趕自己的百姓來攻擊敵軍的防線。那些百姓是歸順了他多年的,不折不扣的大元子民。

“別開炮,別開炮,將軍馬上就上來!”城外壕溝,破虜軍低級士官大聲叫喊著,把一支支舉起的火槍壓下去。敵軍推進的速度很快,走在最前列的一批百姓已經進入了火銃和虎蹲炮的射程內。

當兩浙安撫使節李興將軍聞訊跑上城頭的時候,百姓已經靠近了鐵絲網。幾個身材相對壯實,看不清年紀的漢子舉起剛剛配發的刀,用力向鐵絲網剁去。

“篤!”,“篤!”,“篤!”鋼刀下,堅韌的鐵絲網發出令人焦慮的震顫聲,終於無法承受這樣的重壓,崩為兩段。替元軍打頭陣的“肉盾”們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還能活著,也不明白守軍為什麽對他們不放箭。推開捆綁鐵絲網的木樁,沿著缺口繼續向前。

“開炮!”李興大聲命令。

“將軍!”幾個炮手茫然地喊。鐵絲網前足足有三萬多人,他們不是士兵,甚至連最基本的作戰隊形都不會列。一場炮擊下去,足以讓其中半數以上的人喪命。

穿越第一道鐵絲網的各族百姓繼續向前,跨過了壕溝,走向第二道鐵絲網。沿途的鹿砦、木樁,被他們毫不猶豫地推開。身後邊是蒙古武士的利刃,此時的他們隻有一個選擇,向前,向前,繼續向前。

“開炮!”李興大聲命令,伸手奪過一杆火銃,對準了距離自己最近的百姓胸口。“如果陳將軍在,也會下同樣的令!”他低聲道,顫抖著手指扣動了扳機。

燧石快速旋轉,擦出一串淒厲的火花。槍口處火光閃動,二百步外,一個正在舉刀砍向鐵絲網的老者身體晃了晃,看看蒙古袍上那個彈孔,臉上露出幾分解脫之色,仰麵朝天倒下去。

“轟!”最前方的虎蹲小炮終於發出了轟鳴,密集的人群被衝出無數條血口子。血口子旁,驚慌失措的百姓四處亂衝,有的衝向兩翼,有的掉頭向後,還有人木然地繼續前進。

“射!”押陣的元將月赤徹兒毫不猶豫地下令。弓箭手拉滿彎弓,將後逃的百姓射倒在地。看看退路已無,百姓們再次湧向破虜軍陣地。

“開炮!”李興大聲命令。幾十門火炮同時發出怒吼,一部分砸向衝擊營壘的百姓。一部分砸向逼迫百姓攻城的元軍。

“開炮!”黎貴達麵目猙獰,親手扯動了重炮炮繩。這批火炮指向堡壘外的暗壕,那裏的破虜軍正在應付百姓們的衝擊,無法亦不能躲避從天而降的炮彈。至於失去準頭的炮彈會不會把自家百姓炸死,黎貴達不再去考慮。忽必烈是個魔鬼,而在數年前,他已經上了魔鬼之船。這個選擇一旦做出,永遠不可能回頭!

與此同時,觀濤堡兩翼,數個與主堡遙相呼應的小堡壘受到元軍衝擊。一波波百姓在北元士兵的逼迫下,潮水般衝向破虜軍的防線。

敵我雙方互射的炮火燒紅了半天天,百姓和士兵流下的鮮血則染紅了半個海。夏日的朝陽不忍觀著這人世間悲慘的一幕,躲在了雲層後,遲遲不肯探出頭來。

憤怒的火掐將天邊的烏雲燒得殷紅如血,火掐般的雲霞下,紅色的海水獵獵燃燒。

酒徒新書(家園)即將登場,歡迎大家品嚐。

華夏(九卷終)

