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1-29 13:51:5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74068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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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逐鹿第一章狩(一)

寒風呼嘯著從北國大地上掠過,將硝煙漸漸吹散。廝殺了數日的戰場上,橫七豎八躺滿了將士們的屍體。蒙古人的、漢人的、女真人的、契丹人的,黑色的頭發,黃色的麵孔,臉貼著臉,肩膀挨著肩膀,分不清誰是哪個民族。無數雙不能瞑目的雙眼盯著硝煙散盡的天空,身體下的泥土吸收足了血跡,居然在日光照射下冒出縷縷白煙,仿佛纏綿於冰冷身軀上戀戀不去的魂魄。

血一層層在灰色的大地上蔓延開來,因為天氣太冷,沒淌多遠便被凍成了黑色的冰。後邊新鮮的血液卻不肯停止,繼續沿著冰麵向遠方蔓延,層層疊疊,在冬日的陽光下散發出綺麗的顏色。

偶而有一塊黯淡的地方,那是炮彈炸裂後留下的彈坑。刀劍、長矛、斷臂、殘肢,破碎地落在彈坑旁。一些餘燼未熄的彈坑冒著淡淡的清煙,染滿黑色的血痕,仿佛魔鬼猛然從地麵下探出了頭,張著了吞噬生命的大口在喘息。

風掃過,雪花夾著血沫卷向半空,紛紛揚揚,飄灑出別樣的紅。

“噦――噦――”不遠處,幾匹失去主人的戰馬悲鳴著,拖著韁繩在雪野中往來徘徊。它們試圖尋找自己的家園,但陽光下的原野已經不複就是模樣。所有的標記都被硝煙染黑了,它們分辨不出家園在哪裏,主人在哪裏。

幾匹老馬俯下身軀,臥倒在已經渾身是血的主人身邊。試圖將那冰冷的身體掛上自己的背。但它們的努力白廢了,昔日的主人再不可能與它們一起在原野中馳騁,再也不可能對著朝陽縱聲高歌。

“陛下,您小心些,冰天雪地的!”有人類的聲音從遠方傳來,無主的老馬警覺地抬起頭,看見一杆羊毛大纛緩緩從遠方靠近。仿佛通人性般,幾匹失去主人的戰馬同時跳了起來,撒開四蹄向遠方奔去。

它們認出了那杆羊毛大纛,就是那杆大纛的主人,讓整個草原變成了地獄。

“小心什麽,朕是大元天子,諸神庇佑!”大纛下,忽必烈不滿地回答了一句。單手遮住日光向遠方看了看,用馬鞭指著正向遠方逃竄的戰馬命令道:“把失散的戰馬全抓回來,誰負責清理的戰場,這麽草率!”

“萬歲,是李庭將軍。昨夜北風太大,乃顏連夜撤走,所以李將軍才沒來得及收攏戰馬!”一個貼身侍衛躬身答道。

三天前這場硬仗打得過於慘烈,蒙古軍、探馬赤軍和漢軍輪番衝擊,打了兩天兩夜,最後全憑人填,才把乃顏的防線衝潰了。事後諸軍皆無力再戰,隻好把打掃戰場這個肥差讓給了漢軍。但漢軍裝備差,禦寒衣物不足,想必李庭不願意士兵因嚴寒損失過大,所以匆匆忙忙收了兵。

“沒用的東西!”忽必烈悻悻地罵了一句。在蒙古馬中,遼東馬向來是上上之品。即便這些戰馬不能再上戰場,賣到中原去也是百十貫銅錢的身價。李庭放走了一匹戰馬,就是任由上百貫錢、數十石米跑掉。大元目前財政吃緊,他這樣做,不是明顯暴殄天物麽!

葉李、趙孟頫(趙匡胤十一代孫)、胡夢魁、萬一鶚等幾個隨軍漢臣聽見了,臉上不禁泛起幾分尷尬。李庭是接替張弘範的漢軍都元帥,雖然其本人是個漢人與女真人的*****,但其擔任了漢軍都元帥,自然應歸為漢臣一類。忽必烈當著眾人之麵罵李庭,大夥跟著也覺得麵上不光彩。

掛名的尚書右丞葉李向來臉皮厚,見諸位漢臣這般模樣,打馬上前幾步,靠近忽必烈身邊俯首道“萬歲聽臣一言,漢人不善騎馬。昨夜風大,想必,想必李將軍有心追趕,也抓不住這些無主的馬。而戰場上一安靜,這些馬兒眷戀故主,自然又跑了回來!”

“嗯,好一句眷戀故主啊!”忽必烈點點頭,若有所思。

趙孟頫、葉李等人刷地一下變了臉色,雙眼死死瞪向葉李,恨不得將其踹下馬去。遼東戰事進展不利,本來計劃中幾個月就結束的平叛任務打了將近一年依然看不出分曉。此刻忽必烈滿腔怒火無處宣泄,蒙古軍、漢軍將領之間也因相互間配合不利矛盾重重。這時候葉李還不開眼說出什麽眷戀故主的混話,不是上趕著找死麽?

葉李不屑地聳聳肩,從夥伴的目光中,他看出了大家在想些什麽。但自己的心思又豈是這些庸人所能猜度的。看了看忽必烈的臉色,他又說道:“所以臣以為,日後清理戰場的事情,還由蒙古軍來做為好。漢軍皆視陛下為主,臨陣奮勇,當蓄養其力!”

“噢?”忽必烈詫異地抬起頭,看了葉李一眼。幾個跟在忽必烈身邊的蒙古係大臣發出一陣“嗤嗤”的譏笑聲,心中暗罵葉李自不量力,這時候還想著替漢官出頭,與蒙古人爭榮爭寵。

關於蒙古軍與漢軍誰為主力問題,北上以來,一直存有爭議。五十萬大軍中,漢軍人數占了八成以上,每次與乃顏交手都是決定勝負的力量。但漢軍的體力、裝備和行軍速度,皆比不上蒙古軍。所以忽必烈內心深處一直很猶豫,一方麵,他怕漢軍功勞太大,將來不好羈絆。另一方麵,他又不滿於蒙古軍對乃顏總是手下留情,甚至幾度在關鍵時刻不肯痛下殺手。

“陛下,請看!”葉李跳下戰馬,翻開一具凍得發硬的士兵遺體,用袍袖墊著,從皮甲上拔出一根銀亮亮的無尾短弩來,高舉過頂。

“嗯!”忽必烈臉色發黑,悶哼了一聲,不做任何評價。

呼圖特穆爾狠狠地瞪了葉李一眼,氣他這個時候了還不長些眼色。這種半尺長的短弩是乃顏的殺手鐧,上麵塗有劇毒,發射時毫無征兆。乃顏麾下的輕騎兵將這種短弩的威力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們往往在非常近的距離突然發難,然後拔刀衝上。元軍將士即便逃過躲閃過弩箭偷襲,在接下來的肉搏中也喪失了先手。

此外,乃顏軍中還有床子弩、萬火集等遠程兵器助戰,在軍械精良程度上,元軍占的優勢不大。特別是最近幾戰中,顏居然出動了火炮與大元的炮師對轟,此舉更是出乎了忽必烈君臣的意料之外。(萬火集,是唐宋時軍中的一種高科技武器。將數十枝火箭集中在鐵架子上,用火藥推射出去,對付騎兵,能起到密集打擊的效果。)

這些騎兵弩、萬火集和火炮肯定是文天祥賣給乃顏的。對忽必烈君臣來說,乃顏與南方的殘宋有勾結的事並不算什麽秘密。但忽必烈不願看到乃顏與文天祥居然勾結到如此程度,殘宋連保命的火炮都肯賣給他。在忽必烈心中,乃顏再該殺,他也是黃金家族的後代,骨子裏留著蒙古人高貴的血液。而文天祥的殘宋卻是漢人,漢人中最低賤的南人!憑什麽黃金家族與黃金家族互相廝殺,而南人卻站在一邊看熱鬧!

為此,忽必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願意給身邊的漢臣好臉色看。內心深處,隱隱覺得既然蒙古人都和南人勾結了,漢臣的忠誠更不可信。但偶爾轉念一想,他又覺得身邊隻有漢臣可信。就像葉李等人,他們已經背叛了故國,除了死心塌地的追隨在自己身後,的確沒有什麽更好的出路。

忽必烈這種矛盾的心態被很多人看了出來。所以蒙、漢、色目大臣們明裏暗裏又開始了新一輪權力爭鬥。雖然有呼圖特穆爾這個左丞相鎮壓著,大夥沒能鬧得太厲害,但也給諸事決策增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陛下,您不覺得最近十字軍的炮火越來越密,用弩也用得越來越多了麽。”葉李毫不氣餒,又翻開一具屍體,從翎根甲縫隙中,接連拔出了四根短弩。(乃顏信奉基督教,軍中打十字旗,所以葉李稱其為十字軍)

忽必烈楞了一下,目光落在葉李翻動的屍體上。這具屍體的鎧甲還沒被檢視戰場的士兵回收掉,從甲葉的精細度上,可以看出死者生前應該有一個不太低的職位。

翎根甲是一種優質鎧甲,以細長鋼條覆蓋在皮甲外邊,價格昂貴,非望族消費不起。幾個機靈的侍衛跳下馬,用衣袖擦去屍體臉上的血汙,一張年青英俊的麵孔出現在眾人麵前。“是阿爾斯楞(獅子)的兒子查幹巴拉(白虎)!”有人驚訝地叫出聲音來。阿爾斯楞曾經是忽必烈的侍衛,在忽必烈與阿裏不哥的爭位戰中,陣亡於和林城下。查幹巴拉因為父親的功績而被提拔進了怯薛軍,成為有前途的下級軍官。怯薛軍是曆代大汗的直屬部隊,蒙古各軍中的千戶以上級別軍官,十有八九出身於怯薛軍。甚至朝廷現任官員,也多有出身於怯薛軍者。所以像呼圖特穆爾這樣的蒙古重臣,出於各種考慮,對怯薛軍的每個可造之材都了如指掌。大夥都知道查幹巴拉前途無量,卻沒想到昨夜的激戰中,他已經以身殉國。

“我軍出塞後第一戰,隻有一成陣亡者死於短弩。如今,陣亡的將士十之八九……”葉李根本不考慮眾人心情,自顧說道。

“夠了!”忽必烈一聲大喝,打斷了葉李的話。他知道葉李想表達什麽意思,但他心裏實在太亂,不想聽此人絮煩。

葉李聳聳肩膀,閃到了一邊上。忽必烈跳下馬,不顧寒冷,親手給查幹巴拉整頓身上的鎧甲。這副翎根甲是他親自賜給查幹巴拉的,密實的條型甲葉可以擋住角弓在一百步左右射來的羽箭。蒙古人的馳射術,多從這個距離發難。逃過了羽箭漫射,忽必烈相信,以查幹巴拉的武技,他能在兩軍廝殺中保得性命。

但現在草原上的戰術已經變了,忽必烈閉上雙眼,腦海中出現了兩支打著不同旗號蒙古輕騎對陣的情景。

兩軍先是互相用羽箭在遠距離互相問候,然後策馬對衝,在極近距離拔出成吉思汗親自設計的彎刀,這時候,乃顏麾下的十字軍戰士從懷中掏出了事先上好了弦的短弩……。

“大汗………”已經僵硬的查幹巴拉突然動了動,喃喃地叫道。

即便是英雄蓋世的忽必烈,也被這來自地獄的呼喚嚇得倒退了幾步,右手緊緊按住了刀柄。幾個禦前侍衛跳過去,緊緊護在忽必烈身前。更多的士兵衝了過來,在查幹巴拉身邊架起一排刀林。

“救,救我!”查幹巴拉吃力地扭動著身體,用蒙古語祈求道。一個身穿千夫長服色的低級將領蹲下身去,剝開查幹巴拉的頸甲,將食指和中指放到了他的動脈上。

“救,救我,我不想死,我家裏還有……”查幹巴拉喃喃地祈求道,伸手試圖抓住些什麽,卻無法合攏凍僵的手指。

千夫長站了起來,衝著忽必烈輕輕地搖了搖頭。

人群後,忽必烈點頭相應。

“救,救………”查幹巴拉緊張地叫道,他的呼聲嘎然而止。千夫長從靴子中拔出匕首,插進了他的喉嚨。

所有士兵都難過地轉過了身體。忽必烈慢慢走向自己的坐騎,瘸了一條腿的身軀越發蹣跚。

“大汗……”呼圖特穆爾難過地喊了一聲。沒有什麽事情比親手殺死自己的族人更令人心中愧疚。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戰場下。

“厚葬了他,跟他家裏人說,他是為了保護朕而死。如果他有兒子,封他兒子一個爵位!”忽必烈回頭吩咐道。想要踩蹬上馬,卻一不小心踩空。戰馬被嚼子拉痛,咆哮一聲,向旁邊跳去。

“大汗!”幾個侍衛趕緊跪倒在地,把脊背伸到忽必烈腳下。

忽必烈踩著人肉墊子跳上馬背,從鞍橋旁解下皮鞭,重重地抽了坐騎幾鞭子。挨了打的大宛良馬四蹄騰空,快速向前飛奔。

“大汗!”呼圖特穆爾、葉李等蒙、汗大臣皆大驚,跳上馬背,拚命向忽必烈追去。

“讓葉李調兩萬漢軍,三天之內,將方圓一百裏所有掛著十字旗的廟宇全拆了。將所有當地人,無論哪個蒙古、漢、還是女真,高過車輪的全砍掉。將沒高過車輪的,賣到中原去,世代為奴!”忽必烈的咆哮聲從遠方傳來,刺在眾人臉上,比北風還冷。

“大汗三思!”呼圖特穆爾大驚,一邊策馬緊追,一邊狂喊道。

從乃顏交戰時的從容舉止上來推斷,呼圖特穆爾知道附近應該有數個支持乃顏的部落。這種逐水草而居的部落絕對不會住著漢人。忽必烈這一刀砍下去,今後遼東的蒙古人,再不會與中原的蒙古人成為一體。

“臣謹尊吾皇之命!”葉李帶住戰馬,雙手抱拳,向忽必烈消失的方向大喊道。

趙孟頫撥轉馬頭,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著葉李。突然間他發現,這個當年幾度冒著生命危險揭發賈似道誤國罪行的清流人物,臉色居然沒有一絲憐憫之色,反之,帶著一種深受重視的得意。

“葉尚書,趙某這廂恭喜尚書了。三日之後,葉尚書身上官袍,必將換一種顏色!”趙孟頫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冷冷說道。

他不明白,葉李的品行為什麽變得如此之快。趙孟頫不敢鄙視這位南宋“名士”當年聞聽忽必烈召喚,向北而拜,說什麽‘仕而得行其言,此臣夙心也,敢不奉詔!’等種種醜行。畢竟儒者講求擇主而侍,而趙家當年負葉李太多。皇上過於昏庸的情況下,葉李棄南而北的行為在儒家眼裏不能算過錯。甚至投北後葉李在忽必烈麵前屢屢出良策對付殘宋,也是他應盡的臣責。

但慫恿皇帝殺人,卻是任何儒家學派無法容忍的惡行。今天忽必烈之所以動了殺機,全是葉李在旁邊攛掇之故。他看似據理直言的幾句進諫,卻讓幾萬,甚至幾十萬無辜百姓就此喪命。

“葉某也是為了我大元天朝!”葉李笑了笑,低聲解釋。他很為能讓忽必烈在最後關頭接受自己的真知灼見而得感到驕傲,人麽,就是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沒有一定位置,怎能施展心中的抱負。自己出身低微,來北朝時,最初的官職僅僅為五品,如今已經是尚書,再升一升,估計該有機會升為正一品了吧?

“難道葉大人不怕這塞外數萬冤魂,攪得您日夜不得安生麽?”趙孟頫忍無可忍,斥責道。

“冤魂,他們既然為反賊,有何冤枉。況且,陛下心中若不肯放棄這蒙、漢之分,如何做得了這天下共主。趙大人隻見葉某做事狠辣,為何看不到從今而後,陛下將是天下人的陛下,而不僅僅是蒙古人的陛下!”葉李正色辯駁道,仿佛做了非常大的好事,卻不被世人理解般委屈。

“天下人的陛下?”趙孟頫驚問。一瞬間,他明白了葉李的意思。從漢臣利益角度上,葉李做得的確可圈可點。一番屠殺後,忽必烈手中最值得信賴的力量,絕對不再是蒙古諸軍。

我們背叛了漢人,陛下拋棄了蒙古人,這大元天下,原來是叛徒和劊子手的樂土!望著葉李得意洋洋遠去的背影,趙孟頫悲哀地想。

陽光下,他的影子跌跌撞撞行走於屍體中間,分外孤獨。

第七卷逐鹿第一章狩(二)

感到鬱悶的不僅僅是趙孟頫一個人,丞相呼圖特穆爾對忽必烈在葉李挑動下倉猝做出的殺戮決定也很不滿意,從戰場上追勸到河邊,又從河邊追著忽必烈的馬頭勸到了中軍帳,直到把忽必烈勸得煩不勝煩,吩咐侍衛將他架了出去,呼圖特穆爾依然不甘心,直挺挺地站在忽必烈的金帳外,死活不肯離開。

滴水成冰的天氣,縱使軍中武將在雪地裏站上半個時辰,也會冷得直打哆嗦。出乎所有人預料,一向性子柔和的呼圖特穆爾犯了倔脾氣,在忽必烈帳外站了整整兩個時辰,直到眉毛胡子上都結滿了霜,依然堅持不走。

“丞相,您回去歇歇吧。大汗正在火頭上,等大汗氣消了,就沒事了!”忽必烈的侍衛長格日樂圖實在看不下去了,走到呼圖特穆爾身邊低聲勸道,順手,將一個狐狸皮手筒塞到了呼圖特穆爾懷裏。“謝謝,謝,嗯,格日樂圖兄弟!”呼圖特穆爾一邊吸著凍出來的鼻涕,一邊將僵硬了的手指伸進了皮手筒裏。“煩勞,嗯,格日樂圖兄弟再進去通報大汗一聲,就說左相呼圖特穆爾求見!”

“左相,您,您這不是難為我麽?”格日樂圖為難抓了抓自己的頸甲,手指在鋼板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您不是不知道,大汗發怒時……”

“格日樂圖,你記得怯薛之責麽?”呼圖特穆爾正色問道。

“當然,誓死保護大汗!”格日樂圖挺直了胸脯,自豪地回答。

“若大汗被奸人迷惑呢?。”

“若大汗被奸人迷惑,有一旁,一旁……。”格日樂圖說不下去了。怯薛作為大汗的親信,有提醒大汗明辨是非之責,這是成吉思汗時代留下來的傳統。但現在當政的是忽必烈,他不僅僅是蒙古人的大汗,而且是天下人的皇帝。若是二十年前,任你如何直言敢諫,忽必烈大汗都不會生氣。但最近幾年隨著年齡增大,皇帝陛下的脾氣越來越差了。在他生氣的時候去招惹是非,下場不死也得脫層皮。

“左相,不是我們兄弟膽子小,當年咱們蒙古東征西討時,誰手上沒沾過血。左相何必為了不相幹的人,去惹大汗不痛快!”與格日樂圖同時當班的侍衛恩和見上司受窘,過來幫腔道。

呼圖特穆爾一聽此言,怒火立刻衝破了頂門,劈手抓住恩和的絆甲,怒喝道:“咱蒙古人殺人屠城以立威,曆代大汗都做過。但咱蒙古人殺過蒙古人麽?”

“沒,沒有。大人你別發火啊,咱們兄弟不是位置低,見識短麽?”恩和在呼圖特穆爾的逼視下自覺氣短,低聲解釋道。但呼圖特穆爾這句質問,恩和卻認為其純粹屬於強辭奪理。蒙古族起源於室韋的一個分支,是由草原上各部落強力整合而成的鬆散部落聯盟,當年成吉思汗為了將各部蒙古人凝聚在格日樂圖見自己好心惹上了大麻煩,心中暗自後悔不該發什麽慈悲,給呼圖特穆爾送什麽手筒。正想著用什麽言辭才能把眼前難關蒙混過去的當口,猛然聽到金帳內有人厲聲喝道:“誰在外邊喧嘩!”“是,是,丞相!”幾個侍衛隔著帳簾小聲匯報。

“哈哈,那個糊塗家夥,他還沒凍死麽?”忽必烈的聲音透過金帳傳出來,分不清是笑還是在發怒侍衛們不敢答話了,這個問題超越了他們能回答的範疇。帳篷裏邊是大元皇帝,帳篷外邊這個是大元左相,哪個大夥也得罪不起。

呼圖特穆爾聞聽忽必烈的侮辱之言,怒氣反消,昂首挺胸回答道:“大元左丞相,身負輔佐忽必烈陛下北征之責的呼圖特穆爾尚未凍死,在帳外等候陛下召見!”

“沒死啊,那就給朕滾進來吧。來人,煮幾碗羊肉湯來給糊塗蟲暖身子!”忽必烈在大帳裏笑著吩咐。

幾個侍衛暗暗擦了一把冷汗。從笑聲中,他們判斷出忽必烈已經消了氣。有人趕緊跑去安排禦廚做湯。有人快步上前,討好地替呼圖特穆爾掀開帳簾。

金帳內點著高價從福建走私來的火爐。上好的白炭在精工細做的鍍銅火爐內泛著藍光,將整個帳篷烤得溫暖如春。呼圖特穆爾身上鐵甲太冷,進得帳來,立刻掛上了一層霜。襯著他白色的霜眉,白色的冰胡子,活脫脫一個雪人形象。

看到呼圖特穆爾被凍得如此狼狽,忽必烈亦有些心軟。吩咐人趕緊取來一套火貂皮大衣來,換去呼圖特穆爾身上的鎧甲。待一切忙碌完了,讓人給呼圖特穆爾在火爐旁搬了個包了羊皮的軟凳,笑著說道:“坐下吧,左相大人。沒想到呼圖特穆爾如此有種,冰天雪地非要逼著朕服軟!”

“微臣不敢!”呼圖特穆爾趕緊從軟凳上跳起來,躬身說道。他的身材比忽必烈略高,內侍們拿來的火貂大衣有些小,穿在他身上顯得分外拘束。

“去,給丞相拿一套合適的皮衣來!”忽必烈扭頭向內侍吩咐,然後走到呼圖特穆爾麵前,拉起他凍得已經發紫的雙手,說道:“朕知道你忠心耿耿,但你知道,朕今天為什麽動了殺機麽?”

呼圖特穆爾感覺到手掌間傳來一陣溫暖,抬起頭,看見忽必烈雙目中沒有半分殘忍之色,有的,隻是深深的憂慮。

“臣,臣見識短淺!”本來衝到嘴巴的諫言,被呼圖特穆爾硬生生咽了下去。目光與忽必烈的目光相對,誠懇地回答:“但臣受伯顏與董大之托,不敢忘記身上職責!”

“呼圖啊,這就是朕欣賞你的地方。如今我大元朝廷,還有幾個臣子記得肩頭的責任!”忽必烈長歎一聲,說道。放開呼圖特穆爾,走到書案邊,抓起一疊報紙,指著上麵的文字搖頭苦笑。

那是一疊來自福建的盜版報紙,頭版一段文字,是書生們關於政府,即朝廷職責的一段辯論。起因正是為了大宋水師出征葛朗的事情。一派人認為,為幾個商人向一個國家宣戰,是瘋子行為。更多的人卻根據約法指出,保護治下百姓不受人欺負,是朝廷應有的責任。

這種報紙,呼圖特穆爾帳篷裏也有許多。如今福建那邊有了水力印刷機,報紙印刷成本大大降低。加上文天祥又不因言而罪人,在抱有各種目的的幕後人物支持下,很多民間報紙如雨後春筍一般冒了出來。上邊的內容從國家大事、儒林是非、商業資訊一直到誰家丟了一條狗,五花八門,應有盡有。

所謂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一般百姓看了福建那邊的報紙,頂多是冒著被殺頭充軍的危險圖個新奇,而忽必烈、呼圖特穆爾這些大人物,卻能報紙上的蛛絲馬跡中,分析出福建政局的變化來。

“約法誕生才三個月,已經有無數人引之為經典。呼圖啊,你想過沒有,文天祥什麽時候,會突然從福建大舉殺出來!”忽必烈敲打著報紙,低聲問道。

“最慢是明年春夏之交,若快,天氣一轉暖,就有可能兵出江西!”非隨機應變的問話,呼圖特穆爾向來能從容應對。

從南方來的報紙上,他已經清晰地分析出了達春撤離後的大半年來,文天祥做事的軌跡。

文賊先是高調宣布,準備推廣選舉,借此激起各方勢力對新政的關注。然後,文天祥以退為進,放棄選舉,轉求約法。在一切皆由選舉這種荒唐治政方式壓力下,殘宋各方接受了約法大會。不知不覺間,就掉進了文天祥精心準備的圈套。

忽必烈君臣不知道在福建和兩廣發生的很多事情是文天祥無力控製的。現在的很多決策,已經背離了文天祥的初衷。很多情況下,都是大都督府不得不與各方勢力妥協的結果。從忽必烈君臣這些旁觀者的角度上看,大都督府的每一步都仿佛經過了精密的計算,步步進逼,以不流血的方式,將殘宋各方勢力重新整合為一體。

如果文天祥在北元注意力轉向遼東後,立刻不顧一切北伐,恢複杭州。忽必烈反而不會感到緊張。因為當時殘宋內部矛盾猶在,文天祥即便拿下了兩浙,甚至拿下半個江南,都不過是曇花一現的強大。待大元從北方騰出手來,可以利用殘宋內部矛盾,將宋軍各個擊破,挽回整個江南戰局但文天祥卻有條不紊地,先通過約法平衡內部矛盾,將軍政大權盡握在手。然後通過科舉與推舉並行的手段,最大承擔爭取了民間的支持。接著通過改變官製,一舉革出了大宋多年遺留的冗官問題。再接著整軍,將野戰兵馬與地方兵馬區分開來,各自承擔不同的職責。通過這令人眼花繚亂的幾大步,福建大都督府已經取得了質的飛躍,推動著今殘宋也慢慢從大元的重擊下恢複了元氣。眼看著破虜軍後方穩固,文天祥羽翼漸豐,而大元卻曠日持久的陷在遼東,忽必烈君臣深深感受到了什麽叫做養虎為患。

“這正是朕一直擔心的,與文天祥這頭老虎比起來,範文虎隻是一條狗,而達春是個倔驢。他們兩個,守不住江南啊!”忽必烈長歎著跌坐於椅子內,舉著另一頁報紙讀道:“興宋軍改名叫警備軍,軍餉與破虜軍相同。平素負責維持地方治安,剿滅盜匪,訓練新兵。破虜軍退役或傷殘將士,可到警備軍任職,而警備軍每年必須提供一萬以上合格新兵,補充入破虜軍各部……”

呼圖特穆爾的臉色慢慢凝重,這段話,他也讀過,開始隻是覺得這是文天祥收攏興宋軍和各地豪傑的一種手段。現在,聽忽必烈重新讀過,突然覺得,其中含義不那麽簡單。

大元能橫掃天下,靠的就是數萬精兵。通過怯薛軍培訓軍官,通過部族武將私兵培養合格戰士。軍官和私兵組合起來,就是一支無敵雄師文天祥在邵武設立有指揮學院,招收士兵中表現優異和百姓中身體強健且讀書識字的人在裏邊培訓,無疑相當於大汗的怯薛,甚至比怯薛培養製度還高效些。而警備軍,就相當於諸侯的私兵,精兵勁卒的培養中心。通過警備軍和破虜軍之間的雙向交流,殘宋的軍隊會越來越強,越來越有經驗……

這是一種新製度,全新的軍官與士兵培養製度。呼圖特穆爾感到汗水從額頭上滲了出來,如果大汗是為了盡快結束遼東戰事而進行屠殺,自己今天的勸諫的確很沒有眼光。丟了遼東民心,不過丟了一省之地。陷在此地任由文天祥一天天發展壯大,卻會丟了整個大元江山!

“陛下………”想想大元江山,再想想即將死在葉李屠刀下的蒙古同胞,呼圖特穆爾突然覺得,自己真的不適合坐在左丞相的位置上。

“呼圖啊,你真的以為,朕是聽了葉李幾句讒言,就對自己的族人痛下殺手麽?你真的以為,朕做此決定時,心裏不痛麽?”忽必烈長歎一聲,問道。

“臣不敢!”呼圖特穆爾擦著臉上華開的霜氣和汗水,低著頭回答。救不下附近的蒙古部族,他心裏感到非常難過。

“你原籍遼東,朕知道,命令一下,你的族人難免會受到牽連。那乃顏又何嚐不是黃金家族,朕還與他是骨肉至親呢。可不痛下殺手,咱們在遼東要打到何年何月去?阿合馬日日給朕寫奏折,說後方拿不出更多錢糧。各地反叛力量又牽製住了河北等地兵馬,讓他們無暇南顧。朕是想了好幾個月,才下得這個決心啊。當年董大獻給朕最後一策,你還記得麽。你真的以為,董大僅僅給朕的遺言,僅僅是如何調度兵馬麽?”

“臣,臣……”呼圖特穆爾結結巴巴地回答,董大最後一策,隻有幾個字啊。難道這場殺戮,董大早已預見?他在內心裏,一遍遍問自己。

漢軍北上,蒙古軍南下。九個字,血一樣浮現在他眼前。

酒徒注:晚上有事情,今天提前更新了,祝大家春節快樂。

第七卷逐鹿第一章狩(三)

宋祥興三年十二月,冬,北酋忽必烈突然對幾個支持乃顏的遼東蒙古部族下了滅族令,頃刻間,草原上血流有聲。

這是自成吉思汗將蒙古諸部整合成一個統一民族後,數十年來第一次發生在蒙古族內部的大規模仇殺。自此,蒙古人不再是一個完整的概念,而是被政治派別強行分割開來,兄弟姐妹之間以白刃相向。

還沒等軍中諸臣們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忽必烈又下達了第二道聖旨。命令軍需官給漢軍大麵積換裝,盡力滿足他們的糧草與裝備需求。宣布從此之後,與北方反叛者之間的戰爭,以漢軍和探馬赤軍為主力,將不肯對乃顏下重手的蒙古軍從主力的位置上撤下來,改為策應。同時,宣布諸探馬赤、漢各軍中,凡立下斬將奪旗大功者,皆可“升等”為蒙古人,本人及其子孫後代永遠享有與蒙古人相同的特權。

受到激勱後的漢軍與探馬赤軍奮勇爭先,一個月內,接連三次重創乃顏,打得十字軍連連敗退。

在屠刀麵前,很多支持乃顏的部族不得不重新屈服在忽必烈旗下。祥興四年正月,忽必烈重新奪回遼陽。乃顏與哈撒兒(成吉思汗弟)後王史都兒、合赤溫(成吉思汗弟)後王勝納哈兒、別裏古台後王哈丹禿魯乾等退守東寧與合蘭。(今平壤北側一帶)

也許是想起了當年窩闊台汗的承諾,忽必烈沒有將遼陽城拆毀。而是命人四處征召、劫掠工匠,在遼陽城建立了百工營。以南方降將黎貴達為統帥,將行動不便的重炮重新融鑄成規模大小不等的野戰小炮。同時,應丞相呼圖特穆爾之請,將乃顏勾結南方漢人,試圖將遼東草原並入殘宋版圖的罪證,“騎兵弩”、“轟天雷”、“虎蹲炮”等公之於眾。

這些物品都是乃顏以戰馬、黃牛等草原上各部相約不向南方輸出的戰略物資從文天祥手中交換來的。公示之後,幾乎毀滅性打擊了乃顏的聲譽。誰都知道,最近一個半月來對草原各部族大開殺戒的是一夥漢人,而乃顏偏偏與漢人聯手,在兩個方向上與蒙古人的帝國交戰。

二月,忽必烈大會遼東各部族,當眾立誓,宣布如果各部族重新歸降於大元,自己將原諒他們一時被奸人蒙蔽而犯下的錯誤,既往不咎。並且鄭重申明,自己這麽大的年紀了,還領軍親征,不是想讓蒙古人之間自相殘殺,做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慘事。而是不忍看見乃顏借助異族的勢力分裂草原。從窩闊台到自己,蒙古人經曆了數十年才將南宋征服,而乃顏為了一己私利發動叛亂,卻讓幾十萬將士犧牲換來的戰果化為烏有。

“聯今天於此,重申成吉思汗的誓言,兄弟們打天下,戰果共享之。全天下蒙古人榮辱相連,福禍與共。凡與外族勾結者,天下蒙古人皆可誅之。那些支持乃顏的,棄械而來,或殺了上司而來,聯將用黃金與牛羊回報你們的功績。那些給乃顏提供馬匹、炒米的,斷絕你們的供應,聯將忘記過去發生的事情。那些與乃顏稱兄道弟反對聯的,帶著你們的部族離開,聯將重刻你們的金印,片甲不入你們的封地。那些高舉者十字的僧侶,如果重新支持聯,你們的教義將可在大元境內自由傳播。如果長生天叫你們繼續支持乃顏,那一定魔鬼是塗改了上天的旨意,你們要自己分辨清楚。聯不喜好殺戮,但為了蒙古族的興亡,聯不介意流更多的血……。(酒徒注:北元初建時期的旨意,通常為蒙古大汗口述,漢臣整理。因為翻譯的緣故,總是顯得粗鄙無文。此段為酒徒模仿其風格杜撰,非原文)

這份用蒙古語寫成,用漢語記錄下來的,檄文不像檄文,盟約不像盟約的東西,很快在草原上流傳開來。一些逐水草而居,向來沒有固定支持目標的小部落在鐵血重壓下快速倒向了忽必烈。一些大的部落也開始反思,自己這樣支持乃顏會落得什麽結果。從雙方最近幾場戰鬥結果來看,乃顏幾乎沒有勝利的希望。與其讓整個部族給乃顏殉葬,最後還落個勾結南人,毀滅草原的罪名,是不是不如向忽必烈認錯合算?

乃顏大急,連忙傳檄到遼東各部,駁斥忽必烈的謊言。所控製地區人心初定,但與忽必烈的交戰依舊毫無起色。雙方的蒙古將領和士兵之間都是骨肉至親,隔著疆場,就能用蒙古長短調攀上親戚,彼此之間依舊無法狠下心來痛下殺手。而忽必烈摩下的探馬赤軍和漢軍卻與乃顏這方沒任何瓜葛,他們動起手來毫不留情。特別是那些探馬赤軍,都是些被蒙古人亡了國的契丹、黨項、女真遺族,心中對蒙古人的怨恨不敢向忽必烈這樣的強者發泄出來。乃顏所部蒙古人,正好成了他們的出氣筒。

三月,乃顏再敗,丟棄東寧路、合蘭府兩個出海口,退向興凱湖一帶。十字軍軍糧不濟,哈撒兒(成吉思汗弟)後王史都兒、合赤溫(成吉思汗弟)後王勝納哈兒、別裏古台後王哈丹禿魯乾各自撤回封地就糧。各部背靠兀水(黑龍江),被忽必烈大軍壓縮成一條折線。

從此,乃顏與南方的交流物資的航路大大加長,弩箭、手雷、炮彈等重要物資更難接濟得上。在兵力和武器都不占優勢的情況下,己經沒有還手餘地。但出人意料的是,忽必烈親自率領的北伐大軍卻在開元萬戶府停了下來,不再繼續向前推進。

“感謝主的仁慈,您終於聽到了忠實奴仆的呼喚。”乃顏如垂死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對著十字架連連叩首。感覺敏銳的他預料到,南方出大事了,否則忽必烈也不會把握不住對東北諸王發起致命一擊的機會。他派快馬與納哈兒等人聯絡,很快,從盟友處得到兩個不確定的信息。

第一條消息是,文天祥遣張唐率領大軍北進,在江南西路與福建路交界處再次擊敗了達春,江西行省岌岌可危。

第二條消息比第一條消息更令人震驚,忽必烈的大軍斷炊了,五十萬大軍正在分頭征集糧食、牛羊。

這不可能,蒙古軍與探馬赤軍有肉食與奶酷就能活,來犯之時,他們帶著足夠的牛羊。那些漢軍雖然必須吃幹糧,但有阿合馬這個刮地皮的能臣坐鎮大都,軍需供應絕對不會發生問題!

乃顏對第二條消息不敢相信,認為是忽必烈故意放出虛假情報,引誘自己與他決戰。於是,他快馬回書納哈兒等人,勸大家小心謹慎。幾個盟友也紛紛做出類似判斷,決定暫時按兵不動,待部屬補充完整後,再與忽必烈決一死戰。

一個月後,當文天祥的物資輸送船隊繞過高麗,抵達莫溫河口之時,乃顏才知道自己錯過了多麽好的一個反攻機會。但那時,一切為時己晚。

開元萬戶府,忽必烈像一頭獅子般在帳篷內咆哮著。呼圖特穆爾、葉李等蒙、漢大臣麵色鐵青,不敢出一言相應。桑哥等色目係臣子則跪倒在地上,叩頭如搗蒜。(桑哥是維吾爾人。元代色目人主要包括西域諸族、西北各族以及歐洲人)

四十餘萬大軍,糧草己經斷了三日了。而大都方麵還沒有運糧隊出發的消息。忽必烈認為是理財第一能臣的平章政事阿合馬送來書信解釋說,去年大元在兩浙顆粒無收,而今年卻要同時應付南、北、西三個戰場糧草開銷,所以調度一時出現混亂。他請忽必烈先就地籌措一部分糧食來緩解燃眉之急,待從兩湖緊急征調的糧食一到,立刻運往開元。同時,阿合馬向忽必烈提出兩個要求,第一,讓達春或伯顏兩人之中任何一人,暫時以守為攻,降低糧食消耗。第二,請忽必烈將他的長子忽辛從大都路總管,提拔到“同僉樞密院事”的職位上,以便威懾那些不按期向大都交糧的地方官。(同儉樞密院事,地位相當於國防軍副司令)

阿合馬在信中還振振有辭地說,自己舉薦兒子為“同僉樞密院事”,實在是萬不得己。自從大汗北狩後,大都城中,總是有人試圖找自己的麻煩。特別是張易、崔斌、不忽不等人,整天對自己的事情指手畫腳,導致各地糧草稅銀征收機構運展不靈。諸位倉庫使、轉運使們既要完成為國家籌集糧草的任務,又要麵對禦史們的誣告,左右為難。

忽必烈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臨北征之前,他把軍隊調度大權交給了太子真金,就是擔心有人趁他不在時,窺探皇位。但是,他沒想到,窺探皇位的人,居然是自己平素最為信任的能臣阿合馬。

眼下,平叛工作己經到了最緊要關頭。如果貿然撤軍,乃顏等人必將尾隨而來,軍心大亂之下,自己連葬身之地都尋不到。但堅持與乃顏決戰,就要麵臨大戰之際,軍糧斷絕,三軍將士餓著肚皮與敵軍交手的危險。

人是鐵,飯是鋼。再強大的軍隊,餓上五天肚子,也會喪失戰鬥力。況且在開元周圍,各部族都是剛剛倒戈過來的,態度極其模糊。一旦讓他們發現大軍麵臨斷糧窘境,這些部族肯定會再次與乃顏勾結到一處。

“就會磕頭,就會磕頭,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東西,說說,聯到底哪點對不起你們!”忽必烈大聲咒罵著,蹣跚幾步,走到桑哥麵前,將幾個色目係臣子一一踢翻在地,踏著他們的脊背質問道。

“陛下待我等恩重如山,我等願肝腦塗地,以報陛下之恩。求陛下息怒,息怒啊!”桑哥在忽必烈腳下苦苦哀求。唯恐激得忽必烈下殺手,他不敢用力掙紮。心中暗罵阿合馬鬼迷心竅,這個接骨眼上給自己的兒子爭什麽權位。

平心而論,色目諸臣在元庭之中受到的尊崇遠遠高於漢、女真和契丹諸臣,在某種程度上,忽必烈對他們的信任甚至超過了蒙古人。蒙古人馬背上得天下,精通算術、計量的人才幾乎沒有。大元朝完全靠著色目人的支持,才能建立起一個有效的財稅體係。為了回報色目人的勞動,忽必烈對他們貪汙、受賄、放高利貸的行為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明知道有些政令,如在江南設立鈔戶、絹戶等,是阿合馬等人憑借私心提出來的,也不顧漢臣反對而接納了它。憑著這些法令,色目人放幾貫錢給鈔戶救急,幾年後就能連本帶利收回數百貫回來。雖然把一些南人逼得家破人亡,但整個色目係都與大元朝的命運連接到了一起。

大元朝繁榮,色目人則一起發財。大元朝倒下,則色目人皆跟著破產。所有色目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偏偏作為色目係臣子之首的阿合馬被牛油蒙住了眼睛。

“恩重如山,桑哥啊,恐怕聯這座大山,你等早欲除之而後快了吧!”忽必烈腳上加了點兒力,冷笑著問道。

除了震怒,他心中更多的是失落。作為第一代開國帝王,忽必烈己經飽償了被人欺騙的滋味。當年,他一心拉攏漢臣,給漢人們極高的地位,結果,李擅這頭惡犬背主反噬,幾乎要了他的命。如今,他隻信任蒙古人與色目人,結果乃顏反,阿合馬又以斷絕軍糧相要挾。

“臣不敢,臣不敢,那是阿合馬一個人的事兒。臣等雖然愚蠢,卻知道陛下是我等的大樹,我等是纏繞在樹上的藤蘿。若陛下不給我等撐腰,我等早己死無葬身之所!”桑哥痛哭著回應忽必烈的話,唯恐說錯了一個字,立刻腦袋搬家。

“是麽?你還知道沒有膚,你們全活不長久?”忽必烈繼續冷笑,鼻子微微上卷做了一團。

這是他要動手殺人的征兆,呼圖特穆爾等大臣皆嚇得變了臉色。三月的風從帳篷外吹進來,冷得人瑟瑟發抖。幾個怯薛手按在刀柄上做躍躍欲試狀。作為第二代入主中原的蒙古人,他們深受漢儒老師的影響,對忽必烈懷著無比的忠誠。對桑哥、阿合馬這種為了個人權力和財富盎惑皇帝的弄臣,則恨不得拖出去一刀砍死。

“尊敬的皇帝陛下,長生天下的萬王之王。罪該萬死的小臣有一個計策,請求說出來後,再為平息陛下的怒氣去死!”(請大家到17k.com支持酒徒)

關鍵時刻,趴在桑哥身邊,麵孔朝地的一個高個子色目人說了一串飽含阿諛之辭的話,將忽必烈的理智從無邊殺氣中請了回來。

所有人都知道是誰在說話了,東方的色目人雖然擅長拍馬屁,但無人達到如此境界。幾個心腸較軟的臣子紛紛上前,請求忽必烈不妨聽一聽此人到底有什麽良策,再對色目人進行處置。現在軍中色目臣子、色目將領和色目士兵加起來有數千人,如果一並殺了,對軍心穩定大有影響。

忽必烈後退了半步,用包著鐵皮的靴子踢了踢高個子色目人,命令道:“你爬起來說話,有什麽好主意快說,如果想花言巧語為自己開脫,那就免了,聯不會因為你會說話,就寬恕你們的背叛!”

“該死的小臣尊旨,長生天下的萬王之王,您的智慧比疆土還廣大。您一定能分辨出來,我們這些人與阿合馬沒瓜葛,他信的是真主,我們供奉的是主……”高個子色目人爬起來坐在地上羅嗦道。

“反正,你們沒好東西。乃顏不也信奉主麽?你不與阿合馬勾結,也難保不與乃顏勾結!”忽必烈怒罵道。臉色的殺氣慢慢緩了下來,坐在地上的色目弄臣馬可8226;波羅說得有些道理,色目人內部派係繁雜,信奉真主的阿合馬與信奉上帝的那些人平時間視若寇仇,扯在一處的確有些冤枉。(請大家到17k.com支持酒徒)

“臣信的上帝,與乃顏信的不是一個教派!”馬可8226;波羅苦笑著解釋。

“朕不聽你花言巧語,你有什麽計策,趕快講來。如果沒所用,朕……”

“智慧高過大山,廣過海洋的萬王之王啊,讓您的仆從活下來,肯定比死去更有益處……”馬可8226;波羅扯著嗓子,吟唱般說道。

他的計策來自西方的一場戰爭,當時羅馬帝國有一支反抗軍斷絕的糧草。但是這批反抗軍將部隊分成幾部分,一部分吃魚、一部分掠奪牛羊,一部分依靠支持者的供養,頑強地挺了過了難關。(請大家到17k.com支持酒徒)

馬可8226;波羅認為,人的胃腸有限,吃肉多了,消耗的糧食就少。就像去年這個時候,文賊天祥福建缺糧,他就讓部下吃魚渡過難關。眼下幾十萬大軍在草原上,對乃顏占據絕對優勢,與其集中在一起等待後方補給,不如分頭行動,擺出一幅對各個反叛力量分路攻擊的架勢,將補給危險分散開。

草原上各部落有的是牛羊,在各部百姓餓死前,大軍絕不該坐以待斃。

“長生天下高山和大漠的主人,隻要您穩定住軍隊,不讓斷糧的消息傳播出去,您的敵人就不敢輕舉妄動。您在前方不失敗,後方的阿合馬就不敢發動叛亂,您有足夠的時間,分頭收拾他們。現在,您需要的隻是冷靜下來,冷靜下來!”馬可8226;波羅擦著額頭上的冷汗說道,透過衣袖底下的微光,他看到忽必烈臉上的陰雲漸漸開始消散。

“萬歲,奴婢有一計,可以除去阿合馬!”聽完了馬可8226;波羅的計策,站在一旁看了半天小醜表演的葉李上前幾步,低聲奏道。

幾個色目臣子的臉立刻變得更加蒼白,葉李的厲害,他們己經見識過了。如果把阿合馬比作一頭狡猾的狐狸,那麽葉李就是一條蛇,總是在悄然之間,吐出他的血色毒牙。

酒徒注:春節快樂!

第七卷逐鹿第一章狩(四)

三月的大都,平地積有三尺土,縱馬踏上去,煙塵竄起老高,將整條官道都籠罩在濃濃的黃煙裏。中書平章政事阿合馬氣喘籲籲地馳騁在塵土中,鍋盔般肥厚的大臉上全是土,被汗水一衝,黑一道白一道的,煞是好看。說來奇怪,這位一向喜歡坐轎的威權人物居然忍得不去擦,隻顧用皮鞭敲打著馬頸,催促胯下坐騎速度再加快一點。

“老,老爺,快到了,蒼雲觀快到了,轉過前麵那道山梁就是!”管家穆罕默德氣喘籲籲地在一邊報告。

從早上縱馬狂奔到現在,路上連口水都沒顧得上喝。作為下人,他沒有權力抱怨自家主人發瘋,好端端清福不享,非要跑到這荒山野地拜訪個臭道士。但無論是為了平章家的臉麵或自己已經磨出泡來的屁股,他也希望阿合馬能停下來,在路邊找個農家洗把臉,換身幹淨衣服再繼續前行。

“歇,歇,就知道歇。等哪天我被人砍了腦袋,你們就跟著全歇了!”阿合馬瞪了管家一眼,沒好氣地罵道。

“快,速度快一些。你們兩個,頭前去通知疊山道長,告訴他平章大人微服來訪,讓他準備熱茶、細點。其他幾個,頭前探路,把不相幹人等趕開。說你呢,楞什麽,就跟木頭樁子似的……”穆罕默德碰了一鼻子灰,轉過頭來,把火氣全部都釋放到眾侍衛身上。

一幹侍衛被人吆喝慣了,敢怒不敢言,敲打著戰馬四下散去。阿合馬帶了帶韁繩,將速度稍稍放慢,借著迎麵吹來的山風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

自從給忽必烈上了那道請求封自己的兒子忽辛為“同僉樞密院事”的折子後,這種不安的感覺就包圍了他。阿合馬不笨,他知道自己這樣做是犯了人臣的大忌。但一個月前那個頭生雙角的夢,以及醒來後家中幕僚曹震圭替他解夢時所說的幾句斷言,以及算命先生王鐵嘴對其命格的推算,讓他實在難以抵擋得住那些誘惑。

依照古蘭經,這個頭生雙角的怪夢沒有任何意義。但此刻阿合馬早已改信了趙公元帥,對一切於自己有好處的怪力亂神都甚感興趣。做了那個頭上長角的怪夢後一個月,身邊親信無不賀他的命格貴不可言,隻有平素往來密切的疊山道長,勸其小心謹慎,在根基未固之前,休要輕舉妄動。

“大人是能臣,寵臣,卻不是權臣。手中無一兵一卒,若失了皇寵,被人掀翻在地易如反掌。與其給子侄爭什麽兵權,不如花重金交好幾個負責大都治安的萬戶,鞏固根本。如是十餘年經營,羽翼豐滿後,方可做其他打算!”半個月前,疊山道長聽阿合馬說完自己的美夢後,如是奉勸。

阿合馬當時卻不以為然,他之所以與疊山道長交往,看重的是這個道士幽默的口才,還有其豐厚的家底。自從幫著疊山設計除去仇家劉深後,整個蒼雲觀就把阿合馬當成了大恩人。逢年過節禮數不缺,平素裏還會將道士們四處雲遊,弄來的珍稀之物不斷孝敬。而阿合馬也欣賞疊山分析時政時思維的敏銳鋒利,每每將朝堂上發生的大事說給他聽,讓他用市井語言調侃一番,發泄一下對太子真金,以及太子好友不忽木等人的不滿。

疊山道士勸他不要為子謀兵權,惹火上身,阿合馬聽不進去。但是,今天他從忽必烈千裏迢迢送回的聖旨中,明顯嗅到了陰謀的味道。老謀深算的忽必烈沒有追究阿合馬拖延大軍糧草不發的事,反而安慰留京諸臣,說軍中斬獲甚多,糧草充足。以忽辛未曾從過軍,不熟悉軍務為借口,拒絕了阿合馬對他的推薦。同時,為了安慰阿合馬,忽必烈將總是彈劾阿合馬的禦史崔斌以誣告大臣的罪名下了獄。並且讓禦前侍衛秦長卿持自己的親筆手書,當眾訓斥了真金,命他不得再幹涉阿合馬份內的工作。

忽必烈有這麽聖明?阿合馬不敢相信。按阿合馬的理解,大元朝的君臣關係實際上是一種主仆關係,真金太子與自己名為君臣,實為主奴。為了一個奴才去訓斥一個主人,這種行為已經超越了忽必烈日常做事的原則。

而非常之舉幕後掩蓋著什麽心思,阿合馬猜不到。在確定除了傳旨的禦前侍衛外,大都城附近並無大規模軍事調動的行動後,他匆匆地送出了剛剛收集到大都的軍糧。然後在第二天一早,就帶著管家和侍衛,向蒼雲觀奔來。

他想向熟悉漢人做事習慣的疊山道長問一問,忽必烈下一步可能做什麽。自己應該怎麽去應對才能修補這道君臣之間出現的裂痕?如何向忽必烈解釋,才能讓這個骨子裏多疑、凶殘的老頭兒相信自己的確是竭盡全力在籌備軍資,而不是故意拖延怠慢。

蒼雲觀不大,幹淨素雅的一個小座院落襯托著主人的修養。聽說平章政事大人親自來訪,疊山道長早早地迎出了山門。三、五個道士清水潑街,白帚撣塵,將門前石路打掃得幹幹淨淨。阿合馬下了坐騎,讓侍衛們在觀牆外候命,徑自帶著管家穆罕默德與疊山道長寒暄著走了進去。

淡青色的山門在眾人身後“吱呀”一聲合攏,將塵世間的喧囂關閉在外。幾行吃齋飯的鴿子受了驚,呼啦拉飛起來,向南邊漸漸濕潤的天空掠去。

“恐怕大人把軍糧發得太早了!”

洗過臉,奉過茶,聽阿合馬說完來意,疊山道長鄭重地說道。

“什麽?早?已經耽擱快半個月了,若是再晚,幾十萬大軍都得餓死在荒野裏!”阿合馬楞了楞,手裏得清茶差點沒潑將出來,皺著眉頭大聲抗辯。

“先前不急,皇上頭天申斥了太子殿下,第二天你就把軍糧快馬加鞭送了出去。這不是授人以口實是什麽?”疊山道長搖搖頭,慢聲細語地提醒。近幾年,在於阿合馬的交往中,疊山收獲頗多。熟知了這個色目人的習性後,疊山在對其在鄙視之餘,慢慢多了幾分好感。從某種程度上,阿合馬算得上疊山道長在大都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雖然這個朋友貪婪好色,與疊山稟性迥異。

聞此言,阿合馬臉上的肥肉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心思真有些亂了。他的貪欲雖強,膽子卻一向不大。在上本為兒子討要兵權之時,並沒有向忽必烈撒謊。當時軍糧的確沒有籌備齊,無法啟運。昨天發現自己的圖謀沒得逞後,立刻存了討好忽必烈的心思,將軍糧快速運了出去。卻沒想到,在外人眼中這反而成了心虛的表現。

“你啊,根基未穩就想圖大事。做到一半又想中途反悔。皇權之爭,你以為是做買賣麽,還能討價還價一番。那是賭博啊,要麽不下注,輸了就要把身價性命全搭進去!”看到阿合馬那幅惶恐樣兒,疊山道長歎了口氣,數落道。

搭上這條線不容易,幾年來,全憑著阿合馬的炫耀,大都督府那邊才能將北元的朝堂決策、兵力部署、調度情況掌握清楚。文天祥才能從容地整合大宋各方力量,打下個穩定的立足之所來。如果阿合馬倒了,少了一個重要的消息來源不說,買通如此級別的高官,又需要一大筆開銷。

“那,那,有什麽辦法,讓,讓萬歲不懷疑我!”阿合馬擦了把臉上的油汗,結結巴巴地問道。

他完全明白了疊山的意思,如果糧草未發,忽必烈父子想要收拾自己,就得承擔延誤前線軍糧補給的後果。但是昨天糧草已經發了出去,此刻忽必烈奪了自己的權柄,啟用新人,就有了足夠的緩衝時間。

“沒有辦法讓忽必烈不懷疑你,畢竟你事先有要挾他的企圖。現在派人去追糧隊,沒有足夠的理由,估計也無法讓糧隊停止前進!”疊山道長搖搖頭,給了阿合馬一個否定的答案。

“那,那,那我該如何?我該如何?道長,真金太子一向視我為眼中釘。如果他真發了狠……。”阿合馬越說越怕,臉色慢慢變白,身體也跟著哆嗦起來。

現在,他真的很後悔當初沒聽疊山的話,過早地暴露了自己的不臣之心。但是禍已經闖出來了,眼下需要考慮的是如何應對,而不是說自己多麽後悔。自己門下食客幕僚上千,但真正稱得上有遠見的,任何人都比不過眼前這個出手闊綽,來曆古怪的疊山道士。

“後悔,已經沒有用了。估計此刻太子已經做了準備。平章大人,恕貧道直言問一句,京城留守司中,可有人與你關係密切?下屬當中,可有能言善辯,能麵見大汗為你陳情者?憑借手中職權,多少兵馬,你能不經太子準許而調用?”

“這……。?”阿合馬一陣猶豫。疊山道士的意思明顯是勸他調兵作亂,然後誣告太子逼迫,請忽必烈回來主持公道。這樣,為了穩定後方,忽必烈就不得不放下殺心,饒恕阿合馬的罪過。並且連給忽辛要兵權的行為,都可以算作阿合馬在太子極其黨羽逼迫下,不得不進行的自保。

但這樣做,有成功的可能麽?即使成功了,耽誤了忽必烈北征的罪名也跑不掉,平章政事的位置肯定得讓給別人。眼下的局勢,真的到了不得不冒險的地步麽?

阿合馬又開始猶豫,這不是如何斂財,沒有任何數字性的東西可供計算。自己在軍中雖然有些故舊,但沒有好處,誰肯冒著掉腦袋的風險,陪自己做這逆天大事?

收買一個千戶,沒一萬貫銅錢下不來。收買幾千士卒和家丁,讓他們拚了命來保護自己,至少每人每天要發二百個銅錢。熬到忽必烈從前方趕回來,估計幾十萬貫錢就花了出去……

“大人不是有很多錢麽?那些東西,要有命才能花啊!”見阿合馬還在猶豫,疊山道長苦口婆心地勸告道。

“我再想想,再想想!”阿合馬擺了擺手,在房間內踱開了步子。過了好一會兒,心裏終於有了計較。走到桌案邊,端起茶碗,大口大口狂灌了幾碗茶水,然後歎道:“留守司達魯花赤博敦與我有舊,他母親生病,我曾送了他一百貫錢。其他幾個官員,今晚我就與他們聯絡,每人一百貫錢,應該買得他們兩不相幫。右司郎中脫歡察兒出身高貴,讓他去跟陛下解釋,陛下應該知道我沒有刻意耽誤糧草供應。至於其他兵馬,為了讓陛下別懷疑太多,我還是不要聯絡了吧!”

“大人自己掌握,貧道對行軍打仗之事,實在一竅不通!”疊山點點頭,輕歎著說道。心中明白阿合馬麵臨這種險境,依然舍不得家中錢財,覺得他又是可憐,又是可氣。

阿合馬從疊山的歎息中,知道對方嫌自己太小氣,舍命不舍財。臉色微紅,咬了半天牙,依舊覺得肉痛。想了想,說道:“忽辛的長子馬魯丁聰明好學,我想把他送到山中來,跟道長學幾天書法、繪畫,不知道長可有興趣收徒?”

“今晚就送過來吧,希望他能受得了山中清苦!”疊山道長楞了楞,低聲回答。

“清苦點兒沒什麽,跟著道長這樣的高雅之士,心胸開闊,行事也會灑脫。不像我,小時候餓怕了,長大後還老做惡夢?”阿合馬搖搖頭,像是在恭維,又像是在解釋。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了幾句,轉過身,帶著管家徑自出了屋門。

疊山知道他此刻心亂,也不強留他繼續飲茶,跟在二人身後,默默相送。十幾步後,堪堪要出山門,猶豫了一下,低聲勸道:“平章大人,以你之才智,留得三五百貫,幾年後又可賺出上萬身家。這些東西,渴了不能飲,餓了不能吃,多到一定地步,不過是個數字……”

“你不懂,你不懂啊。沒官職,怎麽會有錢賺。沒錢,怎可能升得官職……”

“未必,當官有當官的職責,經商有經商的規矩。如果規則定好了,官就是官,商就是商。根本不該攪合到一處……”疊山道長順口反駁,說到一半,突然覺得自己過於多嘴,將下一半話吞落到肚子內。

“是麽?”阿合馬將邁出一半的腿收回來,看著疊山,問道。然後好像發覺了非常有趣的事情般,大笑著說道:“你不懂啊,你真的不懂。哪裏有那麽幹淨的地方,我自己定的規矩,我自己還不明白其中厲害,哈哈,哈哈……。”他笑著,笑著,不知不覺間,眼淚已經流了出來。

“大人!”幾個侍衛見阿合馬這麽快就出了山門,趕緊牽過他的坐騎。阿合馬在管家的攙扶下跳上馬背,抖動韁繩小跑了幾步,然後回身問道:“如果真的有不當官也可以賺錢的地方,道長知道那個地方在何處麽?”

“這…。”一股寒意衝上了疊山的腦門,將他送行的腳步死死地釘在了門檻上。

“那個地方,嘿嘿,真的有麽?要有,你拜托你送馬魯丁去吧,一萬兩銀子,五千給你,五千算他起家的資本!”阿合馬大笑,狠狠地抽了坐騎一鞭子,飛馳而去。

疊山道士謝枋得望著阿合馬遠去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緩緩地走回了庭院。石雲、虛竹、岱岩等幾個小道士麵麵相覷,均不知道阿合馬臨行前那句問話到底是何意。是不是在眾人日常行為舉止中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以至懷疑到了大都督府方麵?

“阿合馬這個人,貪婪、卑鄙,但他卻是一個合格的商人。收了人家的錢,就一定替別人辦事,決不推脫。連他們家的門包,都是明碼要價,童叟無欺!”疊山道士歎息著評價。

“師父,你說他是不是懷疑我們……。?”小道士石雲低聲問。

“他可能早就有些懷疑了,也可能今天才開始懷疑。無論如何,都不重要了。你們幾個收拾一下,把信鴿放出去,告訴南方,大都異動,反攻時機到了。然後趕快離開,到真定府蒼雲觀匯合,等待下一步指示!”疊山搖搖頭,低聲吩咐。

“是!”幾個道士答應一聲,分頭去做準備。石雲跟謝枋得時間最久,不放心他的安危,停住腳步,追問道:“師父,您不和我們一同走麽?”。

“我今晚接到阿合馬的孫子,帶著小家夥一起走。這是我和他最後一筆生意,不能言而無信!”疊山道長微笑著回應。

作為敵國細作,他卻要救出阿合馬的長孫。作為恨貪官恨入骨髓的人,他卻和天下第一貪做了幾年的朋友。命運有時候就是如此不可思議,你最不願意麵對的,也許是一生無法擺脫的。

天空中響起一陣陣鴿子哨,幾大群白鴿拍動翅膀,向南飛去。

山路上,策馬飛奔的阿合馬抬起頭,看看頭上數百隻信鴿,又看看信鴿飛來的方向。搖搖頭,又點點頭,若有所思。

第七卷逐鹿第一章狩(五)

當晚,阿合馬將自己的長孫馬魯丁送到了蒼雲觀。

事態發展仿佛並沒有疊山道長分析的那樣糟糕,十餘天過去了,大都城內沒有任何異動發生。平章政事阿合馬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慢慢鬆懈下來,又開始了坐轎上朝,熱衷於爭權奪利的日子。私下裏,他參照疊山的建議,與大都留守司的將領們往來不斷,試圖用重金和厚禮,買得自己一家平安。

對阿合馬這些無禮舉動,太子真金也沒有再橫加指責。挨了忽必烈申斥的他仿佛變了一個人般,在朝堂上對阿合馬及其黨羽郝禎、張惠等人也唯唯諾諾,散了朝,則直奔佛堂,試圖在青燈古卷中尋找寄托。

見到此狀,阿合馬心裏暗暗開始後悔。悔不該錯判形式,讓自己的長孫跟著一個出家人去受苦。幾次派人到蒼雲觀去接孩子回家,下人們都回報說蒼雲觀主疊山帶著馬魯丁雲遊天下去了。此刻道觀的主人已經換成了龍虎山的高徒,對疊山及其弟子的行跡一概不知。

阿合馬大驚,越發覺得自己對疊山身世的判斷有道理。正煩惱如何掩蓋此事,別讓人抓住痛處在忽必烈麵前再奏上一本的時候,太子真金下令,說他要出城拜佛,為忽必烈祈求勝利。請中書省整理香燭、素袍、碎銀、粳米等布施物品,不得耽擱。

中書省官員很不情願。國庫空虛如此的情況下,還要大張旗鼓拜那些土偶木堩,實在是鋪張浪費。但眾官員亦不想與真金之間關係處得太僵,畢竟對方是忽必烈的繼承人,一旦嫉恨在心,等將來忽必烈龍努歸天,大家都不會有好結果。

於是,在阿合馬的授意下,中書省象征性地滿足了真金一部分要求,打發走了前來傳令者。誰料想,就在當夜,變故突起。

大約三更時分,阿合馬在睡夢中被管家隔著窗子喚醒。就在他準備發怒時,心腹屬下郝禎的聲音從外邊傳了進來:“相爺,相爺,大事不好了,太子的親信王著帶著一百多個侍衛,到中書省打劫來了!”

“誰?”聽到太子兩個字,阿合馬的倦意登時消除了一半,拚起衣服,警覺地問。

“太子的親信,原益州千戶王著,還有一個姓高的和尚,堵在中書省銀庫門口,罵咱們怠慢佛事,存心不想讓皇帝陛下早日凱旋。守庫兵士跟他們理論,被王著全給打了。相爺再不去,那些侍衛就要打開銀庫搬庫銀了!”郝禎的陳述帶著哭腔,他是第一個聞訊趕到現場的中書省官員,結果被姓高的凶僧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頓,頭上的官帽都擂扁了。大夥得罪不起太子的親信,隻好跑來找阿合馬作主。

“你等等,我這就去。國家銀庫,縱皇帝亦不可輕動,何況一個太子!”阿合馬怒氣衝衝地說道。這下,太子真金又給了他一個口實,找忽必烈為兒子要兵權,又有了新的合理性依據。

“老爺,誰啊?”阿合馬的寵妾引住伸出胳膊,摟住阿合馬的肥腰,頭貼過來,膩膩地問道。

“太子派人搶銀庫,笑話!我去去就來,你一個人先睡!”阿合馬一邊在婢女的侍奉下穿衣,一邊安慰道。

“反正國家都是他父子地,愛怎麽搬就怎麽搬去唄,老爺何必為此而煩惱。”引住抱著阿合馬繼續撒賴。外邊天塌下來都不是大事,能用床上功夫迷惑住阿合馬,對她來說才是一等要務。這個腰如水桶,體若肥豬的老男人有五百多個女人,錯過了今晚機會,下一次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得到他的恩寵。

“好好睡,乖,回來後老爺再疼你!”阿合馬俯下身,輕輕捏了捏引住的鼻子。這個小妖精是水做的,纏上來就渾身清爽。自己身子骨大不如前了,否則,一邊坐轎,還可以一邊樂上一下。

“老爺,他搬自家的錢……?”引住戀戀不舍地鬆開胳膊。

“國庫是國庫,國庫的錢不是皇上家的!”阿合馬一邊向外走,一邊回答。

不是皇上家的算誰的?猛然,一個問題闖入他的腦海。為忽必烈理財這麽多年,好像他從來沒意識到這個問題。一時間,迷迷糊糊地也想不到答案。隻是覺得如果任由太子去搬,自己這個平章政事太失麵子,今後給忽必烈調撥物資也會遇到麻煩。

“你去通知一下博敦大人,讓他帶些人來作個見證!”走到半路,阿合馬對著管家穆罕默德吩咐。

穆罕默德答應一聲,縱馬去了。十幾個侍衛護著阿合馬的官轎,氣勢洶洶地向中書省銀庫趕。

為了運輸方便,銀庫就蓋在積水灘附近,距離阿合馬的家及皇城都不算遠。片刻鍾後,坐在轎子裏的阿合馬聽見了喧鬧聲,輕輕拉開轎門,借著火光,他看見數百個護庫銀丁和幾十名太子侍衛互相推搡著,亂做一團。

“讓路,讓路,平章大人來了,平章大人來了!”郝禎衝上前,狐假虎威地喊道。

銀丁和侍衛們紛紛退開,給阿合馬的大轎讓出一條通道。萬眾矚目之下,阿合馬慢吞吞地下了轎,清清嗓子,對著太子侍衛們問道:“誰讓你們來的,難道你們不知道搶劫國家銀庫,是滅族的罪麽?”

“這裏有太子殿下的手書,禮佛物資不夠,無法讓佛祖顯靈保佑忽必烈陛下。”一個醜和尚從人群中走出來,將一封手軋恭恭敬敬地舉到阿合馬麵前。

“國家銀庫,非內府私庫,太子無權調用!”阿合馬推開太子的信,擺出一幅公事公辦的姿態。今天晚上的事情絕對不可示弱,否則,太子監國期間故伎重演,中書省會遇到大麻煩。

“太子手令你敢不尊?”醜和尚見阿合馬不接手軋,生氣地質問。

“今晚即使太子親自來了,也不能開銀庫之門。諸位請回,明天早朝,本官自然會向太子殿下請罪!”阿合馬四下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說道。目光一掃之間,發現隸屬於自己麾下的中書省官員幾乎全被驚動了,挨挨擠擠地站在外圍看熱鬧。

“諸位同僚,請給今晚之事作個見證……”阿合馬衝著人群外圍的同僚們喊道,話音未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陰影裏響了起來。

“那孤就親自來找你!”伴著一聲怒喝,太子真金在幾個侍衛的簌擁下,緩緩走上前來。侍衛身後,俾樞密副使張易帶著一千鐵甲近衛,慢慢擠進人群。

“太子殿下,你這是何意!”阿合馬厲聲問道。隱隱感覺今晚大事不妙,回頭給右司郎中脫歡察爾使了個眼色,脫歡察爾跳上戰馬,幾步衝到銀丁麵前。

“聖旨下,百官跪地接旨!”太子真金不理睬阿合馬的喝問,從怯薛秦長卿手中接過一卷黃絹,高高地舉了起來。

“大汗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阿合馬的爪牙們同時跪了下去,阿合馬猶豫了一下,跪倒了肥碩的身軀。脫歡察爾等人見阿合馬跪倒,不得不帶著銀丁跪了下來。

“阿合馬為平章政事多年,;屢屢辜負朕的信任。貪贓枉法,陷害同僚。克扣軍糧,窺探皇位。如此不忠不義之人,天亦誅之……”真金冷冷地讀到,渾厚的嗓音借著夜風傳遍全場。

“不對,這不是陛下的聖旨,陛下寫不出這種語氣來!”阿合馬抬頭,大聲喊道。

“阿合馬抗旨,給我拿下!”真金停住宣讀,厲聲大喝。

醜和尚與千戶王著一左一右,直撲阿合馬。幾個阿府侍衛如夢方醒,拔刀欲保護阿合馬,被王著從袖中掏出一個金燦燦,圓滾滾的東西,輕輕一推,即推出了圈子外。

“他不是太子!大夥別上當!”阿合馬大叫,轉身向銀丁群中跑,才跑出幾步,被王著從後頭趕上,腦後一錘,半個脖頸都砸得歪了下去。

“奉太子命,為國除奸。放下武器者,既往不咎!”千戶王著高舉著銅錘喊道。這一刻,他準備了好多年。

前年,家鄉大旱,王著懷揣銀兩,千裏迢迢趕回去救窮。結果,回到家中時,等待他的是一屋子屍體。父母和小弟因為交不出轉運使規定的買路錢,無法離鄉投奔親友,活活餓死在家中。而前來幫忙收屍的鄰居,也因支付不了“下葬稅”,無法讓死人入土為安。

王著用自己的軍餉付了下葬錢,然後擊殺稅吏,亡命江湖。三個月後被太子的親信找到,太子給了他一柄銅錘,告訴他所有罪孽,皆起因於阿合馬這個巨奸。

凶神惡煞般的王著和高和尚讓所有銀丁都喪了膽。幾個亡命之徒想反抗,被張易帳下指揮使顏義帶著鐵甲軍一衝,立刻作鳥獸散。

混亂中,秦長卿與王著接連殺了尚書左丞郝禎、尚書右丞耿仁、右司郎中脫歡察兒等阿合馬心腹。一直殺到了東方發白,上百名與阿合馬有牽連的官員、從吏在混亂中喪命。太子金真還不肯罷手,指揮著張易麾下兵馬,徑直向阿合馬府邸殺來。

早有人將禍事報告到阿合馬府上。阿合馬的長子忽辛帶著幾百個心腹家丁,關了大門,憑借院牆誓死抵抗。到了生死關頭,忽辛也顧不得心疼財產了,將幾十大箱銀錠全部擺在了院牆下,告訴家丁們守一天府,即可得五兩足色銀錠一枚。重賞之下,人人奮勇,居然打出了氣勢,張易、顏義帶著兵馬,接連衝了三次,都被家丁們用弓箭射了回去。

天亮的時候,留守司達魯花赤博敦帶著保護大都城的兵馬趕到,遙遙地堵住了附近街道。王著、秦長卿、高和尚等人大喜,趕緊上前,將聖旨內容又重複了一遍。敦促博敦調一、兩門新造的火炮來,轟塌阿合馬府城牆。

“博敦大人,我等奉聖旨在此為國除奸,請大人以國事為重,莫念私交!”樞密副使張易鄭重地叮囑道。博敦是負責大都城防的主要將領,素來與阿合馬往來密切,如果這個時候他不識大局,恐怕又是一番麻煩。

“知道了,把聖旨給我看看。請太子出來,安撫一下將士們!”博敦不動聲色地回答。他是剛剛從銀庫趕過來的,阿合馬腦漿崩裂的樣子,看起來非常慘。一些不法之徒,也趁機糾集起來,亂哄哄地從銀庫裏向外搶庫銀。而太子和他的侍衛們卻隻顧將阿合馬的親信斬草除根,根本不理睬銀庫的混亂。

博敦命人殺散了搶劫庫銀的暴徒,重新封閉了銀庫。然後才帶領部下匆匆趕到了阿合馬家附近。

“奉天承運…”真金在秦長卿等人的簌擁下,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高舉聖旨,讀到。

就在此時,變故突生。跟在博敦身後的尚書張九思指著太子高聲喊道:“假的,他不是太子。太子是假的,聖旨也是假的!”

博敦微微一楞,立刻縱馬衝了上去。留守司兵馬見主將動手,跟著殺將過來。張易、顏義等人弄不清楚到底誰的話正確,一時慌了手腳,任由博敦帶人將己方所部鐵甲衝散,殺到真金麵前。

“太子”見博敦殺到,丟下聖旨,轉身就逃。被兩個騎兵夾住,直接揪下馬來。袍服、金冠一去,立刻現了原型,哪裏是太子,分明是真金身邊的一個小太監而已。

張易自知上了當,長歎一聲,放下了寶刀。跟在他身邊的鐵甲兵已經砍殺了半夜,本來就筋疲力盡,見主帥棄械投降,紛紛效仿,轉眼間被留守司兵馬團團包圍起來,失去了抵抗能力。

一時間,形勢急轉直下。阿合馬長子忽辛帶著家丁們衝出府門,衝著假太子的部下亂砍。秦長卿、張易、顏義等人在亂中被人所殺,高和尚轉身欲逃,被冷箭射殺於街角。

王著持銅錘連殺十數人,力盡,被人剁成了肉醬。

又鬧了半個時辰,忽辛依然不願罷手。博敦卻收攏了兵馬,將他和穆罕默德等人圍了起來。

“博敦大人,你這是何意?”忽辛抹著臉上的淚哭喊道。

自己的父親死了,而凶手卻是個假太子。幕後真凶永遠都無法找到,這口氣,忽辛實在咽不下去。所以,不把張易帶來的人殺完,勢不甘休。

“太子是假的,但聖旨卻未必有假!”博敦搖頭長歎幾聲,用長槍指著忽辛說道:“你已經親手殺了害死你父親的仇人,現在棄械投降吧,我可以保你不流血而死。剛才我已經派人占領了你父親的府邸,陛下的真實聖旨,馬上就到!”

“什麽?”忽辛驚詫地問。接連的變故超過了他的思考能力,腦子裏如一鍋粥般,不知道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博敦搖搖頭,不與這沒有頭腦的人理論。幾個力士一擁而上,將忽辛和穆罕默德等人撲到在地。阿府家丁還欲抵抗,被留守司兵馬一輪衝殺,砍翻大半,剩下的投河跳湖,奪路逃了。

正午,真太子真金,樞密副使孛羅領涿州兵馬進城。宣布昨夜阿合馬聚眾叛亂,被留守司達魯花赤博敦帶兵鎮壓。

官府告示上說道:阿合馬帶領叛亂者襲擊了銀庫,導致十於萬錠庫銀丟失。怯薛秦長卿、益州千戶王著、樞密副使張易、禁軍指揮使顏義等人為保護銀庫,以身殉國。

博敦有平叛大功,本人與麾下將領皆升三級,分派到他處重用。

至於事實到底怎樣,需要怎樣塗抹才能將當晚的真相抹殺掉,那是史官的職責,忽必烈父子懶得操心。

五天後,忽必烈的聖旨送達大都,如太子所請,升賞一幹立場堅定的官員。下令將忽辛絞殺於市,阿合馬全家其餘男子皆押到郊外腰斬,府中未來得急逃走的家丁三百六十餘人,阿合馬小妻五十餘人,侍妾四百餘人發到塞外苦寒之地為奴。

此案,共涉及到阿合馬的黨羽七百一十四人。忽必烈下令“並黜之,置黑薄以籍其名”。在太子金真的主持下,新任戶部尚書盧世榮帶人抄沒了阿合馬的家產,在各地共得金銀十二倉,折合現銀六百餘萬兩。糧食五十餘倉,莊園七十餘座。此外,還在大都附近阿合馬的一處莊園中,抄得發黴燒餅兩庫,計十萬餘隻。

參與抄家者百思不解,問守庫奴仆燒餅何用。答曰:“大人曾雲,年少時挨餓,全賴有人施舍半個燒餅活命。所以,儲藏燒餅,以備不時之需!”

聞者扼腕。

四月,風波平靜。忽必烈升漢人葉李為中書省平章政事,接替阿合馬之職。盧世榮副之,為國理財。

葉李建議用阿合馬家中抄沒金銀為抵押,以高出大都當地三成價格,向各地行商購買軍糧。以運到軍前實際數額結算。忽必烈允之,憑此,塞上運糧者皆富。

葉李又建議忽必烈免除江南與破虜軍交戰地區三年賦稅,將全國無主之地分與流民,忽必烈亦允之,北方民情稍安。

同月,伯顏大勝海都,斬首三萬餘級。

第七卷逐鹿第一章狩(六)

忽必烈在軍中暗鬆一口氣,對平素被自己評價為“論事出口成章,做事胸無一策!”的葉李刮目相看。

他並不看重葉李接替阿合馬職務後所製定的那些穩定民心措施。在忽必烈的心目中,這世界是強者的,草民之亂掀不起大浪。提刀殺過去,不服的人死了,也就沒人鬧事了。

他在乎的是阿合馬這樣的豪傑,同樣,忽必烈心裏不願意提起的一個隱憂是,他自己的兒子真金。雖然忽必烈早已確立了真金的繼承人地位,但權力這東西甜美無比,隻要一沾上就沒人願意主動放開。忽必烈覺得自己還能執政十幾二十年,而真金的勢力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威脅到了他的地位。

草原上,拳頭大就是真理。父子、兄弟之間相殘的故事在曆史上充斥不絕。如何在處置阿合馬的同時,不讓真金做大,就成了忽必烈的一塊心病。而葉李這個“高明”的大夫,一條計策就把阿合馬的勢力連根拔除了,捎帶著將太子真金的重要支持者也殺了大半。

“漢人,外戰不行,內鬥,還是很厲害的!”忽必烈心中暗自更改了對葉李的評價。穩定了後方,又平白從阿合馬家中抄出了幾百萬兩贏通貨,使得他對剿滅乃顏的信心倍增,揮師急攻,不到半個月內與乃顏又打了三仗,一次比一次打得順利。就在他集中力量,試圖給乃顏最後一擊的時候,一個不那麽令人振奮的消息從南方傳了過來。

南洋諸國皆叛。

這條消息不是信使用快馬送來的,而是南方那些報紙爭相刊載於頭版的。忽必烈看到盜版的時候,報紙的正式版本已經發行了十餘日。也就是說,此事至少發生在十日前,那麽,大元帝國派往南洋諸國之使節的命運,就可想而知了。

這幫勢力小人!忽必烈大怒,試圖派兵自雲南征討。卻愕然發現,手中已經沒有多餘士兵可派了。荊湖、兩浙、兩江,幾乎每個江南富庶之地都在打仗,破虜軍、義賊、流寇,亂紛紛地纏著達春、賽因德齊等人,讓他們在治所內都疲於招架,更甭說分兵去他處了。

怎麽會這樣?忽必烈帶著滿腹疑問,將注意力從大都內亂再次集中到江南戰爭上。伴著最近幾個月情報、報刊的來回整理工作,一個清晰的脈絡出現在他的眼前。

陰謀,這一切都是文賊天祥的陰謀。他是為了讓朕分心,才故意挑動阿合馬謀反。他是為了穩定後方,才故意放緩進軍江南的腳步,轉而謀海上安全。如今,南洋轉頭支持宋國了,福建與兩廣有了穩定的糧食供應之所,此賊再無後顧之憂了!

忽必烈將手中毛筆重重地扔到了報紙上,心頭湧起一陣懊悔。如果當初不聽葉李的話,不著急收拾阿合馬呢?以這個短視的胖子之能力,他真的可掀起大浪麽?太子真金雖然有心分權,他真的敢殺父自立麽?

“萬歲,奴婢有一策,可敗文賊!”在忽必烈身邊侍奉筆墨的平章政事葉李不識趣地湊上前,媚笑著說道。

忽必烈抬起頭,狠狠地瞪了葉李一眼。半晌,強壓住心頭的厭惡吩咐道:“你先下去吧,給朕募集好錢糧是你的本職,至於其他,朕自有計較!”

“呃…是,奴婢尊旨!”葉李被忽必烈的話噎得“呃”了一聲,差點兒沒暈倒過去。低頭答應一聲,倒退著走出了大帳。伸手抹了抹,額頭上全是冷汗。

若不是你獻的妙計,朕怎會忽略了南方?若不是你獻的妙計,朕怎會父子相疑?忽必烈望著葉李離開的方向,心中暗自罵道。如今,真金沒能力造反了,但他也失去了調度北方兵馬,對付文天祥即將發起的攻擊之能力。伯顏在西北,朕在東北,誰來為朕坐鎮江南呢?

忽必烈愁容滿麵,再一次感覺到了大元人才匱乏的危機。索都、劉深、李恒、張弘範,五年來,那麽多忠臣良將都去了,大元軍中,現在幾乎談江南而變色。

“宋祚未盡,凡與破虜軍爭鋒者皆不得善終。”一個軍中新近流行的謠言,清晰地出現在忽必烈的腦海。

“朕不信這個邪,朕偏偏要滅掉宋國,不惜一切代價!”忽必烈自言自語般發狠,伸手,將書案上的所有情報、奏折推向一邊。抓起一張白紙,親筆給伯顏寫了一道將令。

沒有足夠的人才和物資在三個方向同時作戰,何不停下一個戰場來呢?將給伯顏的信親手封好,忽必烈走出金帳,命人快馬送了出去。目光掠過已經隱隱泛起綠色的原野,遙遙地投向遠方。

遠方天地相接處隱隱傳來濤聲,那是一片未命名的大海。

溫暖的南洋,幾十隻商船乘著信風向北疾馳而去。從船隻吃水深度上看,每艘船都是滿載。這批貨物的舊主人站在碼頭上,目送帆影消失在天地之間,一個個痛不欲生。

依照與大宋簽訂的合約,他們今年還有二十萬石粳米要賠償。至於國內秋收時,能不能湊齊這麽多粳米,那是他們自己的事,與大宋無關。

“大宋招惹不得,凡惹了他的,必付出十倍,不,一百倍的代價!”爪哇王哈隻葛達那加刺歎了口氣,沮喪地從海麵上收回目光。

“是啊,大夥還是回去想辦法吧。用大宋賞賜的工具開荒種稻子,請宋人指導開礦挖銅、還有金銀,總之,秋天的時候,準時送到葛朗島租界去,別讓姓杜的和姓宋地再找上門來!”爪哇王的女婿土罕指了指碼頭上的新建的燈塔,悻悻地說道。

那座潔白高大的燈塔,還有腳下這座寬大的碼頭,都是破虜軍水師統領杜滸主動“幫助”爪哇修建的,總共在爪哇征集了五萬勞力,並象征性地收取了爪哇國一萬兩黃金的建設費。奠基的時候,將第一個帶頭攻擊大宋商隊的葛朗島國國王哈隻葛當的人頭,依照南洋的習俗,作為祭祀品埋在了燈塔底下。

“唉!”十六家宗主,齊齊地發出了一聲長歎。早知現在,大夥何必當初呢。當初,隻是聽了蒙古使者的慫恿,搶了幾艘商船而已,如今,光第一年付出的賠償,買一百艘商船都夠了。

大宋是禮儀之邦,蒙古是蠻夷之國。這是南洋諸國幾十年來對中原交戰雙方的一致印象。雖然元強宋弱,但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踏半隻腳出來,都足夠將南洋諸國踩得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宋、元對抗幾十年來,南洋諸國,以三嶼(菲律賓)、渤泥(馬來西亞與印尼一部)、爪哇(印尼)為首,對兩大國采取不偏不倚的態度,在向北元稱臣的同時,與大宋大做買賣。撈取著政治和經濟上的雙重好處。

這個平衡在北元攻陷兩廣後被打破了。雖然元軍在廣南兩路實際停留時間沒超過一年,但整個南洋都聞到了這頭猛獸身上散發出的血腥氣。以三嶼為首,數十個大小不一的島國紛紛自請為藩屬,接受了大元朝的冊封。並恭恭敬敬地迎接了蒙古權貴們賜予的王妃和護國使節。(酒徒注:曆史上,大元通過婚姻關係在南洋建立起了羈縻統治,至今,泰國、馬來等國的王室還有蒙古血統)。

接受了蒙古的護國使節後,南洋諸國就不得不麵對一個如何處理於大宋關係的難題。雖然破虜軍很快收複了兩廣,但占城、八百大緬(緬甸北方)、白固(緬甸在南洋的出海口)等國已經投降,元軍依然有一條通道,隨時可以殺過來。(請大家到17k.com支持酒徒)

諸國暗通消息後,製定了寧可得罪大宋,不可得罪大元的策略。這樣做的理由有兩個,第一,元強宋弱,大宋大半國土已歸大元,說不定什麽時候大宋就被大元滅了,所以不如趁火打劫撈些好處。其二,從多年海上貿易經驗來看,大宋比大元文明。得罪了大元,有可能被屠城、滅國。而得罪了大宋,最多口頭上服一服軟,按以往的慣例,愛麵子的大宋說不定不會追究,還會送來大批金銀珠寶以示“上國之風”。

抱著這些花花心思,各國開始針對來往船隻進行試探性刁難。但最初誰都沒敢做得太過分,因為此時大宋的商船又大又結實,真打起來,諸國未必能占到太多便宜。

試探了幾次,發現大宋商人“以和為貴”的態度後,葛朗島國主哈隻葛當大著膽子當了領頭羊。在蒙古使者的教唆下,他帶人連夜襲擊了停靠在港口內的大宋商船隊。雖然遭遇宋人的拚死抵抗,損失了五百多名奴隸兵,但收獲頗豐,光從沉船上打撈出來的小天竺寶石製品,價值就超過了那些奴隸兵的總身價。

各國受到葛朗島國的鼓舞,紛紛對小規模船隊下手。半個月內,竟打得大宋商隊不敢靠港。正當大夥慶賀的時候,過路的天竺商人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向來不袒護自家百姓的大宋,居然為了幾個商人的損失,決定派兵出征了。

諸國國王都傻了眼,這種情況下,再遣使節去大宋解釋“誤會”顯然已經來不及。於是,大夥紛紛出錢出力,聚兵三萬、船三百於葛朗島,以此為第一道對抗防線。同時請蒙古使節下令給三嶼和渤泥,嚴禁他們準許大宋艦隊入港補給。

數日後,三嶼和渤泥兩國回信,說無力抵抗大宋艦隊,不得以開港迎降。請以爪哇為首的其他諸國諒解兩國的為難。

葛朗島國主哈隻葛當大怒,斬了三嶼使節。留下渤泥國使節一條命,讓他回去給三嶼、渤泥兩國報信,說破宋之後,定讓兩國為今日錯誤選擇付出代價。

使節剛一離開,葛朗港邊烽火就燃了起來。狼煙衝起數十丈高,整個島上英雄都能看見。

爪哇王哈隻葛達那加刺帶領南洋諸國,以葛朗島國王哈隻葛當為先鋒,三佛齊國王哈臘為側翼,開港迎戰。在巫師們的吟唱聲中,三百多艘“戰艦”無頭蒼蠅般衝向了大宋艦隊。

大宋艦隊隻來了三十幾艘船,見敵方早有準備,立刻後退。

岸上觀戰的南洋諸王大喜,紛紛跳舞感謝上蒼保佑自己的無敵勇士,讓他們憑借神的力量驅趕了敵人。正在這個時候,天地間響了一聲霹靂。

一聲霹靂,把所有巫祝的吟唱皆卡斷在嗓子裏。

三十多艘大宋戰艦同時噴出了火光,五百步不到的距離,幾乎是平著將側舷對著的南洋“戰艦”推開。諸國密密麻麻如沙丁魚般的戰艦群立刻出現了個巨大的缺口,斷桅殘檣灑了滿海。(請大家到17k.com支持酒徒)

巫祝們大驚,割牲瀝血,齊聲請求上天。可上天仿佛突然變成了聾子,對巫師們的許諾充耳不聞。

大宋戰艦繼續向外退,拉開與南洋諸國艦隊的距離。剩下的兩百多艘南洋戰艦居然不知道是否該追,茫然地呆在原地,看海水裏的同伴掙紮呼救。

又是一聲霹靂將南洋諸國士兵從惡夢中驚醒,三十多艘戰艦又同時噴出火焰來,彈丸拖著長長的煙尾,劃著各式各樣的弧線,落到南洋戰艦甲板上、船周邊。

一道又一道眾人平生都沒見過的高大水柱在戰艦邊衝天而起,膽子大的南洋士兵死死抱住船舷,瞪大眼睛看著附近戰艦一艘接一艘被還原成木板,膽子小得早就嚇呆了,跪倒在甲板上,喃喃地祈求各路神明,解脫他靈魂離開末日浩劫。

總共沒交手半個時辰,南洋諸國拚湊起來的水師潰敗。一些船隻拋棄同伴,沒命的向港口內鑽。一些奴隸水手幹脆拋棄多了戰艦,跳入大海,拚命地向戰場外遊去。

聚集在島上的各國國王、將領見勢頭不妙,紛紛帶領自家隊伍離開港口,到島後尋找藏身之所。

哭喊著祈求上天保佑的巫師們仰天長歎,質問蒼天不恭,為什麽讓自己遭遇如此橫禍。硝煙中,他看見杜滸的旗艦上,有數杆彩色信號旗,拉成一條條好看的直線。

多年後,爪哇女婿土罕知道了,那是旗語。他根據回憶將當時杜滸打出的旗號畫出來,發覺是這樣一句話:“你們殺我漁民,搶我商船時,可想到過這一天?”

第七卷逐鹿第一章狩(七)

葛朗島國主哈隻葛當在率兵搶劫大宋商船時,的確做了一些準備。他知道大宋可能會報複,但他卻沒料到,大宋的報複會來得如此快,如此猛烈。

打撈出大宋沉船後,哈隻葛當按照蒙古使節的指點,將戰利品分為若個份。給爪哇國下屬的土王們每人一份,請他們出兵援助。同時,按照蒙古使節的傳授,在港口周圍的小山上,架設了數百具簡易的床弩,派了三千多個奴隸兵去操縱。

按蒙古使節的設想,一旦大宋戰艦靠近,這幾百架床弩射出的點了火的長竹杆,就能讓大宋戰艦死無葬身之地。

使節還信誓旦旦地保證,如果哈隻葛當打退了大宋艦隊,蒙元大汗就會龍顏大悅,封其為南海王,取代爪哇王哈隻葛達那加刺的地位,甚至將沿海諸國皆歸於管轄下!

哈隻葛當滿懷信心地準備著一切。他認為自己將天下局勢看得很清楚,元強宋弱,所以依附於強者身後對付弱者,是小國的唯一生存之道。利欲熏心之下,他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元強,但距離南洋過於遙遠。宋弱,南洋卻就在其艦隊的巡視範圍之內。

艦隊戰敗潰散後,破虜軍水師再度迫近了葛朗港。分布在附近小山上的床弩同時發威,數百枝尖端帶火的竹竿,就像節日禮花一樣衝向了艦隊。

大宋戰艦輕巧地轉了一道弧線,將大多數禮花甩進了海裏。僅有的幾根命中目標者,沒等燃燒起來,就被一枝枝豎起的水龍噴成了餘燼。

沒等弩隊發動第二輪打擊,杜滸果斷地命令艦隊遠飆。然後快速在海上轉了個圈,排成一列橫隊,側舷對準了土丘。

三輪速射過後,土丘被硝煙和烈火遮蓋。從來沒見過火炮的奴隸兵們,抱著頭從火海中衝了出來。

杜滸微微一笑,不理睬土丘上的殘兵敗將,再度靠近港口,隔著水道,將擠在港口內的戰艦一一點名。

一百七十多艘逃回港內的南洋戰艦,一艘接一艘沉了下去。那些被打懵了的南洋水兵,甚至連駕船逃命的勇氣都沒有。眼睜睜地看著火焰吞沒同伴,眼睜睜地看著大宋戰艦將側舷上那兩排黑洞洞的窗口對準自己。

“啊-嗚-哇-呀!”一個戰艦主官承受不住如此壓力,揮動斧子,砍斷了自己的主桅。木製風帆重重地栽入了海中,掀起一片浪花。

仿佛明白斷桅的意思,對準這艘戰艦的大宋火炮齊齊轉向,瞄準了下一艘南洋戰船。不待大宋艦隊開火,看不懂大宋旗語,也聽不懂對方命令的南洋戰船立刻砍斷了自家的桅杆。

一根接一根的桅杆倒了下去,在爪哇王哈隻葛達那加刺和葛朗島國王哈隻葛當的眼皮底下,向他們的敵人輸誠。

哈隻葛達那加刺和哈隻葛當氣得直打哆嗦,收攏岸上部隊,準備在適當時刻,予以囂張的宋人迎頭痛擊。令他們難過的是,諸王帶來的部隊居然走散了,三萬多兵馬如今留在港口周圍的已經不到七千,剩下的,早已跟著各自的國王去尋找逃生之路,沒人肯留下與葛朗郡共存亡。

“葛當,你看,事已經至此,守在這裏已經沒有意義。不如你留下斷後,我帶著大部兵馬到下一道防線準備。”哈隻葛達那加刺非常沉痛地向哈隻葛當表示了歉意,不待對方回答,帶著自己的女婿土罕等人,向島後跑去。

“沒義氣!沒勇氣!”哈隻葛當衝著哈隻葛達那加刺大聲痛罵,一時間,居然忘了是誰昨天晚上還在夢裏計劃奪取對方王位,是誰以臣屬身份,招募的士兵比爪哇國王還要多。

在貼身衛士和蒙古使節的勸告下,哈隻葛當也放棄了對港口的爭奪。大宋水師已經開始放下小船,準備登陸。再遲一步,就得被他們活捉。抱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想法,哈隻葛當逃到了到島後的另一個港口。在這裏,他藏著二十幾艘小船,足夠讓蒙古使節和他的親信逃離險境。

沒等出海,哈隻葛當就知道自己又錯了。

葛朗島附近海流平緩,岸勢參差,很多地方都可以作為臨時港口。前來“幫忙”的各家國王都不傻,都留了幾艘船作為應急之用。結果,島後的海麵上布滿了小船,卻沒有一艘能跑遠。

遠方的夕陽下,又幾艘船冒著煙,沉入大海。那畫麵,於正麵港口戰艦被人擊沉的場景非常類似。

更遠的地方,七十多艘大小不一的布帆船分成十幾隊,往來巡邏。一旦發現有船隻離島,立刻追上去用火炮將其擊沉。雖然轟鳴聲聽起來沒有破虜軍艦隊齊射那樣恐怖,但戰艦狠辣、凶殘的作風,比破虜軍水師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流求蘇家和東海方家!”有人絕望地叫喊了一聲。

“還有黃水洋的人!”有人哭喊著補充。

蘇家、方家、和黃水洋群盜,都是海上赫赫有名的大勢力。其中方家和蘇家近幾年來改行跑起了遠洋販運,黃水洋群盜歸順了大元。誰能想到,他們居然一起來到了南洋。

“別出海,尋仇!”老當家方笙的旗艦上,海盜們揮舞著黑色戰旗警告。這種“旗語”比水師用的簡單,常跑水路的都懂。

“隻尋元凶,脅從不問!”蘇家艦隊老當家蘇醒在另一側用旗號補充。

“按海上規矩,交人,理賠!”黃水洋豪傑唐世雄跟著起哄,給北元當了多年運糧萬戶,今天得以重操舊業,他心中有一股說不清楚的激動。

哈隻葛當滿懷恐慌地四下張望,發現附近的土酋們都不懷好意地看著自己,目光中充滿了期待。

當晚,葛朗島內亂,哈隻葛當國王和蒙古使節哈根被破虜軍將領苗春帶人斬殺。至於誰引領苗春上岸,誰替苗春擋住了哈隻葛當麾下的上萬殘兵,黑夜中,分不清楚。

第二天,海盜們讓開了一條通道,準許參戰各國在留下各自的國名,位置,並簽字認錯後,各帶三艘小船離開。

五天後,驚魂稍定的爪哇國王聽到一個非常不幸的消息,海盜們將葛朗國劫掠一空,揚帆駛向三佛齊。大宋艦隊在杜滸的率領下,憑借手中名單,開始逐個“拜訪”各國港口,“詢問”他們與大宋艦隊作戰的理由。

三佛齊是爪哇的屬國,扼守著滿剌甲(馬六甲的南洋音)海峽。大宋到大食、大秦、波斯、巴格達、麥加、亞丁、大小天竺各國的貿易船,皆要從此補給。在與各國相約搶掠宋船的時候,爪哇王都沒敢命令滿剌甲港參與。他亦知道,如果失去了海上中轉站功能,滿剌甲港就會變成死港,爪哇國賴以稱雄南洋的財富基礎也就此喪失。

如果大宋海盜將滿剌甲港奪了去,爪哇國就丟了一隻會生金蛋的雞。爪哇王哈隻葛達那加刺急得直跳腳,但有沒力量抵抗大宋艦隊和海盜們的聯手進攻,隻好每天到神廟中拜佛祖,請求佛祖保佑有貴人能幫助自己擺脫眼前劫難。

也許是佛祖聽到了他的禱告,幾天後,真的有貴人到來了。哈隻葛達那加刺的女婿土罕帶領一名自稱是大宋商人的家夥找到王宮來,說可以為爪哇國與大宋之間斡旋,讓海盜和大宋水師都撤回泉州。前提是,爪哇國必須與大元決裂,賠償大宋出兵費用,並給中間人一定好處。

“貴人與大宋丞相真的有舊,與那些海盜真的也認識?”爪哇國王哈隻葛達那加刺聽完女婿土罕的介紹,懷疑地問。

眼前這個自稱是商人的家夥,怎麽看怎麽像是個強盜。一身殺氣不說,臉上還長滿了黑色的寒毛,笑起來頭發、胡子和寒毛像一處擰,甭提有多恐怖。

“當然,我們南洋商團雖然剛剛成立,但老板陳複宋,是大宋福建安撫使陳龍複的兒子,文天祥祥的世侄。曾經年紀輕輕就做到了水師艦隊長,後來不願意殺人,才棄武從商,阿彌托佛,罪過,罪過,我又犯了口戒………”南洋商團副總李翔雙手合十,虔誠地回答道。那樣子,活脫是傳說中的羅漢,剛剛蒙受佛祖的點化,放下了屠刀。

“哦,佛法無邊,回頭是岸。陳居士悟得透徹,比起我這個國王來,更拿得起,放得下!”哈隻葛達那加刺合十,還禮。對李翔的好感不由自主多了幾分。所有罪孽,一入佛門就可化解。自己命人搶了大宋商隊,殺了大宋海商。這些罪孽都是不得以,都是被蒙古人脅迫的。既然眼前這個滿臉寒毛的家夥也有相同經曆,彼此之間應該能互相理解。

“這位善人姓李,也在破虜軍中做過,所以跟那個姓杜的魔王很熟!”土罕見爪哇王接受了李翔的說辭,趕緊在旁邊煽風點火。

大夥受蒙古人誘惑,搶劫大宋商船時,土罕對事情的結局就不看好。這倒不是出於他對大宋百姓的嗬護,而是他私下認為,蒙古人造船技術沒大宋高,所以對南洋的威脅也沒有大宋大。與其殺宋人去討好蒙古人,遠不如殺蒙古人討好大宋益處大。不用搶,就憑越來越多的大宋商船在南洋之間往來貿易,就可以為南洋諸國創造無數財富。況且,南洋還有大宋最急需的糧食、銀礦和銅礦。

“李居士願意為爪哇斡旋,我爪哇上下皆感激不盡。但不知道李居士需要什麽酬勞,我爪哇需要答應大宋什麽條件!”哈隻葛達那加刺意味深長地看了土罕一眼,轉頭對李翔問道。

“我現在是商人,雖然受了佛法感化,有了拯救天下蒼生之心。但為了自家生存麽……”李翔笑了笑,一臉莊嚴地講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佛祖講經,還需要三鬥米粒黃金呢?李居士需要什麽,盡管提,我爪哇上下,盡力滿足施主要求!”沒等李翔說完,哈隻葛達那加刺搶先答道。

這種熱情的態度,反而讓李翔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了。順手從臉上拔了幾下寒毛,穩定了一下心思,才慢慢吞吞地說道:“我們商隊麽,要求自然不高。也就是想從貴國手中租借一個小島曬曬帆,修修船什麽的。至於哪個島,您也甭擔心。葛朗島目前被大宋占了,我幫您要回來,您以每年,每年以這個代價把他租給我們南洋商團二十年,如何?”

說完,李翔吩咐隨從搬來一個小木箱,打開蓋子,放到了哈隻葛達那加刺麵前。

一盞晶瑩剔透的琉璃燈落入爪哇王眼裏,黃金打造的燈頂,白銀打造的燈框,上麵鑲嵌著雙層暗粉色玻璃。裏層玻璃與外層分兵畫著不同的畫,彼此同軸。

見爪哇王翁婿的目光被燈籠吸引,李翔得意地笑了笑,躬身挑起了玻璃燈,命人點燃了裏邊的香燭。

淡淡的龍涎香味道從燈口噴了出來,琉璃燈受熱後開始緩緩旋轉。內外層玻璃畫麵交相呼應,居然變成了一連串的動作。燈盞下,銀鈴當輕輕奏響,仿佛有一個菩薩,在慢慢講述著梵文。

哈隻葛達那加刺看得眼睛都直了,這是價值連城的寶貝,甭說李翔答應每年給他一座。就是李翔不給他任何租金,能讓被大宋攻占的葛朗島回歸版圖,也足夠他在諸土酋麵前炫耀。雙手接在燈籠下,連聲答道:“好,好,本王答應你。葛朗島租給南洋商團二十年,每年收取租金為琉璃燈一盞!”