作者:酒徒燃燒的膠州灣內,破虜軍水師將領們憤怒地議論著觀濤堡方向發生的一切。守將李興把北元驅趕自家百姓攻城的消息及時的傳到了艦隊中,震驚之餘,水師弟兄們將更多的炮彈傾泄在靠近海岸部分的元軍陣地上。

這是一群魔鬼,已經不屬於任何民族。能早日把他們毀滅掉,就能挽救無數生命。

“疊山道長派人傳過信來,郭大人所獻大都城的建築和街道總圖已經核實,確認無誤!。”女軍師曾琴把一份剛剛對譯出來的密報放在了書案邊。書案後,本來該在長江防線十裏聯營內恭候忽必烈大駕的文天祥抬起頭,露出一張疲憊的笑臉。

“派快船和信鴿同時出發,通知陳吊眼將軍,命令他執行”荊柯“方案!”文天祥掃了一眼密報,果斷命令。大都督府愛惜人才,卻決不會為了幾個學者拿自己的弟兄冒險。半年前,曾寰在臨去江西任職的時候,給他提了一個反擊元軍的建議。這個建議隻有很少人知道其中秘密,代號便是“荊柯”。

而綁架大都城的沒計和督建者來南方,是整個計劃中不可或缺的一步。

此刻,堅守在膠州灣的不是陳吊眼,而是兩浙安撫使李興。各堡壘中的破虜軍士兵也不隻是七千老兵,而是五萬三千新銳,大都督府能拿出來的全部人馬。相反,駐紮在建康城外,連綿十裏的水寨內,隻有浪裏豹、鑽山鷂子所部五幹餘破虜軍,其餘全是各地集結來的義勇。

長江畔日日操演兵馬的大都督文天祥,在忽必烈回撲膠州灣消息傳來的那一刻,立即以研究作戰方案為名躲入了城內府衙。自從那一天後,他就再沒於將士麵前出現。

丞相大人就在膠州灣,在戰艦上看著大夥。這是堡壘內所有破虜軍將領都知道的秘密。

“命令陳修儒,新訓練好的火槍手,隨時用船運到膠州灣來參戰!”文天祥看了看正在草擬命令的曾琴,繼續補充道。

“給呂師夔發信,是做民族的罪人還是洗刷前恥,讓他拿出點行動來!”

參謀們快速記錄著,一道道命令借助快船和信鴿,飛速向各地傳去。大都督府沒有力一戰而定乾坤,卻有決心讓忽必烈和他的鷹犬們永遠沒機會踏上長江南岸。

“最後,”文天祥拔劍而起,“以大都督府名義向草原發檄文,把忽必烈驅趕遼東戰俘攻城的舉動告知他們,告訴所有部落,此戰不是針對蒙古人,而是針對一個獨夫,所有民族的公敵!”

“忽必烈決不是什麽英主,也不是你所期待的明君。他是一個獨夫,連蒙古人都棄之的獨夫!”

潭州鎮戍使司,統軍萬戶夏良佐的偏帳,身材單薄腰杆卻挺得筆直的卓可佩佩而談。

“那趙家小兒呢,他就是一個千古明君了?”夏良佐按劍冷笑。知道對方的來意,所以他故意在軍營裏躲了近一個月以免老友見麵時尷尬。卻沒想到卓可膽子如此之大,最後居然不顧生死硬闖到他的軍營裏來。

對方來的目前很簡單,眼下在荊湖南路,賽因德濟將軍的兵馬與宋將蕭明哲、楊曉榮所部正處於膠著之態,伯顏把大部分新附軍都調往了江西。如果譚州鎮戍司這萬餘新附軍選擇此刻在賽因德濟背後猛插一刀,可以說,整個江南的戰局都會在頃刻間發生巨變。

但那樣做對潭州軍有什麽好處呢?大宋重文輕武,將軍們永遠在文職麵前抬不起頭來。此時用到武將,皇家什麽承諾都敢許。將來危機結束,武將們都不會有好結果。況且此刻伯顏大軍對江西誌在必得,忽必烈陛下三十餘萬兵馬橫陳山東,克日即將南下。大宋在此刻的種種繁榮,必將是曇花一現。刹那間繁華後,又會永墜黑暗。

“皇上很聰明,但絕不是一個明君!”卓可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趙昂在泉州的作為瞞不過北元細作,硬把一個頑童說成英明神武,卓可做不到,對說服敵將的事情也沒任何好處。

“那我倒是奇怪了,卓兄憑何而來。難道想借我手中之劍成就你的美名麽?”夏良佐沒想到作為說客的卓可如此坦誠,帶著幾分戲弄的表情問。

“大宋已經不是原來的大宋,它的興衰,不再取決於一個皇上!”卓可坦然地回答。然後,笑著反問:“夏兄可曾聽聞約法之說?可曾用過福建器物?可曾見過破虜軍之威?”

“一群大逆不道的狂徒,虧得卓兄好意思提那些顛倒上下的混帳事!至於破虜軍軍威,夏某正欲一見!”夏良佐的手再度按住了劍柄,拇指輕壓,繃簧響亮出聲。

“原來,夏兄寧可給蒙古人當狗,也不願試一試新的治國之道。文丞相之見與卓某素來不合,但文丞相卻讓卓某多了一份選擇!”卓可傲然伸直了脖子,“夏兄但請揮劍,不出十年,當有人為卓某報今日之仇!”

夏良佐的手握在劍柄上,指節發白,半截青霜在陽光下照眼生寒,幾度拔出,又幾度插回劍鞘。不知道為何,平素靈活如臂的它卻突然變得如此沉重。

此刻需要做出選擇的不僅僅是夏良佐。

臨江軍,伯顏帶著十餘萬百戰精兵堰旗息鼓。老將火者不花已經順利抵達豐城,在武陽河對岸,新起義歸宋不久的地方警備軍亂作一團。求戰心切的奧爾格勒保證,隻要丞相大人下令,半天時間,他就可以把羊毛大纛插到對岸的進賢城頭。

“鄒洬到了哪裏?”伯顏不理睬奧爾格勒私下派來的請戰信使,低聲問道。

“鄒洬帶領王石、西門彪主動出擊,新附軍抵擋不住,已經退往袁州和宜風,再退一步就要過了元江!”伯顏的心腹愛將格根上前匯報。

“再等一天,待鄒洬殺過了元江,本帥堵他的後路。曾寰那村夫呢,他的位置在何處?”伯顏捋了捋胡須,笑容中不無得意。

“他與張唐、林琦部逼近新餘,動作很古怪!”格根猶豫了一下,低聲回答。

“什麽意思?難道你認為其中有詐麽?”伯顏明顯感覺到了屬下話語中的試探之意,大聲命令,“講,別學南人那樣優柔寡斷!”

“是!”格根站直身軀,看著伯顏的眼睛說道,“屬下覺得丞相之計雖妙,鄒洬卻非庸手,他這麽快落入我軍布置,非常蹊蹺?”

“你認為他在將計就計?”伯顏愣了愣,問道。

“他手中兵馬不足,無法跟丞相玩什麽將計就計的花樣!”格根大聲回答,“但他明知丞相想引他在平原決戰,還貿然而出。原因隻可能有兩個,第一,他認為破虜軍在平原也可以與我鐵騎爭雄!”

這顯然不可能,火槍雖然犀利,但裝填速度非常慢。沒有戰壕和堡壘相佐,高速衝擊的戰馬可以輕鬆衝破火槍兵的防線。伯顏在私下裏曾跟將領們多次推演過火槍與鐵騎爭雄的情景,得出的結論卻是,隻有在堡壘後和山地中,火槍才有機會與騎兵一博。

“第二,江南東路,甚至兩浙,是其所必救。如果丞相真的不顧一切衝進去,對破虜軍和文賊的威脅,遠比擊敗鄒洬所部大!所以,明知道不是丞相對手,他也必須出來與丞相一戰!”