“大王且慢,此外,南洋商團在爪哇境內行走的關稅………”李翔將燈籠故意抖了抖,拉長了聲音問道。

“南洋商團如果能為爪哇求和成功,在爪哇境內,一切貨物免稅!”哈隻葛達那爽快地答道,仿佛根本沒把那點兒稅收看作眼裏。

第七卷逐鹿狩(八)

狩(八)

作者:酒徒狩(八)

“大王果真是痛快人,我南洋商團將永遠感念大王恩德!”李翔笑著恭維,略嫌醜陋的臉此刻看起來帶著一股說不出的祥和之氣。

早些年混綠林,綁票、打悶棍、堵莊子的事情他沒少幹,積累了無數談判經驗。在李翔眼裏,此刻葛朗島就是被大宋水師綁了的肉票,蘇、方、黃水源三路好漢攻打三佛齊的行為就是堵了爪哇王哈隻葛達那加刺的莊子。而他和南洋商團眼下的任務,就是誘騙爪哇王贖票、交份子錢,與大宋雙方客客氣氣收場。

雖然以大宋水師的軍力,把爪哇和南洋諸國打趴下,甚至燒成白地不是問題,但打下來後能不能站得住腳,這場戰爭有沒有收益,則是另一碼事。

而文天祥對南洋商團的要求是,要把戰爭的收益帶給大宋,讓國人從此認識到,戰爭並不僅僅是損害他們利益的苦差。

“好說,好說,如果李居士果真能勸得大宋撤軍,非但葛朗島可以租借給你,甚至封你當島主,都沒有問題!”出乎李翔預料的是,爪哇王根本不打算還價。自從見了那套琉璃燈後,目光就一直盯在上麵沒離開過。以至於李翔預先演練的很多套路都沒機會賣弄,隻能把大宋水師可能索要賠償的話,試探著提出來。

“外臣不敢,外臣隻願做一個海商,逐些紅利。至於裂土封王麽,外臣不是爪哇人,沒有這個福分!”李翔後退了半步,恭恭敬敬地說道。“但是大宋水師想要什麽,外臣亦不敢保證。隻能從中斡旋,盡力保全爪哇國土!”

“行,沒問題,隻要大宋撤軍!”爪哇王哈隻葛達那加刺用一句話,回答了李翔所有條件。

李翔聳聳肩膀,笑了笑,不再多費唇舌。帶著爪哇王的口頭承諾,悶悶不樂地踏上了返回葛朗島的海船。

“點烽火,召集國內所有能提起刀的男人到王城集結,準備在島上迎擊宋人!”李翔的座艦剛一離開,哈隻葛達那加刺立刻仿佛換了個人般,一改方才頹廢模樣。

“王,我們,我們剛請李居士議和……”土罕嚇了一跳,低聲勸阻道。

“你腦子被太陽曬壞了麽,看不出這姓李的與大宋是一夥的。大宋水師沒有常駐南洋的打算,咱們隻要在陸上打幾仗,隻要不輸,就能把宋人逼走。然後在和談,結果會有利得多!”爪哇王瞪了土罕一眼,信心十足地說道。從與李翔的會談中,他敏銳地推測到大宋艦隊沒有常駐的準備。既然對方隻想打一棍子就走,自己必須表現得英勇些,才能更好的善後。

大宋水師那種會噴雷火的怪船威力巨大,但這種船無法深入內陸。葛朗島小,作為基地跟大宋水師對抗自然吃虧。但爪哇島比葛朗島大得多,憑借島上山川河流步步為營,與宋人周旋幾個月不成問題。

“那,三佛齊………”土罕不甘心地問。國王的辦法,也許保得住爪哇,三佛齊卻未必保得住。三家海盜同時駕臨,不把三佛齊刮成白地,也勝過一場龍卷風。

“搶錢,搶物,搶不走地!先打一打,反正我們已經跟姓李的說過,準備與大宋談判。打不過再找姓李的出麵,也不算晚!”爪哇王哈隻葛達那加刺一廂情願地籌劃。

在位數十年,哈隻葛達那加刺與民間的威望還是很高的,爪哇本島上又屬於王室的世代直轄地,歸屬感頗強,所以島上的青壯很快就被召集了起來,補充進了軍隊。水師被打殘了,但陸師骨架尚且存,王子哈隻亦乃勒從王宮裏拿了些錢犒賞了幾次,陸師隱隱就有了精銳模樣。士兵們挺起瘦可見骨的胸脯嗷嗷叫著,發誓要護得家園周全。

不知道是因為有人走漏了消息,還是行動遲緩。爪哇王預料中的攻擊遲遲未至,大宋艦隊放著爪哇王這個南洋諸王之首不管,把精力都放在了那些方圓不足百裏的小島上。

祥興四年一月初,爪哇國下屬的兩個島主哈隻迷失兒和哈隻禮把兒因為無法跟杜滸解釋截殺大宋商船的理由,也沒能及時賠償大宋艦隊提出的五千石粳米和十萬兩白銀的剿匪費用,被杜滸派人攻入王宮殺死。王族上下千餘口被貶為貧民,發往葛朗島服勞役。

一月中,各島紛紛道歉,賠禮。杜滸對認錯態度積極的島國秋毫無犯,並承諾,如果他們將來受到侵犯,可以向大宋水師求救。即使敵軍攻占了他們的全部國土,大宋也會將土地毫厘不差地替他們討回來。

二月,三佛齊方麵傳來消息。三佛齊王室敵擋不住海盜們接連的進攻,退無可退。宣布投降。海盜們居然大發慈悲,沒有殺戮王族一人,反而擁立三佛齊王子林樂勞為新王,宣布三佛齊不再為爪哇臣屬。

哈隻葛達那加刺坐不住了,趕緊派土罕再去聯絡南洋商團。轉瞬,土罕殃殃而回,說南洋商團對爪哇王室是否有和談得誠意表示懷疑,不再願受理這項業務。

爪哇王哈隻葛達那加刺無奈,隻得再許下更多好處,派人請李翔前來商議和談細節。李翔拖延了數日才來,這次卻不肯孤身一人,而是帶了兩百名火槍手一同登岸。

說來也巧,在李翔前往王城途中,有一隊“土匪”約三千人來攔路。火槍手們以盾牌結圓陣,把李翔護在中間,硬與“土匪”僵持了半日。直到爪哇王女婿土罕帶領親兵來接,傷亡不足五十,卻讓“土匪”留下了七百多具屍體。

二月中,爪哇王子哈隻亦乃勒暴卒。國王哈隻葛達那加刺強忍悲慟請南洋商團出麵保全爪哇,李翔允諾。

“小樣,跟我玩空手套白狼,讓你賠掉褲子!”李翔洋洋得意地收起了爪哇王新增加的勞務費黃金兩千兩,揚帆出海。半個月後回轉,帶回了大宋水師統領杜滸的要求。

“首先,您得與蒙元斷交!”

“沒問題,我們本來就是受到了蒙古人的脅迫,才與大宋為敵的。況且,他們還試圖讓哈隻葛當這個白眼狼取代我!”爪哇王哈隻葛達那加剌痛快地答應。這次,他沒有裝出一幅癡迷之態,而是小心地選擇著對自己有利的說法。

“第二,您屬下的各島國,從此必須準許大宋商船進港貿易。征稅不得超過貨物總價的半成,不得縱容官員敲詐勒索!”李翔見對方這次真準備和談了,也不報虛數,實打實地將杜規在數月前準備好的要價,一一說了出來。

土匪與苦主談判,開出的價錢也講究個度,寧可少賺些,也好過逼得苦主不出贖金而選擇任由土匪撕票。如果苦主根本不討價還價,你說什麽他都答應,那說明苦主不甘心付錢,交易時,定然埋伏下刀客痛下殺手。

所以,第一次接觸,李翔知道不會有結果。而這次,爪哇王被打痛了,準備談了,細節就可以慢慢地糾纏。

“半成稅,太少了吧。李居士您心懷慈悲,可爪哇各國物產不豐富,全靠向往來船隻征些稅,才能維持國家運轉。如果隻準許對大宋商船收半成稅,您還不如讓杜將軍把爪哇滅了!”哈隻葛達那加刺軟語相求,露出一臉無賴相。

“隻對掛著大宋旗號的船隊,至於其他國家的商船,您愛征多少與大宋無關。同樣,貴國商船前往大宋,入關稅額也不會超過半成。咱們互利互惠,童叟無欺!”

“可我爪哇什麽都沒有啊!”哈隻葛達那加刺張口就是一句大實話。氣得土罕恨不得從背後替上一腳,把這個丟臉的嶽父大人踢下王座去。

“您有,您坐在一座寶山上,自己不知道而已。要不,那姓杜的怎麽遲遲不攻爪哇本島,他是在積蓄力量,準備一舉將全島拿下來!”李翔絲毫不覺得爪哇王的大實話好笑,點點手,讓隨從遞過一個包裹來。

土匪做事有土匪的技巧,高手憑借看肉票的吃飯姿勢,就知道肉票能出多少身家。臨來之前,他與陳複宋、杜規已經根據海商們提供的情報,摸清了爪哇國治下幾個隱藏礦山的位置。爪哇人不擅長使用器械,也沒有福建那麽完善的礦山開采管理技術,但大宋可以手把手地教導他們。

“您看,在瓜疊兒嶺和五娘子嶺之間,就這個地方,每年土人都能揀到銀塊。這說明此地有銀礦,隻要您派人去開,就能挖出無數銀子來。到時候,天天派船去大宋做生意,關稅低些,保證不吃虧!”李翔聲情並茂地誘惑道,仿佛開個銀礦,就像在自家院子裏挖個菜窖般簡單。

“這是金坑,這附近可能有銅,在大宋都能賣好價錢。還有糧食,你們吃不完的,都賣到大宋去,保證不虧本。”

“什麽,工具。沒有工具好辦啊,我們南洋商團專門賣工具,如果您讓我們入股,我們還能給您請來開礦和尋礦苗的高手,保證把礦山給您翻出來。到時候您隻要派些不值錢的奴隸去,就等著數錢吧。”

“三佛齊,三佛齊算什麽。爪哇這麽大,那個地方獨立就獨立去吧。有了銀礦,您還在乎滿剌甲那個鳥不拉屎的窮地方,扔了算了………”

“什麽,講理?您可得弄清楚了,我這是幫您。要講理,您得親自給杜滸講去。那姓杜的最喜歡殺人,據說對方身份越高,他越喜歡殺。要不,跟姓方的和姓蘇的講也行,不過他們說過,拳頭一樣硬時才可以講理。拳頭不一樣硬,坐下來跟人家講理是抽風。……”

大宋有史以來,從來沒這樣跟別國談判過。非但不顧一絲大國尊嚴,有時甚至采用了恐嚇、欺詐等不入流的招數。前後共糾纏了五、六日,中間有幾次因為雙方期望值相差太高,差點不歡而散。但在爪哇女婿土罕的勸解下,李翔與爪哇王都選擇了讓步。

最後,南洋商團拿著爪哇王的求和信,離開了王城。

才一到葛朗,李翔就聽到一個令人驚的消息。

哈隻葛達那加刺傳令爪哇所屬各島國,把所有蒙古使節和妃子全綁上石頭,沉入了大海。同時,命令所屬各國見到大宋艦隊,不得再抵抗。拿出本國最好的物品,為遠道而來的大宋朋友接風。

哈隻葛達那加刺在命令中向國內各土酋解釋,說是蒙古使節窺探南洋諸國領土,所以派女子來混亂王室血統。而那些護國使節,則四下裏勾結奸佞,試圖在蒙古軍來時裏應外合。已經被破虜軍所殺的葛朗國主哈隻葛當就是上了蒙古人當的一個蠢材,他仗著有蒙古人的支持,劫掠大宋商船,還試圖以蒙古人為後盾,窺探爪哇王位。

“所以”哈隻葛達那加刺在王命中寫道:“本王和諸位都是受了哈隻葛當的迷惑和蒙古人的脅迫,才做了對不起大宋朋友的事情。咱們都是受害者。為了不繼續受害,給蒙古人當凶器,本王決定徹底與蒙元決裂,與大宋結盟,用南洋財力,支持大宋對蒙古人的正義戰爭。至於支付多少貨物,諸島稍安勿噪,待王室與宋人協商後,另行通知……。”

這樣也行?李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宋官員把屢戰屢敗說成屢敗屢戰,在李翔這種粗人眼中已經是絕頂高手。像爪哇王這樣把戰敗賠款當作勝利會盟來解釋的行為,已經不能用“高明”二字來形容。

“當國王麽,比當山大王簡單。對內能糊弄就糊弄,對外打不過就服軟。反正賠款不用他自己出,隻要保住位子,就能繼續享受!”陳複宋不屑地評價。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正義感和對南洋土人的憐憫,完全被對爪哇王室的鄙夷所取代了。

“早知道這樣,老子多敲他一點兒!”李翔後悔不迭地說道。

“不是還有幾個細節沒敲定麽,杜滸將軍什麽時候給人留過餘地!”陳複宋搖頭,苦笑著說。他已經預料到了,杜滸得知此事後,會開出怎樣的一個天價。

一個月後,杜滸帶領艦隊自南洋諸島“剿匪”歸來,在南洋商團的撮合下,與爪哇王室進行了正式簽約。

半途中,“海商”方、蘇兩家,還有“黃水洋商團”作為第三方,加入會談。作為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杜滸、方笙、蘇醒和黃水洋眾兄弟,沒有像李翔般跟爪哇為了細節爭吵,而是慷慨地承諾,幫爪哇、三佛齊等國,各修築一個可泊三千料大海船的港口。作為回報,大宋水師進入這些港口,可以不經當地官員批準。

這次談判,共十餘國,四十餘島參加,史稱《海上之盟》。大宋至天方的海上絲綢之路,從此暢通無阻。

第七卷逐鹿第二章蝶變(一)

第二章蝶變(一)

作者:酒徒蝶變(一)

晚春的朝陽幾乎斜斜射在海麵上,濺出朵朵金花。絲絲微風從水上升起,夾雜著海水的腥味,吹在臉上,有股難言的清爽。

陳宜中、陸秀夫、趙時俊等留守泉州的大臣站在岸邊,眺望著海天相接之處。在他們身後,千餘名士兵,數以萬計的百姓,把海港圍了個水泄不通。彩旗、紙帶迎風飛舞著,點綴得碼頭如過節般洋溢著喜氣,那些鑼兒、鼓兒、鐃兒、鈸兒卻靜悄悄地躺在木架上,不肯提前發出一絲聲音。

“還沒來!不知道陛下等得急切麽!”陳宜中不滿地看了看頭上越來越高的太陽,肚子裏暗自抱怨。今天是破虜軍水師凱旋的日子,他本不願上前湊這個熱鬧,奈何少帝趙昺偏偏自作主張下旨,要親率留守泉州的文武百官迎接大宋勇士,所以,陳宜中才迫不得已前來充數。人站在碼頭上,心思卻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

作為主管禮部事務的宰職,這次征討南洋的大事,從頭到尾沒一處插得上手,讓陳宜中感到非常難堪。按陳宜中的打算,當杜滸等人大敗南洋諸國時,就是禮部諸人大展身手的好時機。攜水師大勝之威,宣中華上國之仁義。如此,可以讓那些南洋小國心悅誠服,今後再不會生出二心。更重要的是,朝中一些對大宋心懷忠誠的人,如他自己,就可趁機重新豎立威望。尋找機會,將已經走上岔路的大宋推回正軌。

沒想到,文天祥卻根本沒給禮部任何權力。以小國不值得屈尊為借口,把和談的事情,讓一個南洋商團全部包辦了。此外,更令他無法接受的事情是,大宋居然對南洋小國大發淫威,割人城池,殺人百姓,搶人財物,為了幾個小錢兒,徹底毀掉了幾百年來利益之邦的形象。

“我中華上國,做出如此之事,與北元禽獸有何不同?”朝堂上,陳宜中不止一次大聲疾呼,希望諸臣能站起來說句公道話。可同僚們不知道是屈服於文天祥的權勢,還是癡迷於南洋航線帶來的利益,鮮有人站出來相應。即便偶爾有人接下陳宜中的話,也都是掀不起風浪性質的小角色,無法推動諸臣,拿出個製止文天祥肆意妄為的決議來。

“這架子也太大了吧,明知道陛下在碼頭上等!”仿佛聽見陳宜中心思般,有朝臣在旁邊交頭接耳。陳宜中偏過頭去,借著烏紗的遮擋,看見禮部侍郎楊固帶有怒色的臉。

“人家不是有戰功麽,況且海上不比陸上,耽誤行程的事情多!”有人低聲替水師分辨,話語裏,分明帶著幾分酸酸的味道。

“戰功,什麽戰功,國雖強,好戰必亡,這個古訓不記得麽。咱大宋剛剛在福建和兩廣站穩腳跟,不抓緊時間休養生息,南邊、北邊一塊打。你看國庫裏邊,還剩了幾個銀子。況且搶人錢物,又怎是我華夏千年古國所為!”楊固偷眼看看陳宜中,知道上司在聽自己的話,悄悄地提高了聲音。

“是啊,是啊,當年秦始皇一統六合,漢武帝掃平大漠又怎麽樣,還不是讓百姓受苦。聖人之道,不在言兵,而在…。”

陽光突然變得燥熱起來,陳宜中明顯感到官袍下,有濕濕的汗水在湧。想說些帶有總結性或者委婉勸慰,實際上挑動情緒的話,剛剛準備好說辭,突然,身邊傳來一聲咳嗽。

“嗯!”重重地咳嗽聲壓住了所有議論。陸秀夫扳著臉,目光四下掃了掃,把所有不合時宜的聲音硬塞回發言者的嗓子眼裏去。

對文天祥在南洋的一係列軍事動作的目的,陸秀夫也不理解。但以往的經驗告訴他,文天祥對戰局的把握和形勢的判斷,遠遠高於行朝諸人。隻要他所為對國家有利,陸秀夫願意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予充分的服從與支持。

況且,這次迎接將士凱旋的安排上,少帝抱有深意。少帝長大了,他已經知道如何來拉攏將士,收買民心。雖然這樣做未必有什麽效果,陸秀夫依然希望群臣能站在皇帝的角度上,理解他的苦心。而不要把精神都放在逞口舌之利方麵。

“來了,在那邊,那片白雲底下!”有眼睛尖者在人群中發出一聲大喊。

“哪裏,哪裏!”百姓們一下子動了起來,互相擁擠著,掂起腳尖,向遠方望去。人群湧潮般向水邊漲了漲,又被維持秩序的士兵們用力推回原位。鎮殿將軍張德揮舞著金瓜,惡狠狠地向百姓做著威脅動作。

“退,退,萬歲在此。驚動聖駕者殺無赦!”侍衛們大聲叫喊著維持秩序。人們報以善意德哄笑,卻不真的害怕侍衛們手中的兵刃。大宋很多年沒征服過他國了,難得有一次威震四方的機會,百姓們跟著覺得高興。況且大都督這次與外國交戰,沒多征百姓一個大籽兒。(銅幣的俗稱)

“那邊,那邊,盤旋著海鷗。閃著金光的就是!”有人跳著腳,指點著炫耀。人群更亂,無數人顛著腳尖,伸長脖子,依然什麽都看不到。但歡樂的氣氛卻從人群中升起來,四下彌漫開去。

在眾人企盼的目光裏,一點閃著金光的桅杆探出了水麵,緊接著,是一角雲帆,金黃金黃的,被朝陽渲染得格外燦爛。

一角、一片、一重,十幾麵雲帆緩緩地從海天相接處升起來,帶著回家的喜悅,帶著滿桅的陽光。

一瞬間,陽光顯得那樣紮眼。有人抓起粗布衣袖,輕輕地擦了擦眼角。維持秩序的士兵被百姓推得前仰後合,緊張得觀禮台周圍的皇宮侍衛手臂死死糾纏,唯恐一個閃失,讓狂熱的百姓衝撞了觀禮台,驚擾了聖駕。

太監們急得滿頭是汗,圍在趙昺周圍,替他擋住幾乎被點燃的空氣。幼帝趙昺卻不領情,伸手將太監撥拉到一邊,以稚嫩的童聲喊道:“擂鼓,奏樂!迎接我大宋勇士凱旋!”

震天的鼓聲從碼頭邊響起,鼓手們甩開膀子,將快樂完全貫於兩隻手臂中,奏出風一般的旋律。

嗩呐、銅鑼、鈸兒,鐃兒,一並響了起來,在碼頭上激起一重重狂歡的巨浪。

“伏波惟願裹屍還,定遠何須生入關,莫遣隻輪歸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在太監的組織下,宮廷樂手門奏響了一首雄壯的賽下曲。

南渡後,宮廷樂曲多委婉淒迷。少帝趙昺不喜歡聽,所以在泉州行宮樂師盡棄之,代以盛唐之金戈鐵馬之聲。此刻奏起來,恰恰應了凱旋歸來的氛圍,聽得一眾文官血脈賁張,與大都督府因為權力分配而鬧的小小矛盾,一時間全忘記了。

樂曲聲裏,三十餘艘戰艦陸續入港。水兵們知道皇帝陛下親自來接,激動得兩眼發紅,一個個將最幹淨颯爽的姿態拿出來,於甲板上站得筆直。威武的身姿配合著巨大的戰艦,更顯得英俊挺拔。惹得人群中不斷發出尖叫,一些大食、波斯等地海商的女兒,甚至直接把手帕拋向了海麵。

歡呼聲中,戰艦靠上棧橋,士兵放下踏板。杜滸、苗春、方勝、蘇剛、張宣等主要將領排成一隊,緩緩走下棧橋,來到百官麵前,衝著坐在高處拍手的趙昺躬身施禮。

鑼鼓,歡呼聲嘎然而止。杜滸充滿磁性的嗓音,恰巧清晰地傳入觀禮台附近百姓的耳朵。“陛下,末將奉命巡視南洋,為大宋打通南方航道。曆時三個月又十二天,幸不辱命!”

十幾個水師軍官同時躬身,將右手放於左胸口。這是破虜軍通用的軍禮,戎裝在身時,遇到任何級別的上司皆以此禮相待。

他們沒有跪,有人清醒地反應道。但是,卻覺得軍中男兒就不應該做磕頭蟲,像杜滸這樣躬身,握拳,才顯男人氣概。

趙昺明顯地楞了一下,旋即高興地喊道:“眾位將軍免禮,自諸位出海後,朕日日企盼著你們的好消息,來人,給諸位將軍斟酒!”

人群中爆發出一聲歡呼,禮部官吏帶領著幾十個太監捧起幾大壇子女兒紅,逐次倒入杜滸等人麵前的磁碗裏。

趙昺甩開貼身太監的攙扶,緩緩走下台階。端起碗,一一高舉過頂,親自將酒碗放到杜滸等人的手中,然後,自己捧起一個大碗,環視四周,以稚嫩又坦誠的童音說道:“朕敬諸位,第一碗,敬我在海戰中為國喪身的將士,祝他們英魂常在,永佑大宋!”說罷,蹲下身體,將滿滿的一碗酒灑在地上。

“陛下,謝陛下!”杜滸等人動情地說道。端起碗,過頭,然後蹲下身,將酒灑向大海。

喧鬧的人群瞬間變得靜悄悄的,連人們的呼吸聲都能聽得見。甲板上,一些士兵背過身體,悄悄地擦掉臉上的眼淚。經曆了大宋死而複生的平頭百姓們含著淚,將趙昺的話由近處向遠方傳開,所有人都感動了。

“萬歲!”有人帶頭發出一聲歡呼。

“萬歲!”“大宋!”“大宋!”“萬歲!”歡呼聲不覺於耳。在眾人景仰的目光裏,趙昺端起第二碗酒,翹起腳尖,對杜滸等人喊道:“第二碗,朕敬諸位活著歸來的英雄,為你們的封功偉業,也為我大宋的國運昌盛!”

說罷,率先一口將滿碗的酒喝了下去。

“萬歲!”苗春發出一聲驚呼,想去奪碗,又礙於眾目睽睽之下。感動地擦了把淚,跟著杜滸等人將酒倒入肚子。

人群幾乎沸騰了,不住有人高呼著萬歲,不住有人高呼著杜滸等人的官職。

“杜將軍、苗將軍、辛苦!”

“破虜軍,破虜軍辛苦!”

人們不知疲倦地喊道。多少年來,終於又看到大宋征服了別人的國家,而不是被別人打得東躲西藏。

“第三碗,朕敬船上諸位壯士。祝諸位壯士日後多多為國殺賊,揚我華夏國威!”醉態可掬的趙昺又捧起一碗酒,向口中倒去。禮部官吏帶著民壯,將一壇壇美酒擺到了棧橋邊。

“謝萬歲!”甲板上水兵同時放拳於胸,向趙昺施禮。然後低級將佐的組織下,有秩序地將酒壇抬上甲板。

人群幾乎沸騰,鑼鼓、鞭炮聲交織在一起,比過年還熱鬧。

喧鬧聲中,趙昺再次甩開試圖攙扶他的太監,走過棧橋,搖晃著向水兵們走去。陽光灑在他金黃色的龍袍上,看起來是那樣的聖潔,那樣的祥和。

就在這時,又有數十艘白帆駛進港口,或四千料,或兩千料,吃水線深得異常,幾乎要接近底層甲板。

陳複宋站在最靠前一艘大船首艛頂,衝著皇帝站立方向施禮,然後四下躬了躬身,雙手放在嘴邊,大聲喊道:“見過陛下,見過父老鄉親們,奉大都督之命,南洋商團把戰利品給大家帶回來了!”

“什麽,戰利品?”百姓們歡呼聲漸漸放低。互相之間迷惑地問。大宋對外作戰,鮮有勝跡。偶爾剿滅夥盜匪,獻俘、獻捷也都是向官府,關百姓什麽事?

正疑惑間,又聽陳複宋扯著嗓子喊道:“南洋諸國賠咱一百萬石糧食,金兩萬兩、銀四十萬兩,分五年付清,其他物資若幹。第一批賠款,破虜軍和眾商團一道,給大家帶回來了!”

“什麽,糧食!”陳宜中的身體不由自主晃了晃。耳邊聽見一片歡呼,一片轟鳴。人群呐喊著,高呼著,一遍遍重複著杜滸、陳複宋、文天祥等人的名字。一遍遍重複著對大宋皇帝趙昺和大宋朝的祝福。

兵凶戰危,好戰必亡,自幼,陳宜中讀過的書中全是這種格言警句。他平生第一次發現,原來打仗也可以為國謀利,為百姓謀利。抬頭再看方才抨擊文天祥濫用武力的楊固等人,卻發現這些順風倒的家夥,早已端起海碗,與水師將領們對飲起來。

“他奶奶的,這次賠大發了!”人群中,幾個米商小聲嘀咕著,抱怨著命運的不公。福建缺糧,盡管大都督府三令五申,嚴禁囤積居奇,可眾商家依然盡最大可能保存糧食。

光吃魚,百姓不習慣。官府這兩年鼓勵百姓在福州、泉州附近小平原和流求、兩廣等地試種占城稻,短時間還未能能見到效果。憑經驗,商人們覺得糧價一時降不下來。但陳複宋一百萬石賠付的數字一報出來,大夥就知道糧價要跳海了。雖然南洋諸國要分五年甚至更長的時間才能償還這些糧食,但人們的恐慌心理一去,隱藏於民間的糧食立刻會流通到市麵上。加上隨船回來這十幾萬石,即便再遭遇一次歉收,都無法將糧價抬上昨天價位。

“壞了,文賊有了糧,就要大舉北進了!”幾個道士打扮的人跟著閃出了人群。他們是龍虎山弟子,同時擔負著替北元刺探情報的任務。他們要用最快速度,把這條消息傳到北方。

幾個碼頭工,店鋪夥計打扮的人會意地彼此點頭,悄悄地跟在了道士們身後。“今晚劉大人那裏又開張了,雙喜臨門啊!”帶隊的內政司小吏笑著想。

他們的身影,很快被數十萬計的人海淹沒。泉州城自從光複那天起,從來沒這麽熱鬧過。雖然參與南洋行動的,隻是幾十家大商號,獲得直接利益的隻有幾百人。但國家的強大,畢竟與百姓的利益連接到了一塊兒。今天看著他人從國家強大中獲得好處,誰曉得明天好處不會落於自己頭上。況且糧價馬上降了,被堵塞的海路又通了,海船,貿易,打工機會,每個人的命運,千絲萬縷與國家興衰彼此相連。

這個國家的興旺發達,也有我一份好處在啊,無數人隱隱意識到了這一點。心中,第一次對自己為什麽做為華夏人而自豪,有了看得見,摸得著的緣由。

那天下午,泉州所有酒店都爆滿。有些頭腦機靈的酒家甚至把台子搭到馬路邊,不賣菜肴,隻賣酒水。即使這樣,夥計們還忙得腳不沾地。平素因為糧價上漲,而價格高得少有人問津的燒酒也賣得一幹二淨。很多讀書人一邊喝,一邊在馬路邊寫下慷慨激揚的詩句。

我是宋人,華夏人,人們說這句話時,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的歸屬感。甚至在其後很多年,無論破虜軍一帆豐順還是遭遇波折,那些原來對政局素不關心的販夫走卒,那些把亡國之痛隻當作換個地方繳稅的商販、歌妓,大多數都堅定地選擇了和大宋,和華夏站在一道。

我是宋人,大宋商人們行走沿海各國,第一次如此驕傲地報出自己的名號。遇到對方官府欺壓,往往義正詞嚴地問一句,“你們知道,大宋水師離此不遠麽?”、第二天早晨,兩百多艘等待多時的商船離開了泉州,信心百倍地駛向了茫茫大海。他們有的駛向了南洋諸國、有的駛向了大、小天竺,還有的,穿過重重風浪,向傳說中的天方駛去。無論目標是哪裏,每一艘船的桅杆尖上,都升起了一杆藍底大旗。旗幟上,有一條長城,一彎明月,還有一個濃墨重彩的“宋”字。

海商們相信,有這個宋字做保護,沿海妖魔鬼怪都會退避三舍。

第七卷逐鹿蝶變(二上)

“陸卿,朕不知道此語何解,你能替朕解釋一下麽?”傍晚,泉州行宮,幼帝趙昺笑眯眯地將一本書擺到了陸秀夫麵前。

他依然沉浸在白天的興奮中,雖然白天慰勞將士的行動在最後關頭,被杜滸“無意間”安排的獻捷搶了風頭,但趙昺深信,憑借自己白天在眾人麵前講過的話,將士與百姓們會牢牢記住,大宋有一個年少但睿智的皇帝,而不再認為自己是生長在深宮中,對外界一無所知的廢物。

“臣,尊旨!”陸秀夫快步上前,捧起趙昺畫了墨線的書稿。

皇帝陛下太聰明了,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陸秀夫有些拿不準。趙昺畫線部分,文言寫得很簡單。與其是說在向自己討教,不如說在試探自己的政治態度。

想了想,陸秀夫決定具實相告。指著“太宗曰:《司馬法》言:”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此攻守一道乎?‘“這段文字,解釋道:”陛下,’國雖大,好戰必亡!‘這句話最早出現於司馬法,是兵家之作。司馬法是否是偽書,臣不敢妄斷,但就這篇大唐太宗與李靖的問對,臣以為,兩句話必須連起來解,才不失片麵!“

“哦!”趙昺詫異地看了陸秀夫一眼,最近一段時間,抨擊文天祥的折子,都以文天祥窮兵黷武為借口。所以,趙昺本以為從陸秀夫的解釋中,自己多少能探出他目前到底更傾向於誰,沒料到與自己有師徒之義的陸秀夫居然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於今,這句話更要慎重理解!”陸秀夫人笑了笑,也不戳破少帝的心思,耐心地講授道。

“於今,難道古時與今時不同麽?”趙昺瞪大了一雙眼睛問,看上去非常天真無邪。

“時勢不同,自然不能照搬古人之言。蒙古、女真、都是在百戰中得天下,卻能席卷中原,好戰,卻沒有亡國。我大宋修仁德,卻……”陸秀夫長歎一聲,結束了自己的話。

本來,他也不明白為什麽蒙古好戰卻不亡國,宋修仁義,國家卻越來越弱。今日看了水師帶回來戰利品時,百姓們的表現,終於悟到了其中三味。

“陸卿不妨直說,此乃深宮,你我為師徒,並非君臣!”趙昺繼續追問,拿出一幅不打破沙鍋不罷休的勁頭。他自幼師從陸秀夫、鄧光薦兩位名儒,學得都是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但隨著年齡增長和見識的增加,慢慢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感悟。目前雖然沒有機會把這些感悟與實踐相印證,但大宋養民三百多年,慢慢找,實現抱負的契機總是有的。

“蒙古人打仗,搶了東西,全體蒙古人多少都能分一些。雖然好戰,部族百姓卻能從其中撈到好處。所以百姓願意作戰,甚至人人以作戰為榮。我大宋作戰,百姓除了交糧,納款,何時分到好處來。所以無論勝敗,百姓的生活都會變得艱難,自然沒人願意打仗了。越打越弱,也是正常!”陸秀夫正色道,他希望幼帝能明白,很多古人言語,都是有其正確範圍與適用條件的,並非放到四海皆準。

“依照卿家所說的道理,所以文丞相才………”

“所以文丞相才把戰爭紅利分給百姓,像文大人這樣的俊傑,幾百年難出一個。我大宋無人可替代啊!南人天性柔弱,不以利驅之,誰人遠離家鄉,為他人殺敵!”陸秀夫語重心長地說道。

最近朝堂中,已經有人提出了偏安的建議。這種沒遠見的話自然有其成因,今後,福建和兩廣越富庶,恐怕支持偏安的聲音越大。而對一些試圖恢複祖宗製度的人而言,偏安,也是他們與文天祥爭權的最好機會。

陸秀夫不希望這種情況出現,以往的經驗告訴他,一旦選擇偏安,蒙古人很快就會撲過來,大宋就會重蹈前幾年的覆轍。

“朕明白了!陸大人說得有道理!”趙昺點點頭,若有所思般說道。

“陛下要做大宋中興之主,就得有常人難及的肚量。文大人無妻無子……”陸秀夫低聲勸道。

“朕會讓母後,幫著文大人尋一個好妻子!”趙昺又開始裝傻,假做聽不懂陸秀夫的言外之意。

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已經知道皇權到底是什麽?同時,也知道此刻自己這個皇帝,比起大宋曆代帝王,手中擁有的權力都小得多。有人私下建議他想辦法回收皇權,也有人勸諫他不要輕舉妄動,以免重蹈哥哥的覆轍。兩種觀點,趙昺都仔細考慮過。他現在倒不擔心文天祥會威脅到自己的安危,相反,他比陸秀夫還相信文天祥的忠誠。

“正因為忠誠,所以文天祥才不會弑君奪位。正因為文天祥不會弑君,朕才得抓緊時間,恢複祖宗基業。”趙昺不止一次這樣告訴自己。他知道,如果換了他人執政,自己白天勞軍之舉,就可能引來殺身大禍。

但文天祥不會這樣做,所以趙昺敢去收買軍心。趙昺現在不敢保證的是,文天祥百年之後,他得繼承者還會不會如此寬容。

所以,無論文天祥怎麽對他好,他都得努力。這是他作為趙家子孫的責任,也是宿命。

陸秀夫低低歎了口氣,又拿起了皇帝的書本,將話題換到好戰必亡方麵來。“陛下,憑空而言,好戰忘戰而亡國皆屬於虛言。一個國家崛起,就不得不麵臨與他國的利益爭奪。大國崛起的關鍵,是看百姓能否與國家同利。如果不能同利,國家再大,再強,與百姓何幹。百姓憑什麽要支持這樣的戰爭。所以,忘戰,未必是吉,好戰,未必凶。如果國家能於百姓同利,即便有一時之敗,也會同甘共苦,再度爬起來,直到讓對手認輸。文大人南洋所為,就是告訴陛下這樣一個道理啊!”

“可大人過去曾教我,君子不言利啊!”趙昺又上來了頑皮天性,故意在陸秀夫的話裏挑毛病。陸秀夫說的道理,他都明白,從今天的民心上,趙昺就知道將來如果自己有機會把握這個國家,一定要讓百姓從國家的崛起中分一杯羹。但眼下他需要的是,明確分清楚群臣中誰更傾向於大都督府,誰更傾向於天子。

陸秀夫和鄧光薦原來都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但最近,二人似乎都有些傾向於文天祥了。這個苗頭,才是趙昺最擔心的。

新政就像一塊磁鐵,無論支持者,還是反對者,最後都不得不圍繞著它而動。時間久了,恐怕自己這個皇帝,就慢慢被人遺忘了。

“君子不言利,可現在不是君子之世啊!在上古之世,自然要用上古之世的辦法。在如今這個亂世,恐怕什麽辦法能讓大宋不亡國,就得用什麽辦法啊!”陸秀夫苦笑著答道,猛然發現,趙昺話裏包含了很多其他含義。他有些猶豫了,怎麽能讓皇帝明白自己的苦心呢,暗示得太委婉,陛下肯定聽不懂。說得太直接,無形中等於鼓勵皇帝在一條危險的道路上走下去。

“難道古人說得都錯了麽?先生當年可不是如此教我!”趙昺畢竟年齡還小,跟陸秀夫兜了幾個圈子後,心裏的不快很快從言語之間帶了出來。

陸秀夫神情一窘,一股熱辣辣的感覺從腹部直接衝到了臉上。他知道,趙昺今日的很多觀點,都是自己曾經教導過的。他更知道,今天的自己,已經不是當年的陸秀夫。

“陛下,古人沒有錯,而文大人的治政方式也沒有錯。一個國家要想長久生存下去,為政者要麽做到上下同心,要麽做到上下同利。上下同心,依賴的是教化,所以古之聖人教明君為之。而如今之世,民心不古,上下同心甚難,所以,文丞相才想盡一切辦法使我大宋上下同利。臣當年隻曉得聖人之言,卻沒有仔細看我大宋所麵臨局勢,昔日所教陛下之道,失之過狹。如今……”

“好了,卿亦不必自責。文相天縱英才,朕向他多學一些便是!唉!”趙昺歎了一聲,不再為難自己的老師。不甘心的目光穿過玻璃窗看向外邊,期待冥冥中,有人能給他個更好的答案。

“我真是天縱英才麽?”數百裏之外的福州城,文天祥望著外邊沉靜的夜色,苦笑著想。

水師在南洋大獲全勝,並滿載賠償物資而歸的消息傳回來後,整個大都督府的人都興奮的跳了起來。

因為糧食和資金的擎肘,大都督府一直無法將攤子鋪得太大,很多需要嗷嗷待哺的新興產業得不到資金注入,不得不暫時擱置。連破虜軍各部,也因為沒有足夠的軍餉和糧草預算,無法把握住來之不易的反攻機會。

有了這批飛來橫財,困擾著大都督府的問題就迎刃而解。可以通過資金鼓勵的辦法,將聚集在邵武中的工廠搬遷出一部分來,利用福、泉兩州充裕的流民,將工廠的生產規模擴大一倍。可以將目前正在試驗裝備階段的火槍,加快配備給一線部隊的速度。可以撥出一部分錢,安置新收複地區那些曾經有抗元大功,又對大宋保有警惕的地方武裝,讓不能作戰的老弱婦孺退下來,回家去過太平日子。可以給科學院追加撥款,研製更大的海船和更好的武器……

總之,這筆錢就像及時雨般,緩解了因戰亂、瘟疫和人口激增而漸感疲敝的大宋國庫。同時,將困擾大都督府一年多的糧食危機問題壓製下去。更重要的是,它以鮮明的例子,告訴大宋的文人們,並不是所有的戰爭都導致國力衰退,有一種全新的辦法,可以讓國家在戰爭中走向強大。

所以,人們在激動之餘,不吝嗇用一切言語表達對決策者的欽佩。有人甚至提出了請趙昺給文天祥加九錫之禮這樣的建議。對於一切讚揚和邀功請賞的提議,文天祥都婉言拒絕了。他還沒有完全為勝利而衝昏頭腦,相反,除了最初的興奮、激動外,內心深處,他還感覺到了深深的愧疚和不安。

“我這樣做對麽?”身邊無人時,文天祥不止一次捫心自問。他知道這並不是因為自己拘泥於傳統才對南洋諸國產生了憐憫之心。更主要原因是,自己的另一個靈魂,文忠不支持這類戰爭。

在文忠的記憶中,所謂的西方列強,正是采用這種手段,打開了中國的大門。將中國從滿清的屈辱統治中,向深淵裏猛推了一步。可以說,中國近百年的屈辱和災難,都源於那次因鴉片而引發的戰爭。

文忠的心願是讓中國走一條與西方列強不同的崛起之路。文天祥曾經按照文忠的思路嚐試過,但他獨自堅持的選舉,被周圍人用力推了回來。

從那以後,與其說是文天祥引領著大夥,引領著大都督府前進。不如說是周圍人,推著文天祥向一個未知的方向探索。包括這次出征南洋的計劃,最早都是杜規先提出來的,文天祥隻是出於利害考慮,沒有表示反對而已。

我這樣,會把中國領向何方?後世人眼中,中國又和西方列強有什麽區別?文天祥不知道答案,搜索遍文忠的記憶,他隻知道當年中國的賠款,造就了英國、法國通往全國的鐵路,公路,造就了列強們遍布鄉野的學校、圖書館。甚至那些國家對貧民的施舍和對病人的有限免費醫療,都與另一個時空的中國密切相關。

至少,我把這筆錢用到了應該用的地方。至少,是取自別人,而不是被人取走。望著窗外沉沉黑夜,文天祥默默的想。

“如果沒有把握走出一條與眾不同崛起之路,學一學別人成功的經驗,未嚐不是一種辦法。關鍵是,讓每個華夏子孫能有機會分享國家崛起帶來的好處!”

夜色中,幾隻新鑽出土的毛毛蟲借著燭光向樹幹上爬,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咬破醜陋的外殼,在風中伸出柔嫩的翅膀。

酒徒注:下周一回國,要在國內逗留一個月。不能保證天天更新了。祝大夥看書愉快。

第七卷逐鹿蝶變(二下)

蝶變(二)

初夏的釜山港沉浸溫暖的陽光中,光禿禿的丘陵、一望無際的原野,在大洋中如同張開的一雙手臂,將平靜的港灣攏在懷抱裏。

港灣內,數百艘新打造的戰艦靜靜睡著,疲倦的大元與高麗水手還沒從昨日艱苦的訓練恢複過來,縮卷於霞光中寧願長睡不醒。岸邊,卻依稀有了行人在活動,那是造船的漢人工匠,他們地位低,沒有睡懶覺的資格。幾聲長長的戰馬嘶鳴從遠處傳來,歎息般,借著晨風向遠處飄去。古寺的鍾聲、讀書人的吟唱、還有運木者的號子一下字被馬鳴聲喚醒,交織著、重疊著,開始了一首喧鬧的晨曲。

水軍千戶崔得誌坐在了望塔頂,眯縫起被陽光刺痛的雙眼,疲憊而憂慮地看著水中碩大的戰艦。這麽大的船,他這輩子頭一次看到。這麽大規模的艦隊,高麗有史以來第一次出現。四百多艘戰船啊,無論己經完工的,還是剛剛下水沒裝齊帆、舵的,隨便拉出一艘來就在兩千料以上,為了打造這支艦隊,半個高麗的大樹全砍光了,如今山頭上全是一座座土丘,那是被累死的漢家工匠的墳墓。

可這支艦隊能伐宋麽?崔得誌不敢向深處想。對於大多數高麗士兵和工匠來說,艦隊的目的是個秘密,上頭對外宣稱說要第二次攻打日本,所以才把造船地點選在釜山。可崔得誌從老婆的手帕交,郡守大人的如夫人那裏分明聽說,這支艦隊是用來伐宋的。蒙古水師近幾年與大宋戰艦遭遇,每次都吃虧,連藏在登州的艦隊都讓人家堵在窩裏燒了,所以才不得不選了這樣一個遠離中原的港口造船。待船隻造好了,還要裝備什麽火炮之類的利器,打大宋一個措手不及。

但崔得誌不認為大元朝自以為得意的計劃妥帖,如今福建那邊財貨豐富,哪個港口沒有幾家高麗商人偷偷與大宋往來。恐怕釜山港藏有大規模艦隊的事情,早就被大宋探子聽了去。隔得距離遠,大宋艦隊就不敢來了麽?那南洋比高麗距離大宋還遠呢,大宋艦隊怎麽還氣勢洶洶地殺上門去。

作為忠心的高麗將領,崔得誌曾經把自己的擔優向上司提過。可上司林可望一臉神秘地叮囑了句“莫多管閑事!”,就在沒給他下文。弄得崔得誌覺得甚沒意思,什麽教“莫多管閑事,打仗時還不是老子帶人衝上去送死?”私下裏罵了幾天,崔得誌也覺得心冷了,與幾個同級將領相約,絕不乘這種船出海做戰。

倒不怪崔得誌等人貪生怕死,打過水戰的人都知道,港灣裏絕大部分船隻都是樣子貨。雖然看起來又大又漂亮,但絕對不能駕駛這種船遠洋。

把東西外觀做得漂亮、精致,這是高麗工匠的特長,大到城池宮殿、小到衣服手帕,他們都會做得華麗到令人不忍把玩的地步。可做出來的東西是否結實耐用,高麗工匠向來是徽得管的。所以自古以來,高麗貨就是華而不實的代名詞。這一點,高麗人自己也知道,所以他們請求忽必烈,從中原強征了五萬漢人工匠來。但漢人工匠到來後,作為奴隸,沒有指手畫腳的資格,戰艦還是按照高麗人的想法做。

高麗人的想法就是,一定要節約木材。國內的木材不多,砍一棵就少一棵。這種思路的指導下,本來需要一整根木材打造的關鍵部件,變成了幾段木頭拚接。本來需要丈餘長,數尺寬木板曲彎而成的外船舷板,變成了多段木板榫合。如此一來,用料的確省了很多,但抗浪性如何?看過戰艦的漢人老工匠都悄悄搖頭。(正史記載:元第二次征日本,戰艦被風所毀。據後人研究,在高麗打造的戰艦就采用了拚接技術,導致根本無法對抗風浪》打過水戰的崔得誌明知道戰艦不結實,卻無渠道讓蒙古人知曉。他的上司林可望知道戰艦是樣子貨,卻刻意隱瞞不報,或者更大的幕後黑手在掩蓋著此事。整個高麗就這樣糊弄著,將蒙古公主和他帶來的大臣蒙在鼓裏。至於戰艦造完了怎麽辦,什麽時候出戰,大夥都不去想。

太陽在醬菜的香味裏漸漸升高,海麵上浮光躍金。起了床的水兵們開始在甲板上走動,有人蹲在船舷邊,用清水漱口。有人將昨晚洗過的衣服,從纜繩上收下來。還有人拎著半碟鹹魚,幾根蔥,在甲板上找了寬闊地方開始吃早飯。

一群群海鷗聞到事物的香味,呼啦拉飛攏過來,圍著甲板等待人們吃剩下的殘羹。站在了望塔上的崔得誌無奈的搖頭,這些新招來的農夫,還保留著在家中的習慣。讓他們去當戰士,那簡直是驅羊逐虎,送死而己。

突然,他用眼角的餘光看見大洋深處,有金光閃了閃。憑借多年的守港經驗,他知道有大船靠近。誰家的商船駛得如此快,不是郡守大人的妻弟名下的走私船吧,大清早出來活動,難道不怕給蒙古人看見麽?

崔得誌揉了揉眼睛,極目遠眺。這次,他看得更清楚了,是幾支布帆快船的頂桅,看海程,應該還有五裏多遠。整個高麗,隻有往來福建的走私船才會用這種布帆。崔得誌搖搖頭,他不打算派船去追。對方船速太快,水師這種肚大腰圓的戰艦根本追人家不上。第二,敢這樣大搖大擺白天行船的,肯定是哪個達官顯貴的親戚,水師追上去,弄不好自己第二天還得提著禮物上門給人家賠不是。

半年前,崔得誌就幹過一次這樣的尷尬事兒,駕船追趕出一百多裏把一艘走私船繩之於法。結果,回港後才知道人家背後的靠山自己根本惹不起,被上司數落了一頓不說,還捎帶著搭進了半年俸祿彌補走私商人的損失。自那之後,水師官兵見了走私船都想躲著走。

誰知道背後站著什麽人,老子管這些事情千什麽。崔得誌悶悶不樂地想。但不去追,這些走私商人也太囂張了些,居然大搖大擺在水師麵前轉,這不是成心欺負人麽?

就在他遲疑的瞬間,戰艦快速靠近了港口。一艘、兩艘、三艘,更多,足足二十幾,後邊還陸續有帆影出現。“不對,這不是走私船!”崔得誌敏銳地感覺到了危險的臨近,走私船通常是獨行,最多兩三隻一夥,高麗任何一個走私船隊都達不到如此大規模。

“敵襲”!崔得誌扯著嗓子大喝道,“敵襲,快拿武器,準備弩炮,敵襲!大宋艦隊來了!”

沒有人相信他的話,了望塔下,士兵們茫然地向海麵張望,視線被密密麻麻的桅杆所阻擋,他們根本看不見什麽。港口中的水兵更是悠閑,有人居然扯著嗓子問道:“在哪啊,宋人,宋人遠著呢吧!”

“老崔,你不是睡覺睡迷糊了吧,敵人,咱大元哪裏會有敵人!”有高麗士兵很“自覺”地把自己劃分為大元帝國的一分子,笑著打趣。跟在大元身後,雖然國王都是人家的傀儡,但是在弱小者麵前,可以趾高氣揚地抖威風。至於這威風到底是高麗的還是大元的,弄那麽清楚幹什麽?犯得著麽?

“敵襲!各就各位,不聽命令者,殺無赦!”崔得誌又喊了一聲,從了望塔中探出頭來,一箭射向距離了望塔最近那艘船的首艛。甲板上的水勇被崔將軍的舉動嚇了一跳,慌慌張張地扔下早餐,衣服,向平素訓練的崗位上跑去。

幾艘船不情願地解開纜繩,升起木帆,向港外晃蕩。大多數戰艦卻亂做一團,昨天訓練結束,很多戰艦的主官都上岸就寢去了,他們不在,士兵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行動。

敵艦己經可以清晰地被大元和高麗水兵們看清楚了。是宋人,傳說中的宋人,從他們整潔的船犯和威武的戰旗上,大夥能分辨出與高麗水師的差別。很多人都動了起來,亂七八糟地做著自己認為最正確的反應。有人快速上馬,將消息向最高長官那裏送,也有人四下張望,尋找可以藏身的地點。

幾個漢人工匠望著遠方熟悉而陌生的“宋”字,低下頭,快速向最近的藏身處跑去。大宋水師來了,很多人以低微的聲音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

大宋水師來拯救咱們了,工匠們躲藏著,心中隱隱湧現些許期待。

岸邊上,幾個千戶模樣的蒙古將領督促著士兵向港口兩側土丘跑去,防衛設施都在高處,大夥必須趕在敵人殺到門口之前趕到。幾個動作相對敏捷的士兵跑上了炮台,七手八腳解開炮衣,把從來沒使用過的銅炮推上炮位。揀來石頭砸開火藥箱子,用手捧著將黑色的藥粉一把把裝進炮口。

“到底裝多少合適啊!”有人帶著哭腔問道。黑色的火藥順著手指縫隙流沙般落了滿地。

“箱子上不是有字麽,要看敵人多遠!”有明白人答話。

“我不認識啊,不是漢字!”裝藥者繼續哭道。為了顯示蒙古人的高明,宮廷秘密製造的火藥在包裝箱子上都寫上了方塊蒙古字,那東西,一般人不認識。

“按訓練時的口訣,裝藥六斤半!你們這些該殺的笨蛋!”終於過來個明白將領,氣急敗壞地命令。

“敵人多遠啊,這麽快,是兩千步還是一千步啊!”裝藥者被罵得楞了楞,繼續焦急地喊。

火炮是仿照大宋岸防炮標準造的,用法也是奸細們以生命為代價抄來的。為了保住這個造船基地,大都城的北元官吏們在國內大多數重鎮還沒有火炮的時候,優先運到釜山二十幾門來。

但是,他們忽略的一件事,武器是需要人來用的。百工坊那種落後的製造方法和大元朝兵部原始的管理製度,導致火炮和彈藥的造價極高。平均三十兩銀子一枚的價格,讓守岸的蒙古武將根本不敢給士兵們操練的機會。跑步入位,推炮等臨戰姿勢,士兵們平素操練得雖然步盡心,但是日久生熟。怎麽瞄準,怎麽打才能威脅到對方戰艦,無論對士兵還是軍官,就完全靠運氣蒙了。

“乒!”在主將的威逼、鼓勵兼催促下,第一枚炮彈終於飛出了炮台,在半空中畫了一道歪歪斜斜的弧線,一頭紮在港口內。

“乒”、“乒”,十幾枚動力不足的飛出三百多步,落入海麵。高高濺起的水柱,嚇得周圍幾艘高麗戰艦連忙躲閃。炮台後,督戰的軍官破口大罵,命令衛士衝上去,將差點打了自己戰艦的冒失鬼拖下來鞭打。這一來,炮台上的操做速度更慢了,直到敵艦紛紛推開了側舷遠射窗,還沒能準備好第二次打擊。

“天旋、天機,清理炮台。其他分隊,封鎖港口!”杜滸放下望遠鏡,信心實足地命令道。傳令兵快速跑向主桅,片刻,信號旗就從桅杆尖端升了起來。

此戰,杜滸勢在必得。

四個多月前,當杜規從兩個高麗複國者口中套出北元在高麗準備戰艦的情報時,破虜軍上下都吃驚不小。如今大都督府穩定控製地區皆靠大海,如果保不住海上優勢,近年來所有血戰成果都會被毀於一旦。所以,情報部門迅速增派人手,混在走私商人的隊伍裏,將高麗幾大造船所的規模以及周邊情況打探了個一清二楚。

文天祥一麵派人綜合分析這些情報,一麵將水師派往南洋“剿匪”。當杜滸等人從南洋回到泉州的第二天,大都督府的最新作戰計劃就送到了。

文天祥命令,水師放棄休息,馬上到福州港補充彈藥、給養。待物資補充完畢後,立刻啟程攻擊釜山等高麗軍港。力爭在高麗水師沒形成規模前,將其消滅掉。

杜滸在高麗複國者林聲的帶領下,星夜奸到。剛開始的時候,大宋水師官兵們著實被釜山艦隊的規模嚇了一跳,特別是從望遠鏡中看見敵方炮台後,更是對猶豫是否該調整作戰計劃。但是,看了高麗、蒙古水勇們慌亂的表現,還有敵人的第一波炮彈軌跡,大夥的信心全被鼓起來了。

“殺上去,讓他們知道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水師”有人放肆地喊。他的喊聲得到了極大範圍的響應,歡呼聲裏,方勝、蘇剛二人各帶一支分艦隊,高速貼著港口兜起了圈子。側舷上火光閃動,一枚接一枚炮彈飛出炮口,砸在港口兩邊的高地上。大部分炮彈沒有集中目標,在高地上炸起一團團煙霧,個別炮彈落在了炮位附近,將高麗人的火炮和炮手一起掀起來,翻向半空。

高麗、蒙古聯軍操炮反擊,炮彈亂紛紛地射出來,砸在艦隊附近的海麵上。岸防炮的尺寸遠遠大於艦炮,炮彈威力大,掀起的水柱有一丈多高,看上去甚為駭人。但天旋、天機兩支艦隊仿佛沒看見這些威脅般,靠近,抓遠,飆遠,靠近,畫著折線,將一波波彈丸送到對手麵前。

其他幾支分艦隊也開始了攻擊動作,分散成一條條縱隊,插進高麗戰艦群中。自從大宋水師成立以來,最多的戰鬥都發生在敵人的港口內。打這種窩在港口裏的船隻,各艦艦長都非常有經驗。在他們的掌控下,大宋戰艦與高麗戰艦一直保持著五百步左右的距離,這個距離,對方的弓箭、床弩無法危險到大宋戰船,而裝各在大宋戰艦上的火炮,卻可以用水平的角度,向對方轟擊。

“轟!”一排炮彈從興化號側舷飛出,將對麵的高麗戰艦硬生生擊成了數段。興化號艦長許傑明驚訝地張開嘴巴,看著被還原成木片的高麗巨艦變成一團火球。他驚呆了,從沒想到自家的火炮有如此威力。

“省著點,每次十炮齊射就行,不,五炮齊射,其他火炮裝藥,休息,從船頭到船尾,輪番射擊!”在興化號戰艦旁邊,仙遊號艦長鄭蔥衝著傳令兵大聲喊道。他看出來了,高麗戰艦是擺設,不是用來打仗的。一發炮彈就能射沉的戰艦,大宋水師從來沒見過。

傳令兵跑下炮艙,片刻後,仙遊號的火力弱了下來。但船速不減,帶著其他幾隻戰艦遊龍般在慌亂的高麗戰船間往來穿插,幾乎每一次炮擊,都能將一艘高麗戰艦送到水下。

大部分戰艦都自覺減少了一次齊射的火炮數,經驗豐富的艦長們看出來了,高麗船的結實程度照著宋船相差太遠,就是南洋那些海盜手裏的破爛貨,都比高麗人早的巨艦結實。

明明沒有挑戰大宋的實力,高麗人為什麽要給蒙古當打手呢?杜滸在座艦上,看著如同兒戲一般的戰場,默默地想。

沒有答岸,岸邊,火炮的殉暴聲此起彼伏,硝煙遮住了朝陽的顏色。

第七卷逐鹿蝶變(三)

指南錄蝶變(三)

“大宋比大元弱得太多,所以跟在大元身後向大宋揮揮拳頭,不算什麽錯。”吃早飯的時候,管軍萬戶林可望向自己的兒子林虎兒如是灌輸。

林家是高麗望族,出過林衍這樣的大英雄,也出過不識時務的“叛逆”。如今,英雄和叛逆都作古了,如何保證家族的興旺的任務,就落在了林可望身上。關於這一點,林可望有一個非常穩妥的打算,那就是依仗大元,威脅但不挑戰大宋。付諸行動就是,在大元官吏麵前,一定要表現出十分地對大宋的痛恨。但在軍事方麵,一定躲得距離福建遠遠的。雖然盤踞在福建的大宋看上去奄奄一息,可隻剩下一口氣的大宋,也足以讓高麗萬劫不複。

所以,對於高麗境內聲勢浩大的伐宋準備,林可望表現出十分積極的支持態度。但對於工匠們在國王暗示下的偷工減料行為,林可望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伐宋輪不到他這個高麗將領來當主攻,反正,船駛離釜山後,就沒有了林家的責任……

“我知道了,依附於強者,借強者的力量攻擊弱者,同時壯大我們自己!”林虎兒孺子可教,舉一反三地總結道。

“乖,孩子!來,吃一塊鹹魚!”林可望笑著拍了拍兒子的腦袋,表揚道。林家後繼有人啊,就像曆史上的王家、崔家,說不定哪天也有機會登上頂峰呢。內心深處,林可望愜意地想。

突然,天邊傳令一陣悶雷聲,震得餐桌跟著顫了顫。擺在桌角的茶杯應聲而倒,滾了兩圈,徑直落到了地上。

“炮擊!”林可望蹭一下跳了起來,推開驚呆了的妻子兒女,快步躥出了木樓。站在陽台上,他看見昔日熟悉的炮台騰起一團團煙霧,更多的煙霧升起在港口方向,夾著著隱隱的紅光。

這是他經常在噩夢中驚醒的鏡頭,每次醒過來,他身上都淌滿淋漓冷汗,妻子問他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情在睡夢裏,林可望總是避而不答。但是,與那些仰仗著北元駐軍就把大宋不放在眼裏的街頭混混不同,林可望知道,向人揮拳頭是需要實力為後盾的。盲目的自大,往往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

“來人,備馬,抬兵器!”林可望大聲喊道。

“備馬,給將軍備馬!”林可望的親兵聲嘶力竭地叫。這不是守港蒙古軍操練打的炮,蒙古人舍不得一下子打這麽多炮彈。答案隻有一個,宋人來了,傳說中的大宋艦隊來了。

可大宋是禮儀之邦啊,怎麽能輕易向他國開啟戰端。邊批愷甲,林可望邊絕望地想。這不是他熟悉的大宋,他所熟悉的大宋向來不會對外宣戰,即便與比自己弱得多的國家發生矛盾,每每也是主動讓步。

“老爺,您一定要去麽?”林可望的正妻衝出來,拉著馬韁繩問道。兩個側室、三個兒子,同時仰起臉,期待他的回答。

“敵人打到家門口,老爺我有守土之責!”林可望跳上馬背,生氣地回答,“放開韁繩,看好孩子!”

“可那是大元和別人打仗,咱們是高麗人!”林虎兒仰起頭來,衝父親喊道。

高麗人?大元?林可望猶豫了一下,看看港口處高高騰起的黑煙,看看粉雕玉琢般的兒子,再看看暗自垂淚的側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大元和大宋打仗,我殺過去,值得麽?一個聲音在林可望耳邊,大聲問著。大元贏了,對高麗、對林家有好處麽?大宋贏了,對高麗、對林家好處是什麽?他覺得腦袋亂糟糟的,仿佛兩支軍隊,在自己的腦海裏展開的廝殺。

火炮聲越來越密集,硝煙越來越濃。個別炮彈脫離目標,落到了港口邊的建築群中。木質的建築一下子燃燒起來,工匠們拎著僅有的包裹,在火堆間蒼蠅般跑來跑去。哭喊聲穿過硝煙,依稀傳入林可望耳朵。

“傳令,點齊所有步兵,所有弓箭手,去港口外半裏處埋伏,準備迎擊敵軍登陸!”林可望看了看家人,終於做出了“正確”決定。

妻子、側室、孩子和衛兵們都笑了,眼神裏全是佩服。

大宋的火炮再犀利,也打不到岸上半裏之外,老爺選擇的埋伏地點太高明了!

旌旗招展,大隊的高麗士兵從軍營裏衝出來,向“埋伏”地點衝去。準備給登陸的宋軍迎頭痛擊。在他們的精心“配合”下,蒙古人布置在港口周圍的炮位,很快被大宋艦隊清理千淨。失去了火炮掩護的高麗艦隊如同被剝了殼的雞蛋,任由大宋水師宰割。

守港的蒙古萬戶巴拉根倉試圖調集岸上人馬發動反擊,但看見排著整齊隊伍緩緩而來的高麗軍,再看看在海麵上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他猶豫了。最後隻好接受了林可望扼守港外要道,防備敵軍登陸的建議。

沒有陸上保護的水師走向了覆滅邊緣,幾艘受傷的高麗戰艦在蒙古艦長的威逼下,搖搖晃晃駛出港口,拚命向大宋艦隊衝來。明知必死的蒙古武士在船頭,船尾點起大火,期待著自己能和對手同歸於盡。負責劃槳的高麗水手不敢逃走,哭喊著,用盡全身力氣操槳,笨重的戰艦一步步向敵手迫近。

“靠上去,靠上去,燒掉他們,大汗在看著我們!”蒙古艦長用全船無人能懂的語言鼓舞道。

“媽呀!”幾個被抓來的漢人槳手跳出船舷,一頭紮向大海。


蒙古人的羽箭很快追上了他們,水麵上浮起一朵朵血花。一條條生命乘著異國他鄉的洋流,飄向天涯海角。

杜滸在座艦上看不到這些悲慘細節,即便看到了,他也不會下令停止攻擊。登上了北元戰艦的漢人在他眼裏不是宋人,兩軍陣前沒有憐憫。幾艘大宋戰艦快速離隊,堵在高麗船必經之路上。幾十門火炮同時發出怒吼,巨大的水柱把敵船衝得忽起忽落。

一艘高麗自殺艦沉了下去,絕望的水手哭喊著消失在煙波中。第二艘沒堅持過一刻鍾,隨後步入第一艘尾流,第三艘……,第四艘……,斷桅殘檣冒著煙,堵住了港口。

“轟”,一艘戰艦被擊中,桅杆、船舷、帆布、水手的殘肢一同飛上了天空,伴隨著炮彈落下來,被炸開的巨浪托起,又再次落下……。

“轟”又一艘戰艦斷裂,水兵們茫然地看著海水湧上甲板,淹沒自己的腳麵,淹沒自己的眼睛。

沒被擊中的高麗戰艦上,有人斬斷了自家桅杆,有人把白色的衣服,紛紛掛在主桅上。

“全部擊沉!”杜滸看見敵人的降旗,卻命人打出了一個冷酷的命令。他不想要任何俘獲,這種挨上一炮就斷裂的劣質產品,用於航海等於自殺。

各支分艦隊靠近,在對手絕望的眼神中,將火炮發了出去。

在雙方士兵的視線內,剛剛誕生的北元高麗艦隊走向了終點。受傷的戰艦一艘艘打著旋,慢慢沉入水下。甲板上,絕望的士兵們抱起所有可能漂浮的木製品,爭先恐後的跳入大海。尚未暖起來的海水立刻將他們的身體凍得僵硬,大多數人沒等遊到岸邊,就失去了最後得知覺。

“棄船,棄船者不殺。拚命向岸邊遊啊!”一邊倒的屠殺讓蘇剛心軟,這個從來不知道憐憫為何物的家夥,衝著高麗人大聲喊道。

他的聲音被巨大的爆炸聲吞沒了,更多的高麗戰艦中彈下沉。海麵上,到處浮滿了絕望的士兵。堤岸旁,失去了抵抗勇氣的岸防官兵趴在土坑內,任由自己的同伴在海水中掙紮,卻不敢衝出來施加援手。

岸邊,幾個漢人老工匠於心不忍,從隱藏處跑了出來。冒著被火炮擊中的危險衝向岸邊,用繩子、木杆,將岸邊附近的士兵撈上來。

他們的行動鼓舞了很多懦弱者,一些港口高麗守衛試探著加入了救援行動。船,肯定沒指望保住了。但落入水中的士兵,大多數都是他們的族人,能救上一個是一個。

活閻羅杜滸把這一切看到了眼中,歎了口氣,放下望遠鏡。讓傳令兵打出了避免攻擊岸上的命令。臨近的戰艦紛紛將這條命令重複開來。為了國家的安危,大夥不能對北元高麗艦隊手下留情,對於船上那些動作生疏,一看就知道當兵吃糧沒幾天的水勇,宋人憑著善良的天性,給了他們最大的逃生機會。

“打虎不死,終受其害。你們也不想想,那些高麗人,是怎麽跟在蒙古人身後殺我大宋城市的!”分艦隊提督方勝搖頭歎息道。

他對杜滸的這條命令非常不滿,但沒有機會反駁,隻好把一肚子怒氣發泄到那些還沒有沉默的高麗戰艦上。分艦隊在他的率領下靠上去,以最快速度將那些船送到水下。

其他幾個分艦隊提督看見了,也加快了消滅對方船隻的速度。雖然很多人無法理解杜滸的慈悲,卻再沒有人向岸上多發一炮。一些戰艦甚至悄悄地拉開了距離,盡量避免失去目標的炮彈落到岸上。

滿海的求生者,爭先恐後地遊向岸邊。滿岸的士兵,齊心協力地施加救助。漢人工匠、高麗監工、蒙古武士,這一刻,他們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完了,二十年之內,高麗水師都無法免對大宋戰旗!”土丘上,被濃煙熏得如同鬼魅般的崔得誌絕望地想。

他知道,今天這恐怖的一幕,將永遠留在高麗水勇的記憶中,伴隨他們今生的每一次戰鬥。

第七卷逐鹿蝶變(四)

蝶變(四)

美麗的耽羅島,此刻在方馗、蘇醒、唐世雄等人眼裏,宛若天堂。

“這麽多馬啊,我老方這輩子都沒見過!”浪裏豹方馗裂著大嘴巴喊道。因為經常替大都督府與遼東的乃顏運送交易物資,他知道馬匹在福建和兩廣的價格。除去那些接近天價的戰馬不說,即便是拉犁鏵用的駑馬,價值也得五十個銀幣以上。這還是遼東和福建航線開通後的價格,如今乃顏被忽必烈打得大敗,遼東航線馬上麵臨關閉,馬的價格眼看著就要飛漲起來。

這都是錢啊,跟著海盜們前來運馬的商船掌櫃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地站在馬場前,忘記了自己的職責。

跟隨水師和方、蘇幾家海盜在南洋發了戰爭財後,大宋百姓對戰爭的看法,悄悄的發生改變。

“這不公平,南洋野人威脅了大宋所有商人,憑什麽隻他們幾家得到了賠償!”有人私下裏憤憤不平的議論。

“是啊,同樣是商隊,為什麽大都督每次都照顧他們幾家。那姓蘇的和姓方的與國有功,黃水洋商團做過什麽?論資格,咱們誰不比他們來得早?”

“是啊,有財大家發。臨時約法上說了,大都督府保護所有人的利益!”

人們私下嘀咕著,惋惜著,完全忘記了戰爭除了收益外,還有送命和血本無歸的風險。終於有人按耐不住了,通過關係找到了杜規,希望一向有親民之名的杜大人主持公道,讓他們也有為國效力的機會。

商人出身的杜規怎麽會不了解同行的想法,非常爽快地就答應了說項者。消息傳開後,他的辦公地點被人圍了個水泄不通,從漳州到福州,凡與航海有關的大小業主們都找上了門來,聲淚俱下地表達自己的迫切的為國盡力之心。

“不要急,大夥不要急麽?你們能憂心國事,文丞相聽說了不知道會有多開心。大夥先回去做生意,大都督府自有安排!”杜規眯縫著小眼睛,笑眯眯地答應。

“杜大人說話算話啊要!”有人躲在人群深處起哄。

“算,算,如果一個月內沒好事安排給大家,你們就把我的海關戶部衙門拆了!要是我安排了機會,你們又口不對心。下一次千萬別來找我!”杜規毫不介意商人們的不敬,用商人的慣用語氣回敬。

“哪我等先謝過杜大人了!”

人們不敢鬧得太過分,半信半疑地散去。才過了三天,杜規真的貼出了告示,命令眾商家調集所有剩餘船隻,十天之內齊集福州,然後為大都督府出海運貨。

“運貨?”有人不滿地抱怨。大夥說為國出力,自然是出有賺頭的利益,為大都督府運貨能撈到什麽好處,如果光賺個跑路錢,還不如自己去南洋販香料呢。

大多數人都想起了當初對杜規的保證,雖然不十分情願,也把船隻、水手派了過來。杜規也不介意大夥的不滿,按先後順序將船隻整隊,由官府出資維護、補給、刷上編號,並將所有前來參與者集中起來,要求他們不得外出,以免泄漏機密。

待船隻匯集得差不多後,杜規召集各位船老大聲明,這次行動有風險,但利益巨大。希望大夥齊心協力,同去同回。回來後,所得利益一半歸大都督府,三成歸方、蘇、黃水三家,其餘兩成,按各家投入船隻容量,出力多少,協商分配。如有損失,也是按照這個比例賠償。

眾人聽說有利益,喜出望外。跟著方、蘇兩家艦隊魚貫而出。兩百多艘兩千料以上大船,一百多艘中型快艦直向流求。進了淡水洋,方馗傳令,艦隊調轉航向,徑直向北。

直到此時,各位船老大才知道目的不是已經被破虜軍趟平了的南洋,不覺有些怕了。但想想自家主人還要在福、廣三州討活路,隻好硬著頭皮跟了上來。

方家艦隊打頭、黃水洋商團居中、蘇家艦隊收尾,近三百隻海船浩浩蕩蕩,借著信風向北駛去。一路上隻在海盜們熟悉的孤島停靠,絕不讓岸上人看見帆影。如是行了五天,過了陳錢山,又進了黑水洋,諸位船老大心中更加驚訝。有人走過附近海路,暗自議論道:“壞了,文瘋子不是吃了豹子膽,趕著大夥去搶直沽吧!”(直沽,又稱泥沽,即現在的塘沽港。元代南邊航運重地。史書記載,信風起時,從泉州到直沽的航程為十日)

但是到了此時,想脫隊也來不及了。蘇家、方家、還有黃水洋那幫強盜就在臨近看著,誰逃,能逃得比炮彈還快。

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艦隊又走了七日。期間有十幾艘船漏了水,被蘇醒下令棄了,水手和補給物資都均到了其他船上。這天傍晚,大夥終於看到了海鷗和礁石,方馗卻下令道,“就地下錨,晚上行動!”

“真打仗啊!”水手們哭喊道。方家艦隊卻不肯給任何答案,倒是大夥一向看著不順眼的黃水洋商團幾兄弟發了慈悲,信誓旦旦地保證,即使打仗也不讓商船上戰場,才把人心安頓下來。

當晚,方家、蘇家、黃水洋兄弟,還有苗春所部教導旅派出幾十艘大船,不知去向。同來的掌櫃夥計們擔驚受怕的一整個晚上,第二天天剛亮,卻得到通知,要求大夥跟著方家艦隊馬上找港登陸。

到了此是,眾人都知道後悔已遲。罵罵咧咧地跟著大隊向東行,行了約一個時辰,終於看到個巨大的島嶼。島上還有硝煙未散,顯然昨夜教導旅兄弟跟守軍戰了一夜。

待泊船登岸,大夥都興奮地發出了歡呼。島上風景太漂亮了,草地平整如織錦,溪流奔湧,美得竟如仙境般。

偏偏這仙境般的所在幾乎沒有人家,千餘個蒙古戰俘被繩子捆著,關在碼頭旁的牲口棚裏。而商人們原以為傷亡慘重的教導旅戰士,則興高采烈地押趕著蒙古牧人,將一隊隊戰馬向碼頭上趕。

“每船裝到五成載重,除了糧食外,加兩成淡水,一成草料!按編號上前裝馬,五十艘船一組,跟著戰艦回行!”唐世雄大聲吆喝著組織,興奮之餘,又想起了朱清去年做選擇時的囑托。

“大哥,咱黃水洋弟兄們又露臉了,你在天之靈能看見麽?”張瑄等人衝天禱告,淚眼朦朧中,仿佛又看見了朱清臨北去前的形象。

正當眾兄弟感慨不已之時,突然,蘇家艦隊發出警告,有二十多艘小船從左翼向港口靠近。唐世雄聞之大驚,連忙帶了兩艘改裝過的炮艦,十艘普通戰船迎了上去。

還沒等雙方接近火炮射程內,對麵的船就乖巧地掛起了白旗。一個穿著犢頭短褲的漢子站在首艦上又跳又叫,唯恐唐世雄一個不小心,把他轟進海裏去。

唐世雄命他停住艦隊,單獨上前來見。那人甚為不滿,大呼小叫地抗議了好半天,直到唐世雄命人將窗打開,將火炮推了出來,才悻悻地上前來見。

“你們大宋就是這樣對待朋友的麽?”來人一靠近,立刻以生硬的漢語怒吼道。


這個人,唐世雄認識。這樣的朋友,唐世雄可不敢交。自從上次林聲和金正強冒充高麗使者衝大都督府發號施令被文天祥趕出門,又被杜規連哄帶逼揭穿了身份後,幾個高麗複國者在大都督府所有同僚眼中,就成了笑柄。大夥閑暇時,經常抓把扇子,打扮出一幅大義凜然模樣,冒充高麗使者來說笑。所以,高麗使者這個詞,在大宋就和騙子的概念相同。

雖然不喜歡高麗複國者的舉止,但對於他們身上表現出來的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唐世雄還是佩服的。平心而論,沒有林聲和金正強等人,大都督府此行也不會這般順利。隻可憐大元皇帝忽必烈,一心想著蕩平殘宋,斥重金在高麗打造水師,在耽羅飼養戰馬。卻萬萬沒想到,林聲、金正強兩位高麗複國者,把戰艦和戰馬的情報當作見麵禮,送給了南宋大都督府。

唐世雄派小船將金正強送到了蘇醒所在的旗艦,賓主之間很快就說明了各自的來意。金正強殘部兩百餘人,這幾天正在附近海麵上“閑逛”,昨夜聽到了島上傳出了轟鳴聲,知道大宋派水師來戰,所以今天一早,立刻調集全部人馬前來支援友軍。

“支援?”蘇醒老當家有些迷糊,抓起望遠鏡,推開船窗,看了看遠處那二十幾艘破破爛爛的雙桅漁船,驚詫地問。

“當然是支援了。咱們麵臨著共同的敵人,蒙古。我高麗人先跟蒙古人在耽羅島上給蒙古人打了很多年,沒分勝敗。大宋朋友在林聲將軍的領導下去偷襲蒙古水師,我現在的任務就是支援大宋分艦隊,並肩作戰,為高麗奪回耽羅島!”金正強一點兒也不以自己說得話慚愧,振振有辭地說道。

“林聲領導?”方馗三當家有些蒙了,那個見了杜滸連大氣都不敢出的人,居然領導大宋艦隊,這個姓金的真敢吹。大宋文人能吹,也臉皮也沒倒如此地步。

“當然啊,沒有林聲將軍帶路,杜滸將軍那麽順利找到釜山港麽?那邊已經傳來消息,釜山艦隊全軍覆沒,眼下杜滸將軍正圍著高麗各港口掃蕩,蒙古水師根本不敢出海來迎戰,所以,咱們有的是時間收複耽羅!”金正強也感覺到了對方語氣中的輕蔑,一邊解釋,一邊將話題向眼前戰局上岔。據他估計,以大宋“第二艦隊”的戰鬥力,一夜之間,頂多拿下個登陸點。所以他才帶著自己的“艦隊”藏在附近等待時機,直到發現有戰馬被裝上船,才急忙忙趕過來打秋風。

“耽羅已經收複了,港口四千守軍全軍覆沒,苗春將軍正帶人向島深處追殺,估計三日之內能掃平全島。金將軍遠來是客,先靠岸歇歇吧!”蘇醒警覺地回答道,從言談中,他已經敏銳地覺察到了金正強等人的來意。

“啊!”金正強大吃一驚,他沒相到破虜軍進展如此之快。心思一轉,陪著笑臉說道,“我們哪裏能算客人,我們是高麗人,應該是此島的主人才對。我麾下有二百能征慣戰之士,讓他們跟著苗將軍,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他的話把所有人都逗笑了,蘇醒邊擦著笑出來的眼淚,邊回答道:“免了,免了。苗將軍已經出發小半日了,你追都追不上。昨夜我們抓了些俘虜,關在碼頭上的牲口圈裏。你要是有心,就派人去照看俘虜吧!”

金正強當然不知道整個破虜軍中,教導旅是實力最強的一支部隊。雖然隻有千餘眾,可個個都是百戰老兵,無論戰鬥經驗、體力、技巧,還是身上裝備,都是破虜軍中最好的。並且軍中將領榮譽感極強,曾經有他部將領以團長之位,請教導旅一連長高就,都被人家拒絕了。金正強拿二百殘兵去與苗春“互相照應”,以高麗複國者的戰鬥力,不拖後腿,就已經算照應了。

見眾人圍著自己發笑,金正強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想想教導旅一夜之間全殲港口守軍的威風,想想同樣是港口守軍,趕得自己無處容身的淒慘,終於有了些自知之明,訕訕笑著說道:“我麾下有幾個個人在耽羅土生土長,要不,讓他們上岸給苗將軍帶帶路吧?大宋為我高麗收複國土,我高麗總不能什麽都不幹,在旁邊看著!”

“這還像句人話。這耽羅,是我大宋幫你收複的。記住了,將來別為了搶攻,向自己臉上貼金?”蘇醒笑著說道,文天祥給他的任務中,沒有長期占領耽羅這項。以流求蘇家和東海方家現在的實力,也難以在蒙古人眼皮下吞入這個大島。與方馗以目光交流了一下,點點頭,對金正強吩咐道:“我大宋乃天朝上國,不會貪你這個小島。這個島麽,就贈於你們這些高麗複國者為基業,願你們早日恢複家園!”

“謝大人,謝諸位將軍!”金正強翻身拜了下去,心中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嘴巴也不漫天亂說胡話。“這個島距離高麗本土太近,諸位運馬還需抓緊時間。一旦蒙古人情急拚命,難免會有損失!”

“我們會分批撤離,待將島上蒙古殘部被剿滅後,苗春將軍也會撤回去。你們這些高麗人若是有骨氣,就組織島上的高麗人,自己守護家園,別讓蒙古人再搶回去。若是實在守不住了,就退到福建吧。我們再想辦法幫你奪回來!”蘇醒笑著回應,好像打這樣一仗,根本不費任何力氣般。

“我等將竭盡全力,如蒙諸位將軍不棄,我等將在耽羅立生祠,永世拜謝諸位今日之恩!”金正聲感激地說道。從流落四海到有了一地落腳,乍變之下,心情甭說有多激動。

“你高麗今後不忘記此事就好,至於生祠,那是擺設,不立也罷!”唐世雄看了看蘇醒,得到對方允許後,接過金正強的話頭說道。“戰馬我們不會全帶走,留下的兩千匹給你組建騎兵。其餘部分,由你代為照管。我大宋需要時,會隨時派船來運。如果你連這點馬都養不好……”

“我等一定養好戰馬,答謝大宋之恩!”金正強沒口子答應,唯恐蘇醒等人反悔。

“這個唐世雄,把人賣了,人家都得替他數錢!”方馗笑了笑,心中暗道。回程是逆風,船隻無法滿載,航程長,人馬所需糧食和淡水也要加倍攜帶。所以島上兩萬多匹戰馬,艦隊頂多帶走一半,剩下的一萬多匹,當然不得不便宜了高麗人。而唐世雄一句幫助高麗打造騎兵,委托對方照看戰馬,無形中給今後再派人上島運馬留下了餘地。並且憑借此舉,更加拉近了大宋與高麗複國者之間的關係。

“不必謝,你幫我們照料戰馬,清點總數後,有了藩息,雙方對半分。如果你有多餘運力,可以自己運馬到福建,跟大都督府換戰船、火炮和鋼弩……”蘇醒見金正強已經亂了方寸,也不為己甚,客氣地建議道。

“多謝諸位將軍!”金正強哽咽著回答。他在福建見識過破虜軍的兵器,有了戰馬,有了兵器,再買上幾艘大船,高麗複國就有希望了。幾代人的隱忍,也終於有了回報。

為了表示自己的感謝,也為了炫耀複國者在島上的民望,金正強派人上岸,把逃散到附近鄉野間的高麗人強行征募了一批過來,幫助艦隊準備補給,驅趕安置戰馬。足足忙碌了一天一夜,所有商船都差不多滿載了,蘇醒一聲令下,船隊分為三波,陸續駛離了港口。

金正強帶人送出二十餘裏,方才灑淚告別。回到耽羅,與苗春一擊教導旅艦隊聯係上,帶著教導旅將全島險要之處全部拿了下來。

數月後,高麗複國者以林聲為帥,擁立一王室旁支為郡守,宣布耽羅自立。高麗國監國王妃大怒,命令高麗王派兵征剿,雙方在海麵、陸地上打了幾仗,彼此都是高麗人,打得索然無味。

監國王妃大罵高麗將士無用,把個國王關在宮中好一通調教。發泄夠了,也沒了脾氣,一幹高麗複國者的聲勢慢慢壯大,隱隱就有了崛起之勢。

王妃氣憤不過,日日在宮中抱怨父親忽必烈心狠,放著女兒在外地受苦不顧。她哪裏知道,此刻兩浙、遼東齊亂,忽必烈已經派不出多餘兵馬來了。

更新說明:回國這段時間事情多,所以更新慢。待回到墨爾本後會將欠帳一一補齊。請大家繼續支持,訂閱。

第七卷逐鹿蝶變(五)

遠在遼東的忽必烈此刻也是一臉愁容,在漢軍將士的一致努力下,朝廷在開春前己經將乃顏給逼到了大海邊上,誰料到氣息奄奄的乃顏部突然起死回生,平白多出了一萬五千多蒙古死士,這批人一個個生得膚色蒼白,像地下見不到陽光的僵屍般,力氣卻大得出奇,戰場之上麵對火炮和弩箭全無畏懼,衝進人群後則采用兩敗俱傷的打法,仿佛生下來就是為了求死。

元軍悴不及防下,被“僵屍兵團”殺得大敗,連賴以製勝的火炮都被人炸毀了幾十門,不得己,後退二百餘裏修整。乃顏的幾個盟友見有機可乘,又從側翼殺來,把日漸穩定的遼東戰局又攪成了一鍋粥。忽必烈大怒,命人詳查乃顏之“僵屍軍”出處,不多日,探子匆匆回報。說遼東大地俱傳言忽必烈陛下棄南方蒙古將士不顧,明知道他們戰敗被俘,也不肯出錢贖買他們回來。對其家屬一概以陣亡搪塞。而這些被俘武士被南人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穴裏受盡折磨,全靠乃顏出重金才從文天祥手中贖回。忽必烈在檄文中指責乃顏與南方貿易,出賣戰馬,出賣蒙古人利益。實際上乃顏是為了蒙古武士們平安歸來忍辱負重。一直出賣蒙古人利益的是忽必烈。

有那些被贖回的“僵屍”為證,一時間,草原上流言四起,蒙古軍軍心浮動。忽必烈欲辯無言,氣得大罵達春蠢賊小氣誤國,命其詳查戰場上失蹤武士下落,不可再落人口實。半月後,達春的表章送到,沒提及一個字認錯之詞,反而告訴忽必烈,範文虎準備放棄兩浙了從地理位置而言,兩浙地勢低窪,無險可守。曆史上取兩浙者無不從兩江著手,兩江一得,兩浙則不戰而下。所以,在陳吊眼和李興剛殺過來的時候,範家軍將領們還不甚害怕,大不了大夥再棄城而逃,反正前一次己經逃過,將士們都熟悉了逃跑路線。隻要達春守住了兩江,破虜軍在兩浙就立不住腳。

可祥興四年開春,外界突然傳來了鄒a和張唐兵出兩江,大敗達春的消息。範家軍的將領們都坐不住了,紛紛寫信向範文虎告急,希望他能將各路新附軍再整頓起來,帶頭迎戰陳吊眼。

對這些建議,範文虎視而不見。有人私下寫奏折給忽必烈,說範大將軍被李興嚇破了膽子,消極避戰,範文虎知道後,亦不為自己辯解。好在忽必烈心裏也沒指望範文虎真的做出什麽大事業來,發了道聖旨,輕責一下了事。而經此之後,範文虎更加消極,甚至連各地將領的求救信也不拆了。

範大將軍這是怎麽了,他這樣做,不是坐以待斃麽?有忠心的幕僚疑惑地問。很快,兩浙的戰局就給了大夥明確答案。經曆多次戰火洗禮,兩浙在宋時的城牆都己經化作了瓦礫堆。各地將領臨時搭建的城牆擋不住破虜軍的火炮,所以,沒有一個城市能在陳吊眼的打擊下支撐上十天。而因為範文虎的嫡係部隊龜縮在臨安一帶不出,浙東、江東兩路地方兵馬屢敗屢戰,陰魂不散,所以陳吊眼也不敢把戰線推進太快。這樣一來,反倒拖延了兩浙失陷速度,直到祥興四年二月,陳、李兩部破虜軍才把兩浙東南五路完全掌控在手裏。進軍速度比起當年張唐、杜滸風暴一樣席卷兩浙,不可同日而語。

原來大將軍是在拖!看中了破虜軍兵力少,要用土地將他們拖垮。幕僚們終於明白了。

這個時代的人語言能力有限,還提不出文忠所處時代,某大總統那種“以空間換時間”的高論。但對草包將軍範文虎的認識,終是無端高出了幾分。

“你們這些蠢材!”範文虎聽完幕僚們的恭維,恨恨地罵道。憑借當年嶽父賈似道留下來的老班底,他摩下的幕僚不少。有幾個還號稱是算無遺策的名士。但在範文虎看來,這些所謂的“運籌帷握”之徒,見識連個占山為王的草寇都比不上。他幾曾是想以土地拖垮破虜軍了,他是被北元朝堂和破虜軍雙方逼得沒辦法,隻能一步步苦握。

由他出馬重整兩浙二十萬新附軍,揮師迎戰陳吊眼。這個主意聽起來不錯,其實出主意的人根本沒安好心腸。自從上次被李興殺得潰敗後,那些旁係將領就生了二心,平素在各自駐地關起門來當王,對範文虎這個大都督的命令睬都不睬。破虜軍打上門來了,他們聯名請範文虎出來整軍,還不就是為了推卸責任,找個傻瓜頂在前麵。

“一旦俺老範出了麵,所有戰敗責任都是俺一個人的。他們陣前一敗,哪怕跑到江北去,都會說俺老範一將無能,累死於軍。這倒黴黑鍋,俺老範不背。他們不是都有朝庭的官職在身麽,俺不出馬,他們就得自己擔負守衛地方之責。要麽戰死,要麽投降。臨陣舉義?笑話,人家陳吊眼未必肯收!”私下裏對著幾個心腹將領,範文虎罵罵咧咧地說道。

心腹們終於明白了,原來大都督是怪那些旁係將領不仗義,所以才按兵不動,由著他們被破虜軍各個擊破。可破虜軍將地方勢力收拾完了怎麽辦?眾人望著範文虎,期待他能給出一個令人放心的答案。

“你們認為,咱們手下這十萬精銳,擋得住陳吊眼奮力一擊麽?”範文虎不肯回答部將得話,瞪著大眼睛反問。

“這……”幾個心腹將領全楞住了,靜了好半天,才有人厚著臉皮應道,“範帥,屬下以為,我們與破虜軍交戰,勝負在五、五之間!”

“憑什麽?是光對付目前陳吊眼和李興摩下兩萬兵馬,還是算上兩浙十幾萬賊寇。文賊摩下的水師在哪裏?”範文虎冷笑數聲,質問道。

“憑,憑大帥英明指揮,將士用命。還,還有,敵軍不,不全盤殺上,光,光陳吊眼一路……”被範文虎質問的將領支支吾吾地講道,自己也知道這些條件不可能成立,搖搖頭,汕汕地退了下去。

“你們啊,下去練兵吧。陛下如果能早日從遼東騰出手來救江南,咱們拖著半個浙東不失,也算對得起陛下了。如果陛下在六月之前還騰不出手來,唉!”範文虎搖搖頭,不想再說下去了。內心深處知道那時就是自己身敗名裂之日,不由得升起一陣悲涼。

局勢落到如此地步,是他範文虎一個人的錯麽。那位遠在遼東的忽必烈陛下,自從打下臨安後,就沒給新附軍發過一次館。更甭說補充一些床弩、霹靂車(投石機)等重兵器了。

為了防止新附軍作亂,防止他範文虎擁兵自重,甚至把整個兩浙的城牆都給拆幹淨了。沒有兵器,沒有城池,他拿什麽敵擋破虜軍的進攻。

況且雙方的裝備也不在一個檔次上,人家破虜軍尋常小兵都有身連環鎖子坎肩護身,新附軍這邊百戶都穿不起一件皮甲。兵器就更甭提了,兩軍對陣,人家一刀辟來,自己這邊連人帶家夥同時成了兩半,這仗怎麽打。上次李興之所以能突入他範文虎的中軍,殺得十幾萬新附軍落荒而走,除了咱老範大意的原因外,難道沒忽必烈半點幹係麽?事後各旁係將領之所以敢不聽號令,難道不是朝中有人暗地裏支持他們這樣做麽?範文虎一肚子怨氣沒地方散,對整個戰局心灰意徽。決定破罐子破摔後,他反而能更清楚地分析起破虜軍的目的來。

“陳吊眼、李興這次攻得慢,不是他們沒能力打進臨安。而是文賊這次存了站住兩浙不放的心思,試圖打一地穩定一地。不信,你們看看陳吊眼和李興在做什麽,整編流寇,分發農田,穩定地方治安。還委托商團從福建運送農具,費這麽大功夫,他還會向上次一樣一擊而走麽?”三月的一天,範文虎跟著自己的師爺範增說道。

“如果那樣,達春就有麻煩了!”師爺範增枉有一個古之智者的名字,見識卻未必比範文虎高到哪裏去,想了想,擔心地說道。

“豈止是達春,整個江南都很危險啊。文賊羽翼己豐,很難有人治住他了!”範文虎搖頭歎道。私下裏,再次將嫡係部隊的防線收縮,以臨安為中心,在紹興、新城、富陽、昌化擺了個半月形,等著與破虜軍進行最後的死磕。

這次,他還真把局勢發展蒙對了,四月初,陳吊眼與李興兵分兩路,一路取了諸暨,一路取了淳安,猶如一把鉗子的雙臂,向臨安府夾了過來。範文虎的嫡係奉命死守不出,東側的李興嚐試著向紹興方向動了動,遇到暴雨,原地停了下來。

陳吊眼見天氣不作美,將部隊推進到廬江,也停住了腳步。一切都在範文虎的預想之內,唯一沒讓範文虎料中的是,陳、李二人摩下士卒數目不是預計中的兩萬,而是越打越多,己經接近了三萬之數,並且戰鬥力極其強悍。

範文虎當然想不到,這一切都是去年許夫人帶頭將興宋軍改編為警備軍後所帶來的結果。作為大宋存在曆史最長,戰功與勢力最大的一支隊伍,興宋軍接受改編,給所有地方豪傑都帶了一個好頭。

在山野樹林之間堅持抗元的各路豪傑們留下了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他們的功勞,每個執政者都無法忽視。但這些民間武裝成員良N不齊,戰鬥力低下,隊伍龐大而拖遝,也是個不爭的事實。文天祥與許夫人商定的,將野戰部隊與地方部隊分開的辦法,最大程度地解決了將北元勢力驅逐後,如何對待地方抵抗力量的難題。

大都督府規定,在北元勢力被驅逐後,各路豪傑摩下的武裝要整編為警備旅、警備團。

去蕪存精。對於老人、孩子和婦女,還有體質不佳者,每人頒發十五畝土地,讓他們回家務農。對於那些無意留在軍中者,也依照此例管理。對於在抗元戰鬥中受傷、有功者,則與破虜軍士兵一樣,頒發守土證,見證他們的功績,並責成地方永遠奉養他們。

經過淘汰留下來的人,則保證軍館與破虜軍訓練時相同。平素負責維持地方治安,剿滅盜匪,訓練新兵。破虜軍退役或傷殘將士,可到警備軍任職,而警備軍每年必須提供一定數量以上合格新兵,補充入破虜軍各部。

作為當年的東南各路綠林總瓢把子,陳吊眼幾個月來,把收編民間武裝的工作,完成得相當出色。他知道這些綠林豪傑最擔心什麽,也知道這些綠林好漢最想得到什麽。所以,盡自己最大誠意去安撫他們。在提拔一部分頭領成為破虜軍的中層軍官的同時,把很多清理幹淨北元勢力的地方,交給了警備部隊監管。並任命了很多有初仕打算的人,擔任地方官吏。

這樣,地方武裝因為實力分散,沒有了因為誤會而製造麻煩的可能。那些得到官職的豪傑,也名正言順地與自己的部隊分隔開來,不再有太大影響。

此外,陳吊眼還從地方武裝中選拔了大量有經驗的戰士,打亂後,合編了五個新兵團。

營、都兩級的將領,則盡大可能從邵武指揮學院裏調撥。經過一係列小心翼翼的運作,東路破虜軍雖然攻擊速度減慢,實力卻大幅度增強。己經恢複,甚至超出了瘟疫之前,陳、李二人所部的水準。

而遠在福州的文天祥,則給陳吊眼和李興提供了最大可能的支持。不但奏請皇帝,委任陳吊眼為大宋兩浙大都督、李興為兩浙安撫使之職,還將陳、李兩部人馬,升格為破虜軍第二師,與鄒a、張唐所部的第一師、蕭鳴哲、楊曉榮所部的第二師,還有杜滸所部的水師,並稱為破虜軍四大主力。除水師、飽師外,三個陸地師各自給了四個標的編製。

“等咱們把人征滿了,帶甲五萬,就打過長江去,趕著Bt子滿地跑!”陳吊眼在給摩下軍官們的訓話中,不止一次豪情滿懷地講。雖然眼下他摩下將士數量距五萬這個目標相差甚遠,福建那邊一時也提供不了這麽多裝備,但陳吊眼不著急,他知道以目前的發展趨勢,大都督總有一天能把幾個師全部武裝起來,用敵人的血洗盡萬裏擅腥到那時,全天下豪傑都會記得他的名字,而忘記他的綠林出身。

酒徒注:還在國內,下周回墨爾本後即開始還帳。請大家多多支持。

第七卷逐鹿第二章蝶變(六)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陳吊眼的夢想是成為一個蓋世英雄,帶領十萬兵馬橫掃天下。

文天祥的夢想是中興大宋,讓華夏不再陷入治亂輪回。而在北元方麵,達春的夢想卻是,擊敗眼前由鄒鳳叔和張唐統帥的破虜軍第一師,重新“安定”江南。

雖然,達春有時候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但他依然忍不住將夢境翻來覆去地重複幾次,直到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才睜開雙眼,抖擻起精神,投入到新一天的戰鬥中去眼前的局勢讓達春無法不感到沮喪,也隻能憑借不切實際的夢想來暫時鼓舞一下自己的士氣。四下裏的破虜軍越打越多,越打越強,而摩下的將士卻皆無戰心。新附軍總是想著開小差,溜回南邊的家裏去看看由破虜軍分發給家中那幾畝水田。探馬赤軍中的黨項、契丹和女真武士則紛紛傳言,說老賊文天祥對天下百姓一視同仁,所部中各族武士待遇和漢人無異,並且對遠道來歸者既往不咎,所以,每當遇到武裝到牙齒的破虜軍主力,那些探馬赤軍將士往往三心二意,動作總是比平時慢上半拍。即便是達春一直倚重的蒙古軍,如今也沒有了早年那種一往無前的勇氣,將士們皆聽說了被俘後要下到礦井中做苦力,無人w頭則永不超生的謠言,每當臨戰,沒等對手發起攻擊,軍心先亂了三分。

與摩下將士越變越弱相比,讓達春更鬱悶的是,自己的對手卻在不知不覺間越變越強。

達春記得自己初下江南時,一個蒙古武士可以放羊一樣追趕著幾十名宋又軍將士狂奔。甚至將十幾個兵器在手的殘宋潰兵變成俘虜,讓他們給自己挖坑,然後I平去,埋葬自己,那些被俘的宋人除了痛哭流涕地求饒外,生不起絲毫反抗之心。

而如今,同樣是體質贏弱的宋人,三五十個一夥就攔主,4萬大元將士的馬前,直到被潮水般的兵馬淹沒,也鮮有人轉身向後。甚至在局部戰沙出現了少數破虜軍將士追著倍於自己的元軍廝殺的情況。非但是軍中,在民間,那竺傲呈服者也發生了質的變化,以往,一個收稅官帶著三五小吏下鄉,即便搜走了百姓家最後一粒米,那些平頭奴子也不敢發出牲毫怨言。如今,沒幾百個士兵保護,那些稅吏絕下敢勿鄉間中行走。不但籌糧募館的效率大大降低,甚至經常發生稅吏和官兵被刁民襲擊一去不複還的情況。

這一係列變化不是瞬間發生的,但在不知不覺間,己經讓南方漢人脫胎換骨。這種質的變化從什麽時候開始,達春不得而知,他卻時刻感受到了變化帶來的威脅。在他正前方,是三萬多由火炮、鋼弩武裝起來的波虜軍,在他的正後方,活動著兩萬餘破虜軍遊擊將士。在他周圍,從贛州城內到羅霄山下,到處都是仇恨的眼睛,達春不知道這些沉默的人群什麽時候會爆發,會站起來,把大江南北的征服者吞沒在仇恨的海洋裏。

那一天遲早會來的,華夏就像一頭沉睡的巨龍,蒙古人沒能在它沉睡的時候砍下他高貴的腦袋,就要麵刃隴醒來後的憤怒。而蒙古人南下後所犯下的罪行,恰恰是觸在逆鱗下一根根鋼刺。

達春想著,鬱悶著,煩惱著。對站在他這個位置上,切身體會到了近年來宋人精神到氣質上變化的清醒者而言,眼下蒙古戰俘及其家人的抱怨,還有大汗忽必烈的誤解,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充其量,不過涉及到一個人的起伏榮辱,而發生在南方漢人身上的變化,卻是涉及到整根蒙古民族的生存。

偏偏,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讓推遲末日來臨的辦法。

“砰!”一枚炮彈在不遠處炸開,震得達春腳下的軍帳一陣晃動。掛滿寶刀名劍的兵器架子被震倒了,叮叮當當,各色刀劍落了一地。

“大帥!”幾個親兵衝進帳篷,想勸達春暫時離開軍帳,後撤半裏,以免被破虜軍遠程火炮誤打誤撞蒙上。看看達春鐵青的臉色,奉勸的話又咽回了肚子。

“慌什麽,把這裏替本帥收抬一下。宋人又沒長著於裏眼,怎知道本帥就在這兒!”達春瞪了親兵一眼,冷冷地吩咐。

那些落在地上的刀劍都是他在二十年戎馬生涯中繳獲來的,原來的主人不是北方貴胃,就是南方名將,最不濟的也是個太守、安撫使一類的地方大員生前最愛。如今,這些昔日的對手一個個仿佛都通過遺留下的兵器盯著自己,等著看自己的笑話,達春怎肯在此刻畏縮,讓別人小瞧了去。

“是,大帥!”親兵們答應著,彎下腰去拾取地下的刀劍,剛把兵器架子放平穩,又是一聲炮響,一枚從天而降的炮彈在達春的中軍帳外不遠處炸開,彈片四射,把帳篷攢出幾個臉盆大的窟窿,硝煙夾雜著泥土順著v窿倒灌近來,搶得人睜不開眼睛。

“大帥,嗯嗯,大帥,嗯嗯”親兵們狼狽地咳嗽著哀求,“大帥,您就移駕吧,這,這裏距離前方太近了,太,太不安全!”

“不動,傳我的命令,不準大驚小怪,有亂喊亂動者,殺無赦!”達春發出一連串咆哮,壓根不理睬部屬們的好心。

親兵們哭喪著臉,把命令傳達下去。肚子裏將達春的祖宗問候了個遍。按蒙古軍法,主帥陣亡,而親衛生還者,親衛本人及其家屬皆得殉葬。如果眼前戰事還與傳統下幾親兵們也不敢抱怨達春拿大夥性命做賭注。可自從破虜軍兵出邵武以來,戰場上已經不再是以往局麵。破虜軍的火炮分為重、輕、快數種,最遠的重炮一擊可達五、六裏。雖然這種重炮配備不多,但是達春目前所處的位置,卻正好在破虜軍重炮的射程範圍內。雖絲破虜軍的炮手看不見達春,這麽遠的距離也無法瞄準。但是,萬一哪枚炮彈不長眼,終達春蒙上了,親兵們跟誰訴苦去?擔個“遇敵畏縮,導致主帥殉職”的罪名吧,這罪名著實有些冤枉。有心勇敢起來,找敵軍炮手拚命吧,連對手在哪裏都看不見。

“大帥,大帥在哪裏,大帥怎麽樣了!”有人看見達春的中軍帳起火,冒著生命危險跑了過來。剛在達春身邊吃了鱉的親衛們不敢大聲回答。衝來人使了個眼神,匆匆忙忙跑開。

“大帥,大帥在哪?”仿佛故意火上澆油般,四下裏都響起了關切的喊聲。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焦急。臨近幾個軍帳的士兵們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同時鼓嗓起來。

“本帥沒死,你們慌什麽慌!”聽到外邊的喧嘩,達春知道,自己再不露麵的話,軍心肯定會大亂,氣哼哼地嚷嚷著,衝出了帳篷。

乃爾哈、索力罕、元繼鉚,李封、完顏A等蒙古、黨項將領一窘,汕汕地停住了腳步。

剛才那幾枚炮彈來得突然大夥都被嚇了一跳。他們幾個宿將有的是一直追隨在達春左右的嫡係,有的卻是從張弘嗆、李恒手下輾轉調撥給達春的“客將”,抱著不同的目的來探望主帥,見達春毫發無損,齊聲出了口長氣。

“大帥,您移駕到七星嶺吧,這裏距離破虜軍太近了,鄒漢老賊戒無恥,此種打法,咱們犯不著跟他較勁!”上萬戶乃爾哈上前勸道。

他與達春是同族,交情也最好,當年曾為了達春而蓄意觸怒張弘範,無端受過一百大棍。此刻上前說話,達春無論如何也不能向他發脾氣。長歎了口氣,達春問道:“難道諸位皆想本帥未見敵先退,讓人看了我蒙古武士笑話不成麽?本帥此時退了,將置這零山腳下數萬將士於何地?將置我大元軍威於何地?”

“大帥!”乃爾哈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勸了,他本來就不是個有口才的人,跟在達春左右十數年,全憑一股臨戰時不怕死的狠勁頭才積功升為萬戶。此番開口相勸,原本就自覺別扭,見達春堅持,隻好整了整愷甲,站在了達春身後。

“這才是我大元武士!”達春嘉許地讚了一句,目光掃遍身邊所有文武。從武將和幕僚們的臉色上,他看到了勇敢者的決然,也看到了很多失望。

又有幾枚炮彈交替落下,將不遠處數座營帳炸成了奮粉。當值的將領帶著士兵,匆匆忙忙跑上去,一邊救治受傷者,一邊以武力彈壓不服號令,擾亂軍心的“懦夫”,一時間,哭喊聲響成一片。

達春帶著親兵走了過去,砍翻幾個喧嘩者,又親手給幾個受輕傷的士兵包裹起傷口。元繼祖等一幹將領見主帥如此用命,肚子裏罵著達春的祖宗,硬起頭皮跟了過來,幫著達春穩定軍心。眾人七手八腳一通亂忙,混亂的狀況慢慢恢複平靜,不知道從何處而來的炮彈也仿佛打沒了興趣,斷斷續續地打了幾次,慢慢停了下來。

“大帥啊,您又何必親身犯險?”嘈雜聲初靜,一個唱戲般的嗓音立刻響起。聽起來三分像是在抱怨,卻有七分像是在拍馬屁。

大夥強忍住心頭的厭惡回頭,看見幾根老鼠須,還有宋人焦友直那張孤魂野鬼般的青臉“焦先生也來哆噪本帥麽?”達春對宋人,可是沒有對蒙古人那樣好脾氣,不耐煩地質問道。

李甄、元繼祖等旁係將領皆側目,滿臉鄙夷。當年若不是這個無良文人給達春獻了利用水流方向製造瘟疫,禍害福建百姓的絕戶計策,元軍也不至於如此失去民心。本來,因為文天祥以及破虜軍的一些不當革新措施,把很多高門大戶推向了大元一方。可焦先生一條妙計施行後,很多與元軍交往密切者紛紛改變了態度。這些人不在乎改朝換代,但做人卻不是沒有一點兒原則和底線。利用水流傳播瘟疫,這種無差別的殺人方式己經與禽獸沒有區別,與禽獸交往,大夥多少心裏都有些障礙。

“不敢,大帥可知,為將者身係社稷,不輕易言勇!況且鄒賊手段卑鄙,大帥何必跟此人爭一時短長!”焦友直絲毫不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放毒一計雖然沒有像預計般毀掉整個福建,但根據密報,瘟疫給破虜軍帶來的殺傷,絕對超尹介次大規模軍事進攻。在焦友直眼裏,文天祥之所以遲遲沒有令破虜軍北上,就是因為自了的一條妙計。可以說,大元朝在江南能堅持到現在,首功不是張弘範,不是達春,而應該是他焦友直。雖然忽必烈至今沒有酬謝他的功勞,但焦友直認定,憑著自己的聰·屍看髻,早晚有一天,自己能夠出將入相,名揚天下。

“不輕易言勇?”達春擦了把臉上的灰少,鴻笑著問道,“難道先生聽說過無膽之人,可決勝於兩軍陣前麽?”

非也,軍前爭雄,乃一少之勇,非主帥所為。而大人身為主帥,一舉一動都關係到三軍生死,所以。……“焦有直故意把話停了下來,目光看向乃爾哈等人。憑直覺,他感覺到即便是乃爾哈,索力罕這樣的獷古勇將,也不願陪著達春在敵軍炮口下找死。

果然不出他的預料,索力罕接過話頭,對達春勸道:“焦先生所言甚是,卑職以為,一旦大帥受傷,三軍必亂,鄒賊恐怕等的就是這麽一天!”

“是啊、啊滬大帥身係社稷,何必親臨前線犯險,這半個月來,破虜軍沒日沒夜的打炮,我軍前去挑戰,他們又不敢回應。大帥且換個安靜地方尋思破敵之策,沒有必要跟宋人一般見識”元繼祖、李封、完顏A熱切地勸道,仿佛達春撤離了第一線,立刻就能起到讓敵產上崩瓦解的效果般。

達春的目光再度從眾將臉上掠過,心中好生失望。焦友直的意思他明白,諸將的心思他也懂。隻要他這個主帥一離開第一線,那些幕僚、心腹和重要將領,或者說自以為身份重要的人物,也會紛紛後撤,把行營紮到破虜軍重炮夠不到的地方。這樣,將領們都安全了,可一線的士氣也崩潰了。破虜軍持續用火炮騷擾上幾天,抽機會斷然一擊,元軍就不得不向後撤上幾十裏。數月來,鄒a就是憑這種名將不齒的招數,用幾萬破虜軍壓著大元十餘萬兵馬,從石城、瑞金、會昌一直壓到了零都,眼看就要壓進贛州城內。

這種戰術,沒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可言,甚至與古今兵法書記載的任何計謀、良策都搭不上幹係。全憑著火炮帶來的優勢,向元軍施展壓力。達春曾幾次試圖派人遷回到鄒漢後方,試圖利用騎兵的速度優勢,突進破虜軍的炮群。或者利用元軍的機動優勢,切斷破虜軍的補給線,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當年在江南西路吃了北元鐵騎無數次虧的鄒a終於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凡事求穩,用一個穩字,應對達春全部謀略。穩紮穩打,步步為營,像一架隆隆行駛的馬車般,向江南西路腹地碾壓。雖然速度不快,但任何擋在車前麵的螳螂,都難逃粉身碎骨的命運。

“本帥不能後撤,你們也不能後撤,鄒賊想以勢取勝,而咱們輸不起的,就是這個勢!”達春收回目光,搖搖頭,對著所有文武說道。“咱們人多,破虜軍雖然來勢洶洶,畢竟人少。隻要咱們在零山一帶能頂住了,就有取勝的機會。隻要兩江不丟,文賊在兩浙的仗就全是白打。伯顏大人己經開始整頓兵馬,隻要他老人家來了,整個江南就是咱們的!”

“伯顏大人?”乃爾哈聞言,微微愣了一下。顯然,作為達春的心腹,他也是第一次聽說伯顏即將到來的消息。

此人有著百戰不曾一敗威名和大元右相的重權,他的到來,對達春意味著什麽?乃爾哈突然覺得心中有一種很不祥的預感。

“也許大帥不避炮火的行為,也是因此吧。”索力罕心頭湧起一股悲壯,緊緊握了握刀柄,站直了身軀。

“伯顏大人?大帥,是垂相伯顏大人麽?”新附軍萬戶李甄驚喜地問。蒙古,名字少,翻來覆去就那麽幾個,大元朝叫伯顏的高官數數不下四十個。如果是右相伯顏到了,整個江南的戰局也許是另一番景象了。

“當然,難道還有他人能當此大任麽?”達春笑了笑,反問。

人的名,樹的影,方才還因看不見敵手被動挨打而士氣低落的將士們立刻發出一陣歡呼,仿佛看到了勝利的最終來臨。

“伯顏,大元右相,忽必烈業骨,身經百戰而未曾一敗。在軍中素有聲望………”

“這不僅僅意味著蒙古人在江南又要換一位王鄧,而且意味著,北元己經穩定主草原局勢,重心由北轉南!”當晚,油燈下,一友筆以工整的楷書寫道。光線很暗,看不見握筆的人是誰,片刻工夫,筆放下,紙被治們洪幹,被人卷好,送出。

半夜,幾個人影,悄悄地溜出了元營,向南方隱去。

第七卷逐鹿第二章蝶變(七)

半夜,鄒洬在中軍帳內得到了敵方送來的消息。帶信的是一個新附軍小兵,二十多歲的年紀,說話帶著明顯的當地口音,因為過於緊張,腦門上全是汗,滾下來把臉卜的塵土衝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就像雨天後的冬瓜。

“你是哪位將軍的麾下,冒死前來送信,有這份勇氣,本督萬分欽佩!”鄒洬笑了笑,放下冒著濕氣的紙條,對送信人客氣地問道。

他的行營就紮在距離達春中軍不到五裏的一處山坡上,這一帶地形崎嶇,丘陵眾多,雙方主帥各自占據了一個地形理想的製高點,卻都不知道敵手就在自己正對麵。否則,無論以鄒洬的習慣和破虜軍現在的戰術,白天肯定對著前麵的土丘多轟幾十炮,直接把達春送回老家去。

“背主謀事,所憑隻有謹慎二字。大人若不信,盡管把我殺了。我家將軍的名字恕不能言,時機成熟時,他一定會再派人與大人聯絡!”來人雖然精神極度緊張,卻很有膽氣,聽出鄒洬言語中的不信任意味,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答道。

幾個當值的部將把手都放到了刀柄上,隻待鄒漢一聲令下,就將來人拖出去砍掉。雖然據斥侯們匯報,此人和他的同伴被巡夜的蒙古輕騎追殺,是九死一生逃得生天的。但兩軍對壘,用計無不用其極,很難保證他不是達春的死間,故意派來誘惑鄒洬改變戰術的。

誰都知道鄒洬將軍對江南西路有著十分特殊的感情,在很多破虜軍中高級將領心中,這裏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有極其特殊的地位。多年來,這片染滿了弟兄們熱血的土地無時無刻不出現在他們的夢中,無時無刻不令其魂牽夢縈。

當年,正是他們輔佐著文天祥,趁著蒙古人內亂的機會殺進江西,把萃不及防的蒙古“截收”大員們殺得丟盔卸甲。也正是他們,憑著對地方的熟悉和個人的聲望,半月之內為文天祥召集了數萬民軍。同樣,還是他們,一廂情願地想快速光複兩江全境,結果被西真奴李恒抓住機會,把分散在各地的民軍一一擊破,讓十萬壯士作了千秋雄鬼。

這麽多年了,每當提起零水,每當想起空坑,破虜軍老兵們都覺得全身的熱血向頭上湧,光頭上的發茬子都要冒出來,頂破頭盔。所以當奉文天祥將令,跟著鄒統製、張唐、吳希爽攻略兩江之初,大夥恨不得一日內把破虜軍戰旗插上贛州城頭,用這麵獵獵戰旗告訴當年那些死不瞑目的英魂,時隔五年,大宋的軍隊又打回來了。但隨著腳步踏討渾綿武夷山,一穎顆激動的心又逐漸恢複了冷靜。

打了這麽多年仗,血的教訓讓鄒洬和半路出家的破虜軍將領們明白了一個道理,大夥都不是什麽名將,儒將。雖然在軍中的號召力很大,一呼百諾。但實際指揮和應變能力未必比得上對手達春,甚至連呂師夔、賽音德齊這種二流角色也比不上。所以,運籌帷幕、決勝千裏這種古之名將身上的傳奇注定與大夥無緣,談笑間淨洗胡塵的豪言也隻能用在鼓勵軍心的場合。與達春這種沙場老將決戰,玩不得半點花巧,隻能憑借實力,紮紮實實地打好每一仗,以不出錯來代替巧布局。

元起朔方,俗善騎射,因以弓馬之利取天下。多年來,騎射戰術一直是蒙古軍克敵製勝的法寶。每每臨陣,他們的輕騎都會衝到敵軍麵前,以最快誰度睕?而過,邊跑,邊射出幾輪毒箭。然後依靠自己快速的行動再次拉開和對方的距離,然後又是新一輪的箭雨,最後等他們開始衝鋒的時,對手已經疲憊不堪。

而在戰略層麵,蒙古人沒有守土和後方的概念。他們補給基本靠搶,開路基本靠殺。憑借戰馬的機動性,往往出其不意地搶到對手身後,將對手的補給線和與後方的聯絡完全切斷。這樣,用不了多久,敵方就會陷入糧盡援絕的境地,不戰自潰。

憑借這種打法,蒙古軍橫掃西域,據傳言甚至打到了大夥聽都沒聽說過歐洲。在當年的江南戰場,大夥也曾吃了元軍的大虧。從書本上學來的陣而後戰的打法,根本不能與時代相適應,即便偶爾在局部小勝,勝利的成果也轉瞬隨著全線的崩潰化為烏有。

所以,當發覺將指揮大軍,與數倍於己的元軍打野戰後。鄒洬與張唐、吳希爽等人召集軍中主要將領和指揮學院畢業的幕僚,要求大夥群策群力,想一條最穩健的克敵之策。大夥在總結的元軍的以往作戰方式和敵我雙方的優勢所在後,提出了“以慢打快,以步製騎,分化瓦解,攻心為上”的戰略。

元軍的最大優勢就是其騎兵,其行軍的速度和攻擊時的穿透能力,都是以步兵為主的破虜軍無法比擬的。破虜軍之所以能在福建和兩廣屢屢擊敗元軍,除了火器的優勢外,福建、兩廣多山多水的地形和漫長的海岸線,也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而兩江和福建不同,雖然達春所盤踞的江南西路和呂師夔龜縮自保的江南東路的也多丘陵,但地勢遠較兩廣和福建平緩,便利於蒙古馬發揮作用,達春在此地經營多年,人脈上,破虜軍也不占絕對優勢。此外,從雙方的人數上來看,元軍的兵力也是破虜軍的四倍以上。

破虜軍的優勢在火器上,火炮和鋼弩的出現,無形中縮短了宋人和蒙古人在單兵作戰能力上的差距。甚至在士氣、攻擊和防禦力等方麵,破虜軍環雲示韶過了元軍。但無論火炮還是鋼弩,都需要一個強大的後勤保障體係。一旦與後方脫節,破虜軍的戰鬥力就會逐日遞減,彈藥用盡的那一刻,他們就會被打回原型。在近戰肉搏方麵,三個訓練有素的宋軍,也不是一個蒙古人的對手。農夫出身的人和職業強盜在殺人經驗和技巧方麵,有著質的差別。

所以,中路破虜軍不能圖快,也無法圖快。隻能徐徐推進,把火器的優勢發揮到最大。逼著元軍向後退,每退一步,破虜軍便跟上一步。爭全局之勢而不圖一時之利,直到把元軍逼得士氣崩潰,逼得達春一肚子的妙計良謀都派不上用場。

憑著對自己方實力的正確認識,連續幾個月來,中路破虜軍在鄒洬的率領下步步為營,充分發揮了宋軍的火力優勢,打下一個地方,就努力穩定一個地方。達春幾次故意示弱,誘導破虜軍深入,試圖采用包抄戰術切斷軍隊和後方的聯係,都因為鄒洬和張唐等人的謹慎而未能得逞。相反,蒙古人所擅長的奔襲戰、遷回戰在鄒洬這種“推轆轤”的壓迫打法下,絲毫起不到作用。

敵我雙方就這樣相互擠壓著,慢慢將戰線貼近了贛州。此地是雩山餘脈,側麵是零水河,背麵是雩都城,破虜軍隻要再向前推進四十裏,就擠到了贛州城下。而眼前這道防線再被突破了,達春可沒任何把握能守住贛州。第一,贛州城牆早被拆過好幾回了,根本扛不住破虜軍的重炮。第二,所謂牆倒眾人推,幾個月來他達春一敗再敗,魔下的非蒙古係將領們早就存了二心。以狐疑之眾守城,即便是成吉思汗魔下的“四犬”複生,也是找死的買賣。

因此,在這種關鍵時刻,達春很有可能再設一個圈套,利用援軍即將到來的假消息,挑起大夥的速戰速決之心。然後趁大夥不備,尋找到一個致命破綻。

鄒洬四下看了看,用目光示意部將們不要輕舉妄動。吳希爽的營帳在丘陵最高處的炮兵陣地附近,張唐帶著一標人馬護在大營的側翼,所以二人今晚都不在中軍。即使他們都在,麵對這樣突然而來的情報,也難立刻拿出一個應急方案來。

略一沉吟,鄒洬對送信人說道:“我殺你幹什麽,一旦殺錯了,豈不是讓天下英雄寒心。這份情報對我們很重要,如果你怕我軍中有人泄密,連累了你家將軍,不如由我派人送你去福州。反正你現在這樣子,那邊的大營也回不去了。到福州見了文垂相,你親口把你知道的情況跟他匯報一下。你家將軍的名字,你也可以當麵說與垂相知道。免得將來決戰時聯絡不及,壞了你家將軍的大事!”

“那敢情好,當年文大人在咱家鄉募兵,咱年紀小,沒能投軍。要不,也不至於被達春的人抓了去,披上這身辱沒先人的號衣!”送信人聽說可以親自去見文天祥,高興地答道。

“你是贛人,老家在哪?”鄒洬聽來人說得有趣,笑著問。

“信豐,當年文大人募兵,半數人馬出自咱們那!隻是……”送信人搖搖頭,不再說了“當年,在信豐募兵的人就是我,是我對不起大家。你叫什麽名字,能騎馬麽?”鄒洬歎了口氣,低聲問。

“張山,俺能騎馬。俺老表是給蒙古人喂馬的。沒打仗的時候,俺也偷著騎過!”送信人高聲回答,聲音中帶著幾分得意。

鄒洬笑了笑,命人取了一錠金子,贈給送信人。然後命令親衛點一隊騎兵,護送他火速趕往福州。

送信人卻不肯領賞,謝了恩,丟還了金子,跟著親衛走了。鄒洬感慨地搖了搖頭,目送他離營遠去,然後馬上返回了中軍,命人召集所有參謀和高級將領,探討應對之策。

“我覺得,根據一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而改變戰術,未免得不償失。況且達春己經被咱們逼到了絕路上,憑一個沒邊際的消息騙不了幾天。隻要半個月內援軍不到,他這十幾萬人馬還會崩潰。所以十天之內,達春要麽跟咱們決戰,要麽放棄贛州,無論伯顏是否趕來,都挽救不了達春的敗局!”張唐聽鄒洬介紹完最新情報後,果斷地說道。

根據大都督府的將令,中路破虜軍的作戰任務是壓製而不是殲滅。把達春拖在江西,讓他騰不出手支援兩浙戰場,就算達到了預期作戰目標。能像現在這樣,以區區=萬之眾逼得十餘萬元軍步步後退,己經是超額完成了任務。所以,無論達春目前放出什麽風來,或者北元派誰到江西,以不變應萬變,是中路破虜軍最好的選擇。

戰局固然是不斷變化著的,但大都督府那邊謀士甚多,情報來源也比較廣泛。全局上的事情,張唐相信文丞相會作出相應的調整。

“我也不讚成立刻改變戰術,我軍戰鬥力強悍,但吃虧就在人數太少。一旦急於求成,很容易出現紕漏。況且對付蒙古人的大隊騎兵衝擊,咱們一直沒找到合適辦法。離開營壘和戰車保護,就會吃個大虧!”吳希爽向來老成持重,對張唐的建議表示支持。

從目前情況看,步步為營的逼迫戰術,是對付元軍的一種有效打法。依靠營壘、戰車的保護,依靠火炮的殺傷力,破虜軍可以讓蒙古騎兵無法靠近到跟前。而在平原上,一旦破虜軍衝出營壘,往往就要麵對輕騎的反撲。正麵相對,輕騎兵的攻擊力驚人,即便不采用馳射戰術而是直接衝入,六列橫隊的弩陣也會被輕易地衝垮。

幾個參謀紛紛附合,在邵武的指揮學院中,大夥反常被灌輸的一條軍事準則就是寧可放過可能的戰機,也不要慫恿主帥去冒險。特別是在情報不準確,並且沒有任何必勝把握的情況下。

“我何嚐不知道是如此,隻是這樣一來,今後兩浙的戰局更為艱難。你們看……”鄒洬掏出炭筆,在地圖上畫了個大圈子,把贛水、雩都、洞庭湖、長江都包了進去。“古來守浙必守江,即便是當年南唐李後主,也知道把西邊國境放到江西南路境內,而不是光占據著蘇州、健康這些膏腴之地。丞相廢了那麽多心血,甚至不惜免費把俘虜來的礦工歸還給乃顏,為的就是給咱們創造一個可乘之機,如今機會馬上就逝去了,咱們卻沒能攻取兩江,即便陳吊眼占據了兩浙,整個大宋版圖還是一條線,沒有任何縱深,可以被伯顏輕易地分割掉……

鄒洬歎了口氣,不想繼續說下去了。平生第一次,他站在全局角度上看問題,卻猛然發現,這盤棋下起來如此艱難。

“你的意思是,希望咱們在蒙古把戰略重心南向前,攻取兩江?”張唐驚訝地問。鄒洬想的事情,他也曾經想過。但以破虜軍目前的實力,他感覺到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所以,處於謹慎,他也沒主動提出來。

吳希爽暗暗點了一下頭,他己經明顯感覺到,鄒洬剛才說話時那種雄視天下的氣質。雖然從個人角度上看,鄒洬的考慮過於大膽,但相較於當年那個徒有驚人的統率力,用起兵來卻粗疏、短視的鄒洬,今天的鄒風叔,己經給了人一種脫胎換骨之感。

這才是一方主帥應有的戰略目光,至於細節,可以通過參謀部門的配合來彌補。沒有這份目光,隻顧著眼前這點利益,鄒洬就永遠成不了丞相大人的得力臂膀。

向前走了幾步,指著地圖,吳希爽朗聲說道:“拋開剛才的情報不看,光從形勢上而言,眼下的確是攻取兩江的最佳時機。一旦取下兩江,咱們就等於擁有了五代時期的唐、越、漢、閩四國之地,周邊不是高山就是大海。縱使荊楚和蜀地一時半會兒拿不下來,也可以固守一方,保存住剛剛恢複討來的元氣。再把水師於江麵上一橫,忽必烈即便起傾國之力南下,也難再重複當年的局勢。隻是如何快速打敗達春,把握住伯顏南下前的機會,還需要大夥好好議一下!”

“直接出擊,我軍無必勝把握。像目前這樣以勢取勝,收效太慢。達春如果成心跟咱們耗,就憑咱們這點兒人,也難把他一戰打趴下。如果,如果達春那裏……”張唐揪著臉上的胡須說道,心思用得太深,臉上被揪紅了一片,卻絲毫沒感到疼。

突然,他眼睛一亮,把手指向沙盤上達春的側翼點了點。“他奶奶的,他人多,心眼兒也多!”

“仗打到這個份上,探馬赤軍、蒙古軍、新附軍相互之間,恐怕已經互相猜疑。如果斷其手足,達春會怎麽樣?”幾乎與此同時,鄒洬的手伸過來,與張唐的手指頂在同一個位置,問道。

“恐怕他不想退,也得退了。隻要他退過了贛州……”吳希爽點點頭,目中透出一股殺氣。

贛州是江南西路之眼,取了贛州,林琦和西門彪的人馬就可以與中路破虜軍並在一處,由南而北下壓,達春隻能退向江洲,而那時,己經拿下兩浙的陳吊眼,會看不到三路合圍的機會麽?

除非,伯顏南下得比預計中還快。

伯顏是忽必烈的臂膀,一生中,從來沒讓忽必烈失望過。每當遇到需要有人獨擋一麵時,忽必烈往往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

此刻,大都城,右相伯顏在燈下焦急地拍打著桌子,不住地催問道:“來人,給我再催一次盧世榮,本帥的軍糧籌各齊了沒有?”

“稟告大帥,屬下白天去催,盧世榮說,隻能籌到一半。剩下一半,隻能待秋糧下來後解決!”一個心腹幕僚匆匆忙忙地跑來說道。

“各地的蒙古健兒呢,都到了麽。大汗從前方撤回的蒙古軍呢,他們到什麽位置了?”伯顏顯然對這個答案非常不滿意,憤怒地質問。

蒙古人南下,漢人北上,這是董文柄臨終前給忽必烈的遺策。伯顏並不喜歡這個策略,因為從他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采用這個策略後,將有多少人身首異處。

戎馬半生,伯顏不在乎殺人。但如今大元是天下的治理者,而不是原來的入侵者,每殺掉一戶百姓,就意味著來年的財政收入上,又少了一戶繳稅的。蒙古人憑殺戮取天下,卻不能憑殺戮治理天下。

大汗麾下的漢軍,己經把遼東燒殺成了一片白地。乃彥還沒有死,漢軍們在忽必烈和葉李這條毒蛇的指揮下,還會繼續燒殺下去。

而他丞相伯顏,為了大汗的花花江山,不得不帶著蒙古人進行另一場無情的殺戮。當把那些有骨氣,有血性的南人殺光後,天下就會太平了。董文柄的遺策也實現了最初報答大汗知遇之恩的目標。

可天下呢,天下變成了一片廢墟。

伯顏打了個冷戰,手握刀柄,站了起來。不行,必須逼迫掌管戶部的盧世榮籌集更多的軍糧,多一份軍糧,就可以減少一份殺孽。

“來人,給本相各馬,我要親自去拜望戶部盧大人!”伯顏雄厚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了,在空曠的院落裏回蕩。

他常年領兵在外,大都的家基本是閑置的。偌大個院落中僅有幾十名心腹居住,顯得陰森森的,雖是初夏,依然冒著股寒氣。

幾個親兵牽出馬來,各好鞍蹬。攙扶著伯顏跨上坐騎。伯顏踢了踢馬肚子,直接衝向了大門。衝到門口,停了一下,看看高高的院牆,還有空曠的院落,若有所思。猛然,他抬起頭,衝著心腹大聲喊道:“來人,傳我的將令。己經到達涿州大營的蒙古軍立刻拔營,開往廬州(合肥)。沿途著大戶收集軍糧,無論蒙古人還是漢人,皆有供應之責。其他未到兵馬,直接到廬州集結!”

“是!”心腹答應一聲,接令而去。

“來人,傳三百鐵騎,跟本相去盧世榮家,如果他再推三阻四,給我抄了他的家!”伯顏在馬背上高聲喊道,雙腿一夾馬腹,快速向皇城根兒衝去。

劇烈的馬蹄聲在夜空中響了起來,如同一陣風暴般,卷過長街,遮斷天地間所有聲息。

酒徒注:兩更,還賬。推薦老友新書《逍遙記》,作者開玩笑。

第七卷逐鹿第二章蝶變(八)

大都督府內一片忙碌。

雖然通過情報綜合與分析,大都督府的參謀們早己推算出北方戰事將在今年內結束,屆時蒙古人戰略中心即將向南轉移。但誰都不期望北元的動作太快。

伯顏南下,意味著大都督府耗費無數財力、物力、人力扶植的盟友乃顏對北元再起不到牽製作用,也意味著剛剛恢複過些元氣來的大宋,要與如日中天的北元政權過早地來一場對決。

伯顏不來則己,一來必協傾國之力,對此,大宋準備好了麽?

沒有人能給出肯定答案,文天祥自己也沒任何把握。數年來,他之所以能在戰略層麵,遊刃有餘地與忽必烈周旋,靠的是文忠記憶中對全局的了解。靠的是對另一個時空曆史的熟悉,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優勢己經漸漸消失了。乃顏覆滅後,對全局的認知程度,他與忽必烈又站回了同一個起跑線上。

各自於黑暗中出招,他,能勝過有一代天驕之名的忽必烈麽?

文天祥搖了搖頭,盡量將紛亂的思緒趕出腦袋。目光再一次從報信人身上掃過,和氣地笑了笑,謝道:“你帶了的這個消息對大宋非常重要,大都督府上下都會感謝你家將軍的高義。但不知壯士可否讓我知道你家將軍的名字?兩江大戰在即,我希望得到你家將軍的進一步幫助!”

“這個?”送信人張山萬萬沒想到大宋丞相會對自己如此客氣,目光四下看了看,不知道是否該在如此多人麵前泄漏背後主使人的姓名。剛才在文天祥思索時,張山己經偷眼觀察了大廳中的人,除了文天祥本人外,沒一個人讓他感覺可以信賴。站在文天祥左邊那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麵帶殺氣,雙眼中的目光如刀一般,每次望過來都好像要刺到你心裏去,把所有秘密給挖出來公布於眾。張山看著他,身上就起雞皮疙瘩。而此人還不是最可怕的,站在文天祥右側不遠處那個不笑不說話,一笑眉毛、眼睛、鼻子全擠壓到一起的胖子更讓人感到恐怖,每當他笑一次,張山就覺得被人賣了一次,賣了之後說不定還要給人數錢。

除此二人外,屋子內還有一個麵目和善,須發皆白的文官。一個英姿颯爽,肩膀挺拔的女將。一個英俊瀟灑,舉止從容有度的書生,一個身材魁梧,骨節粗大,雙眼帶著淡藍色的異族……這麽多稀奇古怪的人在一處,令張山對自己和主使人的安全感到一百二十個不放心文天祥仿佛知道張山心裏怎麽想一般,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妨事,他們都是與蒙古人有刻骨深仇的,每個人的腦袋在忽必烈那裏都值十幾萬貫。你但說無妨,把你知道的事情全說出來。越詳細,對兩江戰局越有利!”

張山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向上挺了挺,無端多出了幾分信心。自己家將軍對屬下己經是極其寬厚,部下個個願意為他效死力。可與眼前的丞相大人比起來,自己家將軍對人的尊重遠遠達不到這種推心置腹的程度。想了想,他低聲答道:“我家將軍姓李,原來是夏貴大人麾下的指揮,不合被夏將軍協裹著投了北元。這些年忍辱負重,好歹熬到了下萬戶職位。本來打算回家養老了,達春用屍體害人,我家將軍看不過眼……”

“可是李甄將軍!”沒等他的話說完,站在文天祥左側那個冷臉將軍上前一步,搶先問道。

“正是,大人怎知我家將軍的名字?”張山吃了一驚,瞪大雙眼問道。

“早聞李將軍有古之名將之風,可惜明珠暗投!”冷臉將軍微笑著回答,“在下劉子俊,對你家將軍仰慕很久了,卻沒料到,他心裏至今未忘故國!”

“您是劉,劉……”張山更為緊張,差點把劉閻王三個字直接說出來。軍中傳言,文天祥麾下有個劉閻王,專門負責行陰暗之事。近幾年來南北各地官員被刺的案子都與他有關聯,甚至連一軍主帥李恒,也在三軍護衛之下,被劉子軍取了首級。在他口中聽到“仰慕”二字,八成沒什麽好事。

想到這,張山背生冷汗,拱了拱手,慌不及待的衝文天祥解釋道:“當年在河水中下毒之事,我家將軍曾極力反對,無奈人微言輕……”

“不妨,有今日一善,己可勝過所有昨日之非!”文天祥大度地擺了擺手,安慰道。旋即把話題轉向了達春所統帶兵馬人員構成方麵,把蒙古軍、探馬赤軍、漢軍和新附軍所占比例,將領、布防情況問了個遍,甚至連江南東路的呂師夔是否與達春聯係密切,兩支兵馬相互之間往來情況也問了個清清楚楚。

張山是李甄心腹,自從主將與達春失合後,就開始留心元軍內部的事情。對文天祥所問問題盡量的給出了答案,對自己不太清楚的,則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清楚”或“所知不準確自從披上新附軍號衣後,他這是第一遭與人說話如此謙虛。不知不覺間過了兩個多時辰,文天祥、劉子俊、杜規等人想問的問題都問完了,文天祥命人取來一身細環軟甲,一柄斷寇刃,親自捧到張山麵前說道:”壯士冒死前來,文某無以為謝。金銀之物,想壯士亦不愛。功名富貴,提起來徒汙你耳。這一身軟甲,一口鋼刀,都是為大都督府近衛人員定做的,望壯士不嫌其粗陋,穿上它沙場稱雄!“

“張某豈敢受丞相如此大禮!”送信人躬身,哽咽道。他知道破虜軍不興跪拜之禮,所以也不做屈膝之事。隻覺得文天祥這樣一個傳說中的人物能如此與自己說話,下一刻即便是戰死沙場,也不枉在人生走上一遭了。

“壯士不必客氣,如果可行,恐怕過些日子,還需壯士潛回敵營,為國家大事奔走。這軟甲穿在號衣裏邊,旁人輕易看不出來。穿上他,才能保你擔此重任。”文天祥不容置疑地說道,仿佛算準了張山不會推脫為破虜軍效命。

聞此言,張山也不再客套,接過鎧甲刀劍,深施一禮,說道:“丞相但有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文天祥點了點頭,命人安排張山先去休息。待參謀人員把剛才交談的主要內容整理出條目,再次翻看了一遭,然後用平靜的聲音向眾人問道:“看來遼東這盤棋,馬上要收宮了。伯顏不來則己,一來必將是雷霆萬鈞。參謀們把形勢圖己經描好了,諸位看看有什麽良策,可以在伯顏南下之前,把戰勢推到於我們最有利的局麵?”

許夫人很少參加破虜軍的會議,這次前來福州與文天祥商議新光複地區的地方武裝安置事宜,剛好趕上。聽見文天祥向大夥發問,想了想,率先說道:“丞相憑何判斷此人不是達春故意派來的死間?”

“派往北方的細作早就把伯顏在大都整頓兵馬的事情報了過來,隻是不能確定伯顏南下的具體時間罷了。此人也沒能給出具體時間,所以是奸細的可能性不大。況且無論消息是否準確,蒙古軍大舉南下的行動己經定局。咱們必須趕在蒙古軍渡江前,做好充分的準備!”文天祥細致地向許夫人解釋。

把興宋軍融入破虜軍體係後,大都督府盡力讓興宋軍的高級將領不感覺自己被排斥在核心之外,所以破虜軍的日常運作方式,組織結構,都需要向新來的將領解釋清楚。許夫人平素忙於地方治安和朝庭保衛事務,沒時間理會這些事。碰上機會,文天祥覺得理所當然讓她融入破虜軍的中心。

“咱們在北方安插了大量眼線,那邊朝廷上有什麽大動作,十天之內咱們這裏就有消息!”劉子俊接著文天祥的話頭跟許夫人解釋道,“伯顏逼迫海都簽訂和約後,隨即奉忽必烈之命調集各地蒙古軍將士,準備進攻江南。他己經籌備了很長一段時間,隻是因為北元財稅吃緊,一時拿不出太多的糧草,也造不出充足的火器來,才有所耽擱。從目前情況分析,恐怕達春這裏一現劣勢,伯顏立刻會帶兵撲上來。即便準備不充分,也好過待咱們全取兩江後,再趕來救火!”

“伯顏是成名己久的大將,無論能力、聲望,都不是達春能比。這個人幾乎一輩子沒打過敗仗,並且非常有遠見,當年忽必烈與阿裏不哥爭位,就是他提出先取下臨安,再北上憑滅宋之功奪權的!”福建安撫使陳龍複在旁邊補充,雖然作為敵對方,他依然非常佩服伯顏的謀國之才。

“該死!”許夫人憤恨地罵了一句。平宋,在蒙古人眼裏是大功,卻包含了多少南方百姓的鮮血。

“禍害活萬年,他這種人老謀深算,無論在朝在軍,都吃得開。沒那麽容易死掉。據情報顯示,他這次把培養了多年的舊部都帶了出來,己經集結在涿州的蒙古軍就有十一萬多,各地還陸續有兵馬向涿州運動。忽必烈急眼了,他不想再跟咱們耗下去……”文天祥繼續介紹。

“他以傾國之力前來,咱們必須以傾國之力相迎!”許夫人大聲建議,猛然間想起前一段時間幼帝趙昺“勞軍”和陳宜中,張世傑等人最近急切的小動作,神情暗了暗,眉頭輕輕地皺做了一團。

“是啊,傾國之力!”文天祥看到許夫人似蹙非蹙的柳眉,知道她想起了什麽事情。這種若有靈犀的感覺讓他心裏一緊,搖搖頭,笑道:“大戰當前,咱們必須把一切力量調動起來,皇上那邊,我會抽空去一趟……”

約法大會的召開,避免了大宋內部的一次自相殘殺,盡最大可能把各種矛盾掩蓋了下去。但約法大會的負麵作用是,那些隱含的矛盾隨時都可能被激發起來,從內部將大宋割裂。偏偏為了約法的威嚴,大都督府不能做任何防患於未然的違法舉動。

許夫人抬起頭,剛好對上文天祥那包含著淡淡憂慮與孤獨的目光,無端心裏感到一軟,一痛,想說的話都忘記了。慌亂地側過頭,大聲承諾:“丞相放心,有碧娘在,任何人掀不起大的風浪!”

“難為你了!”文天祥心裏亦是一痛,目光掃向眾將,言不對心地說道。卻在不知不覺間,忘了稱呼許夫人的官職。

“陳某身為大宋保國夫人,為國出力,怎麽算難為。前方的事情,我也不懂。但後方的事情,將鞠躬盡瘁,死而後己!”許夫人仿佛根本沒注意到文天祥語態的不對,坦然一笑,回答。

“若是如此,關於前方運作,末將倒有一個想法!”參謀統領曾寰恰到好處地插上一句,化解了氣氛中隱含的尷尬。作為大都督府參謀之長,在運籌謀劃之外,他還考慮過很多局外的東西。此刻文天祥需要麵對的不僅僅是正麵戰場上的敵人,後邊的明槍暗箭,曾寰也要幫他提防。

“不妨說來,老樣子,麵麵俱到的計謀咱們想不出,有人先提出一個,大家尋找其中疏漏,然後把他盡力補充完善!”文天祥嘉許地看了曾寰一眼,笑著說。

“伯顏沒出招之前,咱們就盤算著如何打敗他,估計很難。揚子江那麽長,光憑水師沿江攻擊,也無法阻止伯顏過江。我認為,如今之際,上策是充分把握住眼前這個機會,趁伯顏沒過江之前,把達春、範文虎、呂師夔這幾夥人幹掉。這幾支勢力一去,咱們再與伯顏周旋,壓力就小多了!”曾寰非常有條理地分析道。

“這恐怕不容易,伯顏渡江,估計就在這半個月內。範文虎這頭死豬不算,達春、呂師夔二人手中的兵馬加起來盡二十萬,半個月內全殲二十萬大軍,恐怕非我軍所能!”劉子俊於一旁理智地提醒道。

破虜軍克敵製勝的法寶就是火器,憑借在福建和兩廣打出來的聲威和敵人因為對火器戰術的不熟悉而心生畏懼,才能發起這一次反攻。但火器部隊的缺點也非常明顯,對後勤保障要求高,移動速度慢,沒其他兵種保護形不成戰鬥力,諸多條件製約著破虜軍無法像元軍那樣千裏縱橫。福建等地軍械廠的生產能力和火器兵種對士兵素質的高要求,也製約著破虜軍短時間內無法以更快的速度發展壯大。

把福建、兩廣的全部力量壓上去,破虜軍有機會擊敗達春,但沒有全殲達春的可能。一旦雙方戰到關鍵時刻,在戰場側翼突然出現一股力量,哪怕隻有幾千騎兵,都可能導致全局的逆轉。

所以,劉子俊認為,曾寰的想法雖然好,卻根本沒有其可行性。

曾寰點點頭,認可了劉子俊的提醒,但是他卻不認為自己的建議不可行,來到地圖旁,繼續說道:“劉將軍所言極是,曾某也想到了這一點。但我們不能把達春、呂師夔和範文虎放在一處看。這三股力量名義上都歸達春調遣,實際上各自為戰。目前陳大舉(陳吊眼)將軍己經推進到臨安外圍,如果杜滸將軍的水師能按期抵達,十日之內,範文虎將全軍覆沒。所以,範家軍可以視為咱們囊中之物……”

幾個將領都笑了,稍顯緊張的氣氛被曾寰自信的分析滌蕩了個幹幹淨淨。文天祥滿意地點頭,鼓勵道:“好,好。你再說下去。”

“範家軍一亡,甚至未亡之前,以呂師夔的人品,他必然要尋求自保。如果我們在江南東路派少許兵馬虛張聲勢,他肯定會匆忙北撤,而為了避免與達春距離過近,或被陳將軍截殺,他能走的路線隻有一條,就是撤向池州,那裏有數座大山做屏障,既可以防備我軍追擊,又可以隨時撤向江北。但到了那裏,他己經無法左右兩江戰局,所以,這一支人馬也可以暫時視為不存在!”

聞此言,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如果事實真如曾寰所分析,伯顏南下前,破虜軍需要集中全部力量對付的,就隻剩下了達春一部。雖然這支力量非常龐大,但獲勝的機會,無疑比同時進攻三路人馬多得多。

“丞相麾下竟有此人物!”許夫人心中暗讚,上上下下把曾寰打量了個遍。當年在邵武會戰時,她曾領略過這位書生參軍的風采,隻是那時所有人的光芒都被文天祥一個人所遮蓋,別人身上看不出太多耀眼之處來。

而四年之後,再看文天祥麾下眾人,許夫人漸漸有了一個印象。有道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四年的時間都過了,當初的雛鷹,還能不長出羽翼麽?

想到這,對即將到來的惡戰,她又增添了許多信心。凝神繼續細聽,隻見曾寰在地圖上標了數筆,提議道:“兩浙、兩江各地,身在北元,心懷大宋的豪傑不少,如果把他們的力量加進去,敵我人數就相差不大,達春隻要經曆一場打敗,就己無生路。隻是,我們必須給”觀望的豪傑們,必勝的信心,而這個信心就是……“曾寰在大江以北標出一條粗線來,”告訴他們大都督府有實力與北元一爭短長,有實力北伐!“

“北伐?”許夫人驚訝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個想法太大膽了,以破虜軍目前的實力,任何一支北上的人馬恐怕到頭來都會是同樣一個結局。

“對,偏師渡江,直指大都。此舉不但可鼓勵江北豪傑鬥誌,亦可拖住伯顏的主力,讓他短期內無法南下!其間有十利十弊,是否值得冒險,派誰去冒險,還需丞相定奪!”曾寰大聲說道,身上隱隱透出昔日郭奉孝之風。

第七卷逐鹿第三章碰撞(一)

陳吊眼帶著兩萬多破虜軍將士,在浙東七、八萬浙東豪傑的配合下,緩緩地向臨安城附近靠攏。

他並不迫切地想攻城,守將範文虎是個窩囊廢,水師還沒到達指定作戰位置,陸師攻得太急了,肯定會把範文虎嚇得從海路上跑了。這個範大將軍打仗雖然沒能耐,逃命的卻是數一數二的,兩浙地方這麽大,放跑了他,追起來也實在是耽誤時間。

所以陳吊眼一邊調整著兵力部署,整頓著隊伍,盡力避免義軍中出現騷擾百姓的害群之馬。一邊派浪裏豹、過江龍、鑽山鶴子等上次就有與破虜軍合作經驗的民軍首領,打著大都督府的旗號去安撫地方,勒令那些替北元守土的官員們投降。

陳吊眼以大宋兩浙大都督的名義保證,凡在臨安城破之前主動投降的,按陣前舉義對待。無論在範文虎摩下犯過什麽事,隻要不是民憤極大者,皆可恕其罪。武將如果想繼續留在軍中,則可選擇去邵武指揮學院培訓兩年,出來後根據原來官職高低和在學校內的表現擔任破虜軍或地方警備隊的將佐。而那些出仕北元的文官,隻要在任上沒幫助蒙古人欺壓良善,則可以進入候補官員梯隊,或者領一份高昂的“安家費”回鄉。

陳吊眼在給各地殘兵的檄文上寫得明白,不是老陳欺負人,不給大家官做。大都督府有規定,出任地方官員隻有通過科舉、培訓這條路或地方選舉才能實現。即便現在為了拉攏大夥而封官許願,兩浙安定時,也會再把大家撤下來。與其虛與委蛇欺騙一時,不如從開始就跟大夥說清楚。

至於兩浙富戶、百姓,陳吊眼告訴他們不必擔心。按大都督府的《臨時約法》,他們的私有財產理應受到保護,如果有人打著破虜軍的名義搶奪他們的財物,他們可以隨時到陳吊眼的行營來告發。陳吊眼以祖宗的名義起誓,決不允許有人趁亂禍害百姓。

檄文一出,兩浙震動。一些早就起了三心二意的範家軍非嫡係武將紛紛投降,雖然他們之中大多數人出於對時局的考慮,選擇了領一份“安家費”後到福建去享福,做買賣。但這種不抵抗的舉動還是讓兩浙的光複速度大大加快。而各地百姓在上次破虜軍橫掃兩浙時,就親眼看到過這支仁義之師的英姿。見範係人馬支持不住,紛紛痛打落水狗。有的給破虜軍報信,請陳、範兩位將軍早派人馬,到他的家鄉去驅逐北元的轉運使、倉庫使,以及那些打著蒙古人旗號作惡的色目稅吏。有的幹脆自發組織起來,將平素騎在大夥頭上的蒙古、色目小官砸成了肉醬。把這些稅吏、貪官“辛辛苦苦”積累起來家私,全部分給了周圍百姓。中間也夾雜著一些試圖趁亂撈好處的豪門、大戶,利用家業巨大,在地方號召力強的優勢,將地方衙門占了,號稱替破虜軍開路。時局混亂,北元和破虜軍雙方都顧不上收拾他們,這些人也過得有滋有味。

到了五月底,幾支試圖冒險向杭州靠攏的死硬分子被李興統率民軍當頭一擊,煙消雲散,兩浙內能掀起風浪的勢力基本都被收服了,陳吊眼見自己暫時無後顧之優,又接到情報,說杜滸艦隊己經到達普陀山一代,立刻包圍了臨安,隻給範家軍錢塘江通往大海的這條水道範文虎苦盼忽必烈的援軍不致,知道大元朝堂己經徹底放棄了自己。到了此刻,他隻好抖擻精神迎戰,先派了幾支戰鬥力尚可的心腹部隊試探陳吊眼底細,結果將士們剛出城,就遭到了炮兵的迎頭猛轟,好不容易把一輪炮擊熬過了,隨著地麵一陣震顫,李興又親自帶著騎兵衝了過來。

對於李興這個魔頭的光輝形象,範家軍至今記憶猶新。望見萬馬奔騰的氣勢和高高挑起的李字將旗,魂魄先去了三分。靠著城頭上弓箭手的配合裝模作樣地放了幾輪冷箭,立刻調轉身形,拚命問城門口湧。

範文虎氣得破口大罵,親自跑到甕城督戰,接連砍翻了三個百戶,一個千戶,依然製止不住潰勢。

“他奶奶的,老子平時養著你們,供著你們吃,供你們喝……”範文虎大罵道,出戰之前,他抱著挫一挫敵軍銳氣,也好將來投降時討價還價的幻想,沒想到自己的嫡係部隊根本沒有與李興交手的膽子。

“大帥,不能打了,再打,李大魔頭就殺進城裏來了!”有靡下武將抱著範文虎的胳膊哭喊道。

範文虎長歎一聲,寶劍無力地掉到了地上。吩咐親兵讓開甕城,放盡量多的潰兵回來,轉身上了城牆。

手把著牆垛口向外看,隻見李興帶著一隊騎兵往來縱橫,把留在城外的範家子弟衝得七零八落。而那些失去了隊形配合的人,就成了民軍的練兵對象。穿著各種衣冠的民軍們分成小隊,或用刀砍槍刺,或用羽箭射擊,將新附軍們送下地獄。最令人氣憤的是那些民軍手中的弓箭大多為粗製濫造,射在身上一時還不致命,把範家子弟紮得如刺MM般,躺在血泊裏長聲哀號。

“強弩,給我用床弩,射死姓李的,射死姓李的!”範文虎咆哮道。一時間忘記了自己還打算獻城投降的初衷。二十幾個心腹推來三具早己拉開弓弦的床弩,“嗡”地一聲射了下去。

城下李興帶人衝殺得正起勁,猛然間聽得頭上風響,一愣神,看見左右幾個士兵紛紛倒地。一支巨大的弩箭直射進他身邊的人群中,將騎兵連人帶馬掀翻了三、四個。

“範文虎,老子城破後剝你的皮!”李興舉刀衝城頭上罵道,不待新一輪弩箭發射,縱馬遠去。附近助戰的民軍間城上有弩箭射下,也跟著避開了。守軍趁機合攏的城門,淒慘慘的城牆下,躺滿了新附軍的死者,傷者。還有人抱著受傷的胳膊,拚命地敲打城門,祈求範文虎發發慈悲,放他們入城療傷。

“弟兄們,範大軟蛋不敢開城,你們投降過來吧,破虜軍給你們治傷!”李興找了距離城頭較遠,相對安全的位置,遙遙地喊道。

“弟兄們,咱們冤有頭,債有主。他姓範的兩代賣國,你們跟著他能撈到什麽好,不如開城投降吧。免得攻城時,刀劍無眼。”陳吊眼派了幾個大嗓門士兵,站在李興身旁喊道。

城上城下又是一陣紛亂,這種形勢,大夥誰都知道臨安守不住了。有人開始悄悄地議論,計算憑目前的運力,到底有多少人能跟著範文虎從海上撤離。有人低聲說道,“算了吧,海上能跑哪去,大宋水師說不定就在海上藏著,就等咱們去送命{”這些話聽在範文虎耳朵裏,又令他頭皮發炸。用人之時,他亦不敢采取非常手段整傷,隻好親自巡城,命令親兵們整頓守城器械,與破虜軍一決雌雄。

還沒等水牛牽動絞盤,把僅有的幾支弩車重新拉好,破虜軍的攻城重炮就推到了發射位。李興恨剛才範文虎用弩車暗算自己,命令炮兵先轟擊城樓,把弩車給毀掉。炮兵們接令,用沙包調整射擊角度,然後在吳康的指揮下,對臨安城臨時壘起來沒多久的城樓轟了一炮。

“乒”磚石四濺,城樓晃了晃,冒出一股濃煙,塌了小半。範文虎看得火炮後,立刻離開了城樓,因此逃過了一劫。替他掌管弩車的幾個親衛卻與弩車同時被炸飛了,連個完整屍體都沒落下。

“三十七度角,裝藥三斤六兩四錢,開花彈,兩炮一組,三次連射!”吳康高高舉起了號旗,根據第一炮的數據命令到。

裝填手迅速調整火藥量和重炮角度,六門重炮分成三組,同時發出了怒吼。

“轟!洲轟!”“轟l”爆炸聲一浪高過一浪,本來就沒多高的臨安城頭頃刻間又矮了半尺,守城的士兵抱著腦袋,狼狽逃竄。在城牆根下徘徊的傷兵們徹底放棄了入城打算,扔掉兵器,高舉著雙手,哭喊著向破虜軍要求投降。

“停一停,放傷兵過來,給範文虎半柱香考慮投降時間l”陳吊眼見城頭敵軍根本就沒什麽士氣,不願打這些窩囊廢,大聲命令道。(請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錄)

炮擊聲嘎然而止,幾隊與破虜軍配合嫻熟的民軍迎上前,命令前來投降的新附軍士兵按順序,走到民軍隊伍中間,蹲好。隨軍的醫生也不情願地走上前,替投降者包紮傷口。

此刻城上的弩車盡廢,再也威脅不到城下的人。幾個口齒清晰的士兵在盾牌手的保護下,走到城牆附近大聲喊了起來。

“弟兄們,投降吧,給鞋子當狗有意思麽?忽必烈連軍館都不給你發!”

“弟兄們,把範文虎綁了獻城吧。就是回家種地,也比跟著範文虎這個窩囊廢強,當年他被我們李將軍打得連係了死扣的褲腰帶都跑斷了,光著臉逃了三百裏!”

一時間,範文虎當年在戰場上的種種醜事,被士兵們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出來。每一句話都非常傳神,聽得城上的士兵兩耳發燒,真恨自己瞎了眼,跟了這麽一個弄種。軍心浮動的當口,城下又跑來一隊民軍,用兩浙各地,亂七八糟的土話喊道:“土保啊,別跟著範文虎幹了,家裏分到地了,十畝水田啊,大宋三年內不收農稅!”

“七斤兒,回家吧。大都督府有令,租種寺院和他人土地,最多隻交三成租金。回家攢錢娶媳婦去吧!”

各色方言抑揚頓挫,有些話守軍聽不懂,但是他們都知道這是地道的兩浙方言,破虜軍編不出來。瞬間,城內士兵亂成了一鍋粥e範文虎見不是辦法,一邊調派弓箭手上城取射殺喊話者,一邊偷偷地安排人去港口去照看早己備好的大海船。這些海船都是他重金從南方走私來的,速度快,行的穩,拉的財貨也多。

弓箭手在軍刀的威逼下爬上城頭,胡亂放了幾箭,將喊話的敵軍射退了。害怕對方再放炮轟擊,趕緊下城。剛從垛口後直起腰,就看見幾隊破虜軍士兵舉著一人高的長盾走了上來“別下,別下,敵軍要爬城!”範文虎的侄子範成用戰刀威逼著喝令,“給我射,隻要他們準備爬城,就不會開炮!”

弓箭手們無奈,再度彎弓搭箭,a裏啪啦一通亂箭,打得對方的長盾叮當作響。城下的破虜軍重甲盾手也不理會,任這些箭給盾牌或肩膀上的全鋼弧形掛甲搔癢癢。(請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錄)

射了片刻,城上的人乏了,箭雨慢慢稀疏。攻城的隊伍不慌不忙,把幾百支四尺餘長的鐵管子高高舉了起來。

“什麽東西?”範成驚訝地叫道,這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兵器,說是長槍,。說是弩,又看不到弦在哪。正探頭探腦張望時,猛然聽得一聲喝令“放!”。

範成立刻縮頭,可惜為時己晚,五百多杆火槍同時響了起來。白亮亮的彈丸,登時給城頭來了一陣鐵雨。

倒黴的範成被三粒彈丸同時打中,鶴子般飛過垛口,落到了城下。弓箭手們被射借了,哭喊著,跳起來向城下跑。

城外的火槍手憋了好幾個月,等的就是這一刻。排成三列橫隊輪番射擊,幾波攢射後,城頭上再也不見一個活物。

“上城,上城!”範文虎背貼著城牆,向士兵們催促道。到了這個時候,誰還肯拿生命冒險,大夥剛才看清楚了,凡是被打下城牆的,身上都多處了一個到數個不等的小孔,個別人顯然被打透了,身前一個小孔,身後卻是一個碗口大的窟窿,血呼呼向外流,用多少土堵都堵不住。

“上城啊,殺退敵軍,每人賞白銀一錠!”範文虎咬牙,使出看家法寶。

“您留著自己花吧!”士兵們一邊向後躲閃,一邊大聲說道。

酒徒注:兩更,還帳。

第七卷逐鹿第三章碰撞(二)

範文虎大怒,拔出佩劍來,砍向那個讓他把賞銀自個兒留著的小兵。誰料那士兵甚是刁鑽,身子一扭就躲了開去,三蹭兩蹭沒入人流中,一邊逃命,一邊喊道:“姓範的殺人了,弟兄們,姓範的把咱們向絕路上逼啊!”

周圍形勢本來就很混亂,士兵們不知道城外那些會噴火的鐵管子是什麽東西,又不曉得薄薄的城門能擋得破虜軍重炮幾次轟擊。見範文虎提著雪亮的寶劍胡亂砍人,紛紛鼓噪起來。有破虜軍細作就在人群堆裏暗中用力,刹那間,亂兵成一鍋粥,把範文虎的親衛全給擠散了。

領兵之將,最怕的就是這種炸營情況。再看範大將軍,也顧不上再督戰了,招呼上幾個親兵就向人群外衝。圍在外側的士兵不明就裏,見範文虎向自家人開刀,也紛紛拔出武器來自衛,沒等破虜軍的火炮將大門轟碎,範家軍自己先在城門口兒“乒乒乓乓”亂戰起來。

就在此時,謀士範曾帶著幾十個家生子到了(世襲的家奴),不用分說殺開一條血路,拉著範文虎就向碼頭跑。守城的其他將士見範大帥跑了,自知大勢己去,推舉出一個平素能服眾的千戶,爬在城垛口後喊道:“我們願意投降,請破虜軍的英雄們別再放炮!”

城牆外,李興正指揮著一小隊人馬向城門口堆火藥包,聽見喊聲,揮了揮令旗,讓工兵們停止了作業。

負責壓製城頭的火槍手們也停止了射擊,有秩序地蹲在重甲步兵身後擦拭槍支,整理子藥。片刻過後,城頭上硝煙散盡,十幾個身穿軍官號衣的範家軍嫡係將領哆嗦著探出半個身體,揮舞著不知從誰身上扒下來的白袍子喊道:“別打了,別打了,我們願意舉義!”

李興一聽,鼻子差點氣歪了。心說什麽人帶什麽兵,範文虎為人惡心,帶出的兵來也奸猾。抬手戟指城頭,怒罵道:“誰稀罕你現在舉義,早幹什麽去了!”

城頭上死一般寂靜,幾個投機不成的中級軍官見小把戲被人識破,彼此用目光交流著,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才穩妥。

李興不願意跟這些人耽誤功夫,叫過傳令兵,吩咐幾句。傳令兵打馬跑向炮兵陣地,片刻之間,破虜軍的重炮又吼了起來,這次沒有對準城牆,而是直接把炮彈吊射進了城內。

“轟!”“轟!洲轟!”三發炮彈相繼炸開,將城門口不遠處一所空屋子掀了蓋子。

木質的門窗、梁棟耐不住火,紛紛燃燒起來。嚇得守軍六神無主,抱著腦袋四處亂竄。

幾個範家軍將領知道再耽擱片刻,自己甭說討價還價,弄不好連命都得搭進去。拚命揮舞著白袍子喊道:“別打,別打,李爺,李爺,我們願意開城投降!”

李興笑了笑,命令停止炮擊。投降的新附軍將領驅散亂兵,七手八腳地推開了城門。李興打馬揚鞭疾馳而入,數百個騎兵緊隨其後。在遠處押陣的陳吊眼看到了,唯恐李興吃虧,將令旗一擺,數千鐵騎緊跟著衝了進來。

“投降不殺l”騎兵們以隊為單位,在各自隊長的帶領下,按事先約好的口令喊道。城門附近的新附軍將士紛紛丟掉武器,跪倒在路邊祈求活命。先入城的隊伍沒功夫理會這些懦弱的降者,順著街道衝向府衙,倉庫和其他幾個城門。不一會兒,四門大開,攻城的部隊都衝到了城內。(請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錄)

“你們幾個,帶兵執行紀律,凡有趁機騷擾百姓的,殺他娘的!”陳吊眼怕民軍和亂兵敗壞破虜軍聲譽,叫過親信將領陳雙、夏俊、劉老實等人吩咐道。眾人得令,帶上督戰隊沿街道散開。

果然有一些紀律不好的民軍己經開始搶掠,還有一些範家軍殘部火中取栗。陳雙見了,掄起大鐵銅一頓狠砸,把那些忘了自己出身的家夥砸翻了幾十個,首級全切下來掛到路邊做榜樣。凶巴巴清理了幾條街後,亂勢稍止。

陳吊眼又傳令,派紀律嚴明的破虜軍老兵去保護城內名流,大儒,還有那些早就與破虜軍暗中有聯係的開明士紳。城內百姓最初還很慌亂,有些地痞、流氓也竄出家門,尋找發財機會。稍後見破虜軍執行起紀律來絲毫不含糊,慢慢恢複了秩序。等到各大街小巷都出現了破虜軍的巡邏隊後,百姓們懸在嗓子眼的心都放回了肚子裏。紛紛稱讚破虜軍不愧不仁義之師,威武之師,難得這麽快破城,難得破城後秋毫無犯。一些“懂規矩”的鄉老則按照以往的慣例出來勞軍,把當年給蒙古人準備的,給張唐、杜滸用過的香爐、鄉案都搬了出來,再次抬到了鬧市口。

在女參謀曾琴的協助下,陳吊眼不得不耐著性子,一麵安排人手去清點府庫,安置降兵,一麵與地方名流們周旋。直忙到日薄西山,才好歹忙出些頭緒來。吩咐親兵去召集各級將領和高參,在範文虎的大都督府中議事。

大部分民軍首領都去“巡視”地方了,陳雙等高級將領也忙著處理善後工作,都沒能立刻趕到。陳吊眼不願意等,先叫過參謀人員詢問問起戰果來。有關參謀送上清冊,臨安城府庫完好,隻是裏邊的庫銀和存糧被範文虎貪汙得沒剩下多少了。城內的書院、,名勝,除了當年大宋宮殿早己被蒙古人拆毀外,大多數都沒遭到破壞。人員方麵,範家軍守城的部隊大部分棄械投降,小部分逃散,還有一部分死硬分子試圖抵抗,在亂軍中被殺,具體數字正在統計中……。

陳吊眼聽說庫銀和存糧大多數被範家貪汙,心中懊惱,沒心思再聽參謀們報告,奪過清冊,從前到後掃了一遍,大聲問道:“範文虎和他的家眷呢,怎麽誰都沒看見?李興將軍呢,他殺到哪裏去了?”

“範文虎在城破時,帶著家眷乘船逃了。李興將軍正在城內搜索殘敵,以防入夜後有人搗亂!”參謀恭敬地答道。

“怎麽沒人去追?”陳吊眼不高興地追問。

參謀楞住了,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分派任務是兩位主將的事情,按破虜軍紀律,除了少數高級軍官,其他人沒有調動兵馬的權利。(請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錄)

曾琴輕輕從後邊輕輕地捅了捅陳吊眼的腰,示意他不要一高興就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現在他己經是破虜軍主將了,不是綠林總瓢把子時代,什麽事情都有底下人跑腿。

陳吊眼回頭看了看曾琴,不好意思地拍了自己的頭盔一下,對被自己問楞了的參謀說道:“你們繼續忙吧,追範文虎的事情,應該我來安排。我老陳沒發過財,聽說府庫空了就沉不住氣……”

參謀們都知道陳吊眼的脾氣,明白他不是故意叼難大家,笑著自去忙碌。曾琴輕輕扯了扯陳吊眼的征衣,把他拉到大廳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低聲說道:“範文虎和他的家眷帶了太多的輻重,跑不遠!我己經派人去通知杜滸將軍,估計一兩天內就會有確切消息。”

“就是怕他棄船登岸,跑到淮南去。這家夥打仗沒什麽本事,但走到哪,都能召集起一幫人來。賈、範兩家在兩浙經營多年,樹大根深。不把他這主幹砍了,將來少不得有麻煩!

咱們的兵太少,全用來進攻可以,分散開防守就差了那麽點意思!“陳吊眼憂心仲仲地回答,這才是他擔心的重點。方才他說輻重補給不足,不過是為了說給民軍首領們聽。

“他不敢去淮南,如果忽必烈能容得下他這個敗軍之將,咱們沒到臨安前,他早跑了。

就像呂師夔那樣,手裏有自己班底,也好給ft子當差。我估計範文虎這回心灰意散,準備去當富家翁了,所以才不帶人馬,隻帶財貨!“曾琴低聲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就憑他,到哪去。到福建,還不被百姓用磚頭砸死。到北方,他沒了兵權,惹得起那些色目貪官麽?”陳吊眼笑著問道,每次與曾琴說話,他的心情都會不知不覺間變得舒暢,寧靜。就好像戰艦駛入港灣般,任憑外邊再大的風浪,都無法使起顛簸。

“天下又不止是大宋和北元,咱們福建船隊能去海外六十餘國,範文虎難道去不了麽。

有人在範家抄出了幾樣新鮮東西,你來看看!“曾琴笑著回答。陳吊眼對範文虎的評價讓她感到很有趣,大元朝目前的情況就是如此,沒有權,就不能生錢。有了錢,則財源滾滾。像範文虎這樣的人都在那裏活不下去,其他人的命運可想而知。所以,宋興元破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這世界理應是清廉戰勝腐朽,文明戰勝野蠻。像前幾年那樣黑白顛倒,確實是沒有天理。

“什麽東西?”陳吊眼詫異地問。

如今他己經知道曾琴是女子,通過遷回試探、語言偵察,也知道這位花木蘭對自己無惡感。許夫人又承諾兩浙戰事一結束,就找曾琴的哥哥提親,所以,看向曾琴的目光,總是分外溫柔。

“是一些古怪的衣服,還有長刀。乍一看,就像咱們破虜軍的騎兵馬刀。比咱們騎兵刀還鋒利,但沒咱們的馬刀那樣結實!”曾琴拉著陳吊眼走回帥案,命令親兵將自己的發現呈上來。

此刻己經有一些民軍首領奉命趕到,見曾琴舉止神秘,紛紛湊上前看稀奇。親兵捧來一個黑包裹,打開,十幾把修長的戰刀露了出來。其中一把己經斷了,顯然是曾琴野蠻檢驗的成果。

“日本刀!”有識貨者詫異地叫道。日本刀在大宋一直享有盛名,在斷寇刃沒問世之前,一把日本刀的價值能賣到四千至一萬文足額銅錢,各別鋒利異常的,甚至能賣到幾十貫,比同等重量的銀子都值錢。

範文虎以守財而著稱,他連親兵的武器都舍不得用高檔貨,怎麽會收集那麽多日本刀?“如果大家喜歡,可以每個人挑一把!”曾琴大方地說道。

各路民軍首領齊聲歡呼,毫不客氣地分起贓來。陳吊眼皺皺眉頭,低聲問道:“軍師以為,範文虎想逃往f國!”

“應該是,反正他範家出賣祖宗又不是一回了,賣誰不是賣!”沒等曾琴回答,浪裏豹自作主張地說。拎著一把刀,學著海上盜賊的模樣“吹西,晗西”地叫了數聲,收好,繼續說道:“這幾年總有日本走私客到兩浙來,弟兄們曾經和他們起過衝突。小矮子凶惡得很,可惜忽必烈當年伐it失敗了!”

“忽必烈就幹過這麽一件好事,還沒做到家!”一個海沙幫的豪傑插言,“弟兄們行走海上,最怕遇到逶人。打不過你,他就與你交易。打得過你,他殺人劫財,決不手軟。即便是勢均力敵,他們也會突然發難!”

“這就對了,範文虎指揮過水師。而樓國被忽必烈打過一次,最迫切地就是加強水師力量!”陳吊眼的臉色漸漸鄭重,沉思著說道。

這是一個新情況,對於一個很難判斷其是敵是友的國家,必須時刻做好防備。抬頭看了看曾琴,他繼續問道:“還有其他發現麽,範文虎走得匆忙,應該不會隻丟下幾把廢鐵?”

“還有一些沒來得及燒掉的信,都是萎文,看不明白。己經封存起來,馬上會給丞相大人送過去。剩下的就是些字畫、古卷了。範大將軍還是個雅人,收藏的都是些名家真跡!”

“範大將軍本來就有才子之名,可惜書沒少讀,心裏卻隻裝著自己!”陳吊眼搖頭點評,對範文虎的行徑甚覺不齒。四下看了看,見將領們到得差不多了,清清嗓子,提高了聲音說道:“陳某奉垂相之命攻取兩浙,打了半年多了,今天破了臨安,算是把任務完成了一半。半年來,承蒙將士用命,各路豪傑支持,陳某非常感激。諸位的功勞,陳某都命人記錄了下來,寫在功勞本子上。一會兒大夥自己傳著看看,檢查一下陳某是否有記漏了,或是記錯了的地方l”

“謝陳將軍!”

“為了垂相,為了將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眾將領和豪傑們亂紛紛地回應。打了勝仗,幾乎兵不血刃地占了臨安,大夥心情都舒暢,所以對秩序也不再那麽講究。

陳吊眼把雙臂向下壓了壓,示意大夥聽他把話說完。“功勞a上沒能留下太多事跡的,也不用著急。咱打下了臨安,收複了咱大宋故都,把皇上他們家的宅子又搶了回來。雖然這宅子己經被蒙古人扒了,但地基還在,這功勞在讀書人眼裏比什麽都大。將來史書上留名的好事,大夥都跑不了的……”

“是啊,光複舊都!”有人興奮地議論。突然發現自己的名字太土,真讓人寫到史書上,都是什麽狗剩、六斤、土生什麽的,實在不雅。

還沒等他們給自己想出一個合適的名字,隻聽陳吊眼口風一轉,接茬說道:“可是,有些人今天幹得不怎麽樣,一進了城,就想著發財搶女人。這些事情要是被人寫到史書上去,恐怕你們幾代人都抬不起頭來。人家會罵啊,說某某是個土包,沒見過市麵。發跡了立刻忘本,多收半鬥穀子就想娶小妾,提了刀就想當強盜,比蒙古人還不如!”

一些民軍首領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白天入城的時候,他們對屬下要求的確不嚴,被陳雙等人鎮壓後,也說過一些過分的言辭。現在被陳吊眼不點名一罵,心中突然生了悔意。陳吊眼的話糙理不糙,大夥都是普通百姓出身,被勒子逼得沒辦法了,才拉竿子造反。如今做的一些事情,的確比鞋子還鞋子……(請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錄)

“陳將軍,我們約束手下不嚴,請將軍責罰!”有人帶頭跪倒,自責道。

“請將軍責罰!”呼啦拉,底下跪倒一大片,一些對陳吊眼執行軍紀還有怨言的,見勢頭不對,也跟著跪了下去。白天大夥的一些作為不用載入史冊,如果陳吊眼認真追究,光憑著破虜軍軍紀,有些民軍首領就得奪職回家,甚至放到礦井去挖煤。

“都起來吧,搗亂的,我己經都殺了。你們的責任,我都記在心裏。大夥回去以後好好約束摩下,別再做同樣的事情,讓我把今天的事情再想起來。有句土話說是好狗護四鄰,你們都是當地人,總不能連好狗都不如吧。兩浙還有一半沒收複,西路的嘉興、鎮江、蘇州雖然沒大股敵軍,可都是天下聞名的富庶之地。大夥好自為之吧,兩浙是咱們打下來的,將來肯定也歸咱們防守。如果把民心搶丟了,蒙古人一過江,咱們拿什麽和他們周旋!”

陳吊眼語重心長地教訓道。他現在是大宋的兩浙大都督,總管兩浙軍務,這麽大個地盤,他可不想像範文虎一樣,治理到最後隻留下一個罵名。大戰過後,這些與國有功的豪傑都要分派到地方上,成為地方的警備力量。如果不提前給他們敲打敲打,難免中間會出現害民之賊。

“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著咱們,咱們一來,他們過得還不如在蒙古人治理下,那他還支持咱們幹什麽?我陳吊眼不會說什麽大道理,但一句話得說明白了,咱們既然不想當山賊,搶了就走,就得拿出點官兵的樣子來。要是不管老百姓死活,大宋皇帝當年的宅子就在這城中擺著,蓋得再大,嘿嘿,被燒的時候,不過是一個火星!老百姓不但不會幫你,說不定還會在火上添一把柴火,你還別怨他們不忠不義,他們需要你講義氣的時候,你他**忙著搶人家產,睡人女兒呢!”

第七卷逐鹿碰撞(三)

範文虎的船扯了滿帆,但行駛的速度並不快。過於沉重的載荷讓這些海船走得非常吃力,杭州灣內的水又是淡鹹混雜,浮力小,更拖緩了海船的腳步。那些被範文虎強行征來的船工、舟子也不願意把船開得太快,主人家急著逃命,那是主人家的事。底下幹活的一沒賣國二沒貪汙,犯不著為了主人家的私事把命丟到大海上。

就這樣拖拖拉拉行了半日,才隱隱見了藍水。灘滸山黑乎乎地在蒼茫的暮色中露出些輪廓來。那是蘇州洋和杭州灣的分界線,過了此山,船就正式駛入大海了。範文虎在舷窗內歎了口氣,看看夜色中沉靜的北岸,側耳再聽聽南岸隱約的鍾聲,心中未免生出很多留戀之意。今日一別,恐怕這輩子無緣回到故鄉,恐怕子孫後代永遠都沒機會再聽到這綿長的晚鍾,沒機會留戀這水光山色……

“四十餘年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起煙羅。……”觸景生情,範文虎不由自主吟起李後主的一首詞。他年青時負有才子之名,否則也不會入了賈似道的青眼,攀附上這個高枝。領軍後雖然十數年沒弄風雅,但骨子裏功底尚在,聲音伴著濤聲跌宕起伏,聽得隨從們心裏都酸酸的,半網方了,己經有人轉過身去用衣袖抹淚。

“老爺,馬上出洋了,要不要在灘滸山停一停,帶幾包故鄉泥土!”心腹老謀士範增從甲板上小跑著走來,隔著窗子詢問。

“故土?”範文虎楞了楞,停止了吟唱,感慨地回答:“不帶了,此去,你我皆成了無根之人,這點兒土,能養出什麽?跟北條家派來的那個小五朗說一聲,讓他辛苦一下,連夜引路,咱們走得越快越好!”

“是!”範增答應一聲,匆匆跑了下去。

範文虎看著老幕僚那微駝的脊背和蒼白的頭發,又是長歎一聲,自言自語道,“家國,家國,老夫雖然有負於國,但這些年是非功過算起來,也對得起範家列祖列宗了!此間事了,此間事了啊l”

歎完,心裏反而生出一股輕鬆之意。此後,宋也罷,元也罷,與他範文虎都沒關係了。

他戎馬二十多年,雖然沒能替任何一個主子分優解難,但給範氏家族打下了偌大基業。此後他這個國家的罪人遠逃了,按文天祥在福建頒布的沒有株連條款的法律,範家其他人就可以幹幹淨淨的活下去。就像曆史上很多世家大族般,根據不同的外界環境,選擇性地把家族中某些人物忘記掉。

此間事了,幾個幕僚也放鬆了心情。家主範文虎這次出行雖然走得倉卒,卻並非沒有目標。日本國最有實權的人物北條將軍親自派人來迎,雖然負責聯絡的家夥地位低賤得連姓氏都沒有,但畢竟是萬裏來迎麽,寫到書中也是個榮耀的事情。昔日戰國爭雄時代,哪個名士不是從一家失寵了立刻投奔下一個東家,孔老聖人還有四處遊說而不得重用的尷尬事,範大將軍還沒失勢,卻己經有人來迎了,豈不是比孔老聖人名聲還大?將來大夥一旦在日本國做得風聲水起,說不定還能領兵打回故鄉來……

大夥自我安慰著,在對未來的猜測與憧憬中走入了東海,為防止有海盜打貨船的主意,船隊盡量遠離島嶼,摸著黑走了一整夜,第二天天明的時候,來到了嵊泗水域。

再向前就沒有陸地了,大海上要走十六、七日才能到傳說中的日本。分散在各船上的隨從都走上甲板來,一邊活動被船艙憋悶壞了的筋骨,一邊最後一次眺望故國。就在這時,有人在海天相接處,看到了幾個帆影。

“有船,在側前方!”那個幕僚手指著東北方興奮地喊道。

“哪裏,哪裏?”附近幾個沒有任何航海經驗的衛士圍攏過來,好奇地問。海上孤獨,能遇到同行者,實在是令人興奮的事。

"那邊,好像是三艘,好快的船速!“

“是很快?好像衝咱們靠過來了!”

人們亂紛紛地議論著,猜測著是誰家的商隊正在返航。突然,負責領水的小五郎叫喚了起來,先是用諉文,然後改為漢語。

“………是海盜,海盜才不載貨,跑這麽快!”

甲板上一下子炸了鍋,與範文虎同行的有不少武士,但是誰也沒打過水戰,不知道如何應付這種突發情況。正混亂間,聽見小五郎喊道,“趕快,加速,加速,衝過去,從他們麵前衝過去………”

船夫們匆匆衝進底艙,不由分說,把船艙裏邊除了糧食和淡水之外的東西抬出一部分來,拋向大海。

範文虎心疼地在甲板上咆哮著,卻終不敢攔阻,眼睜地看著自己的大半積蓄贈給了龍王。減輕的載重的船隊驟然加速,從海盜船的前方直衝而過。兜轉過來的海賊們沒預料到對手行事如此果斷,留下一艘船打撈沉貨,其他兩艘船不依不饒地追了過來。

“停船,爺爺隻賣水,不賣血!”海盜們站在桅杆上大聲喊道,“如果不賞臉,今天就請你們吃板刀麵!”

範文虎聽不懂江湖黑話,心中暗自後悔逃命時光顧著帶財寶,沒多帶些士兵。追來的海盜船隻有兩艘,而範家船隊卻是五艘福船組成的大艦隊。如果每船帶上一百士兵,反過頭來個黑吃黑未嚐不可。

茫茫大海之上,後悔藥無處去買。很快,隊伍最末的一隻大船海梭號就被海盜們追上了。幾十根帶著撓鉤的繩索飛過來,拖住了船幫,那艘船立刻失去了速度。赤裸著上身的海盜們咬著鋼刀,跳過甲板……

範文虎看得肝膽俱裂,不斷催促水手們加速,為了逃命,任何東西都可以拋。幾箱銀子拋入大海後,船速又提高了幾分。可尾隨在後麵的海盜顯然從被剛才繳獲的海梭號上看到了大魚的苗頭,居然駕了被繳獲的海梭號追了過來。

在海盜手中,南方打造的福船被發揮到最佳性能,轉瞬又咬住了範家船隊的尾巴,三下五除二,幹掉了另一條名字叫青魚號的福船。

“完了,想不到我範文虎英雄一世,竟死在了無名鼠輩手裏!”範文虎長歎道,後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這樣,還不如向陳吊眼投降,雖然最後結局難料,也好過做一個糊塗鬼…

就在這時,海盜們突然停止了進一步動作。調轉船頭,向東方衝去。非但不再追擊範文虎,甚至連剛繳獲的青魚號也不要了。

“救星來了!”水手們發出一陣歡呼,很快歡呼聲就被範文虎和小五郎焦急的喊聲壓製住了。

“加速,加速,把除了糧食和淡水外的東西全扔掉!”範文虎聲嘶力竭的喊,昨日唯恐裝載不多,今日卻後悔為何不裝載更少。

水手們楞住了,馬上反映過來是什麽原因導致範大將軍如此緊張。茫茫的大海上,有十幾艘速度更快的海船衝了過來,黑舷,白帆,每一艘船的主桅杆上,都掛著一杆天藍色的戰旗。

“是大宋水師!”謀士範增絕望地叫道。此刻縱使心中有偷天之計也派不上用場。大宋艦隊迅速作出了反應,隊尾的三艘戰艦脫離艦隊,追向海盜,其餘九艘大小不一的戰艦直接向範家艦隊撲來。

“停船,接受檢查!”大宋主艦隊和分艦隊同時打出了旗語,仿佛怕範家艦隊和海盜們聽不懂,緊接著用大宋官話重複了一遍。

“加速,加速!”範文虎拔出佩劍來,衝著水手們要挾道。範家幕僚和武士們紛紛亮出兵器,威脅水手們不得服從水師命令。

幾個老水手搖搖頭,臉上露出了輕蔑的微笑。還沒等範文虎弄明白笑容背後的意思是什麽,天地間突然傳來了一陣轟鳴。

“轟!”仿佛天崩地裂般,震得人頭暈目眩。範文虎回頭看去,隻見剛才還耀武揚威的海盜船被一團烈焰所包圍,惡貫滿盈的盜賊們從火裏衝出來,下餃子般向海水裏跳。

“這是警告,停船,否則馬上開炮!”大宋艦隊上再次打出旗語,接著,有人用範文虎熟悉的鄉音重複。

“不能停,快走,每人賞黃金十兩………”範文虎毫不猶豫地回應。

“停船,他們隻抓範將軍,不會為難我們!”關鍵時刻,負責領水的小五郎跳出來,與範文虎唱起了反調。

“你!”範文虎指著小五郎和他摩下的十幾個隻有名字,沒有姓氏的日本武士,氣得說不出話來。

“將軍,抱歉了!”小五郎向範文虎禮貌地鞠躬,就像走路不小心踩了對方的腳一樣輕鬆。然後鋼刀猛然向外一推,直奔範文虎小腹。

這一招來得太快,周圍衛士根本來不及作出反應。老謀士範增見勢不妙,合身撲上。隻聽“濮”地一聲響,紅光四射。範增得後背被切出了尺餘長的一條大口子,血順著小五郎抽刀的方向噴了出來。

“增叔!”範文虎抱住老謀士的身體,悲憤地叫喊。

“將軍,咱不該與虎狼為伍啊!”老謀士歎了口氣,眼角滾落下幾滴濁淚,在範文虎懷中死去。

“給我把這幫樓人剁了!”範文虎憤怒地大喊。幾十個範家護衛衝上去,與樓奴們戰到了一處,對近在咫尺的大宋戰船,反倒視而不見了。

範家衛士人多,但小五郎帶的武士身手不賴,雙方剛好勢均力敵。正打得熱鬧的時候,頭頂上又傳來一陣怪異的轟響,幾個條火龍打著旋,掠過了桅杆。

是鏈條彈,專門對付船帆的鏈條彈。有識貨的水手喊出了武器的名字。布做的風帆承受不了鏈球的撞擊,被扯得七零八落。海船一頓,在原地打起了旋。把甲板上交戰的雙方同時震翻。

緊接著,大宋水師又調整了炮口,幾枚專門用來破壞船舷的實心彈砸了過來。這麽近的距離,幾乎靜止的船速,範文虎的座艦避無可避,結結實實挨了幾炮。

木條飛濺,海水順著破損處倒灌進來,直接衝入底艙。提著刀的人都嚇傻了,扶著尚存的船JR.發出連聲哀嚎。

“救命啊l救命啊l我們是商船!”小五郎再顧不上謀殺範文虎,揮舞著雙臂衝著大宋戰艦喊。

“商船上有這麽多人拿刀麽?”近在咫尺的大宋戰艦上,有人嘲弄地回答。更多的戰艦圍攏過來,黑洞洞的炮口對著範家艦隊,隻要對方稍有異動,立刻準備將船擊沉。

無論挨了炮還是未挨炮的範家船隻都停了下來,就像待宰的羔羊般仿徨在原地。大宋水師圍攏成一條半圓形,警惕地用炮口監視著範家船隊的一舉一動。不遠處,分艦隊也結束了戰鬥,三艘海盜船一沉兩俘,無一漏網。

海水越灌越多,範文虎的座艦慢慢向下沉。有經驗的水手們紛紛抱起木版,跳進大海,盡力向其他船遊去。不知道海上如何逃生的範氏家臣和樓奴們仿徨著,哀歎著,等待著死亡的腳步一點點逼近。

“救命啊,範文虎在這艘船上,範文虎在此!”畢竟是北條家的重臣,小五郎急中生智,大喊起來。

“範文虎在在此,範文虎在此!”幾十個人同時喊了起來,聲音順著海風傳出老遠。

“範文虎是誰,誰是範文虎?”大宋戰艦上,有人故意搗亂。按大宋律法,兩軍陣前,對反抗者決不容情。但是一旦敵軍放下武器,就不可隨意殺害。狡猾的範文虎臨陣脫逃,害得水師在海上找了他一整夜,要不是看到海盜們留在後邊打撈物資的船隻,說不定就讓這個禍害逃了。

所以,幾個艦長故意拖延,成心想讓範文虎和他的家人掉進海中淹死。

大宋艦隊的旗艦上,水師大都督杜滸通過望遠鏡,早將這一切都看到眼中。叫過傳令兵,吩咐了幾句,片刻後,旗艦發出了一道命令。“活捉俘虜,清點繳獲物資!”

幾艘大型戰艦放下十數條小船,由另一個分艦隊提督方勝帶隊,駛向了範文虎的座艦。

兵們攀上船去,放下繩梯,把範氏家族成員和幕僚、衛士,還有矮個子櫻奴依次押上了小水船半柱香時間過去後,範家船隊的其他幾艘海船和海盜船隊也清理幹淨了,方勝、蘇剛、張惰等中級將領把俘虜們按水手、士兵、文人和重要人物歸類,分別關押到不同的戰艦上。

清冊很快交到了杜滸手裏,指點著俘虜清冊,年青的水師大都督命令道:“給水手們每人發十兩銀子壓驚,讓他們去駕駛那幾艘還能走的海船,告訴他們別害怕,把船駛回了臨安,就放他們回家去!”

攤在地上的範文虎心裏一痛,知道杜滸發給水手們的銀子,肯定是從自己船上掠來的。

轉念一想,自己命都要沒了,銀子何用,鼻涕眼淚一起流了下來。

“這些士兵算作戰俘,和海盜們關到你的艦底。回臨安後,你負責審問清楚了,果真沒罪的,釋放回家。禍害百姓的,派人給杜規大人送去,他那正缺人手呢!”杜滸將俘虜清冊向後翻了一頁,分艦隊提督蘇剛吩咐。

“是!”蘇剛答應一聲,命人押著俘虜,向隸屬於自己的幾隻分艦隊駛去了。杜滸衝著他的背影滿意點點頭,目光中充滿讚賞。海上作戰不比陸上,要求將領反映速度更快,行事更果決。流求蘇家出身的蘇剛顯然符合這些要求,小夥子坐起事情來幹淨利落,有些方麵比杜滸當年還勝一籌。

“杜老爺饒命啊,大將軍饒命啊!”小船上,海盜們惶恐地叫了起來。剛才指揮一個分艦隊與他們交手的就是蘇剛,此人一言不合即開炮轟擊,根本不給海盜們考慮投降的時間。

在抓俘虜時,趁主將杜滸不注意,凡是身上有傷的,統統命人砍了首級,拋屍大海。讓這種狠辣角色負責押解他們,陸上還不知道要死幾回。

“早知今天,當初就別做惡l”杜滸冷笑一聲,根本不理睬海盜們的告饒。看著蘇剛將幾小船俘虜帶遠了,回過頭來,向被按在甲板上的小五郎等人問道:“你們是什麽人,為什麽與範文虎勾結在一起!”

“回將軍,小的是日本客商,正要回國,所以碰巧跟範賊同路。小的不知道他是您要抓的逃犯,知道後,馬上與他打了起來!”小五郎用頭觸甲板,先施禮,然後恭恭敬敬地回答“日本客商,你做什麽買賣啊?”杜滸驚詫地問道。與文天祥不同,作為南宋世家子弟,他對樓國甚有好感。自李唐以來,櫻國人在中原,一直扮演著學生的角色。無論大遼、大金還是大宋,國都中都經常看到他們的學者,僧侶,還有前來販賣寶刀、玉器的商人。至於他們在海上露出的猙獰麵目,以杜滸當年的身份,接觸不到,自然也生不出太多的恨意。

“這個,小人的,做刀劍買賣地幹活!”小五郎再次叩頭,大言不慚地說道。

"I臨安城還有人買日本刀麽?什麽人如此識貨?“杜滸更加驚詫,據他所知,在蒙古人治下,漢人無論大戶小戶都不準擁有武器,連菜刀都要幾家合用,買日本刀,除非他存心遙反。

“有,我們日本刀舉世聞名,我搭別人的貨船帶了二百多把,很快就賣完了。”小五郎非常自豪的說,“然後,正好這位姓範的有船去我國,我就說好了搭他的船,順便幫他指路”是這種刀麽,真的很鋒利啊!“杜滸從戰利品中拿出一把樓國武士的佩刀,抽出來,在日光下晃了晃,問道。

“正是!如果將軍喜歡,我願意把佩刀贈給將軍!”小五郎見杜滸根本不與範文虎核實自己所言真偽,心下平靜,謊言越說越流利,仿佛做過的事情都沒發生般。

“哈哈!”杜滸仰天大笑,笑得俘虜們心裏直發毛。

“將軍為何發笑!”小五郎倒也識趣,手雖然被綁著,話卻接得利素。

“小五郎先生,你看我很傻麽?”杜滸沒回答,笑著反問。

刹那間,小五郎的臉色變得雪白。明知道自己的謊言被杜滸識破,卻抱著最後一線希望說道:“將軍英名睿智,小五郎剛才沒說實話,我賣了幾百把刀,全賣給了範將軍。他是我的大客戶,所以,在他戰敗時,我們所以才答應幫他引路去日本!”

“恐怕,你不是賣刀,是買範大將軍的命吧!”杜滸從鼻孔裏發出一聲冷笑,這幾個日本人為什麽和範文虎在同一條船上,範文虎為什麽要向東方逃,而不是逃往北方,幾件事情,與陳吊眼那邊的判斷剛好吻合。

“他們是海盜,答應帶我去日本,卻在路上勾結別人,想截殺我!”範文虎突然在一邊插了一句。

杜滸平生最恨別人欺騙自己,範文虎的證詞,恰恰給了他發做的最好理由。抓起樓刀,扔進了方勝手裏,吩咐:“既然這幾個日本人既然是來賣刀的,你就把這些刀給他享用吧。

帶遠點兒,別髒了老子的船!“

“是l”方勝答應一聲,帶著幾個水勇,拎小雞一樣拎其小五郎和他的下屬,向船尾部甲板走去。

“我是日本人,你不能殺我!”小五郎垂死掙紮,狂喊道。

“可你與我的敵人站在同一條船上!”杜滸冷冷地回答。

片刻後,喊聲停止。杜滸向前走了幾步,來到範文虎麵前。

“範某能親眼看到這些惡棍服誅,心願己了。杜將軍不必戲弄與我,不過是一死而己!”範文虎笑了笑,抬起頭來,率先說道。

小五郎等人臨陣出賣,讓他感到非常憤怒。見杜滸把幾個樓人戲弄個夠,然後統統殺了,又覺得非常欣慰。情知落在杜滸手裏,肯定難逃死劫,索性露出了幾分光棍本色。

“如果我把你押到泉州,交給陛下,不知道你是否有臉見他!”杜滸看了看範文虎,又看了看在範文虎旁邊瑟瑟發抖的範文虎的妻子兒女,歎了口氣,憐憫地問。

“範家大小固然會被斬首示眾,但陛下卻沒臉審我?”範文虎搖頭,笑著回答。

“哦?”杜滸沒料到範文虎死到臨頭,卻如此嘴硬,一時間,難掩心中驚詫。

“範某之罪,不過是帶了二十萬兵馬投敵。是為了範家,而出賣了大宋。他趙家太後,天子,把整個臨安,半個大宋,連同三十餘萬兵馬賣了,同樣是為了自家安危,恐怕罪孽比範某還深重!”範文虎振振有辭地解釋。

“你可知李大帥,你可知馬太守,你可知婁將軍?”杜滸暴怒,指著範文虎的鼻子罵道。“天下正因為像你這樣,把自家利益放在國家與民族之前,才導致我華百擅w萬裏!”

“我隻是說陛下無顏審我,並未說我所作所為一定正確。杜將軍家細算起來,恐怕有人在北方官做得也不小?”範文虎毫不客氣地頂撞道。他不願再受顛簸之苦,存心求死,所以盡力想激怒杜滸。

出乎範文虎預料,聽了他的話,杜滸不怒,反而大笑起來。

“正是,杜某的族人,文垂相的弟弟,在北方的官兒都不小?”杜滸大笑著說道,“可天下總有李大帥,婁將軍,文垂相和杜某這樣的人在?隻要我們之中一個在,你這種敗類就永遠抬不起頭來,無論給自己找多少理由,塗抹多少無奈,都是徒勞!”

範文虎歎了一聲,不再說話。沉默了片刻後,換了種語氣懇求道:“以將軍所作所為,自然可殺我。但我聞大都督府有一條約法,罪不及妻弩……”

“是啊,你殺別人全家時,就斬草除根,順理成章。我抓了你,卻罪不及妻鴛。這世界上,好人總是要吃虧!”杜滸又歎了口氣,叫過幾個心腹,指著範文虎說道,“這位範大將軍一心求死,你們給他留個全屍,找個島嶼葬了吧!”

“謝杜將軍l”範文虎聞言,躬了躬身,被士兵們推下甲板去了。

杜滸目送他遠去,看了看跪在甲板上抽泣的範家子侄,皺了皺眉,不知如何處理才好。

依照他的冷酷性子,本打算找茬將這些人一並殺了。但範文虎最後與他費了那麽多話,繞來繞去無非為了最後一句,罪不及妻鴛。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包括文天祥和杜滸,家族中都有敗類。所以範文虎一個人做的事情,隻能讓他一個人承擔。至於他的子孫是否在其惡行中受益,與他所做的惡事無關。

“這個範文虎,倒是個顧家的人”張惰在旁邊歎息道。他本是黃水洋豪傑之一,歸宋後被杜滸要了去做了艦長。入破虜軍時間短,頭腦裏還有很多江湖思維。

“可惜,咱華夏,就是像他這種把家放在國之前的人太多了!”杜滸慨然長歎。揮揮手,命人將範家其他人押進了俘虜艙。

第七卷逐鹿碰撞(四上)

當水師大都督杜滸押著俘虜返回臨安的時候,陳吊眼的隊伍己經開拔,向西殺去了。除了浪裏豹和過江龍兩支隊伍跟著陳吊眼去配合主力作戰外,其他幾支民軍隊伍都被陳吊眼分派了出去,分別去攻占湖州、嘉興、平江等地。

留守臨安的是一個年齡比較大武將,名字叫做許行知。曾經中過一榜進士,又在指揮學院完成了軍事課程,是難得的一個文武雙全的人才。杜滸的艦隊才一靠港,許將軍立刻派人迎上去安排補給,簡單介紹了一下兩浙戰局後,交給了杜滸一份緊急文件。

文件是從福建八百裏加急送來的,杜滸拆開一看,當即大吃一驚。文天祥給他的命令居然是協助陳吊眼,不惜一切代價在短時間內拿下建康,然後,配合陳吊眼的一切軍事行動。

讓我聽陳吊眼的指揮?這陳大當家想幹什麽?杜滸納悶的想。軍令如山,縱有疑問也不能怠慢,立刻整頓戰艦,連夜離開了臨安,從水路開往長江口。

“建康,建康?”在路上,杜滸納悶地在地圖前思索著文天祥的下一步打算。按杜滸對戰局的推算,此時陳吊眼部非但不應該急著去進攻江南東路,而是應該抓緊時間把兩浙剩餘的地方打下來,然後沿著揚子江下遊布置一條防線。在江陰、靖江、淑浦、鎮江等地固守,在水師的配合下,把長江下遊地區牢牢封鎖住。長江下遊江麵寬闊,適合水師行動,蒙古人要攻打兩浙,不能跨江來擊,隻能從江南東路向下殺。而破虜軍就可以集中其他各路人馬,包括人數眾多的民軍,在水網地區與敵軍決戰,充分利用地形優勢,克製蒙古人騎兵的機動性。

但這樣做,接下來的戰事就集中到了江南東西兩路,那裏有達春、呂師夔,再加上大大小小的地方勢力,萬一交戰期間北方再來了援軍……?想到援軍,杜滸眼前猛地一亮。莫非垂相得知了蒙古人己經南下的消息?但蒙古人南下,有很多路線可取,打一個健康未必能阻擋得住。

“莫非垂相打算北伐?”杜滸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如今忽必烈手中的軍隊要麽集中於遼東,要麽集中在伯顏之手,在大都整訓。山東、河北等地沒有多少駐軍,此刻如果以一支偏師北上,伯顏就需要權衡一下,要麽賭這支偏師威脅不到大都城或北方糧道的安全,要麽不立刻南下,而是先將背上這根芒刺拔掉。

想到這,杜滸眼前豁然開朗,文垂相不是一個很會打仗的人,所以他的布局方式從不依照常理。偏師北伐,對這支偏師來說,所承擔的風險甚大。但對於整個江南戰局來說,絕對是一步好棋。以破虜軍目前在各戰場上的發展趨勢,隻要能順利地把伯顏拖在北方三個月以上,就有機會徹底將達春和呂師夔兩支人馬解決掉,以一支偏師換敵兩路大軍,外加兩路地利,三個月天時,這筆買賣絕對合算。

可去北伐的人,十有八九是回不來了。杜滸心中凜然升起一股寒意。為了這個國家的複興,五年來,己經有無數豪傑倒在了祭壇上。每一天,還有無數豪傑前仆後繼走上前去,接受命運的選擇。他忽然有些羨慕那些陸師勇士,作為水師,大宋對北元有著絕對的優勢,他從來不用承擔這種風險,也永遠無法讓自己與別人一樣崇高。

入了長江口,艦隊速度立刻慢了下來。江水比海水浮力(密度)小,江風也沒有海風那麽強,那麽穩,所以平素縱橫海上的大戰艦,在江裏反而顯得過於笨重。好在長江下遊水道寬闊,北元方麵也沒有什麽水戰人才,做不出什麽有效攔截動作。

“將軍,咱們是不是征些民船,放在艦隊外圍!”晚飯的時候,海豚號艦長張惰過船來建議道。他當年在黃水洋裏跟著朱清給北元運糧的時候,曾經與大宋水師開過一仗。當時他運氣差,座艦被大宋水師直接轟沉,多虧了他自己精通水性,才逃過死劫。死裏逃生後,咽不下這口氣,沒事總是琢磨水師炮艦的缺點。雖然現在己經成了破虜軍水師的一名艦長,還是改不掉這種“惡習”。

“你且說說,征集民船幹什麽?”與作戰相關的事情,杜滸從不獨斷專行。見張惰親自跑過來提醒,安排他坐下後,耐心地詢問。

“如果我是江陰軍的管軍萬戶,我就這麽幹!”張惰的臉紅了紅,顯然對自己這個想法感到有些慚愧,“江陰是長江下遊的咽喉,我征集大量民船,還有那種體形細長,用腳踏為動力的車船,在那裏給您下個套子!”