上萬戶格根指指點點,目光落在羊皮地圖上,建康城所在位置。那裏,北元細作們用濃墨畫了一個大圈子,代表著文天祥所部二十萬大軍。

“你是說,文賊的主力不在建康?”伯顏突然好像發現了什麽,難以置信地問。如果真的這樣,文賊的主力去了哪裏?他跳起來,三步兩步奔間桌案,抄起一疊地圖,一張張扔下去,直到扯出了最關鍵一幅。

膠縣,一個寂寂無名的彈丸之所落入他的眼底。想想忽必烈驕傲的性格,瞬間,大元丞相伯顏臉色雪白。

“當如何?”半響,伯顏從地圖上抬起頭,無力地問道。

“要麽,直入兩浙,逼文賊回師相救。要麽,回頭吞掉鄒洬,然後撤軍回荊湖!”格根的回答簡潔明了。

伯顏謹慎地把頭再度垂到地圖前,他是大元丞相,不能像一個將領般為所欲為。反複思量後,伯顏抬起疲倦的雙眼,低聲命令道:“給呂師夔下令,讓他立刻帶兵東進,此戰之後,本相保舉他呂家世代封侯!”

“是!”格根答應著,從案前取來紙筆。

“傳令火者不花,放棄豐城,火速回師與本相擊殺鄒洬。砍了文賊這隻手臂,本相當保得大元半壁江山!”

“是!”格根停住筆,將墨跡未幹的羊皮紙遞給伯顏。伯顏立刻用印,半柱香後,整個蒙古大營都動了起來。

快馬在山野間飛速奔走,馬背上的信使精疲力盡,卻不敢停下來喝一口水。滅宋之戰到了這個節骨眼上,時間,已經成為了勝負的關鍵。

接連六天六夜,忽必烈揮師狂攻觀濤堡。

人海戰術終究收到了一些成效,望海、臨風兩座輔堡先後被元軍拿下。雖然守將在撤入大海之前點燃了埋藏在地窖中的火藥,把輔堡炸成了一片廢墟。北元士兵還是成功地達成了清理觀濤堡外圍障礙的目的。

接下來一步,他們就要以優勢兵力去硬爬城牆。仗打到這個地步,所有人都紅了眼睛。自已一方付出多少代價已經不重要,守軍兵力到底是不是先前探明的不足七千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觀濤堡一定要拿下來,陳吊眼必須死。否則,大元兵馬將再沒勇氣進入江南。

不進入江南,就不會搶到大把的金銀、絲綢和如花美女,先前的弟兄們就白白犧牲了。如此虧本的買賣,大元將士不願意幹。

“朕終究是略勝一籌!”望著遠處那座被黎貴達用重炮炸得坑坑窪窪的城牆,忽必烈不無得意地想。惱人的鐵絲網已經被民壯們扯攔,城牆下縱橫交錯的壕溝也被罪囚們用屍體填平。觀濤堡現在已經是一顆煮熟了的雞蛋,隻要用力敲碎他的外殼,就可以品嚐到勝利的美昧。

占領了這個堡壘,就可以把重炮放在堡壘中的炮位上,衝大海裏邊的戰艦開火。戰艦的炮火數量雖然多,自我防禦性卻遠遠不及要塞。

這一仗,他贏定了。

“轟!”“轟!”幾聲不和諧的炮聲打破忽必烈的美夢。煙熏火燎的城牆後,虎蹲炮再次噴出劇烈的火掐,將正在爬城的元軍士兵媽蟻一樣掃了下來。

“命令黎貴達,給我轟,把所有炮彈砸進堡壘中去!”忽必烈放下望遠鏡,歇斯底裏地喊。

片刻後,北元的重炮陣地再次發威,黎貴達瘋狂地叫喊著,指揮重炮手將一顆顆巨大的彈丸傾在觀濤堡的城牆上。城牆表麵被砸得磚石亂飛,一個個彈坑如同魔鬼張開的大口,邊緣處,鮮血滾滾而下。