“什麽套子,你仔細說說!”杜滸絲毫不以張惰的說法為杆,鼓勵他仔細說清自己的想法。

“咱們水師戰艦體形大,甲板厚,火力猛,這是優勢。但除了火力猛這一條外,到了江上後,所有優勢就都變成了劣勢力。您看………”張惰站起來,指著杜滸書案上的江圖解釋說:“江陰這塊,中間是靖江島,那上邊有一個新修的要塞。兩邊水道都很窄,不過裏許寬。如果我在這裏埋伏,用快船裝滿麻油、稻草,等您靠近時,幾百艘船一塊衝出來。……”

“我是逆流向上,速度慢,船大難掉頭。你小子,夠陰損”杜滸笑著“罵”。這也正是他所擔心的事情。大宋水師目前主要用在海上,內河作戰,需要與目前水師完全不同的船形,但今年,大都督府顯然無法提供新式內河戰船。

“所以,我建議咱們征集民船,揀那些載重適當,速度快的。從戰艦上拆幾門小炮,並派一批火槍手到民船上去。鞋子萬船齊發,靠得是一股子不怕死的狠勁頭。咱們用小船在外圍把縱火船抵住了,大艦就可以遠遠地轟他們。隻要把開頭一波攻擊全打沉了,其他的船就不敢上了!”張惰笑了笑,小心地說出了自己的建議。

非常好,我一會兒把方勝他們叫來,大夥再補充補充。他和你都打過內河水戰,你們兩個負責護衛船隊的配置!“杜滸點點頭,命令。

第三天早上,船隊經過江陰,北岸與靖江要塞的守將果然順流放出百餘縱火船來。杜滸這邊早有準備,方勝與張惰二人帶著幾十艘小船迎了上去,憑借幾門小炮和數百杆火槍,把敵船上的水手射殺了大半。主力艦隊這邊,又強行以火炮開路,戰了半日,把前來縱火的元軍水師給全殲了。

南岸江陰方麵也有北元軍隊駐紮,但領軍的主帥是本地人,聽說臨安被拿下了,幾支打著破虜軍第二師旗號的人馬正在向這裏移動,總數己經超過了五萬之眾,當即舉了義旗。失去一側支援的靖江守軍獨木難支,在杜滸的重炮轟擊下,全軍覆沒。北岸守軍見火攻失敗,靖江要塞丟失,嚇得放棄了港口,沒命地逃了。

就這樣,一路打打停停,第七天早上,杜滸強行通過了幾個尚在北元手中的要塞,殺到了建康附近。

陳吊眼的部隊比水師早走了一天,但路途過於遙遠,沿途還得與北元殘兵糾纏,還沒抵達建康外圍。倒是有一支地方打著李菜油旗號的義軍,越三千多人,偷偷地迎了上來,派小船聯係杜滸,提出由他們協助攻打建康城。

杜滸等得不耐煩,留了半支艦隊在江上巡視,把那支義軍裝到船上,掉頭又撲回鎮江,把焦山,金山,真州這些臨近長江的險要之地給梳理了一個遍。當地守軍沒有遠程武器,又早失了民心,被杜滸帶著民軍打得抱頭鼠竄。

又過了四天,陳吊眼終於殺到了建康城外,在蔣山附近和守軍先大戰了一場,抽冷子把督戰的蒙古千戶用輕炮轟死了。跟在千戶後麵的千餘蒙古武士衝上前來給主將報仇,被陳雙帶著騎兵攔住一通好殺,連半個馬腿都沒逃回去。

蒙古軍一死,漢軍和新附軍立刻失去了主心骨,潮水般撤了下來。守將王文秀無奈,隻好跟著亂軍向後退,這一退就是數十裏,直到入了城,才站穩了腳跟。好在當年杜滸和張唐騷擾兩浙時,忽必烈準許建康城重建城牆,所以憑著新築好沒多久的高牆,王文秀還能堅持幾日。

這個人是許衡門下的弟子,倒是自師門學了些審時度事的本領,知道憑借自己手中這三瓜倆棗“喂不飽”杜滸和陳吊眼,一邊強行征集城中民壯協助守城,一邊派人星夜向外邊求援。江麵被杜滸的水師封鎖了,告急信無法北送。但南方的道路尚通,呂師夔作為一方都督,不能見死不救。況且王文秀心裏也盤算好了,如果建康守不住,呂師夔的退路就可能受到威脅,憑著這一條,不怕姓呂的不來幫忙。

第七卷逐鹿碰撞(四下)

碰撞(四下)

建康府是一座曆史名城,周圍環著三山一水,地形十分險要。經曆幾代戰火考驗,去蕪存精後的防禦結構設計得很合理。整座城市分為內城、外城兩部分,內外城之間的險要地段還分別設有防禦用的堡壘,每個堡壘都是磚石頭搭建,可以屯兵近千人,易守難攻。北元初次過江時,為了防止當地人造反,將外城和所有堡壘都給拆除了。但自從上次杜滸和張唐旋風般掃蕩了兩浙後,為了避免兩江也遭受同樣的命運,在地方官員的要求下,忽必烈又下旨重新修築建康城。

陳吊眼派人與杜滸聯絡上後,立刻召集各路人馬的主要將領升帳議事,製定攻城計劃。這次閃擊建康的行動時間過於緊迫,陳部人馬為了加快行軍速度,把十幾門重炮都扔給了義軍。隨著陳吊眼本部行動的,隻有幾十門馬拉輕炮和虎蹲小炮。這些射程近,主要為殺傷敵方戰鬥人員為目的而設計的火炮顯然炸不開建康城牆,而伯顏大軍南下又是朝夕之間的事情,為了節約攻城時間,炸毀城牆的任務就落到了水師頭上,但北側玄武湖水道過於淺窄,水師大艦根本無法駛入。江南東路安撫使王秀實在重修城牆的時候還特意把北側城牆位置向南後撤了一裏半。這樣一來,來自江麵上的火力就無法起到作用了。

“能不能走西門,那邊臨著秦淮水,還有一個莫愁湖,派小一點兒的船靠過去,說不定能把城門轟開!”義軍首領李菜油上前建議道。這幾天他的菜油軍仗著杜滸的支持攻城掠地,過足了打勝仗的癮頭。因此全軍上下也對艦炮的力量十分依賴,認為隻要水師戰艦衝得上去,就沒有打不贏的道理。

“恐怕不行,秦淮水托起戰船沒問題,但靠近西門那段水域全是蘆葦蕩,還有很多隱藏的淺灘。現在正是盛夏,葦子長得有一人多高。如果有人在葦從埋伏,或者縱火,戰艦退都難退出來。況且王秀實既然決定據城固守,就不會不再那裏防備著!”浪裏豹站起來大聲反駁。他和過江龍都是吃的都是水上飯,對內河作戰的打法很熟悉。水師這種巨艦,在越寬大的水麵上威力越大。相反,狹窄的水域,對於戰艦就是致命陷阱。很多地方進去容易,出卻未必出得來。

“那你說怎麽辦,強攻肯定不行。建康城這麽高,得拿多少人命來墊?”李菜油不甘心地嘟嚷。除了跟著杜滸這次,平素裏他的隊伍沒打過什麽硬仗,因此很怕硬攻時被破虜軍強押著當先鋒。傳言裏,當年投靠了北元的江湖豪傑大多數都是這樣戰死的。

“守軍兵馬不多,即便我們炸不開城牆,直接向裏打,也能把這塊骨頭硬啃下來。不能是硬仗就依賴火炮,將來咱們需要打得地方多了,不挨江靠河的,難道就不去碰了!”陳雙與浪裏豹交情厚,見李菜油話裏話外帶著躲閃,有些不高興,大聲說道。“可咱們的人也不多,若能憑火力克敵,沒必要硬來!”方勝不同意陳雙的看法。

一時間,諸將各抒己見。有主張強攻的,也有主張先把秦淮水與長江的連接水道清理幹淨,然後在借助水師艦炮的火力炸城的。還有民軍將領不知道陳吊眼這邊軍情緊急,建議陳、杜兩部幹脆圍城打援,困住王秀實,然後以建康為誘餌把前來解圍的北元兵馬逐個吃掉。

陳吊眼聽了半刻,不願意再耽誤時間。用手指節敲了敲桌案,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叫過菜油李,問道:“你靡下現在有多少人,不包括老弱婦孺,光算上陣殺敵的男人?還有,你們的隊伍跟周圍老百姓熟麽?”

“有五千,不,能打仗的大概三千人。最近幾天又招了不少俘虜入夥,還沒仔細算人數。把新兵全加上估計怎麽著也四千掛零。要說跟周圍百姓關係,那是埃得了(再熟不過了),都是本地鄉親。我李菜油從來沒搶過他們,搶了韃子的東西,還沒少給大夥分髒!”李菜油見主帥第一個詢問自己,麵子上覺得光榮,挺著胸脯回答。

他是當地人,家中世代於襪陵鎮賣菜油為生,所以才得了個李菜油的渾號。北元初定天下後,關卡林立,稅目多得如牛毛。賣油郎們們被稅吏們逼得活不下去了,隻好扯旗造了反。他的隊伍中的頭目以小夥計和手藝人為主,麵子善,心腸好。雖然戰鬥力差了些,但在百姓中的口碑卻相當不錯。

“如果出足夠的錢給你,讓你招募當地百姓。你能不能在三天之內,把秦淮河水道清理出來?”陳吊眼點點頭,又問。

“沒問題,不用給錢。殺勒子還用給錢麽?管飯就行了!不過,您老得再給我派點兒火槍手掩護著,我這點兒人馬,怕城裏那幫家夥偷襲,壞大帥的計策!”李菜油非常實在地回答,目光裏充滿渴望。

“你倒會打主意,沒問題!”陳吊眼伸出手,輕輕給了李菜油一記脖摟,“老子當了這麽多年山大王,還第一次被人打劫了。行,火槍營借給你。說好了,打完仗必須還我。我再給你撥兩個營弩手,一個營的樸刀手配合。三天之內,你必須把秦淮河水道清理出來。花多少錢,用多少米,盡管去後勤參謀那支取!”

“謝大帥!”李菜油接過將令,衝浪裏豹翻翻眼皮,大夏天,心裏就像喝了冷水一樣舒坦。

陳吊眼安排相關人員與李菜油一同下去,立刻開始割葦子、挖河道。然後看看杜滸,見對方輕輕衝自己點頭,知道水師己經將此戰的指揮權完全交給了自己。感激地點頭還禮,接著叫過負責情報收集的參謀,問道:“城裏情況怎麽樣,準備充分麽?”“票大帥,根據敵情司安排在城裏的眼線送出的消息,城裏防各十分森嚴。王秀實這家夥怕死,所以平時就預備了很多滾木、雷石,還有鐵拍子,萬人敵,弩炮之類。眼下東、西兩側城牆防守最嚴密,他們覺得南北地形複雜,認定了咱們要麽走東門,要麽走西側水道!”

前來議事的將領們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了。攻城時最怕的就是萬人敵,這種與破虜軍手雷原理相同的火器,裏邊往往填著鐵砂和毒藥,炸開來,一傷就是一大片。而攻城時,破虜軍的兵力卻必須集中在幾個突破點上,這等於驅趕著士兵把命送上去。

北門呢,南門怎麽樣?城裏大約有多少兵?“陳吊眼繼續問道,對城內的布防情況,元軍的組成,士氣,一一問了個遍。唯獨不問城內糧草和武器儲備情況。

眾將一看,知道強攻己經成為定局。剩下的隻是選擇水路還是陸路了,紛紛開始在心裏盤算如何做才能盡量減少本部人馬的傷亡。破虜軍的士兵都是經曆過多次戰役的勁卒,陣亡一個,實力就減弱一分。今後硬仗還多,再厚的家底也不能糟蹋。

“南北兩門守軍都不多,分別是兩千人左右。特別是北門,有玄武湖這個大護城河,姓王的放心得很。況且攻破了北門後,還有藏金閣這個大堡壘擋著,內城也難攻得進!”參謀取出一張匆匆繪就的草圖,非常詳細地介紹道,“城裏總共約三萬多兵馬,戰鬥力都不太強。但王秀實這老賊欺騙士兵說,咱們隻要進了城,凡是給韃子效過力的,就滿門抄斬。所以士兵們都很害怕,很多當地大戶,也嚇得出錢出人,替姓王的守城!”

“他奶奶的,打仗不靈,造謠倒是好手!”陳吊眼罵了一句,又向杜滸看了看。他和杜滸二人的名聲都不太好,一個是山賊頭出身,殺入如麻。另一個是有名的心黑手狠,這樣的搭配組合,也難怪別人汙蔑。

笑罵了幾句,陳吊眼招呼過幾個指揮學院畢業的年青將領吩咐,“你們幾個去安排些人手,寫點淺顯直白的說辭,告訴百姓不要上當。越白越好,文當當的別人聽不懂。把咱們上次繳獲的弩車用上,把寫好的東西綁在弩箭射進城裏去。能射多少射多少!”

幾個年青將領接令去了,在邵武指揮學院,如何宣傳鼓動百姓曾經作為單獨的一門功課來培訓,因此他們施行起來得心應手。

安排完了駁斥敵軍謠言的工作,陳吊眼看看杜滸,笑道:“杜將軍,虛的玩完了,接下來就看你我的了。”說著,指指參謀剛放在桌子上的地圖,“等李菜油挖開了秦淮水,黃瓜菜都涼了。我這麽安排,是騙守軍玩的。真功夫還得下在玄武湖上,這片水域大,雖然入口淺窄,行不得戰艦。但咱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你不是征集了很多小船麽,如果每艘船上裝一門艦炮的話,這湖上估計也能放幾十門……”

“豈止,我曾經估算了一下,北城外一字排開,排二百艘小船沒問題。如果你打算從這裏攻城,我馬上安排人從戰艦上把炮吊出來!”沒等陳吊眼說完,杜滸搶先回答。剛才他之所以不說話,在很大程度上是想考較一樣陳吊眼的能力。這次文天祥讓他給陳吊眼打配合,多多少少有些傷了這位水師大都督的顏麵。但看到陳吊眼虛實結合,思維活躍,杜滸心中的不滿漸漸消失了。

“不著急,你偷偷準備,明天一天時間,別讓守軍看見。後天一早,我打算這樣安排,水師把小炮船開到北城牆底下,同時開轟。陸師連夜運動過兩個標去,再備上些火藥車、雲梯等。我讓派陳雙、許叔恒他們兩個帶頭強攻,打姓王的一個措手不及!”

“妙計!”杜滸大聲讚道,對陳吊眼在如此短時間內能作出如此巧妙的安排深感佩服。

陳吊眼擺擺手,謙虛地說道:“什麽妙計,如果咱們有時間,你老杜肯定比我玩得好。但咱們的抓緊時間,搶在伯顏前頭把這個必爭之地奪了。這次讓你杜大將軍給我打下手,實在有些過分。下次老陳聽你的,你指到哪我跟著打哪!”

“你我二人何分彼此!我去準備,保證把城牆給你削平了它!”杜滸大笑,豪氣幹雲。

“千萬別全毀了,人家王大人築城沒少花錢。少開幾個口子,夠進人就行。將來收拾收拾,咱們還能用它防韃子!”陳吊眼亦大笑,與杜滸把手握在了一處。

二人有彼此補充著,商定了些攻城,以及城破後奪取內城的細節。安排好了中級將領的任務,然後散去。臨散前,陳吊眼叫過工兵營營正張楚,命令道:“你去安排些人手,在東門外給我起一座高台,像祭天那種,與城牆等高。連夜開工,後天一早必須完工。要大,上邊至少能站二十個人!”(請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錄)

“是!”張楚領命去了。其他將領也紛紛下去準備。參謀曾琴落在最後,看了看陳吊眼,不解地問:“將軍,你搭高台幹什麽?”

“天機不可泄漏!”陳吊眼故作神秘地答道,看看左右差不多走光了,換了個話題,低聲詢問:“軍師,你看我這樣安排是否合理?”

“甚好,如果垂相在此,肯定會非常欣慰!”曾琴見周圍幾乎沒了人,低下頭,小聲回答幾個拖後的侍衛和參謀以目互視,笑了笑,都悄悄散去了。曾琴女扮男裝入軍營,雖然有違禮法。但這些年來,曾琴的功勞在明處擺著。所以在發覺其為女兒身後,大夥非但沒因此而不滿,反而心照不宣地替她隱瞞著,同時,還都希望她能有個如意的歸宿。

“又不是做給垂相看!”陳吊眼的話裏約略帶上了些失望,拉了拉曾琴的衣袖,接著追問:“依你看呢,我是不是比原來長進多了?”

“當然,你現在是一方都督,早不是那個山大王了!”曾琴紅了臉,聲音像蚊子般小。

那等打完了兩浙,我可給家姐寫信了!“陳吊眼嘿嘿笑著,看看四下己經沒有其他人,小聲征求曾琴的意見。(請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錄)

“你給許夫人寫信,關我何事!”曾琴慌亂地甩開袖子,低著頭向外走。

“當然是說媒了。他是我姐姐,也是我家唯一的家長。就像你哥哥是你家的家長一樣!”陳吊眼追上來,不顧一切地說道。

曾琴的臉頃刻間如蘋果般紅,低下頭,輕哼了一口,說道:“盡扯這些沒正經的,兩軍陣前,也不怕違了軍法,你說媒,關我家長何事!”

“這是再正經不過的了,軍師,你的真實身份,我知道。我的真實心思,你也知道。咱們都是死人堆裏打過滾的人,有些話何必婆婆媽媽。打完此城,接下來就是場最硬的仗。我若不把心思讓你知道了,行軍打仗,我總是提著一顆心。若說完了心事,你答應也罷,不答應也好,縱使戰死沙場。……!”

“你說什麽啊,誰叫你死了!”曾琴回轉身,用手將陳吊眼的嘴巴緊緊捂住。又氣又急,眼中不由地落下淚來。“誰叫你去死了,你死了,我怎麽辦。姓陳的,如果你真有三長兩短,我肯定不會為你落一滴淚。……”

“嘿嘿,你現在不就落淚了麽!”陳吊眼伸出大手,擦掉曾琴的眼淚。“我不是逼你,其實,行軍打仗,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麽樣。打下建康後,我準備親自帶兵北上,跟勒子拚個你死我活。如果不把話說清楚了,終是日日掛著你!”

“你親自去,與李興將軍商量過麽?”曾琴吃了一驚,旋即心中發軟,捧住陳吊眼的手,關切地追問。(請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錄)

“李將軍擅長防守,不擅長進攻。況且他畢竟是我的副將,明知九死一生的事情,讓他去拚命,我在後邊待著,北征的將士也不會心服。打了就跑,搶劫綁票,是我的老本行。伯顏人多,也未必追得上我!”(請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錄)

“我與你一起去!”曾琴放下陳吊眼的手,果斷地說道。

“不行,我考慮過了,北上以騎兵為主。天天在馬背上,男人都受不了,何況你一個女娃。在建康城等著我,一旦伯顏南下,這裏就是兩浙的大門,我是兩浙大都督,隻有自己的女人看家,肚子裏才塌實!”陳吊眼笑著,說出自己的安排。內心深處,他也渴望這個見識超群的女軍師能在身邊隨時為自己出謀劃策,但以一支偏師去搏伯顏近二十萬大軍的虎須,這個任務太危險,所以,反複權衡過後,他更希望曾琴留下。

這點小心思怎能瞞得過心細如發的女參謀,曾琴突然冷了臉,摔下陳吊眼的手,說道:“不行,我是參謀統領,必須和你一道,看著你,這樣我才放心!”

陳吊眼伸出雙臂,按住曾琴的肩膀,看著她的眼睛,鄭重地說道:“好軍師,你留下,這樣我才能放心去和人拚命!你聽我說。打仗是男人的事情,一個男人如果連自己的婆娘都護不住,還叫什麽男人!”

曾琴還想說些什麽,眼淚卻忍不住如斷了線的珍珠般落了下來,掰開放在肩膀上那雙粗大的手,身體軟軟地撲進了麵前城牆般堅實的懷抱裏。

“莫哭你等我,我肯定會把st子江北攪個稀巴爛,然後騎著高頭大馬回來娶你!”陳吊眼抱住懷裏的嬌軀,整個心都被刹那的幸福填滿,自豪地說道。

“我等你!”曾琴的聲音如蚊納般細,心中,卻有一句誓言慢慢浮起。“等你,即便長江水幹,棲霞山倒!”

酒徒注:推薦新書《逍遙記》第七卷逐鹿碰撞(五)

天剛一放亮,王秀實就被外邊的嚷嚷聲給吵醒了。最近他的睡眠不太安穩,老擔心部下趁他一不提防就把建康城獻給了陳賊吊眼,讓他無端擔上一個亂臣賊子的罵名。在王秀實眼裏,建康城在破虜軍傾力攻擊下能守多久,能不能堅持到援軍到來,甚至能不能守得住,那些都不算大事。甚至有朝一日縱使城破被殺,也無損他王某人的名節。但如果被底下士兵協裹著不戰而降,稀裏糊塗當了俘虜,就大大有違忠義之道了,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他也沒麵目去見那些傳說中的古聖先賢。

至於古聖先賢們所倡導的忠義,究竟和他的師門所教導的理學忠義,是不是一回事,以王秀實的頭腦和能力,他分辯不清楚,也不想去分辯。聖人的說法本來就很含糊,王秀實如果真能弄明白聖人微言大義,估計著也早給忽必烈砍了,也沒機會出任一方大員。

當然了,在有希望的情況下,王秀實也期待呂師夔能及時趕來。畢竟攻城的南方逆賊隻有兩小股,呂師夔如果能趕來的話,裏應外合未必解不了建康之困。

“來人,看看何人大聲喧嘩!”王秀實一邊在愛妾的服侍下穿衣服,一邊大聲地問。

有人匆匆地跑上前,隔著門簾給出了及時回應,“票大人,水西門外發現大股賊軍,協裹著百姓正在割蘆葦,挖河道。弟兄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因此前來請示!”

“挖河?”王秀實嚇得一哆嗦,一把推開小妾,跳了起來,“誰的旗號,多少人?”

“據弟兄們說,是菜油李的旗號,估計有上萬人,大多是附近百姓!”外邊的部將頭腦還算清楚,幾句話將敵情描迷了個大概。

王秀實向後退了幾步,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他之所以對守城抱有希望,就是因為玄武湖與秦淮水兩大水道都淤積多年,行不得大船。而隻要破虜軍水師戰艦無法逼近建康城,那開開山裂石的艦炮就無法對城牆構成威脅。光憑手中有限的火炮和兵力,陳吊眼短時間內不能破城而入。但現在陳吊眼居然動員百姓挖河,這種雖然笨,卻直逼卞題的做法的確有些出人意料。

“大人,大人,如何應對,請大人明示!”門外的武將許久聽不見屋子內的反應,有些著急了,不顧禮節地催促。

聽到屬下的聲音,王秀實多少從震驚中回過一點神,聲色俱厲地命令道:“傳本帥令,讓崔老將軍帶五千人馬殺出城門,把李菜油趕走。有協助亂軍的百姓,殺無赦!”

“是!”來人答應一聲,領命欲走。剛剛轉過身,又聽見王秀實在屋子內吩咐:“等等,先在城牆上看清楚了,敵軍有沒有埋伏!”

“是,謝大人提醒!”部將道了聲謝,轉身去了。王秀實對著鏡子,揉了揉蒼白的臉,強打著精神走向前堂,人還沒等跨出二門,又聽見通往前堂的磚道上一陣腳步聲響。

“大人,東門外有人向裏發射弩箭,寫了許多低毀大人的謠言!”有親兵跑進來,雙手呈上一卷白布。

隻有逆賊才這麽奢侈,把如此細的白布當紙張用。“這幫暴珍天物的敗家子,早晚有一天會遭報應。”王秀實氣得罵了幾句,接過白布,抖開細看,隻見上麵用細細的蠅頭小楷,寫滿了造謠煽動之詞。

執筆的肯定是個本地人,為了吸引市井小民的注意,故意在字裏行間夾雜了許多建康方言。其中一些市井理語王秀實弄不太懂,但他大概能分辯出,這是破虜軍射給城內軍民看的文告,告訴大夥破虜軍軍紀嚴明,目的隻是驅逐北元,救萬民於水火。不會像元軍破城那樣亂殺亂搶,請大家不要害怕,也不要給守軍任何支持。

這太過分了,有種不要逞口舌之利,王秀實忘記了是誰造謠在先,握著白布的手指捏得蒼白,咬牙切齒地追問:“射進多少來,你們看見都有誰揀了?"”屬下不清楚,屬下這條是從一隊巡邏兵那兒拿來的!“親兵非常老實的回答,末了,又迫不及待地追加了一句,”屬下隻聽人說上麵寫滿了謠言,自己沒打開過,也不認識字!

王秀實應急能力和口才都不太好,能混上這麽高的職位,全憑的是其師門在朝堂上的毛氣。上任後,他也遇到過一些自負文采出眾,處處與許門理學作對的書生。對於這些亂講泥的人,王秀實的處理辦法是一概參照,‘IL夫子誅殺少正卯“的先例,把對方從肉體到文字一同消滅掉。底下親兵知道大人有如此習慣,因而以不認字,沒頭腦就成為他們護身保命的不二法門。

大概是覺得此刻殺人也起不到作用了吧,破天荒地,王秀實這次沒有下令將所有接觸過布條,或收藏傳播布條的人都抓起來斬首,歎了口氣,吩咐道:“命令東門嚴加戒備,以防中了敵軍奸計!”

“是!”親兵擦了把腦門上的汗,快步跑去傳令了。王秀實把今天早晨突發的兩件事情結合在一道想了想,又在心中計算了一下守城兵力,招呼過幾個親信,命令道:“你們隨著本督去西門走走,菜油李敢明目張膽地在咱們眼皮底下挖河,怕是在玩什麽陰謀!”

“是,大人英明!”親信們答應一聲,下去各馬了。片刻後,王秀實帶著城中的所有高級武將,還有一些文職幕僚登上了西城牆。扒著城垛口向下望去,隻見河道上煙柱東一股,西一股地竄起老高,奉命出擊的千戶崔延年和傳說中的敵軍都不見了蹤影。

“人呢,怎麽都不見了!”王秀實點手叫過一個守城的牌子頭,問道。

“票大人,承大人的洪福。崔將軍采用火攻,大敗敵軍。方才崔將軍沿岸去追擊了,還沒有返回來!”牌子頭很會說話,大聲回答道。

話音剛落,就聽見遠處傳來一陣爆豆子般的鞭炮聲。接著,號角聲,喊殺聲,響成了一片,還沒等城頭上的人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就看見崔延年帶著千餘殘卒,沿著河岸,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將回來。在他們身後,五十多名破虜軍士兵,擎著雪亮的樸刀,趕鴨子般緊追不舍。

“混帳東西,你也好意思回來。來人,給本督擂鼓!”王秀實氣憤地罵道。如果敵軍有自家士兵的一半多,也有人敢上前替崔延年討情。但此刻敵我比例分明是一對三十,甚至四十,站在城牆上的其他將領也覺得窩火,七嘴八舌地指責起崔延年的不是來。

打了敗仗的崔延年聽到戰鼓,知道輕易回不了城,萬般無奈下,收攏殘卒排了個陣勢,轉身迎上了敵軍。那五十幾個破虜軍樸刀手見元兵回身迎戰,不慌不忙把隊伍排成了三角形,以一名大漢為尖刀,其他人做刀刃和刀身,喊著號子向元軍本陣踏去。

“左翼,全體衝!”崔延年大聲命令。站在左翼的六百多名北元士兵見自家人多,膽氣一壯,叫喊著衝向破虜軍的“刀尖”,第一波攻擊隊伍瞬間與破虜軍的刀陣接觸,一陣喊殺聲過後,形勢慢慢分明。破虜軍的刀陣“瘦”了一分,幾百人的元軍隊伍卻被捅出了無數個窟窿,殘兵哭喊著,四散逃開去。

“擂鼓,用力擂鼓!”王秀實氣急敗壞,他實在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也無法相信幾千人的隊伍,淹不沒一小隊破虜軍。

崔延年聽到鼓聲,帶著手中所有殘兵殺了上去。大夥都指望殺完了這幾十個破虜軍,保住了王大人的顏麵,或許在大隊敵軍趕來前有機會退回城裏。因此,己經降到極點的士氣多少提高了些,雖然有人腳下連連絆蒜,越跑越靠隊伍尾端,但至少沒人轉身逃命。

眼看著那一小隊破虜軍士卒就要被人浪吞沒,這時候,河岸邊轉出另一夥人來。三千多持著各色兵器的民軍,和兩隊衣甲鮮明的破虜軍戰士趕到了城下。當先的破虜軍士卒見同伴有難,迅速把隊形拉成條斜線,與河畔成楔形,然後一排下蹲,兩排站立。

“乒l”沒等元軍隊形作出調整,破虜軍火槍手同時扣動了槍機,隧輪轉動,引z火藥,一排白亮亮的子彈撥了出去。

兩翼的元軍士卒就像被雹子打了的水稻般,轉眼倒下了一片。剩下的見勢不妙,掉頭就跑兩側威脅解除,突前的破虜軍樸刀手立刻變陣,隊伍從尖刀型變為半弧型,盡量多地把與自己對陣的元軍圈在了裏麵。

兵刃相交,被王秀實強征而來,沒有經過多少訓練的士兵們成了肉靶子,被幾十把鋼刀盡情蹂0.作為領兵大將,崔延年不敢相救,帶著幾個親信拚命地跑向城門。

“給我射!”王秀實喪心病狂地命令。

城牆上跳出幾百名弓箭手,不分敵我地將羽箭射下去。逃命的北元士兵悴不及方,又倒下一大片,其餘的回過頭,迎向破虜軍。

李菜油指揮著自己的部下靠攏過來,接應下那隊破虜軍樸刀手退回本陣。墜在後排的破虜軍弩箭手,火槍手相互配合,很快將撲過來拚命的北元士卒盡數放翻在泥地上。

城門外,巴掌大的河灘成了修羅地獄。六神無主的元軍被雙方的羽箭驅趕著,一會兒衝向破虜軍,一會兒逃向城市,幾度徘徊後,能站立的人己經沒有了,隻有一杆被射了無數窟窿的破旗,孤靈靈地插在河岸邊,向鮮紅的血河控訴著人生的不幸。

“傳我的命令,敵軍若靠近城牆,不,無論什麽人,隻要靠近城牆,一概用羽箭射退。

無論什麽人,若亂傳播謠言,一概就地誅殺!“王秀實蒼白著臉,獰笑著命令。

“是,大人!”城牆上,憤w的士兵們不得不回應。

“我也是為了他們好!”王秀實目光四下掃了幾圈,指點著城牆下冤死的軀體說道。

將士們敢怒不敢言,紛紛把頭向兩邊側去。王秀實知道犯了眾怒,也不再多解釋。叫過幾個摘係,命令他們輪番督戰,不得怠慢,然後帶著心腹們向東城門趕去。

“大人,西門外敵軍怎麽辦?”有將領強壓著內心的怒火提醒道。

“讓他們燒去,挖去。半個月內,河道疏通不了。陳賊吊眼這是給本督玩聲東擊西,不,聲西擊東。西門外那麽點賊軍,成不了氣候。咱們重點還得防禦東邊,那才是陳賊的主力!”王秀實故作虛玄地說道,“兵者雲,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虛實虛實,虛虛實實……”

好像還真給王大才子蒙對了,東城門外的破虜軍明顯比西城外多,雖然目前的攻擊舉動隻是向城內發射布條,但有細心的守軍己經發現,大隊的百姓在數名破虜軍小校的指揮下,正在羽箭的射程外挑擔,堆土。而陳吊眼本人就在剛剛冒出頭來的土堆旁,指手畫腳地動員著什麽。

“怎麽不射,來人,給本帥射殺他!”王秀實站立於城頭,指著陳吊眼喊道。方才在西城失去了威信,現在,他要從東城找回來。

“稟大人,東南風急,敵將在二裏之外,非床弩能中!”負責守東側城牆的將領趕緊衝過來,迫不及待地解釋道。理論上,床弩的射程能達到陳吊眼站立的位置,但飛過如此遠的距離後,弩箭己經穿不透一匹白布。對於陳吊眼這種身手的武將來說,己是末勢的強弩根本構不成威脅。

"那為什麽不射他們,他們這些妖言惑眾者!“王秀實楞了楞,覺得麵子受損,指著城下幾隊正在驅動床弩,向城內發送檄文的破虜軍士兵問道。

“大人,他們身邊有盾車保護,射了白費力氣!”守將指著城牆下不遠處那門板高的巨盾說道。這種用來保護攻城士兵的巨盾用硬木打造,表麵上包著鐵皮,下邊鑲著車輪。有它們在,城牆上的弩車很難給遠方的士兵製浩威脅。還有一點,守將不敢說的是,庫存的弩箭所剩無幾,如果在沒有意義的床弩互射過程中浪費幹淨,一旦敵軍攻城,守軍就得不到任何遠程武器支援了。

“難道你就不會想個辦法,否則,本督養你何用l”王秀實連碰了兩個軟釘子,氣憤不過,大聲斥責。

“大人,請恕屬下無能!”守城的小校後退幾步,躬身道。

“廢物!”王秀實大罵,罵了幾句,自覺沒什麽意思。停住口,與左右幕僚談論起破虜軍遠處正搭造的建築來。因為有很多百姓前來幫忙,那邊施工的速度很快,土丘幾乎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長高。

“這是什麽東西,你們誰見過?”王秀實指著土丘問。

“我等不知!”幾名武將齊聲回答。今天的事情,從裏到外透著古怪。按常理,陳吊眼舍了兩浙無人防禦的地盤不去占,放著安穩功勞不立而長途奔襲建康的舉動,本身就有點瘋狂。在明知道建康附近幾支援軍隨時有可能趕到,呂師夔大帥還可能抄了破虜軍後路的情況下,陳吊眼卻不速戰速決,反而玩起了挖水道,修土丘的勾當,豈不是被太陽曬傻了。

作為武將,誰都知道陳吊眼這麽做有點犯傻。可作為對手,王秀實摩下的武將們又拒絕相信,自己的對手是個不通兵法的傻子。

“你們呢,知道麽?”王秀實把目光轉向幾個平素詩詞唱和的文職。太陽有些高了,緊張情緒緩解後的他感覺有些肚子餓。既然陳吊眼要慢慢磨蹭,王秀實心裏也覺得踏實了些,起碼不用擔心敵軍今天就殺進城裏來。

“依屬下之見,陳賊在起祭壇!”一個平素對陰陽五行等學說有所涉獵的幕僚拱了拱手,說道。剛才在西門,目睹了破虜軍強悍的戰鬥力後,他們這些文職都感覺到有些怕。有人甚至打起了勸王秀實先棄城而走,避避陳吊眼鋒櫻的注意。但這會兒看見陳吊眼忙著指揮人堆土包,又促使他們放棄了先前的念頭。

大多數幕僚以為,憑借城外大獲全勝的勢頭,陳吊眼全力攻城,守軍未必能抵擋得住。

但此時陳吊眼不務正業,東起一個土丘,西挖半條河道,實在不像個有經驗的將軍所為。所以,對守城的信心,無端多了幾分。

也有人聰明,猜測著陳吊眼的古怪做法,對王秀實說道:“依卑職之見,陳吊眼知我建康城高池厚,軍民眾誌成城,所以想以旁門左道來取勝。市井傳言,文賊崛起於敗亂之間,憑的就是幾本妖法之書。方才在水西門外……”

“著啊l”很多人恍然大悟。方才在西門外,幾百個破虜軍士兵拿出根鐵筒子,然後青煙亂冒,守軍就隨著“乒乒”聲成片地倒下。這種怪異的東西,不見於古聖先賢之典,不是妖術,還能是什麽?

第七卷逐鹿碰撞(六)

第七卷逐鹿碰撞(七)

第七卷逐鹿碰撞(八)

第七卷逐鹿碰撞(九)

第七卷逐鹿碰撞(十)

第七卷逐鹿第四章驚雷(一)

夜己經深了,大都督府門前的街道卻依舊熱鬧。三三兩兩穿著長衫的讀書人,坐在大都督對麵不遠處酒樓內靠窗子的矮幾旁,一邊喝著淡酒,一邊交流著道聽途說來的“最新消息”。

他們都是各家報紙請來的“執筆”,將天南地北的新鮮事綜合成文,就是他們謀生的根本。但是這年月,無論什麽消息都沒有從大都督府流傳出來的消息受百姓歡迎。幾年來,什麽勝利了、討伐南洋了、邵武那邊推出新興產品了,丞相府即將頒發最新商貿條例了,種種涉及到國計民生的大新聞,最先都是從大都督府裏流傳出來的。誰能搶先一步把最詳細,最準確的消息刊發出去,誰家的報紙就能多銷幾成。

您可別小看了這一個銅板一份的報紙,雖然表麵上沒什麽利潤,可集腋成裘啊。拜官府開辦的各種學校之福,如今福建各地識字的人多,關心家國大事,民間買賣行情的人也多。幾個人合著買一份走,那就是一份不小的利潤。況且報紙銷量到達一定數量後,就可以向福建安撫使陳龍複申請“教化”補貼,那可是一筆大數目,無論報紙的主要內容側重點在哪方麵,隻要報上去的銷量經得起查證,辦報紙的本錢就全回來了。

況且隨著報紙銷量的增長,還可以多招攬一些婚喪嫁娶的聲明了、商品打折的通知了。加上一些道家增高水、佛門大力丸什麽的告示。雖然仗些東西眼下在報紙上還成不了大氣候,但總歸能給東家帶回些外快來。各位“執筆”們的腰包,也會跟著鼓上幾分。

所以,平素裏,各家報館都派有專門的“執筆”,緊盯在大都督府門前。無論什麽時候,隻要門前那幾塊告示牌貼上了新的邸報,或者府門裏有負責發布消息的小吏出來,立刻把消息傳回報館。經討卞筆、執筆們的推理、演繹,然後以最快速度印成文字,在第二天天亮之前分發到報童手中。

眼下是在戰時,出於安全考慮,閑雜人等非經允許不得靠近大都督府門前三十步內。但這些保安措施難不住頭腦聰明的生意人,他們就在大都督對麵的街上租了院落,開了各種檔次的茶館、酒樓。有錢的“執筆”們等消息等累了,自然可以到樓上去小酌,甚至可以叫幾個賣唱的女子前來助興。沒錢的閑漢,下了夜班不想睡覺的工人,也可以聚集在底層,在臨街的鋪麵租條板凳,沽上兩碗粗酒,點上幾碟子鹽水田螺,邊糊弄肚子,邊等一些前線傳來的好消息,鼓舞勞累了一天,疲憊到了極點的身體和精神。

此刻心情最為矛盾的是那些上夜班的堂棺,他們總是一邊期盼著對麵那個戒備森嚴的地方不要鬧出什麽動靜,讓賴在店裏這些夜貓子們全百無聊賴的散去,以便讓他們自己也能早些回家歇息。一邊期盼著對麵那個令人充滿希望的地方趕快弄出一點動靜來,以安慰大夥都盼得有些饑渴心靈。

“唉,陳吊眼攻建康去了,不知道攻下來沒有。這千裏轉戰,兵法有雲,必蹶上將軍啊!”有人不開眼,看不出酒樓熱鬧的氛圍下掩蓋著欲燃的煩躁,打著哈欠說道。

“呸,賈老六你個烏鴉嘴,喝多了還是沒睡醒,連臨安都光複了,還奈何不了個建康?回家去,回家去,別沒事給大夥填堵!”

立刻,周圍響起了一片嗬斥之聲。樓上、樓下,無論穿長衫的還是穿短褐的,紛紛站起來唾罵說話者缺乏頭腦。破虜軍是什麽,那是保護著福建和兩廣百姓的一把劍啊,如果這把劍折了,叫劍後的百姓如何生活?咱福建百姓雖然不好戰,但幾年來,軍隊的戰績和百姓的生活緊密聯係在了一起。對商家來說,一場大的勝利,就意味著他們的商路又暢通了幾分,不受色目人盤剝的銷售地點又增添了數處。對於功名在身的文人來說,那意味著他們在福建各職能部門的“實習”時間又縮短了幾分,又有數個變成後方的府、縣,空出官員的位置來需要補缺。對於平頭百姓、市井小民而言,則意味著打工機會更多,自家出征的兒郎們,平安歸來的希望更大。所以,稍微有點良心的人都不會期望破虜軍戰敗。雖然等消息的時間非常難握,但幾乎所有人都堅定的相信,大夥一定能等來好消息。

“各位爺,各位爺,我說錯了,我給大家陪罪了,還不行麽!”賈老六見犯了眾怒,趕緊站起來,四下作揖。一邊說著討饒的話,一邊衝店小二喊道:“小二哥,給樓上各桌子換壺新茶,水錢算我帳上!”

“嗯,這還算句人話!”樓上的讀書人得了好處,笑罵著坐了下去。樓下跟著起哄的人也不稀罕那壺免費茶,罵了幾句過後,把話題即轉到了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國家大事上。有人認為臨安打下後,大宋國土己經光複了大半,朝廷必然會擇日遷回臨安,戰事也將告一段落。也有人認為北元必然不會善罷甘休,雙方在長江一線,還會有一番爭奪。還有人認為,既然長江以南的元軍都不是破虜軍的對手,長江以北的元軍也必然不堪一擊。文大都督接下來必將帶領大軍北伐,直搗黃龍府,完成當年嶽飛大元帥沒能完成的遺願。

“那可不成,他們北方人不願意讓蒙古人騎在脖子上,得自己去打。憑什麽讓咱福建人為他們流血!”底層角落裏,有個聲音醉醺醺地說道。

無數雙憤怒的眼光向那個角落望去,入眼的,是一個穿著打補丁的長衫,卻連條板凳都不曾租的醉漢。看樣子是個讀書人,但落魄太久了,以至於混到沒錢上樓的份上。偏偏此人還不覺寒酸,擺著一幅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一文錢兩大碗的粗焙,不住地說些冷言冷語。

“我說你這個人眼界咋這麽短呐,還讀過書呢,就沒學學人家文大人那樣胸懷天下。文大人說過,咱要為了不當奴隸而戰!”距離讀書人不遠的另一個聲音大聲反駁道。

他的話贏得了滿堂喝彩,為了不做奴隸而戰,破虜軍新兵訓練時喊的一句口號。五年來,這句話隨著破虜軍的捷報,傳播了福建和兩廣。

“就是,就是,不把韃子打狠了,他今天退過了長江,明天又殺了回來。況且北方人不是咱們大宋百姓麽,咱能幫拉他們一把時,為什麽不拉他們一把!”人們跟著議論,都覺得角落裏那個落魄書生說話太刺耳。

樓上喝酒的人聽到熱鬧,順著樓梯向下探了探頭。有人立刻認出了讀書人的身份,低聲向周圍的人打聽道:“那不是被《閩江》報館掃地出門的陳德光麽,怎麽混到如此境地?”

“他是自找的,如今,誰還敢用他做執筆。大都督府無論做什麽事,出什麽文告,他總是要給挑毛病出來。總之,全大都督府的人,都是瞎子,每一個人有他看得清楚時勢。本以為靠罵街,能博一個清流的名聲出來。誰知道大都督府對這種人根本不理睬,他揚不了名,性子又古怪,沒個報館敢用他。去做各部衙門,按規定做小吏慢慢熬出身,他又自覺屈才。所以就終日賴皮膏藥一樣在樓下混著,等著有人慧眼識英雄!”有些笑罵著向眾人介紹樓下那個書生的來曆。

約法大會召開後,大宋舉士製度隨即進行了改革。推舉和科舉並行,凡有功名在身的士子,都需要先到邵武學院培訓,然後再去大都督府下屬各部門做小吏實習,當熟悉了政務運作方式,才能補缺為官。

大多數讀書人接受了這種安排,雖然如此一來,大夥要熬很長時間才能出頭。但比起當年虛職泛濫,不鑽營就補不上實缺兒的情形,並不見得有什麽損失。但總有一部分人認為這樣做觸犯了他們的利益,抱著各種心思和快速發跡的幻想,成為新政的堅決反對派。他們不去接受培訓,也不去做做小吏實習,終日以指責新政為樂。讓他們想些具體錯失,他們又一條想不出來。這些人在福建混得人人都嫌,偏偏新政規定,不能因言論而罪人,所以官府雖然覺得這夥人討厭,卻著實拿他們無可奈何。

民間的各種新興勢力,對這些無聊的讀書人也很看不上眼。通常采取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但總有一些見不到光的力量,在背後偷偷地給這些人以支持。讓他們在千夫所指的境況下,找到堅持錯誤的理由。

“哼!什麽玩意兒!”樓上有人罵了句粗話,把半壺茶水順著樓梯角潑了出去。

星星點點的水花濺到了陳德光頭上,他抹了把早已麻木的臉,對這無數雙包含著鄙夷和憤怒的目光,大義凜然地說道:“打仗,是要死人,要花錢的。即便勝了,也撈不到什麽好處。隻成就某些人的虛名。所以當年咱高宗爺就不貪圖這些,隻打到兩淮就停了下來。這才有後來咱一百四十多年平安日子!”

“呸,虧你還讀過聖賢書。連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一個瘸了條腿的退役老兵蹣跚著走上前,指著讀書人的鼻子罵道。“還讀過書呢,肚子裏邊除了用來噴人的糞汁,什麽都沒裝。要死人怎麽了,那看死得值不值。文大都督說過,為了咱百姓不給韃子當奴隸而戰。聽清楚沒有,是所有百姓。包括你,也包括別人。當年老子要和你現在一個念頭,你他奶奶的早給人祭刀了!”

他的話贏得了滿堂喝彩,為不當奴隸而戰,這話在五年前,聽起來雄壯,其時卻沒太多的人能理解。但眼下,在享受了最初的自由,有了最粗陋的物權後,己經有很多人明白了受奴役和自由之間的差別。

除非腦袋被驢踢過,否則,享受過一天自由的人,都不願意再去做奴隸。穿補丁長衫的讀書人,顯然屬於被踢過那一類。把身體向角落躲了躲,避開退役老兵的手指,喃喃地說道:“你,你,辱沒斯文。什麽奴隸,聖人雲,若使天下安定,必使貴役賤,上役下,賢役不肖……”

“我看你就是最賤!”老兵拎起陳德光德脖領子,大聲罵道。雖然同是在樓下喝最便宜德粗酒,但他的心思,與陳德光的心思顯然格格不入。

“揍他,揍這個沒良知的!”同樣是孔門子弟,樓上喝酒的人也不支持陳德光,扶著樓梯,大聲為退役老兵鼓勁兒。

“算了,算了,好鞋不踩臭狗屎!”眼見要在自家酒館發生鬥毆事件,掌櫃地趕緊衝出來,抱住退伍老兵勸架。“您這是幹什麽呢。他們這種人,你越理他,他越覺得精神。像躲狗屎般別理睬他,他早就消停了!”

“你們,無知,淺薄,根本,根本不懂……”陳德光從老兵手裏掙脫出來,一邊向外走,一邊搖著頭嘟囔道。仿佛整個酒樓的人都是白癡,唯獨他領悟了大道般。

“喂,您還沒給錢呢。兩碗粗酒,一碟田螺!還有昨天欠倆的,一共四個銅板!”小夥計追上來,拎了塊簽了名字的黑木板說道。

“明天,明兒一塊給,行麽?”陳德光終於紅了臉,在衣袋裏摸索著,說道。見小夥計眼神裏帶著鄙夷,終於知道賴不掉帳,脫下長衫來,放到夥計手中,“先押著,明天,明天等大都督府給的讀書補貼下來,我再來贖!”

“您可是讀書人!”小夥計沒有辦法,把打了補丁的長衫丟回去,氣哼哼地敲打著黑板說道。顯然,陳德光這類讀書人的信譽,在他們眼中早己破了產。

“的,的,的”,就在此時,街道盡頭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眾人的心思立刻從陳德光的長衫上收回來,滿懷期待地向馬蹄傳來的方向看去。

幾個信使打扮的士兵,騎著千裏挑一的良駒,快速衝進眾人視野。大都督門前立刻湧出兩隊衛士,迎了上去。有人上前拉住馬韁繩,有人核對相關文憑,並將累得幾乎虛脫的信使攙扶下馬背。

“來了!”各家酒樓的窗戶同時被推開,一雙雙熱切的眼睛盯向大都督府門口,唯恐眨眼間,錯過了今夜最激動人心的那一刻。

信使被攙扶進府衙後就沒了音信,大都督府門口的燈亮著,把等待的時間襯托得如此漫長。終於,有幾個小吏模樣的人走了出來,把數張告示貼在警戒線外的邸報欄內。

片刻前還熱鬧的酒樓裏再不見客人的蹤影,兩三個新來幫忙的短工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去追討欠帳。這種場景,掌櫃見得多了,反而不著急。撥拉拔拉算盤,得意洋洋地吩咐道:“去,多備些酒來,各種檔次都要。看樣子,今晚有重大消息!”說完,衝著街道對麵喊了一嗓子:“各位,什麽事情啊,哪位讀書的給念念,讓老漢我也長長見識!”

“破虜軍攻破建康!”有人興奮地喊道。

“噢!”掌櫃地聳聳肩膀,臉上帶出了幾分失望。按他的預計,破虜軍肯定能把建康拿下來,打不下建康才是新聞。今看來晚多預各的酒菜是賣光的沒指望了。

“王師,王師北渡,北伐了!”另一個聲音激動地喊。

“啪啦!”掌櫃的手一哆嗦,算盤掉到了櫃台上。幾個正準各去後院搬酒的店小二楞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數年來,大夥被韃子從兩淮趕到兩浙,從兩浙趕到兩江,從兩江又趕到了福建,又從福建差點被趕下大海。今天,終於有人告訴他們,大宋的旗幟渡過了長江,插到了當年的最前線。

“楞著千什麽,取酒,取酒,把狀元紅,陳釀,粗焙,還有新釀的綠稠,全搬出來。不論檔次,全搬!”掌櫃的第一個反應過來,大聲喊道。

夥計們飛也似的跑了下去,片刻過後,一板車酒直接從後院推到了大堂。大堂上,此時己經擠滿了各色人,讀書的,做生意的,打短工的,趕馬車的,還有打更的,巡夜的,唱曲子的,男男女女擠在一處。有人穿著襦衫,顯然剛剛從家中聽見外邊的熱鬧,跑出來賣醉。還有人從遠處走來,見到酒館就向裏邊鑽。

“王師北渡!”有未忘記自己職責的報館主筆,悄悄地把這句話記下來,用墨寫在自己的衣袖上。他知道,就憑這四個字,明天自家的報紙銷量肯定比平時多出三成。

“王師北渡!”距離大都督府不遠處一座三層高的小樓裏,幾個趙姓泉族的年青人歎了口氣,輕輕地關上了木窗。文天祥偏師北伐選擇得正是時機,這一招走出後,又能贏得許多官員的心。對於皇家來說,則意味著收回權柄的難度和付出的代價又要大上一層。

“王師北渡,丞相啊,真正成脅大宋生存的,豈止是北方!”更遠處一個隱暗的院落,諜報司總監陳子敬憂心忡忡地吹滅了燈。

時節己是盛夏,月亮周圍籠著層淡淡的暈,一場風暴正在天際間醞釀。

第七卷逐鹿驚雷(二)

諜報司由原來的內政和敵情二司演化而來,下麵專門設有監督內部變節者和敵方動向的部門。身為總監的陳子敬總是能在別人之前,了解一些驚天密聞。這種居高臨下俯視眾生的感覺讓他很陶醉。作為陶醉的代價,他眼中同時也看到了過多的陰暗麵,讓他無時無刻不為大都督府的安危而擔優。

那些總是以冷言冷語散發於大都督不利言論的儒生,並不像他們表麵上顯示得那樣柔弱。實際上,在他們背後,一直有一群人在支持著他們的行動。那些惡意的批評和流言,不過是為某些陰謀做準各。一旦背後那隻手覺得時機成熟了,陰謀就會發動,所有流言,就會成為徹底顛覆大都督府的工具。

幕後那隻手不會在乎冷言冷語在民間究竟有多大影響力,他們隻需要這種不滿之聲一直存在就夠了。換句話說,時機到後,他們需要的僅僅是一個借口,還有一個奪權成功後對世人的解釋。雖然這種借口和解釋無論如何看都是欺騙,但自古以來,哪個暴政不是靠欺騙鞏固著權力的根基?

但陳子敬現在不能采取任何行動,因為幕後那隻手的所有動作,是在臨時約法的框架下的。負責立法的陸老夫子沒有將這種活動定為犯罪,陳子敬即便手裏有再多的證據,也無法明證言順地將一些人逮捕起來,以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文天祥當時為了緩解各方矛盾召開的約法大會,一方麵讓即將火並的大宋內部達到了暫時穩定,為新政的成長爭取到了時間,另一方麵,他也保護了衰弱的皇族,讓皇家力量得到了修養的機會。如今,小皇帝趙昺已經長大了,隨著他心智的成熟和皇權意思的蘇醒,他的目光己經落到了軍隊上,落到了決策圈中。如果這個皇帝是個昏聵的庸才還好,偏偏他擁有同齡少年所不具各的敏銳頭腦和超強忍耐力。

一個聰明且具備忍耐力的虛君,對大都督府而言絕對不是一件好事。況且跟隨著這個少年君王的,還有一大堆負有聲望的儒林名士,失意的高官,退隱的宿將,皇族精英,還有一些視傳統為天的保守人物。

燭光爆出一個花,火星落到了桌麵上。陳子敬被火花從思考中驚醒,趕緊伸出手,將桌案上星星點點的餘燼掃落。隨著他的動作,幾份案卷露了出來。幾個熟悉的名字,隨著燭光忽明忽暗。

陸秀夫、鄧光薦、張世傑,這些當年名氣和影響力都不在文天祥之下的人物,在新政與傳統的爭鬥中,他們的麵孔己經漸漸模糊,如今,誰也弄不清他們到底傾向與哪方。即便站在陳子敬的角度,也分辯不出他們的真實麵目。

豈止是他們,陳子敬苦笑了一下,翻開另一份新送來的報告。散發著墨香的紙張上麵,赫然寫著幾個更為熟悉的名字。新政的支持者也不是鐵板一塊,所作所為也不是毫無暇癖。按監察院正卿劉子俊的說法就是,文丞相在嚐試推行新政時,過分依賴了官員和軍隊的力量。如今,大都督府的很多高官,破虜軍的很多高級將領,本身就是一些大商號的擁有者,大工廠的股東。當權力與財富結合在一起時,他們爆發出來的生命力非常驚人。同時,他們的破壞力也非常驚人。

已經有很多大的商會和家族,試圖獨占某個行業。雖然在律法的幹涉下,這些圖謀沒有得逞。但那些商會背後的權力,讓其得到了普通百姓難以比擬的優越條件。消息、鋪位、運輸方麵的便利,以及新產品的優先投產權,讓這些商會越來越龐大,越來越成為不可抵擋的怪獸。普通百姓的小打小鬧,在這些龐然大物麵前隻有被甩開,被碾碎的份。

工人夜校、圖書館、最低報酬、限時工作,這些在邵武曾經試行,並得到百姓擁戴的東西,慢慢也被擠壓到一個非常低的程度。那些大商會總是能找到不執行保護雇工條例的借口,而地方官員在大多數情況下,對這些大商會無能為力。

陳子敬搖搖頭,無可奈何地合上案卷。已經是四更天了,他卻絲毫沒有睡意。自從當年贛州會戰,他化妝成出家人逃脫了北元的追捕後。人前人後隱藏真實的自我,就成了他的看家本事。奉文天祥的命令,他扮演著見不得光的角色,從暗處尋找敵我雙方的漏洞。這個角色他演得極其投入,也極其吃力。

很多事情,身為新政創立者的文天祥沒預料到。很多陰暗麵,忙碌的大都督沒看到。但陳子敬、何時、劉子俊等人看得非常清楚。以目前的發展趨勢,官員與商人結合在一起形成的怪胎己經越來越危險,越來越背離的新政的平等目標。他們的行為越來越囂張,甚至讓陳子敬這些新政的創始者們懷疑,文丞相當年通過官員和豪門帶動工商業發展的做法,是不是在飲鳩止渴。與當初情況不同的是,五年前,大宋己經到了滅亡的邊緣,大都督府明知道擺在眼前的是一杯毒酒,也不得不把它喝下去。而現在,大宋己經有了複興的希望,這杯毒酒是不是該放下,是不是該換成一杯養身滋補的女兒紅呢?

沒人敢輕易向文天祥進這個諫言,因為誰也不知道,當新政能體現那些高官、名將,那些曾經生死與共的夥伴們的家族利益時,這些人會追隨新政打倒一切敵對勢力。當新政威脅他們的利益,試圖更多的傾向與底層小民時,這些人會不會毅然決然地成為走向新政的反麵?

陳子敬歎了口氣,把目光投向外邊的漫漫長夜。已經是四更多天了,正是夏季黎明到來前最黑暗的時刻。燈光照耀下,他可以看到樹枝上,有一些蟲蟻正慢慢沿著樹幹向上爬,邊爬邊吞噬著樹木賴以成長的枝葉。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誰也分辯不清黑暗裏,有多少蛀蟲在狂歡。

大都督府如今需要彌補的漏洞太多了,除了擺在他桌案頭這些,還有混亂的軍製,匆匆建立起來卻軟弱無力的地方衙門,完全依賴對外貿易支撐的府庫,這一切,都急需大都督府花費時間和精力去整理。所以,在這樣一種條件下盲目與北元決戰,不得不說是一種冒險。

但陳子敬也知道這個險大都督府必須冒,北伐的最大好處並不體現在軍事上,而是體現在權柄爭奪上。隻有北伐,才能讓各方躁動的心暫時安寧下來,才能把那些看向內部權力的目光,暫時吸引開,盯向前方戰場。

“唉,難啊!”陳子敬又長歎一聲,不知道是說別人,還是說自己。在他眼中此刻前方和後方,同時在進行著兩場激烈程度相似的戰爭。兩場戰爭緊密相連,無論哪一仗,大都督府都輸不得,也輸不起。

眼下,大都督的人力、物力、和軍力,都己經用到了極限。也許唯一可以借助的,隻有民心了。雖然古語有雲,得民心者得天下。但誰曾看到民心真的發揮作用?

“報,總監大人,北方有密信到!”從屬的報告聲,將陳子敬紛亂的思緒拉回到現實中來。他回過頭,看見了負責敵方情報收集工作的下屬曹質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哪邊送來的,是不是何大人的謀劃的事情有了結果?”陳子敬顧不得跟屬下說幾句安慰的話,接過被折成細條的密信,邊展邊問。

“封印上蓋的是何大人的密章,是從江南西路那邊用飛鴿送回來的,屬下沒敢拆封!”曹質躬了躬身,低聲回答。

何時是長江以南的細作總頭領,專門負責刺探敵軍情報、扶植地方抗元武裝以及分化瓦解敵軍事宜。在破虜軍建立之初,何時、陳子敬還有另一位神秘人物的工作起到了難以估量的作用。正是憑著他們出色的運作,破虜軍才能在當初那麽艱難的環境下給養無缺。最近兩年,隨著破虜軍在戰場上節節勝利,諜報人員的貢獻和影響更大。一些地方豪門甚至通過鹽幫主動與何時聯絡,為破虜軍提供各種支持,以求在不遠的將來為自己的家族留一條後路。

陳子敬點點頭,不再說話。對著燭火把何時的信細細讀了一遍,一絲笑容慢慢驅散了他臉上的陰雲。站在他旁邊的曹質見總監大人麵帶笑容,急切地伸長脖子,希望能看到密信上的一半個代碼。雖然沒有密鑰,他讀不懂上麵的內容,但這樣做,至少讓他好奇的心能得到些許滿足。

“你回去歇息吧,讓弟兄們除了當值的幾位,都回去好好睡一覺。告訴大夥,江南西路戰事,咱們贏定了!”陳子敬心情大閱,不追究曹質出格的舉動,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道“為什麽贏定了?”曹質的心情愈發急切,伸手去摸桌子上的代碼本。

“不該問的別問,這是咱們這行的規矩!”陳子敬伸手,將曹質的胳膊推開,笑著嗬斥道。

雖然心癢難搔,曹質卻不得不退了出去。邊退,邊在腦子裏不停地琢磨,“何大人到底送來什麽信?真怪,為什麽陳大人一看他的信,煩惱之色全部都沒了呢?真奇怪?”

此刻,心中有很多疑團未解的,不止是曹質一個人。遠在數百裏外,建昌軍統軍萬戶武忠,也在燈下緊鎖著眉頭。

破虜軍與達春血戰夕地,距離他駐紮的地方不到三百裏。半個月來,武忠都隱約覺得,自己能聽得見風中的炮聲,聞得到空氣中的硝煙味。手底下,能動用的力量幾乎都被他動用了起來,期待著能早日判斷出戰局走向。但是,每天匆匆趕回來的斥候,細作,隻能給他帶回一句話,“破虜軍和元軍在對峙,不分勝負!”

“對峙,對峙,有完沒完啊!”武忠懊惱地將書案上的密報,統統掃到了地板上。他的萬戶府裝潢很華麗,用得都是市麵上最昂貴,最流行的建築材料。牆壁是穿過白灰,又塗了漆層的,窗戶是打成拇指大小格,嵌了彩色玻璃的。桌子,椅子,是從南洋運來的玫瑰木打造的最新款式,就連地板,也是采用船甲板材料精心拚起來的。

有人曾戲言,但從華麗程度方麵而言,武忠的萬戶府已經超過了當年的阿合馬。但所有這一切,沒花費他武萬戶一分一毫,忠心的老師爺兼管家一手包辦了這些事。當然,管家蘇燦包辦的還不止是這些,幾年來,建昌軍在老人的打理下,儼然成為一個世外桃源。達春在福建與文天祥打得死去活來,建昌隻是派了幾百人的隊伍,到武夷山邊上“牽製”了一下敵軍,就匆匆撤了回來。作為回報,破虜軍北上南下,也從來不經過建昌,即使偶爾有人借一次路,留下的買路錢也足夠武忠封部下的口。

在一個亂世,不受戰亂波及的地方總是顯得特別繁榮。南來北往的商旅,去福建投靠親友的讀書人,懷揣著全部身家尋找安身之所的富豪,總是在這個太平之所盤恒上幾天,直到打聽清楚了外界風向才再次遠行。過往的人流帶走了是南邊急需的糧食,留給建昌軍的是如山財富。在這個有山、有水、沒戰火的桃源裏,管軍萬戶武忠漸漸忘記了自己所處的時代。

可慢慢靠近的戰火,又將他的記憶從桃花深處喚了回來。望著花格玻璃窗外邊己經放亮的天空,武忠發覺自己平生以來第一次失眠了。

比判斷不出戰局的走向更令人煩惱的是,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哪一方獲勝。如果達春贏了,與福建一山之隔的建昌,則依舊可保全其走私貨物中轉站和南逃人員滯留所的功用。建昌各地就可以繼續在這亂世中病態地繁榮下去。但那樣,武忠知道自己並不開心,雖然,他自己現在是大元的萬戶,吃著忽必烈朝廷剛剛“想起來”頒發的俸祿。

“如果達春輸了……”武忠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達春怎麽可能會輸呢。破虜軍在江南西路投入的分明是一支牽製力量,他們今年的重點攻擊的方向是兩浙。達春大人憑著手中十幾萬大軍,可能輸給三萬多破虜軍麽?

武忠不相信這個假設,心中卻又湧起幾分渴望,期盼這個假設的成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期盼,但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荒謬想法。

如果達春輸了,我該怎麽辦呢?武忠拚命抓著自己的頭發,想不出任何結果來。達春不相信自己,關於這點,武忠很清楚。否則達春也不會到了如此重要關頭,也不下令讓建昌軍前去增援。“可達春如果帶著潰兵逃到我的地頭上來呢?我是保護他平安北撤,還是……”

“我不能做這種落井下石之事?那是不折不扣的小人行為。”武忠命刻否決了一個剛剛閃起的可怕念頭。“可他是韃子,他殺了那麽多宋人,連拋屍體入河傳播瘟疫的事情都千了。如果我背後打他一悶棍……”

那個危險的假設繼續誘惑著他,仿佛無數人在他耳邊呼喊著,“報仇,報仇,此仇不報,你算個人麽?”

“來人,請師爺,快點兒把師爺請回來!”武忠抱住幾乎要炸開的頭顱,衝門外大聲喊道。

門口陪著武忠熬夜,熬得兩眼發藍侍衛趕緊跳起來,撒腿向西跨院跑去。“終於想起請師爺了,早把師爺請來了大夥早就不用受罪了!”無數人在肚子裏暗叫。

“老爺,您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半個時辰後,從睡夢中被換醒的師爺打著哈欠問。

見到師爺火燒眉毛了,依然是一幅懶洋洋的樣子,武忠心頭火起,衝著外邊大喝道:“來人,給師爺打一盆冷水來洗洗頭!”

“別洗,別洗,卑職一把老骨頭了,經不起折騰!”師爺見武忠生氣了,趕緊討饒,揉了兩把臉,強打著精神說道:“清醒了,清醒了。老爺有什麽吩咐,盡管說吧!”

師爺雖然生性懶惰,但在智計方麵可是百裏挑一的。武忠被他疲癩的樣子氣得哭笑不得,偏偏拿他沒有辦法。倒背著手轉了幾圈,氣哼哼地問道:“破虜軍與達春在雩山打得熱鬧,你知道麽?”

“這麽大的事情誰不知道,大人不是每天都派細作去探風聲麽?”師爺又打了個哈欠,捂著嘴巴回答。

“我說的是勝負,誰勝誰負。光探有什麽用,仗打完了,咱們再準各就遲了!”武忠見師爺不開竅,隻好放棄兜圈子,直截了蕩地說道。

“那還用猜麽?肯定是破虜軍贏!”師爺蘇燦這回破天荒地沒有誘導武忠自己想答案,而是直接給出了一個他不敢相信的結果。

“為什麽?”武忠瞪大了布滿血絲的眼睛問。

“很簡單啊,大人想想,三年前達春在哪,破虜軍集中了多少人馬應付他。眼下達春在哪,破虜軍又集中了多少兵力陪他玩?”師爺蘇燦笑嘻嘻地說道,仿佛輸贏結果就明擺在大夥眼前般。

“三年前,眼下……”武忠略一沉吟,即明白了蘇燦的意思。能做到管軍萬戶的人,心智自然也不差。三年前達春在福建,破虜軍需要集中全部力量對待他。而現在,破虜軍一個師在兩浙,一個師在兩廣,隻騰出三分之一兵馬來,己經讓達春吃不消。如果再投入些新生力量,達春確實必敗無疑。

“那,那咱們怎麽辦?”猜出了結果的武忠茫然地問道。

“將軍打算怎麽辦?”老軍師蘇燦沒有回答,反問。

“我,我……”武忠的茫然的表情就像一個迷路在野外的孩子,想按本選擇方向,又不知道將來要承受什麽樣的後果。這可是涉及到身家性命的賭博啊,一旦輸了,所有財富,老婆孩子,都得賠進去。

“有關破虜軍隊在兩浙的一個故事,將軍聽說過麽?”蘇燦搖了搖頭,皺紋縱橫交錯的老臉上充滿了愛憐之色。

“什麽故事,陳吊眼麽?他打得不錯,過癮!”提起與自己不相關的兩浙戰場,武忠立刻來了精神。內心深處,他不止一次把自己想象成了陳吊眼,想著如何把敵軍打得丟盔卸甲,想著兩浙百姓如何夾道相迎。“那樣,才不枉做一回將軍!”無數次,他心中如是想。

“不是打仗,我聽人說,陳吊眼在兩浙,有這麽一條規矩。如果在他大軍未至前先易幟,算起義,相關將領可保留自己的家財和一部分兵馬,納入警各軍編製,根據所部兵馬多少和功勞大小授軍職。如果兵臨城下再易幟,隻能算投誠。兵馬要全部解散,人也放回家去做富家翁。如果打不過再請降,就連投誠都不算了,算俘虜。兵馬解散,家財大半充公,隻能保住一條命在!”師爺裝做漫不經心地說道,邊說,邊偷偷打量武忠的臉色。

武忠的臉色隨著師爺的每一句話改變一次顏色,當他聽到財產充公這個結果時,麵色瞬間變得雪白,顫抖著發青的嘴唇,問道:“您,您老的意思是,咱,咱最好起義了!”

“大人英明!”蘇燦長揖到地,大聲答道:“這麽多年了,咱這萬餘弟兄吃的,喝的,都是文大人的。將領們在山那邊,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產業。您再帶著他們打破虜軍,他們能答應麽?況且了,這些年來受蒙古人的窩囊氣,咱也受夠了。眼下蒙古人敗了,咱再不衝上去踩他一腳,也太不像個爺們了!”

“你倒想得周全!”武忠看看師爺熱切的目光,突然悟到了些什麽,上前推了老人一把,笑罵道:“你就不怕將來大元再得了勢?你就不怕咱這點人根本擋不住人家得潰兵?”

“哪能呢,大人。”師爺笑著將武忠得拳頭從肩膀上娜開,解釋道:“破虜軍能以幾千兵馬成了氣候,自然會越打越強。這個順風船,咱要是不搭,就再沒機會了。況且了,這痛打落水狗的又不是咱一家,您瞧著吧,達春不敗,誰也不會動。達春隻要顯了敗勢,恐怕從撫州到袁州,四府兩軍,沒一個地方會給他讓出路來!他當年敢造那個孽,就應該想到咱們漢人有報複的一天!”

“咱們漢人……”武忠跟著重複了一句,重複著師爺口氣中的自豪。他終於明白為什麽自己總設想破虜軍獲勝了,漢人,畢竟大夥都是漢人啊。在大元帝國,這個稱謂充滿了屈辱,代表著生下來就是奴隸的身份。在華夏古國,千百年來,這可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字。

“咱們是漢人!”武忠終於作出了決定,一把推開窗子,向外狂喊道。

外邊,天光己經大亮了,早起的幕僚,正在晨練的部將,抬起頭,迷惑地望著武忠站立的窗口。

數年來,大夥都盡力去遺忘,忘記這漢人兩個字的含義。在逃避這兩個字所帶來的屈辱的同時,忘記了祖先流傳下來的血脈,還有脈搏中的光榮和夢想。但在這個早晨,突然有人把久違的記憶喚醒了,驚濤駭浪般衝擊著大夥的心髒。

“咱們是漢人!”有人小聲重複著,突然,明白了武忠話裏的全部。

一輪朝陽躍出雲層,把萬丈金光灑在華夏大地上。

第七卷逐鹿驚雷(三)

建昌軍“叛亂”的消息,以最快速度傳道了達春手裏。接到斥候送上的情報,這位素以沉穩著稱的平宋都元帥“騰”地一下從帥椅上跳了起來,隨即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雙手用力在桌案上撐了兩下,最終未能支撐得住,又重重地跌坐回椅子。

武忠麾下的那幫新附軍不過是群廢物,若是在往常,達春和他的部將們根本不會把這些替大元朝彈壓地方的廢物放在眼裏。比起範文虎、呂師夔等將領,武忠,韓文海等地方管軍萬戶更上不了台麵,忽必烈從沒給他們的隊伍發過軍餉,也沒為他們的部屬更換過任何軍械。達春、張弘範南征時都不會帶上他們,以免這樣的部隊拖累了全軍的戰鬥力。

但現在是兩軍對陣的關鍵時刻,就如同兩個武士單挑,縱使是一片樹葉,也足以讓其中一人送命,何況是建昌軍這麽大一堆“廢物”突然改變了位置。如今,南安、永新一帶己落入破虜軍別部之手,元軍去兩湖的路己經被切斷。萬一戰事不利,大元兵馬隻能向北方撤。而武忠的一萬兵馬,此刻正如匕首一樣,刺在退兵的必經之路上。

“你從哪得來的消息,你們幾個人一同出去,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回來?”暈了好大一會,達春才緩過神來,鐵青著臉向下問道。

報信的斥候楞了一下,旋即從頭到腳被無邊的寒意籠罩。不敢看達春那刀鋒般的目光,側開眼睛,大聲回答:“回大帥,消息是破虜軍遊騎淩晨時射進大營中來的。屬下拿一份前來匯報,其他幾個弟兄四下追繳箭書去了,把圖將軍說必須阻止消息流傳!”

“你下去吧,把其他幾個斥候也叫回來。既然消息已經傳出去了,追也沒用!”達春揮了揮手,示意斥候離開。刹那間,他仿佛被人當胸捅了一刀,臉色青白中透著死灰,看上去有股說不出的淒涼。

“是,大帥!”剛剛在鬼門關頭走了一遭的斥候答應一聲,倒退著向外走去。達春的嫡係幕僚、部將們麵麵相覷,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

如果是斥候們自己打探到的情報,達春還可以通過殺人滅口的手段,把建昌軍“叛亂”的消息封鎖住,從而穩定住軍心。但這消息既然是被破虜軍遊騎射進營中來的,軍營中流傳的就不止是一份,達春即便是想封堵,也來不及了。

“大帥,戰吧!”上萬戶乃爾哈走上前,大聲說道。

“大帥,不能再等了!”上萬戶索力罕響應。

達春的目光掃過將領們決然的麵孔,心中百感交集。麵前這幾個,都是跟著他廝殺了十幾年的弟兄,彼此之間呼吸相通,不用太多的語言,就知道對方想表達什麽。

是與對麵破虜軍決一死站的時候了,半個月來,三萬多破虜軍就像一塊巨大的岩石般,死死的壓在十四萬元軍頭上。論數量,元軍占絕對優勢。論質量,蒙古鐵騎也不比破虜軍戰士來得差。問題就是,隊伍中蒙古鐵騎太少了,隻占三分之一不到。剩下的近十萬人,除了兩萬探馬赤軍外,全是新附軍。

如果後路無優,達春還可以憑著這些人馬與鄒洬周旋上一段時間,堅持到伯顏的大軍趕來。反正元軍兵多,馬多,移動速度快,對於如此龐大的一支隊伍,破虜軍除了充分發揮火炮優勢逐步逼迫外,沒有什麽有效戰法。但現在不行了,武忠這一反,牽一發而動全身。撫州、臨江、袁州,筠州,幾個地方都是破虜軍在鎮守,隨便有一個管軍萬戶與武忠勾結,大元兵馬就陷入了重圍當中。

到那時,即便不被破虜軍和反賊們困死,大軍也會崩潰。那些新附軍本來就是狐疑之眾,帶著他們,威懾敵人的效果比戰鬥的效果更大些。半個月來,在破虜軍的分別對待下,己經有軍心浮動的傳聞傳入達春的耳朵。如果讓他們知道後路馬上要斷了,還說不定會鬧出什麽亂子。

“打吧,傳我的命令,擂鼓,升帳,把全體千戶以上的將領都召集到中軍來!”達春歎了口氣,大聲喊道。

隆隆的戰鼓聲響了起來,聽到點將鼓,一個個健壯的身影陸續跑進了中軍帳。“這都是我蒙古好漢啊,今天,本帥就要帶著他們去送死!”達春望著坐下那一張張忠勇的麵孔,悲涼地想。

以疲憊之兵帶狐疑之眾,有勝算麽?

如果有五成獲勝的把握,達春早就與鄒洬決戰了,何必等到今天?對麵的破虜軍兵鋒不銳,行動不迅捷,但防守起來卻是一塊岩石,一個鐵桶。眼下能擊敗他們的唯一辦法,就是誘騙他們出擊,誘騙他們分兵。可眼下時間卻站在了鄒洬那一邊。

蒙古軍訓練有素,很快,千戶以上級別的將領就都趕到了。探馬赤軍的大營在中軍南側,稍遠,半柱香不到的時間,元繼祖帶著麾下十幾個將領也趕到了。而士兵和將領最多的新附軍卻遲遲沒有一個人來,達春命人又擊了兩遍點將鼓,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來人!”達春心裏湧起一絲不祥的預感,大聲喊道。仿佛心有靈犀般,他的話音剛落,就有人飛馬來報,新附軍炸營了。

“什麽!”所有將領都跳了起來。炸營,是行軍打仗最忌諱的事,一旦士兵炸營,往往需要主帥耗費極大精力才能恢複秩序,並且在恢複秩序後,短時間內軍隊不會有絲毫戰鬥力。

“大帥,新附軍炸營。李甄帶著親信謀反了!”一個令人憎惡的聲音在軍帳口重複。大夥低頭看去,隻見地上不知什麽時候滾過來一個渾身是土的“爬蟲”,在門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叫道。

“把焦先生扶起來!”達春眼尖,率先認出了地上報信人的身份,柔聲吩咐。

“大帥,管軍萬戶李甄帶著親信謀反,黃誌明將軍去阻止,被李甄射殺。如今,大營裏幾支互不統屬的新附軍互相打了起來,整個大營都亂成了一鍋粥了!”焦友直為人齷齪,頭腦卻很清醒,在站直身軀的同時,將新附軍那邊詳細情況簡練地概括了出來。

“怎麽沒把你這個惡心家夥射死!”探馬赤軍萬戶元繼祖在心中罵道。雖然現在李甄己經和他不屬於同一陣營,但從人格角度,他更敬重李甄這樣的“叛徒”,而不是焦友直這樣的“朋友”。

“索力罕,你速帶本部兵馬警戒,嚴防敵軍趁機進攻。乃爾哈,調一個萬人隊跟本帥走!其他人,回營整頓兵馬,等候本帥將令”達春當即立斷,大聲命令道。

將領們答應一聲,飛跑了出去。達春跨馬,帶著一萬蒙古兵衝向了新附軍聚集的幾處營地。

新附軍大營內,士兵們亂做一團。叛將李甄顯然早有準各,帶著五千多嫡係兵馬在營內放了幾把大火,然後掉頭衝向了破虜軍防線。破虜軍那邊的接應兵馬也做好了準備,見到李甄旗號,立即放開了一條路,把起義的弟兄們讓了進來。

其他幾支新附軍沒有達春將令,不敢追,也無心追,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李甄逃走。還有幾股不知是誰的部下,哭喊著要回家,四散著向野外逃去。而大多數士兵不明白外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誰是敵人誰是朋友,拿著兵器,見到有人靠近自家帳篷就是一通亂砍。

達春帶著鐵騎從大營外跑過,抓了幾個逃兵,很快弄清楚了具體情況。對付炸營,他有一招最見效果的辦法。叫過乃爾哈,達春大聲命令道:“派幾十個會說漢語地衝進去,讓士兵都回自己的帳篷。半柱香後,有站在帳外者,殺無赦!”

“回帳,回帳,站在帳外不聽號令者,殺無赦!”

兩小隊蒙古騎兵衝進人群,一邊揮刀將來不及讓路的新附軍士兵砍翻,一邊大聲傳達了達春的命令。

在蒙古騎兵眼中,破虜軍不過是打仗時的肉盾和運送輜重的奴隸,他們的性命根本不值得珍惜。馬蹄很快在人群中踏出兩條血路,把命令傳達到了每個角落。一些蓄意鬧事者丟了性命,忠於大元,試圖整頓兵馬的百戶、牌子頭們,也有不少人在混亂中稀裏糊塗地成了刀下之鬼。

有些士兵氣憤不過,扔掉號衣逃出了營壘。對此,達春早有安排。己經逃遠的,他命人不必去追。此刻才想起逃的,達春命令一個不許放過。

兩個蒙古千人隊,挽著弓,在在營盤外圍往來奔走。見到靠近柵欄的,立即射殺。殺到後來,把那些動作緩慢,遲遲不肯歸帳者,也一並射翻在地上。

血把地麵上的浮土混成了泥槳,平日裏被蒙古人欺負怕了的新附軍見達春如此狠辣,頭腦慢慢恢複了清醒。大多數人放下了兵器,乖乖地躲回了軍帳。少數人不滿達春濫殺無辜,拔刀找鐵騎拚命,卻因為沒有組織者,分別被鎮壓了下去。

忙亂了大約一個時辰,達春終於穩住了軍隊。正待召集幸存的新附軍將領訓話,猛然間,身背後傳來一陣劇烈的爆炸聲。

“炮擊!”達春本能地回頭,向爆炸聲傳來的方向望去。隻見十數枚漆黑的彈丸掠過天空,拖著長長的煙尾,落入蒙古軍營中。

“該死!”達春猛然意識到自己上當了。半個月來,他的蒙古軍大營一直受到破虜軍的冷炮打擊,士兵們對炮彈的反應,己經漸漸從恐慌變為麻木。

“並不是每一發炮彈都能爆炸,即便爆炸,隻要不站在炮彈落地點十步之內,就能保住自身安全。”這是蒙古士兵用血總結出來的經驗。握炸握出經驗的老兵還發現,炮彈飛來的速度並不像想象的那樣快,憑借其在空氣中的噝噝聲和背後的煙尾,握炸的人有一半以上機會能判斷出它的落地點。

但這些經驗都是對付零星冷炮的,這麽集中的轟擊,在大軍統帥達春眼裏隻意味著一件事,那就是破虜軍率先發動了進攻。而這關鍵時刻,作為統帥的達春偏偏不在他自己該在的位置上。

“迎戰,迎戰,乃爾哈,留給你一個千人隊,盡快整頓新附軍投入戰鬥。其他人,跟本帥回營!”達春聲嘶力竭的叫道,旋即帶著蒙古騎兵,衝向了中軍。持續半個月來,鄒洬騷擾的都是蒙古軍,所以達春有實足的把握,破虜軍今天的攻擊也必將從中軍開始。

索力罕立刻命令新附軍將領們整頓隊伍,幾個新附軍將領都楞住了,剛剛經曆一場大混亂,每個人連手下損失了多少兵馬,低級軍官是否還活著都不清楚,倉卒之間,如何能把兵馬整理起來。

索力罕不管新附軍將領的難處,用鞭子劈頭蓋臉地打將過去。有的新附軍將領機靈,趕緊答應著跑向本營。有的新附軍將領卻不開竅,兀自跟索力罕強辯:“將軍,將軍息怒。這倉卒之間,部隊怎能集合得起來。即便集合起來了,誰還會有心思打仗!”

“我不管,速去集合,否則,咱們今天都得死!”索力罕瘋狂地喊道。他恨,恨這些新附軍將領沒頭腦,居然看不到就在眼前的危險。

在皮鞭的刀劍的逼迫下,新附軍的萬戶、千戶們跑回營中整理本部人馬。剛剛從混亂中回過神來的士兵怎麽可能投入戰鬥,一個個哀叫著,哭喊著,不知道究竟該何去何從。

半柱香時間過去了,營內寬闊處隻聚集了幾小隊殘兵。有的士兵拿著刀劍,有的則四處張望,試圖揀一把兵器來武裝自己。

從東麵吹來的風將炮擊聲連同硝煙一並送了過來,在新附軍士兵眼裏,那是地獄的味道與聲音。隊伍整理得更慢了,有人甚至偷偷地從隊伍中溜出去,鑽進附近的帳篷。

硝煙在原野間彌漫,索力罕己經能聽見中軍方向傳來的喊殺聲。來自破虜軍方麵的炮擊聲越來越密,遠程重炮,近距離輕炮,馱炮,還有用簡易投石車扔出的手雷,在戰場上炸出了一團團黑霧。

“動作快些,快些!你們這些挨刀的家夥!”索力罕用漢語罵道。越來越稠的煙霧讓他心神不寧。今天破虜軍不知道又使用了什麽古怪兵器,造成的煙霧如此濃烈,就像附近山川河流都己經失了火般。山風卷著黑煙四處亂湧,完全遮斷了各軍之間的光線。

“是艾葉、咳咳,枯草,咳咳,還有,還有馬,咳咳,馬糞!將軍,小心敵軍詭計!”有人瘋狂咳嗽著,在索力罕耳邊提醒。

索力罕驚詫地回頭,看見焦友直不知道什麽時候,從濃煙中鑽了過來。山羊胡子被燒掉了半邊,剩下的,焦黃地縮卷在下巴頦上。

“大帥呢,中軍那邊怎麽樣!”索力罕一把拎住焦友直的脖領子,問道。

“大帥,咳咳,大帥讓我來幫你整軍,破虜軍隻是打炮,試探性進攻!”焦友直被煙熏得眼淚橫流,一邊咳嗽,一邊回答。

“整軍,還整個屁!”索力罕用皮鞭指著兵營痛罵,己經小半個時辰了,還沒有一個完整的萬人隊被拉出來。這樣的隊伍與人交戰,甭說破虜軍了,就是一群土匪流寇,也能輕易地將他們擊潰。

猛然,索力罕感覺到了一絲危機。他聽見了煙霧之後有喊殺聲,也感覺到了腳下傳來的震動。炸營、煙霧、試探,幾件事情聯係起來,都指向了同一個後果。

“啊!”索力罕發出一聲狼號,高高地舉起了彎刀。他不要求部下去督促新附軍聚集了,現在,他最迫切需要做的事情是自保。

分散在營地內的蒙古鐵騎快速轉身,向索力罕將軍靠攏。打仗打出經驗來了,索力罕那聲絕望的狂叫,大夥都知道意味著什麽。

就在他們即將衝到索力罕麵前的時候,他們看見了濃煙中挑出一杆戰旗。是破虜軍,借著煙霧潛行而來,刺出了必殺的一擊。

一瞬間,所有人感到了刺骨的冰寒。

“著!”王老實揮動手臂,將己經拉出引信的手雷甩了出去。

幾百枚手雷從半空中飛來,飛向同一個地點。

“敵襲!”焦友直絕望地喊了起來,雙腿拚命的磕馬肚子,期待能逃過一劫。可憐的戰馬無法理解主人的意思,高高地仰起前踢,發出了聲長長的嘶鳴。

馬鳴聲瞬間被手雷的爆炸聲淹沒,索力罕、焦友直,還有幾十個衝到近前的蒙古騎兵化作碎片,飛上了天空。

王老實腳步不停,從掛在腳前的布袋中掏出另一枚手雷,再次扔了出去。順著他投擲的方向,又是上百枚手雷。

匆匆聚攏過來的蒙古騎兵完全被炸懵了。在雙方都有準各的情況下,騎兵對上步兵,他們占著絕對的優勢。可今天,敵人是從煙霧中突然衝出來的,四麵八方,不知道有多少。

大營中的新附軍再次炸鍋,同一天早上連受兩次致命打擊,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承受能力。聚集成隊的士兵四散奔逃,賴在營帳裏的士兵跳出來,丟下兵器,撒腿即向北方跑。東、南、西三個方向都有敵軍,隻有北方還是大元的屬地。在得知建昌軍叛亂的消息後,士兵們己經想清楚了逃難的路線。破虜軍來襲,剛好給了他們一個機會。

“是男人的,拿刀殺韃子!”王老實又扔出了一枚手雷,從背後抽出斷寇刃,大步衝進敵群。百餘名破虜軍輕甲步兵以他為鋒刃,刀一般刺入慌亂的元軍中。外側的士兵排成三角陣與敵軍接戰,陣內的同伴則不停地將手雷向外丟去。

倉卒之下,失去了將領指揮的蒙古軍隻能各自為戰。如此近的距離,己經無法發揮戰馬的衝擊力。有心退遠一些,又對付不了手雷和弩箭。很快,蒙古武士破虜軍淹沒。

有幾夥新附軍的將領試圖上前迎戰,卻招呼不動麾下的士兵。對麵的破虜軍將領刀法太狠辣,無論和他放對的是蒙古武士,還是新附軍士兵,往往一合不到,就被他砍翻在地。對於避開他的士兵,他決不追擊。對於敢擋住他腳步的人,他則刀、短弩、手雷並用,根本不講究什麽大將風度。

這樣的瘋子反而對新附軍最有震懾力。很快,王老實的隊伍就尋不見了對手。所討拿處,新附軍將士紛紛避讓,根本不敢與他對陣。

“你們是不是男人,不敢殺韃子,難道就願意殺自家兄弟!”王老實將一名頑抗者的首級一刀砍飛,在血光中對著旁邊的新附軍喊道。

新附軍士兵們茫然地看著他,不敢抵抗,也不知道出言反駁。男人這個詞,離他們太久了,久到在心中己經陌生。

“韃子完蛋了,要麽快走,要麽跟老子殺韃子去!”王老實又大喝了一聲,脫離本陣,伸手將一名穿著百戶服色的新附軍拎到麵前。

那名百戶掙紮著,哭喊著,求饒。手裏的刀來回亂晃,就是不敢向王老實身上砍。

“去吧,你也叫男人!”王老實鬆手,把百戶丟在了地上。那名百戶蹲在地上,以手掩麵,放聲嚎啕。

“弟兄們,殺韃子啊。韃子害了那麽多人,難得你們都忘了麽!”李甄縱馬從煙霧中鑽了出來。身上的新附軍鎧甲還沒來得及換,隻是在胳膊上纏了塊白布,用黑墨塗了個宋字。跟在他身後的幾個起義士兵興高采烈,每個人胳膊上都纏著白布,寫著自己的歸屬。

大部分新附軍士兵放下了刀槍,四散著逃命。個別人試探著脫下號衣,跟在破虜軍的隊伍最後。破虜軍的士兵也不笑他們膽子小,用寬闊的肩膀遮替他們擋住了前方的刀劍。

“是男人的,拿起刀來殺鞋子!”李甄高舉著佩刀大喊。

“殺韃子,殺韃子!”煙霧中,不知道多少人在回應。漸漸地,回應聲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好像附近所有新附軍都加入進來,發出了同一聲怒吼。

第七卷逐鹿驚雷(四)

煙霧一起,達春立刻做出了正確反應。他先命令四個騎兵百人隊梯次出擊,試探敵軍的真正作戰意圖和具體方位。同時,把焦友直派到新附軍方向,命令他協助索力罕快速整頓隊伍,把能集中起來的全部力量向中軍靠攏。

對於鄒洬這樣的將領,達春心裏一百二十個看不起。此人不會遷回包抄,分進合擊,也不會長途奔襲,直搗敵腹。甚至連大宋將領常用的陣而後戰,他都玩不熟。他隻會把破虜軍僅有的火器優勢發揮到最大,利用火器壓製敵軍,利用火器疲憊敵軍,然後再利用火器讓對手的陣型崩潰。

贏了這樣的對手,沒有什麽可以驕傲的。但輸在一個這樣的對手身上呢?達春無法忍受這樣的假設。他像狼一樣號叫著,咆哮著,拎著忽必烈欽賜的寶刀在營盤內走來走去,用自己特有的方式鼓舞著士氣。經曆了最初的恐慌後,蒙古士兵都被他喚起了心中的血性,號叫著,呐喊著,在中營前集結。他們不怕死,如果向破虜軍的營壘發動進攻,蒙古武士自問衝不不破那重重的戰壕、鹿砦和鐵絲網。可讓破虜軍殺到自己近前來,武士們決不答應。破虜軍算什麽,他們隻有少量的騎兵,大部分都是行動緩慢的步卒。躲在營寨後時,大元蒙古武士拿他們無可奈何。但他們膽敢衝出來,蒙古武士肯定讓他們有來無回。

“乃爾哈,帶著你的萬人隊,向南側迂回,繞到煙霧外圍去,從側翼尋找機會!”

“元繼祖,帶著探馬赤軍在後營集結,時機一到,立刻反衝,把敵軍踏扁!”

“粘哥,脫脫多爾,各帶兩千弓箭手,寨牆後準備。洪脫塔,帶一個萬人隊擔任前鋒。待敵情探明後馬上出擊!”

達春大聲喊出一道道命令。既然被破虜軍搶到了進攻的先手,大元將士就教一教姓鄒的怎麽打野戰。他不是主動發起了進攻麽,好啊,本帥倒要看看他三萬人怎麽打我十四萬!

達春的布置很靈活,也很實用。破虜軍最大的弱勢是兵力少,那麽,大元兵馬就盡量在中軍集結。即便新附軍不能投入戰場,憑借蒙古軍和探馬赤軍組成的層層防線,也能擋住破虜軍第一波攻勢。

一旦破虜軍的攻勢被大元所阻,探馬赤軍就可以發動反擊。當探馬赤軍和正麵的蒙古軍聯手將破虜軍戰疲後,外圍的乃爾哈剛好可以橫著插進來。破虜軍攻擊的正麵,必然會用戰車、巨盾和長槍構成阻擋騎兵的防線,但他的側翼,卻無法安排如此強大的防護。一旦被騎兵從側麵插進去,無論持有什麽樣的武器,步兵隻有受人宰割的份。

況且,以索力罕的能力,他不會兩三個時辰都整理不出一支軍隊來。關鍵時刻,新附軍在來個側後包抄,半個月來的頹勢就能立刻逆轉。

“殺了這些南蠻子,搶了他們的炮。搶下一門炮來,無論大小,都賞黃金十兩,官進一級!”布置完了反擊隊形,達春又大叫著提高對士兵們的賞格。

給予一定的賞賜是應該的,蒙古武士向來為財富和土地而戰。況且對於破虜軍手中的神兵利器,達春早就盼紅了眼。如果能趁著敵軍疏忽的情況下搶下十幾門便於移動的野炮,哪怕是最小的那種馬馱虎蹲,接下來的戰場局勢都可能逆轉。

想到這,達春又叫過幾名心腹武士,指點著濃霧後方說道,“海金,你帶兩個百人隊,給我想法摸到對麵山坡上去。這幾天我觀察,那種可遠射的大將軍炮應該布置在小西天一帶,不惜任何代價,你必須把火炮給我毀了!”

幾個心腹領命而去,達春喘了口氣,抿了一下幹渴的雙唇,瞑目,握刀,靜靜地等著敵軍的到來。

傳到耳朵裏的炮聲漸漸緩了,腳下爆炸帶來的震顫也漸漸感覺不到。戰馬的悲鳴聲,受傷士兵的哭叫聲漸漸遠去,達春心如止水,整個人仿佛都融入到了眼前的煙霧中。

透過重重濃煙,他感覺到一支軍隊正從前方向自己靠近。第一波試探敵軍動向的騎兵與之遭遇,不敵,損失很大,幸存者正飛快地跑回來報信。第二波遊騎緊跟著遭遇了敵軍,也撤了下來。近戰小炮的聲音越來越容易分辯,敵軍在煙霧中距離本軍己經不足一千步,第三、第四兩波遊騎根本沒上前接觸,就逃了回來。

達春猛然睜開了雙眼,目中仿佛射出一道光,刀一般刺向逃回來的武士。幾百名武士蜂擁著衝出煙霧,在達春麵前不遠處滾鞍下馬,一個渾身是血的百夫長趴在地上嗚咽道:“大帥,敵軍,敵軍,移動的城………”

“亂我軍心,斬了,身上有傷的到後營裹傷,沒傷的就地處決!”達春不待那名百夫長哭喊著說完,大聲命令道。

兩名親兵衝上去,手起刀落,將百夫長的人頭砍下,拎在手中,縱馬於陣前往來展示。

退回來的武士大部分是身上沒傷的,聽達春如此命令,悲呼一聲,跨上馬,再次向煙霧中衝去。濃霧深處,又傳來沉重的撞擊聲和清脆的爆炸,片刻後,聲音又回歸遠程火炮射擊時所發出的尖嘯,所有殺入濃霧的武士再沒人回來。

“所有死了的,包括他”達春用寶刀指了指馬前那具無頭的屍體,高喊道“全部算陣亡,本帥會親自向大汗替他們的家人討賞。今天,無論前麵是神是妖,全給我衝上去,不準後退!”

“不準後退!”傳令兵一同高喊。

“不準後退!”數萬人交相呼應,如狂風巨浪般,卷過田野。

受到激昂的情緒感染,一個蒙古武士舉起刀,仰天長叫:“啊——喔——嗚——啊——啊!”

“啊——喔——嗚——啊——啊!”數萬蒙古軍高喊。

“啊——喔——嗚——啊——啊!”數萬探馬赤軍呼應。

仿佛兩大群狼聞到了久違的血腥味道。每個士兵眼中都放出了幽幽的光來,殺戮、踐踏,踐踏,殺戮,幾代人都是這樣殺戮踐踏過來的,把一個個民族踏在腳下,亦重重白骨上建立了蒙古人的偉業。一天,這場殺戮還要重複,還要繼續。永遠重複,永遠繼續!