港外內的戰艦多次冒險靠近海岸,向重炮陣地反擊。但黎貴達指揮的炮位非常巧妙,剛好躲在了艦炮的射程之外,卻能攻擊到重炮數量稀少的堡壘。

三輪齊射後,城牆上的火炮被打啞了。暗黑色的血順著殘破的城牆向下流,給漆黑的牆麵上又添加了數縷殷然的紅。轉眼,這縷血色就被更多的鮮血覆蓋,數萬元軍在炮擊結束後,再度展開了瘋狂的強攻。

李興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在城牆上往來衝殺。

失去外圍的障礙物後,火槍手已經阻擋不了元軍爬城。但觀濤堡的使命還沒結束,他們必須把忽必烈拖在這裏,拖到最後的勝利來臨。

幾千名士兵媽蟻般爬上來,被砍倒一批,又撲上來一批。

“嘿!”李興用盾架開對手的一擊,將斷寇刃捅進敵人軟肋。與他放對的那個漢軍士兵登時痛得扭曲了臉,身體卻兀自不肯倒下,雙手抓住卷了刃的鋼刀,死死不放。側麵,兩把彎刀同時砍下。

李興擰身,揮臂將斷寇刃連同刀上的屍體一同甩向敵軍。然後揮盾,砸在一個蒙古士兵的臉上。蒙古武士悶哼一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李興從他手中奪過彎刀,接連揮舞,將兩個漢軍士兵砍下城頭。然後將彎刀當作暗器擲出,掃掉半個剛剛探上城牆的頭顱。

“李兄莫慌,完顏靖遠來也!”文天祥的侍衛長完顏靖遠帶著一隊精銳,從城牆另一段跑來支援。幾個試圖從背後襲擊李興的敵人都被他砍倒,附近元軍紛紛辟易。

城牆下,有人偷偷地彎弓搭箭。

“啊!”完顏靖遠慘叫,高大的身體頓時矮了下去,幾把彎刀趁機撲來,直取他的後背。

李興猛然回身,用盾牌磕開無數彎刀。硬生生將完顏靖遠從死神手中搶了回來,兩個破虜軍士兵扔掉盾,一邊作戰,一邊架起完顏靖遠。

“送他上船!”李興大聲命令。轉身再度殺入敵軍當中。

“放下我,放下我。我不會撤,我不能撤,丞相登岸了,丞相登岸了!”完顏靖遠大吼著,推開士兵的扶持,從陣亡戰士的身邊撿起染血的火銃。

半跪在地上,他對著離李興附近的元軍扔動了扳機。

“乒!”一個蒙古武士被轟下了城牆。

“乒!”又一個漢軍百夫長跌倒於地。

“砍了那個用火槍的跛子!”衝上城牆的幾個漢軍大喊,舍了李興,同時向完顏靖遠撲來。

完顏靖遠冷笑,繼續裝填火藥,彈丸,射翻近在咫尺的敵手。然後,半跪在地上,把火槍當成短棍掄圓。

“老子是文大人的侍衛長!”硬木做的火槍柄砸在敵人的臉上,發出一聲悶響。

“丞相就在老子身後!”完顏靖遠側身避開一把彎刀,把槍管頂在敵兵的胯下。

“弟兄們,丞相親自殺上來了!”白旭帶著千餘名新兵,衝到了完顏靖遠身邊。把一杆畫著長城彎月的大旗,高高地插在了城牆上。

堅守在城牆上的破虜軍將士聽說文天祥已經親自參戰,士氣登時大振,在李興等人的帶領下,再次把元軍趕下了城頭。

“那個亡命之徒是誰?”忽必烈將手中望遠鏡交給了黎貴達。

“是完顏靖遠!文天祥的侍衛長!”黎貴達驚詫地叫道。完顏靖遠、白旭、李興,他看到了一個個熟悉的身影。距離太遠,無法肯定自己的判斷正確與否,但內心深處傳來的震撼卻無以複加。

“文天祥在城堡裏?”忽必烈仿佛根本不覺得吃驚,笑了笑,命令:“炮管冷了沒有,再給我轟。殺了文天祥,朕封你做丞相!”

黎貴達點點頭,跑出了軍帳。忽必烈目光從眾將疲憊的麵孔上一一掃過,大聲命令:“月赤徹兒,下一輪你帶著咱蒙古武士親自衝城。李封,你重金征募死士,推火藥車炸城牆。有領命者,賞萬金,子孫永世為官!殺了文天祥,殺了陳吊眼,蕩平整個江南!”

“殺了文天祥,殺了陳吊眼,蕩平江南!”武將們發出陣陣狼嚎。

數萬大軍再度做好了攻擊淮備,黎貴達調整炮座,將火藥緩緩添入炮口。是文天祥毀了他的人生,他要毀滅文天祥守護的一切。

一陣激烈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馬背上,渾身泥水的信使振臂高呼:“萬歲,伯顏丞相一千裏加急!”

“伯顏丞相一千裏加急!”忽必烈的侍衛們湧上前,將信使扶下馬,搜去兵器。

“拿來!”忽必烈伸手。信使前爬兩步,高高舉起一卷羊皮,“六日前,伯顏丞相命小的送信。沿途……”

忽必烈劈手奪過皮卷,不聽信使囉唆。戰亂頻繁,驛道大壞,沿途響馬如韭,這些話根本不用信使說他也明白。

月赤徹兒擔憂地圍了過來,千裏加急送六天才到,什麽軍機都耽擱了。

“文賊主力或在膠縣!”伯顏信中第一句話對忽必烈來說已經不是秘密,侍衛長都跑到了第一線參戰,文天祥的位置不問而知。但是,伯顏信裏的第二句話卻讓他的心一下子沉入了海底,“陛下戮力平賊,當防大都空虛!”

“報,大都城千裏加急!”又是一陣馬蹄響,另一隊信使高喊著衝向金帳。不待侍衛阻攔,信使扔掉兵器,滾鞍下馬,將一卷羊皮高高舉過頭頂。

忽必烈大步上前,取過羊皮。染血的羊皮卷快速打開,一行八思八創立的蒙古文躍然入目:“陳吊眼登岸,前鋒已入通州!”

“說,陳賊怎麽會到了通州!”忽必烈上前,一把拎起信使的脖子。

“陳,陳賊……”信使被憋得滿臉血紫,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護送信使來的侍衛見狀,趕緊跪倒於地,哭奏道:“啟稟陛下,陳賊吊眼四日前突然出現在泥沽,打敗了守軍。然後駕駛小船沿桑幹河逆流而上,接著棄船登岸,直撲通州。他的兵馬有兩萬多人,各地,各地沒有足夠人手抵擋!”

“兩萬人?”忽必烈的手一鬆,身體軟軟向後跌去。此番南下,他幾乎抽空了拱衛京畿的兵馬。留在涿州大營和大都城內的兵馬加在一起不過兩萬之數。真金太子拿兩萬不曾上過戰場的新兵與陳吊眼的兩萬精銳破虜軍作戰,根本沒有獲勝的希望。

而此刻,唯一可能保衛大都的呼圖特穆爾正在北方掃蕩殘匪。即便他聞訊星夜回援,到達大都城外也得在半個月之後。

“陛下!”月赤徹兒伸手攙扶住忽必烈,心痛地喊道。大都城不能丟,丟了大都,則天下英雄都會恥笑忽必烈無能,大元朝對各地豪傑從此更沒號召力。草原、河北、山東、河西,所有地方都會叛亂。包括原來忠心耿耿的老臣,他們也會為自己的將來打算。