“前鋒,出擊!”達春的寶刀淩空一斬,向煙霧中那個隱約可見的方陣指去。悍將洪塔脫帶著一個萬人隊,洪水般衝上前。

萬馬奔騰,巨大得震動讓人站不穩腳跟。黃色的煙柱從地麵上升起來,追隨著騎兵的腳步,巨劍般斬向煙霧。

碰撞聲、呻吟聲、爆炸聲、喊殺聲從前方傳來,越來越響亮,越來越清晰。後方的人不知道前邊發生了什麽,隻知道時時刻刻有人在死亡,有人在刀尖上發出絕望的呼喊。

元繼祖清晰地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戰,一半是因為臨戰的興奮,一半是因為煙霧中傳出來的絕望。他半生中經曆過大小不下三十場戰鬥,沒有一次戰鬥如此神秘,也沒有一次戰鬥讓他感覺到如此緊張。

風,一陣微微的風吹過,將殺場上的煙吹淡了些。也許是因為血液使灰塵凝固,也許是喊殺聲讓時間變慢,前方的情景慢慢能看清楚了,一座移動的堡壘,掛滿了血肉,出現在人們的視野。

破虜軍步兵方陣,不,具體的說,應該是戰車方陣。千餘輛長方型手推車,排成了第一道攻擊線。每輛車的正麵,都打著長長的鋼釘。尖利的釘尖在煙霧中一閃一閃放著光,仿佛是一隻隻猛獸的眼睛。在戰車與戰車之間,是帶有輪子的巨盾。高大的盾牌後,伸出一杆杆需要兩個人才能抬著前行的拒馬槍。在巨盾的側下,則是一個個身穿重甲的步卒,全身都被甲板包裹,隻在麵甲與頭盔的縫隙間,露出一雙淩厲的眼睛。

一波蒙古騎兵如決堤的洪水般衝了上去,戰馬無法收攏腳步,重重地砸在戰車前方。長長的鋼釘立刻將戰馬的身軀穿透,連同馬背上的騎手一起,羊肉串般掛在鋼釘上麵。血瀑布般從鋼釘一端落下,人馬卻未曾死去,拚命地掙紮,哀鳴,哀鳴,掙紮。

更多的蒙古武士毫不畏懼的衝了上去,族人的鮮血激起了他們身上的蠻勇。有人繼續用血肉之軀衝撞鋼鐵城牆,有人卻撥動馬頭,衝向戰車與戰車之間的縫隙。

“乒!”巨盾、長槍與戰馬接觸的刹那,盾倒,馬死,槍折。馬背上的蒙古武士雙腿騰空,借著坐騎倒地前的慣性跳入破虜軍中。鋼刀於半空中一揮,己有士兵倒下。又一舞,重重地磕在一柄迎上來的斷寇刃上。

金鐵交鳴聲響亮,蒙古武士借力,落地,揮刀,憑著普力逼得與他交手的破虜軍戰士連連後退。對麵的破虜士兵見自己無力與他硬拚,身形側偏,向旁邊讓去。蒙古武士大喜,擰身衝向戰車後的推車者。腳步方一娜動,一杆矛,兩把刀,交替著向他襲來。

“啊!”痛呼聲嘎然而止。心猶不甘的蒙古武士仰麵倒了下去。鋼刀與短矛組成的小陣立刻封住缺口,有人從地上扶起巨盾,有人從戰車上抽下另一杆長槍。有人跑上前去,用肩膀架起槍身,用軀體頂直盾麵。

方陣後響起幾聲嗩呐,整個方陣停住了。剛剛退下去的蒙古軍見到可乘之機,快速打馬衝了回來。還沒等他們接觸方陣,無數支弩箭從半空落下,將衝在最前方的武士們射成了刺蝟緊接著,有人快速從巨盾與戰車的狹縫間推出五十餘尊虎蹲小炮,用燧輪打著了引線。

“退!”洪塔脫知道火炮厲害,大聲命令。

繼續前衝的蒙古武士齊齊帶住馬頭,戰瘋了的坐騎不甘心地掙紮,咆哮,前蹄騰空。

“分散後撤二百步!”傳令兵齊聲高呼。蒙古武士圈馬後撤,怎還來得及,虎蹲小炮的殺傷範圍隻有數百步,什麽時候用,怎樣使用,炮師官兵們早煉得手都起了繭子。五十多尊小炮同時發威,開花彈、鉛丸、鐵沙,長短配合,覆蓋了五百步內的戰場。

濃煙再次阻擋了人們的視線,當爆炸聲和煙塵被風吹稀後,達春的望遠鏡裏出現了地獄般的景象。數百匹戰馬,近千名武士倒在血泊中。有人被開花彈炸得肢體不全,有人被鉛子打成了篩子,最慘的是衝在最前方來不及後撤的武士,他們連同戰馬一齊被鐵砂擊中,渾身上下被打得焦黑,就像簧火上未烤熟的肉一半,焦黑的色澤中冒著縷縷青煙。

“衝上去,火炮來不及裝填,衝上去,將南蠻子剁成肉醬!”洪塔脫的喊聲就像狼嚎般,孤獨中透著絕望。

又一波蒙古武士奮不顧身地衝上前去。百十個在炮火下僥幸生存的上一波攻擊者見同伴趕來,長嚎連聲,再度策動戰馬,衝在了第一線。

數以百計算的手雷,封住了最前方的攻擊者。沒等爆炸聲響完,第二波攻擊者踏著硝煙,衝進火海。鋼弩呼嘯著將數百名武士推下馬背,卻依然有數百名武士衝進了最後一道防禦圈。

“放箭!”一名蒙古百夫長大聲喊道。跟在他身後的幾十名武士同時彎弓,將塗了毒藥的羽箭射到方陣內。

一名破虜軍士兵中了箭,青黑色立刻籠罩了他的麵孔。這名士兵向後倒去,他的同伴伸手去攙扶,卻被另一支羽箭射中了手腕。麻癢的感覺旋即順著腕部湧過手肘,湧向肩膀。一名樸刀手當即立斷,揮刀斬下了中箭的胳膊。受傷的士兵軟倒了下去,幾個醫護兵用皮盾遮住身體,將他抬到了陣後。

“舉盾,舉盾!”方陣中,低級軍官們大聲喊道。一枚枚護身方盾舉過頭頂,將大批毒箭攔下。

“弩箭反擊,輪射。火槍手,瞄準了打,先殺官,後殺兵!”營正們在隊伍中熟練地發出命令。

數輪弩箭飛了出去,將騎射手逼向遠方。戰車後,幾根長長的鐵管伸了出來,火槍手瞄準身穿牌子頭、百夫長、千戶服色的軍官,扣動了扳機。

一名下千戶正在二百餘步外組織進攻,這個距離,用火炮打未必射得準,鋼弩射程夠不到,相對而言比較安全。就在他叫喊著為摩下鼓勁的時候,眼前一道亮光閃過,巨大的力量將他的身體推下了馬背。

“啊!”下千戶慘叫一聲,翻了個身,就此不動。幾名親信跑上前,抱起他的軀體,除了胸口處一個箭尖大的小孔外,其他什麽傷都沒發現。

“後撤,後撤,分散後撤!”傳令兵的呼喊聲又響了起來。蒙古武士們打馬後退,盡量避開虎蹲炮的攻擊範圍。隊伍如碰到礁石的潮水般,倒卷了回來。

虎蹲炮再次發威,壓製住了近處蒙古武士的攻擊。換過了火藥和彈丸的野戰輕炮也跟著響了起來,從一百五十步到一千步,到處是火炮的攻擊點。密度雖然沒有在福建作戰時那麽大,但誰也弄不清下一枚炮彈會不會落到自己腳邊。

蒙古軍前鋒的士氣快速下降,洪塔脫一次次看向達春的大纛,卻從那裏看你不到任何命令的改變。咬了咬牙,他對身邊的武士喊道:“衝上去,長生天保佑著我們。大汗在看著我們!”喊完,雙腿一夾馬肚子,帶著自己的親兵衝上了第一線。

“長生天在保佑著我們!”蒙古武士們絕望地喊道。主將己經衝到第一線了,其他人若後撤,按軍法全部要處死,家人也要被罰為牧奴。所有人紅著眼睛跟在了洪塔脫馬後,幾十、幾百、數千,擔任前鋒的整個萬人隊不留任何餘力地衝進了硝煙。

“沒給蒙古人丟臉!”達春點點頭,放下了望遠鏡。轉過身,看看木牆後的弓箭手,知道這批人白白布置了。破虜軍根本不會湊到弓箭射程範圍內來。他們現在最拿手的就是在別人傷害不到的地方發動進攻。

“大帥,我們上!”探馬赤軍萬戶元繼祖紅了眼,跑上前主動請戰。

“你帶探馬赤軍兵分兩路,一左一右殺過去,盡量別接觸中軍,擊他的兩翼!”達春看看元繼祖,吩咐道。從目前的戰況上看,破虜軍的火力主要集中在正前方。如果利用騎兵速度優勢找出側翼火力薄弱點,此戰未必就這樣結束。

“黨項兒郎,跟我上!”元繼祖大聲喊道。帶著自己的全部家底衝出了本陣。探馬赤軍士兵大多數來自西夏和西遼,骨子裏和蒙古人一樣勇悍。看到今天的場景,全身的血液早就被點燃了,大聲呼號著,攻向破虜軍方陣的側翼。

正前方,在付出了數千條人命為代價後,洪塔脫帶著最後的幾百名武士衝進了方陣。戰馬在半路上己經死去,他提著刀,披散著頭發,瘋子般在人群中衝殺。破虜軍士兵在低級軍官組織下,一邊填堵被蒙古騎兵衝出的缺口,一邊結成一個個小方陣,四、五名步卒配合著,纏住一個蒙古騎兵。

在自家方陣內,弩箭、火槍以及手雷全派不上用場,蒙古士兵和破虜軍士兵完全靠短兵器互博。雙方士兵交替著倒下,幾乎是在以命換命。

“殺!”洪塔脫力大刀沉,一記橫掃,將兩名破虜軍士兵同時磕飛到圈子外。緊跟著,他顛步上前,刀尖斜削,順著短槍兵的槍杆剁下去。短槍兵招架不及,隻能撤手,扔掉兵器急速後退。洪塔脫快速跟上,以刀為劍,直刺短槍兵心窩。

眼看一個小陣就被他衝散,那個短槍兵一側身子,胳膊直接夾上了洪塔脫的彎刀。洪塔脫手腕一翻,刀刃向外,直削在對方手肘關節處。

鎖甲與刀刃接觸,發出刺耳的磨擦聲。士兵手臂上血向外湧,卻緊緊夾住了鋼刀不放。另一隻手死死握在刀背與刀刃之間。

洪塔脫沒料到對方的鎧甲如此優良,這一刀居然沒將槍兵的手臂卸下。用力拔刀,把槍兵連人帶身體一塊拉進了懷裏。

“奶奶的,看我摔死你!”洪塔脫獰笑著罵。單手去搭槍兵的肩,指尖處卻傳來一陣錐心劇痛。

一把斷寇刃從側麵橫過來,將洪塔脫的四指連根切下。沒等他看清來敵,懷中的槍兵提起膝蓋,重重地頂在了他的胯部。

“啊!”洪塔脫慘呼一聲,彎腰捂胯。兩把鋼刀交錯而過,重重地砍在他的後腰上。

中萬戶洪塔脫仰麵倒地,致死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栽到了幾個無名小卒手裏。彌留間,目光向四下看去。隻見跟著他衝進方陣中的蒙古武士紛紛仆倒,頭被人割下來,皮球一樣扔到了陣外。

淒厲的號角聲從達春本陣響起,又一波蒙古軍不顧生死地衝了上來。蒙古人是天下最優秀的士兵,主將不死,不下令,他們絕不會擅自撤退。

“擂鼓!”達春大聲喊道。

數十麵牛皮大鼓發出震天的聲音,蒙古武士們踏著鼓點,毫不畏懼地衝向方陣,衝向死亡。

“吹號!”鄒洬在方陣中央揮動令旗。

“滴嗒,滴嗒,滴滴嗒滴!”文天祥“獨創”的銅號發出激越的音響,穿破硝煙,穿破鼓聲,傳遍殺場每個角落。

破虜軍將士擺正陣亡戰友的屍體,擦亮鋼刀,扶正戰車和巨盾,迎著蒙古鐵騎向前走去。戰馬掀起的煙塵和炮彈爆炸生成的硝煙再度交織在一處,羽箭和鋼弩與半空中往來,奏響死亡的篇章。

戰馬衝破弩箭和手雷構成的封鎖線,踢翻巨盾,闖入方陣。

一個破虜軍士兵倒下,無數個穿著同樣盔甲的士兵湧上去。蒙古武士被打下馬,砍翻,戰馬被砍倒……

下一刻,同樣的畫麵在不同的地方重複。

方陣被撞出無數個缺口,蒙古鐵騎的隊形同時也被撕開無數條口子。

沒有人後退,雙方都在死亡中博殺,等待。等待有一方支持不住,率先倒下。這是遊牧民族與農耕民族的碰撞,碰撞的結果,預示著兩個民族最終的結局。

陽光不忍看到這血腥的場景,躲到了雲層後。起風了,獵獵大風吹過田野,吹散硝煙和血霧,吹得戰旗“呼啦啦”作響。

萬裏長城,在風中舞動。

第七卷逐鹿驚雷(五)

達春麾下的蒙古鐵騎不愧天下精兵之名,即便是在火炮、弓弩和手雷的三重攔截下,依然保持了很好的攻擊序列。一波波蒙古騎兵如潮水般,不斷衝擊著破虜軍的戰車方陣。每一次衝擊,都像巨浪砸在礁石上一般,被撞得粉身碎骨。但舊的一浪倒下去,立刻有新的一浪接上來,前浪推著後浪,逐步逼向破虜軍承受能力的底限。

方陣的正麵大大小小被撕開了十幾個口子,雙方士兵就在口子邊緣處拚死博殺。破虜軍士兵用生命為代價將缺口封死,蒙古武士則以生命為代價再度將缺口撕開。血,紅色的血,分不清蒙古人的還是漢人的,混和在一起,順著缺口處四下蔓延。人馬的屍體枕籍,還不斷有騎兵從屍體堆上衝上來,衝上來……

大部分虎蹲小炮都啞了火,它們過於緩慢的裝填速度己經無法適應戰爭的緊張節奏。裝藥手和炮長撿起丟棄在地上的刀劍,挺身加入了阻擊隊列。在虎蹲炮的後方,雙輪野炮的炮管也開始發紅,司炮長伸出手,阻止了裝填手繼續填充火藥。他必須讓火炮歇息,否則就有炸膛的風險。子母連環炮還噴吐著火舌,但造價昂貴的子管己經麵臨消耗殆盡的邊緣。而前方,還有大隊大隊的蒙古軍,不顧一切的衝上來。

達春敏銳地發覺了炮聲節奏的變化,揮動令旗,又一支騎兵蜂擁而上。經過多年的較量,江南西路蒙古軍無論戰馬還是士卒,都己經適應了在炮彈煙霧中衝鋒,失去大部分火炮協助的戰車方陣所承受的壓力驟然加大,被撕開的口子越來越寬,越來越寬,馬上就有了崩潰的危險。

“裝填手,跟我上!”老將軍吳希奭撿起一杆長槍,衝了上去。仗打到這個狀態上,己經無法再區分誰是步卒誰是炮兵,所有無法繼續操炮的炮兵都撿起兵器,跟在了吳希奭身後。在方陣的中央偏右側,兜頭截住了幾匹剛剛衝入方陣的鐵騎。

“”啊一一喔一一嗚一一啊一一啊!“蒙古武士口中發出狼一般的號叫,彎刀揮舞,在人群中潑出一片血光。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破虜軍士兵倒了下去,第四個被戰馬撞翻,第五個毫不猶豫地衝向了馬腹。

破虜軍的製式鎖甲能有效防禦遠距離射來的羽箭,卻無法抵禦馬蹄的踐踏。附近的人都聽見了胸骨被馬蹄踏碎的悶響,受傷的士兵痛呼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利刃砍向了馬腿。

戰馬、武士、破虜軍士兵倒在了一處,無數把斷寇刃刺過來,將蒙古武士剁成了肉醬。

“衝上去,衝上去,別紮堆,堵缺口!”吳希奭大喊著,長槍揮舞,將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蒙古武士刺落馬下,另一名徒步的蒙古武士看清了肩甲上的金花,立刻放棄對手,向他衝了過來。

“殺!”吳希奭一抖手腕,挺槍突刺。蒙古武士擰身避開,彎刀貼著槍身削了過來。吳希奭側身,收槍,畢竟是五十多歲的人的,腳下一滑,身體向旁邊倒去。

蒙古武士見到好處,刀尖一壓,直劈吳希奭後腦。幾名親兵不顧生死地撲上,架住刀鋒,救走吳希奭,同時與衝入缺口的蒙古武士們戰在了一處。

後續衝上來的武士越來越多,久經戰陣的他們不用軍官指揮,就明白哪裏是最佳攻擊點。很多人在衝擊途中撥偏馬頭,讓開無法撞翻的戰車,直接趟入堆滿屍體的缺口。

“堵口子,堵口子!”破虜軍都頭武平大喊,帶領麾下士卒迎住戰馬。己經加起速度來的戰馬怎是輕甲步兵所能抵擋,士兵們紛紛被戰馬踏翻,缺口開得越來越大,己經可容三騎同時衝入。

這種情景武平很熟悉,當年贛州會戰中,他所在的槍陣就是這樣被李恒麾下的騎兵衝垮的,再有幾匹戰馬衝進來,整個方陣就麵臨崩潰的風險。眼下與當年唯一的不同之處是,當年的民軍被衝得四散奔逃,而今天,卻有一個又一個弟兄前仆後繼地衝了上去。

四名騎兵並排衝進缺口,巨大的慣性推翻了擋在他們麵前的一切生物。蒙古武士哈哈大笑,縱馬踐踏。突然間,他們發現了一個不怕死的障礙物,都頭扔下斷寇刃,從同伴的屍體上撿起幾枚手雷,擦燃引線,抱著衝向了騎兵。

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幾名騎兵和武平同時在缺口處消失了。

衝向此處的後繼蒙古騎兵楞了楞,無法相信眼下的事實。就在這個時候,另兩名破虜軍士兵衝了過來,抱著手雷,衝進了馬隊深處……

爆炸聲接二連三地在各個缺口外響起,蒙古騎兵的攻勢被遏製住了。他們自詡為天下最勇敢的人,但他們今天卻明白了什麽才是真正的勇者。

破虜軍士兵在同伴的屍體上豎起巨盾,架起拒馬槍。扶起被血染紅了的虎蹲炮。一串串手雷被挫開蠟封,擺到了屍堆上。弓弩、彎刀、戰馬、手雷,死亡的旋律再度響起,慢慢奏出最華麗的篇章。

鄒洬站在方陣正中的一輛戰車上,臉上的肌肉不斷地抽搐。與其他部隊不同,第一師的骨千就是當年基本上都是當年空坑之戰幸存下來的老兵。鄒洬幾乎能叫出師中每一個都頭、隊長的名字。在他所處的位置,他能看見昔日一個個熟悉的背影義無反顧地撲向敵人的馬蹄,每一個士兵倒下,都像有一根針紮在他心窩上一樣。

“將軍,讓第六標上吧!”參謀熊定北跑上前,帶著哭腔建議。他也是百丈嶺上下來的老人,實在無法忍受同伴一個個戰死在眼前的慘烈景象,提醒主帥提前投入預各隊。

“不行,達春人馬比咱們多,他手中還有生力軍沒動!”鄒洬搖頭,咬著牙答道。

“將軍!”熊定北哽咽著退到了一邊,他明白鄒洬的意思。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鬥,破虜軍的優勢是火器犀利,而元軍的優勢在攻擊速度快,人數眾多方麵。誰被逼得先投入全部力量,被對方看清楚家底,誰就先走向毀滅。

“哭什麽,你,帶著所有將領的護衛、親兵、各標夥夫、督戰隊,給我堵上去!”鄒洬一聲大喝,打斷了熊定北的哭泣。

熊定北抬頭,想建議鄒洬留下幾個親兵護身,見一道血跡從鄒洬嘴角邊慢慢滑落,將話吞回了肚子。伸手抹了把眼睛,提走刀喊道:“弟兄們,走,跟我去殺韃子!”

各級將領的親兵、各標夥夫、督戰隊,所有平時不參加戰鬥的後勤人員拿起了兵器,跟著熊定北跑上第一線。

“鼓來!”鄒洬大喝。幾個剛從邵武指揮學院培訓過的大宋進士跑上前,顫抖著遞上兩支鼓錘,鄒洬接在手,一下一下地向立在戰車上的大鼓猛擊。

“咚!”“咚!”“咚!”“咚!”恢弘的鼓點配合著激昂的嗩呐,將蒙古人衝鋒的號角聲壓下,鄒洬用力敲著,敲著,目光越來越堅定。

幾個第一次上戰場的大宋進士終於明白了,戰場並不是詩詞中的“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寫意,這裏是生命與生命的博殺,是血與火的碰撞。他們因緊張而蒼白的臉漸漸有了血色,身體不再顫抖,從輜重車上取來弓,拿起刀,跟在士兵後向第一線走去。

風卷煙雲,大地就在腳下震顫。

平宋都元帥達春筆直地站在硝煙與烈火之間,雙眼早己變成了暗紅色。從第一波衝鋒發起到現在僅僅過了一個多時辰,他己經在正麵投入了兩萬多部隊。兩萬蒙古鐵騎,當年曾經踏破二十萬西域聯軍的腦袋,今天卻沒能衝開車陣的第一線。

蒙古軍自誕生來,從來沒遇到過如此強橫的對手。這太不可思議了,更不可思議的是,有上百場作戰經驗的老將達春,到現在還無法判斷對方還剩下多少實力。

“吹號角,問問元繼祖、李諒二人到了什麽位置,為什麽還不發動進攻!”達春聲音聽起了就像受傷的野獸在喘息。除了身邊五個千人隊外,他還有元繼祖、李諒兩個探馬赤軍萬人隊可用。這麽長時間,乃爾哈的遷回部隊也應該也到達了破虜軍側後,如果新附軍也能整理出一個萬人隊來參戰,對麵的破虜軍即便是一條龍,達春也保證用人海把它淹死!

“嗚一一嗚嗚一嗚嗚”淒厲的號角聲在達春身邊響了起來。戰場上突然一靜,立刻又爆發出更大的喧囂聲。兩個探馬赤軍萬人隊向破虜軍的側翼發起了反擊。

元繼祖、李諒,各自帶著一個外人隊,在兩軍激戰的時候摸到了破虜軍的側翼。二人所處的方位不同,麵對的對手也不同。李諒所在位置,正對著破虜軍方陣左側,他看到的是一個由長槍、重甲步兵組成的長方形斜陣,就像一隻張開的翅膀般,斜擋在破虜軍中央方陣的側方。而元繼祖除了如林的拒馬槍外,還看到了無數麵金屬盾牌,盾牌後蹲著兩千多人,分為三列,每一列都端著根細長的鐵管子。

二人同時帶住了馬頭,他們不是蒙古人,所以無法體會達春心中的忠誠與絕望。麵對有可能讓自己受到巨大損失的隊伍,他們首先想到的不是全力取勝,而是如何才能把自身損失降到最小。所以,他們才向達春主動請纓去遷回攻擊破虜軍側翼。

側翼的景象讓他們感到非常猶豫,二人這些年跟破虜軍交戰十幾場,對方的實力他們很清楚。雖然側翼這兩支人馬無法向正麵方陣那樣大量使用戰車,但元繼祖也能感覺到由對麵傳來的壓迫感。他敢肯定,即使自己衝上去,輔佐達春把這仗打贏了,麾下的兒郎們也剩不下多少。對於探馬赤軍將領來說,地位和北方漢軍將領差不多,都是大汗腳下的獵犬。武將手中沒有了自己的家底,就等於獵犬掉光了牙齒,沒有牙齒的獵犬是什麽下場,元繼祖不用腦袋也能想得出來。

如果不是顧忌自己縱容部下在南方所犯下的殺孽太重,元繼祖甚至想過投降破虜軍。福建大都督府那邊的包容性他了解,各族百姓一律平等相待。完顏靖遠、白旭、耶律雄等幾個女真、契丹人甚至受到了重用。特別是完顏靖遠,文天祥在明知道他是女真皇族後裔的情況下,還讓他掌管自己的衛隊。這等於把腦袋伸到了異族的刀頭下,這種行為,這種胸懷,元繼祖在大元從來未曾見到過。

中軍傳來的催戰號角,打斷了元繼祖和李諒的思索。軍令如山,多年來養成的服從習慣,讓他們不敢再拖延,但是,幾乎不約而同的,他們在兩翼都沒投入全部人馬,而是先派出了一個千人隊上前試探。

“反正大帥在正麵也能突破敵軍的方陣!”抱著這個想法,元繼祖發起了側翼的第一波攻擊。他派出的部將叫馬崇禮,是個綠眼睛西域人。平素裏就不太勇敢,見主將派自己前去當墊窩兒,心裏十分不滿。念了幾遍真主的名字,罵罵咧咧地帶隊出戰。(酒徒注:墊窩兒,是遊牧民族術語。指的是一胎多仔的野獸每次生產時所降生的第一個。由於各種原因,往往不能成活。所以稱之為墊窩兒)

站在對麵的張唐早就做好了準各,趁著探馬赤軍還沒前進到加速距離,吩咐一聲豎盾。數百枚金屬方盾立刻壘成了一道檣。盾與盾的縫隙間,無數根長管子探了出來,仿佛憑空搭建出了一座移動堡壘。

“上前,上前,分列,二百步發起突擊!”馬崇禮用生硬的漢語命令道。探馬赤軍士兵大部分為黨項、契丹人,小部分西域各遊牧民族和曆次戰爭掠來的西方戰俘。大夥語言互不統一,所以將領隻能用漢語來發號施令。

士兵們猶豫著向前靠,正麵戰場的密集炮擊景象讓他們很恐慌。破虜軍在側翼沒有開炮,會不會是一個更大的陷阱?他們不是蒙古人,不願意做引發陷阱的犧牲品。

“對方的戰意不強,聽我的命令,敵軍靠近二百步時,撤盾,火槍手輪射,先給他們來一個下馬威!”張唐從敵軍慢吞吞的動作中,看出了破綻。低聲向身邊的傳令兵說道。

幾個傳令兵弓著身體跑開,把主將的意思傳達到各營。這個火槍旅是秘密抵達戰場的,上戰場之前,曾經經過數月的特訓。隊長以上軍官皆經過指揮學院培養,無論心理素質和戰場應變能力俱是一流。各級士官們聽到張唐將令,立刻作出相應戰術調整,前排的長槍手悄悄後撤,火槍手上前填補了他們留下的空檔。

“準各!”馬崇禮高高舉起了彎刀,快到二百步了,敵軍居然沒有用炮轟擊,可見他們全部力量集中在正麵。正當他欲揮下彎刀的時候,對麵的盾牆突然撤開,三排手持鐵管的士兵出現在他的視線內。

馬崇禮楞了一下,他認不出對手所持的到底是什麽兵器。比花槍還短,難道這種兵器可對付騎兵麽。

“乒!”“乒!”“乒!”爆豆子般的脆響給出了他最後答案。馬崇禮隻覺得眼前突然有白光一閃,接著,就被一股大力推下了戰馬。失去主人的戰馬悲鳴著,帶著鞍蹬,拚命逃向遠方。

二百步的距離,隻有當年張弘範組建的射聲軍,才能在如此遠的距離上利用手中性能優良的黃樺、黑漆等名弓發起攻擊。但張弘範早死了多時了,射聲軍也早已因為自保能力太差而被達春解散。元繼祖站在千餘步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派出的第一支隊伍像雨中浮萍般被人撕成了碎片。嘴裏一陣發苦,心髒不受控製地狂跳了起來。

“妖法!”因為濃煙和火炮的作用,元繼祖在達春身邊時,沒看清蒙古前鋒被射殺的景象。此刻,第一個竄入他大腦的,就是敵軍中有傳說中的大撒滿在作法。沒有箭杆,甚至連破虜弓那種銀白色的弩臂都沒有。幾百步外取人性命時隻冒出數縷青煙,那不是妖法是什麽?

他顫抖著手臂舉起刀,卻遲遲不願意再揮下去。“李諒那邊己經發起了進攻,等等他那邊的結果吧!”,元繼祖抱著僥幸的心理想。

此刻,另一個探馬赤軍萬戶李諒抱著和元繼祖同樣的心理放緩了攻勢。對麵的破虜軍盔甲太厚,一上來就給他麾下的騎兵來了個下馬威。上前探底的騎兵或喪命於長矛,或喪命於弓箭,卻未能讓對手後退半步。要不是看見對手身上的盔甲實在太重了,移動起來緩慢無比,根本無法主動發起攻擊,李諒甚至想直接把自己的萬人隊撤走。

從單純防守性能而言,像正麵戰線那樣,采用戰車和巨盾搭配的方式是對付騎兵是最有效辦法,但鄒洬為了照顧部隊整體的機動性,隻在兩翼放了很少的戰車。張唐的那一側,他投入了大都督府苦心培養出來的火槍旅,而左翼範連城那邊,他借鑒當年名將韓琦等人對付遊牧民族騎兵的戰術,布置了大量的重甲步兵。

鄒洬給張唐和範連城的命令是,不準支援中軍,盡力護住兩翼。剛好探馬赤軍方麵的元繼祖和李諒都想保存實力,士兵們呐喊聲震天,卻不肯全軍前壓。雙方隔著數百步距離對峙著,對峙著,用同樣焦慮的心情,等候著中軍方向的戰鬥出來最終結果。

正麵戰場上,戰鬥己經進行到了白熱化地步。雙方士兵都忘記了生死,忘記了恐懼,用刀互砍,槍互刺,甚罕用頭盔,拳頭互相攻擊。車陣一次次瀕臨崩潰,又一次次被破虜軍將士用生命修補完整。蒙古騎兵一次次被殺退,又一次次衝上前,為黃金家族的利益,獻出自己年青的生命。

風越刮越大,破碎的戰旗被血霧與濃煙裹著,飄向遠方。遠方天際間,雲亦被戰火烤熱了,宛然呈獻血一般的顏色。

“嗚一一嗚嗚嗚一嗚嗚!”淒厲的號角聲接連響起,破虜軍的後方,一連串高高低低的丘陵後,有根羊毛大纛,悍然探出了頭。

第七卷逐鹿驚雷(六)

戰場上風雲突變。

乃爾哈所部萬餘騎兵,經曆兩個多時辰的苦戰,終於繞到了破虜軍背後。號手們用狼嚎聲告訴達春,總攻可以開始了。

破虜軍陣中,鄒洬揮動戰旗,示意部隊執行第二套預各方案。這是戰前參謀們考慮到的最壞情況之一。針對敵軍行動迅捷,擅長遷回作戰的特點,鄒洬派出了兩個步兵營,協同數家趕來助戰的民間武裝,把守在敵軍可能遷回的路線上。但是,民間武裝的戰鬥力畢竟無法與蒙古鐵騎相比,他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隻起到了遲滯敵軍作用,根本無法攔住乃爾哈的亡命突擊。

左右兩翼的破虜軍斜方陣開始向中央靠攏,戰陣從品字形慢慢變成了半圓形,張唐、方連城帶領著重甲步兵、長槍手和火槍手,組成新的圓陣,護住了中央方陣的兩翼和背後。

敵軍變陣的時候,是騎兵最佳攻擊時間,探馬赤軍萬戶元繼祖猶豫著,遲遲不敢下達出擊命令。在另一側,李諒依然進行騷擾性試探,兩個人都認為,既然乃爾哈趕到了,探馬赤軍上與不上,己經無關大局了。

“全軍出擊!”達春苦笑著,揮動令旗。這是一場沒有贏家的勝利,即便今天將破虜軍圍殲了,江南西路的元軍也必須撤走。兩個時辰的戰鬥,有一萬五千到一萬八千蒙古男兒葬身沙場,沒了蒙古武士做主心骨,元軍還有戰鬥力麽?

最後五支萬人隊快步上前,破虜軍背後,乃爾哈也圍了上來。如果今天雙方注定有一方要倒下,乃爾哈希望,倒下的永遠不是蒙古人。

雙方兵馬越靠越近,此時,每個人耳朵裏聽得最清晰的,反而不是零星的火炮聲和隆隆的馬蹄聲了。每個人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胸腔裏悶雷般作響。吳希奭舔了舔嘴唇,有些腥,不知道嘴巴上的血液是自己的還是蒙古人的。在重重硝煙外,乃爾哈抹了把臉,有些粘,血與火早己把他的麵孔烤成了黑紅色。

“嗚一一嗚嗚嗚一嗚嗚!”又一陣號角聲在戰場上響起來,達春本陣旁邊,一支萬餘人的隊伍走進疆場。幾個新附軍士兵抬著長號,拚命吹著,討好地告訴達春,他們亦可以投入戰鬥。

“哈,哈,哈,哈!”達春徹底狂笑起來,眼淚鼻涕一塊往下淌。新附軍來了,他們來幹什麽呢?是打掃戰場,還是埋葬同胞的屍體。剛才他們那邊不斷有亂兵逃跑,不斷有人報告遭到“數萬破虜軍偷襲”的“緊急軍情”,借此逃避戰鬥,現在,大局己定,他們居然打退了“襲擊”,前來助戰了!

荒謬,真是荒謬。

萬餘人新附軍拖拖拉拉地向中軍靠攏,前隊距離達春還剩不到一百步,後隊卻拖出有半裏長。

達春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新附軍的窩囊是天下聞名的。這麽散亂的隊形,也隻有他們能排得出來。但走在新附軍隊列最前麵那一夥人,卻怎麽看怎麽怪異,憑借直覺,達春認為,這夥人無論精、氣、神,都不應該是新附軍所有。

就在這一瞬間,乃爾哈動,帶領全軍衝向破虜軍背後。

元繼祖動,探馬赤軍擊向破虜軍右翼。

李諒動,探馬赤軍擊向破虜軍左翼。

鄒洬在方陣中央揮動令旗,作為預各隊的第一師第六標出擊,策馬躍出本陣,迎向正麵殺來的蒙古軍。張唐、方連城各帶隊伍,死死抵住側後的敵軍。

新附軍亦動,直接奔向北元的中軍。

“站住!”達春猛然發出一聲斷喝,禁止新附軍繼續靠近。哪裏還來得及,當先的千餘名新附軍士兵發出一聲呼哨,迅速變出十幾個鋒刃形陣列,徑直向達春衝來。

“保護大帥,保護大帥!”達春的親兵驚惶地喊道。最後五個千人隊己經衝了上去,如今達春身邊,連一千士兵都湊不齊。

傳令兵慌忙吹響求援的號角,向最近的一支隊伍尋求支持。達春氣急敗壞,一刀刺死傳令兵,將號角扔在地上。

“殺韃子!”萬餘新附軍同聲高喊,舉著刀、劍、長矛衝向中軍。己經快前進到攻擊位置的蒙古軍突然聽見求援信號,回頭一望,看見新附軍造反,趕緊調轉馬頭奔了回來。

王老實拎著一把砍豁了的刀,帶著幾十名戰士直撲達春。他的攻擊速度太快,其他幾各小隊步兵無法接應,整支隊伍陷入了敵軍重圍。達春的親衛雖然人數不多,卻個個身手敏捷,圍住王老實呼喝邀戰,死活不肯放他再前進一步。其他幾個攻擊分隊也陷入了苦戰,無法為王老實作出有效戰術配合。

“殺!殺!殺!”王老實呐喊著,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處上,血從頭盔一直流到戰靴,根本分不出哪部分是他自己的,哪部分是別人的。他身邊的士兵不斷倒在了蒙古武士的刀下,整個攻擊分隊所剩己經不足二十人。跟著前來殺韃子報仇的新附軍卻被隔在了遠處,幫不上忙。

“殺!”王老實情急拚命,大喝一聲,將與自己捉對廝殺的百夫長砍倒,然後驟然加速,邊跑,邊對身後叫道:“護住我的背!”

十幾名破虜軍戰士聞言,同時放棄對手,跟在了王老實身後,用盡一切手段將來襲的刀劍擋在外圍。王老實狂呼連連,接著刺死兩名蒙古武士,甩開第三個敵手,直接衝到了達春麵前。

“來得好!”達春大怒,衝著王老實兜頭就是一刀。他己經看出來了,糾集新附軍前來偷襲,破壞了整個合圍計劃的,就是這個麵相猥瑣的莊稼漢。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一刀將此人剁成兩半。

雙刀相交,發出刺耳的撞擊聲。王老實的身形一頓,達春亦被逼得退後半步,隨後,二人同時發出一聲怒吼,舉刀戰在了一處。

達春的親兵唯恐主帥有失,拚命地衝上前,試圖刺死王老實。王老實所帶的破虜軍戰士則肩膀挨著肩膀圍成半個圈子,死死護住主將的身後和兩翼。

達春揮刀,被王老實挑開,緊接著,王老實向前跨步,腰部發力,一記力劈華山,當鬥罩下。

達春舉刀相迎,將王老實的兵器擊出,調轉刀尖刺向王老實胸腹。王老實不管不顧,挺身向刀尖上撞,手中利刃依舊是一記力劈華山,再度砍向達春麵門。

身為一軍主帥,達春豈肯跟王老實拚命,回刀隔擋。王老實一刀不中,撤刃,抬腿一腳,剛好踢到達春大腿跟上。

達春被踢得後退幾步,幾乎跌到。王老實快步上前,連連揮刀,慌的達春身前親兵齊擁而上,用身體硬擋王老實刀鋒。

王老實哈哈大笑,又是一刀揮出。這一刀卻不再用實,中途陡然轉向,將側麵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蒙古武士砍翻,接著,他整個人縱身向旁邊躍去。

這一招誰都沒想到,一心救主的侍衛們失去了目標,呆了呆,不明白王老實到底打算幹什麽。

“攔住他!”達春坐在地上大聲驚呼,寶刀出手,扔向王老實。王老實頭甩動刀頭將來襲兵器擊飛,身體卻絲毫不停,直撲蒙古中軍的羊毛大纛。

侍衛們如夢方醒,叫罵著衝上。王老實根本不管身後敵軍,舉刀剁向旗杆。碗口粗的旗杆晃了晃,卡住了刀刃。王老實一腳踢在旗杆上,借力拔出刀,再剁。木屑紛飛,旗杆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三角形豁口。

風帶著羊毛大纛歪向一邊,搖搖欲墜。

王老實高高舉起斷寇刃。

兩把鋼刀同時剁向王老實後背,與此同時,王老實第三刀麾下,咯嚓一聲,將羊毛大纛砍翻於地。他自知不能幸免,淡然一笑,挺背求死,身上卻沒傳來任何傷痛,回轉身,被同伴的血濺了滿臉。

跟著他殺上來的最後一名破虜軍士兵擋在蒙古武士的刀前,致死,他也沒讓人傷到王老實的後背。

“我操你祖宗!”王老實狂吼,舉起滿是豁口的斷寇刃砍向楞在原地的蒙古武士。一個武士被他砍翻,另一個與他撞在一塊,同時倒地。下一刻,王老實從血泊中爬起來,勢如瘋虎,看見穿蒙古軍鎧甲的人就剁。

一時間,周圍的蒙古武士居然忘記了還擊,任由王老實在人群中亂砍。

羊毛大纛代表著一軍之魂,平素插於中軍,出擊時換成小號版,擎於貼身侍衛之手。縱使戰敗,亦不可丟掉。一旦倒下,即意味著主帥身死,三軍皆喪。

“羊毛大纛倒了,殺了達春了!”有新附軍士兵在遠處不知道真實情況,興奮地喊道。這個消息迅速在新附軍士兵間傳開,刹那間,每個人都像吃了大力丸般,平添了幾分英勇。

“達春死了,大纛倒了,跟我一塊喊!”新附軍將領李甄見敵軍陣腳因羊毛大纛倒下而出現鬆動,靈機一動的,大聲命令道。

裝腔做勢向來是新附軍的拿手好戲,幾百名新附軍將士同時喊了起來,“大纛倒了,達春死了,達春死了,大纛倒了!”先是蒙古語,然後是漢語,接著又是蒙古語,又是漢語。

“大纛倒了,達春死了,達春死了,大纛倒了!”聲音響徹原野,前來救援的蒙古騎兵不明白真相,帶住馬頭,楞在了原地。

“胡說,本帥沒死,給我搶回大纛,豎起來,豎起來!”達春忍住跨間錐心般的疼痛,從地麵上跳起,氣急敗壞地反駁。幾個心腹帶人拚死上前,試圖搶回羊毛大纛,重新豎立以穩定軍心。哪裏還搶得回來,十餘名破虜軍士兵先一步搶上,七手八腳將大纛剁成了碎布條。

“大纛倒了,達春死了,達春死了,大纛倒了!”無法拆穿的謊言以最快速度在戰場上傳播。用蒙古語,宣於新附軍之口,不由得人不相信其真實性。

遠方戰場,元繼祖剛剛發起新一輪攻擊,突然發現達春的本部人馬亂紛紛回撤,緊接著,就看見羊毛大纛倒下,心中大叫一聲不好,趕緊命人收攏隊伍,暫緩攻擊。

另一側的李諒反應更快,看見勢頭不對,立刻把前進到一半的隊伍硬生生拉了回來。接著又發現中軍大纛倒下,立刻命令全軍撤退,繞過達春所在位置,徑直向正北方跑去。

“衝垮他們,衝垮他們!”乃爾哈兀自呼喝酣戰,與張唐等人殺得難解難分。麾下騎兵千餘人中彈落馬,千餘人被重甲步兵攔截,亦有千餘人突入破虜軍本陣。正當他高聲給部下鼓勁的時候,突然發現,身邊的騎兵越來越少了,整個戰場都沸騰了起來。

“達春死了!”一句蒙古話傳入乃爾哈耳朵。他楞了一下,劈向前的彎刀停在半空中。在馬背上顛起腳尖向外看去,再也看不到高挑於半空中的羊毛大纛。

“大帥沒死!胡說。大帥沒死,給我衝,衝垮他們!”乃爾哈大叫道。如果達春死了,他身邊的人應該吹響撤軍號角,沒有角聲,預示著達春肯定無恙。

突然,乃爾哈看到有人在人群中向自己舉起了一根管子,然後,他一頭栽下了戰馬。

“乃爾哈死了,乃爾哈死了!”蒙古武士們驚恐地喊道。達春死了,乃爾哈死了,新附軍反了,探馬赤軍撤了,恐慌像瘟疫一樣,在戰場上蔓延。最外圍的士兵率先撤了下去,接著,由外到內,武士們爭先恐後地向北撤。

“整隊,整隊!”達春揮舞著揀來的彎刀大聲命令。他突然發現,士兵們不聽指揮了。雖然撤下來的騎兵,稍微努力,就可把造反的新附軍拿下。其餘將士,抓住機會就可能徹底贏回戰場上的主動權。但沒有人再想繼續下去,所有士兵都開始向北跑。

“跟我上!”達春瘋狂了,揮舞著彎刀,向最近一股新附軍衝去。幾個親兵攔腰抱住了他。親兵隊長奪過達春手裏的兵器,背著他,跟著人流跑向北方。

“殺回去,殺回去!”達春拚命捶打著親兵隊長的腦袋。親兵隊長忍住疼痛,一聲不吭,腳下速度越來越快,一會就把其他人甩在了身後。

有人給拉來一匹馬,把達春扶了上去。悲痛欲絕的達春跨在馬背上,看著硝煙滾滾的沙場,再看看抱頭鼠竄,從來沒有這般狼狽過的蒙古武士,眼前一黑,整個人從馬背摔了下來。

第七卷逐鹿驚雷(七)

指南錄第七卷逐鹿驚雷(七)酒徒當達春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己經是半夜了。天上的星星很密,躺在敞擁馬車上的達春可以清晰地分辯出軍隊正在向北方快速奔跑。從前後左右的馬蹄聲密度來判斷,附近至少還有上萬騎的樣子。上萬名騎兵一起逃命,這可是世間罕有的大場麵了!達春苦笑了一下,掙紮著從馬車上坐了起來。

“大帥,您小心!”緊跟在馬車後的兩個騎兵聽到車上的響動,探過頭來,關切地說道。黑暗裏,達春無法通過麵孔輪廓認出他們的名字,二人的身架看上去十分陌生,根本不是平時在身邊行走的那幾個。他心裏一驚,伸手向車上摸索。手指尖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憑借直覺,達春分辯出那是一柄蒙古人常用的彎刀,立刻緊緊地握在手裏。

“你們兩個叫什麽名字,格日樂圖和塞格爾奉呢,他們到哪裏去了?這裏是什麽地方,領兵的將領是誰?把他叫過來,我要問話!”彎刀在手,達春心神稍定,壓低聲音,發出一連串地質疑。

“稟大帥,小的是吉亞,他叫烏恩,是烏恩起將軍讓我們來侍奉大人的。格日樂圖……格日樂圖和塞格爾泰……”騎兵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格日樂圖和塞格爾泰都是達春貼身侍衛,白天潰敗的時候,大夥誰也顧不上誰,擁有千戶、萬戶頭銜的顯貴大將尚且有十幾人喪於陣中,兩個品級不過是百夫長的親兵,死活更沒人管了。

達春歎了口氣,揮揮手,示意騎兵不必為難了。不是沒追過潰兵,對於兵敗如山倒這個詞他很熟悉。隻是以往他都站在勝利的一方,騎在戰馬上看那些懦弱的宋人丟下同伴,亡命奔逃。如今,逃的卻是蒙古人,卻是達春自己!

“稟大帥,這裏是方石山,一會翻過前方那道嶺,咱們就進入吉州了。把弟兄們收攏到一處的是額爾德木圖將軍,他到隊伍邊去了,一會就能趕過來!”另一個騎兵顯然比吉亞口齒清晰些,在馬背上躬了躬身,不卑不亢地說道。

“額爾德木圖?烏恩起”達春從記憶中挖出一張蒼老的麵孔。額爾德木圖是個中萬戶,論起在軍中的資曆來,比達春還老些。但此人生於小族,出身不顯赫,又沒擔任過大汗的親衛,所以官職一直升不上去。至於烏恩起,估計連中千戶都不是,達春根本想不起自己魔下有這麽一號人。

想到這,達春心裏湧起一陣黯然。作為主帥的自己己昏迷後,輪到額爾德木圖和烏恩起出麵整頓殘軍,這說明幾個親貴大將全沒能撤下來,乃爾哈、索力罕、哈爾巴拉、卓力格圖,都是跟了自己無數年,身經百戰的名將啊。可惜,就這麽一次失敗,把他們的命全送了。

前方傳來一陣喧嘩,整支隊伍不得不停止了腳步。黑夜行軍,速度不好控製,幾名騎兵被後邊的人擠壓著,湧到了達春的馬車附近。吉亞和烏恩立刻帶著衛兵用刀鞘把他們硬到了路邊上。口齒伶俐的烏恩一邊砸,一邊大聲嗬斥道:“混蛋,驢一樣笨,不知道大帥在車上休息麽?擠什麽擠,宋人開炮的時候,怎麽沒見你們這麽勇敢過?”

士兵們紛紛向兩邊避去,沒人敢出言反駁烏恩的指責。白天大夥在戰場上的表現的確辜負了蒙古軍的威名。現在回想起來,有的人還為自己在最後一刻的懦弱而感到恥辱。可四下裏都是喊殺聲,誰知道有多少宋軍啊,況且中軍的大纛第一個倒下了,從那邊傳來的號角聲表達的意思也前後不一致。

“烏恩,給本帥找匹馬來!”達春低喝了一聲,製止了烏恩繼續責打士卒。戰無不勝的蒙古軍打了這麽大的一個敗仗,誰心裏都不好受。士兵們還可以互相責怪埋怨,而作為一軍主帥的他,則根本無法推卸責任。

是自己這邊人少麽?大元士卒幾乎是破虜軍的三倍。是士兵們不夠勇敢?冒著那麽猛烈的火炮,還能保持攻擊序列的隊伍,誰能指責他們的勇氣!是主帥指揮不得當?好像在戰場上某一刻,蒙古軍已經完成了遷回包抄動作,把破虜軍裹在了正中央……

帶著滿腔的自責與迷惑,達春從馬車上跳下來,翻身躍上一匹臨時讓出來的戰馬。挺直疲憊的身軀向前看去,他看到道路兩邊開闊處,就在大軍隊列不遠的方向,點著無數綠色的燈籠,一行行,一列列,無聲無息,閃閃爍爍,好像幾百萬兵馬在列隊看著蒙古軍從他們中間通過!

“什麽人?!”達春驚訝地喊出聲來。四野很靜,除了蒙古軍的嘈雜,周圍沒有別的聲音,甚至連野狗的吠叫和蟬鳴聲都聽不見。

士兵們紛紛拔出了彎刀,弓箭,在低級軍官的指揮下,倉卒擺開接戰隊形。傳令兵和斥候在隊伍外圍跑來跑去,將前方和後方的敵情匯總到中軍,又將中軍的命令一一傳開去。片刻後,幾十名武士點旗火把,衝向田野。

在火把的照耀下,路邊半人多高的稗草顯得分外茂密。戰馬在如此深的草叢裏衝不起速度,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漸漸逼近綠色燈火的邊緣。

所有人都絕望地屏住了呼吸,如果遠處那些燈籠來自破虜軍,接下來大夥就能聽見劇烈的炮擊聲。即便不是破虜軍而是流寇,如此多的人馬埋伏在路兩邊,一人一口,他們也能把整支蒙古大軍吃掉。

火把照到地方,綠色燈籠潮水般散去,四下全是荒野,根本沒有一個人,一個活物。一個蒙古武士跳下馬,撿起什麽東西,用力向遠方甩去。夜空中,一道綠色的軌跡由近到遠,流星般落到遠方,落入燈籠之海。

“是鬼火!”達春心中一凜,冷汗順著額頭流了滿臉。

這是鬼火,數年來,大元在江南各地屠城、屠村,把無數農田變成了牧場,習慣了殺戮的蒙古人樂此不疲。隻有在這種潰敗之夜,他們才能看清楚自己多年來的傑作。

那麽多鬼火,如果每一點都來自一個宋人的冤魂,將是多少宋人?幾萬?幾十萬?還是幾百萬!達春聽見周圍武士們牙齒碰撞的聲響,這些無所畏懼的勇士在發抖,在打冷戰。他也感覺到自己也在發抖,連同胯下戰馬都跟著顫抖個不停。

蒙古人信奉長生天,自認為是長生天保佑的驕子,其他民族都是奴隸,都是可隨便宰殺的野獸。多年來,他們如出籠的獅子一樣四處咆哮,四處征服,隻有在這撤退的靜夜,他們才能有空閑在自己留下的“偉業”之前,欣賞其中的“宏偉博大”!

在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麵前,萬餘大軍顯得那樣的渺小,那樣的卑微。恐怕把世人口中稱頌的成吉思汗所有功績加在一起,也無法比得上這“偉業”的萬分之一。

蒙古將士們挨挨擠擠地向一處湊,盡量把彼此之間縫隙壓到最小。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的味道,壓得大軍透不過氣來。

“舉火,傳我的將令,全軍舉火,快速前進!”達春強壓住心中的恐懼大喊道,這片土地是他的同伴所征服,但此刻,他卻不願意再於此多停留一刻。

“不能舉火,會暴露我們的行蹤!”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後邊傳來,製止了傳令兵的進一步動作。達春憤怒地回頭看去,隻見中萬戶額爾德木圖帶著兩個親兵,匆匆忙忙地趕來。

“大帥,末將魯莽,請大帥責罰!”額爾德木圖衝上前,先在馬背上深施一禮,卸掉達春的火氣,然後,緩緩地勸道:“我軍近萬兵馬同時舉火,四十裏外可見火光。據斥候回報,逆賊林琦、西門彪,叛將武忠,張直都在向我軍靠攏。一旦有蟊賊趁亂堵我退路,則三軍危矣!”

達春沒想到有這麽多人前來趁火打劫,略一沉吟,立刻作出了正確判斷,衝著傳令兵說道:“既然如此,傳本帥將令,前鋒派一個百人隊探路,其他各部跟上,不得舉火。三軍連夜急行,到……”

說到這裏,他又楞住了。這場失敗來得太突然,在他原來的計劃裏,根本沒想到一旦戰敗,大軍該撤到何處去。

“此地離方石山不遠,翻過方石山後是狐溪,上遊水淺,可驅馬涉過。溪北有一個荒村可紮營,再向北一百四十裏即為樂安,末將和元繼祖、李諒兩位將軍約好了,探馬赤軍將在那裏等候大帥!”額爾德木圖又施了一禮,低聲提醒道。

“到狐溪北側紮營造飯,明天日落前趕到樂安!入城修整!”達春點點頭,把命令傳了下去。目送傳令兵走遠,突然回過頭來,對著額爾德木圖笑了笑,說道:“你很好!很盡職!”

“大帥!”額爾德木圖腦門上立刻冒出冷汗來,達春未醒之前,九千多蒙古殘兵,兩支探馬赤軍,都圍著他一個中萬戶的指令而行動。論功,他有收攏潰軍,有序撤離之大功。若論過,達春也可以治他個越級行事,以一部將擅專主帥之權的大罪。

“你很好,若無你收攏士卒,恐怕我萬餘弟兄,今日皆要命喪宋人之手!”達春伸手,拍了拍額爾德木圖的肩膀,緩緩說道。“本帥急火攻心,關鍵時刻若無你,真不知今天該如何向大汗交代!”“大帥,末將,末將……”額爾德木圖結結巴巴,不知道怎樣表達自己的謙虛。他和達春級別差距太遠,平素裏到中軍議事,像他這樣官職和出身都低的人,都很難有機會走到大帥近前說話,此刻被達春一支大手拍在肩膀上,隻覺得心裏亂糟糟的,說不出榮耀還是擔優“雖敗不亂,為將之德也!這點,連本帥都不如你。”達春笑了笑,知道自己輕而易舉地拿回了軍隊的控製權,無怪額爾德木圖當了這麽多年中萬戶,在權謀方麵,他的確是毫無心機。

作為一軍統帥,達春也不願意貪屬下的功勞,另一隻手提了提馬韁繩,示意額爾德木圖與自己並絡而行,一邊走,一邊說道:“我會把這次會戰的前因後果報給大汗,全軍戰敗,卻不能因敗而掩功。大汗也不會看不到你的治軍之能,將來軍中之事,本帥就多指望你了。

“謝大帥提拔!”額爾德木圖大聲回答,語氣裏充滿了感激的味道。

“元繼祖和李諒這兩個無能之輩,昨日若不是他們消極避戰,我軍也不會落到如此境地……”達春的語調突然一變,恨恨地罵道。

沒等他把話說完,額爾德木圖再次施禮,低聲插言道:“大帥,末將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講!咱蒙古漢子,別老施禮!”達春的眉頭向上跳了跳,低聲命令。

按大元朝的規矩,戰敗之後,主將自然要寫折子請罪。達春剛才的話含義己經很明顯,幸存下來的將領中,作為主帥的他,將承擔大部分責任。而攻擊時猶豫不定,關鍵時刻未敗先逃的探馬赤軍兩個將領,也是罪責難逃。在朝廷沒明確傳來處罰命令前,所有殘軍將暫時交給額爾德木圖掌控。如果額爾德木圖能把握住這個機會,將來的前途會一片光明。

額爾德木圖不擅長爭權,但在軍旅裏熏陶這麽多年了,也不會聽不出理解達春話裏的好意。但是,此刻他對前途的看法卻不像達春想的同樣樂觀。

略略躬了躬身子,額爾德木圖低聲說道:“大帥,目前我軍隻有一個萬人隊,而探馬赤軍卻剩下了一萬五千多人……”

“難道他們人多,本帥就不敢治他怯戰之罪麽?”達春的兩道濃眉立刻豎了起來,厲聲質問。他本想在樂安將元繼祖和李諒兩個蠢材拿下,強吞了剩餘的探馬赤軍。沒想到額爾德木圖身為蒙古男人,卻如此膽小怕事。

“大帥,當時戰場上情形過於混亂,末將起初亦恨元、李二人不戰而退,亂我軍心。可這一路邊走,邊收攏士卒,整理各方戰報,末將發現,即便元、李兩位將軍全軍壓上,我軍……”額爾德木圖咬咬牙,決定實話實說,“我軍也無勝理。鄒洬用兵謹慎,在戰場之外,他還安排了至少三路伏兵。雖然都是些十匪流寇組成的烏合之眾,可數量極其龐大。我軍在外圍擔任警戒的數支遊騎皆被他們所殺,每隊能逃回來不過兩三人!”

“你說什麽?”達春的身體晃了晃,差一點兒再度從馬背上栽下來。吉亞和烏恩趕緊上前扶住了他。馬上要走山路了,道路兩邊己經出現了溝壑。達春一旦掉下去,神仙也無法把他救回來。

“哈爾巴拉、卓力格圖兩位將軍,都是在退兵途中被亂匪所殺的。我軍與鄒洬殺得兩敗俱傷,周圍的那些亂匪立刻一哄而上。他們不敢與我軍正麵為敵,打順風仗,卻是個個奮勇!贛州是文賊老巢,百姓素感其治政之德。”額爾德木圖搖搖頭,苦笑道:“我軍若接連獲勝,那些南蠻子自然不敢抬頭仰視。可我軍一旦出現敗相,恐怕他們個個都要趁火打劫了,以此報答文賊當年養護之恩了!”

他倒不是有意替元繼祖、李諒二人開脫。而是覺得,如果當時探馬赤軍也與蒙古軍一樣全軍衝上,有可能衝破敵軍大陣。但雙方徹底膠著在一起後,結局可能比目前還慘。周圍窺伺的幾支流寇戰鬥力雖然差,但在關鍵時候,隨便一支稻草都可以壓翻駱駝。這是他在撤軍途中總結出來的觀點,鄒洬用兵在他們這些以弓馬取勝的老將眼裏,的確顯得幼稚可笑。但換個角度,站在破虜軍方麵想,額爾德木圖卻驚訝地發現,實際上以破虜軍的情況,鄒洬的辦法恰巧能最大地發揮其長處。

不是對方不懂戰術,以亂刀砍死老行家。而是現在己經不再是憑弓強馬快爭勝的年代了。幾年來,軍械、兵種、江南人的秉性、民心都在變,而大元對殘宋的認識,還停留在數年前。對破虜軍的認識,依然停留在炮利,甲固,弓強的膚淺層麵。

“你是說,當時戰場上,賊兵人數比我軍還多?”聽完額爾德木圖的話,達春半晌才緩過神來,喃喃地問。

“當時破虜軍不過三萬,但我大元軍中,新附軍大部潰散,一部臨陣倒戈。我軍能投入的人馬,也不過在五到六萬之間。贛州百姓心向文賊,當年索都與李恒兩位將軍在此殺戮又太重了些。勝敗難料之時,恐怕田野有一民,賊軍即多一兵……”

“田野有一民,賊軍即多一兵……”達春喃喃重複著額爾德木圖的話,禁不住感到一陣陣心冷。真的是這樣麽?那些宋人不是根本不在乎給誰交糧納稅,給誰磕頭屈膝麽?文賊如何這麽快地把他們心中的廉恥喚醒,這麽快地讓他們認同了自己是個宋人!

憑達春的見識,他整理不出一個答案。蒙古族崛起不到一百年能在匆匆數十年間由一群部落聚合成一個民族,憑借的完全是殺戮。把抵抗的男人殺死,女人搶為奴隸,沒有明辨是非能力的小孩子撫養成蒙古人,這是草原上公認的融合之道。靠著這種辦法,他們融合了草原傷幾百個部族,融合了契丹人、融合了女真、融合了黨項人,甚至把半個中國融合了進去。隻是到了最後,他們在無法憑武力融合下這江南一隅!

“必須把這些年在福建、兩廣、江西等地的作戰得失和治政得失總結出來,否則,即便伯顏來了,恐怕也未必能呆得長久!”達春愣愣地想到,猛然間,他明白了自己現在最應該做的是什麽!

不是組織人馬反攻,挽回已經不存在的顏麵。也不是排除異己,以陰謀和殺戮整合蒙古軍、探馬赤軍和新附軍殘部《如果這個殘部還可能存在的話》。而是竭盡全力,在無數冤魂仇恨的目光中,把殘餘的兵馬帶出去,帶到北方與伯顏匯合。隻有讓伯顏知道這些年來江南的變化和大軍作戰得失,南征兵馬才有機會,大元才有機會獲取最後的勝利。

一旦錯過這個時機,墜入萬劫不複深淵的,將不是這幾萬殘軍,而是一個民族。

第七卷逐鹿驚雷(八上)

直到東邊放亮,元繼祖和李諒二人才準許麾下的士卒跳下馬背,在狐溪邊暫時歇息。這一帶因為索都當年的幾度“梳攏”,早己荒無人煙。因此周圍的景色很空曠,像極了祁連山外的草原。即使從西南方吹來的風,也隱隱約約帶著牧歌的韻律。

“奶奶的,終於逃出來了!”元繼祖罵了句髒話,連人帶甲一起,重重地跌在一處稍微幹燥些的草叢中。死裏逃生的感覺太美妙了,幾乎像轉世為人般。以前看事情的很多觀點,都在死死生生的一瞬間發生了變化,以前覺得重要無比的東西,也突然變得極其平淡。這一刻,他唯一的感覺就是自己還活著,而繼續活下去,在這紛亂的世間就是唯一的追求。

昨天那場戰爭太恐怖了,雖然他和李諒帶領探馬赤軍提前“退場”,但隊伍還是蒙受的巨大損失。兩支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流寇”先後找上了他們,那些人手裏的兵器很差,身上連件紙甲都沒穿,居然毫不畏懼與盔甲整齊的探馬赤軍騎兵展開了對攻。如果此戰發牛在平時,元繼祖肯定要將驅策部下,反複馳騁,把他們全部踏成肉醬。但這次不一樣,破虜軍就在不遠處,鄒洬的計策顯然是中心開花,外圍合圍。一旦探馬赤軍被“流寇”拖在此地,等到破虜軍在與蒙古軍的糾纏中騰出手來,恐怕整支探馬赤軍就有覆沒的危險。

所以元繼祖和李諒隻能繼續壯士斷腕,丟下一部分士卒,帶領大部人馬先撤。雖然四條腿的戰馬跑起路來肯定比兩條腿的人迅捷,可耐不住好來參戰的“流寇”隊伍多,一波被甩開後轉眼又碰上一波。元繼祖和李諒逃到了傍晚十分,接連衝過五夥“流寇”的圍追堵截,才逃出了包圍圈。找僻靜處清點了一下兵馬,兩萬多士卒隻出來一萬三千多,其中還有四千多人身上輕重不一地掛了彩。

“老子再也不跟破虜軍打仗了,早跟姓呂的學,咱們早回祁連山了,這叫什麽事啊,像群被圍了的傻麅子般,四處亂鑽!”另一個探馬赤軍萬戶李諒叼了根青草,在元繼祖身邊躺了下來。他們都是高級將領,不需要親自飲馬,做飯。他們要湊在一起商議大事,而眼下最重要的大事為,接下來大軍該向哪個方向逃亡。

“祁連山,那早成蒙古人的牧場了,咱們要是私自回去,肯定被大汗砍了首級,四處傳看!”元繼祖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道。這就是探馬赤軍的宿命,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為別族的大汗流血。什麽時候戰死了,什麽時候魂歸故裏。隻要活著,就甭想看到夢中的家鄉。

“那你說怎麽著,莫不成咱們真的到樂安等達春大人?昨天可是咱們帶頭先撤的,罪過不小,我估計他現在正琢磨著怎麽收拾咱們呢!”李諒亦是滿臉無奈。為了避免遭到達春的報複,昨天傍晚,他和元繼祖兩個刻意拒絕了蒙古軍將領額爾德木圖的建議,以掩護大軍側翼為名,從另一條路翻越了方石山。當時他與額爾德木圖約好,兩軍撫州的樂安鎮匯合。但到了那裏後達春會怎樣處理探馬赤軍提前撤離戰場的舉動,李諒和元繼祖心裏一點兒把握都沒有。

按大元的規矩,打了敗仗是需要人出來頂罪的。殺蒙古族將領,那不是大元的風格。探馬赤軍、漢軍、新附軍將領,替罪羊很好找。可眼下軍中,除了蒙古人就是西域人了……

“還收拾咱們呢,能不能活著撤到江北都說不定。武忠反了,張直反了,吉州一支是林琦出沒的地方,臨江軍那邊,這些年,西門彪一天都沒消停過。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樂安,咱們提防著些就是了。一旦達春想對付咱們,咱的人比他多,大不了也反了他娘的!”元繼祖向身邊的草叢中狠狠地吐了口吐沫,板著臉說道。

昨夜急行軍時,他己經反常考慮過了。以目前的事態,大元朝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擊敗破虜軍,平定東南。弄不好,還會被大宋打得灰頭土臉,把整個江南都賠進去。既然沒有獲勝的希望,大夥兒再跟著忽必烈幹,就有點兒犯傻了。不如憑著手裏這點兵自己占個地盤兒,在一旁靜觀其變。等時局明朗了,找勝利一方去投奔,少不得一身榮華富貴。再不濟,自己跟在蒙古軍身後打家劫舍數年間己經弄了不少錢財,等到了安全些的地方把姓名一改,把將士們一丟,獨自回西北做富家翁去。雖然這麽做太不地道,也好過留在軍中天天聽炮彈爆炸聲。

“要反就趁早,我不瞞你,南邊的情況我打聽過,對待起義、投誠還有俘虜的區別很大。咱們現在反了,還能算起義,像白旭他們那樣混個校尉不成問題!”李諒把身體向元繼祖跟前湊了湊,俯在他耳邊小聲嘀咕道。


破虜軍那邊推行平等之政,對各民族一視同仁,這點對李諒很有誘惑力。幫大元作戰,最後充其量不過是被歸為漢官,官職爬得再高,也要受蒙古人欺負。子女和家產被蒙古人搶了,都不能找地方告發。但到了大宋那邊,則不會有人再問你出身,色目人搶了漢人要判罪,漢人搶了色目人照樣得吃板子、蹲大牢。

“起義,就憑你?”元繼祖從鼻孔裏冷笑了一聲,望著李諒,如同望著一個怪物般問道李諒受不了元繼祖那種輕蔑的眼神,一骨碌身體爬了起來,不滿地申辯:“怎麽?完顏靖遠、白旭他們幾個都不是漢人。武忠,李直,還有楊曉榮、李興還不都跟大元千過,文大人對他們怎麽樣,你我都知道!”

“你也不看看你那雙手,殺過多少南人,你自己數得清楚麽?”元繼祖冷笑著說道,“那邊對手上有血的人怎麽算,你知道麽?兄弟,醒醒吧,就憑我們以前千的那些事情,功過相抵後,文大人縱使饒你不死,也得讓你下礦井挖媒去,一輩子不見天日!”

“這?”李諒楞住了,伸出粗糙的手來擺在眼前,反複端詳。在一條條被刀柄磨粗了的掌紋間,血跡隱約可見。那都是南方漢人的血,有軍人,也有百姓,有成年男子,也有老弱婦孺。

一時間,他覺得自己這雙手沾滿了罪孽,即便把眼前這條溪水抽幹了來洗,也洗不清其上的血痕。

“兄弟,既然種了孽因,就要承受惡果。想想咱們在福建是如何向江裏拋毒屍吧!”元繼祖歎息著,從草叢裏爬起來,站在李諒身邊說道。

“可,可……”李諒的麵色一瞬間衰敗了下去,就仿佛一個落榜後的窮書生,目光裏己經沒有了生命的顏色。這全是我的錯麽?是大汗下的令,是達春下的令啊?無數個聲音在他心裏狂喊。

“兄弟,別亂想了,這是命!”元繼祖不忍見李諒如此失落,從親兵手裏接過一塊剛烤熟的馬肉,塞到他手裏,說道:“先湊合著吃些肉吧,一會若過了集鎮,我派人給你”找“些酒來。醉了,就不煩惱了!醉了,就把一切全忘了!”

“把一切全忘了?”李諒抓著馬肉,卻無法向嘴裏塞。馬肉上那絲絲縷縷的血津順著他的手指,和著烤出來的油一同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草尖上,留下點點斑斑黑色印記。

“乒!”遠處傳來一聲號炮,嚇得李諒一哆嗦,把肉扔到了地上。刹那間,生存的欲望重新喚醒了他的理智。瞬間,他仿佛又變回了原來的自己,三步兩步跑到戰馬旁,躍上去,從馬鞍下抽出了雪亮的彎刀。

“敵襲,敵襲……!”四下裏,飯剛做好,還沒來得及向口裏塞的探馬赤軍士兵緊張地喊。

“上馬,上馬,不要亂,保持隊形,保持隊形!”李諒高舉著彎刀,往來馳騁。不斷將亂跑的士兵用戰馬兜回本隊。

敵情不明,四處亂竄隻有死路一條。大多數探馬赤軍士卒明白這個道理,扔下吃食,上馬拔刀。一小部分四處亂跑的,或被自家將領嚴肅了軍紀,或被突來的冷箭釘翻在河灘上。

一杆戰旗從探馬赤軍的側後方挑了出來,戰旗下,數名破虜軍悍將提著雪亮的長刀,縱馬躍進探馬赤軍大隊。

倉卒迎戰的探馬赤軍擺不出恰當陣型,被當先的破虜軍騎兵快速衝成了兩段。竹林深處,草從中,無數手裏提著長矛、砍刀、花槍、鋼弩的士兵陸續衝出,頃刻間將拖在隊伍最後的幾百名探馬赤軍淹沒。

溪流邊能落腳的地方不多,靠後的探馬赤軍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壓力,亂紛紛向前擠。而前方的探馬赤軍正準各回援,被自己的兵馬一衝,陣腳大亂,根本組織不起有效反擊。

“殺!”領頭的破虜軍將領一聲斷喝,將與自己捉對的探馬赤軍騎兵抹到了馬下。轉眼,他的戰馬從背後追上兩名探馬赤軍戰士,長刀快速掃過,給每個人背上切出一條尺與長的大口子。

血瀑布一樣落了下來,受傷的探馬赤軍戰士並沒有死,全身的力氣卻一絲絲從刀口中淌走,他身體一歪,從馬背上轟然墜落。

“降者免死!”帶隊的破虜軍悍將揮刀將把又一名探馬赤軍騎兵的兵刃磕飛,大聲喊道“降者免死!”群山之間,無數人大聲呼應。緊接著,又是一陣“乒!”“乒!”“乒!”的炮擊聲,四下裏也不知道多少兵馬在埋伏,多少火炮在炸響。

有些被分割開的探馬赤軍兵士被嚇得肝膽俱裂,扔掉兵器,伏地祈降。破虜軍士兵也不理會,將他們踢到一邊,繼續追殺其他探馬赤軍。有些探馬赤軍兵士負隅頑抗,立刻被四麵八方射來的羽箭攢成了刺蝟。

到了這個時候,一眾探馬赤軍哪還生得起抵抗之心。“過溪,過溪,全軍速撤!”在元繼祖聲嘶力竭的命令下,不顧一切向狐溪中跳。

先前己經有一部分探馬赤軍士兵承受不住壓力,縱馬跳進了狐溪。後麵的士兵聽聞主帥命令,又緊緊跟將上來。這一段溪水甚淺,但河床內全是卵石,馬匹一不小心就會滑倒。後邊的士兵被人推操著,根本無法顧及倒地的同伴,一時間,人馬互相踐踏,把整支溪流都染成了血紅色。

元繼祖和李諒二人被士兵協裹著,踩在族人的身體上涉過狐溪。留在岸上的士兵們見主帥己經先走了,秩序更是混亂,你爭我搶,各不相讓。有人千脆棄了馬匹,徒步過河。有人卻舍不得生死與共的坐騎,拚命把戰馬向河中心牽。而岸邊的破虜軍弓箭手看到機會,千脆集中全部力量封鎖河麵,走在半途中的探馬赤軍無法還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伴一個接一個倒在血水裏。

大軍勉強在對岸穩住了陣腳,將士們回頭望去。隻見對岸的破虜軍陸續從竹林,草叢中走出,沿河岸列陣。總計才不過三千多人的隊伍,卻在半個時辰內要了兩千多探馬赤軍的命。

元繼祖氣得破口大罵,到了這時他才看清楚的自己的敵手。哪裏是什麽破虜軍,根本就是一支打著破虜軍旗號的土匪流寇。眾人方才皆聽見四下裏的炮聲如雷,卻沒有一個士兵被炮火炸到。他有心組織人馬殺回對岸去洗雪恥辱,底下的將領們卻不願意再戰,紛紛勸他莫要冒險,免得中了人拖延之計。

元繼祖和李諒無奈,隻好拔隊繼續趕路。河對岸的兵馬也不來追。隻是派了幾百名士兵,在河岸邊排成一個方陣,送別般,頻頻揮手。

“他們在玩什麽花樣?”李諒驚詫地問道。正當他和元繼祖納悶的時候,聽見對岸的流寇們齊聲高喊:“謝弟兄們留飯!”

“謝弟兄們留飯!”奚落的喊聲在群山之間回蕩。萬餘探馬赤軍羞得抱頭而走,根本不敢回頭再看對岸一眼。

第七卷逐鹿驚雷(八下)

就在達春與元繼祖等人分頭逃命之時,大江之北,也有兩支隊伍展開了一場追逐戰。與江南西路所不同的是,追擊者與逃亡者的角色掉了個,擔任追殺角色的是蒙古軍,亡命奔逃的是陳吊眼。

戰馬飛快地跑過原野,帶起的煙塵筆直升向半空,把純淨的藍天分割成顏色截然不同的兩半。一半碧藍,一般暗黃,襯托著天地間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喝高低起伏的丘陵,顯得分外詭異。

如果這是在福建,那些山坡上肯定會分割成平平的小塊,被種滿莊稼,油菜,果樹什麽的。福建山多,平地少,百姓們知道土地金貴,能澆到水的地方哪怕是巴掌大小,都想種上些作物。

可腳下這片土地是淮南東路,擁有大片平地和大片湖泊的淮南東路。百姓們早被連年的戰爭折騰稀落了,一片片上好的水田都長滿了草,至於山地,更是荒涼,雜草,矮樹,四處瘋長。風吹過來,那些半人多高的稗草就翻出一層層巨浪,像極了鮮卑詩文中所吟唱的救勒川。

這裏不是陰山腳下,這裏是淮南,漢人世世代代生長的土地,是蒙古大汗的馬刀硬把它從田園變成了荒野。

數千匹戰馬奔騰起來,聲音像雷鳴般,隨著風傳出老遠。起伏的稗草在馬蹄落下的一瞬間倒了下去,被踏進了爛泥裏。綠色的土地上頃刻間被踏出一條黑色的泥線,從西北向東南,看得到盡頭,卻看不到起點。

馬背上的破虜軍戰士們看上去一個個疲憊不堪,但眉目之間,卻帶著幾分歡喜和調皮。過江十天了,他們與蒙古軍打了四次小仗,每一仗都是占了傅宜就走。五萬元軍跟在他們屁股後麵圍追堵截,卻始終未能將大軍纏住。雖然那些元軍個個刀法精湛,騎術優良,但陳吊眼這種突然開打,打了就跑的戰術還是占盡了便宜。元軍中的輕騎擋不住破虜軍鋒櫻,重騎又因為盔甲太厚,太笨,影響了馬匹的耐力,而追不上破虜軍。五萬大軍每天隻好氣急敗壞地跟在破虜軍身後兜圈子。

一個圈子兜下來,周圍二百餘裏豪門大宅皆毀。凡於北元有勾結的,家主肯定被破虜軍堅決地鎮壓了。與北元沒勾結的,家產也被蒙古軍瘋狂地搶幹淨了。那些平素連糙米都吃不上平頭百姓反倒不受什麽影響,或者說因禍得福。破虜軍鎮壓完豪門,留出自己的給養,剩下的財物,從銀兩、糧食到地契,立刻分給了附近百姓。蒙古軍趕到後,有心為那些“官員”、“太平士紳”們撐腰,苦主卻不敢出來告狀。破虜軍臨走時留下了話,說隨時會回來看有沒有人再忘了自己的祖宗。僥幸不死的豪門子弟膽子再大,也不敢在戰局未明朗的情況下,公然借助蒙古人的勢力。

陳吊眼對這個結果很滿意,打豪門、吃大戶那是他當年的拿手好戲。當年做山大王時,這麽幹還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而今天打了豪門,四下裏卻是一片喝彩之聲。況且通過往來奔襲,他也達到了鍛煉騎兵的目的。平心而論,如果不依賴優質的鎖子甲和騎兵馬刀,破虜軍騎兵在個人戰鬥力、騎術、射術還有忍耐力方麵與蒙古軍精銳相比還是有很大差距的。如果放在兩浙,在守土之責的重壓下,破虜軍絕對不敢這麽大範圍迂回,也無法依靠奔襲作戰鍛煉騎兵。但在淮南,目前屬於大元領土的淮南,軍隊卻沒有那麽多顧忌。即使抵擋不住蒙古軍攻擊而被迫轉移陣地,也不用擔心再發生屠城,屠村的慘劇。名義上,這片土地上老百姓都是忽必烈的子民,雖然等級不同,但由於不是敵對勢力,即便蒙古軍也不能輕易屠戮。

縱使把蒙古軍真給打急了,真的不擇手段動粗,陳吊眼也不怕。臨行前,參謀曾琴給他出了一條妙計。如今每到一個村子停留,破虜軍找些口齒伶俐的士兵,四處宣講福建、兩廣等地的繁華與富饒。讓那些不堪忍受北元暴政的百姓去揚州、真州等地集結。並告訴他們說,每天長江南岸都有大船過來,在兩地接百姓去南方過活。當地目前雖然還屬於大元治下,但麵對破虜軍水師咄咄逼人的攻勢,地方官員根本不敢阻攔民船在兩岸之間往來。

遠處天際間隱隱傳來的風雷聲,通過望雲鏡,陳吊眼看到了幾個蒙古千人隊墜著自己在田野間留下的馬蹄痕跡追了過來。更遠的地方還陸續有煙塵升起,那是其他數支蒙古騎兵。從煙柱之間的距離上判斷,每支蒙古騎兵彼此之間的距離有五裏左右。對於數萬大軍交戰而言,這是一個很好的間隔距離。第一波騎兵把敵軍纏住,其他幾支隊伍剛好交替殺上,或直接衝入戰場,或遷回到敵軍側後,憑借人數的優勢合圍,將敵軍一口吞下。

“對麵那個家夥胃口不小!”陳吊眼笑著搖了搖頭。戰術方麵,敵手選擇得很正確,對付以騷擾為目標的陳吊眼部,的確應該采取巨石壓卵之勢,一舉將其擊潰。但敵將顯然不熟悉火器的作戰特點。火槍、手雷這些東西的破壞力和短時間內製造的殺傷效果,絕不是弓箭和馬刀所能比擬的。敵將已經吃了幾次虧,依然執拗地認為,可以采用傳統戰法消滅破虜軍。這種死板的用兵方式,正中陳吊眼下懷。

揮了揮手,他讓馬隊在一個小荒坡上停了下來。訓練有素的騎兵們迅速以他為中心展開,排成了一個便於攻擊的長陣。陳吊眼放下望遠鏡,高聲命令道:“斥候,分散打探附近敵軍動向,一團、二團下馬各戰,三團退後做預各隊,火槍營向前一百步,挖戰壕,準備攻擊。”

士兵們大聲答應著,跳下了戰馬。精挑細選出來的良駒通靈性,知道大戰將臨,在主人的安撫下緩緩地調整著呼吸。有的騎兵抽出細長的馬刀,在隨身攜帶的細磨石上輕輕地把刀刃打勻,有的騎兵拔來嫩草芽,笑著捧到戰馬的嘴邊。這一刻火槍手和擲彈兵最為忙碌,他們從馬鞍橋的特製掛架上取下短柄精鋼鐵鍬,以最快的速度在斜坡中央挖掘出一道半人深,兩尺寬的戰壕來,挖出的泥土被仔細地在戰壕前壘成一個斜坡,遮擋住士兵的整個身體。

“都督,有一個萬人隊從北麵繞過來了,前方這五個千人隊是疑乓。真正的敵軍在正北方,大概三裏左右!”斥候營營正拍馬趕了過來,急切地匯報道。

“我覺得韃子也不會那麽笨麽,吃多少次生豆子都不嫌腥!”陳吊眼笑著罵了一句,輕鬆的態度贏得了一片笑聲。舉起望遠鏡,他向正北方看去,之間層層的湖邊池塘背後,有一朵雲在緩慢的向前飄動。敵軍為了隱藏行蹤,刻意放慢了前進速度,如果不借助望遠鏡的幫助,根本分辯不出那個方向有大隊騎兵在靠近。

“張博,帶三團過去阻擊。在那幾個池塘中間灑拒馬釘,在靠近咱們近處一千步到五百步之間的樹從裏拉鐵線,剩下的,自己掌握,正麵戰鬥結束後,立刻與敵軍脫離接觸!”陳吊眼放下望遠鏡,沉著做出相應安排。“韃子想吞了咱們,咱們就狠狠咬他一大口。讓他一邊流口水一邊流眼淚!”

所有將士轟然答應,鼓樂手在參謀的示意下,把戰鼓敲得震天般響,仿佛唯恐敵軍不知道他們的具體方位般。

擔任正麵糾纏幾個蒙古千人隊很快發現了破虜軍的異常舉動,帶隊的上千戶孟和小心翼翼地勒住戰馬,不知道是否該繼續前進。雙方此時的距離還有千餘步,如果發動攻擊,必須在行進間讓戰馬緩力,待敵我接近到兩百至三百步距離之間再發起衝擊。但此刻破虜軍占據了有利地形,雙方騎兵人數也差不多,貿然攻上去,肯定要吃大虧。

時間在雙方對峙中慢慢流失,破虜軍士兵牽著戰馬,仿佛看大戲般,等著山坡下那五千蒙古軍作出反應。山坡下的五千蒙古軍也不敢輕舉妄動,靜靜地仰視著對麵,那些從精神到體質都為他們所不熟悉的漢人。

正北方傳來了零星的爆炸聲,擔任阻擊任務的破虜軍與擔任包抄任務的蒙古軍交上手了。手雷爆炸後濺出的火星很快點燃的稗草,在火與煙的雙重作用下,奔襲的蒙古軍不知道遭遇了多少人馬的伏擊,慌亂地吹響了號角,向不遠處的與陳吊眼對峙的同伴詢問戰況。

上千戶孟和有些迷茫了,北麵擔任迂回任務的蒙古軍人數是他所部的一倍。如果陳吊眼的主力放在正北,山坡上和他對峙的人馬怎麽會這麽多?

“嗚一嗚一嗚-一”正北方的號角響個不停,夾雜著濃密的手雷爆炸聲讓人心焦。上千戶孟和有些沉不住氣了,跟在他身後的萬人隊距離不足五裏,即便第一次攻擊失敗,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危險,為了給北麵擔任主攻的萬人隊創造機會,他緩緩地揮動了令旗。

五個千人隊分做五層,每層相距二十步,緩緩地向山坡上逼近。八百步、七百步、五百步,“哄”破虜軍攜帶的虎蹲小炮響了,突如起來的爆炸把第一攻擊梯隊打得一團糟。雖然在南下前,蒙古騎兵和戰馬都受過專門的爆炸聲訓練,但鞭炮模擬的爆炸聲顯然無法與真正的火炮比。幾十騎當即被炸上了天,幾十匹戰馬把主人掀翻,徑自跑下了山梁。剩下的蒙古武士在火海中掙紮,哀嚎,翻滾,把死亡的恐慌遠遠地傳開去。

“吹號角,加速前進!”上千戶孟和眼前的慘烈景象所動,大聲命令道。在涿州校場,跟著阿裏海牙從福建退回來的老兵曾經親口告訴過他們,破虜軍的火炮不可連射,兩發之間間隙很大,是騎兵取勝的唯一機會。

第二梯隊蒙古武士從火海中衝出來,踏過同伴的屍體,衝上山坡。五百步不是最佳加速距離,但為了避免遭受火炮多次攔截,第三梯隊、第四、第五梯隊同時加速,縱馬越過了火海。

“殺上去,殺上去,敵軍就那麽幾個人,用馬蹄踩死他們!”蒙古騎兵們狂喊著,穿過硝煙。

瘋狂的叫喊聲鼓舞了他們的士氣,兩個方向的壓力驟然增大。很快,虎蹲小炮無法再承擔阻擊任務了,大隊的蒙古騎兵潮水般衝上山坡。

正北方,擔任主攻的蒙古萬人隊再度發力,一隊隊騎兵輪番在馬背上彎弓搭箭,將半邊天都用羽箭遮蓋起來,茂密的羽箭打擊下,擔任阻擊的破虜軍承受不住了。有人從樹林、草叢中跳出來,竄上戰馬,拚命逃回陳吊眼的本隊。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越來越多的潰兵衝動了整個阻擊陣地。負責指揮阻擊的破虜軍將領試圖攔截逃兵,卻被士兵們推到了泥塘中。無奈之下,他自己也加入了逃命隊伍。也許是由於過於驚恐,逃命的隊形都變得鬆散,馬匹跑出的路線也不再是筆直,而是不停地變換著前進的方向,在稀疏的樹林間折出一個個之字。

“吹號角,追上去,堵住陳吊眼的退路!”老將軍塔賴狂笑著命令道。什麽精銳之師,伯顏大人真糊塗,居然派了這麽多人馬來對付一個破虜軍萬人隊,今天自己就結束這場戰鬥,看那個薛良格部小子格根還憑什麽在伯顏丞相麵前胡說八道。

萬餘蒙古軍轟然加速,海浪般,撲向陳吊眼的側後。

陳吊眼站立的小山上,四個蒙古攻擊梯隊快速靠近,從五百步到三百步,馬上就要接近了火槍兵藏身的戰壕。五千破虜軍戰士站在坐騎旁,靜靜地看著麵前的敵軍,靜靜地聽著側翼的馬蹄轟鳴,如磐石般,巍然不動。

第七卷逐鹿第七卷逐鹿驚雷(九)

敵騎相距兩百五十步,陳吊眼手中的長刀快速向下一劈。五千騎兵同時跳上馬背,按編製分為四列橫隊,山洪般衝了下去。

滾滾煙塵跟在騎兵馬蹄後騰空,就像一頭掙脫了枷鎖的怒龍。

前衝的蒙古騎兵見對手猛然發動,心下大驚,他們皆是馬戰老手,知道彼此之間因為地勢不同會造成很大速度差異。但攻到此時,以後退便是送死,隻得拚命磕打馬腹,將坐騎的最後一絲潛能壓軋出來。

馬匹吃痛,發出一連串咆哮,幾個梯隊蒙古騎兵驟然加速,煙塵遮天蔽日,在半空中幻化成隻隻蒼狼。

就在巨龍和狼群即將相撞的當口,變故突生,兩軍之間的地麵上突然冒出了數百根鐵管子,接下來隻聞一聲霹靂,鐵管口冒出股股青煙,然後,一股巨大的力量將迎麵將蒙古武士們撞下戰馬。

破虜軍火槍手三人一組,爬在戰壕裏輪番射擊。馬蹄濺起的泥土幾乎能打到他們的臉上,卻沒有人爬出戰壕逃走。

突如其來的變化把蒙古武士打糟了。剛拚湊整齊的攻擊隊列再次散亂,握過三輪齊射後,馬隊向前推進了不到四十步,路上卻留下了上百具屍體。

還沒等蒙古武士們從突然而來的打擊中回過神來,數百個冒著青煙的手雷迎著蒙古戰馬擲了下來。

“啊!”蒙古武士喉嚨裏發出驚恐的叫喊,卻無法閃避,隻能由戰馬載著,衝向死亡。

“轟!”幾百股黑色的煙塵扶搖直上,衝過了虎蹲炮封鎖的蒙古武士再次承受了滅頂之災,火槍和手雷在他們的攻擊隊列中間撕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缺口內,人和戰馬的屍體倒了滿地。

參加攻擊的蒙古武士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前進速度,有人帶住戰馬,試圖拿出弓箭還擊。

就在這致命的一瞬間,第一梯隊破虜軍騎兵帶馬躍過戰壕,直撞進了蒙古人的攻擊序列。

“乒”,兩股不同方向的洪流對撞在一起。

第一梯隊破虜軍鐵騎直接穿透了對手,向下一波蒙古騎兵撞將過去。在他們身後,殘破的蒙古騎兵攻擊線被切成了無數段,轉眼,被下一梯隊的破虜軍鐵騎吞沒。

風,風裏麵夾雜著血噴出身體的聲音,傳遍原野。

上千戶孟和目瞪口呆,他眼前的世界刹那間被血色充滿。火器打亂了蒙古武士的攻擊梯隊,而破虜軍鐵騎卻如海浪般,一浪浪砸了下來。

一招輸,招招輸。騎兵攻擊全憑隊形和速度,失去了速度且混亂了隊形的騎兵,隻能任對手宰割。

第二梯隊蒙古武士全軍覆沒,第三梯隊與破虜軍第一梯隊相撞,又被撞出了一個大口子。緊接著,後續的破虜軍騎兵依序從口子中衝進來,把血色缺口擴得越來越大。突然,蒙古武士的第三攻擊梯隊土崩瓦解,敗兵被破虜軍鐵騎追趕著,撞上自己的第四梯隊。

第四梯隊轉眼間被衝散。

“衝上去,衝上去,後退也是死!”在目睹了接連三個梯隊覆滅後,上千戶孟和終於從突如其來的打擊醒過神,絕望地喊道。

“後退也是死!”這句大實話比什麽鼓舞士氣的說辭都管用,騎兵交鋒速度極快,往往是在二馬一錯蹬間己經決出生死。在對攻之時轉身回撤,戰馬的速度加不起來,等於把生命交給對手宰割。

死亡威脅麵前,被打傻了的蒙古武士重新振作。孟和帶著所有武士加入了戰團,僥幸從破虜軍刀下逃生的,和正打算打馬撤離的武士,也狂呼著湧了上去。

混戰,隊形整齊的破虜軍如犁樺。擠成一團團的蒙古軍如田間硬石塊。

大多數蒙古武士身材矮粗,橫向發展。他們的武器也與體形相稱,為一種重心偏前,三尺左右長的彎刀。這種從西域流傳過來的彎刀在馬背揮舞起來非常流暢,砍殺瞬間依靠重心偏移的效果,能將威力發揮到最大。

破虜軍騎兵現在所用馬刀與步兵所用的雙環斷寇刃不同,刀身修長,略向外彎曲,刀背輕薄。看上去渾不著力,根本不適合正麵砍殺。(酒徒注:雪楓刀,八路軍師長彭雪楓發明)舞動起來卻非常方便,就像馬鞭一樣輕巧。

上千戶朝魯不知道破虜軍騎兵馬刀是這個時代冶金與金屬鍛造的顛峰產物,憑借經驗,他快速調整了戰術。命令幾個身材粗壯的百夫長帶領騎兵小隊分頭迎敵,以勇力破壞破虜軍陣型。

這是一條不錯的應變之策,此刻破虜軍騎兵己經占盡了速度上的優勢,蒙古武士若想達道預定作戰目標,隻能犧牲掉大部分弟兄,依靠蠻力纏住對手,拖延時間,握到北側擔任主攻那個萬人隊的加入。

“呀”百夫長朝魯大喝一聲,彎刀筆直向衝過來的破虜軍騎兵劈去。他的身材魁梧,臀力強勁,這一刀,憋足了勁兒要將對麵的破虜軍騎兵連人帶刀砍成兩段。

迎麵衝來的破虜軍騎兵卻不肯與他硬碰,在千鈞一發之際,身體偏了偏,避開了蒙古武士的彎刀,人和戰馬速度毫不停滯,直接從蒙古武士身邊掠過。在二人身材交錯的一瞬間,馬刀的刀鋒滑過了蒙古武士的皮甲。

可抵擋羽箭遠距離攢射的皮甲如同敗絮般被切出了條尺餘長的口子,血呼地一下噴射出來。百夫長朝魯無法相信眼前的事實,扔下彎刀,伸手去捂傷口,卻看到血越湧越急,頃刻間己經染紅了整匹戰馬。

朝魯心裏感到一陣輕鬆,身體暖洋洋的,整個人都飄了起來,飄了到天空中。周圍的水泊、荒野刹那間變成了草場和泡子(湖),無數隻潔白的綿羊在草海中遊蕩。

他的身體落下了馬背,幾十匹戰馬疾馳而過,將他的血肉踩進了泥土。

無名小山坡上,破虜軍鐵騎就像突然爆發的洪水般,席卷對手,橫掃麵前一切活物。同樣是五個千人隊組成的蒙古武士漸漸變成一塊塊洪水中滾動的石頭,變成洪水中的浮木,變成枯枝敗葉,變成塵沙,沉沒到水下。

五個蒙古千人隊轉眼之間就崩潰了,武士們打了半輩子仗,從來沒遇到過敢於和自己在馬背上對攻的宋軍,也沒想到過,騎兵和步兵之間還有這種詭異的配合。更沒想到的是,敵軍手中那看似窄而薄的馬刀,居然有如此大的攻擊力。

那種比劍還窄的馬刀的確不適合用來硬砍,但配合上戰馬的速度,就是一架收割生命的巨鑲。隻要被它碰上,就能割出一條尺餘長的大口子,再厚的皮甲也擋不住。受了傷的人幾乎沒機會感到疼痛,全身的血就會從傷口中流幹。

破虜軍鐵騎揮刃,切、削、抽,肆無忌憚地分割,屠戮著敵軍。根本不在乎正北方,有一個萬人隊在快速朝自己靠近。

擔任遷回攻擊的老將塔賴被徹底激怒了,族人在破虜軍刀下哀告、翻滾的景象,讓他失去了一名武將應有的冷靜。瘋狂地揮舞著令旗,他命令自己的萬人隊全軍押上。

“把南蠻子殺死,衝上去,一個不要留!”搭賴怒吼著,就像一頭被人捅爛了腸子的狗熊般瘋狂。

蒙古鐵騎不可戰勝,行伍幾十年,他還從來沒見過蒙古軍在自己麵前,被人向砧板上的a魚一樣屠殺。萬餘蒙古騎兵衝向破虜軍騎兵的最後一道屏障,野樹林。稀疏的樹木無法遲緩騎兵的腳步,那些急紅了眼的蒙古武士越衝越快,越衝越快。

馬蹄聲如悶雷,由遠而進。大地在顫抖,樹木、稗草,如遭遇了暴風雨般來回搖擺。

破虜軍鐵騎絲毫不為蒙古軍的聲威所動,繼續有條不紊地,對己成潰軍的孟和殘部進行屠殺。步兵戰壕內,火槍手們跳出來,收槍,整理好子彈火藥,跑向自己的戰馬。

“加速,別讓他們逃了!”遠處,塔賴怒吼著,他終於明白了破虜軍是用了什麽“卑鄙”手段,一口吃掉了與自己數量幾乎相等的蒙古騎兵。

“嗚哦一一嗚哦一一一!”蒙古武士放聲長號。胯下戰馬四蹄騰空,將速度加到了極限突然,衝在最前方的幾個蒙古武士不再呼喝。他們的身體停了停,然後繼續向前。頭顱和半截脖子卻飛了起來,竄向了半空中。

十幾個蒙古武士被同時割去了頭顱,半空中仿佛有一把無形的刀,殘忍地收割著生命。

沒有頭的屍體狂奔二十餘步方才倒下。後繼的騎兵弄不清前方的情況,拚命勒住戰馬,戰馬卻無法在刹那間停下來,嘶鳴著,載著他們衝向死亡。

有人衝到同樣的位置,被割掉了頭顱,有人卻僥幸衝過了樹林。有人跳下了戰馬,逃避死神之手的撫摸,卻被自己的同伴用馬蹄活活踏死。

前仆後繼,上百名武士死於非命,騎兵隊的速度才稍微遲緩了下來。

正前方沒有敵人,各處的無頭屍體加起來有幾十具,蒙古馬在地麵上不安地打著響鼻,馬背上的騎兵蒼白著臉,望著眼前的詭異現象,一股寒意從頭頂直衝腳下。

“鬼!”有人恐慌地捂住胸口。南來前,在喇嘛哪裏求來的護身符依然在,卻沒給大夥提供任何保佑。

難道,連長生天也厭倦了殺戮,不肯再保佑蒙古人了麽?

樹林嘩嘩啦啦地響著,沒有風,樹木卻像被暴風卷過般,來回亂搖。終於,有一棵碗口粗的小樹耐不住振動,咯嚓一聲斷了。上半截樹幹飛出老遠,卻像被人拉了一把,又飛了回來,砸向蒙古武士。

武士們本能地躲向兩邊,殺人,對他們來說沒有任何可怕。但與神鬼作戰,沒有能提得起勇氣。

塔賴縱馬上前,一刀飛來的樹幹砍斷。半截樹幹失去動力,砸傷了幾個武士後,落到人群中,餘下的尺把長樹幹,卻又倒著飛了回去,盤旋了樹圈,“啪”地一聲掉在地下。

說時遲,那時快,樹林外,突然湧起數百名破虜軍士兵,端起鋼弩,就是一通亂射。驚魂未定的蒙古軍促不及防,陣腳大亂。

己經衝過樹林的蒙古武士立刻成了箭下亡魂,破虜軍弩兵再此己經埋伏了很久,落單的他們是最佳射擊對象。

沒等塔賴作出任何反應,幾十穎手雷冒著煙,扔到停滯的馬隊中,蒙古軍大驚,互相推操,卻無處閃避。過於密集的隊形讓手雷發揮了最大威力,一瞬間,幾百名武士受傷落馬。

“後退,後退!”老塔賴大聲喊道,他終於意識到自己上當了。先前阻擊自己的破虜軍根本就是在示弱,眼前這片樹林隱藏著一個極大的陷阱,就像惡魔張開的大口,等著他的萬人隊落進去。

這種愚蠢的事情,他不會幹。冒著被同僚奚落的尷尬,塔賴指揮萬人隊快速退下。林中的樹葉紛紛揚揚,仿佛在嘲笑著塔賴的膽怯。

“擲彈器!”張博目測著敵軍的距離,冷靜地命令。

擔任阻擊的破虜軍士兵將用樹枝臨時綁紮的擲彈器架起來,點燃手雷,以最快的速度拋射。

手雷炸死數十個蒙古騎兵,爆炸濺起的煙塵同時將樹林籠罩住,吃了大虧的蒙古騎兵試圖用騎弓反擊,卻看不見目標的方位,隻能對著樹林亂射。

戰馬一匹接一匹被手雷放倒,蒙古武士互相擁擠著,越退越遠,漸漸退出了擲彈器的射程。擔任阻擊的破虜軍士兵放下擲彈器,打著火折子,點燃了收集到一起的枯草。

林中雜草都燃燒了起來,很快串連成了一條火龍。樹林外,老將塔賴無計可施,隻能繞開這片樹林,到更遠的地方去遷回。通往山坡的路很多,他不能讓一整個萬人隊莫名其妙地去送死。

至於上於戶孟和與他摩下的五個千人隊,塔賴隻能祈求長生天保佑他們,堅持到援兵的到來了。

林子外擔任阻擊任務的第三團團長張博冷笑一聲,跳上戰馬,帶著騎兵徐徐後退。山坡上,重新跨上戰馬的火槍手和他們匯集到一處,撤出戰場。

他們沒有去支援陳吊眼,事實上,此刻陳吊眼己經不需要任何支援。

上千戶孟和己經成了籠中的困獸,身邊的蒙古武士不足二十個,且個個帶傷。山坡外圍,零星散落著被衝垮隊伍的幾小股蒙古武士,每股都有百餘人,卻像失去了魂魄般,徘徊於戰團之外,根本不敢上前救援自己的主帥。

“命令弟兄們停止追殺,一團和近衛營,清理戰場,尋找咱們落馬的兄弟。二團和輻重營,收集能用的戰馬。陳雙,帶一隊騎兵,把那個家夥的腦袋給我提過來!”陳吊眼在戰圈外,趾高氣揚地喝道。

傳令兵用PA呐和旗語將陳吊眼的命令發送了出去。戰場上,各隊騎兵停止了對蒙古殘兵一邊倒的屠戮,有條不紊地向陳吊眼的帥旗飄搖處靠攏。

一些騎兵在距離蒙古武士不到一百步遠的地方牽走無主戰馬,一些人跳下馬,挨個翻看地上的屍體和重傷號。發現穿著破虜軍鎖甲的,就抬起來,放到戰馬的背上拉走。看見活著的蒙古武士,則在大腿和肩窩處補上一刀。

戰場上的蒙古殘兵眼睜睜看著他們這樣做,根本不敢做出任何阻攔。一旦有破虜軍將士靠近,殘兵們還本能地向遠方跑去。

破虜軍士兵搖搖頭,根本不再把蒙古殘兵當作活物。他們敢保證,經此一役,那些殘兵數年內再無法重新麵對破虜軍戰旗。

陳雙帶著三十餘騎,圍著孟和的親兵一圈圈旋轉。像剝綜子般,每一圈,都將數個蒙古騎兵剝到馬下。

“嗚一嗚嗚一嗚嗚一嗚嗚!”上千戶孟和再次吹響號角,向北側擔任主攻的萬人隊,還有遠處趕來的另一個萬人隊求援。這一刻,他的眼中充滿了絕望。

陳吊眼不耐煩地揮了揮馬刀,悍將陳雙結束遊戲,揮舞著雙鐵銅,向孟和殺來。

上千戶孟和扔掉號角,揮刀迎向陳雙。

彎刀與鐵銅相撞,發出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孟和覺得虎口處一熱,兵器便飛上了藍天。

緊接著,他看到一根鐵銅掃向自己胸口。

身邊的幾個蒙古武士試圖上前救援,被破虜軍戰士一一切下了戰馬。孟和本能地伸手護在胸前,手腕處卻傳來一陣劇痛。然後是肺,是心。他感到自己喘不過氣來,張開的嘴巴,試圖呼吸,卻看到血水如噴泉般,從嘴裏噴了出來。

接著,他就被陳雙用鐵銅掃到了馬下。幾匹戰馬跑過後,山坡上不見了他的蹤影,隻有死裏逃生的坐騎,孤零零地哀鳴著,低下頭去嗅那一具具麵目全非的屍休。

“向南,向南,掃蕩殘兵,行進間整理隊伍!”陳吊眼在馬背上大聲呼喝,帶著騎兵調轉馬頭,卷向戰場上幸存下來的蒙古武士。那些蒙古武士早己成了驚弓之鳥,見大隊人馬殺來,忘記了此刻自己己經占據了地形優勢,也忘記了己經近在咫尺的援軍,拚命打著馬,向遠方潰逃。

破虜軍將士們哈哈大笑,攙扶著傷者,馬背上放著戰死的同伴,快速向南方撤退。

戰場上,殘餘的蒙古武士呆呆地看著破虜軍從圈套中逃離,不敢阻攔,也不敢追趕,一個個失魂落魄地站在馬上。

這千餘名失去了魂魄的殘軍附近,還有一地蒙古騎兵的屍體。

濃煙滾滾,野火在繼續燃燒,風吹過樹林,幾根細細的鐵線發出嗚咽的和弦。

第七卷逐鹿驚雷(十)

三日後,陳吊眼在一個名叫瓦梁的地方放了一把大火。借助地形和火勢,將追他追得最積極的一個蒙古軍萬人隊殺得潰不成軍。五個蒙古軍千戶被陣斬,四千多人葬身火海。老將塔賴帶著餘下的蒙古兵雖然逃出了生天,卻望陳吊眼戰旗而懼,再也不敢尾隨其後。

負責追剿陳吊眼的上萬戶諾敏無奈,隻好放棄了原來的分路包抄戰術,把剩餘的四萬餘蒙古軍集中起來,力圖以優勢兵力與陳吊眼決戰。奈何陳吊眼不肯上當,帶著騎兵東一頭,西一頭亂鑽。淮南東路各地新附軍己經近十年沒發過軍館,也近十年沒補充過軍械了,又有誰敢擋在他的前麵找死?

諾敏堵他不住,氣得暴跳如雷,揮動大軍緊追不舍。陳吊眼帶領破虜軍沿瓦梁、六合一帶兜了半個圈子,突然回頭,在諾敏的側翼“咬”了一大口,把兩個凸出的蒙古千人隊給全殲了,然後快速脫離接觸,殺向了來安、清流關一帶。

清流關距離廬州城己經不到二百裏,蒙古軍的糧道安全再次受到了威脅。附近各路兵馬聞訊,齊齊向廬州方向趕。鬧得兩淮人心惶惶,各類流言不脛而走,比敵我雙方的騎兵“跑”得還快。

“您知道麽,陳吊眼又打贏了,這回他以五千騎兵吞了諾敏兩千人馬,然後從容撤退!

蒙古人啊,都氣瘋啦!“早晨,有人在茶館裏偷偷地向身邊的朋友介紹。

聞者眼睛一亮,會心地笑了笑,以茶代酒,一幹而盡。

“幹杯!”隔壁桌子上,幾個年青人舉起茶碗,不說為什麽,每個人心裏都知道為什麽長期以來,在很多人心目中,蒙古騎兵都是不可戰勝的。

沒有任何一支軍隊能在正麵較量中憑借真正實力而不是詭計戰勝蒙古軍,這是從江南到西域,甚至到遙遠的萊茵河畔,人們普遍認識到的“真理”。

憑借著這股自信和敵人的懦弱,蒙古大軍打遍天下無敵手。一個蒙古千人隊,跟在數萬敵軍背後追殺的情景屢見不不鮮。

但這個傳說在祥興五年夏末被徹底打破了,先是在江南西路,十餘萬元軍敗在了三萬多破虜軍摩下。後是在淮南一個無名之所,同樣數量的蒙古騎兵和破虜軍騎兵對戰,蒙古騎兵被擊潰,破虜軍騎兵損失不到四分之一。

隨後,陳吊眼越打越精,前後三四戰,都未落下風。

這種在正麵作戰中打敗蒙古人的新聞給民間帶來的衝擊是巨大的。很多心如死灰的人抬起頭來,抱著各種目的,悄悄地為新聞添上傳奇色彩。

“您知道麽,陳吊眼三千多騎兵,把諾敏將軍五千先鋒人馬給全殲了!”中午,有人在街頭沽酒時,跟幾個酒友交頭接耳。

"M算什麽啊,我聽說苗春將軍用小船奇襲了雷江口,把ft子水寨一夜之間燒光了呢!

這回,伯顏大人吃癟吃大了l“有人湊過來,搭茬。

幾個酒友拎著壺,弄上碟子鹽水豆,找個沒人地方慶賀起來。有人邊喝酒,邊唱詞。有人邊唱詞,邊抹眼淚。

“您知道麽,陳吊眼將軍帶著一千鐵騎,馬踏諾敏聯營,殺了一萬多人,自己連根寒毛都沒落下l”同樣的話題到了晚上,就從新聞變成了傳說。

“您知道麽,文大人設了十麵埋伏,把達春給困在樂安了。伯顏想渡江去救,雷江口那,兵馬剛走到一半,浮橋被破虜軍給炸了,誤,那個慘哪,我二表哥說,下遊的屍體把江麵都塞住了!”

“活該,這些年,他們殺了咱多少人啊l”

傳說、新聞、還有謠言交織在一處,讓人分不清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您知道麽?陳吊眼帶著百餘人在諾敏數萬兵馬中三進三出,殺了血流成河。諾敏被他打得抱鞍吐血,要不是人多,連首級都差點保不住!”幾天後,新聞從傳說變成了傳奇。

“這回,伯顏還想渡江救達春呢,我看,自保都難IT!”

人們通過親朋好友的耳朵和嘴巴,將道聽途說來的消息反複加工,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想象和祝願加了進去。

對於民間輿論,北元本來就沒能力控製。一些地方官員有心獻殷勤幹涉,又怕半夜時,被人跳進院子割了首級去,隻好任由傳奇變成神話。

一個讓江南江北精神鼓舞,複國希望再度被點燃的神話。人們議論著,期盼著,等待著,等待著破虜軍殺到自己家鄉來的那一天。

雷江口,北元大營。

元右正相伯顏的背影被燭光投在帳壁上,看起來竟微微有點駝。

作為大元朝廷上權威僅次於忽必烈的人物,幾年來,他承受的壓力太大了。大得己經超過了一雙肩膀所能擔負的極限。有幾次,他都想一睡下去,再不醒來。但是,對於黃金家族和對於蒙古民族的責任感,又讓他不得不咬牙堅持,堅持到自己再無法堅持的那一刻。

鞠躬盡瘁,死而後己。作為垂相,伯顏知道自己肩頭與權力相對應的是責任。哪怕是在指揮作戰的時候,他的書案邊也擺滿了從全國各地匯集來的消息。還有地方大員快馬送來的手軋、報告、請示,他需要通過這些紛繁複雜的消息來掌握大元局勢,然後再從大局出發,對那些手軋、報告和請示做出指點,寫出自己的處理建議。

沒一件事情是讓他省心的。街頭巷尾所流傳的那些謠言固然讓人心煩。但比起戰局的真正發展和各地沸騰的民情,那些流言反而最讓人能不放在眼裏。

時局遠遠比流言所描述的情況要糟。謠言傳得雖然離譜,但那就是點點斑斑,誰也無法把這些破碎的事情穿成一線。而朝野各地傳來的消息匯集起來,卻拚成了一幅圖,一幅處處起火,百孔千瘡的大元江山。

上個月,達春在江南西路戰敗。十幾萬兵馬剩下不到三萬,江南重鎮贛州被破虜軍不戰而克。達春、元繼祖、李諒三人在撤軍途中被各路人馬沿途截殺,最後居然被叛亂的新附軍和西門彪所帶領的民間武裝,困在了樂安這個彈丸之地。

同時,建昌軍造反,臨江軍的士兵殺了他們的管軍萬戶,叛亂。隆興、撫州二地的大元官吏獻城投降,半個江西行省轉眼落入了大宋手裏。與達春近在咫尺的呂師夔見達春被圍,居然不去援救,而是以接應大軍過江為名,直接退到了池州一帶。讓從福建路殺出來的陶老麽部和兩浙民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收複了江南東路的三分之二。

眼看著鄒漢帶著破虜軍第一師和炮師向樂安逼近了,預計渡江接應達春的兵馬卻隻在薪陽口過去了三分之一。雷江口,就是在伯顏眼前這塊地方,蒙古軍在窄窄的江麵上搭了幾次浮橋,都被人破虜軍教導旅給炸毀了。那個破虜軍將領苗春帶著一群亡命之徒就像蚊子般,你根本無法預料他什麽時候會來。人數雖然少,你卻無法小視他們。燒糧船、炸浮橋、水裏邊下毒藥,這夥人什麽“卑鄙”手段都幹。伯顏曾派了幾千人去圍剿他,結果他向懷寧一帶的沼澤地裏一鑽,立刻就沒了蹤影。待大軍這邊剛把浮橋的繩索拴好,他從江麵上又冒出來了,駕駛著車船砍斷繩索,然後順流而逃,大元水師追都追不上。

此刻伯顏心裏很清楚,原定過江與達春匯合,快速穩定江南西路戰局的計劃己經失敗了。薪陽口渡過去的那五萬多兵馬,在與大部隊匯合前,決不能冒險攻入江西。此時的破虜軍己經不是五年前那支初出茅廬的破虜軍了。那時他們與五千蒙古軍廝殺,需要前後調集三四萬人。現在他們與五萬蒙古軍作戰,以同樣數量的兵馬基本上就能不分勝負。如果這支隊伍貿然前進,說不定救不了達春,自己也會落入破虜軍的陷阱。

無論用兵還是治政,達春都不能算庸才。相反,他的能力還在大多數蒙古將領之上。這也是伯顏為什麽不惜代價想救達春的原因。大元朝這幾年連續對內、對外作戰,損失的將領太多了,軍中己經出現了後繼無人的現象。如果像自己還有也辛、忽勒罕等老人再受到長生天的召喚,能輔佐忽必烈和真金殿下的,就隻剩下諾敏、巴拉根倉這樣的新手了。

“他們。……”想到諾敏在淮南東路的表現,伯顏失望地連連搖頭。當初派諾敏領兵,而不派自己更看好的格根,就是因為諾敏家世顯赫,聲望高,能服眾。可他太輕視陳吊眼了,以為陳吊眼就像一般流寇那樣好對付。如今,非但陳吊眼沒能消滅,兩淮還有越來越亂的跡象,很多新附軍都開始與陳吊眼勾結,一些被剿滅的山賊、流寇也死灰複燃。

“既然原定的目標己經無法完成,是不是該跟陛下商量商量,先不著急過江呢?”伯顏心裏好生遲疑。從目前的事態上看,達春殘部被破虜軍殲滅己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任何人都無法改變這個即將發生的事實。而陳吊眼的威脅遲遲解決不掉,南下的兵馬就無法發揮出全部力量。

“也許這是一條可行之策,隻是陛下未必有此耐心!”伯顏歎了口氣,徘徊了幾圈,跌坐回自己的帥椅。

如果救不了達春,準備更充分一些在南下與破虜軍決戰,未嚐不是一條可行之策。但這樣,忽必烈就要麵臨丟失整個江南的指責,蒙古族內部的很多勢力就會找到反對他的理由。

實際上,江南那塊土地,對大元來說己經是如鯉在喉,吃下去很難,吐出來恐怕也非常不容易。

悶悶地又翻看了幾份官員送來的密報,很快,伯顏自己推翻了暫不過江的假設。此刻除了陳吊眼,長江以北還有很多更讓人焦慮的事情,據中書省和江北行省的官員密報說,山東的紅襖軍己經死灰複燃,活躍在太行山內的八字軍,近日也頻頻出擊,四處攻打州縣,殘殺官吏。

“文賊一夥,看樣子是喚起了所有漢人的希望啊!”伯顏又歎了口氣,放下了密報。以他的見識不難猜到各地流寇死灰複燃的原因。當年大宋太後和皇帝不戰而降,無疑是一盆冷水,澆滅了天下所有漢人抵抗下去的熱情。而文天祥和他的破虜軍,就像一團團野火,無意間把所有餘燼又給點燃了起來。

隻有盡快消滅文天祥和他的破虜軍主力,才是穩定江山社v之道。可怎麽去消滅呢?完全憑借武力,以破虜軍越戰越強的發展態勢上來看,恐怕十七萬蒙古軍全部南下,也難以奏效。如果不完全依賴武力呢?

如果不完全依賴武力,隻有依靠對手自己的失誤了。但這些年來,文天祥己經一步步奪取大宋的權柄。以此人的聰明才智,還有他獨創的那種議事製度、平等律法,讓他犯大錯,很難。

想到這,伯顏不僅佩服其自己的對手來。從軍械製造到經濟民生,文天祥的才華的確在自己之上。也難怪當年忽必烈為起眾人,北垂相、南垂相哪個更賢,連留夢炎這些馬屁精都回答:“南垂相更賢!”

賢的不僅僅是他這個人,而是此人創立的那些典章製度。如果大元能采用,國力肯定更上一層。這種製度決策起來很慢,卻最大地程度上避免了錯誤。伯顏在心裏如是評價文天祥,通過東鱗西爪的消息,他很佩服文天祥現在於大宋嚐試的那些辦法。但同時他更清楚,那種辦法在大元根本不可能實行。

因為,大元的皇帝比大宋的皇帝英明得多。侵犯皇家利益的人,結果隻有一個。那就是萬劫不複。

戰爭、內政、皇帝、大宋,仿佛有一團亂麻在伯顏腦子裏攪著,讓他瞬間頭大如鬥。突然,眼前仿佛有靈光一閃,伯顏騰地一下從帥椅上跳起來,衝著帳外大聲命令道:“來人,把李儒給我叫來,不,請來,把治亭先生給我請來。還有張天師!”

門口的親兵不知道伯顏為什麽突然由憂轉喜,答應一聲,匆匆跑了下去。

不一會兒,帳外傳來一陣悉悉嗦嗦的腳步聲,一個四十多歲,峨冠博帶的儒者和一個手持拂塵,麵帶媚笑的道士走了進來。

伯顏放下手裏的公務,笑著站起來迎了上去。一邊做足禮賢下士的姿態,一邊對親兵命令道:“來人,給二位先生奉茶。要今年的君山銀針,莫要加奶!”

“多謝大人!”一儒一道笑著唱了個肥諾,在伯顏安排的椅子上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他們都是伯顏相交多年的“朋友”,在蒙古重臣中,伯顏垂相一直是對漢家諸學涉獵最廣的,也是達到境界最高的。不領兵在外的時候,他的府邸內幾乎是日日高朋滿座,光吃閑飯的幕僚、門客就養了兩千多人。很多歸順的北元的大儒們都認為伯顏有昔日信陵遺風,願意與他交往。而實際上,與伯顏交往也是出仕的一條捷徑,不像其他蒙古官員那樣講究血統,伯顏用人一向講究唯才是舉,對出身、民族並不考慮太多。

像李儒,本來是個落第多次落魄書生,因為無意間寫了幾首歌頌蒙古人戰功的詩詞,被人發現,舉薦給了伯顏。很多幕僚嫌棄他沒功名在身,為人握,十分瞧他不起。而伯顏卻從細節小事上發現了李儒的才幹,經常委派他幹一些安撫地方事情。李儒每次都完成得很好,漸漸在伯顏的幕僚圈子裏成為核心人物。這次大軍南下,伯顏點名帶上了他,一路上出謀劃策,好不威風。

而張天師能與伯顏同行憑的卻是上一代的交情。當年三十五代天師張可大拿著大宋的供奉,私下裏卻偷偷與忽必烈勾搭,為蒙古人把江南萬頃良田變為墳場立下了汗馬功勞。三十五代天師功德圓滿後,奉忽必烈之命總領江南道教的三十六代天師張宗演出繼續利用裝神弄鬼的本領替北元賣命,門下道士非但免費替北元打探破虜軍機密,還參與了幾次刺殺文天祥的行動。

這些行動失敗後,天師教因為其無恥的賣國行為受到官府打擊。道士們賴以招搖撞騙的畫符捉鬼燒香灰等勾當,也因為各地圖書館和醫館的建立而漸漸沒了市場。今年破虜軍在兩廣和兩浙戰場接連獲勝,眼看著就要打到龍虎山下。張天師為了順應天命,不忍施展法術在萬裏之外以天雷劈死文天祥,也不忍灑豆成兵讓生靈塗炭,隻好帶著老婆孩子偷偷逃到了江“匕。

但北方除了兩淮這種窮苦之地,其他大部分地區都是長春教的勢力範圍。龍虎山弟子們在北方行走可以,要想與江南一樣發展勢力,長春教決不答應。論投敵先後,長春教比龍虎山早了幾十年,在蒙古貴族圈子裏的根基,遠非天師教能比。三十六代張天師在江北的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因此對江南的舊時盛事甚為懷念。剛好伯顏率軍南下,張天師就再度順應天意,找上門來,商談雙方進一步合作事宜。

侍衛們很快端來幾杯新茶,是完全按漢人的規矩衝泡的,香氣四溢。長長的葉尖在潔白的茶杯裏上下起伏,看上去格外有一番韻味。

“人生起伏,就像這水中銀針,不知道幾時才得安寧呢!”伯顏作了個請的手勢,端起一個杯子,自己先喝了起來。相比江南新茶,他更喜歡飲用奶燒的茶磚。但待客有待客之道,像李儒與張天師這種內心越卑鄙握的人,越在意你表麵對他是否尊敬。把牌坊給他立好了,讓他賣祖宗八代給你,他都不含糊。

果然,一儒一道見伯顏如此客氣,內心之感動無以複加。端著茶,各自品了品,立刻開始了長籲短歎。

“是啊,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碳兮,萬物為銅。世事如沸水,我等浸泡其中,浮也罷,沉也罷,順天應命而己!”張天師長歎道。

“雖然起伏不定,未必不能留一份清韻在世間呢?”李儒表麵上的處世態度顯然比張天師要積極,笑著回應。

“是啊,我大元順應天命,吊民伐罪,仗也打了幾十年了。可世間總有一些人逆天而為,讓百姓遲遲得不到修養。本帥如今又奉命南下,想想今後戰事,心中亦如有一鍋沸水在燒啊!”伯顏搖頭,苦笑道。

幾句客套話揭過,賓主都急於奔向正題。一儒一道猜不出伯顏今晚叫自己來的目的,隻好又一句,沒一句的胡扯。扯了一些關於茶的人生感悟後,終於,李儒忍耐不住了,放下茶杯,汕汕地問道:“卑職想,正相今晚叫我們來,應該不隻是品茶吧!”

“當然,我想請二位攜手,幫我殺一個人!”伯顏點點頭,微笑著回答。

第七卷逐鹿驚雷(十一)

“不知道丞相欲殺何人?”聽到伯顏的話,張宗演的麵色瞬間變了變,強壓住發自內心深處的慌亂問道。

以伯顏目前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實力,還需要他與李儒幫忙來殺的人,恐怕力量也不會小。放在三年前,他還敢拍著胸脯應承此事,那時天師教在各地信徒眾多,其中亦不乏身懷絕技的豪俠。但自從天師教協助北元刺殺文天祥的陰謀敗露後,很多信徒都為此深感不齒,一些勇武之人甚至憤而退教。以此時天師教的日漸衰微的形勢,自保都很困難,更甭說出麵為伯顏殺人了。

“什麽天師,不過是江湖騙子一個。”看到張宗演失態的表現,伯顏心中不僅感到有些失望。

那張宗演雖然懦弱,卻有一身家傳的招搖撞騙絕活,察言觀色能力幾乎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見伯顏麵色有變,知道自己的老底被人看穿了,臉一紅,汕汕地笑了笑,又補充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承相交托之事,貧道自然要打聽清楚些才好做準備。否則一擊不中,讓敵手心生了戒備,反而會平添許多麻煩。”

“伯顏大人恐怕用的不是我等匹夫之勇!”念在同族的情麵上,李儒不忍看張天師繼續丟醜,笑著插了一句。

“這又怎是匹夫之勇,鏟奸除惡,乃你我責無旁貸之事!”張天師顯然領會錯了李儒的意思,紅著脖子分辯。

李儒笑了笑,不與這個草包鬥口。將目光竟自轉向伯顏,迎著對方的眼神說道:“若是可以勇力斬殺之人,丞相遣一將擒而殺之,又何須我等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若是達官顯貴,丞相盡管修書一封,陛下必為丞相殺之,也不勞我等動手!若卑職所猜不錯的話,此人在南,而不在北吧!”

“然也,治亭深知我心!”伯顏大笑著回答。能憑三言兩語推測出自己心中所想,李儒的能力可比張天師這個草包強得太多了。

“放眼江南,值得丞相用計殺之的人,恐怕隻有一個!”李儒聽出伯顏話中的讚許,拱拱手,補充道。

“正是,本帥此番南下,本欲與達春匯合,一戰而定江南。怎奈此刻戰機己逝,為了讓天下百姓早日得到修養,也不得不出此下策了!”伯顏點點頭,帶著幾分惋惜的表情說道。

既然己經錯過了與達春匯合的時間,蒙古軍就需要重新尋找有利戰機。破虜軍不是新附軍,不會一觸即潰。從達春等人的前車之鑒上看,一味求勝於戰場並不是個好計策。

“隻怕此人無罪,我等無從下手?”李儒想了想,回答。此刻他與伯顏二人己經完全把張天師曬到了一邊上,好像根本己經忘記了天師的存在。三十六代天師幾次欲插言,卻弄不明白伯顏和李儒說的到底是誰。隻好作出高深莫測的神態來在一邊聽著,好像他己經完全弄明白了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

“是啊,此人無罪。但治亭可知昔日嶽武穆犯了什麽大罪,大宋君臣非欲斬之而後快?”伯顏大笑著問,下巴上的白須亂顫,仿佛突然聽見了一個好聽的笑話般。

李儒愣了愣,旋即明白了伯顏的意思。拱手應道:+丞相所言極是,所謂功到雄奇即是罪。今日之事,正當此言!“

丞相可是欲除掉文賊!“聽了半晌,張天師終於明白過些味道來,猶豫著問。

“正是,天師可願為朝廷出力?”伯顏點點頭,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張宗演,笑問。

張天師被他看得一陣頭皮發緊,回答起來立刻有些結巴:“貧道,貧道自當,自當盡力。隻是,隻是……”他想事先向達春說明,自己不擅長格鬥之術。但又不想一天之內被人瞧不起兩回,支吾了幾聲後,再沒了下文。

4,丞相乃胸懷天下之人,又怎會用我等匹夫之勇。士大夫殺人,豈需用刀!“李儒及時地站了起來,借躬身施禮之機,替張天師解開眼前麵臨的尷尬。tt相但有所命,我等誓死相從!”

“龍虎山誓死,誓死相從!”張天師學著李儒的樣子,站起來答應。心中卻僅不住在想:“讓那個山頭陪你吧,若是過於冒險,貧道才不陪你瘋!”

“哎,二位何必如此客氣!”伯顏趕緊伸手相攙,邊托著二人站直身體,邊許諾道:“也不需誓死,隻是借你二人之口而己。若此計得成,江南平定指日可待。屆時陛下那裏,還等著給你等加官進爵呢!”

“謝丞相大人栽培!”見伯顏如此折節下士,一儒一道感動得不知說什麽才好。李儒在詩詞中不惜顛倒黑白,把蒙古人的屠城屠村謳歌為前無古人的功績。張天師不惜親自到大都捧忽必烈臭腳,棄龍虎山千年聲譽不顧助封為虐,二人圖的就是“加官進爵”四個字。今天能聽見伯顏親口承諾下來,一時覺得往日所承受的鄙夷、唾罵都有了回報,當即信心高漲,跪在地上,發誓願意為伯顏赴湯蹈火。

“如是,有勞二位。張天師……”伯顏攙扶起跪到在地上的二人後,突然轉換了口氣,命令道。

“貧道在!”三十六代天師張宗演上前躬身,幅度過大,額頭差點頂到地上。

“你速速趕赴荊湖,召集與龍虎山有關各教派,讓他們無論如何,都要編出些流言來,說文賊天祥身上有天子相,當應天命而代宋!”

“這?是!”張天師微微猶豫了一下,大聲回答。

幹別的天師教不在行,造些謠言欺騙百姓,那是他們的入門功夫。隻是以他的頭腦,弄不清楚為什麽還要替文天祥壯聲勢。但想到伯顏、李儒二人智慧遠非自己所能企及,隻好含混著先應了下來。

伯顏笑了笑,也不奢求張天師理解自己的布置。走到桌案邊,寫了一份手令給他。然後又命親兵取來一盤金子,親手遞到他麵前,好言說道:“你且去做,這封手令,是我給你的護身符,荊湖兩路官員見了,要錢有錢,要人有人。這一千兩黃金,是給龍虎山的香火錢,你也收下了。天師教有大功於國,無論如何,陛下和我都不會看著它被人排擠!”

“謝丞相!謝丞相!”張天師連聲稱謝,聽到後來,感激得差點又給伯顏跪下了。伯顏一把將他攙住,拍了拍肩膀,命他回去休息。明日一早,由侍衛護送繞路過江。

打發走了三十六代草包,伯顏轉回軍帳來,上上下下打量了李儒一遍,笑了笑,問道:“論謀略、文采,治亭都是人中翹楚,可惜南方君臣無目,不能用汝。我今日讓你以陰謀圖父母之邦,治亭心中豈無怨乎?”

李儒本以為給草包天師安排完任務,馬上就要輪到自己,冷不防被伯顏問了這麽一句,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旋即領悟出伯顏是在出言試探,身子瞬間挺得筆直,正色答道:“大丈夫行事,當逐不世之功名。丞相推赤心以待我,卑職感激還來不及,心中怎會有怨!況且卑職既然身為元臣,又怎可再視殘宋為父母之邦!”

“你就不怕被世間千夫所指?”伯顏見李治亭答得痛快,又追問了一句。

李儒知道,此刻伯顏問得越多,越是要把一個緊要的任務交給自己,自己將來揚名立萬的機會也就越大。當下舉手向天立誓:“儒者但頌王猛之賢,不以相前秦而恥。長生天在上,李治亭甘心為丞相犬馬,若有三心二意之處,天打雷劈!”

“好了,好了,你不必發此重誓。我並非出言試你,隻因要你所為之事,非意誌堅定者不可用之。你我相交數年,我亦不願讓你獨自承受那些世俗眼光。這樣,自今日起,我與你結為兄弟。你李家一脈,皆入我部族。從此你不再是漢人,自然也不必在乎世人評說!”

“謝兄長!”李儒普通一聲,跪倒在伯顏麵前,叩頭不止。

為了鼓勵漢軍為自己賣命,忽必烈采用葉李的建議,允許那些為大元立下戰功的漢人、南人、以及其他民族“升籍”為蒙古人。憑著這一政策鼓勵,漢軍在遼東奮勇爭先,把乃顏打得潰不成軍。但隨著加入蒙古族的漢人漸多,大夥才慢慢發現原來蒙古族內部也不是彼此平等。黃金家族以及木華黎、者別等追隨成吉思汗較早的部族,血統高貴。而那些邊遠地區的小部族,地位不比漢官高多少。很多漢官和探馬赤軍將領雖然加入了蒙古族,但能攀附的家族實力過小,在朝上朝下依然會受到歧視。

伯顏出身蒙古望族,家中曆代有人為大漢的臂膀。如果被伯顏認做同族,則意味著李儒一家世世代代的功名富貴都不必愁了。如此“莫大”的恩惠叫李儒如何不感激,當即覺得即便明天就被人掘了祖墳也不枉此一生了。

“你且起來,我是成吉思汗帳下中央萬夫長阿拉黑之孫、大英雄托雷帳下上萬戶曉古台之子。咱們兄弟在大元屬於巴鄰氏,在蒙古族中可是顯赫得很。今晚我與你結為兄弟,祖輩、父輩的榮光你今後要記清楚了!”伯顏這次沒有忙著攙扶李儒起來,站在他麵前,如長兄般告誡道。

“是,兄長!”李儒又磕了個頭,站起來,鄭重說道:“從今之後,我就是阿拉黑之孫、曉古台之子,伯顏的弟弟!”

“蒙古語中,牧仁乃江河之意,我幫你取名叫牧仁,希望你把家族榮耀如江河般傳承下去!”伯顏點點頭,說道。

李儒聽到此,知道伯顏交給自己的,恐怕是一件驚天大事,一時間激動得連聲音都變了,渾身顫抖著回答道:“兄長盡管說,我李治亭,不,牧仁若做得不好,寧願受家法處置!

伯顏看看李治亭那份感激地樣子,知道自己己經完全收複了這個眼裏隻有功名富貴的名儒。即便將來他真的有什麽反複,其家人在自己手裏9著,也不怕他翻出什麽風浪來。不動聲色地在肚子裏鄙夷了對方一下,笑著說道:“此事,非智勇雙全者不可承擔,我需要你代我南下,去秘密聯絡大宋朝廷,就說大元欲與大宋議和。接受七年前大宋之請,為祖孫之國。若大宋肯以祖父之禮事陛下,大元將停止進攻,將廣南東、西兩路、江南東、西兩路、還有兩浙、福建這些膏膠之地盡贈予大宋為立國之本。”

“議和?”李治亭被伯顏跳躍的思維嚇了一哆嗦,伯顏在朝中權勢雖重,卻還沒到有權擅自與敵國議和的地步。自己代表他南下去聯絡宋國,明顯是個騙人的把戲。一旦謊言被大宋君臣識穿了,恐怕連個骨頭渣都剩不下。

李治亭有心不去,想想自己剛才己經換了祖宗,做了屠城者的孝子賢孫。若真惹惱了伯顏,恐怕巴鄰族的家法不是那麽好享受的。咬咬牙,認賊作父的家夥說道:“牧仁願為兄長一行,隻是不知道我大元要些什麽彩頭,才能使大宋相信我真的與其議和?”

“停戰,各自令百姓修養。此外,大宋給大元糧食、歲貢,要比當年加倍。第三,也是最重要一條,要大宋拿出議和的誠心來給我看。如若不肯答應,我必提傾國之兵南下,一舉蕩平殘宋!”伯顏一字一頓地說道,仿佛自己麵對的就是大宋和談使者。

“若大宋君臣不肯答應呢?”李治亭又追問了一句。“如今大宋權柄盡在文天祥之手,即便他分辨不出議和隻是一個圈套,以此人的性格,恐怕也不會答應!”

“誰叫你去找文天祥來,你隨商隊潛去泉州,想辦法找負責禮部事的陳宜中丞相。我想,大宋皇家此刻也盼著有一個和議吧!”伯顏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說道。

“大宋皇家?”牧仁·李又是一愣,他分不清楚大宋國和大宋皇家的區別。但以他的心機,很快明白了伯顏這麽做的道理。先讓張天師去造謠,然後讓大宋君臣看到苟安的希望。

這樣一來,文天祥和破虜軍的用途和威脅性相比,恐怕在宋帝心中,就很難區別哪個更大了功到雄奇便是罪,文天祥的“罪”,恐怕己經遠遠超過了嶽飛。即便趙氏殺不了他,可關鍵時刻經曆如此一場風暴,破虜軍還有暇對外麽?屆時,蒙古軍傾力南下,誰能擋其鋒櫻呢?

巴鄰部的牧仁·李仿佛看到了另一個戰場,看到了自己如何大展身手,實現治國、平天下的報負。他笑了,欣然接過伯顏寫好的手令。

“轟,轟,轟隆!”天際間滾過陣陣驚雷,一場夏日的風暴就要來了。

第七卷逐鹿驚雷(十二)

紅的、綠的、藍的、白的、紫的,一道道閃電劃過天空,照亮在暴風中來回晃動的營帳。天上的雲很厚,厚到遮住了所有星星的光亮。四下裏暗得伸手不見五指,隻有在每一道閃電落下的瞬間,天地間都會驟然亮一亮,待到霎那間的光芒散盡,一切又沉入墨一般的黑暗中,無邊無際。

“去,把格根將軍請來!”右垂相伯顏從一堆戰報中抬起頭,大聲向外邊吩咐道。一道閃電恰巧在此刻把天空照亮,映得他的臉青黝黝的,宛如剛睡醒的惡鬼。

“是l”親衛答應一聲,小跑著去召喚下萬戶格根。蒙古人名字少,翻來覆去就是那麽幾個。但侍衛們絕對不會弄錯伯顏希望見的是哪個格根。那個薛糧格部的小子最近在伯顏麵前炙手可熱,風頭己經把諾敏等世襲的武將都壓過了。

諾敏又在陳吊眼手中災了跟頭,這是昨天送李治亭等人走後,伯顏收到的最新消息。也是他召喚格根的原因,如今,一場針對南方的布置己經展開,伯顏不願意兩淮再出現其他變數。

片刻後,滿身是水的格根出現在軍帳裏。外邊的雨很大,他的蓑衣根本擋不住這麽大的雨水,百十步的距離,布袍子己經濕得貼在了身上。這下更顯得他身材勻稱,一條條有棱有角的肌肉塊從衣衫下透出來,幾乎漲破洗得發白的征袍。

“去,給格根將軍取一套新綢袍子來!”伯顏推開身邊的公文,大笑著站了起來。眼前青年將軍就如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雖然外表粗陋,在行家眼裏卻處處透著與眾不同的光。每當看到他,伯顏就想起自己少年時與忽必烈初次相逢的時候。那時候自己亦是如此樸,如此不拘小節。是忽必烈慧眼挖掘出自己,從此君臣二人在這世界上書寫了一段傳奇故的澤實事格根身上,唯一和自己不同的就是血統。自己出身於高貴的巴鄰氏,而格根出身於一個草原與雪域相交處的小部落。

“不知大帥喚末將前來,有何吩咐?”在侍衛的幫助下脫掉了蓑衣,格根衝著躬身施禮,然後低聲問道。

“諾敏又輸給陳吊眼了,損兵三千。再這樣下去,本帥給他的五萬人馬就丟盡了!”伯顏笑著,遞過幾份機密戰報,“如今,兩淮大亂,我想看看你有沒有什麽好辦法?”

格根愣了愣,接過戰報,在燈下一份份翻看起來。水滴順著他的袍子角流下,一會兒就把地毯潤濕了一大片。伯顏的侍衛很不滿,走上前想請格根先換了袍子再看戰報,卻被伯顏用手勢攔住了。一個好統帥要的就是這份對戰爭的癡迷,舒適的地毯與華貴的征袍影響不了戰爭走向,而主帥在戰局投入程度,卻直接關係到戰爭的勝負。

一字不落地翻了兩遍,格根放下了戰報,快步走到伯顏的帥案後。那裏掛著一份新繪好的羊皮地圖,地圖上,敵我雙方位置、攻擊遷回的路線和方向,標識得清清楚楚。在淮南東路靠近六合附近,接連打了幾個紅叉,其中有兩個力透紙背,顯然是伯顏帶著怒火打上去的格根以大拇指和食指為尺,在幾個紅叉之間量了量,又估算了一下陳吊眼部與諾敏所部人馬之間的距離,沉吟片刻後,搖著頭發出幾聲苦笑。

“來,先換了戰袍,別著了涼。你可是咱們蒙古軍中唯一還穿布袍的將軍了!”伯顏亦搖了搖頭,不問格根對策,而是將話題扯到了他處。

“謝垂相賜袍!”格根施禮,接過承相親衛遞過來的綢袍。地道的蘇綢貼在皮膚上有一種非常細膩的感覺,很舒服。隨著帳外吹進來的風,衣角前後飄擺,居然把一個沙場武將襯托得身上生出了幾份儒雅氣。

“這,這可比我那棉袍子涼快多了,也幹爽多了!”格根用大手摸著自己的袖口說道。

他族裏窮,人又清廉,數年來征戰所得大部分送回了部落,所以手頭一直沒什麽積蓄,無錢享受南方漢人的奢侈品。這倒讓他在諸多豪門出身的將領中顯得與眾不同,少了幾分浮華,多了幾分沉穩。

“綢緞這東西,在咱們草原上穿,又滑又涼,絕對沒棉和毛來得實在。在大江兩岸,卻是最適合不過,幹爽透氣l不同的東西,就要用在不同的地方。用人麽,也要量其才,取其長而避其短!”伯顏笑嗬嗬地說道,如不是滿帳篷的兵戈之氣襯托著,光看神情,真的像一個老人跟自己的子侄輩在嘮家常。

+承相說的極是,格根受教了!“下萬戶格根無端紅著臉,汕汕地答。數日前他曾獻計,勸伯顏以重兵先擊潰陳吊眼以穩定後方。伯顏采納了他的計策,卻不肯讓他領軍,而是讓上萬戶諾敏帶兵前往。這讓格根覺得很不公平,私下裏也沒少抱怨伯顏處事不公。聽今天伯顏關於”絲綢使用地點的“的評論,格根知道,自己那些牢騷話己經被人添油加醋報告給垂相大人了。

正在忐忑不安間,又聽見伯顏笑著問道:“若是我派你去替代諾敏,你能快速剿滅陳吊眼麽?”

聽了這話,格根的心猛地一跳。本能地想大聲說一句“末將願往!”可話到了嘴邊,又被理智強壓了回肚子。伯顏為什麽不派自己而派諾敏領軍,其中原因格根也很清楚。統領五個萬人隊,需要主將有足夠的人望,否則無法讓大軍步調一致。而人望方麵,正是他自己所欠缺的。以他低微的出身和官職,絕對指揮不了塔賴等血統高貴的老將,弄不好,沒等跟陳吊眼交手,自己人內部己經亂成了一鍋粥o“如果現在我派你把諾敏換回來,你能保證我的後路不出閃失麽?”伯顏見格根半晌不說話,知道他己經明白了自己當初的用心,換了個方式問道。

“垂相恕末將無能!”格根紅著臉,後退了半步,說道。

“唉!當初雖然你一再提醒,本帥還是小看了陳吊眼!”伯顏長歎了一聲,說道。內心深處,他現在也很後悔當初派諾敏領軍前往的決定。如不是這個不知深淺的家夥被陳吊眼耍得團團轉,自己擺在江畔的兩路大軍也不至於處境如此it尬。

但現在的蒙古軍不是當年成吉思汗時代的蒙古軍,那時候整個蒙古族是在高速擴張時代,兵越打越多,地盤越打越大,無論你出身哪一個部落,隻要善戰,就可成為獨當一麵的大將。而現在,蒙古族的積蓄了幾百年的力量己經用到了極限,東西方的大汗們己經斷絕了聯係。隨著擴張的速度放慢,一些部族內部的0疾也跟著顯現出來。管理一個國家與管理一個部落不同,其人才選拔不應該依照血統而應該依照才幹。大元朝卻恰恰做不到這一點,在這個快速崛起的國家中,幾乎保留著部落的所有陋習。

作為大元右垂相,伯顏深知大元朝現在人才日益凋零的狀況和用人過分注重血統不無關係。朝廷沒有宋朝那樣規模宏大的科舉製度,立國以來時斷時續的幾次科舉,都是針對蒙古貴胃子弟的。作為培養軍官的怯薛製度,也是豪門大族的專利。像格根這樣小族出身的人無緣涉身期間,自然也無法快速被人賞識提拔起來。

但伯顏對這種惡習根本無能為力,說實話,除了忽必烈汗之外,其任何人都無法違背傳統,否則必然被習慣的力量碾得粉身碎骨。所以,在明知道格根比諾敏更適合領兵迎戰陳吊眼的情況下,他隻能向傳統妥協。

“並非垂相之過,陳賊有各而來,我軍倉促應戰。開始難免處處被動,隻要耐住性子與其周旋,時間久了,陳賊未必討得到好去!”格根見主帥歎氣,趕緊出言勸解。

“你且說說,我軍要如何才能勝得了陳賊?”伯顏搖搖頭,把所有不相幹的憂慮趕出腦海,帶著幾分鼓勵的表情問道。

“垂相且看陳賊的行軍路線,幾乎是一道鋸齒,總是不肯離開江畔太遠,總是不時的要回到岸邊!”格根本不是小肚雞腸之人,受到伯顏點撥,又見垂相如此賞識自己,心中的些許怨氣早己煙消雲散,指著帳壁上的羊皮地圖,大聲說道。

“據諾敏所言,陳吊眼每次到江邊,都將大批挾裹的百姓送往江南!”伯顏沒看明白格根的意思,按戰報解釋道。

“恐怕來往都不是空船。戰報上說,陳吊眼軍中手雷,小炮,還有稀奇古怪的東西甚多。他與我軍比拚速度,顯然無法帶那麽多m重在身邊!”格根搖搖頭,說道。

“所以他每戰之後必然到江畔兜圈子,實際上是進行補給!”伯顏的眼神刷地一亮,驚叫道。

這是他一直沒注意到的問題,收到諾敏的戰報後,他一直懊惱破虜軍的攻擊犀利和行動迅捷,卻沒想到,維持如此強大的攻擊力需要什麽條件。隨著降將黎貴達等人的努力,火炮、手雷等新鮮產品對大元將士來說以及不是神秘之物。雖然這次南征兵馬沒帶太多火炮,但火器在戰場上的優勢和弱點,伯顏還是了然與胸的。

“所以,要打敗陳吊眼,首先不是追他,而是切斷他與南方的聯係,逼著他向北走l”

格根重重地敲了下地圖,大聲道。

這是他目前想到的最佳方式,一旦陳吊眼與江南的聯係被切斷,他的補給就會出問題。

沒有了補給,也就沒有了犀利的攻擊力。沒有了犀利的攻擊能力,陳部也就無法保持那麽高的移動速度。

“以諾敏將軍目前的追擊方式,永遠也追陳吊眼不上。末將聽人說,文賊把耽羅島上的馬匹,大部分給了陳吊眼,那都是三、四歲口的良駒……”順著最初的思路,格根的分析越來越貼近事實。江南的潮濕天氣不適合養馬,所以破虜軍的騎兵很少。但陳吊眼部這次跨江北進,帶的居然全是騎兵。破裂軍的戰馬要麽是與乃彥交易而得,要麽是從耽羅島大元的牧場打劫而來。無論是哪個來源,馬匹質量都高於諾敏所帶的騎兵。伯顏這次集結大軍過於倉促,很多蒙古武士的戰馬都是自備的,家養的戰馬當然跑不過耽羅島上那些千挑萬選出來的良駒,所以從身後追,累死諾敏也追陳吊眼不上。

“有道理,可諾敏現在兵馬大損,士氣低落,怎樣才能擋住陳吊眼,不讓他靠近江岸?”伯顏搏著胡須問道,目光裏除了讚賞,還有對後生晚輩的成才的期待。

“依末將之見,兩淮那麽多新附軍,見了陳吊眼的旗號就躲,實在太過分。野戰攔不住陳吊眼,但他們駐堡壘而守,等待援軍還做得到吧。要他們盤查路人,別讓人給江南帶信總做得到。如果這點力都不肯出,恐怕這些人的心思早已經不屬於大元了!”格根的語調一轉,陰陰地說道。

蒙古軍人多,如果再挾裹上足夠數量的新附軍做傀儡,打造一道封鎖線並不難。關鍵是讓那些新附軍找不到消極避戰的借口。處理這種事情,任何蒙古將領都很在行,不過是一個“殺”字。不力戰者殺,臨陣脫逃者族誅。伯顏所部都是蒙古族將領,對於新附軍和兩淮百姓,他不會心存一絲憐憫。

“甚好,你去以本帥的口氣寫封信。把詳細戰法都告訴諾敏,告訴他,如果他依然攔不住陳吊眼,就不必領兵了!”伯顏拍打著格根的肩膀,說道:“本帥今天才發現,沒讓你去追陳吊眼是多麽正確的一個選擇。本帥老了,這場仗還不知道要打多久,將來,還要多憑你們這些年青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格根若再不明白伯顏的栽培之心,就等同與白癡了。他感動地再次向伯顏施禮,拜謝垂相大人的知遇之恩。剛剛跪下去,卻被伯顏一把拉了起來。

“不必謝,本帥為國,而非為私也。我會保你為上萬戶的折子己經送到了大都,監國太子很快就會批複。你將來好自為之!”伯顏笑著說道,隨即,把幾分南邊送來的情報塞到了格根手邊。“這是南方細作發來的情報,還有一些緊急軍情,你先看看,然後仔細給本帥一個說法!”

格根鄭重地接過了情報,以他一個下萬戶的身份,在參與局部軍事決策之外,還能參與對整個戰局分析,這是一個他做夢都不敢想的殊榮。垂相伯顏的培養之心清清楚楚,這份厚愛讓他感動之餘,更覺得肩頭責任重大。

格根的所有表情,伯顏都看在眼裏。憑一人之力,難以改變整個蒙古族傳統的選才方式。但憑一人之力為國家培養一些棟梁,伯顏覺得自己還能做到。與南方漢人之間的戰爭也許是一個長期的僵持,漢人的韌性強,人數龐大,其中像李治亭這樣的打著儒學名義謀一己之私的偽道學和張宗演這類裝神弄鬼以求富貴的教主、神棍固然不少,但像文天祥、李庭芝這樣的民族脊梁更多。這一代的爭鬥結束後,還要看下一代,戰爭未必全部在疆場上,一個民族的胸懷、抱負、對世界的認知和治國之道等,都是競爭的手段之一。蒙古人和漢人之間必然有一方被另一方擊垮,哪怕是戰爭延續幾百年。

“達春大帥己經無法救,垂相打算如何應對江南戰局?”過了一個多時辰,格根才將麵前的情報看完,想了一會兒,皺著眉頭道。

“若你領兵,欲如何?”伯顏不答,反問。能一眼看出達春無可救便放其為棄子而不顧,格根的冷靜和鎮定比起其他叫囂著三日之內殺到樂安城下的其他將領,己經很是難得。但伯顏更期待格根能給自己一份詳細的答卷,能站在大局角度快速擊垮殘宋的答案。大元己經消耗不起了,臨南征時找盧世榮催糧,伯顏在盧世榮的賬本上清晰地看到帝國的窟窿有多大。阿合馬靠掠奪民間財物支持國庫,盧世榮比他高明一些,靠處處增設關卡,把官道和路橋變成收錢站斂財。這樣下去,民間早晚會承受不起,大元早晚會像曆代王朝那樣毀於活不下去的暴民手中。

“如果達春將軍己經不可救,整個江南戰局就得重新考慮。當年我軍把殘宋打得如何,破虜軍最近戰績如何,都己經是過去。這盤棋,咱們需要重新來過!”格根指點著己經成為破虜軍囊中之物的兩江南部,神采飛揚地說道。

第一次統籌全局,雖然是紙上談兵,依然讓他感覺到豪氣滿懷。仿佛自己就是天生就該統帥千軍萬馬,戰事越大,越是遊刃有餘。

“破虜軍半年之內連取兩浙、兩江,來勢洶洶。但其五年之內以一城之內擴張到四十餘州,恐怕深後麻煩不少。我大元剛擊潰乃顏,草原上麻煩亦是多多。雙方這次盡全力一戰,恐怕所憑借的不是誰戰鬥力最強,而是誰的疏漏更多了。垂相剛才給我的情報中,著重提了兩個人,不知道二人的任務,垂相能否告知末將?”格根越說,思路越清晰,有條一戰而定江南的策略,己經在其腦海裏慢慢形成。

“那兩個人,作用不大,為本帥製造一個機會而己!”伯顏欣賞地笑了笑,把自己給李治亭和張宗演的命令複迷了一遍。

“恐怕,那就是決戰之契機了!”格根冷笑著說道。

文天祥不是嶽飛,嶽飛隻有一鎮之兵,而文天祥有統領天下兵馬的大權。但伯顏取勝的寄托也不在李治亭等人身上,他們隻是需要提供一個讓殘宋陷入短暫混亂的機會。

在兩國傾力對決的關鍵時刻,一個機會己經足夠了。

第七卷逐鹿第五章風暴(一上)

樂安城有史以來,一直是個岌岌無名的小縣。這是一塊夾巴水、寶唐水與吉水之間的丘陵地段,山不夠險峻,河流不夠深廣,土地也不夠肥沃,所以也沒有哪個英雄或嫋雄能看得上眼。可近幾日來,小縣一夜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江南江北,無數雙眼睛盯向了這裏。

人們無法不關注這個彈丸之所,方圓不足五裏的小縣城內,如今困著兩萬多蒙古軍和探馬赤軍殘部,其中光級別在萬戶以上的ft子頭兒就有十幾個。縣城外圍著的兵馬更多,從福建趕來的參戰的警備軍、各地匆忙“起義”的新附軍、還有衣衫檻褸鬥誌卻很昂揚的各地民間武裝,近二十萬眾將樂安圍了個水泄不通。

“嘿嘿,ft子也有被嚇得縮在城裏等死的時候!”剛起義不久的建昌軍管軍萬戶武忠用馬鞭指著遠處高不足五尺的城牆,笑嗬嗬的說道。與大都督府打了五年多的交道,唯獨這次,大都督府沒給他任何好處就差遣他做事。也唯獨這一次,他覺得心裏像喝了冰水一樣痛快。風光啊,哪怕是當年跟在蒙古軍身後把宋軍殺得望風而逃的時候,都沒現在這麽風光。那個時候周圍百姓見了他,撒褪就逃。而現在,十裏八鄉的父老把僅有的糧食都作成餅子送到的軍中,武忠想付錢都沒人肯收。

“別是大,達春使了什麽詭計吧!蒙古人,蒙古人畢竟不是那麽好對付的!”被部下脅迫著起義的另一個新附軍將領孔威結結巴巴地說。對於眼前發生的一切,他至今還不敢相信是真的。做夢一般被部下從被窩裏拉出來,舉起了反元興宋的大旗,又做夢一般看著平時作威作福的色目轉運使、倉庫使們被百姓們推到街頭,用石塊活活砸成了肉醬,然後做夢般被摩下幾個將領簇擁著前來攻打樂安,做夢般看著平素凶神惡煞般的蒙古軍被衣衫不整得民軍打得不敢出頭。

沒人的時候,孔威曾經咬了幾次自己的手指,每次那種通徹心脾的感覺都告訴他,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都是真實的。但轉眼間,他就又想去咬自己的手指頭。蒙古人啊,幾萬蒙古人,就這麽敗了?自嘉定年起,宋人就隻有被蒙古人追得滿山逃命的份兒,什麽時候時運倒轉了,元人被宋人追得四處奔逃?

“達春使計,他還使個球計,方圓二百裏的元軍都被破虜軍給清理幹淨了!”另一個剛起義的新附軍將領張直笑著罵了一句粗話,拍拍孔威那略顯單薄的肩膀,笑著安慰道:“夫子啊,你就別瞎擔心了。我聽說了,ft子的援軍一半被陳吊眼拖在了兩淮,還有一半在荊湖,插了翅膀都飛不過來了。至於呂師夔那小子,他聽說鄒將軍來了,嚇得連麵都沒敢照,直接跑到了池州去也。這會兒達春即使會灑豆成兵,也沒有人給他提供豆子,你還瞎擔心個什麽勁兒!”

“我,我是說慎,慎重!誰,誰怕了!”孔威被人戳破了心事,一張蒼白的臉刹那間變得火炭般紅,撥開張直的手,汕汕說道:“兵,兵貴謹慎。咱,咱們可帶的都是本鄉本土的弟兄。”

孔威無意間,把“本鄉本土的弟兄”這幾個字,說得很重。既然造了大元的反,就很難再反回去。如今,這些平素他看不起的弟兄們都是他的家底。多一個,將來邀功領賞的底氣就足一分。即便將來破虜軍無法成事,手底下有些弟兄在,投降北元的籌碼也重一些。如果不小心在攻城時拚幹淨了,可就什麽都不剩下了。

“是啊,本鄉本土的弟兄。父老鄉親都看著咱們呢,如果二十幾萬人再把ft子放走了,不用文垂相怪罪,百姓的口水也得把大夥兒給淹死!”張直用馬鞭指指四下裏連綿的營帳,大聲說道。

周圍高高低低,都是宋軍的營帳。光著膀子的青壯們拎著鐵鍬,將阻礙騎兵衝鋒用的壕溝挖了一重又一重。壕溝與壕溝之間,還有木樁釘成了簡陋鹿砦,尖尖的梢頭像刀鋒一樣,指向陰沉沉的天空。如果有人能站在半空向下看,就會發現此地己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蜘蛛網,而樂安城則徹底變成了粘蜘蛛網上的一支蒼蠅,無論怎麽努力也逃脫不掉了。

“是啊,好好打吧,別想太多了,咱們漢家氣數又回來了。當年達春下令收繳民間鐵器時,就有人跟我說過,哪天蒙古人的氣數盡了,咱們漢人一人一塊磚頭,也把他們砸回老家去。如今還真應驗了這話!”武忠豪氣滿懷的響應。

至今,他也沒弄明白自己的老管家、老軍師蘇燦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但蘇燦這些年說過的一些話,和幫他做過的一些事,卻曆曆在目。他不願意深究這件事,無論如何,自己能重新找回做將軍的感覺,全憑了這個貌似糊塗的老人。如果不是他,也許今天被困在城裏的,還有建昌軍這萬餘弟兄。

現在,破虜軍四下去收複失地,兵馬不夠用。大帥鄒洬摩下除了一個火槍團破虜軍外,圍困元軍所要倚仗的就是剛剛起義的新附軍和各路民軍。如果能抓住這個機會好好表現一下的話……,武忠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麵,未來的自己絕不是換一身警備軍的軍服,在後方替別人看家練兵。自己將穿著一身破虜軍的細環鎖子甲,肩膀上還有幾朵金花在閃閃發光。

“報,將軍,鄒大都督問,建昌獨立旅準備好了沒有,有沒有擋住達春的把握!”一個通信兵策馬跑來,衝著武忠行了個生澀的破虜軍軍禮,大聲問道。

“請鄒大都督放心,從這裏到寶唐水,我設了三道防線。一個蒼蠅都甭想從正北麵突過去!”武忠正色,笨拙地把拳頭按在胸口上還禮。通信兵和他都是剛剛起義沒幾天的,這種上下級別之間見了麵不屈膝的禮節讓他們感到萬分別扭,但又抱著好奇的心思盡力去模仿破虜軍的一舉一動。

通信兵再次向武忠敬禮,策馬遠去了。許下諾言的武忠卻不敢再與孔威等人瞎扯,打著馬,來來回回檢查自己阻擊地段。

與武忠摩下的士卒比較起來,己經成了殘兵的元軍攻擊力還是很強的。幾天前,當他帶領著建昌軍和張直二人率先趕到樂安城外,堵住了元軍逃跑路線的時候,差一點兒就被達春給擊潰了。

那件事情發在五天前,急於立功的武忠和張直帶著自家人馬殺到了樂安城外,匯合在一起切斷了樂安到崇仁的道路。按二人的心思,虛張聲勢地堅持一個白天,等到破虜軍先頭部隊的趕來,就能揀到大功一件。結果,還沒等將士們把營寨建立完整,兩個蒙古軍千人隊就衝上來了。被蒙古武士欺負慣了的新附軍們根本擋不住對方的衝擊,被蒙古軍接連攻破了四道防線,武忠最後自己都提刀上陣了,還是無法穩住陣腳。

就在全軍崩潰的節骨眼上,數以萬計的民軍殺了上來。那些士兵沒有愷甲,手裏的兵器五花八門,有人甚至拎著剛去了皮的木棍子,可一個個卻悍不畏死,圍著蒙古騎兵就是一頓亂打。頃刻間,就把蒙古武士們淹沒在人海中。

兩個蒙古千人隊全軍覆沒,兩支起義的新附軍死傷近萬。武忠和張直愁得頭發都白了,有心撤走,又怕將來無法向破虜軍交代。繼續擋路,卻不知道摩下士卒是否還堪一戰。好在達春也被突如其來的群毆打借了,他弄不清楚武忠和張直到底帶了多少兵馬,也弄不清楚附近還有多少民軍。與武忠等人交戰,達春不畏懼,如果豁出去犧牲的話,付出一定代價後蒙古軍和探馬赤軍肯定能從把武忠的隊伍衝出一道豁口。但衝破了武忠的防線後,蒙古軍和探馬赤軍會不會遇到破虜軍,還有多大力氣能與破虜軍一戰,達春就不敢肯定了。

也不怪達春在關鍵時刻頭腦發暈,按蒙古軍打仗的常規,那些新附軍和試圖混水摸魚的土匪、山賊,向來是用作消耗品的。當把他們消耗光了,大元主力才會衝入戰場。武忠、張直這些窩囊廢不惜老本堵在路口上,身後沒一支強大的破虜軍壯膽才怪!

不願再受更大損失的達春退回了樂安城,他與李諒、元繼祖等人商量後,準備在城裏休息一日,第二天再換一條道路轉進。結果,在第二天早晨,仿佛雨後的野草般,不知道多少民間武裝在四野裏冒出了頭來。

一群群,一隊隊,打著各色旗號,圍著樂安城安營紮寨。他們沒有力量攻城,卻用壕溝和鹿砦IEeAff把樂安通往外界的道理堵了個嚴嚴實實。而更遠處,還有各地的父老鄉親,提著五家合用的菜刀,還有鋤頭、犁杖遠遠地趕來。

“勒子潰了,殺死一個勒子可領銀元十個,活捉一個ft子賣給邵武礦場,至少是十四個銀元的價錢!”不知道是誰在百姓中散布了這個流言,也真有商人拍胸脯擔保了這個報價。

無論為了國仇家恨,還是為了將來的好日子,百姓們都要痛打落水狗。

破虜軍副統製,兩江大都督鄒派率部趕來後,立刻根據戰場實際情況調整了部署。他把火槍兵和部分炮兵留在了身邊協助民軍圍城,其他各標人馬都派了出去,協助林琦、西門彪等人收複失地,並在江南西路偏北的山區布置了一條警戒線,防止北元派奇兵突襲。而針對困守在樂安城裏的元軍,鄒洬嚴令各路民間武裝不得倉卒攻城。樂安城的百姓早逃幹淨了,鄒洬要讓達春親自品嚐一下困守孤城的滋味。

天色漸漸暗了,嫋嫋炊煙在各營寨中升起。隨著炊煙,民軍們歡快的山歌響徹原野。兩江大都督鄒洬披著件暗紅色披風在營地間巡視,周圍情景很熟悉,像及了當年他帶兵與文天祥圍攻贛州的時候。

身為兩江大都督的鄒洬至今沒能忘記當年在江南西路的慘敗,十萬民軍根本沒有與北元的一戰之力,刹那間土崩瓦解。將士們不敢戰,特別是麵對蒙古武士時,除了鞏信將軍摩下了江淮勁卒,幾乎沒有人能在蒙古人麵前舉起刀。

那屈辱的景象鄒洬永遠難望。很多戰前指點江山,慷慨激昂的人在逃跑的路上被蒙古武士從背後追上殺死。還有很多素有勇名的人直接放下武器,跪倒在路邊等著蒙古人上前砍殺幾年來,隨著破虜軍發展,鄒洬漸漸總結出了當年戰敗的原因。以文天祥為首的將領們不通軍務是一個原因,更主要原因是,宋人身上,從官員到百姓,都缺乏抗爭的勇氣。麵對著洶洶而來的元軍,人們寧願跳海自殺,也沒膽量提起刀來,決死陣前。

那是一個民族的靈魂死了,經過幾百年的重文輕武懦化。經過幾百年強君弱民的努力,華夏失去了自己的靈魂。沒有靈魂的民族,即便拿著再好的武器,過著再富足的日子,麵對外敵也無力一戰。

鄒洬希望自己能幫助文天祥重塑華夏民族的靈魂。當這個民族麵對強敵的時候,他們會選擇抵抗,而不是束手就擒。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即使北元在下一刻以傾國之兵殺到江南,也無法在江南立住腳。相反,如果一切都倚仗破虜軍,倚仗著他人拯救,一旦破虜軍在局部小敗,隻會趁火打劫的民間武裝們還會再一次崩潰。

所以,鄒洬把破虜軍派到戰場外圍,而把民間武裝和起義的新附軍擺在了樂安城外。他希望今天所有參加戰鬥的人,無論他們抱著什麽目的而來,都能體會到,所謂戰無不勝的ft子,也是一個腦袋兩條腿。他們餓了也會頭暈,受傷也會倒下,失敗時也會跪地求饒。隻有這樣,今後在戰局不利時,兩江的百姓,才不會放棄對勝利的希望。

鄒洬把戰鬥力比較強的武忠和張直的部隊調到了達春最可能突圍的正北方,並把破虜軍全部火槍手放在了這個方位。東南方交給了從福建趕來的警備軍第四旅和另幾支民軍,西方則由冒充過破虜軍打劫過元繼祖和李諒的山寨頭領王憲帶著幾家民軍防守。為了保險起見,鄒洬把能運過來的火炮,都瞄準了樂安城的四個門口,吩咐炮兵們,隻要有人試圖探頭,就直接用炮轟,不必等任何人的命令。

做好周密的布置後,鄒洬給達春、元繼祖和李諒,分別寫了一封勸降信。由軍中參謀抄寫了幾十份,派一隊騎兵用弓箭射進了城裏。

在給達春的信中,鄒洬曆數了北元數年來在政治上的成敗得失,以及達春領兵南進後犯下的罪孽。鄒洬問達春,當強盜把山寨周圍百姓全搶光了的時候,他們憑什麽維持自己的生存?北元就像強盜一樣,從大漠上崛起時就沒從事過任何生產,幾十年來倚仗搶劫來滿足一切需要。在搶劫順利,有髒可分的情況下,當然勁向一處使。當搶劫不順時,恐怕窩裏因為分贓不勻火並的事情就在所難免。所以,鄒洬勸達春,還是趁早帶領守軍放下武器。大都督府對於放下武器的敵人向來仁慈,法庭審理完他們的罪行後,像達春這樣帶頭給飲水下毒的罪魁禍首,固然要以死償罪。但那些跟隨著達春殺人放火的小兵,就可以保全性命,在服滿幾年苦役後被釋放,或由其家人用馬匹和牛羊贖回故鄉。

在給元繼祖和李諒的信中,鄒洬這樣寫道:“將軍乃大夏皇族,昔日迫於兵勢,不得屈身事敵。如今大勢逆轉,元運己絕。將軍以一支殘軍困守孤城,聞四麵楚歌,感國恨家仇,撫弦登陣,豈不槍恨!昔日大都督當眾立誓,願與天下各民族,約為兄弟,同榮同辱,福禍與共。將軍非蒙古貴青,縱僥幸孤身北逃,亦不過一無家亡奴。昔日將軍領兵十萬,尚身居三等,妻兒亦無力保全。今部屬盡喪,憑何自立。不若早早回頭,縱不為己,何必讓數萬黨項男兒做他鄉孤魂?若能幅然悔悟,覺昨日之非,斬仇人之首,a將讓開大路,恭送將軍北返。賀蘭山下,夏草正肥,英雄何處不可飲馬。銀沙湖畔,眼波浩森,正是豪傑崛起之鄉”風叔以為達春和元、李二人會聽你的?“老將軍吳希0縱馬輕輕跑上前,疑惑地問道他從文字間看出來,寫這幾封信費了鄒派很大心思。達春和元繼祖、李諒三人都不懂文言,讓素有才名的鄒洬寫這種半文半白的東西,實在是有些難為人。

“我也沒指望他們能聽我的勸,我隻希望這三封信的內容在城裏麵傳開,就足夠了!”

鄒洬望著夜色中的孤城,冷笑著說。

第七卷逐鹿風暴(一下)

鄒洬的勸降信很快就擺到了達春的桌麵上。破天荒地,平宋大元帥這次沒有暴怒,也沒有不屑地冷笑,隻是將信粗粗地瀏覽了一遍,就跌坐進椅子中一動不動了。

兩個臨時征調過來擔任親兵的蒙古武士不了解達春的秉性,怕他發了火後遭受池魚之殃,貼著牆根兒,悄悄地溜出了帥殿。走出很遠,才隱隱聽見背後傳來一陣陣短促的喘息聲,這種聲音武士們很熟悉,在草原上打獵時,受了重傷的孤狼的鼻孔裏就會發出這種低喘。獵手們遇到這種情況通常會把馬向外撤一撤,以免受到蒼狼的垂死反擊。

“烏恩兄弟,你說,大帥,大帥會投降麽?”一個親兵試探著向自己的同伴問道。自聽流言說有活著的希望時,他心裏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一方麵想。哪怕明知要被送到福建做苦力,也覺得好過魂魄不得還鄉。

“吉亞兄弟,這不是咱們能管的事情。少打聽些吧,跟著大堆兒走總沒錯!”名字叫做烏恩的親兵明顯頭腦更靈活些,四下望了望,低聲回答。

投不投降,那是大人物們的抉擇。反正現在城中還有馬肉可吃,好活一天算一天吧。從發覺被困在孤城內那一天起,他就沒奢望自己能活著返回草原。這些年跟著達春東征西討,屠滅的城市有十幾個,至於到底殺過多少百姓,有過多少次把嬰兒挑在槍尖上的壯舉,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是啊,那是大人物們的事情,咱們是小兵,還是小兵裏的親兵!”吉亞苦笑著發出一串牢騷。雖然不認識城外射進來那些信上的字,但軍中傳開的那些流言卻一遍遍在他耳邊回蕩。隻殺達春一人,別人可以用牛羊贖罪,或做滿苦役贖回。他族裏還有些積蓄,隻要趕到海邊交給商隊……

吉亞使勁阻止自己繼續做白日夢,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在不知不覺間被捏成了白色。他現在是達春的親兵,草原上有史以來,戰敗者的親兵都沒好下場。要麽賠著主帥一塊戰死,要麽割了主帥的頭顱去請功,然後卻被對方的將軍殺了收買人心。

“來人!”帥殿裏突然傳出達春的呼喊,嚇得吉亞身子一個趔趄,差點兒沒栽倒在地上。“來人,傳本帥的將令,各軍千戶以上者到帥殿議事!”達春的聲音繼續從帥殿裏傳出,被低矮的屋簷遮擋,聽上去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咕嚕嚕!”點將鼓急促的炸響,整個孤城壓抑的空氣頃刻間被點燃了。大街小巷裏,滿臉狐疑的士兵抬起頭,納悶地看著縣衙方向。而官職在身的武將,無論出身於蒙古軍還是探馬赤軍,皆匆匆忙忙地跑出來,奔向達春的帥殿。

“將軍今天鎧甲穿得好厚,刀也背得整齊!”有細心的士兵小聲嘟嚷。

幾乎是不約而同,探馬赤軍、蒙古軍的士卒們都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兵器,或偷偷地絞緊了弓弦,或慢慢地拉出了刀刃。

元繼祖和李諒的駐地距離達春的帥殿不遠。聽到聚將鼓,二人立刻點了幾十名心腹,匆匆趕了過來。鄒洬的信他們看過了,也能明白信上的意思。但他們心裏清楚地知道,此刻擊殺達春是不可能的。如果在路上不被民軍截殺,探馬赤軍還可與蒙古軍一戰。但此時探馬赤軍的數量己經和蒙古軍基本持平,防各達春趁機剝奪主帥兵權都很吃力,更甭說反戈一擊了“元兄,咱們現在處境很險啊,你知道不知道!”李諒一邊走,一邊小聲在元繼祖耳朵邊上嘀咕。

“別胡說,大帥並非不知道輕重之人,況且咱們問心無愧!”元繼祖大聲駁斥道。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從部將和護衛們的臉上飄過,飄向衙門口兩側的街道上。

街道兩邊沒有行人,大元軍的聲名赫赫在外,在兵馬沒到樂安之前,城裏的百姓就逃光了。那些矮牆、轉角後邊也沒有兵器反射回來的火光閃動,這說明附近沒有埋伏,達春一時還不打算與探馬赤軍將領翻臉。

“就怕大帥沉不住氣!”一名姓李的探馬赤軍千戶低聲道。

被敵軍包圍並不是什麽可怕的事情,蒙古軍和探馬赤軍都以騎兵為主,有人一騎,有人雙騎。城中雖然沒有草料供應給戰馬,士兵們卻可把戰馬殺來充做軍糧。以兩萬人的消耗量,一個月內不會斷糧。但城外的那些“草賊、流寇”的補給卻未必能支撐過十天。流寇們打仗向來隻攜帶不超過三天的幹糧,連年戰亂,樂安周圍的農田早就荒蕪了,百姓們根本養不起二十萬大軍。而福建那邊也未必能及時運來足夠的糧草。隻要城外軍心因補給不足而出現浮動,城裏的人就有好機會衝殺出去!

如果達春被幾封挑撥離間的信弄亂了陣腳,大夥的前景就玄了。此時民軍們士氣正旺,突圍出城,正好省了人家攻城的力氣。

聽了他這話,元繼祖也有些猶豫了。如果在大庭廣眾麵前反對達春倉卒突圍,就會讓人懷疑探馬赤軍的確受了鄒洬的蠱惑。如果不出言反對,以達春的習慣,探馬赤軍肯定要充當先鋒。況且此刻如果達春犯了枷塗心思奪自己的兵權,自己給不給都難逃一劫。

想到這,元繼祖的眼神與李諒對了對,轉過頭去向幾個貼心將領命令道:“李顯傑、李鶴,你們兩個別去了,趕緊把咱們的兵馬整頓一下。以便,以便”突圍時“不亂了手腳。”

“突圍”兩個字,被元繼祖刻意強調得很重。李顯傑、李鶴兩個都是李諒的同族,因為血統的關係,在軍中威望不低。二人心思很機靈,答應了一聲,匆匆地跑出了隊伍。

又向前走了幾步,元繼祖把自己的兒子與李諒的弟弟叫到了身邊,低聲叮囑道:“元承恩,李哼,你們兩個帶著一個百人隊到東門附近巡視,如果,如果城內有什麽動靜,直接,直接出東門去吧!出城後怎麽辦,自己作主!”

“這?”元承恩和李哼顯然明白自己作主是什麽概念,楞住了,不知道如何回話。

看著元繼祖的一幹安排,李諒慘然笑了笑,對著自己的弟弟說道:“去吧,你和承恩年青,沒殺過多少人。咱元、李兩家總不能絕後。若真不得己走了那步,今後的日子好自為之!”

元承恩和李哼默然施禮,轉身跑出了隊列。剩下的將領不再說話,跟在元繼祖、李諒身後,緩緩走向未可預知的終點。

臨時充做中軍的縣衙很擁擠,接連戰敗,讓軍中低級將領和士兵的比例大大失調。很多下千戶、中千戶手裏己經沒了兵,聽到聚將鼓卻不得不來應卯。見到手裏有兵的同僚,汕汕地站到一旁,不敢與後者同列。手裏剩下士卒較多的人則眉頭緊鎖,現在不是趾高氣揚的時候,如果達春決定今晚突圍的話,誰手中的士卒多,誰肯定要去充當開路先鋒。

達春的目光從將領們的臉上一一掃過,有些下千戶、中千戶他一時想不起名字,依然點點頭,仿佛很熟悉對方一樣,給人家一個鼓勵的笑臉。有些他想看到的人沒看到,達春心裏知道到了此刻探馬赤軍肯定要作出些防範舉措,也理解地笑了笑,把內心深處的不快壓了下去。看看中低級將領差不多到齊了,達春清清嗓子,大聲說道:“目前賊兵勢大,圍而不攻,欲以巧計亂我軍心。本帥與元、李二位將軍並肩作戰這麽多年,肝膽相照,決不會被這種卑鄙手段所迷惑。目前擺在我軍麵前的路有兩條,一是趁現在士氣尚在,潰圍而出,繞過崇仁向北。江南東路敵軍稀少,我部可殺到池州一帶與呂師夔匯合。伯顏大帥己經派兵渡江,隻要能得到我軍消息,他必派兵從雷州口向南接應。雖然沿途凶險,但一旦能突出去,就有機會殺回來給戰死的弟兄們複仇!”

“我等與文賊周旋多年,如何把握機會出擊,如何遷回包抄,俱有心得。縱然身負戰敗之罪,想陛下也知我等苦衷,不會追究。相反,在伯顏大人帳下,我等還能重津功業,再塑輝煌!”伯顏的話在眾人耳邊回蕩。為了照顧探馬赤軍,他刻意用漢語說這些激勵的話。對於本族將領,達春認為到了這個時刻大夥應該明白一個道理:個人生死榮辱是小,能把這些年與火器作戰經驗帶到伯顏大人那裏去,為整個蒙古族利益而奮戰,才是唯一的大事。

元繼祖的眼皮跳了幾下,心裏湧起幾分苦澀。達春果然沉不住氣了,怕被困在孤城太久後探馬赤軍陣前倒戈。他說那些話無非是想告訴探馬赤軍將領,士卒丟光了不可怕,隻要將領逃出去,大元肯定想辦法把兵額給大家補回來。

但事實真的如此麽?朝廷對探馬赤軍和新附軍的心思誰不清楚!忽必烈對於這些非本族部隊向來抱的希望是打光一支少一支,全部打光了,剛好省去了一些潛在鹹脅。

弄明白了達春的真實意圖,蒙古、黨項、契丹將領們都保持了沉默。很多蒙古將領己經厭倦了,一連串得敗仗打下來,心中關於蒙古鐵騎無敵於天下的信念早己倒塌,此刻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才能活命。有的蒙古將領卻是懷疑探馬赤軍的忠心,如果元、李二人起了異心,無論是困守還是突圍,今夜的狀況同樣危險。隻有少數幾個民族感情非常強烈的將領,心裏讚同“達春寧可把士卒打光,也要把與破虜軍作戰總結出來的經驗帶給伯顏垂相”的說法,在他們眼裏,長生天把一切都踢給了蒙古人,世界是蒙古人的,其他民族都是奴隸和牲畜。那些不肯服從長生天安排的破虜軍不知好歹,早晚會被蒙古鐵騎踏得粉身碎骨。至於強大的大元能否給他們個人帶來任何分享,他們不知道,也不在乎。

“元將軍,李將軍,你們意下如何啊?”達春見大夥都不肯說話,隻好主動點將。

“末將想聽聽大帥的另一條應對之策!”沒等元繼祖說話,李諒搶先回答。

聞此言,達春身邊的蒙古武士的手輕輕地放在了腰刀上。幾個對探馬赤軍決戰時出工不出力行為心存怨恨的蒙古武將也吵嚷起來,用力向元繼祖、李諒二人身邊擠。元、李二人身邊的探馬赤軍將領也不是省油的燈,手按刀柄,對周圍的人橫眉冷對。

“眾將莫亂,本帥的第二條應對之策,的確應該說給大夥聽聽!”達春揮了揮雙臂,製止了屬下的進一步動作。元繼祖和李諒的幾個親信沒來應卯,如果此事發牛在平時,達春絕對可以把斌峰紹視軍紀的人斬首示眾。但此刻,有人沒來說明元、李二人己經做了準各,在圍城中與探馬赤軍翻臉,大夥都得不到什麽好處。

領兵多年,達春在軍中的聲望還是很高的。對峙的蒙古將領和探馬赤軍將領各自後退,不再互罵,手卻都按在刀柄上。

達春苦笑著搖搖頭,說道:“本帥之所以不欲采用第二條應對之策,就是怕大夥中了鄒賊好計,自相殘殺。第二策自然是苦撐,等待敵軍糧盡,伺機突圍。或困守孤城,等待伯顏大人的援兵趕到,裏應外合,盡殲城外這二十萬草寇!”

說到這裏,達春忍不住又笑了,笑容中帶著幾分淒涼。“恐怕伯顏大人很難殺到此地來,破虜軍一心報福建之仇,拚了性命不要,也會擋在伯顏大人的路前!而等敵軍糧盡,不失為一個辦法,但諸位可有把握,今後同心協力,彼此互不猜疑?”

剛才還鬧著要火並的將領們都慚愧地低下了頭。伯顏的話說得沒錯,鄒賊的計策是明顯的挑撥離間。但心存芥蒂的大夥明知道敵人挑撥離間,卻依然忍不住按敵人的布置行事。

“困在孤城中,即便我等知道伯顏垂相即將趕來,弟兄們的士氣也會越耗越弱。大帥說得有道理,與其坐等下去,不如趁著士氣尚在的時候,拚死一博!”半晌沒說話的元繼祖向前踏了幾步,大聲說道。

達春終於盼到元繼祖表態,不覺喜上眉梢,離開帥案,向前走了幾步,拉著元繼祖的手大笑道,“我就料到你我弟兄生死同心,絕不會上那鄒賊的當!”

“鄒賊小計,又怎能迷惑英雄!”元繼祖後退兩步,解下自己的佩刀,躬身放到達春的腳前。“探馬赤軍永遠聽大帥號令,如果有人信不過我等,希望大帥親自領軍,末將絕不讓大帥為難!”

“繼祖何必如此,蒙古軍和探馬赤軍本屬一家,隻有沒眼界的人才懷疑自家弟兄!”達春俯身將元繼祖的佩刀撿起來,親手給他掛在腰間。轉過頭,對著眾將命令道:“爾等回去準各一日,咱們明晚三更吃飯,四更向北闖營。本帥與元將軍衝在第一線開路,額爾德木圖將軍與李諒將軍各帶本部人馬在第二線。其他弟兄,部分探馬赤軍和蒙古軍,一並組成第三線。咱們草原漢子,生死與共!”

“生死與共!”蒙古、探馬赤軍將領們舉起刀來,跟著達春高喊。

幸存的幕僚送來地圖,達春對著地圖開始分配詳細作戰任務。據白天在城牆上觀察,堵在北方的是武忠和張直的部隊,人數不少,戰鬥力卻未必強悍。比較難對付的是那些灌了水的戰壕和亂木搭建的鹿碧,大夥一旦突圍受阻,很可能向上次一樣把四麵八方的民軍吸引過來。因此,達春安排了蒙古和探馬赤軍各出一支決死隊分別向東、向南強攻。吸引敵軍注意力。又命人把這些天剖下的馬皮,還有士兵們的營帳作成口袋,包滿黃土,準各屆時填充壕溝。

把各項事情安排好了,也就到了大半夜。諸將紛紛領命散去,元繼祖和李諒帶著探馬赤軍將領還有一千侍衛向達春告辭回營。

一路上,李諒都黑著臉不肯說話。直到進了自己的地盤,招回了事前安排應急舉措的將領,李諒才氣哼哼地向元繼祖質問道:“元兄好仗義,咱這近萬弟兄的性命,都讓你當禮物送了出去。北方有崇仁、峨峰、始豐三座大山,還有一條汝水。不知咱們這條命,夠周圍兵馬截殺幾回!”

“我若不肯答應,你能保證咱們活著回來麽!”元繼祖冷笑一聲,問道。在決定向達春妥協的那一瞬間之前,他己經看後殿隱隱的身影在閃動。那應該是達春靡下的死士,也許是達春為了示威故意讓他看見的,也許別人倉卒布置下的,反正,現在己經都不重要了。

“多活一天而己!”李諒惺惺道。

“未必,你明天且聽我安排!”元繼祖冷笑著回答,手輕輕地按在了李諒的肩膀上。

第七卷逐鹿風暴(二)

打了半輩子順風仗,突然由追殺被人轉為被人包圍,這個轉折達春有些難以適應。強迫著自己睡了幾個時辰後,天還沒放亮,就披上愷甲從行轅早走了出來。

兩個不稱職的親兵烏恩和吉亞聽到大帥的腳步聲,趕緊爬起來拖著靴子向外跑。達春見了他們狼狽的樣子,淡淡一笑,安慰道:“莫急,我隻是四下走一走,看看弟兄們準各得怎麽樣了!”

親兵答應著,整頓好衣甲,又去點了一隊當值的侍衛,跟在了達春的身後。街道上很安靜,蒙古武士和探馬赤軍都從低級軍官口中得知了晚上要突圍的消息,所以盡最大可能的去恢複體力,以便在突圍時能跑得比同伴快些。

街道盡頭處傳來幾聲戰馬的長嘶,聽起來令人感覺心裏酸酸的。突然,嘶鳴聲嘎然而止,代之的是動物臨終前粗重的喘息聲。那是士兵們在屠殺戰馬,一路上沒有補給點,大夥必須在突圍之前準備好足夠的千糧。

幾聲低低的哀嚎從一個院落裏傳了出來,伴著哀號,還有低級軍官的喝罵聲。接著,有人發出一聲慘叫,然後,更大的哭聲在院落裏響了起來。

“怎麽回事?城裏還有南人麽?”達春迷惑地看了看親兵烏恩。在對方臉卜,他看到了同樣的茫然之色。搖搖頭,達春帶著侍衛走向了院子。

這是一個當地大戶留下來的庭院,房簷、瓦當看上去己經很破舊,但院子內的樹木、假山布置得很有條理。與院落淡雅風格不適應的是,本是用來觀賞風景的回廊上躺滿了受了傷的士兵。大軍敗得太慘,草藥、白布等療傷物品都失落在戰場上,連日來傷號們沒得到細心的照料,所以輕傷也變成了重彩,至於那終重傷者,己經被抬到院子的另一個角落新挖出來的土坑邊,隨時準各掩埋了。

“給我一把刀,給白音一把刀,白音可以在城裏掩護大夥突圍!”突然,“屍體”堆中滾出一個渾身是血的蒙古漢子,跪在地上大叫道。

“白音,你難道想下礦井麽!”一個身穿百夫長服色的人追上來,用力拉住漢子的衣領,怒罵。

“我還能戰,我還能戰!我不想死,不想死!”白音哭喊著掙紮,濃血順著身上的傷口滴滴答答流了下來。“屍體堆”中,幾個同樣傷重的蒙古武士放聲長號,悲憤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淒涼。

達春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作為一軍統帥,他從未關心過普通士兵的命運。乍一看見蒙古人如此療傷,震驚得全身發木,如泥塑般楞在了當場。

“兄弟,你先走一步!”百夫長刀刃一揮,白音跌進土坑。追隨著他的動作,幾個士兵擎著利刃,向重傷號撲去。

“住手!”達春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大叫。緊接著,他衝過去,奪下刀,一拳把百夫長打了個跟頭。

土坑裏,己經躺了十幾具武士的遺骸。每一個身上都粘滿了血汙,分不清哪個是傷重而死,哪個是被自己人屠殺的。達春用腳狠狠地瑞向那個狠心的百夫長,邊瑞,邊怒罵道:“誰讓你殺自家弟兄,都是蒙古人,你也下得去手,你這個畜生,黑了心的狼崽子!”

百夫長被他踢得滿地打滾,卻不敢還手,雙手保住頭,哭叫道:“是額爾德木圖將軍下的令,大汗不會叫人出錢贖他們回去的,大帥啊,與其讓他們死在暗無天日的礦井,還不如給他們個痛快啊!”

“額爾德木圖!”達春聽到這個名字,停止了對百夫長的毆打。額爾德木圖是在敗軍之中唯一保持清醒,並收攏了隊伍的將領,達春感覺到他這樣做,必然有其道理。

達春心裏慢慢湧起了一個正確答案,不知不覺間,下唇己經被自己給咬破了,血順著嘴角慢慢流下。額爾德木圖說得對,為防止草原上的牛馬南流,大汗絕對不會讓俘虜的家人贖回他們。那樣,等待這些重傷號的命運隻有兩個,要麽病死,要麽累死於礦井。即便僥幸被其他草原英雄贖回,也會被利用成為蒙古人自相殘殺的工具。與其那樣,還不如讓他們幹脆利落的死掉。

“大帥,給我們一把刀,我們願意掩護大軍突圍!”幾個躺在屍體堆中等死的傷號從達春的舉動中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匍匐著爬過來,抱住達春的雙腿。

達春猶豫了,心中瞬間被傷痛所充滿。在此之前,他己經覺得自己在世間了無牽掛,女兒早己送走了,與破虜軍作戰經驗的總結,也抄了幾十份,分別帶在不同的將領身上。輝煌了小半生,即便醉臥沙場,心中亦無所撼。但是在看到傷兵們哭泣的瞬間,他猶豫了,是這些士兵,成就了忽必烈陛下的帝國和達春自己的功業。他們搶了女人,最漂亮的要留給大汗,搶了珠寶,最華貴的要上繳給大汗。搶了錢財,一半以上要交給大汗。雖然經過層層盤剝之後,未必有太多東西落到大汗手裏。但這些士兵們對大汗和主帥的忠誠,是無法抹殺的。

然而,這些士兵們除了死亡外最終得到了什麽?大元帝國疆域再大,再廣,那些草原上遊牧為生的蒙古人得到了什麽?無力的感覺一點點從達春心頭湧起,一絲一縷,穿透了他的全身。

“大帥,我家中還有老母,還有兩個女兒未嫁!”傷兵見達春臉上露出了不忍之色,以為有了生機,苦苦哀求道。

達春慢慢地蹲了下來,臉上的淚水與血水混在一起,一滴滴向下掉。他蹲下身,輕輕擦去了傷兵臉上的泥巴,露出那雙滿是風霜的麵孔,然後,拔出自己的腰刀,一刀割斷了傷兵的喉管。

“呃,呃……”傷兵捂著脖子,不敢置信地看著達春,看著那雙擦幹淨了自己的臉又隨即奪走自己生命的手,身體扭了幾下,不動了。

“兄弟,我對你們不起!”達春拎著帶血的刀,走向下一個重傷號。幾個祈求活命的重傷號心知必死,不再哀求,撕開腳口的破爛衣裳,仰天發出一聲長號。

“啊一一嗚一一啊一一嗚嗚!”蒼狼般,驚得老樹上等待品嚐死屍的烏鴉成群地飛起,在樂安城的上空回蕩。

“啊一一嗚一一啊一一嗚嗚!”所有傷兵和給傷兵“送行”者以長號聲相合,有如一群孤狼,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達春長號著,把腰刀捅進一個傷兵的胸口,拔出來,再捅進下一個的身體。每插一刀,他心裏就痛一下,每插一刀,他就覺得自己把自己殺死了一次。

“啊一一嗚一一啊一一嗚嗚!”長號聲越傳越遠,幾個臨近的院落裏都有士兵跟著號叫了起來。更遠的地方,睡夢中驚醒的蒙古武士翻身下床,扯著嗓子跟著呼號。

“乒、乒!”絕望的呐喊聲裏,突然傳出了幾聲不和諧的聲響,突然,又是幾聲。緊接著,一些嘈雜的叫嚷聲從狼號聲裏透了出來,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怎麽回事情!”達春抬起頭,伸手摸了一把臉上的淚和血,瞪著血紅的眼睛問。

“不,不知道!”親兵吉亞狼狽地答應一聲,擦幹臉上的淚,跌跌撞撞跑了出去。正在對自己族人進行屠殺的士兵們都停下了腳步,呆滯的目光看向嘈雜聲傳來的方向。那是城市正東,有幾股濃煙從那邊冒起來,直衝雲霄。

“整隊,整隊!”被達春揍得鼻青臉腫的百夫長第一個反應過來,衝著下屬大聲喊。士兵們提著帶血的刀,紛紛跑到他的周圍。再沒人顧得上送自己人上路了,躺在地上等死的重傷號們咧了咧嘴巴,臉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

“報,報告大帥,東邊,東邊,造反了!”親兵吉亞跌跌撞撞煦了進來,聲嘶力竭地喊道。

“誰造反?炮聲是怎麽回事!”達春被這個笨蛋親兵氣得火冒三丈,拎著對方的脖子問道。

“大帥,探馬赤軍造反,打開了東門,破虜軍,破虜軍從東門殺進來了。東牆,東牆易手!”親兵烏恩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匯報。

“什麽?”達春扔掉吉亞,身體晃了晃,向旁邊倒去,幾個侍衛趕緊上前,緊緊將其抱住。

“大帥,趕緊組織人馬出城,趁亂向北衝,否則,大夥全得死!”百夫長衝上前建議道,說完,丟下達春,帶著自己的百人隊衝出了院子。

“大帥有令,放棄樂安,向北衝擊!”有人在街道上大聲呼喊,收攏著從各個院落衝出來的亂軍,向北跑去。

“是額爾德木圖將軍,是額爾德木圖將軍,大帥,趕快上馬!”親兵烏恩搶來一匹戰馬,拉到達春麵前。額爾德木圖將軍擅長收攏殘兵,有他在,大夥就有活著的希望。

“你們走吧,結束了!”達春不理睬自己的親兵,蹣跚著,走到了堆滿傷兵屍體的土坑旁。一切都結束了。破虜軍的火炮夜裏打不準,如果按昨天的計劃在今天夜間突圍,跟在第二線的額爾德木圖等人還有機會衝出去。如今探馬赤軍造反,周圍的民軍己經殺了上來。光天化日之下,誰還有本事可逃?

“大帥,趕快逃吧!”烏恩和吉亞兩個親兵不管此刻達春心裏有多沮喪,從屍體上剝下一件破破爛爛的上衣,手忙腳亂向達春頭上套。

“逃,你們叫本帥逃哪去!”達春執拗地掙脫開親兵的控製,大聲質問。

“逃到……”向來聰明的親兵烏恩楞住了,是啊,逃到哪裏呢,突圍失敗,全軍盡喪,達春作為大軍統帥,天下哪裏還有其容身之地呢。

“向北,逃,逃回老家去!”親兵吉亞心裏沒那麽多彎彎,大聲說道。如果達春不肯逃,作為親兵的他隻能守在達春身勸直到戰死。這太不合算了,他還不到二十幾,人生剛剛有了個開頭。

“對,逃回草原去,以後再也不回來!”烏恩靈機一動,順著吉亞的話勸諫。他理解達春此刻心中的絕望,所以隻能用遙遠的故鄉來激勵對方。

“回草原去?”達春的渾濁的眼睛重新撰起幾分神彩,草原,好像很遙遠的地方,他己經忘記了那裏是什麽樣子。

兩個親兵互相使了個眼色,強行將達春架上戰馬。三人首尾相接,互相照應著衝進亂軍中。街道上,蒙古兵全亂了,沒頭蒼蠅般到處亂撞。而胳膊上纏著紅布的探馬赤軍士兵則幾十個一夥,躲在房屋後,大樹下不斷向蒙古武士射出致命的冷箭。高處的城牆上,則有大隊的“亂匪”和零星的破虜軍士兵跑動,廝殺。他們據高臨下,手裏的弓箭、鋼弩專門向穿著武將服色的武士身上招呼。

部分蒙古武士在額爾德木圖的指揮下,進行了局部反擊。叛亂的探馬赤軍不敢與蒙古武士當麵交手,每當有成隊的武士殺來,他們就放棄防線,撤向其他街道。每當有武士落單,探馬赤軍和“亂匪”就一擁而上,擁刀劍、木棒、石頭將武士殺死,將首級切下。

城中的局勢越來越混亂,粹不及防的蒙古武士很快失去了對所有城牆,箭露和垛口的控製。大隊的新附軍弓箭手在軍官的帶領下沿步道煦卜牆頂,輪番射擊,城牆上射下來的羽箭漸漸有組織起來,不斷有身上插滿羽箭的蒙古軍將領從馬背上墜落。

“別戀戰,別戀戰,向北,向北,直接衝擊對方營壘,直接衝擊對方營壘!”額爾德木圖在城外瘋狂地喊叫著。亂成一鍋粥般的蒙古軍在他的指揮下整合成幾大股,放棄對城內同伴的救援,向北方直衝下去。

北側聯營,武忠和張盲不等得著急,二人近幾年與福建大做買賣,都積累了上百萬的身家,當然不屑割了蒙古武士的頭顱去領那七個銀幣的獎賞。但額爾德木圖想帶人從他們眼皮底下溜走,二人顯然不能答應。

見蒙古騎兵越衝越近,武忠從馬鞍上取下長槍,高高地舉到了空中:“弟兄們,蒙古人欺負了咱們這麽多年,今天,輪到咱們發霋了。各千人隊聽令,防禦陣型,不讓一騎漏過!

三個重甲步兵千人隊自武忠身後跑上前,在壕溝與壕溝之間的鹿砦後,豎起盾牆。重重的盾牆後,長槍兵把槍尖豎起,越討重盾的上方。長槍兵的身後,弓箭手把腰間箭壺解下,把狼牙長箭一支支插進麵前的軟泥裏。

馬蹄聲驟然加大,轉眼功夫,第一隊突圍的蒙古騎兵衝到了近前。有幾個重甲步兵害怕了,回頭向身後望去。卻看見武忠和張直各帶著百餘名親信,就站在自己身後不遠的空地上,一動不動。膽小的步兵歎了口氣,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乒!”破虜軍架設在高坡上的火炮率先發動了打擊,幾名高速前衝的蒙古武士被彈片擊中,從馬背上飛了下來。受了上的戰馬憑借慣性跑出老遠,雙膝一曲,跪倒在地上。後邊衝上來的騎兵卻絲毫不停,直接把武士和戰馬踏成了肉醬。

“弓箭手,射!”武忠的長槍,猛然點向了正前方。幾千支長箭快速騰空,呼嘯著,射進了亂哄哄的馬隊中。

新附軍的士兵訓練不精,射出的箭矢遠近不一,形不成攔截麵。若是兩軍陣前,這種射擊方式肯定會被對手取笑。而今天,前衝的蒙古武士卻笑不出來,遠近不一的羽箭剛好覆蓋了他們麵前了所有空間,任他們怎麽調整戰馬速度,都無法避開這場箭雨。

三百多個騎兵在第一波箭雨中落馬,成了後邊騎兵的掂腳石。沒等騎兵前衝幾步,第二波箭雨又到,再次將一百多蒙古武士拉下了馬背。沒落馬的蒙古武士不顧一切地衝著,對耳邊呼嘯的羽箭聲不聞不問。這種無序列的狂奔過程中,他們不敢停,隻能向前,停下來就會被後邊的人踩翻。

幾十個騎兵衝到了第一道壕溝前,策馬騰空。有的戰馬跳過了壕溝,落到了硬地上。有的戰馬準各不足,雙腿沒躍起之前己經落入溝內。馬和馬的主人在泥漿內拚命掙紮著,轉眼間被羽箭射成了刺猜。有的戰馬落地的瞬間撞上了鹿砦,武士和戰馬同時掛在了木樁上,血光四濺、後方,還有無數匹戰馬不顧一切地衝過來,用泥袋和人馬的屍體填平溝壑。

四射過後,鹿砦破,有騎兵衝到了盾牆前。布滿長槍的盾牆讓他無法下手,隻能瘋狂地揮舞著彎刀,尋一個相對薄弱的地方,直接撞過去。很快,衝上來的武士一個個就被掛在了槍尖上。臉色鐵青的新附軍槍兵握著槍杆,身體哆嗦著,陣型卻岩石般巍然不動。

更多的騎兵前仆後繼地衝上來,以生命為後麵的同伴打開缺口。頂住第一波衝擊的新附軍士兵也被激起了血性,掄著刀向缺口處撲。每一個缺口周圍都躺滿了屍體,蒙古人的,漢人的,一個挨著一個。

“奶奶的,給我殺,不抓俘虜!”武忠策馬在戰陣後往來馳騁,哪裏出現了危險,他就帶著親兵衝向哪裏。另一個剛起義沒多久的新附軍將領張直則拎了把大劍,披散著頭發,瘋子般在蒙古武士麵前亂竄。

衝過來的蒙古武士越來越多,新附軍的陣型有些鬆動了。有人悄悄地娜動腳步,向自己的同伴靠攏。瞬間的膽怯造成了更大的空檔,死裏挑生的蒙古武士一個個從空檔處衝進來,不理睬身邊呼喝邀戰的武忠等人,徑直向北。

另一重壕溝後,千餘火槍手排成了三排,在鄒洬指揮下,從容地扣動了扳機。健輪快速轉到,擦出一串亮麗的火花。一個紅點沿著火繩頭,快速向火槍內部湧去。

第七卷逐鹿逐鹿風暴(三上)

第一排火槍手射擊、下蹲、裝彈,動作整齊利落。沒等幸存的蒙古武士明白過味道來,第二排火槍手扣動了扳機,白亮亮的子彈如雨點般打進騎兵中間,己經失去速度的蒙古武士如樹葉般從馬背上墜落。

三輪齊射過後,鄒洬揮動令旗,數百破虜軍重甲步兵揮舞著戰斧湧上,擋住了仍在馬背上的蒙古武士。雙方交手才幾招,重甲步兵下蹲,從容裝好子彈的火槍手再度站起來,舉槍發射。

“乒!”又一排子彈射出,將原地打轉的戰馬和馬背上的騎手一並射成篩子。還沒等第二排槍手開火,幸存的武士撥轉馬頭,直接撞進起義新附軍的槍陣裏。

未知的東西總是最可怕,在上次血戰中吃過一次大虧的騎兵們根本弄不明白破虜軍手裏的火槍是什麽東西,也不了解其裝填緩慢的弱點。隻曉得此物噴煙冒火,連最厚重的翎根甲都擋不住,所以寧願與新附軍力拚而死,也不願稀裏糊塗地倒於火槍兵陣前。

幾十匹戰馬紛紛轉頭,給新附軍造成的壓力急A增大。被騎兵衝到麵前的弓箭手基本上沒有什麽戰鬥力,有人扔掉角弓,轉身就逃。也有不怕死的勇士拔出腰刀,攔在蒙古武士馬目四。

“殺!”急了眼的蒙古武士手起刀落,將距離自己最近的弓箭手連人帶弓砍成了兩斷。

粗壯的蒙古戰馬咆哮著抬起前蹄,將擋在自己麵前的弓箭手踢倒。一個弓箭手跳上馬背,手中弓弦套向蒙古武士的脖頸,下一刻,二人同時從馬背上落下來,在無數雙大腳之間翻滾。

跟著武忠等人起義的將士五年來過得全是太平日子,每次奉命去征剿破虜軍,都是虛張聲勢。安逸的生活過得久了,格鬥技巧自然生疏。才三、五息之間,己經被蒙古武士劈倒幾十個。刹那間,陣腳大亂,有人不得不放棄對正前方的攔截射擊,轉身迎戰,有人不知所措地擠在同伴中間,手中的弓忘記了拉,腰間的羽箭全部掉到了地上。

新附軍射出的弓箭越來越稀疏,對正麵急衝過來的騎兵己經沒有了威懾力。帶隊突圍的蒙古軍千戶看準時機,搖動戰旗,幾百個背著草袋、革包的騎兵快速衝上,用人、戰馬的屍體還有裝了泥土的草袋、革包,在交錯的壕溝間硬生生添出數條通道來。

火槍兵失去了目標,無法瞄準。在最後一道防線組織火槍兵的鄒洬也沒料到蒙古武士突然情急拚命,趕緊命令護衛火槍兵的重甲步兵加入戰團。營正韋戈元帶著士兵本部人馬衝上,快速將闖入弓箭手隊伍的幾個蒙古騎兵斬落馬下,卻無法幫武忠穩定住隊伍。看著大隊的蒙古騎兵高速迫近,一些新附軍長槍兵扔掉武器,逃向了後方。

“頂住,頂住,破虜軍弟兄看著咱們呢!”管軍萬戶武忠赤紅著臉,用槍杆將一個個轉身欲逃的部下砸回原位去。往來數次,他身邊的潰卒卻越來越多,非但擋不住蒙古鐵騎的攻勢,連破虜軍火槍手的陣型都給衝動了。

“奶奶的,你們是不是男人!”武忠臉上掛不住了,抬手刺翻幾個逃兵後,大罵著衝向了蒙古鐵騎。他的親兵平素跟著他沒少發財,此刻見萬戶大人拚命,不忍負義而去,隻好硬著頭皮護在他的周圍。百十號人逆著人流衝殺了一回,結果卻出人意料,居然硬把即將破圍的一夥蒙古騎兵頂在了半路上。周圍的新附軍將士見蒙古武士的戰鬥力不過如此,慢慢又恢複了些膽量,拎著長槍短刀再次將缺口封堵起來。

戰場北線一片混亂,己經分不清雙方陣型。蒙古武士、起義的新附軍、趕來幫忙的民軍攪成一團,潮水般來回翻湧。蒙古武士衝進人流,憑借過硬的身手砍死幾個宋軍,很快就被其他宋軍拉下坐騎。起義的新附軍刺翻一個蒙古武士,還沒等割下死者首級,立刻被另一個蒙古武士砍倒在地。

破虜軍火槍手站在最外圍,隻能用冷槍將衝過人海的蒙古武士射死,卻無法進一步發揮作用。隊形太亂,雙方人馬攪在一起,盲目開槍根本不知道會射上誰。這時候,訓練有素的破虜軍重裝步兵在人海中起到了中流碾柱作用,十幾人一隊,互相配合著戰鬥,哪裏看到蒙古武士的身影就衝向哪裏。有他們在身邊幫忙,起義的新附軍自覺膽壯。看見蒙古武士衝來不再躲閃,而是一邊招架著,一邊呼喊同伴來助戰。

喊殺聲震天,中間夾雜著傷者臨死的哀嚎,還有弱勢者的求助呼叫,聽得人渾身發冷。

附近幾家民間力量見武忠吃緊,紛紛把頭看向了鄒洬的帥旗。帥旗旁,負責協調指揮三軍的令旗沒任何變化,傳令兵站在高高搭起的吊鬥內,對戰場上的喊殺聲充耳不聞。

“鄒都督不會受傷吧!”有人擔心地想。武忠和張直兩部麵臨的狀況讓人很焦慮,眼看著不斷有蒙古軍從樂安城方向衝過來,一波波,如重錘一樣砸在起義新附軍的戰陣上。作為大軍統帥,鄒洬卻對戰略部署不做絲毫調整。

“弟兄們,跟著我上!”與武忠所部相臨的一支地方武裝呼喝著加入了戰團。這支隊伍的首領叫秦逸雲,進士出身,放過一任縣垂,在贛南一帶素有威望。他的兵馬一動,周邊幾家武裝全部跟著動了起來,數萬人的隊伍從兩側向北方圍攏,將突圍的蒙古武士困在了中間蒙古武士招架不住,被逼得狼奔豚突,每衝向一處,必有十倍的宋人圍上。這些宋人有的拿著菜刀,有的在木棒上綁了塊尖石,有的隻拎著兩塊磚頭,士氣卻比起義的新附軍還高。蒙古武士隻要被他們圍住,轉眼就會變成一堆肉泥。

“你們自己走吧,別管我了!”隨著人流衝到宋軍陣前的達春絕望地說道。周圍的兵馬太多了,蒙古武士衝上去,幾步後就被淹沒在人海中。“草賊流寇”兵器簡陋,攻擊力卻絲毫不亞於起義的新附軍。特別是戰團外圍那支新來的隊伍,旗幟、隊伍都與眾不同,一邊攻擊,一邊變化著隊形。蒙古武士隻要和他們接上,瞬間就被刺落馬下。

“大,大帥,咱們這,這邊撤!”親兵吉亞拉住達春的馬a繩,掉頭向戰場東方移動。

一個地方殺不出去不等於整個戰場沒空檔。穿著普通士兵的衣服,即便是躺在地上裝死,他也不想放棄逃出生天的希望。

達春渾渾噩噩地被兩個親兵擺布著向東方逃,忠勇的部下現在怎麽樣了,逃向哪裏,他都不想管。眼前的情景就像一場惡夢,他全部的希望就是這場惡夢早點兒結束,哪怕夢醒時分,己經聽見長生天的召喚。

“大帥,跟上我!”幾匹戰馬飛馳而來,馬背上的武士左右包抄,將達春和兩個親兵夾在了中間,協裹著跑向另一處空地。在那裏,中萬戶額爾德木圖收攏起千餘武士,緩緩向東北方移動。

一夥百餘人的蒙古武士從額爾德木圖眼前跑過,徑直向北。額爾德木圖視而不見,任由武士們狂奔而去。

又一夥百餘人的蒙古武士衝向北方戰場,額爾德木圖依然不聞不問。隻是匯攏著自己身邊的千餘人,一邊前行,一邊調整著戰馬狀態。

大多數出城的蒙古武士都衝向了正北,探馬赤軍兵變來得太突然,失去統一指揮的他們無法調整應對策略,隻能按照昨天的計劃向正北方突圍。這也是萬不得己的辦法,對騎兵而言,對著一個方向反複衝擊能收到的效果最大,一旦前邊的攻擊者把宋軍的營壘衝垮,後邊的武士就能從缺口處殺出去。

大隊民軍迎著武士的戰馬湧來,菜刀、鋤頭、木棒,高高舉起。蒙古人在贛南欠下的血債太多了,今天,終於到了他們償還的時候。

“殺,殺,給老子狠狠的殺,別抓俘虜,差的價錢我給你們補!”秦逸雲騎在一頭水牛的背上,揮舞著根削尖了毛竹呼喝。自從贛南淪陷後他就苦讀兵書,今天終於把多年學來的知識派上了用場。所部民軍在他的指揮下不停地變幻著陣型,一會兒是梅花陣,一會而是楔尖陣,在亂哄哄的人海中威風凜凜,把破虜軍的重甲營都比了下去。

正當他殺得熱鬧的時候,兩個傳令兵擠到了他的“戰牛”前,拉住他的竹矛大聲喊道:“秦將軍,大都督有令,你部人馬速歸本陣!”

“啊?”秦逸雲楞了一下。他所部民軍俱是從周圍的鄉村誌願而來,總數有一萬出頭。

帶出五千支援北線,留在原地看守壕溝和鹿,LCJff的還有六千餘眾。剛才看戰場上事態,蒙古騎兵主要突圍方向就是正北,難道在如此緊急關頭,敵軍還能玩出什麽花樣不成。

想到這,騎在水牛背上的秦逸雲回頭一望,隻見數千蒙古鐵騎聚集成一團,直直地向他的防線衝去。

上當!秦逸雲心中大叫,帶領兵馬回援,哪裏還來得及。眼睜睜地看著鐵騎帶起的煙塵突破壕溝,跨過鹿碧,衝進了自己的弟兄中間。

中萬戶額爾德木圖等得就是這個機會,憑借多年的爭戰經驗,他知道圍城兵馬成分複雜,相互之間必然不能協調一致。如果全軍突擊一個地方,反而讓敵人能從容調整兵力部署。

所以,在衝出樂安城後,他不組織隊伍,放任大部分蒙古軍按原計劃向北突擊。自己卻帶著一個建製最完整的千人隊墜在了最後。

如此龐大數量的“誘餌”收到了預期效果,大部分民軍都吸引著加入了北側戰團。留在原地的民軍未曾經過係統訓練,雖然每個人都很勇敢,沒有人指揮的情況下卻不知道如何應付突發事件。千餘蒙古武士一擁而上,快速在他們之間殺出了一道缺口。

“給我殺,給我堵住!”到了此時,秦逸雲再顧不上什麽隊形、戰陣了,帶著大隊人馬殺回。在附近的幾家民軍的支援下,將隊尾的幾十名蒙古武士截住。卻眼看著大部分蒙古騎兵脫離了包圍圈。

血,暗紅色的血跡充滿了秦逸雲的雙眼。一具具父老鄉親的屍體倒在他麵前,身上被蒙古彎刀割出的傷口在淚淚流血,臉上卻含著笑意,仿佛為能戰死在殺場上而感到分外滿足。

“追,追上去。把這些禽獸抓回來!”秦逸雲聲嘶力竭地喊道,帶著士兵追向蒙古騎兵遠去的方向。兩條腿的速度怎可能跑過四條腿,看到馬蹄帶起的煙塵越飄越遠,一股羞憤的感覺籠罩了他的全身,扔掉手中的毛竹,他把手伸向了腰間的短刀。

就在這個時候,一雙滿是老繭的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秦逸雲抬起頭,看見兩江大都督鄒洬友善的笑臉。

“你的陣型訓練得不錯l”鄒洬笑著誇獎道,仿佛根本沒看到剛才正是因為秦逸雲率兵主動出擊,才讓額爾德木圖鑽了空子。

“末,末將失職!”秦逸雲的胳膊掙了掙,沒能從鄒洬的控製下拔出短刀,隻好放棄了自殺謝罪的打算,汕汕道:“請大都督治罪,末將情願領受軍法l”

“什麽罪,我隻看到你帶兵帶得比別人都有模樣!”鄒洬笑著答道。幾年來,邵武指揮學院為破虜軍提供了大量高素質的中、低級軍官,但像秦逸雲這樣,能把幾千民軍訓練得似模似樣的自學成才者還是很罕見。在鄒洬眼裏,這樣的人物如果再經過指揮學院的培養,加以時日,未必不是獨領一軍的統帥之材。

“末將盲目出擊,導致陣型混亂,放走了敵軍!”秦逸雲羞愧地說道。此刻戰鬥己經接近了尾聲,被困在宋軍中間的蒙古武士要麽被殺,要麽投降。如果不是武忠部周邊的幾支民軍過早出擊的話,可以預見,被困在樂安的所有蒙古武士將無一人能漏網。

“放心,這些禽獸逃不遠!”鄒洬搖搖頭,笑著安慰道:“這裏是漢家河山!”

第七卷逐鹿第七卷逐鹿風暴(三下)

琢磨了這麽多年漢學,平宋都元帥達春終於明白“風聲鶴唉,草木皆兵”這八個字有多貼切了。從樂安突圍出來後,一路上,仿佛棵樹、每塊石頭後都有敵軍。百餘裏路跑下來,一千多蒙古武士剩下不到二百,其餘的不是掉了隊被百姓抓取賣給破虜軍換錢了,就是自行脫離了隊伍。

額爾德木圖跟達春請示了一下,不敢帶著人馬走大路。路過漢人村落也強忍著肚子裏的衝動不敢進去搶劫,一行人慌慌張張淌過寶唐水,順著林間小道爬上了崇仁山。跌跌撞撞在山上走了一夜,又丟了幾十個弟兄,從山北緩坡上溜下來,來到了始豐山腳下。

始豐山位於臨江府和隆興府的交界處,距離豐城不過四十餘裏。達春和額爾德木圖吃不準此刻豐城是不是己經落入破虜軍之手,不敢過分靠近城市,帶著所剩無幾的蒙古武士向西又兜了半個圈子,趟過豐河,傍晚十分在臨江軍治下一個叫樟樹鎮的小村外落了腳。

這一跑就是兩天一夜,即便是鐵打的身體也撐不住了。大部分蒙古武士從馬背上栽下來,找個幹淨的草窩倒頭就睡。額爾德木圖生性謹慎,強忍著睡意策馬前後兜了十餘裏,發現附近並沒有人跡,看來地圖上標的那個樟樹鎮,當年也被蒙古軍光顧過了。全村老幼早己死去,農田也早變忽必烈陛下的牧場。

額爾德木圖解下腰間水袋,親自到小河邊打了袋水。拿了幾塊半生不熟的馬肉,舉到了達春麵前。

經曆連番打擊,達春早己被折磨心如死灰。見額爾德木圖依然像對待主帥一樣尊敬自己,伸手把水和肉推開,慚愧地說道:“我還哪裏有麵目吃這肉食,若不是還想見垂相一麵,告知敵軍虛實,早就該隨著弟兄們去了。你先吃吧,吃飽了也有力氣帶著大夥趕路!”

“大帥何出此言,蒼狼舔淨傷口,才能獵得a鹿。賊兵不過是一時得勢而己,待回到江北,咱們整頓兵馬,早晚還會殺回來給弟兄們報仇!”額爾德木圖放下水囊,大聲勸道。

“整頓兵馬,整頓兵馬!”達春憔悴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哪裏還有兵馬整頓,前後十幾萬,不,應該是二十幾萬,都讓本帥給葬送在疆場上。縱使他們心裏不怨我,我哪還有麵目再來為他們收屍。你吃吧,我自己去打水!”