英雄隻會追隨最強者,這是草原法則,並非忽必烈本身所能更改。

“傳令三軍,火速收兵北上!”背靠著月赤徹兒,忽必烈無力地命令。說完,他的目光轉向了北方,再不回頭。

北方,天下第一名都城外。

“宋!”“陳!”無數麵戰旗借著陽光,躍出地平線。

……

“文丞相大獲全勝了啊!”泉州皇宮,幼帝趙昺百無聊賴地翻著報紙。連日來,報紙上刊載的都是元軍被勝利逼退的消息。最北方,陳吊眼將軍已經攻破大都的外城,正向皇城推進。而令人揪心的江西南路,伯顏與鄒洬酣戰之時,卻被蕭明哲、楊曉榮和起義將領夏良佐抄了後路。

伯顏隻能退過江北,否則,一定會被鄒洬和蕭明哲包圍在江西,死無葬身之地。伯顏退後,大宋疆土可推進到荊湖南北,除了川中和兩淮之外的大部分故土將被光複。

這是天大的好消息,可趙昺卻無法使自已高興起來。

“是啊,直搗黃龍府啊。陛下還京,指日可待!”趙朔笑著回答。

泉州城已經變成了歡樂的海洋,皇城外,百姓們的歡呼聲一浪浪穿過玻璃窗,衝擊著趙昺的耳朵。

“嗯!”幼帝趙昺點點頭,不做任何評價。此戰之後,文天祥威望更高。無論破虜軍收複多少失地,如畫江山,永遠不屬於趙家了。

“難道陛下不開心麽?”小太監樂清揚弓著身子試探。

“朕開心,如何?不開心,又能如何?”趙昺苦笑道。現在的他雖然沒有失去人身自由,卻失去了所有權柄。除了偶爾象征性地用一用玉璽外,在眾人眼裏,幾乎與普通人家的孩子沒任何差別。

“依臣之見,一切才剛剛開始!”樂清揚詭秘地笑了笑,手指間露出幾點寒光。

尾聲


“吊眼,你看到了麽,咱們的戰旗又插回大都了。這回,再沒人能讓你撤離!”文天祥走上皇城,把一麵千瘡百孔的長城明月旗再度插在了城頭上。

時隔八年餘,破虜軍第二師戰旗又插回大都,無數老兵心潮澎湃,望著戰旗,熱淚盈眶。

“華夏必興!”宮牆下,百姓們齊聲歡呼。從今天起,他們再不是四等奴隸,他們也許隸屬於不同的民族,但在中華大地上,他們的肩膀從此一樣高矮。

“丞相,丞相!”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擠出人群,拚命湧向文天祥站立的城樓。負責護衛的破虜軍士兵手疾眼快,衝上前攔住了他的腳步。

“我要見丞相,第二師士兵要見丞相!”乞丐瘋狂地喊道,襤褸的衣衫下,露出令人恐怖的疤痕。

“又是個瘋子!”圍觀的百姓厭惡地議論。自從破虜軍再度兵臨大都城後,每天都有人冒充失落的第二師士兵。每天都有撒謊者被負責城市安撫工作的陳龍複請出府衙,扔到盧溝橋去挖河道。

“第二師三團一營三隊都頭陳九向丞相報道!”乞丐見無人相信自己,扯著嗓子大喊。

“請他過來!”文天祥愣了愣,走下城樓,命令衛兵讓開了一條通道。能把番號報得如此清楚的,有可能不是騙子。八年前那場血戰結束後,的確有很多第二師士兵失落在敵軍占領區。