說完,達春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走向遠處的山溪。額爾德木圖使了個眼色,兩個累得癱在地上的親兵趕緊爬起來,一左一右跟了上去。達春走到山溪邊,捧起溪水洗了把臉。借著平靜的水麵,他看到了自己蒼老的麵孔。

達春幾乎認不出自己,水麵上那個倒影很憔悴。縱橫交錯的皺紋刀割斧削般刻在慘白的麵頰上。一頭葬兮兮的白發東一縷西一縷地攪在一起,發梢上,還有幾隻小動物在快速地跑動。

“啪!”達春一掌拍在水麵上,激起的冷水將他的揀來的號衣澆了個透。水麵乍分即和,上下跳動的波紋間,映著一雙血紅的眼,還有一個帶滿了鮮血,肮髒致極的身體。

“啪!”達春又一掌打在水麵上,將眼前那個醜陋的影子拍散。轉眼間,影子又聚合起來,邪惡中帶著瘋狂。

“啪,啪,啪……”一掌又一掌地拍向水麵。河中的倒影不是自己,平宋大元帥達春絕對不是這般模樣。清轍的河水跳起來,濺在達春的身上,流回去,泛一縷縷血痕。

兩個親兵被達春瘋狂舉動嚇呆了,不知道該如何做才能製止,隻好緊緊護在達春身邊,盡力不讓他掉到河裏去。幾個剛剛睡著的蒙古武士被河邊響動驚醒,抬頭掃了一眼,又嘟嚷著睡下。在城破的那一瞬間,他們己經不把達春當作自己的統帥,一個瘋子的死活,他們不放在心上。

見到達春己經喪失理智,額爾德木圖歎了口氣,走過來,一掌擊在達春的後頸上。此刻大夥皆筋疲力盡,全憑一口氣在支撐。如果作為主帥的達春先崩潰了,那麽,整支隊伍肯定要跟著垮掉。額爾德木圖不希望被山野農夫活捉,所以,隻能采用這種折衷辦法。

達春的身體晃了晃,軟軟地倒在了泥地上,在昏厥前的一瞬間,他覺得心裏分外地輕鬆混混沉沉地,達春感到身體有些暖。好像置身於一艘大船上,載著滿船的美酒、奶酷、炒米、炸食,跟著女兒一起邊吃邊曬太陽。海麵上的天空是瓦藍瓦藍的,像極了草原上四垂的彎廬。而腳下萬頃碧波,則綠得像斡難河畔的田野。隻是空氣的味道不好,帶著濃濃的腥臭氣,有點像,像什麽呢,達春迷迷糊糊地想,像極了武士們屠戮後的村莊。

岸上,一隊打著破虜軍旗號的士兵縱馬跑過來,闖進部落。將男人殺死,將女人用繩子穿成串,綁在勒勒車後。幾個蒙古人的孩子哭喊著被人從屋子裏拖出來,帶隊的破虜軍將領用目光測了測,發現孩子高過了勒勒車的木輪,揮了揮手,幾個拿著彎刀,穿著皮得勒的破虜軍士卒號叫著,將孩子砍得和車輪一樣高。

“你們這些禽獸,我跟你們拚了l”達春拿起刀,跳下甲板。船下水波瞬間變成綠草,從他腳下掠過。帶隊屠殺的破虜軍將領舉刀相迎,二人照麵,達春猛然發現,對手的臉居然如此熟悉。

帶著血絲的眼睛,染滿了血的愷甲,暗紅色的刀刃,灰白的亂發。這個人是誰,怎麽仿佛自己和他相交了多年般熟悉。達春身體僵了僵,緊接著,達春聽到自己女兒的哭喊,“爹——I"他回頭,看見幾個身穿皮得勒的漢子推倒了女兒,正在用力扒女兒的嫁衣。

“索都,頁特密實,你們要幹什麽!”達春怒喝道。他終於看清出了傷害自己女兒的是誰,拿著彎刀殺害孩子的是誰。這些人他都認識,殺入放火那幫禽獸他也認識,就是他的部下,還有他自己。

“噢——噢——噢!”殺人放火的另一個達春,仰天發出一串狼嚎。緊跟著,周圍的破虜軍戰士全變成了蒙古武士,齊聲發出一聲咆哮。刹那間,麵目變得更加猙獰,幻化為一頭頭伸著血紅舌頭的蒼狼。

“啊——!”達春大叫一聲,坐了起來。蒼狼,武士,百姓全不見了,空氣中彌漫著腥臭的味道。身邊是一個大火堆,武士們緊張地圍在火堆周圍。一種危險的感覺本能地籠罩了達春的全身,站起來,分開人群向外看,隻見黑暗處有無數雙綠色的燈籠慢慢地靠近。

又是鬼火,看來大軍的殺孽的確太重了。達春苦笑了一下,推了推麵前的武士,低聲問:“怎麽回事情,那些鬼火怎麽會動?”

沒有認回答他,武士們緊張地握著刀,身體明顯地在顫抖。

“怎麽回事?”達春把聲音提高了幾分,繼續問。

最前方的火把下,中萬戶額爾德木圖慘笑著回答:“狼,這一帶是狼窩,咱們睡得太久了。身上得血腥味把狼都給引了過來!”

達春吃了一驚,夢中嚇出的冷汗順著臉上淌了下來,擦了把頭上的冷汗,大聲命令:“把馬f繩拴在一起,把讓戰馬受驚。把附近能點燃的東西全點起來,牲畜怕火!

額爾德木圖楞了一下,回頭看看達春,發現他的眼神己經恢複了寧靜。知道大帥這時不是亂命,趕緊命令驚惶失措的武士們照辦。幾個武士仗著膽子去拉戰馬,卻不料有匹受了驚的戰馬誤解了主人的意思,以為武士欲殺馬喂狼。抬起前蹄,踢翻武士,嘶鳴著向狼群衝去一馬受驚,其他戰馬跟著狂奔,百餘匹馬排成一條長隊隊,從狼群中一衝而過。吃人吃慣了的禽獸不願喪身於馬蹄下,咆哮著讓開一條路。待最後一匹戰馬衝過,立刻又衝上前,堵住了缺口。

“好像,好像是狗,野狗!”達春的親兵烏恩哆嗦著說道。剛才在戰馬受驚的時候,他試圖去拉自己的坐騎,結果差點被坐騎拖進狼群。亡命回逃的路上,砍翻了一頭野獸,從尾巴和耳朵的特征分辯出了野狗和野狼的不同。

“胡說,是野狼,不是野狗。野狼怕火,大家把能砍的樹都砍倒,做成火把。待會兒從小溪上衝過去!畜生追人全靠鼻子,過了水,它們就聞不到氣味了!”達春大聲嗬斥道。

危急時刻,他又恢複了幾分大軍主帥的本色。明知道烏恩對獸群的判斷可能是對的,亦強行把事實掩蓋了過去。野狼怕火,所以大家結伴突圍,活命的希望還很大。如果是野狗群,那就有些困難了。江南的野狗早先都是家狗,大軍鎮壓宋人,把人煙稠密的村落殺成了白地,喪了家的狗兒們才吃著昔日主人的屍體回歸了原野。這種野狗群在大元滅金時也出現過,對火不像其他野獸那樣懼怕,相反,狗群還喜歡跟著火把行動。在凶殘程度上,品嚐過人類血肉的狗群比狼群有過之而無不及,並且在狩獵時個體之間的配合遠遠超過了狼群。

草原上長大,自幼與狗為伴的武士們能分辯出狼與狗的區別,達春掩飾的話根本起不到任何鼓舞士氣的效果。此地距離江西重鎮清江不到二十裏,清江城東臨贛水,交通便利,曾經為一時繁華之所。而距離城市如此近的地方己經成了野狗的樂窩,可見當年大軍南下時到底殺了多少漢人。蒙古武士們瞬間記起了自己製造的殺孽,知道報應到了,一個個哆嗦著,在身邊尋找可以點火之物。有人受不了精神壓力,狂喊著衝進了狗群,彎刀才揮舞了幾下,就落在了地上。彎刀的主人也在那一瞬間被野狗撕成了碎片。

“有弓箭的留下斷後,跟本帥用火箭阻擊狼群。額爾德木圖帶著其餘眾人頭前探路,從溪水上趟過去!”關鍵時刻,達春根本不為狗群中傳來的咆哮聲所動,沉聲命令。

“大帥,末將願留下阻擊!”額爾德木圖大聲說道。他不敢接這道將令,達春的意思他全明白。所謂探路,其實是讓他先行逃走。所謂阻擊,則根本沒有生還的希望。

“你走吧,記得把咱們寫的東西交給垂相l”達春笑了笑,吩咐。那一瞬間,他眼中又恢複了往日縱馬橫刀的神彩,仿佛一夢之間了悟過人生般,淡然道:“死在我手上的人太多了,回到北方,長生天也不會放過我!”

“大帥,此敗乃因文賊乒器太利,非大帥之過l”額爾德木圖以為達春還在為丟光士卒而內疚,大聲安慰。

“你走吧,記得把咱們寫的東西交給A相。如果可能,勸垂相一句,南下後,殺戮不要太重……”達春轉過頭,目光投向黑夜中那一雙雙綠色的眼睛,不再多說一個字。

額爾德木圖歎了口氣,安排摩下士卒抓緊時間準備火把。逃亡路上,武士們的武器基本丟盡,此時帶著騎弓的不過十幾人。十幾個人中間,還有大半不願意留下擔任阻擊。對於那些臨戰退縮者,達春平生第一次表現了容忍,命令額爾德木圖把他們編入突圍隊伍。

野狗群越聚越大,星星點點的,己經數千雙眼睛圍著火堆徘徊。達春衝著額爾德木圖點點頭,伸臂拉開了手裏的角弓。

“騰!”羽箭帶著火苗,流星一樣射進了野狗群裏。越迫越近的野狗嚇了一跳,互相擁擠著,向後退去。就在這一霎那,額爾德木圖伸手點z了路邊的野草,然後,一手高舉火把,一手揮舞彎刀,帶著大隊人馬向山溪衝去。山溪一側遷回的幾隻野狗葬不及防,被額爾德木圖當頭砍為兩段。

“射箭,射箭,把能點著的東西都點著了l”達春大聲命令道,雙手不停,把身邊的纏了布條的火箭一支接一支射了出去。

騎弓射程沒有步弓遠,達春的氣力也沒恢複過來,火箭在達春麵前五十步左右落成一個扇麵。留下阻擊的蒙古武士順著達春指引的目標,把火箭,點z的樹枝,亂紛紛地射了出去。一些長得過高的野草被引燃,發出了滾滾濃煙。煙火中,大隊的野狗東竄西跳。

看著野狗群狼狽的樣子,達春哈哈大笑,把最後幾支羽箭射出後,帶著斷後的武士奔向了山溪。

溪水很淺,最深處不過膝蓋。死裏逃生的武士跟在達春身後,趟過溪水,亡命奔逃。在他們身背後,野狗群咆哮著,繞過火場,撲向溪流。

有人被樹枝絆倒,摔在在地上,達春停住腳步欲扶他起身,卻看到無數雙綠色的眼睛從山溪邊衝來。

“大帥先走!”黑暗中傳來親兵烏恩的聲音,一個身影從地上跳起來,跌跌撞撞地向西方跑去,身後,一連串綠色的“燈籠”追逐著他的腳步向西,向西。

達春看得肝膽欲裂,轉過身體亡命奔逃。此刻他心裏己經沒有了任何想法,不葬身野狗之口成了人生唯一目標。

不斷有人掉隊,然後,轉身奔向了其他方位。野狗的咆哮聲和武士的慘叫聲成了這個夜晚的主旋律。達春沒命的跑著,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時間,也不知道跑了多遠。終於,除了身後的犬吠聲外,他又聽見了流水聲。

水聲如雷,一條大江橫在了麵前。黑漆漆的江麵不知道有多寬,也不知道渡口在哪裏。

達春慘笑著,扔掉了早己熄滅的火把,雙手握緊了刀柄。

“大帥,大帥,咱們不能死!”親兵吉亞哭叫道,所有人都跑散了,可能死於狗口,也可能逃出了生天。此刻的江畔隻剩下他和達春兩個。混亂中,他丟棄了自己的刀,手中卻緊緊著一個火折子,拚命地在江邊尋找可以引火之物。

“給你!”達春彎腰將自己丟棄的火把揀起來,塞到吉亞手上。“點著他,向水裏走,走到齊胸的地方,扔掉火把向對岸遊。這條江水流急,狗群未必敢下水!”

“大帥,我,我不會遊泳啊!”吉亞大哭道。江水湍急,野狗不敢遊。不會水的人照樣得淹死!

"那咱們爺兩個就葬在江中吧,比死無全屍好一些!“達春想了想,扔掉了彎刀。轉身走向江水,”我也不會遊泳,咱們殺了那麽多宋人,欠債還錢,不冤了!“

吉亞哭叫著,舉著火把跟在了達春身後。群群野狗衝到河邊,畏懼地看著走向江水獵物,不知道是否該繼續追擊。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幾十道身影,高舉著火把,衝到了狗群近前。當先的騎手拋出幾點火星,轟地一聲,野狗被放倒了一大片。

“噢——嗚——嗚!”受驚的野狗發出陣陣慘號,搖著尾巴逃散開去。

“手雷!”到了此時,吉亞不知道該為自己的命運慶幸還是悲哀。火把下,他看到了一身身銀亮的愷甲。是破虜軍鐵騎,他們沿著江畔掃蕩了過來。

還沒等吉亞從驚詫中長大嘴巴,一個身材單薄的騎手縱馬跳入了江水,馬背上,那個手舉火把的騎手大聲喊著:“爹,不要著急,快些上岸!”

“塔娜!”達春迷惑地喊道。驚詫地看著己經離開軍營多日的女兒塔娜穿著一身破虜軍愷甲,直衝到他的身邊。

“你怎麽在這裏?”達春驚訝地問。難道女兒又被破虜軍劫持了?可被劫持了,怎麽會給她戰馬?還有武器?

“這不是說話的時候,趕快上岸,我送你找渡口過江!”塔娜緊張地喊道,伸手拉住達春的路膊,就把他向馬背上扯江畔,幾個破虜軍騎兵猶豫著,不知道是否該讓出一條路來。為首的士兵欲出麵阻攔,隻聽見塔娜厲聲大喊:“林將軍那裏,我自會交代。我爹己經是個提不動刀了老頭子,難道破虜軍空有仁義之名,連老人也不放過麽?”

幾個騎兵被問得楞住了,他們屬於林琦的獨立旅,平素軍紀嚴明,尊老愛幼。但蒙古人的老人算不算在被尊敬範圍內,大夥一時繞不過這個彎來。

塔娜跳下馬,將達春扶上馬背,拉著僵繩,順著水淺的地方斜著走。她心裏知道此刻自己是靠著口舌之利繞住了這些樸實的漢人士兵,待會兒大夥醒悟過來,絕對不會放自己的父親遠遁。

才走出十幾步,戰馬又立在了水裏。塔娜抬起頭,看見林琦白馬銀盔,擋在了自己麵前。槍尖處寒光閃爍,映亮父親上下滾動的喉結。

“達春大帥,林某在贛江邊等你多日了!”白馬將軍林琦話語如江水般寒。

“他是我爹!”塔娜放下f繩,張開雙臂,擠到了林琦馬前。

“我知道!”林琦淡淡地回了一句,槍尖依舊點在達春的喉嚨上。

“他己經老了!他己經沒一兵,不,隻剩下一個親兵了!”塔娜帶著哭腔喊,跳起來,欲去抓林琦的馬緩繩,卻被林琦帶馬輕巧地避開了。幾個破虜軍士兵縱馬而來,將達春圍在了隊伍中間。

“我知道他是你父親。你父親也知道我是誰!帶她下去!”林琦的眉頭不自然的皺了一下,聲音依然那麽冰冷。

西門彪跳下馬背,將塔娜拉到一邊。絕望的塔娜哭叫著,用力去抓西門彪的雙手,卻絲毫奈何不了那雙有力的臂膀。

“放下我女兒!”達春氣憤地喊了一句,雖然己經落入陷阱,他依然像一頭暴怒的獅子西門彪咧了一下嘴,把塔娜丟在了騎兵們中間。幾個騎兵用戰馬圍成圈子,阻擋著塔娜繼續向林琦靠近。白馬將軍林琦雙手擎槍,眼神中閃動著遲疑。

達春看了看女兒,再看看林琦,好像明白了些什麽,笑了笑,說道:“是林琦將軍吧,久仰大名了!小女不懂事,近來給你添麻煩了!”

林琦慢慢地放低了銀槍,點點頭,應道:“令愛在路上再度為我所截,沿途不安全,我就沒放她北返。將軍戎馬半生,也該放下屠刀,好好歇一歇了!”

“我明白,本帥想跟女兒說幾句話,不知道將軍可否答應!”達春用挑剔的眼光掃視了林琦一遍,然後,低聲問道。

林琦輕輕抬了抬槍,騎兵們讓開一條路,放塔娜過來。達春笑著看著女兒走近,拉討她的手,說道:“林將軍是個豪傑,你跟了他,也不算辱沒。隻是漢人規矩多,今後你要多注意些。咱們蒙古人嫁出去的女兒便是夫家的人,即便在夫家受了委屈,家族也不能替她出頭。若是家族與夫家起了衝突,按咱蒙古族規矩,出了門的女兒要站在丈夫馬前,替他持盾遞箭,而不是站在戰場中間拖雙方後腿!”

所有人都楞住了,誰也沒想到死到臨頭的達春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被父親拉住的塔娜泣不成聲,淚注注的雙眼看向林琦,卻看到心上人早己將頭偏向了遠方。

“去吧!孩子!”達春m轉塔娜的身體,衝著林琦的方向推了一把。還沒等女兒穩住身體,達春的手一抬,抓住了林琦的銀槍。

“啊!”猛然感到了槍尖上傳來的壓力,林琦的手本能地向後撤了撤,然後,微微一用力,順勢刺了下去。

“噗!”血光四濺,達春的身體晃了晃,栽下戰馬。被火把照亮的江水瞬間被染得殷紅,達春手在水裏抓了抓,仿佛放不下什麽,又鬆了鬆,登時氣絕。

“爹!”塔娜抱著自己的父親哭叫道。聲嘶力竭地喊了幾聲後,發現父親己經沒了生機,放下屍體,拉出馬刀,徑直向林琦砍去。

“叮!”林琦的槍身輕掃,打在了馬刀的側麵。塔娜捏拿不住,馬刀脫手而出。西門彪等人見到此景,知道無法幫忙,悄悄地向岸邊退去。

塔娜穿過人群,瘋跑數步,揀回馬刀,再次衝向林琦。一邊亂砍,一邊喊道:“你殺了我爹,他己經沒有一兵一卒。他己經是個老人,你連老人也殺,與他有什麽分別!”

林琦的銀槍動了動,馬刀再次落水。緊接著,塔娜揀回馬刀,再次衝上:“姓林的,你最好把我也殺了,否則,我一定會回來報仇!”

“如果我到了草原上,做了你父親和你父親同樣的事,你自然可以替族人找我報仇。但是在江南,任何蒙古人都沒有資格提‘報仇,二字!”林琦又一次將塔娜的長刀磕飛,冷冷地說道。

塔娜楞住了,忽然間喪失了揀刀的勇氣。跌跌撞撞地走到父親屍體邊,放聲大哭。

“唉!”在岸邊把一切看在眼裏的西門彪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林琦今晚一槍刺下,恐怕一生都要為此付出代價。可蒙古人和漢人的恩怨糾葛,又怎是幾句愛恨說得完。林琦今晚說得好,如果破虜軍到了草原,做了蒙古人在江南做過的同樣事情,蒙古人自然有資格替族人複仇。

而這個年代,死在江南大地上的蒙古人,卻永遠沒有報仇的資格。

江風呼嘯著刮了起來,帶著沉沉的水流聲在兩岸激蕩。重重風聲與水聲之間,低低的哭泣越傳越遠。

酒徒注:勒勒車,草原上的木輪牛車。車輪直徑不到一米,蒙古人進攻各地時,若遇激烈抵抗,通常把高過車輪的人全殺掉。皮得勒,即皮襖。

第七卷逐鹿風暴(四上)

曆時數月的江南西路會戰以破虜軍的完勝落下的帷幕,此役,破虜軍前後投入兵力四萬五於餘人,征召各地義軍、民壯二十二萬餘。擊敗達春本部元軍十三萬,煽動起義並迫降各地元軍六萬餘人,前後殲敵近二十萬,是個空前的大勝。

消息傳出,整個江南頓時被一片歡騰之聲所籠罩。隻要是對關注著大宋國運的人,即使不懂軍事,也知道大宋自此從亡國滅種的危機中爬了起來。以後的戰局即便再惡劣,朝廷動輒被人趕下大海,半年不得上岸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把兩江戰場和兩浙戰場的成果加在一起看,大宋中興的希望更明顯。樂安殲滅戰結束後,兩浙範圍己經再無北元勢力,兩江之地,北元也僅僅剩下了東路的池州、南康、饒州、西路的江州、興國、隆興六地,其中饒州還有一小半被破虜軍所控製。而在大宋的控製地域,從年前的福建、廣南三路,一下子擴張到了兩廣、兩浙、兩江、福建七路之地。其中製造、財賦、行政重地福建還徹底變成了“內陸”,不再受北元兵勢的威脅。

“估計直搗黃龍的日子不遠了吧!”酒館雅座裏,一些天性浪漫的讀書人如是預測。雖然當年大都督府的很多舉措令他們不滿意,科舉與選舉並行的擇士方法,也極大損害了他們自隋唐以來的特權。但比起做北元的亡國臣虜,他們依然願意看到大都督府取得一個又一個的勝利。

“難,怎麽著也得兩三年吧,我聽說破虜軍弟兄這回損失也不小。畢竟ft子兵多,咱們以三萬五對人家十五萬,險勝。我聽人說,ft子被打急了,幾十萬人排隊過江呢!”有人用扇子敲打著桌案,提醒同伴們要保持頭腦“冷靜”。

桌案上鋪著厚厚的台布,圓形桌麵上,幾分新鮮的水產冒著熱氣,勾引著大夥的食欲。

在桌子偏左方,擺著幾個漂亮的仿古iA壇,壇子裏邊,FA拍色的果酒散發出縷縷醇香。

圓型子母桌是邵武那邊流傳過來的發明,在臨海的福、泉二州很風靡。海鮮是當日靠岸的珍品,至於果酒,那是科學院農學科按照古方,用福建山地特產的野果釀造的。再加上那幾個價值不菲的仿古瓷瓶,這桌酒席算下來至少要花費六、七兩紋銀。

對於普通百姓,六、七兩紋銀足夠三個月開銷。對於有月例供給的讀書人,這點錢的確不算什麽。三杯兩盞下肚後,書生們漸漸被酒精激發出來指點江山的豪情,大夥七嘴八舌,東一句西一句總結起大都督府近些年在軍事、政務方麵得失來。

“要我說,文大人就該下個檄文,征兵百萬,早點打過長江去。也省得咱們天天在衙門裏,對著前線的戰報提心吊膽!”坐在主人位置上,戴著灰色綸巾的書生把麵前的酒一飲而盡,酒爵重重地向桌子上一頓,大聲道。

“王兄此言大謬矣。所謂兵不在多而在精,唯此才能煉出精銳之師。若皆如昔日之廂軍,縱帶甲百萬,不過群羊也!”靠近窗子坐位上,一個綠衣客站起來,鄭重替大都督府代言“張兄之言有理,但兵少終非善策!眼下咱大都督府控製的地盤越來越多,兵少,何以守之?”另一個藍衫書生搖搖頭,有些不滿地評論道。

他們都是經邵武培訓學院緊急培訓過後出任文職的讀書人,在新政的框架下工作久了,己經慢慢培養出了獨立思考能力。對於大都督的各項政策,不再引經據典盲目反對。但也不像百丈嶺上下來那些文部核心一樣,對大都督的一舉一動都盲目跟從。

有人讚成大都督府目前的精兵簡政之策,認為蒙古人以掠奪為業,對於這夥職業強盜,非精兵不可應對。也有人認為大都督府應該把握住現在的好時機,調動一切可能力量趁勢猛進,盡快把戰線推進到兩淮、襄樊一帶,以便江南百姓更好的修養生息。

“自兵出邵武以來,咱破虜軍哪次不是以一當十!”另一個身穿上好的錦袍,一邊用筷子挑起魚目,一邊列舉起破虜軍成立以來的戰績。“文大人第一次兵出邵武,迎戰頁特密實,用三萬對三萬。第二次圍殲索都,五萬對七萬,第三次,也就是打張宏範那次,六萬擊潰二十萬。這還不算幾千人克福州,孤軍下臨安。要我說,破虜軍隻會越打越強。……”

有意無意之間,他自動忽略掉了在曆次戰役中付出重大犧牲的民軍,也自動把北元兵馬多說了幾成。想象著破虜軍氣吞萬裏如虎的雄姿,筷子上下翻飛,片刻功夫,把兩隻魚眼都當成了蒙古軍擒入了肚內。

“正因如此,才應多征些兵。以老帶新,邊戰邊煉。把ft子逐出江南之日,亦是我軍北伐之機!”有人豪情萬丈地說道。

“征兵,哪那麽容易,你以為破虜軍是原來的廂兵呢,是個人就能當l”綠袍子書生不同意夥伴的說法,更不滿意錦袍書生獨吞了兩隻魚目,輕輕轉了轉圓桌的托盤,大聲反駁道,“想吃破虜軍的糧,得有那個身手。見警備隊那些人了沒,打破腦袋想往破虜軍裏鑽。人家挑揀挑揀,十個裏退回九個來!”

“倒也是,若非破虜軍門檻過高,我輩亦有腰掛吳鉤之意。不求留名淩煙閣上,但求像那伏波將軍一樣裹屍馬革,也不枉生了這七尺之軀!”灰色綸巾輕拍桌案,長歎。大都督府安置功名在身人員的時候,他本來選擇了邵武指揮學院。結果因為體質不佳給擋了回來,一直以此為平生撼事,今天談到用兵,被幾杯酒一勾,舉止中己經帶上了幾分醉態。

“王兄何生此歎,如今我等在杜大人門下,不也人人羨慕麽。前線軍械、糧草,哪次不經我等之手。有這份苦勞在,將來還怕謀不得一個好出身!”有人在一旁低聲勸慰。對於灰綸巾的遺憾,他們多心有戚戚焉。現在不是十幾年前,大宋立國以來,軍隊勝少敗多。所以軍旅出身的人在百姓眼裏得不到應有的尊敬,為了防止武將重演黃袍加身的一幕,朝廷也重文輕武。如今是大都督府執掌權柄,所有功勞裏,唯軍功最高。有軍職的人非但職位升得快,傣祿拿得多,還甚受百姓擁戴。若是手裏握著幾枚參加大戰役獲得的勳章,整個泉州街頭的餐館隨便你進,保準有人替你付帳。

“當然,文大人用兵如神,皇上洪福齊天。咱們這裏,說不定也出幾個中興名臣,做不得霍a騎,做一中興名臣亦是不錯的吧!”有人笑嗬嗬的,對未來充滿憧憬。

“嗯,這幾年,咱們就沒打過敗仗。ft子的氣焰被咱們一天天打了下去,跟著他混日子那些家夥也自尋出路了,我聽人說……”另一個書生湊過來,神秘地把頭低在桌案上,卻以整個茶樓的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說道:“那位,跑到池州的,是破虜軍故意放了的。說好了下次在背後給北元捅一刀子。R子不來則己,要敢再來,還和達春一樣,屍骨都回不去!”

“噢!”眾人皆做恍然大悟狀,搖著頭歎道:“怪不得姓呂的能跑掉呢,原來是這麽回事情。他也該如此,否則,鄒將軍、陳將軍,隨便哪個都饒不了他!”

“是啊,他這種人,最擅長審時度勢了。我要是他,早起義了。報上怎麽說來,文明,對,文明必將戰勝野蠻!”

眾人議論著、憧憬著,感覺到前途一片光明。五年多了,從破虜軍走出百丈嶺到現在,大都督府給人帶來了衝擊、震撼、甚至傷害,但在不知不覺間,己經在碰撞中,讓一個民族慢慢恢複了生機。

若是在五年前,功名在身的書生們絕對不會對軍事如此關注,他們的口中,也不會冒出文明必將戰勝野蠻這種經典的總結來。但現在,天命氣運、五德輪回的說辭己經離大夥越來越遙遠。對著蒙古鐵騎,大夥心裏也不再隻是恐慌和害怕。而是通過現實生活的總結、積累,恢複了對一個民族的認同和自豪感。

從生活狀態到人的思維,大都督府給帶來的變化是巨大的,身在其中的人感受不到其間天翻地覆的差別。而對於那些離開福建多年,又有幸回來的人,心中的感覺己經不能用震驚二字來形容。

李諒和元繼祖等人現在的感覺就是如此,自打過了汀洲,二人的嘴巴就再沒合攏過。福建的變化太大了,幾年不見,很多地方與從前有著天壤之別。非但劍浦、福州這些被破虜軍攻陷三、四年的地方變化巨大,連李諒、元繼祖等人一年半之前蹂0過的汀洲各地,都在快速恢複著生機。

過了汀洲後,一路幾乎看不到荒蕪之所。大大小小的村落充滿了歡聲笑語,臨村的山坡上,果樹林飄出股股濃香。平整的河岸邊,入眼的全是一望無際的稻田。按李諒的記憶,眼下己經過了收稻的季節,但那些水田依舊有濃密的稻杆在向上長。元、李二人忍不住心中好奇,找負責給大夥領路的破虜軍隊長關若飛問了問,才知道田裏是大都督府授種的占城稻,一年可重雙季,每季產量都是原來的一倍半。

“三倍收獲的糧食,那你家大人不是發了麽!”聽到破虜軍小校關若飛那略帶炫耀口吻的介紹,元繼祖驚叫道。忽必烈不給探馬赤軍發館,但像元繼祖、李諒這些高級將領,都有指定的封地,每年封地上的農賦全部歸他們而不歸朝廷。以己度人,如果封地上收成增加了三倍,農賦也必然增加三倍。因此在二人眼裏,這片土地的主人文天祥肯定早己富可敵國。

怪不得破虜軍小兵都有鎖子甲穿。

“大都督府不收農賦,從百姓手中征糧,都是用銀元買的!”關若飛聳聳肩膀,用看兩個土包子一樣的眼神掃了一眼元、李二人和他們的嫡係手下,說道。他是第一師的都頭,同時也是諜報司的一名骨幹。元繼祖、李諒臨陣起義後,對將來何去何從拿不定主意,因此鄒派命令關若飛帶著一都人馬護“送探”馬赤軍將領去泉州拜見文天祥,由大都督府安排探馬赤軍的去留。

關若飛明白鄒a的用心,所以走得很慢,有意讓元、李等人在途中看看大都督府治下和北元治下的區別。這一招果然見效,路才走了一半,己經有低級探馬赤軍將領私下詢問,自己能否加入破虜軍將功補過了。

“不收農賦,那,錢從何來?小哥,你不是說笑話吧?”李諒的族弟李鶴露出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態。從大夏立國到殘宋出海,他還沒聽說過哪朝哪代不收農賦。

“五年前,垂相大人這麽說時,我們也不信。但垂相大人講得好,收百姓農賦,官府得一,青吏、官員必收其十。收上來的錢都不夠養活貪官的,不如不收,讓貪官們無法伸手。

再說,福建山多地少,也收不上多少農賦來。不收農賦,剛好鼓勵百姓種田,符合聖人重農之道l“關若飛指點著周圍綠黝黝的農田,帶著幾分誇張說道:”現在破虜軍根本不用農田養,各州府有的是工場、作坊,還有鹽田、店鋪,再加上海關、船隊,甭說這點農賦,就是再多三倍,也沒人看得上眼!“

實際上,大都督府對農戶有的施行減稅,有的施行免稅,根據各地情況不一而足。具體的財務運作方式,關若飛也不是非常清楚。但糊弄一下李諒、元繼祖等外行人,卻是輕輕鬆鬆的事情。他從農賦和官員比例上說開去,講到大都督府對持有守土證百姓的各項優惠政策。比較北元的關卡林立,稅如牛毛,講到福建、兩廣等地的一稅製和通關製。從北元色目官吏的貪贓枉法,到大都督府的吏治清明,總之,就是一條,北元有必敗之理,無獲勝的可能第七卷逐鹿風暴(四下)

元繼祖、李諒等人皆出身於黨項豪門,家族多多少少帶些西夏皇室血統。平素裏讀書頗多,對如何治理一城一地也曾有過自己的思考。但像關若飛所講的這些減免農盆可以減少國庫開支,減少路卡可增加商稅收入等“奇談怪論”,卻是從未聽說過。有心反駁,卻無處下手,仔細想想自己一路上所見所聞,的確沒有看見北元治下那麽多厘卡,城門、橋梁也沒有人收過橋費和入城錢,阿合馬在任時所蓋的牛毛般多的收稅所大多荒廢了,少數特別豪華的,則被當地人廢物利用,當成了五穀輪回之處。

關若飛心細,見眾人臉上皆露狐疑之色,笑著解釋道:“我在學校時,教官講,這道路麽,就好比人體血脈。血脈不通,則筋骨必死。大都督府不多設收稅卡,就是這個道理。諸位請想,以一車精鹽,五百斤為例。從福州鹽田販到安慶,其價倍之。若官府隻收一次稅,則販者如過江之卿。若沿途官府收兩次稅,則有兩成鹽販要設法偷漏。官府所得增加八成,支付稅吏開銷卻增加了一倍。若是沿途收稅超過五次,鹽販要麽棄業從他,要麽挺而走險,改販私鹽。官府一無所得,且沿途治安大壞。若稅額降低一半,則販者增加一倍,官府稅收未減,沿途客棧、酒樓皆富仿佛突然被人在眼前推開了一扇窗,元、李等人看到了一個與以往完全不同的世界。雖然遠處的景色依然模糊,但窗裏窗外給人的感覺卻截然不同。在北元時,眾人先是經曆了阿合馬縷縷增稅而國庫無錢支付官員傣祿的窘境,後來換了盧世榮,大路小路設滿厘卡,卻弄得物價飛漲,百業蕭條,非貪俊者無錢買米。探馬赤軍眾將原本以為這一切是因為忽必烈用人不當,阿合馬、盧世榮等中書省官員貪俊所致,現在聽關若飛如是一說,才知道北方整個治國之策都走上了歧途。如今,北元軍力己不可能將大宋一舉攻下,彼此國力又旗鼓相當。

其治國之策高下若判雲泥,天長日久,此消彼漲,日後這天下又怎可能是大元的呢。

想到這,眾人皆生了留在大都督府摩下謀出身的心思,對沿途新鮮事物,官府各項治政措施,規章製度更加關注起來。關若飛亦知無不言,從申明了各民族平等相待的《臨時約法》談起,簡略概括了大宋目前的官吏選拔、升遷製度、彈勃製度,工場、礦山、作坊、商鋪、海運管理辦法。以及義學、圖書館、施藥局、夜校、義診所的等新生便民措施等。開始的時候,元、李等人還能就細節發表些評價,待及後來,關若飛每說一樣,眾人隻能說一個“善”字,心裏除了佩服,己經別無所想。

談談說說走著,大夥也不覺乏味。轉眼來到閩清城外。閩江邊上,入眼又是另一番景色。沿江兩岸,立著一排排巨大的木輪,在江水的推動下,木輪飛轉,帶著一係列輪兒,繩兒,忙個不停。每個水輪邊上,還站著幾個光著膀子的大漢,拿著鐵鍬、鋼釺,油壺,往來奔走。

更遠處,還有人正在立新的水輪,更高,更大。走到稍近的地方細看,竟是四五個木輪一組,渡船般“泊”在江岸邊。

“這是什麽?”眾探馬赤軍將領驚詫地問道。大都督府治下多奇技淫巧之物,這點他們也曾聽說過。但乍一看到如此巨大的機械,還是被嚇了一跳。

“水車,兩漢時代就有。這不過是放大版,沒什麽新意。隻有這個多組的,才是個稀罕物!”關若飛輕描淡寫地說道。“用來帶動打鐵,鋸木,織布機器的,出力均勻,也比牲口好照料。就是非大江大河帶動不起來。閩江水急,所以水車建得多些,別處就沒這麽好的地利了!”

“噢!”眾人齊齊點頭,臉上帶來了嚴肅的表情。凡高大宏偉的人工建築,總會從視覺上給人帶來震撼。特別是對於信奉佛法的黨項民族,在成吉思汗兵馬未致之前,高大的佛塔,寺院在祁連山下比比皆是。即便後來被蒙古人滅了國,流亡到吐蕃的黨項人,在苦寒的高原也要先造起殿堂、佛塔,借以凝聚自己的族人。今天元、李等人見了如此巨大的水車,又聽關若飛說源自兩漢,可用來織布、打鐵,不知不覺間憑借自己對事物的習慣認知,把它們和神器等同起來。隻是這神器,帶給他們不僅僅是視覺上的震撼,更多的是文化上的衝擊。

“那個是滑輪吊車,用滑輪組吊東西,力氣連原來的一成都不到!”關若飛見眾人看得兩眼發直,存心賣弄,指著附近正在忙碌的一個鋼鐵手臂說道。

“滑輪吊車?”諸黨項將領又是一驚。順著關若飛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個鍋鐵架子橫在半空,架子下,七八個小鐵輪來來往往,配合著一條黑漆漆不知道什麽材料的繩索,把偌大個木輪整個吊上了半空放下木輪、起吊鉤,再吊過固定梁,前後不到一柱香的時間,河邊工程己經前進了數尺。黨項眾人看得眼花繚亂,心中不禁暗暗想:如果弄這樣一台怪物在手,築一道石頭城牆也不過幾日功夫。若是當年祁連山下各路口都築上堡壘,恐怕蒙古鐵騎再強,也無法攻破了。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半空中突然傳來一串清脆的鍾聲,“當,當,當,當”,聲音宏大激越,嚇得坐騎一陣亂跳,眾人花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它們安撫住。

“那是什麽!”李諒指著遠處發出聲音的高塔問道。幾年不見,遠處的閩清城內“高塔”林立,己經全然不是舊日景象。

“是十字教的鍾樓,裏麵有科學學院造出的大鍾,報時特別準。每隔數日就有人根據日暑、天儀調校,附近工場,作坊的工匠上工下工,全憑這個控製時間。老板想黑心拖延工時,都瞞不過大夥眼睛去”關若飛自豪地像大夥解釋道。

製鍾業是福建最賺錢的工業之一,邵武科學院研製出來的大鍾把一天分為十二個時辰,二十個小時,每個小時有六十分,分下劃六十秒。根據用途不同,鍾的大小和精度也不同。軍械場、冶煉場所用的鍾小而精準,造價甚高。民間自用的則大小適中,外觀華麗,是百姓們炫耀財富的好家具。佛、道還有其他教門用的,則造型巨大、聲音洪亮並且指示準確。

當然,各寺院、道觀和教堂亦要支付巨額的安裝費用給製鍾廠。

I“十字教,是聶思托裏安教麽?”元承恩湊上前問道。連日來,大夥就像鄉巴佬進城一樣,在關若飛麵前丟盡了臉麵。現在,他終於找到一個自己多少能插上嘴的話題,心裏不由地泛起一陣得意·厲、關若飛點點頭,答道:“好像是吧,隨著商船來的西洋和尚,他們都信奉上帝,但分支很多,彼此間還差點打起來。後來文大人下令,各教派都可以自由發展,但不得幹涉地方政務,也別打一統天下的主意,這些人才有所收斂。不過,他們來了也有些好處,原來那些和尚、道士騙百姓錢財,隻吃不吐。這些十字教的收了錢,卻拿出很大一部分來做善事,扶危救困。和尚、道士們怕斷了自家香火,也跟著開善堂、施藥局、育嬰所,讓百姓得了很多實惠!”(請到支持正版指南錄)

當年由於部分道觀參與北元針對文天祥的暗殺行動,被敵情司抓了這現行。大都督府趁機下令,取消了對全國各地寺院、道觀附屬產業的優惠政策,並且根據寺院、道觀占地麵積,征以重稅。享受不到出家人的優惠,大部分假冒的居士、真人也失去了繼續修行的動力,紛紛還俗。各地道觀、寺院的生意一落千丈。

借著佛、道兩家式微的機會,清真寺、十字教快速發展起來,並試圖幹涉大都督府的行政運作。對於這些打著諸神名義撈取好處的宗教狂,文天祥也沒客氣。通過陸秀夫的支持嚴格做出了規定,宗教歸宗教,政府歸政府。大都督府不幹涉宗教運作,但各教派也不要試圖幹涉大都督府的日常事務和國家法律,否則,定然連根拔除永遠不準其踏入大宋境內一步各教派見無法左右大都督府政策,說宣揚的宗教理論又無法一家獨大。隻好把心思放在拉攏信徒上。對於如何擴大信徒數量,各派有各派的絕招。但比起佛家的來世之說,穆斯林的懲罰之說,十字教的善堂,施藥鋪更實際得多。為了與其競爭,各類教派都增加了利民舉動,把平日所得善款拿出一大部分來放在回饋百姓方麵。

探馬赤軍眾將聽關若飛如是說,都會心地笑了起來。在昔日的大夏國和今日的北元,也普遍存在著寺院與國家爭財的情況。雖然國家需要寺院來穩定民心,但大量的青壯年當了和尚,大量的財產、土地歸了寺院,很大程度上又破壞了國家的稅收穩定。所以曆朝曆代都有膽大妄為的皇帝抄寺院的家,借此緩解國庫空虛狀態。幾百年來,各國智者找不到一個妥善方案解決這個矛盾,但大都督府這一句“宗教歸宗教,政府歸政府”徹底擺脫子這個困局,“大都督這樣做,就不怕和尚、道士還有穆斯林、十字教煽動教徒造反麽?”想了一會,元繼祖又問。

“老百姓吃飽,喝足,衣食無優,誰願意把腦袋別在褲帶上去造反。況且咱大都督府處事公平,官員正派,百姓感激還來不及,造反作甚?”關若飛驚詫地看了元繼祖一眼,大聲“元某受教!”元繼祖拱手施禮,鄭重地說道。

一個自信的朝廷,必然對各項宗教都很包容。因為朝廷行得正,走得直,不怕和尚、道士們煽動鬧事。因為民間富足,煽動鬧事的和尚、道士們,找不到借口和機會,百姓也不會盲目追隨。相反,朝廷越是沒有自信,民間越是疲敝,官府對百姓提防之心也越重。

李諒見關若飛談起治國、料民道理來頭頭是道,知道他將來前途未必隻限於一個小小的隊長,存心與他結交,低聲問道:“小將軍知識淵博,眼界寬廣,想必出身名門了。不知令尊是哪位英雄,是否有幸當麵求教!”“名門?”關若飛的臉色瞬間變了變,聲音裏帶上了幾分悲涼,“當年我的確跟著家父讀過一些書,可惜,諸位來了,把我家付之一炬。家父也不知道死在哪位將軍的刀下。這、軍校讀書,練武,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把這一切討還回來,給父老鄉親一個公道!”

“呢!”眾黨項將領同時吸了口涼氣,有人立刻去腰間摸刀,看看周圍的破虜軍弟兄神色如常,看看道路兩邊熙熙攘攘的漢家百姓,汕汕地把手又放了下去。

元繼祖和李諒沒想到一路上對自己熱情有加破虜軍小校身世如此淒慘,更沒想到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經大都督府培養後有如此進境,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跳下馬背,跪拜於地,叩首道:“當年的事情,未必是我等所為,我等亦難逃其咎。若將軍欲為父親報仇,盡管取我等性命。既然兵敗投降,心中決無所怨!”

“請將軍寬恕!”眾黨項將領一齊跳下馬,跪在地上說道。

這一下,反而讓關若飛感到不好意思了。趕緊跳下馬來伸手攙扶,含淚道:“昔日之仇,關某己經報於疆場。從今往後,望與諸位不再拔刀相向。諸位將軍放心,鄒將軍之諾,大都督府之法,關某決不敢違。”

探馬赤軍眾將聞言,心下稍安,汕汕地站起來,牽馬而行。再無心思與關若飛閑聊,悶悶地走了一會兒,穿過城門,進入了閩清城內。

城內的風光更是熱鬧,街道兩旁,新起的青磚碧瓦小樓磷次節比。工場、作坊、商行一家挨著一家。元、李等人都身穿便裝,周圍百姓從麵孔上分不出黨項人和漢人的區別,見他們與破虜軍士卒走在一起,以為他們是破虜軍的文職,紛紛把最好的貨物擺出來,向眾人兜售。

“軍爺,上好的古田青瓷,您看看麽?

“軍爺,上好的薄底快靴!”

“軍爺,裏邊吃飯,我給您打七折”兄弟,他們好像不怕你啊!“百姓們熱心讓眾探馬赤軍將領看著納悶,忍不住又拉著破虜軍士兵問了起來。

“怕,怕什麽。我們買東西又不是不給錢!”一個破虜軍士兵詫異地答道矛伸手接過雙靴子,在腳下比了比,掏出幾個銅元遞了過去“謝謝您”做了一單生意的小販揮手相送。

探馬眾將看得渾身發熱,心裏更不是滋味。有道是過兵如過匪,在宋人的地盤上,他們燒殺搶掠,百姓見了他們撒腿就逃,唯恐被他們看見。即便在他們自己的故鄉,百姓見了當兵的,也像見了魔鬼般躲起來。從來沒主動上前打過招呼,更甭說上前兜售商品了。

“竟有人公然在賣兵器!”走過一家經營鐵器為主的店鋪,有探馬赤軍將領驚詫地低呼。店鋪打掃得很幹淨,幾個十六、七歲的年青人翻弄著兵器架子的刀、劍、槍、盾,不時有人拿起來舞幾圈,旁邊的人靜靜看著,根本沒有表現出畏懼之色。

“當然可以賣了,垂相大人說了,自兩漢以來,佩戴兵器就是我華夏百姓天賦的權利!”破虜軍士兵不屑地答。

“鎖子甲也有賣?”黨項將領故意抬杠,提高了聲音問。

店鋪掌櫃的聽見了,趕緊迎了出來,“鎖子甲裏邊有,不過沒破虜軍中供應的結實。您要麽,我讓夥計搬兩副出來。不算貴,才四十個銀元!”

“謝謝,謝謝!”黨項將領趕緊擺手,心中暗罵:“四十個銀元還算不貴,我搶一年,都搶不到這個數!”

“好像還有弓箭、弓箭!”習慣了百姓五家用一把菜刀的探馬赤軍將領實在受不了了,在兵器鋪裏,他看見了名貴的黑漆弓、狼牙箭等在北方絕對違禁之物,高聲大叫。

屍“大都督府規定,男子八歲以後必須習騎射、格鬥。鄉試時五十步十射四不中靶者直接淘汰,不準賣弓箭,百姓拿什麽學!”士兵實在不明白黨項人為什麽大驚小怪,大聲回答。

“你們就不怕百姓造反?”話題又重複到來時路上解釋過的舊疑問。

“不是給你說過麽,當官的不做虧心事,百姓為什麽要造反。百姓不習武,蒙古人來了拿什麽反抗?”回答的聲音非常不耐煩,在大宋常識性的問題,這幫黨項人怎麽看什麽都新鮮。

氣氛又尷尬了起來,一幹探馬赤軍將領汕汕地,默默承受著新鮮事物帶來的衝擊。太不一樣了,如今的大宋與當年的大宋簡直就不是一個國家。差異不但表現在武力、城市麵貌上,而且表現在市井之I可,表現在每個百姓的身上。

那些平頭百姓神情依然謙虛,但謙虛中帶著自豪與自信。衣著仍然簡樸,但簡陋中透著整潔。說話的聲音依然彬彬有禮,但語調上卻不卑不亢。哪怕是大單買賣麵前,也沒有奴顏9膝模樣。從容的舉止,讓你一見到他們,不知不覺就有親切感,覺得他們就和自己一樣,彼此之間除了說話的口音外,沒什麽其他不同。

“好像沒人向路邊倒穢物,也沒人向河裏亂潑髒水”穿過了繁華的主街,快走到城內館驟的時候,元繼祖又發現了一項不可思議的事情,自言自語道在他的記憶裏,無論是南方的漢人還是北方的黨項人、契丹人,都以自己家院子外為垃圾場。特別是那些市井小民,灰渣,汙水俱是倒在家門口的。卻不知為何,走過的幾個福建城市都沒看到這種情景。馬路兩邊幹幹淨淨,很少見到雞毛、炭灰等城市中常見的髒東西。店鋪門口也平平整整,很難見到一個汙水坑。

“還是拜諸位所賜,自從諸位向河水中扔屍體,讓瘟疫沿著閩江蔓延,逼得百姓們不得不按照大都督府的安排,在城市裏開鑿了上、下水道,各家垃圾從此後也有專人收集,統一掩埋。以免瘟疫再起,整個城市的人一塊遭殃!”走在前麵的關若飛回過身來,歎息著解釋嚴禁亂倒垃圾,統-供應自來水和統一排放汙水,是大都督府以強力推行的為數不多的幾項便民措施之一。因為這個措施,還招致了很多“正義之士'‘的口橇伐。一些民選的裏區長也連聲抱怨。但強製著執行幾年過後,漸漸收到了良好效果。如今的城市整潔幹淨多了,偶而有小疫流行,再也不會出現整個城市都被傳染的恐怖景象。

“哦”元繼祖檻尬地點頭,終於發現自己這些年跟在達春身後,除了破壞外,也做過一點“有益”的事。

“昨日之事,我等自知慚愧,將來若能贖罪,我等粉身碎骨,在所不辭!”沉吟了半晌的李諒終於想出了一句恰當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感觸。數日來,工場、礦山、碼頭、店鋪,見得多了,令他對人生有了完全不同的感悟。臨行前,鄒漢建議他們見過文天祥再定奪自己的去留問題。如今,沒見到文天祥,他己經想好了今後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元兄,以往我等隻會破壞,未曾做過任何建設……”當晚驟站中,睡不著的李諒對元繼祖說道。

“是呀,如果任何城市都象都督府治下這般。”元繼祖歎息著回答如果任何城市都象都督府治下這般,北方民族也用不著四處掠奪為生,也沒力量掠奪人心凝聚成一塊的城市如果,把祁連山下那被戰火毀滅的故園像福建這樣重建起來呢?火一樣的念頭燒著元繼相,今他血脈膨脹。‘第七卷逐鹿風暴五(上)

大都督府對於探馬赤軍諸將到來的反應,平靜得有點出乎眾人預料。沒有舉行各國傳統中那種帶羞辱性的獻俘儀式,也沒有為了吸引更多人陣前起義而準備的巨額獎賞。大都督府隻是派了一名官員,以很平和的語氣告訴元、李等人朝廷己經同意大都督府的建議,以探馬赤軍將士起義之功抵消他們殺人屠城的罪惡,然後給元、李等人每人發了十個銀元,讓他們暫且在福州城逛逛,三天後再安排與大都督會麵。

元繼祖和李涼哪裏還有心思閑逛,抓著平生沒有見過的古怪銀錢,在館驟裏等得心急如焚。倒是年青的將領李顯傑、李鶴、元承恩等人心寬,每天拉幫結夥地在城裏四處看新奇。

什麽南洋的五彩八哥、西洋的天鵝絨毯子、阿拉伯人的熏香、天竺人的飾物,一買就是一大堆。

琳琅滿目的商品更勾起了兩個探馬赤軍主將的好奇心,每天數著鍾聲,期待與傳說中的對手會麵的那一刻。

三天後的上午,元繼祖和李諒等人終於見到了那個把自己打得潰不成軍的英雄,第一眼看上去,文天祥給人的印象很普通。不過是一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樣子。沒有羽扇綸巾風流調fk的智者形象,也沒有蓋世豪雄的威風。舉止間帶著些書卷氣,但一言一行都讓人感覺到此人的坦誠。

一個笑容很坦誠,但目光很敏銳的人。元繼祖心裏如是評價。文天祥不像他見過的所有人,忽必烈、伯顏、達春,此人身上沒有那麽濃的血腥氣,也不會刻意在他人麵前製造威壓。但此人卻覺不是一個可以欺騙的老好人,那雙眼睛背後仿佛看盡了世間滄桑,不像四十幾歲,而是像己經在人間活了數百年般,隨便一掃,仿佛就能看到人心裏想什麽,讓人不敢在他麵前耍鬼花樣。

對著這樣一雙眼睛,元、李二人期期艾艾,事先準備好的很多說辭都說不出來了。其他探馬赤軍將領亦感覺到了些緊張,賓主之間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早就想與諸位將軍見麵了,這幾天事情多,一直空不出上午的時間來。安排在過午或晚上時間,又過於失禮,所以才讓大家等到現在。諸位在福州城玩得如何,手中的銀元可還夠花?”文天祥讓侍衛給大夥端上產自福建,新法炒製的綠茶,微笑著問。

縷縷茶香讓人感到一陣輕鬆,沒等眾人說話,元繼祖的兒子元承恩搶先答道:“恐怕這裏是天下最繁華的地方了,大都城和這裏一比,簡直是個大豬圈。就是東西貴了點,垂相賜的十個銀元,差不多都花幹淨了!”

他故意作出的憨態逗得大夥全笑了起來,略顯緊張的氣氛立刻變得活躍。幾個同來的探馬赤軍將領亦笑著附和道:“是啊,是啊,真是繁華。早知道這樣,我們早就起義了。哪怕在城裏作個小鐵匠,也勝於去北方當將軍!”

“不盡如此,當將軍橫刀立馬,威風八麵。當鐵匠麽,吃的、住的就得憑自己的手底下功夫了!”文天祥也被元承恩逗笑了,盡量用簡單易懂的白話解釋。

破虜軍目前兵強馬壯,但熟悉騎兵戰術的軍官還比較稀缺。跟著元、李二人起義的一些少年將領有多年指揮騎兵作戰經驗,如果能納入破虜軍體係內,剛好能彌補軍隊指揮係統的不足。

“當將軍,忽必烈大汗不給發館。全憑打到哪搶到哪,可我等又的確不是破虜軍的對手。還不如當個鐵匠實在,好歹每月有三個銀元的固定進帳!”元承恩繼續插科打混。這些天來,他大街小巷四處遊走,看得就是普通宋人如何生活。比起北方一些城市而言,這裏的百姓個個都是富豪。雖然貧苦人家依舊身穿布衣,腳踏芒鞋。但那張從容和滿足的笑臉,是在北方任何一個城市裏看不到的。

破虜軍不僅僅勝在軍事上,這是所有探馬赤軍係將領共同得出的結論。但如果融入大宋,如何為自己謀得更好出身,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

“難道你不想當將軍了?”文天祥很喜歡這個個子高高,略有心機的年青人,試探著問“如果能立於破虜軍旗下當將軍,我當然求之不得。如果與破虜軍作對的話,給什麽好處我等都不會幹了!”元承恩的回答很坦率,也很狡猾,“當然,如果能進入您治下那個指揮學院學上兩年,我願意做大人馬前一卒!”

“如果你想去邵武指揮學院,我可以安排你去速成班。破虜軍的戰術、武器與探馬赤軍不一樣,對將領的要求也不一樣!”文天祥點點頭,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元承恩的要求。目光從年青人身上轉開來,看看元繼祖和李諒兩位,笑著問:“二位將軍呢,今後有什麽打算?

看到自己的後人出路有了保障,元、李二人懸著的心也跟著放下了,互相看了看,同聲答道:“我等願唯垂相之命是從!”

“你們自己的事情,需要自己來做主。既然己經起義,按大宋律法,你們就是百姓的一員,各項權利受律法保護,即便是天上的神明,都沒權力安排你們的一切!”文天祥笑著說道,神情中帶著幾分鼓勵。

“權利?”這個詞元、李二人很陌生。在大元朝,武將是忽必烈必須的獵犬,吃的、用的,摩下士卒以及老婆孩子,都歸大汗所有。大汗安排你做什麽,你就要做什麽。即便不情願服從命令,也隻能祈求大汗,切不可自己做主。來到大宋,突然變了個規矩,不免一時有些迷茫。

透過臉上的表情,文天祥知道元、李等將領一時無法適應自由人的身份。其實何止他們幾個,就是大宋百姓,剛剛接觸到平等之政時,又有哪個能習慣這種自己把握自己命運的政策。隻不過隨著時間推移,宋人己經習慣了不向任何人屈膝,不再於強者麵前逆來順受。而新來的探馬赤軍將領思維還停留在皇帝最大,其他人皆為奴仆的框架裏而己。

沒體會過自由的人,不知道自由的可貴。文天祥知道問題的症結出在哪裏,拿過一份小冊子,遞到了元、李兩人手中。“這是大都督府對你二人摩下士卒的安排,他們現在功罪相抵,所以都是華夏百姓。願意留在大宋的,大都督府與大宋百姓同樣對待。希望務農的發給耕地,官府貸給第一年的糧食的種子。希望留在城市的,可以去工場做學徒,薪水自己和老板交涉。願意留在軍中的,需要去參加體力和兵器、騎術等項目測試,適合去破虜軍的去破虜軍,適合去警備隊的去警備隊。《臨時約法》有規定,‘黨項、契丹、色目諸族,願為華夏之民者,官府以華夏百姓待之。’所以,你們也不必為他們的前途擔優!”

“謝垂相大人!”元、李二人倒身欲拜,被文天祥伸手扶住。二人感激地退後幾步,學著宋人打招呼的樣子,長揖到地。

“我等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承相大恩!”眾探馬赤軍將領一齊施禮。有些人本來還打著回到探馬赤軍中,憑自家弟兄在亂世裏謀出身的小算盤。見天祥在輕描淡寫之間,幾句話散了眾人兵權。心中一凜,主動放棄了不該有的執念。

元、李兩人來福州之前,本來也有過保留自家人馬,坐觀時局變化的念頭。一路上看到福建變化之巨大,比較南北雙方吏治、軍製和百姓狀態,知道北元氣數己經日薄西山。所以此刻得知自己手裏沒了兵,心中反而覺得好生輕鬆。

“二位將軍都領騎兵多年,如果有留在軍中的心思,我倒想聘請二位將軍去邵武軍校或邵武指揮學院做騎兵教官。為大宋軍旅培養可用之材,二位將軍意下如何?”又聊了幾句軍旅之事,文天祥試探著問道。

在元、李二人未到福州之前,如何安排二人的前途,大都督府也覺得有些傷腦筋。作為第一批臨陣起義的探馬赤軍高級將領,如果給他們的待遇太差,則不足以為北元其他探馬赤軍和漢軍將領的典範,起到千金買馬骨的作用。但給二人職位安排的過高,又未免有些不公平。畢竟這些年探馬赤軍跟在蒙古軍後麵,沒少做了壞事。

所以文天祥才有意讓元、李二人於途中感受一下大宋的變化。也期待二人自己對自己將來的出路,做出些雙方皆滿意的選擇。

“路上聽關校尉說,正相大人在邵武還有一個培養地方官的學校。李某不才,不知道能否去那裏學些治政良方,將來也好贖前半生之罪!”見文天祥問得坦誠,李諒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行軍打仗的事情他幹夠了,就像他自己總結的那樣,半輩子燒殺搶掠,隻曾破壞,不曾建設。如果不能領著自己的族人馳騁疆場,他情願下半生去作個地方官,通過為百姓謀福,償還自己前半生犯下的罪孽。

這個答案倒出乎文天祥的意料了,他沒想到戎馬半生的李諒的理想居然是去造福一方,楞了楞,大笑著回答:“李將軍若真有此意,倒可以去大宋政務學院。隻不過那裏的學風嚴謹了些,將軍想順利畢業,恐怕要下番苦功夫l”

“李某願意去做個蒙童,從三字經學起!”李諒非常誠懇地說道。

“就如將軍所願!”文天祥笑著答應,把目光慢慢轉向元繼祖。

一直在旁邊為朋友祝福的元繼祖迎上文天祥的目光,低聲問:“如果元某欲回祁連山下,收攏族人,效垂相百丈嶺之舉。垂相可否答應,可否施以援手?”

“文某願鼎立相助!”文天祥心中一喜,微笑著承諾。

第七卷逐鹿風暴五(下)

“好慷慨的垂相大人!”元繼祖、李諒等人剛一離開,監察院正卿劉子俊立刻黑著臉抗議道。他負責大宋內務安全,對官員的非正常舉動向來敏感,而元、李等人今天的作為,在他眼裏顯然是有備而來,抱著長久打算的。

“民章此言差矣,這是第一支陣前起義的探馬赤軍,接下來,隨著破虜軍日漸強大,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慕名而來。所以垂相如此行事己算苛刻。畢竟我等散了人家的兵,也沒給人留任何封爵!”陳龍複在一旁笑著替文天祥辯解。在大都督核心人物中,他和杜規都屬於寬容派,做事情講究替其他人考慮一二,不把自己一方的好處占盡。這與他名儒出身,半生受盡忠恕之道的熏陶不無關係。

戶部主事杜規也主張對元、李等人寬容,但他考慮問題的角度卻不在待人之道上。在他看來,做生意就得有賠有賺。隻要打算長期合作,互相之間就得有個讓步。除非是一錘子買賣,才一次把人逼到絕境中去。

“他們試圖將大都督府好處學全,這點我倒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他們居然如此輕鬆地放棄了兵權,在垂相大人說起時,那個元將軍和李將軍連猶豫都沒猶豫!”揉了揉又胖出一號的寬臉,杜規笑著點評。

“還用要那些兵麽,光將校就足夠了。從上萬戶到百夫長,近百號人鑽到咱腹地裏,兩成人學政務、兩成人學軍事、兩成人學器械製造等技巧,二成人入軍隊摔打。還有二成人跟著元繼祖回祁連山下聯絡族人。待把大都督府的長處短處琢磨了個透徹,眾人一並辭行,從大都督到六部官員,都是現成的!”諜報司總監陳子敬對文天祥的過分寬容也有些不滿。

他是堅決主張將探馬赤軍諸將以虛職束縛住,並嚴格監控其一言一行的。負責敵情工作工作多年,防患於未然思維在他頭腦裏己經成為定式。

“民章、子敬何必如此心急?”文天祥看著劉子俊等人氣鼓鼓的樣子,笑了笑,很自信地解釋,“我倒不怕他們學,就是怕他們抱殘守缺,不思進取。元繼祖將軍打著什麽算盤我也明白,但學成之後,他的人會不會還想返回祁連山下去,依我之見,事實未必盡如其所願啊!”

+垂相之言有理!“幾個年青的幕僚為文天祥的回答擊節叫好。他們出身於科舉,當初抱著很深的抵觸情緒前來了解新政,慢慢地,卻越來越發現新政的好處。雖然現在大都督府的舉措仍然有很多地方讓他們不滿意,可如果誰要是提出恢複大宋當年之製,他們肯定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新政的侵蝕力量如此巨大,大都督府待人的態度又如此包容。以己度人,年青的幕僚們也不認為學成之後的黨項豪傑還願意回祁連山下去從頭再來。

“等他們在祁連山下如我等在邵武一般重建了大夏國,我看屆時你等有何話說!”劉子俊向幾個後學新進橫了一眼,悻然道。

“如果祁連山下能出現一個大夏國,恐怕更難受的是忽必烈,而不是我等!”幾個年青人頭腦反應很快,言辭也足夠犀利。

劉子俊啞然。大都督府議事以文天祥帶頭,講究各抒己見。幾年來,決策圈享受著這條政策的好處,也承受著其代價。好處決策失誤的可能被降低到最小,代價卻是一些“老人”

的權威喪失。在文天祥的刻意培養下,不斷有後起之秀進入決策層,也不斷有新秀在挑戰著“老人"們丁的權力基礎。

“初生犢兒不怕虎!”陳子敬搖了搖頭,笑著嗬斥。

不同年齡背景的幕僚們議論紛紛,大都督府不因言而廢人,他們也願意公開發表自己的建議。這種熱鬧的景象讓文天祥感到很欣慰,有時候他不知不覺間就會把現在的年青人和自己當年意氣風發的樣子相比較,有時候他會設想一下,如果哪一天自己不在了,周圍的人是否能把自己這幾年努力建立的製度維持下去。

應該可以吧,畢竟大多數人都看到了新政的好處。他在心裏如是對自己說,也更愜意地享受自己一手打造出來的環境。

“好了,既然己經答應了人家,就別中途反悔。免得被天下英雄笑咱小家子氣!不是還有你的監察院和子敬的諜報司呢麽?你們二人負責堵缺陷,其他人負責發掘對大都督府最有利一麵。大夥各司其職,各盡其責!”看大夥爭論了有一會兒,各方意見依然無法統一,文天祥笑著活稀泥。

“倒也是,大夏國立國還是很遙遠的事情。眼下更要緊的是如何應對江南戰局l”陳跟著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話題引到了當前戰事上。“根據細作回報,雷州一帶過江的蒙古軍己經轉向鄂州。而在薪陽口偷偷過江的伯顏大軍占領了興國、永興一帶。此外,利州、夔州兩路的探馬赤軍和新附軍也大規模向鄂州集結。成都府和憧州兩路去年大熟,糧船順著水路而下,五日內可到江陵。在淮南的元軍也改變了戰術,不再尾隨追擊陳吊眼,而是與各地新附軍勾結起來,依靠堡壘和溝渠,一步步把陳部向北逼。諜報司綜合各路送來的情報分析,伯顏近期之內會有大動作!”

“到參謀室去,讓曾子矩給推演一下,伯顏想幹什麽!”文天祥收起笑容,正色道。

有資格參加軍事決策的官員和幕僚們站起身,默默地跟在了大都督的身後。可以輕鬆一下的時間總是短暫,剛剛從殲滅達春的興奮中平靜下來,緊接著,大夥又得麵對一個更強大的對手。

幾個負責物資供應的幕僚歎著氣搖頭,大夥又有為難事情做了。大都督府一年來四處出擊,地盤搶了不少,府庫卻日漸空虛。文垂相又不肯加稅,戰事再這樣持續下去,破虜軍的補給肯定會出現問題。

"別搖頭,比搖頭,搖頭搖不出錢財來。有搖頭的功夫,不如想辦法從別處多弄一些。

給李祥和陳複宋發封信,告訴他們如果再弄不來糧食,大都督府就揭不開鍋了!“杜規笑嘻嘻的命令。

負責物資調度的官員們紛紛忙碌起來,都是邵武書院自己培養出來的年青人,動作很規範,也很麻利。隨著他們對政務的日漸熟悉,杜規的日子越來越輕鬆。如今,他己經不必事事親力而為,從中指點一下,就足夠把事情幹好。

“咱們窮日子不好過,老忽的日子更窮。區別咱們再窮不會窮了百姓,老忽那邊再窮不會窮了當官的………”杜規一邊說著笑話,一邊走向作戰參謀室。

他有一條妙計要獻給文天祥,成功的把握不大,但絕對值得試一試。並且這條計策北方看不出來,也絕對沒辦法破解。

作戰參謀室,曾寰早把一張巨大的地圖掛在了牆上。軍校畢業的高級參謀人員忙忙碌碌,將諜報司整理出來的情報逐一標在了地圖相應位置。粗看上去,沿著整個長江北岸,都有代表著北元的黑旗在移動。這些黑色旗幟過江後,在鄂州匯聚成一片,饑餓的狼群般,俯視著東南萬裏河山。

“伯顏用兵,一貫喜歡以靜製動。不發則己,一發勢若風雷。據北麵送來的情報,在草原上他就以此計打垮了海都。前五個月一直固守和林不出,待海都等人鬆懈,則親率大軍擊其中路。打得海都落荒而逃,十萬大軍回去不到七百!”曾寰麵目凝重地向大家解釋。

與對付達春、索都等人不同,這次作戰,參謀部門感受到了極大的壓力。伯顏帶的人馬幾乎全是蒙古軍,隊伍中不會再出現武忠、張直這樣一邊打仗,一邊把情報部署全部透漏給破虜軍的高級將領。各路元軍之間也不會出現保存實力互相車皮的行為,戰士都是蒙古人,主帥又是一國宰執,聲望、能力極高。

可以說,這是破虜軍成立以來最嚴峻的一場考驗,也是重新站起來的大宋和北元之間一場傾盡全力的對決。勝則生,敗則亡,沒有第二條路可選。

“關鍵是弄清楚伯顏要幹什麽,戰略上,他的部署很清晰。戰術上的動作卻非常模糊!”文天祥點點頭,思考著說道。

雖然有了專門的諜報司,並且有完整相對完整情報收集體係,但大都督府指揮起來依然隨時為敵方信息的不完整而頭疼。“要是有發報機就好了!”有時候,文天祥忍不住奢侈地想。有了文忠記憶中的那種千裏瞬間傳信的神物,他就可以隨時調整戰略布置,甚至派水師和教導旅去封鎖整個長江,切斷伯顏後路。但現在,科學院連基本的蒸汽動力還沒弄明白,更甭說電力開發、儲存、應用這些文忠記憶裏都很模糊的東西了。所以,大都督府眾人隻能麵對這種信息不充足的情況。而這種情況造成的後果是,在伯顏大軍在某處渡江幾天後,情報才能讓江南西路的細作收集到。待把情報送到福州,北元兵馬早過完了。

“末將失職,請大人責罰!”陳子敬以為大都督對他的工作不滿,歉意地回答。

“不是你的責任,諜報司能做到這一步,己經不容易!”文天祥信手將陳子敬拉過來,指著地圖說道:“再加派些人手去鄂州,混雜在逃難的百姓間。有情報優先送給鳳叔,讓他隨機應變l”

“是!”陳子敬大聲答應著,心中又犯了難。蒙古軍名聲赫赫,大軍所過之處,能跑的人全跑了。眼下鄂州幾乎是座兵營,哪裏有百姓肯向那個地方逃。正猶豫的時候,聽見文天祥補充道:“伯顏與其他蒙古將領不同,他的兵馬軍紀很嚴格,很少去騷擾百姓。當年我被他強行扣在軍中的時候,常跟他辯論大宋國運是否完結。那時觀點雖然可笑,但可以看出來,他漢學修養很深,也很懂得如何爭取民心!”

“我試一下,從各地給蒙古軍運糧隊伍中安排些人手!”陳子敬低聲應道。

“給鄒都督下一道令,兩江參與圍攻達春的各路民軍先別忙著轉為警備隊,民軍向江南西路集結,在各條要道上修築水泥堡壘!”文天祥想了想,又發出一道命令。

江南西路的山川眾多,與荊湖南、北兩路交界處,分別有羅霄山脈,慕阜山脈,除了臨江一角,可供騎兵大規模調動的道路不多。如果在關鍵路口用水泥快速修築要塞,元軍的動作就會遲緩很多,戰馬的機動優勢就不再那麽明顯。

“是!”曾寰答應一聲,快速將文天祥的命令細化、安排下去。從士兵戰鬥能力來看,如今的破虜軍士兵與蒙古武士之間相差不大,破虜軍在武器上還占有優勢。但老兵數量上看,破虜軍的劣勢就很明顯了。鄒漢和張唐摩下的第一師剛剛打完一場惡戰,還沒來得及修整補充。陳吊眼和李興摩下的第二師有一半在江北,一邊要留在兩浙,整理、彈壓地方,讓這塊號稱魚米之鄉的土地盡快恢複火力。如今大都督府摩下唯一建製完整、戰鬥力亦可一提的就是第三師,但他們還要守著廣南東、西兩路,隨時準備應對雲南和荊湖兩個方向的進攻。

有人曾經提出過從許夫人摩下的警備軍抽調一部分兵馬出來組建第四師的設想,但邵武軍校和指揮學院這兩家提供低、高級軍官的地方,短時間卻培養不出那麽多將領來,大都督府的新式軍械供應和糧草供給也跟不上。

綜合這種情況,與伯顏交戰初期采取守勢己經是必然。隻是對於擅長捕捉戰機的伯顏來說,防守無疑是最拙劣的對策。

“把起義的新附軍兵馬挑揀、整編為三個標,不能和不願繼續留在軍中的按破虜軍標準發兩年館銀,準他們回家。留下來的,給肖鳴哲和楊曉榮送去做預備隊。至於怎麽訓練新兵,怎麽把這些新附軍弟兄變成主力,請肖、楊兩位自行安排!”

“啊!”大夥都被文天祥的命令嚇了一跳。起義的新附軍是碗熱湯,誰都難以消化下。

幾個主要將領文天祥都己經見過,張直和孔威兩個願意留在軍中,己經同摩下有意從軍的將領去邵武指揮學院和軍校培訓。而起義最大功臣武忠卻執意要棄軍從商,文天祥留也留不住,隻好以大都督的名義給了他三萬枚銀幣做資金,由他去了。將領們走了以後,留下的無主士兵有三萬多,這些士兵訓練程度和單兵作戰能力比民軍略高,但戰鬥意誌卻連民軍都不如。民軍擅長打順風仗,敗了則手足無措。新附軍士兵們一旦打了敗仗,往往成群結隊的投降,根本沒有一點廉恥之心。

文天祥知道大夥看不起新附軍,在他心底對隻會欺壓百姓的兵痞們也沒什麽好印象。但想想文忠那個時代,土匪、偽軍被八路整訓幾個月,照樣可以悍不畏死,破虜軍目前的形勢,無疑比文忠那個時代好得多,至少有了一個大後方可供新兵訓練。從任何角度上講,消化新附軍的工作應該提到日程上來。否則將來大批漢軍被破虜軍俘虜,總不能像對待雙手沾滿鮮血的蒙古武士那樣,送到山裏挖媒吧。況且當年破虜軍剛剛起家時,也是融合了大批新附軍才形成了一定規模。

“咱們這裏多少人是當過新附軍的,現在不一樣跟勒子硬撼麽?肖鳴哲和楊曉榮老跟我抱怨他們摩下兵少,地盤大。現在給他送兵過去,他們還會挑肥揀瘦不成!”文天祥幽默地總結了一句,繼續命令道:“給第三師下令,新兵送到後,一邊訓練,一邊作戰。讓肖、楊兩位尋找機會向北擠壓,別讓伯顏太輕鬆地實施他的戰略目的l”

眾人都笑了起來,以第三師在側麵施壓,是一個分散伯顏注意力的辦法。三萬多新附軍到達廣南西路後,與當地破虜軍結合起來,就有近五萬兵馬擺在夔州和荊南兩路邊上。如果伯顏有意大舉突入江南西路,必須得考慮一下夔州和荊南的安全。畢竟在荊湖南路的塞因德齊己經被楊曉榮打成了驚弓之鳥,見到楊字戰旗連城門都不敢出。

“怕是伯顏不會上當,如果我是蒙古軍統帥,此刻重兵壓在鄂州,可以根本不理會廣南西路的肖將軍和楊將軍。一邊尋找最佳機會與鄒將軍決戰,一邊以小股騎兵分散突擊,進入江南西路進行破壞。遇到民軍則擊之,遇到大隊破虜軍則避之。就像狼群攻擊獵物一般,先放盡了對手的血!”被曾寰一手提拔起來的參謀新銳宋清濁沉聲說道。

幾個和他一同自指揮學院畢業的年青參謀快速在沙盤前布起陣勢,一方以黑旗代表元軍,一方以紅旗代表破虜軍,黃旗代表民軍“廝殺”起來,片刻之間,剛剛光複的江南西路就一片狼藉。

蒙古軍名聲很差,所以可以根本不在乎名聲,憑借優勢的機動能力繞過宋軍防線,四處破壞,四處殺人放火。而破虜軍有限的兵力無法分散,處處被動。雖然有新修的要塞保護,代表民軍的黃色角旗亦很快被清理出沙盤之外。

圍觀的眾人臉色越來越凝重,這是蒙古人最擅長的放血戰術。漢軍北上,蒙古軍南下的意義就在於此。當年,處於劣勢的蒙古人就是憑借此招吃掉了比自己強大數倍的金國,如今,他們又衝著剛剛站起的大宋撲了過來。

“我建議將陳吊眼將軍撤回兩浙,從第二師抽調一部分人馬進去江西!”張元看出了文天祥無奈,上前建議。目前大都督府所做的應對,都以牽製,遲滯為主。而伯顏是百戰名將,如果他刻意求戰,雙方難免要在江南西路來一場硬仗。

他是出了名的擅長防禦,當年邵武一戰,曾經以幾百人拖住了王積翁的兩萬大軍。在那之後,他進入興宋軍輔佐許夫人,雖然沒有什麽大的建樹,但數年來沉沉穩穩,也從沒有過一次失手的記錄。所以此言一出,立刻博得一片附和之聲,連參謀長曾寰都將目光看向文天祥,期待他能考慮這個建議。

“陳舉將軍不能撤,王師北渡後,天下無數人都在看著!”陳龍複搖搖頭,說道。聲音雖然低,語調卻強硬得不容置疑。“況且還有很多有心人,在咱們背後等著,等著。……”

他說不下去了,也不願意說是誰。

眾人一片默然。

單純從軍事角度上講,陳吊眼倉卒北上的目的是防止元軍大舉進攻兩浙,把戰火燒到敵軍占領區域。如今伯顏人馬大部分己經過江,陳吊眼當初的戰略目標己經完成,隨時可以南撤。

但勝負之機不光在戰場之間。

大都督府當年與皇室在臨時約法中約定,在光複大宋故土之後,召開約法大會商討國是。在很多人眼裏的理解就是,光複故土之日,即垂相還政與皇上之時。憑此妥協條款,才避免了皇室與大都督府進一步決裂的可能。如果此時把陳吊眼撤回來,在一些人挑剔的目光裏,即意味這大都督府永遠不願意光複舊土。不但會讓天下豪傑寒心,還會刺激得保皇人士蠢蠢欲動。

背後的破壞永遠比正麵的敵人可怕,因為你不知道身後時候就處於危險之中。況且此刻大都督府內部亦不是鐵板一塊。

隨著控製地域的快速膨脹,大都督的行政機構也越來越龐大。由於各自的職責範圍和做事風格差異,官員們之間也漸漸有了自己的小圈子。還有一些後起的利益階層,也努力在決策圈尋找著自己的代言人。這些都是一個政權內部難免出現了情況,憑著在官場中十幾年的治政經驗,文天祥、陳龍複等人小心地維護著大都督府內部的平衡。雖然很多時候,這些工作讓他們心裏感到非常疲憊。

文天祥知道一個可以讓所有人用一個聲音說話的辦法,但他們卻沒有任何勇氣去嚐試。

那是來自文忠記憶深處的妙計,千年來,儒家治國者用過,數百年後,也有無數打著各種旗號的人嚐試過。

有著兩份不同記憶的文天祥知道,這個辦法代價太大,不到萬不得以,他想都不願意去。

第七卷逐鹿風暴(六)

作戰參謀室內,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文天祥。

如果文天祥為了不與守舊力量衝突,為了給大都督府塑造一個忠義的光輝形象就讓陳吊眼和他摩下那七千弟兄們去送死,所有破虜軍將士都會感到心寒。可如果文天祥因為北伐遇到危險就把陳部撤回江南來,全天下的英雄都會感到齒冷。

“命令北伐先遣旅向東移動,沿著海邊的鹽城、楚州向北,進入山東東路,如果元軍依舊采用封鎖戰術的話,就沿海岸邊繼續向北,一直殺到海州(連雲港對岸)!讓黃水洋商團的張宣弟兄們沿海接應,那是他們的老巢,地形他們最熟悉。”文天祥看了看地圖,沉聲命令。(酒徒注:宋代鹽城、海州、日照都在海邊。連雲港還是孤島)

聞此言。眾人皆鬆了一口氣。這也許是一個最妥善的解決辦法,大都督府沒有更多的兵力派到兩淮去支援陳部,但如果陳部總是沿海岸行動,大都督府憑借水師優勢,在沿海任意尋找登陸點將陳部接回來卻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

必須保證陳吊眼的補給線,否則,北伐先遣旅就會重蹈文忠記憶裏那個太平軍悍將林鳳祥的覆轍。文天祥知道自己在戰略和戰術層麵都與伯顏不在一個檔次上,但憑借跟隨文忠記憶而來的數百年記憶,他想到了一個既能讓陳吊眼安全返回,亦能讓北元君臣手忙腳亂的辦法。

“命令杜滸放棄對雷州口一帶江麵的封鎖,水師全部東撤,在建康補給後迅速北上,直撲登州。把東海島(連雲港)拿下來,在那裏接應陳吊眼將軍。如有可能,二人合兵一處,進攻登州、寧海!”文天祥俯身在地圖上,繼續命令。

參謀們將代表破虜軍的紅旗順著文天祥的命令插向登州,眾人的眼前頓時一亮。登州和寧海處於山東東路的角上,三麵靠海,隻要守住東北一麵,元軍就無法奪回。更關鍵一點是,登州俯覽渤海灣,距離遼東的複州和大都附近的直沽口都不遠。如果破虜軍如期完成這個戰略動作,忽必烈和真金父子兩個的安全就都要受到威脅。縱使不能逼得伯顏北退,也能讓忽必烈重奪登州之前,不敢傾力南下!

“隻是陳吊眼將軍兵力太少!”有參謀小聲提醒。

“山東的紅襖軍殘部一直在四處遊走,無固定之所安身。末將建議讓陳將軍將打下來的地盤和繳獲的兵器交給紅襖軍一部分。……”參謀長曾寰大聲補充。

“可以,你立刻招手安排i”文天祥興奮地答應。

如果把山東和紅襖軍和太行山內的八字軍武裝起來,就等於給北元心窩裏捅上了一刀。

太行山綿延數百裏,從山東東西兩路、河東南北兩路(今河南、山西)一直通到河北東西兩路。北元己經失去了兩浙這個重要的糧食產地,如果再亂了太行山附近六州,恐怕明年忽必烈的百萬大軍就得靠喝西北風過活。

II鞋子想放咱們的血,咱們捅它兩刀,看誰的血先放幹淨!“參謀宋清濁笑著點評。作戰參謀室的氣氛立刻輕鬆起來,幾個年青的參謀人員笑嗬嗬地推演起陳吊眼部沿海北上可能遇到的風險和解決辦法,越推覺得後麵的道路越寬闊。

“我認為,伯顏更多想得是與咱們伺機決戰,而不是拚消耗。他是大元垂相,眼界比普通蒙古將領要高很多。”參謀曾寰沉思了一會兒,補充道。

“如今我大宋國力日漸恢複,北元國力日漸衰退。互相拚消耗的話,時間越長,對我大宋越有利。他采用破壞戰術之能破壞江南西路,而我大宋目前財賦重地不在江西。況且垂相這招黑虎掏心戰術一使,北方大亂,伯顏即便最初目標不是決戰,也不得不與我等一戰定輸贏了。”

“所以,陳吊眼將軍的攻勢隻能算作奇招,真正決戰場所還是在江南西路,具體的說,在吉、贛二州!”曾寰用筆在江南西路腹地虛畫了一個圈子,把吉州、太和、興國、贛州等地包了進去。“從地圖上看,這一帶幾乎是整個江南的心髒。駐紮一支大軍在此,東、西、南三個方向都可發動攻擊氣氛再度凝重,當大夥把目光從外圍收回,放在主戰場上時,不得不承認,無論陳吊眼在山東打得多熱鬧,第一師麵對伯顏摩下近二十萬大軍的壓力絲毫未減。這是目前大元和大宋的國力差別的真實寫照,大宋在不同的戰場上取得一個接一個的勝利,都不足威脅到北元生存安全。而北元隻要取得一場大勝,就足以讓大宋萬劫不複。

“如果我是伯顏,會盡力把戰場放在吉州。贛州距離福建、廣南東西兩路太近,咱們的援軍隨時可以接應。而放在吉州,甚至在向北偏一些,雙方的補給線幾乎就一樣長!”參謀宋清濁又自告奮勇地扮演起了反麵角色,推算著伯顏的最佳出兵路線。

幾個參謀嚐試著推演了一下,大體認可了他的判斷。判斷伯顏的戰略目的不難,目前最困難的是判斷伯顏發起進攻的時間,以破虜軍目前的實力和戰鬥能力,根本沒有主動向鄂州進攻的可能。伯顏隻要一天按兵不動,十幾萬蒙古軍就一天像利劍般懸在大夥的頭頂上。

“伯顏在等待機會,等咱們的破綻。也許是用兵上的,也許是其他方麵l”文天祥再次看了看宋清濁和曾寰等人的推算結果,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陳龍複、劉子俊等人相視苦笑。他們難得意見能統一到一起。在他們眼裏,大都督府目前的疏漏太多了,前一階段快速擴張的惡果己經開始顯現。軍隊編製混亂、士兵訓練程度下降、物資供應不足,小皇帝在身後不安分,無論從哪一塊下手,敵人都能捅出一個大窟窿來“大元的疏漏恐怕不比咱們小,既然伯顏想尋找機會麽,咱們就先想辦法捅他,讓他等不及時機成熟,就不得不搶先動手l”就在眾人覺得為難的時候,杜規眯縫著小眼睛,走到了眾人麵前。

軍務方麵,本來他不該插手。但這種戰前會議,負責補給供應的戶部卻有列席的資格。

聽了杜規的話,眾人都是一愣,參謀長曾寰想了想,率先問道:“杜大人有什麽辦法不妨直說,大夥一同參考,說不定能找出一個破敵之策來!”

“打仗的事情呢,咱不懂。但這好比做買賣,他成心漫天要價,咱也得著地還錢是不是。既然諸位大人認為,伯顏打得如意算盤是找尋咱們的破綻。咱們就先給他來一家夥,讓他的自顧不暇。所以呢,我的辦法就是,讓忽必烈的朝廷先亂起來,伯顏的屁股著了火,心裏肯定也跟著犯迷糊了!”杜規笑嗬嗬的說道。他天生一幅笑模樣,喜悅中透著鎮定,仿佛舉手之間就可以退去幾十萬大軍般。

大夥都被他繞糊塗了,與大宋相比,北元的最大的優勢在於他們有一個大局觀極強,殘暴但英明雄武的領軍人物,忽必烈。而大宋方麵,皇室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在不遺餘力地拖大夥後腿。如果杜規真的能讓忽必烈在關鍵時刻犯下錯誤,那麽,無論伯顏如何出奇招,雙方在沙場之外,都算戰了個平手。

“子矩,把你的辦法說來聽聽!”文天祥以鼓勵的口吻問道。

“其實也簡單,咱們手裏不是有很多交鈔麽,把幾千萬貫用各種辦法在大都附近散發出去。然後讓忽必烈知道盧世榮一直在貪汙他的錢,我想,忽必烈再英明,也受不了交鈔如紙的窘迫!”杜規慢吞吞地,說出了一個妙計。

在破虜軍起家之初,為了獲得物資給養曾偽造了很多大元交鈔。後來因交鈔的過分貶值,南方民間拒絕接受,所以慢慢減少了其使用範圍。如今在北方,特別是大都附近,忽必烈朝廷依然用強力維持著交鈔的通行。但其麵值己經貶了三十餘倍,為了維持北方朝廷的開支,掌管戶部盧世榮等人甚至印發了百貫、五百貫麵值的巨鈔來掠奪民間財富。

如果此刻突然有幾千萬計算的交鈔出現在大都附近百姓手中,即便不懂得度支之術,眾參謀也知道北元朝廷立刻要陷入交鈔如紙的A尬境地。忽必烈君臣沒了錢花,自然會責怪掌管戶部的盧世榮,而盧世榮是漢臣葉李親自推薦接替阿合馬的“能員”,很多蒙古係和色目係大臣,包括太子真金等人都看他不順眼。屆時,隻要有人把盧世榮貪汙的證據送到幾個以“清廉著稱”的蒙古大臣手裏,漢係、蒙古係和色目係諸臣肯定又會借機開始新一輪傾軋。

“立刻把封存的所有交鈔交給鹽幫運到北方。通知科學院,抓緊時間再造一批,麵值以一貫、兩貫為主。子敬,你通知北方情報統領,圍繞這個計劃展開行動!”文天祥果斷地命令道。

攻城掠地是元軍所長,但經濟世務,卻是大都督府的強項。戰爭的勝負未必隻取決與疆場,既然伯顏有心尋大都督府的破綻,大都督府何必不先北元君臣手忙腳亂一番?

半個時辰後,領到任務的參謀們陸續離開,分頭去細化各項任務。文天祥、劉子俊、陳子敬、陳龍複等幾個大都督府的核心人物,相跟著走出,來到文天祥日常處理公務的書房內“我認為伯顏打著讓咱大宋內亂的主意!”劉子俊看了看眾人,從貼身衣袋中拿出了一份重要情報。“據監察院的眼線匯報,萬歲最近接著裁減皇宮用度為名,把苗春將軍派給他的侍衛大部分退給了教導旅。餘下的十幾個,也派到了宮牆外圍擔任護衛,不再準許靠近他的書房、寢宮等重要場所!”

“萬歲長大了!”陳龍複長歎了一聲,說道。這是他一直不願意看到的情況,聰明的趙帚一天天長大,一天天發現眼下的皇帝和曆代先皇在權力上的差距。作為一個自幼被大臣們寄以厚望的“明君”,他不可能會忍受大權旁落的情況。

“萬歲長大了,可有人快六十歲了,還是沒長大。吃了多少次虧,還把國家的期望寄托在小孩子身上!”劉子俊冷笑了幾聲,又拿出另一份情報來。

禮部尚書陳宜中最近動作頻繁,打著替皇帝安撫地方的名義,幾乎拜訪了所有當年從崖山上一塊撤離的舊臣。劉子俊拿到的名單上,陸秀夫、鄧光薦、卓可等幾個在地方上有影響力的大臣赫然在列。

在名單的最下一行,還有幾個文天祥從沒見過的人物。劉子俊用紅筆,在他們的名字下重重地畫了一條橫線。

“這幾個是何方神聖?”文天祥指著紅線問。

“唐影和樂清揚兩師徒俱是內臣。唐影在崖山撤退時和十幾個內臣攜帶了一批財物乘小船逃走,水上迷失航向去了硫球,後來憑著那筆資金坐起了航運生意。最近才回泉州,捐獻了十萬兩白銀給內宮。樂清揚是陛下的貼身太監,負責伺候飲食起居。據細作觀察,此人與陳宜中來往極其密切。”

“還有這個鄭虎臣,是當年擊殺賈似道於流放路上的官差,在民間素有俠義之名。這個吳宇林是一家報紙的主筆,專門給大都督府挑刺的。在他筆下,大人是今之曹孟德!”劉子俊指著最後邊幾個人名,冷冷地地說道。

監察司沒有逮捕人的權力,否則,以他的脾性,早把這些人扔到邵武礦井裏挖泥炭去了“最近民間流傳,說大人有九五之相。而諜報司順藤摸瓜,居然發現此言最早是從龍虎山那幫道士口裏傳出來的!”陳子敬跟著又補充了一條新情報。

“龍虎山那夥裝神弄鬼的家夥早被咱們得罪透了,依我之見,恐怕他們沒安什麽好心!”陳龍複的眉頭皺成了一團。在幼帝急於奪回權柄的時機,龍虎山突然造出這麽一個謠來,起到的作用隻能是火上澆油。

“會不會伯顏派龍虎山這樣做,而皇上會不會……”曾寰遲疑地問了半句話,剩下的一半他己經不用說了,所有人都能明白其中意思。

“他奶奶的!”陳子敬低聲罵了一句,揮拳砸在名單上。自從第一次贛州會戰失敗後,他對大宋官家就徹底絕了望。如果此刻文天祥命令他帶人把趙畏和陳宜中等人全部抓起來,他絕不會猶豫地接受這個命令。

“皇上很聰明,他不會笨到去勾結蒙古人。”文天祥輕輕地搖搖頭,否決了眾人的推測。雖然受到文忠的影響很大,內心深處,他依然牢牢地堅守著自己的道德底限。

趙帚是個聰明的皇帝,有陸秀夫、鄧光薦這樣的老師教導,他不會笨到與伯顏去勾結。

但陳宜中呢?那些一直視新政為寇仇的老臣、老儒們呢?他們會不會為了自己的理想而出賣一個國家?

“大都督不若。……”曾寰試探著說道。才說了一半,他的話被文天祥用手勢給打斷了文天祥知道大夥是什麽意思,以大都督府目前的威望和實力,的確可以順水推舟,代宋自立。這恐怕是很多武將、文臣都期待的事情。明知道十拿九穩的情況下,誰不期望自己有擁立之功?開國功臣的榮耀和功績,足夠一個家族幾代人去分享!

可當了皇帝之後呢?約法大會還保留不保留?費盡數人心思創立的各項製度還保留不保留??在大都督位置上,文天祥願意效仿文忠記憶中那些模式去限製皇權。但一旦坐上了趙A的位置,文天祥不敢保證自己依然願意把自己關進製度的牢籠裏。

“陛下很聰明,他應該知道彼此之間的實力差距!”想了許久,文天祥以小得無法再小得聲音說道。這一刻,他的臉色很白,額頭上帶著汗,就像剛剛生過一場大病般a弱。

回答他的,是劉子俊的冷笑,“陛下的確很聰明,知道彼此之間的實力差距。可其他人卻未必知道。在很多人眼裏,垂相不過一晉鄙爾,眼下,想做信陵君的人有的是!”

刹那間,文天祥感到天旋地轉。

如果憑著劉子俊這份情報就斷然采取行動,顯然無法讓天下人信服。但拖延不決,誰也推測不出下一步陳宜中等人要怎麽走。對大都督府眾人來說,他們尊重一手締造的約法和製度。對於凡事講究權謀的人而言,約法和製度,不過是一張廢紙爾!

眼下決戰當前,大宋內部不能出一點動蕩。無論是大都督府主動出擊,徹底清洗了保皇派力量。還是陳宜中等人主動發難,攻擊了大都督府,恐怕都是伯顏最願意看到的結果。也是他最佳出手機會!

伯顏等的就是這個機會,刹那間,所有人都明白了。

書房內靜的連呼吸的聲音都聽得見,陳龍複挺了挺腰,發現自己的脊背己經被汗水浸透了。世間最令人緊張的事情不是你發覺身處陰謀之中,而是發覺了自己身處陰謀之中卻無法破解敵人的陰謀。

幾分鍾後,文天祥長長地歎了口氣。

短短幾分鍾,對於劉子俊、陳龍複等人而言,卻像數百年一樣長。

第七卷逐鹿風暴(七上)

草原上,星大如鬥。

半圓型的星空下,彌望的是黑氈搭就的營帳。連綿十數裏的兵營燈火閃爍,眾星捧月般圍繞著一座金色的大帳。金色的大帳前,高高挑著一杆羊毛大蠢。夜風吹過,血跡斑斑的羊毛大z舒舒卷卷,就像一頭時刻準備俯衝的金雕,正在揮舞著那雙巨大的羽翼。

金帳內的氣氛很熱鬧,數十名文武大臣席地而座,一邊吃著鮮嫩的烤羊肉,一邊喝著西域運來的葡萄酒。牛油大蠟的照耀下,珍貴的葡萄酒呈獻血一般的顏色,像極了武將征衣上的汙痕。

“來,幹了這碗,慶祝咱們終於滅了乃顏,為陛下平定了遼東!”左側稍靠外的坐位上,一個看上去像漢人模樣的將領站起來,衝著自己臨近的同伴倡議。他的愷甲破了很多處,肩膀、後背有多個地方還帶著大塊的血斑,濕濕的,看不出是別人的還是從他自己體內流出來的。但是他絲毫不在乎,呼喝勸酒時反而刻意地讓燭光照在那些血斑上,借以炫耀自己的勇武。

“幹,要不是德厚哥帶人爬上城牆,從裏邊打開了城門,這仗還不知道要打到什麽時候去!”坐在血甲將軍下首的年青人顯然是他的同族,一邊站起來喝酒,一邊替自己的本家炫耀戰功。

“是啊,今日之戰,史將軍功不可沒啊!”稍遠的坐位,幾名身穿探馬赤軍服色的將領舉起酒碗,大聲響應道。

他們平素與正在自吹自擂的史德厚等人並不相熟,此時湊過來說話,無非是想互相吹捧,免得在將來論功行賞時,功績全部被高級將領們吞沒掉。

花花轎子人抬人,史德厚久在軍中,深諳其中三味。立刻讓女奴將酒碗倒滿,晃晃悠悠地走上前,“哪裏,哪裏,耶律將軍今天讓小弟大開眼界,要不是你率領族人及時衝了進來,信奉十字教的小子說不定還會反撲,那樣,我這裏就吃力了!”

“為陛下效命麽,怎能不盡全力!”探馬赤軍千戶耶律光故作謙虛。

“德厚,你喝得太多了!”左排坐位上首,一個身穿白袍,文職打扮的人捧著酒碗走下,俯身在史德厚的耳邊說道。

“啊?”正與探馬赤軍將領互相吹捧的史德厚楞了一下,回頭,看見自己本家叔叔,史天澤的胞弟史天沫臉色鐵青,趕緊倒退著向自己的坐位處跌。邊晃蕩,邊醉mm地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我醉欲眠君且去………”

“能有今日之盛事,全賴陛下決策英明果斷,垂相呼塗特穆爾大人調度有方,讓我等一同舉杯敬陛下,祝陛下早日一統如畫江山!”史天沐轉身向北,捧著酒碗大聲喊。

“祝陛下早日一統如畫江山!”幾十名漢係、色目係文武站起來,齊聲道。

“好了,好了,膚有什麽功勞,還不是全賴將士們用命麽?天沐,回去坐,咱們君臣今晚沒那麽多規矩!”忽必烈一手抱著剛搶來的不知是誰家的女兒,一手舉著酒碗說道。花白的胡子在女孩滿是淚痕的粉臉上飄來蕩去,就像一頭吃草的老山羊,努力尋找著春天的氣息“謝陛下!”史天沐躬身施禮,退回了本座。金帳裏氣氛一下子更加熱鬧,探馬赤軍武士、漢軍將領,互相敬著酒,吹捧著對方的武功,尋找著替自己臉卜貼金的機會。

忽必烈很喜歡史天沐剛才總結的那幾句話,但他知道,打了勝仗,就必須讓武將們發泄一下,所以對滿帳的咱吹自擂言辭也不太在意。懷中的女孩像一頭受驚的小鹿,對於己經筋骨不再強壯的忽必烈來說,這種驚惶的模樣恰好能勾起他征服的欲望。

忽必烈感到有點熱,伸手扯開了羊絨披風的係帶,不待女奴們上來服侍,自己胡亂團了一把,將披風扔到了座位外。

山羊絨以溫暖精細而聞名,不足三兩重的猩紅披風在半空中飄起來,轉了半個圈,落到了靠右側的座位前。幾個探馬赤軍將領立刻跳出座位,抓向了羊絨披風的一角。

探馬赤軍中萬戶李定北反應最快,第一個將羊絨披風搶到手。炫耀地在半空中揮舞了幾圈,半跪下大喊:“謝陛下賜袍!”

“滾,想要你就拿走,別婆婆媽媽!”忽必烈笑著罵了一句。

李定北將羊絨披風係好,捧了酒碗,醉熏熏地唱道:“我是大汗的雄鷹,我是大汗的獵犬。我為大海征服最肥沃的草場,我為大汗獻上最漂亮的新娘。……”

“李將軍,草場我們看到了。你拿了大汗的賞賜,給大汗的新娘在哪裏?”有將領在人群中起哄。

“這!”李定北被問住了。他剛才唱的歌是蒙古軍中流行的短調,歌詞源自當年成吉思汗摩下四狗之一,神箭哲別之手。幾十年來大夥都這麽唱,從來沒有人深究過其中含義。

“對啊,新娘呢,李定北,你搶來的新娘在哪。是不是瞞著大汗,綁在了自己的帳篷裏!”眾人見李定北受窘,一齊哄道。

“胡說,今天我打了一天仗,哪顧上搶女人。十字廟裏倒是看見幾個披著黑衣的娘們,當時殺得順手,全砍死了。下次,下次我一定為大汗搶來全草原最美的處女!”李定北連連賭咒發誓,唯恐其他人找借口把忽必烈的披風搶了去。

武將們哄堂大笑,一邊奚落著李定北,一邊曆數著北征以來,所攻破的城池、屠滅的部落當中,哪個部族的財產最多,哪個部族的女人最辣,哪個部族的牛羊最肥,哪個部族剩下的人口最少,殺戮和劫掠,是草原上永恒的話題。

“嗯!咳、咳、咳咳”禦史大夫伊實特穆爾好像酒喝嗆了,用力咳嗽了幾聲。熱鬧如沸油般的金帳裏,他的咳嗽聲顯得特別刺耳。

呼和奧拉、也必圖等幾個蒙古族萬戶鐵青著臉坐在伊實特穆爾身邊,麵前酒碗滿著,幾乎碰都沒碰。擺在他們麵前的羊脊背也冷了,亮銀色的小刀插在羊肉最外層,顯得特別醒目忽必烈輕輕皺了一下眉頭,停止了在少女身上的探索。金帳內,有股不和諧的氣息以蒙古係官員為中心慢慢擴散,把熱鬧的氣氛一點點破壞。

“今天是我軍大喜之日,請陛下幹了此杯。臣等祝陛下威甲海內,德被萬裏!”葉李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忽必烈身前,躬身敬酒。

威甲海內,德被蒼生。聯是全天下的主人,不跟沒良心的人一般見識。忽必烈笑著想,舉起了麵前的杯子。

他明白葉李的意思,不希望在慶功宴上懲處伊實特穆爾,加深各派係之間的矛盾。平定乃顏的戰爭之所以曠日持久,一個很主要的原因是蒙古軍將士們總在關鍵時刻給乃顏放水,令他每每在危急關頭平安脫身。如果不是用了董文柄漢軍北上,蒙古軍南下的良謀;如果不是采納了葉李的建議,讓漢軍和探馬赤軍當主力,蒙古軍做預備隊;如果不是關鍵時刻準許漢軍憑沙場功績加入蒙古族,忽必烈不敢確定,今天坐在金帳裏慶功的是不是乃顏!

“葉中垂說得好,聯要讓全天下的人分享聯的恩德,做全天下各族的主人。”忽必烈將琉璃碗中的美酒一飲而盡。揮手,讓女奴再次斟滿酒碗,捧起來,對呼圖特穆爾吩咐:+A相,拿著這杯酒替膚去敬咱蒙古軍諸將,膚與乃顏同室操戈,是為了平息戰火,讓草原早日恢複安定。眾將跟在聯身後立下的汗馬功勞,聯心裏很清楚!“

“是!謝陛下隆恩!”呼圖特穆爾額頭上的汗都冒出來了,替眾將先行道了一聲謝,捧著酒碗走向呼和奧拉、也必圖等蒙古係將領。

見忽必烈如此寬宏,伊實特穆爾、呼和奧拉、也必圖等將領反而感覺到慚愧了。舉起麵前酒碗出列,與呼圖特穆爾相對著幹杯,然後跪倒,把喝空了的銅碗高高舉過頭頂。

“好漢子!”葉李帶頭鼓掌稱讚。

“好豪爽的漢子!”眾人大聲響應。

忽必烈揮揮手,壓住眾人的歡呼,說道:“聯眼裏,隻有膚的鷹犬爪牙和聯的敵人,沒有族群區別。漢人、色目、還有其他諸族中的英雄,對膚忠心的,可以加入蒙古族,他們的子孫可以入怯薛,給膚和聯的子孫做親衛。可以入膚的學堂,跟著聯的大儒們學理學,學治國之道。蒙古族中,哪怕是身上流淌著黃金家族的血,隻要他不服從長生天的安排,非要與聯為敵。聯亦不會再把他當成黃金家族的一員,當成蒙古的子孫!”