百姓們聽到了文天祥的話,哄笑了一聲,立刻拚命向前擠。一個乞丐能跟丞相大人說話,無論他說了什麽,都將是今天報紙上的重大新聞。

如果能著到丞相大人當麵拆穿騙子,將更是一個月內茶餘飯後的最佳談資。

“他說了什麽?他說了什麽?”站在後排的百姓拚命向前,實在擠不動了,就伸長脖子發問。

“別吵,別吵,聽不見,聽不見!”前排百姓抗議。如果不是破虜軍衛士手挽手攔著,他們就要衝到文天祥身前,代替丞相揭穿事實真相。這個陳九是個有名的無賴,數年來每天靠揀人家的剩飯,替人倒馬桶生活。他如果是破虜軍老兵,那所有百姓都可以自稱陳吊眼。

“他在掏東西,一卷破布!”有眼尖者在前排大聲介紹。後排,機靈的報紙主筆們掏出鉛筆,在衣袖上奮筆狂書。

“有乞丐靠近丞相,掏出一卷破布,他說……”他會說什麽呢?主筆翹起腳,伸長了脖子傾聽。

人群中,乞丐顫抖著手,把一個變了顏色,散發著汗臭味道的厚布包輕輕打開,裏邊,幾十個擦拭的甑明瓦亮的銅板晃花了圍觀者的眼。

“銅錢,這個瘋子!”有人失望地罵。

“那不是銅錢,那是守士證!當年,有人用金幣換,一個金幣買一個!”立刻有人出言反駁。眼前這個乞丐是個大財主,十幾個陣亡將士的守士證,即使不賣給收藏家,交給官府後足夠換得他此生衣食無缺。

“丞,丞相,當時我忍辱偷生……”乞丐陳九的嘴巴顫抖著,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慢慢說,我聽著。弟兄們,弟兄們也聽著!”文天祥接過那沉顛顛的布包,心潮澎湃。這是當年福建大都督府抗擊張弘範大軍時頒發的守士證,陳吊眼的第二師士兵多為福建本地人,守士證幾乎每人領了一枚。

“持此之人曾為國守士”。銅板後,是文天祥親手所書,邵武兵工場精心鑄造上去的證詞。

附近的破虜軍士兵取來衣服,披在陳九肩膀上。當年那一仗打得過於慘烈,第二師完成任務後,在泥沽乘船撤離。去時的百艘戰艦,回來時隻有二十艘半載。如果陳九都頭當年能跟隨大隊兵馬南返,現在肯定已經升為將軍。

“我忍辱活了這麽久,隻是想問丞相一句話?”老兵陳九嘴唇哆嗦著,喃喃地問。

周圍的百姓立刻靜了下來,有心軟者開始悄悄地摸淚。此人不是瘋子,此人當了多年乞丐,卻守護著自己最珍貴的東西。

“說吧,大夥聽著呢!”文天祥難以隱藏心頭激動,顫抖著聲音回答。十五年的荊棘歲月,多少陳九一樣的漢子埋骨荒野。今天,無論他們提出什麽要求,自己都當盡力去滿足。

“那年,我們幾個失散了,躲在下水道裏。沒吃的,沒藥。弟兄們一個個遠去,臨去前,他們托我問丞相,”陳九擦了一把淚,硬咽道,“他們托我問丞相,當年,當年丞相說的話……”

圍觀的人群動了動,一起屏住了呼吸。這句話,無論陳九說什麽,都足以銘刻於史冊。

“丞相當年打天下時許下的承諾,還算數麽?”陳九捧起守士證,輕輕地問。

————卷終————

酒徒注:北年血戰,酒徒就不再贅述了。曆史上,為抵禦外辱進行的反擊戰有無數,每一戰都可以寫下來,每一戰都需要如椽巨筆去記錄。

那些守衛華夏文明不被異族征服的英雄,無論他們的抗爭是勝利還是失敗,都值得我們永遠去記憶。

記錄曆史不是為了宣揚仇恨,而是期望悲劇永遠不再重演。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