“陛下聖明!”各族文武一同站起來,應道。

“來,喝酒,吃肉!”忽必烈笑著舉起琉璃盞,豪情萬丈。

“喝酒,吃肉。跟在大汗身後永遠有美酒,有羊肉!”武將們轟然答應。有人轉著圈子唱道:“我是大汗的雄鷹,我是大汗的獵犬。我大汗的戰馬,我是大汗的彎刀。……”

伊實特穆爾、呼和奧拉、也必圖等蒙古族官員汕汕地坐回了原位,蒙古人血脈中沒有寬容,無論從哪個角度,他們不能說忽必烈在遼東殺人、屠城的舉止做得不對。但想想大戰開始以來倒在弓箭和火炮下的幾十萬蒙古人,眾人心裏還是無法高興得起來。

都是蒙古人的精華啊,一旦草原上的血流盡了,憑什麽去鎮壓天下各族?伊實特穆爾鬱鬱地想。透過冰鎮葡萄酒所升起的淡淡白霧,他看到一張張充滿興奮的臉。在美酒的作用下,人的麵孔看上去有些扭曲。一些武將的衣服上斑斑點點,盡是血痕。

那都是蒙古人的血,蒙古人的血,大汗帶著漢人殺光了遼東的蒙古人,殺光了蒙古人!

伊實特穆爾想哭,又不敢讓人看到自己眼中有淚,在葡萄酒的作用下,隻覺得頭暈暈的,仿佛被按浸了一桶熱血裏,無法呼吸,亦無法掙紮。

幾個親兵跑進帳篷,在呼圖特穆爾身邊耳語的幾句。呼圖特穆爾臉上露出幾分驚詫之色,把頭伸向忽必烈。

“把他推進來,把洋和尚,不,他們說的傳教士也帶進來!”忽必烈扔下酒杯,滿臉興奮之色。

親兵躬身施禮,小跑著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在眾文武驚詫的目光中,幾個彪形大汗用皮繩牽進了一串男男女女。走最前方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蒙古人,青黑色的麵孔上寫滿了驕傲。

“爺爺!”忽必烈懷中的蒙古少女跳起來,躍向俘虜們。

“哈哈,乃顏,沒想到這頭小鹿是你的孫女。聯還沒臨幸他,你投不投降,投降了,膚讓你全家衣食無憂!”忽必烈一愣,旋即大笑道。

少女試圖替俘虜們解開皮索,被武士信手一揮,遠遠地跌了出去。乃顏不看自己孫女在別人腳下翻滾的慘狀,昂首笑問:“我被奸賊所賣,又不是被你俘虜,憑什麽投降你?”

“是麽?”忽必烈絲毫不以乃顏的話為件,冷笑著問。

“是誰被我打得丟盔卸甲,連戰馬都換給了別人。我不到十萬人馬,你卻發了近六十萬兵,帶著漢人來殺蒙古人,有何可吹噓之處!”乃顏冷笑著回罵,仿佛此刻是他打勝了,忽必烈才是俘虜。

“大膽!”史天沐在旁邊痛斥。主辱臣死,放任著忽必烈被人譏諷,是他作為臣下的失職。剛要尋章摘句數說乃顏的罪狀,卻聽見對方問道:“這位是漢人吧。好好的去南方做人不去,為什麽喜歡給忽必烈當狗呢?”

“他們史家的人就希望做狗!”綁在乃顏身後的一個年青蒙古人搶著回答。

史天澤、葉李等人的臉全變成了葡萄酒般顏色,幾個蒙古族武將小聲笑了起來,根本不看忽必烈被氣得發青的臉。

“聯不想跟你逞口舌之利!”忽必烈搖搖頭,長歎著說。

親兵們跑上前,從腰間拔出鋼刀,按在了俘虜們的脖子上。隻待忽必烈一聲令下,就立刻將乃顏的頭砍下來,給大汗出氣。

“先別殺他們,把獻了乃顏的功臣押到前麵來!”忽必烈沉著臉命令。親兵們一聲答應,從隊伍最後扶起幾個身穿黑衣,手持十字架的傳教士。

“陛下,我等受了乃顏脅迫,不得不侍奉他。請陛下念我等迷途知返,寬恕我等罪孽!”傳教士走到忽必烈桌前,再次跪倒,哭泣著申訴。

“詹姆士,這就是你在上帝麵前發過誓的忠誠麽?”乃顏低下頭,和氣但鄙夷地問。他依靠文天祥的支援在臨海的地方建了一座大城,憑借高大的城牆與忽必烈多對抗了三個月。

城破後,帶著家人乘坐南方買來的快船出海,本以為可以找機會東山再起,卻沒想到被自己信任的主教大人在飯菜中下了蒙汗藥麻翻,作為進身禮物獻給了忽必烈。

“我等是上帝虔誠的信徒,不願意再看你假上帝之名為惡!”詹姆士主教變戲法似的換了幅嘴臉,衝著乃顏狂吠。

“不要吵!”親兵用兩記耳光結束了這場無聊的爭論。乃顏雖然是俘虜,但蒙古人素來敬重英雄,看不起賣主求榮的家夥。詹姆士對忽必烈奴顏9膝,對自己的朋友窮凶極惡的樣子激起了大多數蒙古人的反感。

挨了打的詹姆士手握十字架,低下了頭。他來自遙遠的西方,本以為依靠乃顏,可以在遼東建立一個政教合一的依甸樂土。卻沒想到把所有信徒都送上的祭壇。麵對忽必烈的兵威,他做了主教們常做選擇,把朋友獻出去,換取“感化”敵人的機會。

“筐籮,在你們西方,如何對付不敬上帝的人!”忽必烈皺了皺眉頭,低聲問。

“通常綁在十字架上,用火淨化他的靈魂!”馬可·波羅站起來,恭敬地回答。跟在忽必烈身邊這麽多年,他己經深刻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天威。

“陛下,我們願意主持這個儀式,送異端入地獄!”詹姆士帶著眾傳教士們請求。他知道自己這麽做對虔誠的信徒乃顏來說極不公平,但為了上帝的福音能在東方繼續傳播,犧牲掉乃顏很值得。大不了在遙遠的將來,以教會的名義還乃顏一個聖徒的身份。反正在曆史上,乃顏不是第一個被主教們犧牲掉的“聖徒”。

“乃顏,你看這樣可好?”忽必烈不理睬詹姆士,以跟朋友說話般的語氣同乃顏商量。

己經被詹姆士等人表現惡心到不想說話的地步的乃顏點點頭,向忽必烈表示謝意。

“來人!”忽必烈拍了拍手,一群金甲武士隨聲而入。

“把這些裝神弄鬼的洋和尚綁在十字架上,施以火刑。n籮,你去監刑,別讓幾個小醜損害了所有色目人的名譽!”忽必烈指著詹姆士,大聲道。

“陛下…”詹姆士楞住了,直到被武士拖起來,他才明白忽必烈想殺的人是自己,無法理解東方邏輯的他立刻大聲抗議:“陛下,陛下,我對你有功,你不能這樣酬謝有功之人!

“用馬糞堵了他的嘴!”忽必烈的命令裏充滿不屑。

武士們加快了腳步,不一會,金帳裏就再聽不到詹姆士等人的抗議聲。忽必烈走下去,親手解開了乃顏身上的皮索,扶著他在自己身邊,舉杯勸道:“你和我俱是黃金家族,到頭來卻在草原上灑滿族人的血。如果先祖們在天之靈看見,不知道有多傷心。幹了此杯,你我一笑泯恩仇,今後依然血脈相連!”

“陛下這句話應該跟阿裏不哥去說!”乃顏舉起一碗酒,抿了一小口,然後把剩下的全倒在了地上,“借陛下的酒敬替我死去的弟兄,他們都是大汗的子孫,都死在大汗子孫的刀下!”(請到17k.com支持酒徒,支持正版指南錄)

“當年阿裏不哥不仁在先,如果我不回軍自救,就沒有今天蒙古人的萬裏江山!”忽必烈又安排人把乃顏的家眷帶到別帳休息,然後,再次舉起酒杯。

“喝了這一杯,咱們和解。你替我去勸勸海都、勸勸咱們黃金家族其他兄弟,把大汗當年賜給的箭再紮成捆,咱蒙古人有力量不自相殘殺,向南、向西,天下有數不盡的牧場!”

“天下有數不盡的牧場,我卻不想做大汗的牧奴。忽必烈,我信了上帝,那麽厚一本經文隻記住了一句話,在上帝麵前,你我是平等的。你替我報仇,我謝謝你。你殺了我,我也不恨你。但你想讓我向你屈膝,我做不到。人的膝蓋一旦直開了,就不願意再跪下去!”

乃顏喝了一杯酒,淡淡地回答。

“難道你想讓草原繼續淌血,讓蒙古人的精華死盡了,你才甘心麽?”忽必烈厲聲質問。目光依次掃向伊實特穆爾、呼和奧拉、也必圖,掃向呼圖特穆爾,掃向葉李、史天沐,“天下草場大著呢,英雄不應該在一個帳篷裏拔刀l”

伊實特穆爾、呼和奧拉、也必圖等人期盼地看向乃顏,真希望他答應忽必烈就此罷手。

北方還有幾個跟著乃顏同時造反的王爺沒屈服,海都又逃回了西方養傷。金帳汗國、察合台汗國、伊利汗國許久與東方不相往來。如果乃顏肯點頭,肯做忽必烈的和平使者,蒙古鐵騎就有機會再次洪流般席卷大地。忽必烈說得對,天下草場大著呢,英雄何必在一個帳篷裏拔刀l“刀柄握在你手,陛下!”乃顏給自己斟上一杯酒,喝下去,然後繼續說道:“如果你把我們當兄弟,我們自然也願意把你當兄弟。如果你把我們當奴仆,乃顏隻希望有一個自由的靈魂在草原上遊蕩!”

“你不想想你的孩子,家人?”有無數文武在旁邊看著,忽必烈不得不徹底放棄了收複乃顏的心思,低聲追問。

“他們應該是大汗的子侄吧。大汗想如何處置自己的同族,就如何處置吧。乃顏將死之人,管不了那麽多!”乃顏放下酒杯,站起來,緩步向帳篷外走去。

“你!”忽必烈站起,想拉住乃顏。眾目睽睽之下,卻不得不站在了原地。半晌,才對著乃顏的背影幽幽說了一句,“我不會讓你的血流在黃金家族的土地上!”

“謝忽必烈兄弟l”乃顏答應著,慢慢走出帳篷,走入了無盡長夜。

第七卷逐鹿風暴(七下)

接連數日,忽必烈的心情都很愷鬱。他倒不是後悔自己殺死了乃顏,草原的生存法則裏向來沒有寬容的字眼。乃顏戰敗,忽必烈能像當年成吉思汗處死紮木合一樣,把他裝在馬皮袋子裏,讓他不流血而死,己經很仁慈,任何人無論其是否同情乃顏,對這件事情的處理方式上挑不出什麽錯誤來。

讓忽必烈鬱悶的是乃顏臨死前說過的那些話,什麽“刀柄握在陛下的手裏”,好像是他忽必烈率先挑起了這場黃金家族之間的自相殘殺般。還有那句“在上帝麵前,你我是平等的”更是不通!漢人講究“天無二日,國無二主”,蒙古人相信“兩個腦袋的蒼狼活不長”,精通兩個民族權謀精髓的忽必烈堅信,任何一個民族必須由其精英來領導才能走得更遠。至於精英們多吃點兒,多占點兒,明目張膽向家裏搶一點那都是應該的事情,畢竟他們的作用遠比普通人來得大。

可這“平等”二字卻像有毒的蜜糖般,吸引著那麽多人前仆後繼來送死。北方草原上,還有勢都兒、納哈兒、哈丹秀魯幹等人寧可戰死不願向忽必烈屈膝。南方,有成千上萬的漢人、女真人、契丹人和黨項人聚集在文天祥的戰旗下。

想到這些四處燃起的反抗之火,忽必烈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氣,一掌拍在麵前的桌案上,“全都是謬種,膚是長生天選擇的大汗,總有一天,聯會把你們全部踏在腳下,讓你們知道誰才是對的!”

“乒!”楠木桌案應聲而倒,奏折、公文、茶杯、毛筆稀裏嘩啦落了滿地。

葉李、呼圖特穆爾、伊察特穆爾、桑哥等幾個伺候忽必烈處理公務的大臣趕緊跑卜前,一邊幫著女奴們收拾地上的紙筆,一邊低聲下氣的問道:“是哪個不長眼睛的惹陛下發這麽大的火,陛下莫氣,交給老奴牌們收拾他!”

忽必烈站起身,焦躁地眾人身邊走過。葉李奴顏I*膝的模樣讓他很不舒服,比起當日的乃顏,葉李等人的確像掉光了皮毛的賴狗。可乃顏這種人又不肯為自己所用!難道找一個既聰明,又品行高潔的幫手就這麽難麽?

唉!“忽必烈長歎了一聲,背對著眾人問道:”你們說,聯做錯了麽?“

“什麽事情?”呼圖特穆爾被問得像一個丈二和尚,摸不找頭腦。從地毯上直起身,茫然地反問。

“陛下是一國之主,出口成憲,怎會犯錯!”史天沐最為機靈,葡v在地上回答。

皇帝沒錯誤,即便是錯的也是對的。忽必烈早就料到從漢臣嘴裏問不出答案來,苦笑了幾聲,吩咐道:“史大夫和葉中垂都回帳休息去吧,特穆爾,你跟聯出去走走。自從北征以來,聯有好長時間沒看到草原上的夜空了!”

“是,臣、奴脾尊旨l”蒙、漢、色目大臣們答應著,退了下去。

忽必烈帶著呼圖特穆爾,在幾名親兵的簌擁下走出了金帳。帳外當值的怯薛看見了,趕緊調了兩個百人隊來跟在了忽必烈等人身後。一行人魚貫出了營門,打馬向東奔出十餘裏,來到一片無名的草場上。草原上地廣人稀,又剛剛經曆戰火,四下幾乎沒有生命的痕跡。耳邊隻聽見遠處濤聲和風聲響成一片,抬頭看,墨藍色的天空幹淨如洗,大大小小的星星點綴在夜空上,就像鑲嵌在翡翠上的鑽石一樣奪目。

“呼圖,你說聯與乃顏之爭,是聯的錯麽?”忽必烈帶住馬頭,低聲問。

“乃顏起兵叛亂,陛下必須迎戰。否則,陛下和我等皆要身首異處,又怎能說是陛下之錯呢?”呼圖特穆爾快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說,膚采用董大之計,驅使漢人殺蒙古人,殺錯了麽?”忽必烈繼續追問,這是西方諸汗對他最不滿意的地方,也是諸汗國不肯向大元繼續稱臣的借口。每次被人提起來,忽必烈都覺得萬分委屈。

“如果問全天下誰最不可能背叛大汗,董大恐怕是唯一之選!”呼圖特穆爾難得清醒一次,反應非常迅速。

“膚知道董大之忠,他想讓聯做全天下的主人。你呢,你的部族好像也在遼東吧!你自己對這事怎麽看?”忽必烈回過頭來,盯著呼圖特穆爾的眼睛,幽幽地問。

那一刻,他不像一個橢萬裏江山的帝王,更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

“兵凶戰威,特別是同室操戈,幾乎沒有勝負的分別!”呼圖特穆爾想了想,小心地答道:“陛下,臣的部族在鹹平附近,但臣的部族沒有參與叛亂。這些年戰火連綿,打得草原上很窮。母馬在遷徙途中下意,兩歲大的母羊在秋末都得和老弱病殘一塊處理掉。如果陛下不早日結束草原上戰亂,還不知道要死多少蒙古人!”

他的措詞很巧妙,既沒說忽必烈縱容漢軍對反抗者進行滅族的行為是對的,又肯定了平叛戰爭的正義性。

“嗯!”忽必烈從鼻孔裏發出一聲歎息,上上下下打量呼圖特穆爾,直到把自己的垂相打量得渾身發毛,才展顏一笑,說道:“呼圖,你現在越來越像漢臣了!”

“臣無論如何變,對陛下的忠心永不會改!”呼圖特穆爾又快速回答了一句,沉默片刻,繼續補充道:“臣這幾年邊做事邊琢磨,發現漢人治理國家的辦法的確比咱們有效得多,大宋有國三百年,內部幾乎沒有大規模的叛亂!而在草原上……”

“可他們也閹割了一個民族,整個大宋,沒有幾個血性男兒。聯當年聽說葉李敢直麵批駁賈似道,以為他是個有膽識的。結果他不過是一個馬屁精,隻有小聰明,沒有大見識的膿包蛋!”忽必烈冷笑著插了一句。

董文柄死後,雖然以葉李、趙孟扳(趙匡撤十一代孫)、孔株(孔聖人後裔)為首的漢臣沒少給朝廷出了好主意,但從整體上,忽必烈對漢係眾臣還是很失望。雖然眼下為了平叛,不得不借助漢軍的力量,但一旦草原上戰爭結束,忽必烈絕對不想再重用葉李等人。

“漢人中也有真英雄,隻是,隻是不肯為陛下所用而己l”呼圖特穆爾的聲音幾不可聞。他不知道忽必烈聽了這句話是否會生氣,但他覺得自己所說的絕對是事實。

“所以,葉李等人都是膿包軟蛋也不奇怪l”忽必烈哈哈大笑,用馬鞭指點著璀璨的夜空說道:“糊塗啊,聯有時真不知道你是聰明還是傻。是該抽你幾皮鞭還是該獎賞你。你不用轉彎抹角地提醒聯,聯雖然用漢軍平叛,但這長生天下的每一寸土地,還是咱們蒙古人的被忽必烈一下子看穿了心事,呼圖特穆爾臉色微微有些紅。好在星光還沒亮到照清楚他臉色的程度,汕汕地笑了笑,為自己狡辯道:”其實,其實臣也不全是ilE毀葉李他們幾個。

比起董大,比起文天祥,葉李等人的確連豬狗都不如!“

“真英雄不為聯所用,奈何?”忽必烈長歎道。乃顏臨死之前的從容形象又浮現在他的麵前,身為同族的乃顏尚不願像自己低頭,更何況身為異族的文天祥、陳龍複等。

“陛下威甲海內,所向披靡。留著幾個豪傑做對手,也算人生一大趣事!”呼圖特穆爾不著痕跡地開解起忽必烈的心結。

“留著幾個豪傑做對手,妙,這話說得妙!”忽必烈瞬間覺得身上一輕,連聲讚歎道。

雙腿猛夾馬腹,戰馬“希導黔黔一聲長嘶,箭一般竄了出去。

呼圖特穆爾見狀,趕緊縱馬跟上來。周圍的親兵、衛士策馬狂奔,在忽必烈左右圍成一個嚴密的半圓。

百餘騎風一樣在草原上掠過,馬蹄聲如雷,在靜夜裏聽起來格外雄渾。

“呼圖,聯若讓你與李庭領兵北進,去征剿殘餘亂匪,你需要多少人馬?”忽必烈縱馬揚鞭,邊跑邊問。

“納哈兒、哈丹秀魯幹等人部落不靠海,得不到文賊支援。臣領十萬兵,一年之內足夠蕩平他們!”呼圖特穆爾被耳邊的風雷聲激起了豪情,提高了聲音答道。

“西域諸汗國呢,聯若派你出使,可讓他們臣服否?”

“欲使諸汗如以前一樣為陛下爪牙,臣力不能及。若陛下想以諸汗為藩屬,臣可盡力一試!”呼圖特穆爾大聲答。雖然貴為垂相,他卻從來沒像伯顏、董文柄那樣曾經獨當一麵。

聽出忽必烈想交給自己一個重要任務,忍不住心中躍躍欲試。

“文賊實力越來越大,聯不能繼續養虎為患!”忽必烈在海岸邊帶住馬頭,望著水麵上星空的倒影說道。

“臣願為陛下分憂!”

百餘騎兵同時駐馬,蒙古人很少見過大海,乍一看到如此寬闊的水域,皆被驚得目瞪口呆。與茫茫大海相比,他們平素認為寬闊的草場,認為巨大的連營,就像一葉扁舟般微小。

甚至連他們自己,亦如同浩瀚銀河中一粒塵埃。

忽必烈亦被海洋的寬闊所震驚了,那是他平素所不了解的一種博大雄渾。洶湧澎湃的波濤襯托著星空倒影,每一顆流星的軌跡都映得如白紙著墨一樣清晰。

人的一生,亦如流星劃過天際。刹那間的燦爛,亦是永恒。

忽必烈若有所悟,沉吟著,說道:“膚欲領兵南下,與伯顏合力,一舉掃平殘宋。遼東叛軍己經不成氣候,膚給你留下十萬兵馬,你與李庭一同掃平了它。至於西域諸汗,膚不想讓草原流更多的血,所以如你所願,讓他們成為藩屬吧。這是漢人發明的辦法,倒也簡單實用。隻是出使之選……”

說服西域諸汗稱臣納貢,雙方之間由目前的敵對變為藩屬關係,這個任務很艱難,需要一個有大智慧的人來完成。葉李等人固然聰明,但不是蒙古人,去了隻會讓西域諸汗覺得被大元侮辱。伊察特穆爾身份夠高,卻對遼東之戰心中充滿怨恨,派他去,恐怕會事得其反。

忽必烈再一次發現自己手中人才凋零,關鍵時刻,隻有幾個人可堪大任。並且年齡都己經超過或接近半百。一旦再有人蒙受長生天的招喚,恐怕自己身邊己經無可用之材了。

“太子殿下的心腹不忽木有大才!”呼圖特穆爾知道忽必烈的心思,上前進言。

“不忽木?他的確是個將相之選。就是太剛正了些,最近,他接連給膚寫了三封彈m盧世榮的折子,說膚縱虎為惡。聯這裏,彈勃他的折子也有一大筐。”忽必烈笑著回答,話語裏充滿了對不忽木的讚賞之意。“也好,膚本打算讓他輔佐太子。既然膚己經決定回師,太子身邊也不需要那麽多人手。你替聯擬一份旨意,升不忽木為中書省左垂,讓他替聯出使西域,與諸汗王重修舊好!”

“臣,尊旨!”呼圖特穆爾愉快地答應。擔任垂相以來,他第一次向忽必烈推薦人才,沒想到忽必烈能毫不猶豫地接受,並授予對方如此高的職位。對於臣子來說,這象征著極大的恩寵。如果明早其他大臣知道了此事,肯定會對自己高看一眼。繼續保持這樣的勢頭,相府門前馬車雲集的情況指日可待。(請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錄)

“聯要親自去會會文天祥,看看他到底有怎樣的本事,能殺了聯那麽多鷹犬。”忽必烈望著寬闊的海麵,自言自語道。“膚要親自去會會他,看看他憑借什麽實力,讓聯的手臂伯顏在鄂州按兵不動。膚也要親自踏上江南大地,告訴那裏的漢人,所謂平等,不過隻是一句空話。聯是長生天的選擇,長生天下所有的臣民都是膚的,聯來了,膚看見了,聯征服了!

“聯來了,聯看見了,膚征服了!”忽必烈仰起馬鞭,對著大海狂喊。這是馬可·波羅給他講的西方諸王故事中的一句名言。那個王一樣殺人無數,但幾千年來非但沒受到指責,反而受到無數英雄的鼎禮膜拜。

同樣為征服者,更大的功業,遼東流的這點血算什麽?江南流的那點兒血算什麽?忽必烈聽著自己的話在海麵上隨濤聲回蕩,渾身熱血沸騰,心中所有鬱結一掃而空。

“聯來了,聯看見了,聯征服了!”沙啞中帶著瘋狂的吼聲越傳越遠,直飄到大海的另端。

第七卷逐鹿風暴(八上)

紅牆、黃色琉璃瓦、一片青灰色的重樓上,頂起藍色天空的四角。幾十隻信鴿帶著長長的哨音,在四方形的天空上徘徊著,矯健自由的身影,牽動宮牆內羨慕的視線。

宋帝趙昺帶著幾個隨從,百無聊賴地於禦花園中散步。住在這座行宮裏有三年了吧,具體多少日子趙昺也算不清楚。由蒲家花園改建成的行宮占地六百餘畝,對寸土寸金的泉州來說,這簡直是天下最高貴、最繁華、奢侈之所。很多人每日從宮牆外走過,都眼巴巴地幻想著能進到宮牆內看上一眼。就一眼,己經能夠滿足,夠跟一個班次的工友和左鄰右舍們吹上三年的。那是皇城啊,天子居住的地方,大宋朝的根,趙氏複興的希望。

對圍城裏邊的趙昺來說,這裏卻無異於一個牢獄,一個囚禁了他所有誌向和抱負的牢獄。那層層煙柳就是柵欄,錦衣華服就是鐐銬、隊隊衛士就是獄卒,令他這個大宋皇帝如困在淺水中的蛟龍一般得不到施展。

“如果有朝一日,朕能執掌權柄,一定要把文垂相軟禁在這座行宮裏,讓他也嚐嚐坐井觀天的滋味!”趙昺曾不止一次狂熱的想。文天祥不是叛賊,自己沒有理由誅殺他。也不應該誅殺他讓天下豪傑寒心。但他專權誤國,視皇家與整個行朝如無物,這個罪一定得追究。無論他是出於好意還是無心之過,皇家的權威不可挑戰。否則天下臣子都學他的模樣,這個皇位就會無聊透頂,做與不做沒什麽分別。

己經漸漸長成少年的趙昺雄心萬丈,他要做一個像漢武帝和唐太宗那樣的千古明君,他要洗雪蒙古人加諸於趙氏皇族身上的恥辱,他要恢複故國,甚至要遠征大漠,封狼居青,但實現這一切夢想的前提都是,他必須將自己的恩人與保護者,大宋承相、天下兵馬大元帥、大都督文天祥打倒在地,從他身體上跨過去,走出禁宮,接受萬民的擁戴與膜拜。跨不過文天祥這道坎兒,他無論長到多大都是小孩子,都是土偶木梗,所有雄圖霸業都如冬夜裏的一場春夢般了無痕跡。

相對於同齡人來說,趙昺身上有一股難得的睿智和成熟。海上漂流時的坎坷經曆和博覽各國書籍的開闊視野造就了他聰明而又沉穩的頭腦。苗春留下的破虜軍教官又幫他鍛煉出了一副強健異常的體魄。陸秀夫、鄧光薦等人自幼灌輸的為君之道和個別有心大臣們在耳邊的提醒,讓他時刻不忘自己肩頭擔負的責任。重重因素夾雜在一起,造就了他的早熟。那些被送進宮裏陪他讀書和玩耍的皇族子弟,還有年齡比他大上四、五歲的太監、宮女,站在他麵前就像一群小白癡,根本弄不懂皇帝最想要的是什麽,希望他們做的是什麽。如此一來,更加深了趙昺的孤獨感,讓他時刻想著衝出皇宮去,早日俯覽整個如畫江山。

“朕是皇帝,沒有人能把皇帝關在牢籠中,即便是文A相亦不能!”趙昺曾經私下把自己的心事說給楊太後,結果嚇得這個善良的女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直到確定四下無人才肯鬆開。然後瞪著淚注注的雙眼告訴他,行朝之所以能有今天,全依靠了文天祥和戰無不勝的破虜軍。做皇帝的不能忘恩負義,更不能信人挑撥,不知道輕重。

楊太後的話語裏,“輕重”二字吐得很清晰。趙昺懂得其中含義,也知道楊太後怕著什麽。從此以後,他再也不跟楊太後提起這些話,而是憑借手中有限權力,悄悄地把苗春留下來的侍衛,自己的武術老師們調出了皇宮,並在內宮的關鍵職位上安排了自己信得過的族人文天祥很忙,軍國大事都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所以他沒精力顧及這些細枝末節,即便心生警覺,也沒資格對皇宮的內務指手畫腳。趙昺在動作前,周詳地想好了最差後果與應對辦法。結局果真如他所料,忙著與達春決戰的大都督府根本沒時間管宮廷侍衛變動的事情,各級衙門對此事也視而不見。隻有負責各地治安和新兵招募培訓的保國夫人陳碧娘作出了些反應,通過張世傑將軍出麵,把那些被排擠出宮的侍衛們要進了警備軍去擔任士兵的武術教官。

趙昺知道自己賭贏了一局,表麵上立刻轉入隱忍。私下裏通過自己的貼身太監樂清揚,不斷地與陳宜中進行溝通。老垂相陳宜中果然為權謀高手,很快借著帶領硫球使者入宮晉見的機會,私下裏告訴趙昺這些年忠義之士一直做著準備,隻要時機成熟,皇帝出麵一呼,即可將亂臣賊子們全部拿下“萬歲,臣等盼著這一天,如雪夜盼薪,久旱盼雨啊!”陳宜中聲淚俱下的模樣至今還在趙昺眼前浮現。幾年的功夫,這個前任老垂相就憔悴得不成了樣子,灰白的頭發東一給、西一M的己經無法替成一束,暗褐色的斑點也爬滿了他的手背與麵孔,一天天遮掩住生命的跡象。

“朕年幼勢孤,這些年讓卿等受委屈了。”趙昺記得自己當日的措詞很得體,既表現了帝王對臣子的關愛,又保持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朕都記得,忠奸善惡朕了然於心,隻是朕未到親政的年齡,不宜過分幹涉大臣分內之事罷了。卿等能在窮途不忘皇恩,朕亦非薄情寡義之主,必將讓爾等之名姓、事跡見諸於青史。”當陳宜中票報了朝野間哪些人肯定會支持皇帝親政後,趙昺如是回答。

他沒有胡亂許諾不可能的回報,書上的學來的知識告訴他,那樣隻會讓有從龍之心的臣子覺得皇帝太幼稚。一句“必將讓爾等的名姓見諸於青史”對陳宜中等人來說己經足夠。前唐有國四百餘年,名字能被記載於史冊,並單獨立傳的不足百,其中一半以上還是隨著高祖打江山的功臣。剩下的那一半曾經擁有怎樣的榮耀,有心人自己定然會去史書上翻找。

趙昺也沒給陳宜中寫什麽“衣帶詔”之類的憑信。文天祥隻對皇宮提供保護,不曾試圖監控。趙昺如果願意,直接寫一封聖旨交給陳宜中,後者都能輕輕鬆鬆帶出皇宮。但君臣二人默契地省略了這個麻煩。在沒有實足把握的情況下,多一份憑據,隻會增加一分被人發覺的風險。不如彼此之間心照不宣,事情敗露後也好有矢口否認。

“臣必將粉身碎骨,以報皇恩!”陳宜中離開的時候,告辭的話裏邊帶著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味道。趙昺也能理解這裏邊的決然,無論老臣們如何忠於皇室,百姓們如何盼著自己親政把他們從貪官和奸商們勾結的災難中解救出來,軍中將領大多數卻站在文天祥一方。如果不能得到軍隊的支持,或者說不能讓軍隊置身於這場權力鬥爭之外,親政將永遠是幾個老頭和一個半大孩子一廂情願的夢想。

拉攏武將的事情進展得極不順利,手握軍權的將領幾乎沒有人理睬陳宜中的暗示。負責泉州和各地治安的警備軍要麽出自於許夫人摩下,要麽是破虜軍因傷殘退役的老兵,他們在大都督執政的這幾年裏,享受到了從來曆史上沒有過的優厚待遇和人格尊敬。所以,禮部尚書陳宜中以吟詩賞景為名的宴會,幾乎沒有武人問津。隻有在鄒風叔在零山前線將達春大軍擊潰消息傳來的那一天,由吏部侍郎卓可舉辦的祝捷大會請到了十幾個警備軍將領,結果,那場有心拉攏武將的祝捷大會開成了給文天祥個人的歌功頌德大會,到場的將校們眾口一詞地認為,是大都督這些年苦心孤詣才開創了今日大好局麵。如果沒有大都督府在軍械、政務、商務和農耕方麵卓有成效的變法改革,大宋對北元根本沒有還擊之力。酒會的氣氛如此熱烈,害得卓可刻意安排與武將們交往的文官們亦忘了自己的任務,跟著別人一同讚歎起新政的好處來。

這還不是令趙昺最痛心的事情,讓他最難過的事情發生在三日前。曾經被陳宜中認為肯定支持皇帝親政,手中握有泉州城半數兵馬調動之權的張世傑將軍親自進宮表了態,說他誓死忠於大宋。但是,張世傑同時很直接地告訴趙昺,大宋這幾年雖然接連在戰場上擊敗北元,收複了大片領土,但目前國家的實力還遠遠弱於北元。一旦內部發生動蕩,恐怕又要重蹈當年崖山覆轍。

“陛下,文相之新政,並非一句‘精器械,強煉兵,廉吏治,重農商,可概括,臣數年來日日研習新政,欲研習欲發覺其高妙。臣願以身家性命擔保,舉國上下,無人比文相更賢。臣亦願以身家性命擔保,文相於陛下,決無相害之意,亦無奪位之心!”張世傑紅著臉,在趙昺麵前信誓旦旦地保證。

這個場景趙昺想起來就很氣憤,雖然他知道,以張世傑的性格,絕對不會把自己和陳宜中的謀劃出賣給文天祥。但他沒想到,經曆崖山一敗後的張世傑徹底喪失了與人爭雄沙場的勇氣。

“文天祥無奪位之心,這點用你說麽?朕自然知道他沒有奪位之心,甚至有他一天在,朕就安全一天!”送走了張世傑之後,趙昺在心中暗罵。“正是因為這樣,朕才必須抓緊一切機會。否則,一旦文相百年之後,其繼任者豈不時刻將朕玩弄於股掌之上?!!!”

不成比例的雄心和實力讓趙昺異常煩躁,他解決內心煩躁的方法非常簡單,就是練劍。

苗春當年留給他的教官為他打下了非常好的武學功底,一柄木劍在手,即便是十六、七歲的少年侍讀也很難在趙昺的打擊下支撐過百招。

今天的心情顯然適合練劍,趙昺陸續踢飛了腳邊十幾塊石子後,回過身來,強笑著招呼自己的同伴:“走,陪朕去演武廳去切磋幾招,將來你等長大了,就是朕的霍a騎、周細柳”萬歲,臣,臣弟最近身體不適!“

“萬歲,臣,臣弟昨天吃了冷生海鮮!”

頃刻間,周圍響起一片告饒之聲。由福建各地趙氏宗族中選拔而來,陪著皇帝讀書、玩耍的少年們哭喪著臉哀求。他們都是趙昌的遠親,可沒苗春留下的無數教官那樣大的膽子,敢用木劍把皇帝打趴下。以他們低微的格鬥技巧,在隻挨打不還手的情況下,他們也無法保護自己不受到傷害。所以,陪趙昺練武是件危險很大的差事,半月前,吏部尚書趙時俊的兒子趙烯一個不小心就斷了兩根肋骨,雖然事後皇帝親自去其家送藥道歉,讓趙尚書家感到無限榮耀。但這種用肋骨換來的榮耀,眾禦弟們覺得自己還是敬謝不諱較好。

“你們呢?”趙昺嘴角間掛上了一絲不易察覺得冷笑,將頭轉向了自己的幾個近侍。

“奴脾,奴輝今天要去替陛下收拾書房,先行告退了!”小太監王可蒼白了臉,哀求道“奴9,奴4本領低微,不敢在陛下麵前獻醜!”另幾個太監弓著身子回答。

“就沒人願意為朕執劍麽?”趙昺目光轉動,不無遺憾地問。

“萬歲,臣願意與陛下同往!”仿佛受不了趙昺目光裏的輕蔑之色,趙昺的遠房哥哥趙朔硬著頭皮站了出來。

“奴輝,奴脾也願意!”伺候趙昺飲食起居的小太監樂清揚也湊上前,媚陷地笑道。

“願意執劍的跟朕走,其他人都退下吧!”趙昺揮了揮手,驕傲地公雞般揚著頭,向演武廳走去。

皇宮裏的演武廳修建得很寬闊,行朝從流求回到泉州後,為了讓皇帝能有一個強健的體魄,文天祥特意畫了圖紙,按照文忠記憶的樣子為皇帝設計了雙杠、單杠、平衡木、啞鈴等簡單易用的鍛煉工具。苗春留下的侍衛們也根據練武的需求,為趙昺添置了箭靶、沙袋、梅花樁等傳統用具。幾年來,曾經目睹了自己哥哥落水的趙昺在這裏留下了不少汗水,同時,也在這裏掌握了一個人最基本的保命技巧。

侍讀和太監們相繼告退,掌管演武廳的小太監伺候皇帝換了緊身短打、軟底布靴和牛皮護具後,也識趣地退了出去。趙昺持木劍在手,向小太監樂清揚招手示意,“樂樂,你先上,讓趙鄉侯在圈外觀戰!”

小太監樂清揚答應一聲,找了把木劍,跳入場內。廣信侯趙朔則後退幾步,四下看了看,伸手掩好了演武廳的大門。趙昺挽了個劍花,大步向前,直取中宮;樂清揚斜身後退,格偏趙昺的木劍,配合著腳步扭動手腕,居然從下向上一劍挑了上來。

“好!”趙朔在旁邊大聲喝彩。敢不顧身份向趙昺還擊的太監,這個綽號叫樂樂的是第一個。並且此人身法詭異,明顯是自幼煉過武的。

趙昺後退兩步,在千鈞一發之際讓開劍尖,隨即揮劍橫掃。硬木劍被他大開大合的招式帶出呼呼風聲,聽起來如真刀真槍在嘶鳴般淒厲·樂清揚招式己經用老,來不及再躲,值能豎劍,硬擋住了趙昺一擊。

木劍啪地發出一聲脆響,樂清揚擰腰轉腕,劍刃橫著抹向趙昺脖頸。趙昺被逼得再退一步,斜斜跳開,一招力劈華山,連人帶劍從半空中撲下。

小太監剛才與趙昺拚了一記,自知力弱,不敢再硬接此招,身體如風中落葉般向後飄了數步,手中木劍兜了半個圈子,再次刺向趙昺腰間。

“啪l”趙昺用木劍擊打在小太監的劍尖上,將對手必中一擊磕了出去。

這幾下兔起鷹落,打得著實漂亮。旁邊觀戰的趙朔見了,忍不住大聲喝起彩來。雙方你來我往殺了三十多式後,勝負未分。樂清揚手中木劍卻承受不住如此頻繁的撞擊,咯嚓一聲,斷為了兩截。小太監棄劍,後退幾步,笑著拱手:“陛下普力太大,奴9手臂發麻,不敢再戰了!”

趙昺隨手從周圍的繩欄邊撤下一塊毛巾,邊擦臉上的汗,邊說道:“你我今天勝負未分,你好詭異的身法,是你師父教的麽?”

“臣的身法學自許公公,崖山當晚,他己經以身殉國了l”小太監樂清揚喘息了一陣,R然回答。

“內宮之中亦不乏忠義之士。可惜,很多士大夫受我大宋皇恩這麽多年,一點兒小恩小惠就被人收買了去!”廣信侯趙朔黯然歎道。他與樂清揚均是趙昺心腹,三人相約來練劍,本來就存了甩開眾人秘密商議的心思。此刻周圍己經無閑雜人物,有些話也可以直接說了。

“士大夫也不是全忘記了大宋皇恩,隻是文相多年來借手更改吏治,把能為陛下盡心的職位都頒給了他的心腹。那些不讀詩書,心無忠義的扶犁黑手一旦執掌權柄,自然時刻不忘給他們權柄之人。奴9的師父這些年在外替陛下經營,也受了他們不少氣呢!”小太監樂清揚難得的是不貪功,一邊替士大夫們說好話,一邊把自己的師父唐影捧到了台前。

說起了老太監唐影,趙昺臉上露出幾分讚賞之色。把毛巾信手丟給樂清揚,然後微笑著說道:“難得你師父如此忠心,要不是他給的十萬兩銀子,朕還真沒錢謀劃大事。你給他帶句話,就說他的好處朕都記下了。將來朕揮師北伐,他就是朕的蕭何……”

“奴脾謝陛下厚恩!”樂清揚翻身拜倒,說道。

“起來吧,朕不會忘記任何雪中送炭之人。前日讓你辦的事情怎麽樣了,有回音麽?”

趙昺笑著走上前,拉住樂清揚的雙手。

小太監樂清揚皮朕很白膩,高挑的身材配上運動過後白裏透紅的臉色、略為發藍的眼底,給人一種妖豔奪目的感覺。就像田野盛開的一束斷腸草,你明知觸之會中毒,還是想湊上前嗅一嗅。縱是趙昺這種年齡未及弱冠的半大孩子,接觸到他的眼神後心底也突然一跳,泛起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滋味來。

樂清揚顯然己經習慣了別人這種貪婪的目光,將臉向一邊避了避,低聲回答道:“承陛下的福,奴0師徒二人做事非常順利。己經有三十餘家商號願意接受皇家賜封,還有一個色目人的商號願意捐贈三萬塊銀幣給陛下修繕行宮,但希望陛下能許他一件事……”

“講吧,朕就知道這夥人喜歡討價還價!”趙昺微微皺了皺眉頭,說道。做大事需要用錢,內宮用度有限,所以他與樂清揚、趙朔幾個就想出了給商人皇家名分,讓他們捐贈銀錢的好辦法。大宋皇家在民間影響力巨大,資金雄厚得商人們也樂得貫上皇家名號,以向其他人,特別是不知道大宋底細的西方遊商展示自己的實力。

想想今後皇家葡萄酒、皇家木器、皇家酒具,一大堆冠以皇家名號的貨物應運而生,裝上海船,飄飄蕩蕩地駛向未名之地,趙昺就覺得飄飄然,非常有成就感。

“那個色目人希望陛下將來能跟諸臣斡旋,賣一批船載火炮給他,他保證這批火炮不會落入蒙古人之手。為此,他願意把自己的兒子和女兒作為人質!”樂清揚看著趙昺的臉色,猶豫著匯報。

趙昺的臉色瞬間凝重,雖然急著等錢用,趙昺亦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在他眼裏,破虜軍之所以能打敗北元,全憑的是船堅炮利。如果這兩樣全被蒙古人得了去,恐怕未來自己真得如張世傑奉勸的那樣,要再次遁入大海了。

正沉吟間,聽見外邊傳來了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演武廳口,一個稚嫩的聲音響了起來,“皇兄,皇兄,您的鴿子飛回來了!”

“進來!”趙昺停止與樂清揚的對話,示意趙朔打開門。耀眼的陽光灑隨著門軸旋轉的吱呀聲灑了進來,隨著陽光進來的,還有一個八、九歲模樣的小女孩,生得如貢品白瓷般可愛,粉紅的手掌間,捧著一隻雪白的信鴿。

“見過郡主殿下!”樂清揚趕緊跪倒施禮。這個女孩子名叫宛兒,是己故國舅楊亮節的掌上明珠,喪父後被楊太後收養,是趙昺最喜歡的玩伴和發誓要金屋藏之的對象。

“起來吧,磕頭蟲一樣。不是早廢除跪禮了麽?”楊宛兒顯然不喜歡樂清揚,一見麵立刻出言訓斥。

“是,謝郡主殿下!”小太監樂清揚的臉立刻紅到了脊背,站起來,後退幾步說道。

“宛兒,不得對朕的人無禮!”趙昺見自己的心腹受窘,趕緊出言回護。再看看自己表妹法然欲泣的神色,又迫不及待地改口說道:“他們都是朕的朋友,朕在這裏跟他們商量要事。你今天在母後那裏玩得痛快麽,怎麽發現了小白?它抓了你沒有,你的手痛不痛……”

小白是趙昺給信鴿的取的名字,在皇宮裏百無聊賴,他養了很多信鴿。分別根據羽毛和腳爪的顏色而命名。其中幾隻認路本領強的,最近一直用來與宮外交流消息。楊宛兒手裏這隻專門與陳宜中府保持朕係,信筒裏的文字全是密語。不知道解密辦法的人,即便截獲了它,也隻會當作小孩子的玩具,不知道其承載的重要使命。

廣信侯趙朔比趙昺年齡稍大,對美女的抵抗力稍強,見趙昺隻顧著哄表妹開心,趕緊上前插言道:+宛兒妹妹喂鴿子米粒了麽,拿來給我吧,我給它喂些米和水!“

“小白才不用你喂,在我這裏,想吃什麽都有!”小郡主楊宛兒衝著趙朔一吐舌頭,鼻子擰成了個迷人的圓圈。

廣信侯趙朔束手無策,側過身,接連地用眼神給趙昺打招呼。趙昺笑了笑,蹲下身,拍了拍表妹的頭,低聲說道:“給廣信侯吧,信鴿得每天定時喂。否則它飛上天去沒有力氣,肯定被附近的老鷹抓了去!小白若走失了,雨點啊,毛頭啊,它們幾個肯定會覺得孤單!”

“也行,但我要跟你學擊劍!”楊宛兒歪著頭想了想,終究不願意鴿子被鷹吃掉,不情願地做出了些讓步。

"M好,待會兒咱們先練習基本套路。你跟我去外麵,我讓樂樂伺候你去隔壁換衣!“

趙昺微笑著向趙朔投出得意一瞥,接過鴿子,交給了對方,然後楊宛兒推向樂清揚。

“我才不找這個妖人換衣服,我出去找雪尊姐姐!”小郡主瞪了一眼樂清揚,轉身,快速跑出了演武廳。趙朔、樂清揚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望著趙昺.滿臉都是佩服之色。

“朕是一國之君!”趙昺得意洋洋地說道,仿佛對付小女孩的功夫與治理國家可以等同起來般。隨即在演武廳一角翻出來本《嶽家拳精要》,對著趙朔命令道,“快些,趕在郡主回來前看完!”

“是”趙朔答應一聲,從鴿子腿上的信筒裏取出密信,接過拳經,與樂清揚配合著,快速翻譯起來。

“陳垂相今天又找了陸尚書,陸尚書的回答是。……”小太監樂清揚緊張地閉上了嘴巴。陸秀夫為人正直,幾年來負責根據《臨時約法》修訂大宋律法,大宋新法一半以上文字出自他手。此人在修訂律法時不偏不倚的態度,為他贏得了新、舊勢力雙方的尊敬。能否爭取到這樣一個在朝廷和儒林都有影響的人物的支持,將成為皇帝重掌權柄道路上極為關鍵的一步。

“陸大人最終給了答複,他說,陸大人說……”趙朔快速翻著拳經,嗓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他說什麽,念給朕!”趙昺預感到事情不妙,站起來,倒背著手問道。

“陸大人說,陸大人說”趙朔鼓了幾次勇氣,終於讀出了密信的全文:“他說,‘約法未成之前,陛下為國之希望,他傾權力以衛陛下。約法既成之後,約法即為國之基石,無論任何人蓄意破壞,他必將以死捍衛約法之尊嚴!”

第七卷逐鹿風暴(八下)

陸秀夫的反應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趙昺的印象中,自己這位啟蒙恩師一直是新政的堅定反對者,甚至在朝廷力量最薄弱的時候,他依然勇敢地站在文天祥的對立麵。幾年來,新政的粗糙簡陋、商人和官員狼狽為奸的無恥、還有市井百姓因為城市生活費用激增而破產後發出的呻吟,都是第一個通過陸秀夫的筆反應出來。幾年來,整個大宋敢明著指摘新政錯誤,痛斥文天祥飲鴻止渴的大員,也隻有陸夫子一個。

然而,就在趙昺試圖執掌權柄,撥亂反正的關鍵時刻,陸夫子卻選擇了站在新政的一邊畢竟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幼帝趙昺還無法做到泰山崩於麵前而不變色。不顧與表妹楊宛的約定,匆匆跑回上房,以最快速度寫了分手諭,命令小太監樂清揚打著出宮辦差的幌子,去陳宜中的府邸探問到底陸秀夫那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君實的脾氣我明白,他不會陷聖上於危險境地。說這些看似僵硬的話,隻是怕我等不待謀劃好就貿然行動,危害聖上安全而己l”前承相陳宜中方下茶碗,對著小太監樂清揚耐心解釋道:“樂大人回宮後請讓聖上放心,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不日即有結果!”

雖然對方隻是一個伺候飲食起居的小宦官,陸秀夫還是極其尊敬地稱其為大人,並且以平級身份與其對坐飲茶。這種安排顯然很對樂清揚脾氣,幾句話說下來,樂大人的焦急心情就平複了,捧著茶杯,邊喝邊應承道:“那,那是,垂相神機妙算,聖上一直信得過的。”

“神機妙算不敢當,隻是事態變化還沒擺脫老夫掌握!”陳宜中仿佛早料定了陸秀夫會“辜負”皇恩,非常平靜地說道。

“陸大人過於正直了,會不會向大都督府那邊透漏消息?”樂清揚拱了拱手,不放心的追問。他的年齡剛滿十六歲,雖然心機比趙昺深沉些,畢竟也沒經過什麽大風浪,出了這麽大的紙漏,心裏難免很忐忑。

“樂大人難道以為,文垂相在泉州城裏沒有耳目麽?我等如此頻繁往來,大都督府還一概不知麽?”陳宜中臉上突然帶出了幾分詭秘的笑意,低聲奚落。

"那,那………“樂清揚端茶碗的手立刻哆嗦了起來,幾滴熱茶順著茶碗邊緣濺落到手臂上。腕部受痛,手指更加無法穩定,”稀裏嘩啦“,片刻間半杯上好的香茶全部喂給了布袍子。

“那,那什麽那。文垂相要留著忠臣之名,就不能無憑無據地治人之罪。新法規定,無證據不得判罪,任何人都有議論政事的權力,這兩個最關鍵的條款難道你忘了麽?”陳宜中的笑容裏帶著幾分嘲弄,“咱們現在是以子之茅,攻子之盾,隻要沒什麽實際行動,文垂相就拿大夥沒辦法!”

“如,如此,咱家就,就放心了。”樂清揚不好意思自己在陳宜中麵前失態,站起來,一邊用衣袖擦布袍上的殘茶,一邊報愧道。

“不是讓你放心,你放心沒用!關鍵你得讓陛下安心,江南名士,整個儒林,還有天下百姓都站在萬歲這邊l”陳宜中長身站起,拍了幾下手,喚進來一名9女。“去,伺候樂大人換一件綢袍,要上好的蘇綢麵料!”

“咱,咱家怎好讓垂相大人破費!”樂清揚連連擺手,嘻笑著道謝。大戰連年,江南各地民生凋敝。像蘇綢、湖傘之類頂級奢侈品早己絕跡多時。到陳宜中府上來走一趟就撈到如此貴重的厚禮,不由得讓他喜出望外。

陳宜中在官場混跡多年,跟宦官打交道向來有一手。這些人身體殘缺,所以對錢財等身外之物的渴望更超過了普通人·以小恩小惠結好他們,對將來陳係官員在朝廷上能否立於不敗境地能起到關鍵作用。所以,他也不跟樂清揚多客氣,除了綢袍外,又命仆人拿來一堆翡翠酒杯、羊脂玉佛手等價格高且形體不顯的奢侈品,打成一個包,親手塞進樂清揚懷裏,“這都是老夫多年來積攢之物,年齡大了,也沒了賞玩的精神。你拿去當個擺設吧,每天伺候萬歲時,也增添些文雅之氣!”

“咱,咱家就謝,謝大人了l”樂清揚嘴巴不知不覺間裂到了耳朵邊,謅笑著說道。

“早回吧,告訴萬歲莫心急,一切按計劃行事!”陳宜中收斂起笑容,扶住樂清揚的胳膊,親自將他送到了大門口。

門房牽過樂清揚的坐騎,小太監帶著大大包裹滿載而去。臨揚鞭時還沒忘了用手捏一捏,唯恐包裹裏的東西不小心落到了陳家。

望著小太監遠去的身影,陳宜中輕輕搖頭,轉過身,發出一聲輕歎。隻有在這轉身的一瞬間,他的臉上才現出了真實表情。那是一種暴怒而無奈的鐵青色,如冬天的鐵塊一樣寒冷,根本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

“萬歲身邊的人,似乎不可用啊i”門房內閃出一個人,悶悶地出言提醒。

“豈止是不可用,小小年紀既貪切滑,簡直就是高力士、張讓之流再生。也罷,我等此時力孤,不得不借助彼等之力。待萬歲親政後,想辦法把他逐了去就是!”陳宜中黑著臉說道。

此時的他隻覺得心力憔悴。陸秀夫的“背叛”,給了他傾力一擊。在趙昺派來的人麵前,他不得不裝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樣,以免幼帝沉不住氣,中途退縮。但在自己的心腹麵前,這個空架子就再支撐不起來了,一時間腳步虛浮,好像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一般。

“既然如此,垂相何不再暫且隱忍,再尋良機?”來人伸手托住陳宜中贏弱的身體,低聲奉勸。

“新政才施行幾年,陸夫子己唯文天祥馬首是瞻。若我們再不抓緊時間,一旦文賊成功收複了整個江南,皇上哪還有還政的之機,天下哪還有我等立身之地。虎臣啊,你看看我這身子骨,還能等上幾日啊!”

“噢!”攙扶著陳宜中的漢子悶悶地回了一句。出身於底層小吏的他對於朝堂上的事情一直看不懂,所以也沒法替陳宜中分優解難。

皇上還不還政,其實關係不大。比如就像現在這樣子,大宋朝眼看著就一天天興旺起來。在內心深處,他這麽想。但在心裏的想法不敢在陳宜中麵前露出來。這個看似贏弱的老人身體裏蘊涵的能力極強,如果自己無意惹惱了他,會惹上麻煩不說,事情傳揚出去,江湖上人還會說自己忘恩負義,是個知恩不報的無恥之徒。

陳宜中把頭靠在壯漢的肩膀上,艱難地向前走。後腦處傳來的有力心跳聲讓他很羨慕,畢竟對方是武人,體魄強健。不像自己年齡剛過半百,身體狀態就一天不如一天。想到體力問題,他心裏模模糊糊有了一條可行之策,順著這個思路向下捋,越捋發覺前途越光明。

離開壯漢的攙扶,陳宜中獨子向前走了幾步後,突然,以極低的聲音問了一句:“虎臣,如果有人如當年賈似道那樣貪權誤國,你是否還敢去殺他於道!”

“大人是否打算遣虎臣去刺文相?”壯漢腳步被陳宜中的話嚇了一跳,腳步收攏不住,差點把陳宜中撞翻在地上。

“是啊,奸臣當道,不知當年刺殺賈似道的鄭大俠餘勇尚在否?”陳宜中的手臂向後撐了一下,將自己的身體撐開些距離後,微笑著問。

斑駁的老臉上,他的笑容很神秘。仿佛帶著幾分嘲弄,同時還帶著幾分輕蔑壯漢的手一下子卷了起來,身體僵硬,目光如刀般射在了陳宜中的臉上。

他叫鄭虎臣。當年曾經冒著滅族之禍將奸臣賈似道的全家殺死在流放的路上,江湖人以大俠稱之。後來有人彈勤他擅殺士大夫,違反祖製。陳宜中奉命將他下獄,明著嚴加拷問,向外謊稱他受刑不過而死,暗中卻偷偷用庚斃的囚犯將他偷換了出來。從此,知恩必報的鄭虎臣留在了陳宜中身邊,做了後者的貼身侍衛。

“莫非虎臣還念著文賊給你寫的悼詞麽?”陳宜中迎接著鄭虎臣的目光,滿臉坦然。

當年文天祥聽謠傳說鄭虎臣身死,曾經親自寫了幅對聯悼念他。鄭虎臣至今還清楚記得其中每一個字,“作正氣人,都為名教肩任;到成仁處,總緣大義認真。”

在舉世洶洶皆言其可殺的時候,以垂相之名對其行為加以肯定。對於一個江湖豪傑來說,這不僅僅代表著普通的悼念,而且是一種知遇,一種認可。但知遇之恩與救命之德哪個更重些,鄭虎臣心裏沒有答案。

他的雙拳握了又張,張了又握,如刀的目光一點點暗了下去,最終,低下頭回答道:“虎臣不敢,隻是,隻是,文相罪行未顯。如虎臣這樣去殺了他,未免,未免……”

“未免被江湖豪傑恥笑是麽?”陳宜中的身體恢複了些氣力,脖子和頭部相接處泛起縷縷血紅。“到他罪行顯現之時,天下己經姓文,你我還有何事情可做?虎臣啊,難得你沒看出來麽,大宋隻要一天無法恢複汁、洛舊土,文賊就可以明正眼順地握著天下權柄不放。所以,他絕對不會真心北伐。一天天拖延下去,等到天下人都隻知道大都督不知道還有皇上,還有誰能把他從垂相之位拉下來。虎臣啊,這大義和私恩,你可要分得清楚!”

鄭虎臣的身體又晃了晃,跟在陳宜中身邊這麽多年,後者第一次用這麽嚴肅的語氣跟自己說話。大義與私恩,如果捍衛皇家權力真是一種大義的話,自己的確應該毫不猶豫地接過這個任務。但皇上就一定代表大義麽,在大義的名下,有多少罪惡於暗中進行?

陳宜中知道鄭虎臣現在心裏天人交戰,也不敢過分逼迫他。手扶著牆壁,一邊向內堂走,一邊歎道:“大宋養士三百年,到頭來,真正能為大宋盡忠的有幾個?可恨陳某有心殺賊,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虎臣,你不必勉強,陳某為官多年,家底也算豐厚。就算拚了性命不要,也能招慕出幾名壯士來…………”

陳宜中越說越興奮,到後來滿眼全是炙烈之火。手上、脖頸上、臉上的黑斑全透出了赤紅色,仿佛有一把烈焰,即將把他的身體點燃。

鄭虎臣默默的聽著,他不知道到底什麽原因讓大宋前後兩位垂相如此誓不兩立。他也不知道文天祥是不是真的如陳宜中所形容,是個保藏禍心,大逆不道的奸俊。這些年來,他看到聽到的事實是,文天祥帶著一支孤軍轉戰四方,於危難之機挽救了大宋。但在挽救大宋的同時,文天祥也破壞了大宋的傳統、顛覆了大宋的秩序。

一個失去了傳統的大宋,還是大宋麽?

一個亂了綱常的華夏,還可以稱華夏麽?

無數疑問,在鄭虎臣眼前閃動。終於,他心裏有了自己的決定,向陳宜中施了一個禮後,以從沒有過的鄭重態度請教道:“大人,如果虎臣為大人做了此事,不知道大人有幾分把握,帶領三軍將士驅逐韃虜?”

“若教陳某領軍,恢複舊日山河易如反掌!”黑暗處,傳來陳宜中十分肯定的回答。

酒徒注:在我們這個時空的宋代,賈似道專權誤國,貪汙腐敗,雖然被罷相,按照宋朝不殺文官的祖製,隻能被貶滴,不能定死罪。鄭虎臣在押送的途中殺了他,觸犯了整個士大夫階層的利益,所以被陳宜中抄家下獄,死在牢中。讀史到此,對去宋代當貪官的生活萬分向往。

第七卷逐鹿風暴(九上)

這是一雙不再強健的手,皮膚上麵布滿了暗褐色的斑痕,斑痕下,青黑色的血管與暗黃色的筋絡交織成網,勉強拉攏住幹枯的骨架。燈光下,那些骨架顯得如此脆弱,仿佛稍微一著力,就有可能立刻分崩離析。

這雙手隨時可以翻雲覆雨,把不可能的事情變為可能,把一座大廈從內部徹底破壞掉。

手的主人微笑著和客人們打躬作揖,一團和氣。言談間把屋子裏的氣氛掌握的恰到好處,既有老朋友聚會般溫馨,也在不時間透出大戰降臨的緊張。

“取義成仁,在此一舉。若能一舉而定天下,陳某甘願背負所有世間所有罵名。咱們不能再猶豫不絕了,皇上馬上要成年了,可文相依然把他當作小孩子來哄。伯顏幾十萬大軍虎視耽耽,文垂相卻隻大權獨攬,根本不給他人為國出力的機會……”陳宜中痛數著文天祥的專權、跋Ae痛數著新政實施以來對傳統的顛覆和對皇上的不敬,不知不覺間,老淚己經湧出了眼眶。

“大人,伯顏求和的誠意真的可信麽?信中沒用忽必烈的金印,僅憑李治亭的幾句空話我等就貿然行事,一旦殺賊不成,反而引狼入室,其不重陷國家於風險之中?”陳宜中對麵,一個身穿青衫、頭頂粗布小帽的文職官員謹慎地問。

他是禮部員外郎張敬之,從臨安開始追隨行朝四處漂流的老臣之一。像今天在座的所有官員一樣,對文天祥架空皇帝,獨攬大權,任人唯親的作為不滿致極。但他依然堅持要采用正麵手段,整合朝野和宮廷的力量聯合罷免文天祥,而不是鑷而走險。

“我等做堂堂正正之事,須循堂堂正正之途,縱敗,亦留得清名於世。後人亦會被我等作為所鼓勵,前仆後繼與文賊繼續抗爭。若謀正事卻以暗謀,非但使我等之名蒙羞,即便事成,恐怕亦無法令破虜軍眾將心服。一旦鄒、陳、蕭、張等人回師相攻,我等以何擋之?”

另一個身穿便服的文官站起來,對張敬之的觀點表示讚同。

他是吏部侍郎卓可,當年曾追隨幼帝泛舟海上,也曾被文天祥強行征去,到邵武政務學院學習新學。憑借過人的記憶力和廣博的學識,卓可很快從政務學院畢業。一年多的新政灌輸絲毫沒有動搖他對皇室的忠心,反而讓他對自己的信念更加堅定不移。

文天祥的新政是飲鴻止渴,整個國家的潛力被他快速激發,但整個國家也會在刹那繁榮之後分崩離析。自古以來,商人當政,都會禍亂天下。這是由商人逐利的本性決定的,並非文天祥憑借一部約法所能改變。如今,在大都督府治理下重工商而輕士大夫的大宋禮儀綱常幾乎完全崩壞。為了賺錢,人們什麽都不顧,同胞兄弟為些許財物反目成仇,市井草民因蠅頭小利將長官告上公堂,朝野間秩序之混亂比蠻夷絲毫不讓。

對新政的極度不滿和對皇室的極度忠誠,讓卓可義無反顧地站到了陳宜夫身邊。但對於一個正直的讀書人來說,陳宜中在聯手彈k4不成後打算采用陰暗手段去害人的設想他絕對無法讚同。

行正事必取正途,若以旁門左道行正事,則正事從開始就走上了邪路。卓可的觀點顯然得到了很大一部分人認同,前來陳家秘密聚會的在職惑告老的皇家支持者們議論紛紛,都認為不能為了鏟除一個權臣,而斷送了整個大宋的前途。

“諸位大人稍安勿操,陳某本來就沒相信元人的誠意。但無論元人是否真心議和,眼下卻是我等鏟除奸臣的最佳時機!”陳宜中站起身,雙手輕輕相空中壓了壓,將眾人的聲音硬壓了下去。

目光環視眾人,他看到一雙雙蘊涵不同神色的眼睛。有人的目光中明顯帶著期盼,有人的目光裏全是迷惑,還有人目光裏帶著幾分破壞者的興奮,凡是在朝堂議事時能看到的眼神,這裏應有盡用。

但陳宜中相信自己能用幾句話將這些散亂的目光凝聚起來,凝聚成一把砍向政敵的利劍。在官場滾打這麽多年,他己經熟悉了其中所有運作規則。來回踱了幾步,陳宜中以緩慢而自信的語氣說道:“如今,鄒、陳、蕭、張諸將皆領兵在外,文賊身邊無憑無依。若我們在此時找機會除了他,陛下複位所麵臨的風險也就降低到了最小。即使有亂臣賊子圖謀不軌,也沒有足夠力量在京城(泉州)發動一場叛亂。這是其一,,,,,,,”

“若鄒漢等人興兵與文賊報仇怎麽辦?”有人大聲反問道。

最近大都督府那邊寫來奏折,說文天祥處理完贛州會戰善後諸事後,就會前來探望陛下,順便與留守諸臣協商下一段對敵作戰的安排。如果打算采用非常手段,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離開了大都督府的文天祥就是一介書生,眾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博殺他。但博殺他之後,如何麵對破虜軍的報複,座中諸位誰都想不出一個好辦法。

“其二,伯顏大軍壓境,鄒a、張唐、蕭明哲等人若是不顧一切回師,江南西路和廣南西路就會盡入敵手,諸將就要背上貪權誤國的罵名。這恐怕是鄒a等人無法承受,也承受不起的罪責,屆時將士們也不會聽從他們的命令。即便有少數不明大義者貿然從前方返回,三軍走不到一半,估計也會盡行散去!”陳宜中不理睬眾人質問,自顧迷說道。

他不是個喜歡冒險之人,在決定聯合眾人搬倒文天祥之前,在心中己經反複對時局發展進行了權衡。這個階段最不怕前線的破虜軍造反,伯顏的二十萬大軍虎視耽耽,剛好在外部形成了一種對“行朝”最有利的格局。破虜軍對補給要求遠超一般部隊,如果他們造反,行朝隻要能卡住福州、泉州、邵武等軍械生產重地,就可以卡住破虜軍的脖子。腹背受敵之下,那些“全憑重金激勵,心中毫無忠義之心的武夫”不自行散掉才怪。

看了看眾人茫然不解的樣子,陳宜中繼續侃侃而談,“第三,陛下複位後,立刻以皇命招撫三軍。文賊己死,大敵當前,破虜軍將士應該分得清楚國事與私恩孰輕孰重。此外,我等將邵武、福州等地火器盡行取出,重整一支兵馬,也不是什麽難事!”

“可朝政一亂,誰能抵擋住伯顏呢?”依然有人對陳宜中的計劃表示懷疑。雖然大夥都看不起武將,都自認能運籌帷握,決勝千裏。但蒙古人這些年在眾人心中留下的陰影一直難以散去,通過一係列磨難,很大一部分文人早己對軍事有了一點認識,不敢再苟同隨便拉起一支隊伍即可成軍的說法。

“這就應在第四點上,伯顏修書給我等,意欲講和,卻未曾報於忽必烈知曉。即便事後他想反悔,我等將此信公之與眾,難道忽必烈不會忌其專權麽?北元君臣離心,而我等除去文賊後,君臣一體,眾誌成城,憑借江西群山之險,海上戰艦之利,不用文賊之人,亦能守得住半壁江山l”

“守住江山後又如何?文相與北元交戰之時我等除了他,雖然是為了捍衛皇家顏麵,但無知百姓必然罵我等是秦檜,倒頭來,反而成就了文賊的英名!”卓可見陳宜中漸漸說服了眾人,再次大聲抗議。

“子敬,你太心急了。文賊所謂的北伐,隻派了陳吊眼一支孤軍出馬,顯然是個敷衍世人的幌子。依陳某之見,我等根本不需要北伐,即可戰勝大元!”陳宜中停住腳步,自信的答道。

刹那間,有股燈光照在他激動的麵孔上,顯得他容光煥發。“我華夏不怕蠶食,就怕鯨吞。當年真宗與契丹議和,眾人皆低毀其懦弱。百年之後,契丹自潰。高宗與女真議和,百姓痛其誌短。結果女真不足百年而敗,我江南卻一日比一日富庶。若此時能保住半壁江山與蒙元議和,恐怕ft虜得了一時好處,亦難熬過百年。百年之後,我華夏養足精銳,一戰而收複故土。而韃虜……”

曆史上的事實都證明,胡人崛起快速,崩潰也突然。守住半壁江山,養精蓄銳這個策略對於家業此時俱在泉州的文人們很有誘惑力。如果有一個辦法既能保證皇帝重新親政,鏟除新政帶來的亂像,又能恢複士大夫們昔日的特權,還能進一步保住半壁江山,大夥又何樂而不為呢?

“我看這事有可行之處!”有人又開始小聲議論起來,反複盤算厲害得失二發現對自己幾乎沒什麽風險。

“垂相是不是把此事想得太簡單!”有人依然出言反駁,但響應者己經寥寥無幾。

“不是簡單不簡單,而是錯過這個機會,我等再無除奸之可能!”陳宜中接過話頭,激憤地回答,“此刻文賊與ft子交戰,雖有可勝之機。但他擊敗了鞋子,重建的也隻是一個沒有君臣綱常的大宋。我華夏千載古國,延續全賴綱常。無綱常之華夏,與蠻夷之邦何異?

夷狄知道了綱常即不為夷狄,華夏失去綱常則不再為華夏。在陳宜中這些“理學大家”

眼裏,敵我之分別就是這麽簡單。至於夷狄打著綱常幌子犯下那些罪孽,他看不見,也不願意睜開眼去看。

“是啊,借拯救華夏之名,卻行擾亂綱常之實。我等身為聖人門下,豈能視禮義淪喪而無動於衷!”在眾口一詞的議論中,房間內的氣氛逐漸走向高潮。陳宜中看準時機揮了揮手,幾個一身戎裝的侍衛閃出來,不聲不響地堵住了客廳大門。

“諸位,我等奉皇命討賊,生死懸於一線。為了以防萬一……”陳宜中猛然站直了身軀,厲聲道。

等候多時的陳府管家立刻送上了筆墨,陳宜中信手揮毫,上麵第一個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侍衛端著筆墨走到卓可麵前,卓可楞了一下,他沒想到陳宜中會玩這一手。有心拒絕,眼角的餘光卻看到了守候在門口的侍衛,顫抖著抓起毛筆,將自己的姓名寫在了陳宜中的名字之後。

“投名狀”陸續傳了下去,有人毫不猶豫的簽名,有人做勢欲走,被侍衛們的刀尖逼著,不得不提起了筆。

有人署完名後興高采烈,雙眼放光。有人署完名後卻搖頭苦笑,不置一詞。陳宜中盯著大夥都將名字署好後,拿回了那張可以讓大夥丟掉身家性命的薄紙,用嘴小心吹幹上麵的殘墨,然後低聲說道:“陳某亦知道此舉無亦於一場豪賭,但勢己致此,難道我等還有退路不成?”

+垂相,你,晦……“吏部侍郎卓可搖頭,發出一聲長歎。

很快,他的歎息被淹沒在近於瘋狂的誓言當中。

“賭了,大不了搭上身家性命。我等受萬歲之恩,本應粉身碎骨以報!”

“賭!輸贏自有天定l”

賭場無大小,一張長台麵前,輸贏皆有可能。不管雙方實力多麽懸殊,弱勢的一方,總有一舉扭轉乾坤的機會,這,就是無數人沉迷於賭局原因。

“大、大、大,奶奶的,真晦氣!”在距離陳府隔著三條街的一座賭場內,突然賺了錢的爆發戶們和心存爆發幻想的工人、苦力們擠在一處,大呼小叫地喊著下一次般子的點色。

大,大,大!“一個衣衫上滿是破洞的賭客揮舞著手臂,在人群中聲嘶力竭地高呼。

“小,小,肯定是他奶奶的小!”不遠處,幾個市井無賴啞著嗓子跟眾人唱對台。

青筋、冷汗、血絲,各色表情出現在賭徒們的臉上。

般盅猛然掀開,有人得意地狂叫,有人哭天搶地。有人賠光了家底,被擠出圈子外。空出的地方立刻被其他賭客填補,所有人瘋瘋巔巔,樂此不疲。

“這幫賭棍,真的什麽都敢賭啊!”二樓雅座內,小太監樂清揚不屑地說道。他坐在一張寬大的太師椅上,臉上在陳家刻意表現出來的貪婪愚蠢之色盡去,代之的是一幅別人從未看見過的冷俊與威嚴。

“人麽,付出代價如此低微,最終可能的收獲卻如此龐大,又怎能不動心呢?況且陳老頭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幾天了,不在有生之年做點兒驚天動地之事,他又怎舍得撒手西去?”

避光的角落中,一個身材矮小,模樣E.的人笑著點評。

除非文天祥是傻子,陳宜中的勝算幾乎是零。旁觀者總是比參與者更清楚,況且這旁觀者還是賭局的始作蛹者,蠱未揭開,勝負早己了然於心。

“其實我等何嚐不是在賭博,賭大宋國運和大元國運哪個更興旺罷了。成則封侯拜相,不成則身敗名裂。總之,人活這一生,得留個名號下來!”坐在樂清揚對麵的,是個珠寶商打扮的中年人,身材不高,但是很魁梧,顧盼之間透出幾分從容與威嚴。

“張大人說得極是,不能名垂千古,也要遺臭萬年。人生不過是一場豪賭爾!”背向窗口而坐的是個書生,無愧於其聖人門下的身份,無論多麽不堪的話在他嘴裏吐出來,聽上去都帶著幾分義正詞嚴的感覺。

“好了,好了,不說笑了。這幾樣珍寶,就煩勞張大人給太子殿下帶回去,樂某家人受其恩養多年,無以為報。些許物事,略表寸心!”小太監樂清揚衝著珠寶商拱了拱手,正色道。

“太子殿下無需這身外之物,你對大元的一片忠心他很清楚。令弟己經被桑哥大人收為養子,令堂、令妹也由太子遣專人侍奉,並賜予了宅院糧田。家中一切,樂兄弟你盡管放心。至於這些財物,待會兒我替你變賣了,換成銀錢送去你家中。最近大都那邊交鈔價值一落千丈,家裏存些銀錢,也好應急!”張姓珠寶商接過包裹,打開看了看,然後非常體貼地替樂清揚安排道。

“如此,屬下多謝張大人!”樂清揚起身,長揖到地。“你我既為同僚,何必客氣!”張姓珠寶商伸手攙扶,非常熱情地回答道。

“張大人體貼下屬,比起這邊陳宜中、文天祥等人,高下何止百倍也!”文人不失時機的讚了一句。

“是啊,是啊,張大人禮賢下士,常人難及,我等跟著大人,好福氣呢?"MW模樣的人也跟著大拍馬屁。

“好了,別拍了,我不是你家老爺,不用拍馬屁。他們動手的時間定下來了麽,陳大人準備了多少人手?”姓張的珠寶商收起笑容,對著F.人問道。

“還沒,屬下偷聽了好幾回陳老賊議事,他都沒說具體時間。依屬下的觀察,陳老賊行事很小心,這麽大的事情,他不會當著那麽多人麵確定。之所以召集眾人議事,隻不過為善後做準備而己。據屬下所知,刺客也不僅是鄭虎臣一人,他派出了一枚子,必然會再埋伏上幾枚備用。況且此舉隻能成功,不能失敗!齷矬男人低聲回答。

“依屬下之見,還得給陳賊加把火。天師教那幾句流言作用雖然大,卻無法亂聖人門下之心。屬下聽說文賊有個弟弟在荊湖為官,大人不如,不如……”文士的眼神閃爍著,揣摩著主人的心思提出一個建議。

文天祥的親弟弟早就投降了北元,幾年輾轉為官,職位己經做知府。如果能抓住這個把柄作些文章,無疑給陳宜中的舉動又增加了許多正義色彩。

“本官這就修書給伯顏,請他給文賊之弟授一個大大的官職!”張姓珠寶商沉吟了片刻,果斷地回答。緊接著,他又追加了一句,“恐怕信到得太晚,耽誤了時機。不如這樣,從明天起,朱先生把朝廷即將重用文壁消息先在報紙上散發出去,然後讓劉先生帶著士子們口誅筆伐一番,給陳宜中造造勢!”

“漢國兄是大才,這一棍,夠文天祥暈上半天了!”小太監幸災樂禍地讚了一句。

“朱先生不要親自出馬!”張姓珠寶商顯然對自己的屬下很回護,低聲叮囑:“你隻負責把這個消息透漏給吳宇林,那傻瓜自詡正義敢言,由他出麵,即便文賊的黨羽追查起來,也追不到你頭上!”

“謝大人關心!”朱漢國拱手稱謝。跟了張姓官員這麽久,拿了這麽多好處,對方卻絲毫不肯讓他冒險,這份情誼讓他深覺感動。

“你們都是國家之棟梁,太子的膀臂!”張姓珠寶商拍了拍文人的肩膀,愛護有加地說道。“眼下暫且隱忍,待朝廷擊潰了叛黨,這泉州城就由你等來鎮守。屆時,可以盡展心中所學,不必再被文賊那些古怪律法所約束!”回過頭來,他又對樂清揚命令道:“你日後出宮時也要小心,文賊對他的皇帝雖然忠心,卻非一味忍讓之輩。若你被人盯上了……”

“屬下屆時寧可拚著一死,也不會辜負太子和大人的恩典!”樂清揚被說得心底發毛,陰著臉答道。

,良好!我大元勇士,就該有這種氣魄!“珠寶商人點頭稱讚。又說了些今後的任務和注意事項,命令幾個人分頭到二樓給高級客人安排的房間去賭博。那裏的夥計們受了人支使,早己做好了手腳,片刻之間,樂清楊、朱漢國等人就大殺四方,帶著大筆的紅利揚長而去珠寶商沒有去賭博,自己一個人留在了雅間,拿起樂清揚留下來的玉器逐一把玩。陳宜中出手很大方,每一件玉器都是絕世珍品。燈光下,羊脂玉散發著淡淡紅光,仿佛有一層血霧,在玉杯中間流轉。

“有這麽厚的財力不去頤養天年,卻隻想著弄權,這老家夥真該殺!”珠寶商人心中暗罵,雖然此刻陳宜中的所作所為對他有益無害,但在內心深處,他依然對這樣的人很瞧不起“不能指望這個自以為是,誌大才疏的老家夥。在我眼中他都是個貪權戀位的草包,在文天祥眼裏,他估計更是不值得分心對付的笨蛋。”燈光下,珠寶商人的眼睛漸漸紅了起來,如同一隻孤狼,突然發現了自己的獵物。

“如果在陳宜中動手時再有一批刺客出手,誰能清楚他們是不是陳宜中派的?如果,如果屆時讓警備軍陷入混亂,再讓小笨蛋皇帝難分敵我,是不是更妙一些呢?伯顏的計策很妙,如果有人再給他加一把勁兒……”

玉杯中流轉的血霧越來越濃,漸漸凝聚成團,凝聚成一團深深的暗紅。

第七卷逐鹿風暴(九下)

泉州城的後夜很安靜,除了河岸邊的工場外,大部分房間都熄了燈。喧囂了一天的城市在此刻才露出本來麵目,中心處,陳舊的舞榭歌台在陳舊中追憶著昔日的輝煌,城外圍,新式的高簷飛WE在新穎中追逐著明朝的亮麗,重重嶄新與殘破相間,演繹出一個時代別樣的風景。

在往日最破敗如今卻漸現繁華的柴市巷街驢糞胡同,一座新式宅院裏依舊透出隱隱燈光。宅院的主人顯然是個爆發戶,院子占地麵積很大,門麵卻修得極窄。院子裏麵的新式小樓東一憧西一棟排列的亂七八糟,既不附和陰陽五行,又不顯正派大氣。每一座小樓的窗戶都窄而高,搖曳的燈光就從細長的窗口中照出來,照亮迷宮般的院落。

一個喝得爛醉如泥的酒鬼在仆人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走進了院門。院子的布局雖然亂,卻絲毫不影響酒鬼的認路技巧。東搖搖,西晃晃,順著一條條燈光的影子,酒鬼跌進了院落中央靠後看上去最醜陋也是最結實磚石建築。

“表少爺回來了!”有人在樓道裏通報。

樓道裏的空氣有些熱,這是夏日風暴來臨之前特有的煩悶。濕粘粘的感覺讓酒鬼不知不覺間加快了步伐,咯喳、咯喳的腳步聲由下而上,順著扶梯走過二樓,轉過三層,越行節奏越輕快。待雙腳踏上頂樓底板,酒鬼的身體己經站得筆直,渾身醉意也跟著一掃而空。

“怎麽樣,楊兄弟,今日得手氣如何?”頂樓,一個身材稍矮,臉色有些疲倦的中年人迎上前問道。

“別提,悖透了。帶去的銀錢輸了精光。臨走還跟那個樂太監在二樓高間耍了一把,又白送給了他十幾個銀幣。”楊姓酒鬼瞪著一雙毫無醉意的大眼睛,嘻笑著答道,“算上今天輸的,這個月我輸給陳九、張可望、朱漢國還有那個什麽劉軍劉總管幾個將近一百五十多個銀幣,再加上底樓兄弟輸的那些,劉院長和陳總監要是再不下令動手,咱們就得賣宅子賣地了!”

“劉院長和陳總監覺得時機還沒到,如果現在咱們就收網,撈上來的全是小泥鰍。你盡管放心大膽的去輸,杜大人那又撥過一筆資金來,足夠你們輸上半年的!”身材稍矮的中年人笑著,引導大眼酒鬼走入正對樓梯的客廳。

客廳內極為寬敞,四麵裏都有窗,透過窗口向外望,半個泉州城的風光盡收眼底。如果有人在窗口處架上幾門小炮,臨近十幾條街,就全處在了炮火打擊之下。

“熱!”酒鬼拉開領口,讓夜風冷卻自己堅實的身體。遠處,海天之間隱隱有電光在閃,預示著一場夏日的風暴正在醞釀之中。幾道電火照亮窗口,照亮他鎖骨與脖頸之間恐怖的疤痕。

“當探子的活不是人幹的,與其天天在賭場耗時光,我寧願回前線殺R子}”酒鬼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疤痕,悻悻地抗議。那是在圍殲索都之役留下的,從傷好之後,他就被迫離開了破虜軍,被迫在泉州城內當了一個有名的爆發戶、爛賭鬼,在南洋航線擁有兩條貨船的楊大眼。

“我說大眼兄弟,你可真不知足,張大人這裏出錢由著你去賭,你還挺不樂意。要不咱倆換換,你去陳宜中家門口擺攤子賣水果,我替你去賭場裏輸錢!”一個瘸了條腿的漢子am著走上前,跟楊大眼打招呼。

“得了吧,就你杜瘸子那幅模樣,韃子的人三天內就把底細給你刨出來。”楊大眼笑著反擊,順便拱手向屋子內其他人打招呼,“張鐵匠、劉大騙子,孫二疤癡,你們今天都收工了。買賣怎樣,開張了麽?”

幾個綽號各異的同僚笑著還禮,皆搖頭道:“就那麽幾頭爛蒜,再沒見什麽大魚!枉費了咱諜報司下這麽大功夫!”

屋子角,幾個新麵孔也跟著站了起來,向楊大眼抱拳施禮。這幾個人他不認識,但從對方的骨架和抱拳的動作上,楊大眼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韻尾。

“大眼,這是關若飛關校尉,其他幾個都是破虜軍的都頭,陳舒、王得誌、李可望……”張姓細作總管將陌生人的名字一一介紹,“大夥就等著你回來了,大都督府那邊,己經有了整個行動計劃!”

“可有盼頭了,不然,別人還以為咱大都督府是豆腐做的,誰都能上前ml一塊下來{”

楊大眼高興地說道。

“對,再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幾乎人人都想開染坊了。嘴巴裏吃著大都督府的供奉,手裏卻接著北元的交鈔,這日子也過得太滋潤了!”

幾個細作頭目紛紛插言,都認為大都督府早該對陳宜中等人采取行動。他們本來都是百丈嶺下來的破虜軍老兵,眼看著其他弟兄在前線真刀真槍與鞋子拚命,自己卻換了什麽大眼睛、二疤痢、鐵匠公、劉半仙等假名,終日跟一幫行將就木的老棺材瓤子叫勁兒,心中那股膩歪的感覺,要多難受有多難受。好在大都督府再三承諾,驅逐ft虜之後,必將大夥的功績見於天日之下,眾人才勉強有了堅持下去的動力。

“我們這次來的任務主要是保護垂相大人此行安全,各位都是破虜軍前輩,有什麽建議盡管提出來,關某誠心向諸位求教!”關若飛的態度很客氣,言談間卻不著痕跡地點出了自己的任務。

細作頭目們有些失望了,想對關若飛抱怨幾句,卻知道對方和自己一樣,不過是奉命行事。一個個垂頭喪氣,小聲嘀咕著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不過,明天一早會有批在贛州會戰受傷的將士來泉州療養,人不多,百十來號。帶頭的是王石和張萬安兩位校官,大夥估計都認識!”關若飛不忍見眾人失望,低聲“透漏”了一個秘密“王石?張萬安?”楊大眼等人心裏一陣犯迷糊,這兩個名字給人感覺很熟,卻想不起來什麽時候,在哪裏見過。印象裏影影戳戳地又幾個熟悉的身影在那裏晃,卻與名字根本對不上號。

“王老實和張狗蛋吧,這兩個家夥,什麽時候換了大號!”杜瘸子想了片刻,不滿地罵道。

眾人的士氣立刻被鼓舞了起來,王石和張萬安他們不清楚是誰,但王老實和張狗蛋的名字卻如雷貫耳,特別是王老實,刀劈索都,萬馬軍中剁了達春的帥旗,英雄事跡早己傳遍了福建和兩廣。街市上,無數商販自稱是王老實的高鄰,連家門位置跟他隔著幾個村子的人,都在自己的招牌上寫上“鐵血百夫長同鄉”七個字充門麵。

“這下,陳賊可是搬著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張鐵匠興奮地直搓手掌。輪大錘的日子太久了,他做夢都想重溫掄斷寇刃的滋味。

“是啊,陳宜中的日子到頭了!”有人幸災樂禍地說道。跟王老實來療傷的都是軍官,每個人下到新兵營去,都可以帶起不少人馬。有一標奇兵在側,陳宜中即便再狡猾,也翻不起風浪來。

“大夥近幾日不要去醫館,免得讓陳老賊發覺!”待大家高興勁過去了,諜報總管張定清了清嗓子,走到了房間中央。

屋子內立刻恢複了寧靜,關若飛等軍人站成了排,楊大眼等細作也收起了笑臉。眾人高矮不一,衣衫斑雜,倉卒間站在一處,卻隱隱帶出了一股百戰雄師的兵危來“綜合各處發回來的情報,文垂相到泉州之後,陳宜中必然會發動。屆時鞋子安插在泉州的細作也將有所動作。因此,諜報司府命令我們,務必保證文大人安全,同時將6t子的眼線、細作一掃而光,永絕後患!”泉州諜報總管張定揮了揮手臂,做了個重拳出擊的架勢。

“要是,要是有人擎肘呢?”楊大眼以極低的聲音追問了一句。

證據確鑿之下,擎肘的人會是誰,不用問,大夥都知道答案。房間內刹那間更顯肅靜,十幾雙眼睛同時落到了張定的臉上。

一道穿窗而來的閃電照亮了諜報總管張定滿是倦容的麵孔,從他布滿血絲的雙眼中,眾人終於看見了幾分絕決。

“永絕後患,恐怕不那麽容易吧?”福州,破虜軍諜報司總部,監察院正卿在燈下冷笑諜報司總監陳子敬坐在他對麵,參謀長曾寰靠近他下首,戶部尚書杜規拖著肥敦敦的大腦袋坐在陳子敬身邊,除了老儒陳龍複,文天祥身邊的重要文職幾乎全聚在了這裏。

“後患在哪,咱們都很清楚。皇宮裏那位爺隻要不安靜下來,陳宜中去了,還有張宜中,李宜中,趙宜中跟著來。可文大人他答應去泉州與皇帝議事,配合大夥引蛇出洞,己經是最大的讓步。如果咱們再提出把皇帝軟禁起來的計劃,估計,每個人都得被他打上幾巴掌!”陳子敬抬起頭,幽幽地回答。

窗外閃起的電火照在他的臉上,清晰地照亮了他失望的神色。對手的表現太讓他不滿意了,從目前收集到的情報上來看,以陳宜中為首的保皇勢力要與大都督府拚死一博。蒙古人也有細作參與了此事。但大夥最想抓到的把柄沒抓到,小皇帝趙-a目前最大的錯誤隻是縱容陳宜中聯絡大臣聯名彈勤文天祥,根本插手安排刺客的事。趙-a的兩個老師,陸秀夫和鄧光薦,一個態度暖昧,另一個正星夜向泉州趕,態度也不鮮明。

這遠遠達不到大夥先前的期待,在文天祥支持引蛇出洞計劃之前,陳子敬的諜報司和劉子俊的監察院,都得出了所有保守實力勾結到一處,即將不擇手段顛覆新政的結論。誰料到事情一路發展下去,因循守舊者也鬧得雷聲大,雨點兒小,最後隻有陳宜中等十幾個人堅持行動。

“忽必烈己經誅殺了乃顏,穩定了遼東。蒙元即將以傾國之力與大宋決戰,如果咱們不再決戰之前把所有權力收歸大都督府,把後患解除掉,一旦在關鍵時刻出亂子,幾年來的苦功都要毀於一旦。這次行動,隻能幹淨利落在最快時間內解決所有問題。不能拖泥帶水,給伯顏和忽必烈留下任何機會!”參謀長曾寰的語氣也有些急躁,單從軍事層麵上,他對蒙元兵馬無所畏懼。但把軍事和政務攪在一起,參謀部的勝算就少了一半。因為以目前這種事態,保皇者就像一枚地雷,誰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人於暗處拉響。一旦響了,造成的損失則遠遠大於元軍。

帶著濕滾滾味道的風掃過天際,吹得窗外的柳樹往來搖晃。枝條在風中飛舞瑟縮,仿佛對即將到來的夏日風暴,懷著萬分恐懼。

幾滴豆大的雨點砸在碎花玻璃窗上,砸得玻璃“啪、啪”做響。憋了一夏天的暑氣即將散去,隨著風,是絲絲的涼。

“這恐怕不太容易,文大人堅持的是平等,堅持的是從眾而不是乾綱獨斷!”想了一會兒,曾寰低聲議論。

這麽多年來跟在文天祥身後,他眼裏早己沒有了趙氏皇帝,心中也不止一次想過,如果讓文天祥來做皇帝,是不是所有錯綜複雜的事情都會迎刃而解。但每次他都清醒地告訴自己,這不可能,文天祥,特別是百丈嶺後清醒過來的文大人,絕不會容易一件黃袍披在他自己身上。

他追求的目標是平等,是從眾,而不是大權獨攬。他的理想是建立一個相對公平,並且每個人利益都能得到最大程度保護,人人都有議政權力的國家。這種國家裏,執政者隻是順從多數人的意誌尋找正確方向,而不是一言九鼎。

“如果大夥都推舉他做皇上,請他乾綱獨斷呢?”杜規低下頭,又喃喃地嘟S了一句,“咱們得快一些,伯顏不可能在荊湖老等著!”

咯嚓,一道電火,照亮所有人的臉。

第七卷逐鹿風暴(十)

正如桂規等人所擔心的,伯顏永遠不會是一個坐等戰機的將領,在鄂州修整半個月後,他突然發力,帶領大軍沿江而下,由磁湖、大冶直撲永興。守衛在永興的民軍將領鄭一恒抵擋不住,在鄒漢的命令下,逐次放棄白is山、回山、銀山等尚為完善的防線,退過富水。

伯顏得了永興,隨即大舉南下,各路民軍、破虜軍山地旅逐次抵抗後,因為眾寡過於懸殊的原因,不得不放棄武寧、分寧、建昌三座剛剛奪回沒幾天的城市,撤向ru州。

摸清敵軍動向後的鄒a立刻率大軍前迎,把中軍帳直接紮到了飛霞山上。敵我雙方在奉新、靖安之間稍事接觸後,蒙古軍無法突破破虜軍的戰車火炮防線,後退十裏。江南西路的正麵戰線遂在靖安小城附近再次穩定下來。

靖安小城方圓不足十裏,但此城東接堰原山、潦溪,西接華林山、飛霞山,利用周圍華林、飛霞、黃a、八疊、堰原等五座大山形成的封閉地勢,如同一個大門般,牢牢扼住了元軍由此南下的路線。

破虜軍對火炮、戰車等重型裝各依賴性大,不擅長野外遭遇戰。蒙古軍皆為騎兵,轉移速度快,但缺乏攻堅設備,不擅長攻城拔寨。雙方各有短長,一時間誰也奈何不了誰。

伯顏對此早有準備,一邊將重兵駐紮在靖安城內吸引鄒A注意力。暗中卻派了得力屬下傑格勒、噢合勒、把圖答拉、格日樂土、哈拔拉等人自鄂州進兵,繞路而行,從荊湖南路的酷陵殺入江西。諸各領五千兵馬,分頭去騷擾破虜軍的大後方。

傑格勒等五員悍將看準機會,山酷陵直撲萍鄉。本打算殺鄒A一個措手不及,卻沒料到迎頭碰上了林琦這個殺星。

林琦在袁、吉二州與元軍周旋多年,對每一座山、每一條道路都熟悉異常。見元軍到來,從容布置,利用羅霄山脈錯綜複雜的地形給元軍布下了無數道陷阱。兩萬多蒙古騎兵自從進了袁州地界就沒得到安穩,不是突然間遭到了一頓炮彈和手雷的轟擊,就是不小心走入了地雷陣,被炸了個人仰馬翻。本計劃以閃電般的速度衝到破虜軍側後,給江南西路各地造成不可承受的破壞,結果順著山路挨了十幾天痛打,連袁州城的影子還沒看見。傑格勒等人知道偷襲作戰失敗,不敢再按原計劃分兵劫掠。把兵馬撤離到羅霄山、萍鄉一線,試圖北上謝山,從側翼呼應伯顏主力。待大軍集結完畢,疲憊不堪地殺到謝山附近,卻發現本來算不上險要的謝山、萬載等地,憑空出現了無數座圓形的石堡。一座座石堡遙相呼應,剛好卡死了蒙古軍的遷回路線。

那些石堡顯然是匆匆搭建的,石塊的棱角都沒磨平,彼此之間的縫隙中,泥槳下流的痕跡清晰宛然。但這種臨時打造的石頭堡壘卻極其結實,以蒙古軍簡陋的攻城器械根本無祛在x時間內將其揭毀。更讓傑格勒等人頭疼的是,守衛石堡群的民車m無武者之風,任憑蒙古人怎麽叫罵,都躲在堡群和圍牆後不肯出來野戰。蒙古軍耗費千餘兵力攻破了最外圍兩座石堡,向北一看,同一個方向上居然還有幾十座石堡攔在前麵。更遠處,成千上萬的流民們喊著號子,用一係列古怪的工具還在不斷地壘著新的石頭牆。

伯顏苦候奇兵戰績無果,不得己,分出一支兵馬向東去收複失地。這路兵馬總算戰績巨大,從德安、瑞昌、德化、到南康,數座大城不戰而下,附近甭說破虜軍,連用來砍頭冒功的百姓都沒抓到幾個。領軍的蒙古萬戶其木格貪圖戰功,不肯告訴伯顏附近百姓己經逃散一空的事實,把兵馬駐紮在南康城內,製造木筏,準備尋機過湖擴大戰果。木材砍了一大堆,正打算依次過湖,誰料某夜突然失了一場人火,幾百個紮好的木筏盡被燒去不算,城中的士兵也被燒死了一千有餘。

伯顏聞訊,知道其木格這個草包上了破虜軍悍將苗春的當。趕緊下今,嚴禁客路兵馬再做過湖準備,大軍一邊掃蕩鄉間餘匪,一邊整傷沿江渡口,以便把淮南西路的大批新附軍調過來助戰。戰事不順,又找不到百姓供自己搶掠屠戮的蒙古武士們鬱悶異常。偏偏此刻天公也不作美,終日陰沉著個臉,熏風吹得人的汗都出不出來,皮甲全部都粘到了身上,臭味大到能熏死蒼蠅。

靖安城,蒙古人的中軍。

伯顏的心腹愛將格根光著膀子,在地圖旁晃來晃去。絞盡腦汁試圖尋找一個可能的突破點出來,雙腳把地板踩出汗來了,仍然一無所獲。

“薛良格部的小子,別找了。鄒漢打了這麽多午仗了,即使他是個笨蛋,也會長出點見識來,豈能輕而易舉地讓你找到破綻?況且他摩下的將領大多是本地人,不用地圖,也知道該把防禦重點放在哪?”伯顏倒是看得開,半躺在大師椅上,由荊湖豪門剛剛獻來的兩個美妾給打著扇子,樂滋滋地享福。

“末將,末將隻是,隻是不甘。……”己經升為了上萬戶,格根依然對伯顏非常尊敬,對方戲稱自己為小子也不懊惱,喃喃了幾句,提高聲音說道:“末將隻是不甘心,破虜軍兵力不到咱十分之一,那些民軍剛剛放下鋤頭,連握刀的位置都弄不對,偏偏………”

如果守在自己麵前的全是破虜軍,雙方人數相當,蒙古軍兵器愷甲俱不如人,諸將還勉強咽得下這口惡氣。可經曆上次贛州會戰,鄒某人手裏剩下的破虜軍士卒最多不會超過兩萬。要是被人知道對方以兩萬兵馬加卜十幾萬草賊流寇就能把大元百戰之師“欺負”到如此地步,軍中諸將今後怎能在人前抬起頭來?“這就是鄒某人的高明之處,他隻守不攻,這連綿群山間,咱們短時間內怎能弄清楚哪段地域是駐紮的破虜軍主力,哪段地域擺的是湊熱鬧的民軍。況且咱們沒足夠的重炮,硬攻的話總是吃虧。”伯顏抬起眼友向地圖上掃了掃,帶著幾分佩服的語氣說道。

“要是多點出擊………”格根猶豫著問。這是一個沒辦法的辦法,借助優勢兵力在全線發起猛攻,總有一個地方能探出敵軍的虛實來。

“好啊,這麽熱的天氣,趁你疲憊不堪的時候我集中兵力反殺回來,看到時候誰吃虧。

當年劉琦將軍就用這招擊敗的完顏宗弼,你想重蹈金軍覆轍麽?“

“那?”格根一時語塞,伯顏對他青眼有加,所以他亦竭盡全力輔佐伯顏。眼下憑著如此優勢兵力,卻趴在山下跟敵軍耗時間玩,這種局勢實在讓他覺得沮喪。

“你的辦法可行,但得改一改。每天清晨的時候,派小部分人馬輪番去騷擾敵軍,根據各方向炮聲的密集程度和羽箭質地的差別,多試驗幾次,就能分辯出除了奉新城之外,破虜軍主力都在哪。然後謹慎準備,找機會從羽箭質地最差那個地段向前突,必然能在鄒某人的防線上戳出個窟窿。但鄒將軍既然敢用這樣的辦法死守,肯定早就準備好了退路。他憑著這段山地消耗盡咱們銳氣,憑著贛江再把咱們的兵馬擋上十天半個月,到時候他在贛州城下以逸待勞,身後還隨時能得到福建、廠南兩地破虜車的支持,咱們到了那裏,就成了達春第二,想撤都撤不下來了l”

伯顏老謀深算,不看地圖,也能把鄒漢的布置猜個八九不離十。他求的是一戰而靖全功而不是短時間內的勝負,所以根本不打算按常規方式行動。格根按著伯顏的指點仔細考慮整個戰局,越看,越發現伯顏的判斷越準確。帶著對老將軍的幾分敬意,他虛心的請教道:“眼下側翼無法著力,依大帥之見,我軍最佳應對之策是什麽?”

“等!”伯顏微笑著說了一個字,閉上眼睛,享受了片刻帶有美人體香的徐徐涼風,低聲補充道,“等新附軍來了,讓他們去攻堅。等李治亨的行動有了結果,等拿著咱們金子收買民軍的使節送回消息來。本來咱們大軍進入江西,隻是為了不給琳嘴軍修V時間。把鄒將軍的兵馬調動了,咱們的目的就達到了。剩下的,就是靜待”可李,李治亭將軍……?。,格根終究還是覺得牧仁李這個名字別扭,結結巴巴地說道。“他隻是一點火星而己,隻要落在幹柴間,無論多大,都會冒起煙來。”伯顏眨了眨眼睛,非常自信的說道:“不需要等太久,賭局己經開始了,沒人能把他停下來!”

這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賭局,賭的是大宋君臣能否親密無間。大宋的學者、官吏和新崛起的貴族們,能否在誘惑麵前保持理性。

輸了,伯顏輸掉的全部賭注不過三、兩個月的時間。而大宋君臣的賭注卻是整個國家和民族的命運。

“萬歲簡直是在拿大宋的國運豪賭,過麽多年來,文相何曾辜負陛下?大敵當前,萬歲卻相信別有用心之人的挑撥,自亂陣腳,難道陛下想重蹈當年崖山覆轍麽?‘皇宮內,帝師鄧光薦大聲怒斥道。

他剛從廣南東路的治所趕回米,滿身滿臉的泥槳還沒洗去,就匆匆闖進皇宮進諫。試圖勸阻幼帝趙帚結束這場毫無意義的胡鬧。

雖然己經有了自己的主見,對於自己這位博學多才的恩師,趙帚還是心存幾分敬畏,吩咐人打來洗臉水給鄧光薦淨而,一邊親手捧起毛巾伺候,一邊低聲替自己的行為辯解:“不是師傅教導我說,‘人不可一日無首,國不可一日無君麽?’。膚己經長大,文相卻任何事情不與聯商量,拿聯當傀儡。聯有心親手恢複祖宗基業,自然要想辦法把權柄取回來!”

“長大?”鄧光薦從趙畏手裏扯過毛巾,胡亂抹了一把,然後重重地丟進銅盆裏。“陛下長人了,好,敢問陛下,你知道滿朝文武哪個是真心忠於你,哪個拓戴你還政隻是順口答應,哪個叫喊著珠殺奸賊隻是為了他自己取而代之?你知道伯顏近二十萬大軍進入江西,而大宋真正能與元軍野戰的人馬有幾何麽?你知道這幾午忽必烈為什麽連一個乃顏都收拾不下,沒有精力大舉南顧麽?你知道陳吊眼為什麽帶著幾千兵馬就過江找鞋子拚命,根本不在乎馬革裹屍而還的原因麽?你知道新政實施前,大宋國庫有銀幾何?新政實施後,大宋歲入幾何,官員和健兒的月傣翻了幾倍麽?:他心情過於激動,每問一句,就向前踏上一步。到了後來,直接把趙昌逼到了牆跟上,依舊不顧皇家尊嚴,用眼睛瞪著對方逼問道。

皇宮之中,從沒有人過樣跟趙是說過話。即便是當年苗春給他找得武學教頭,手下雖狠,嘴上也是輕言慢語,從不敢高聲讓皇帝受驚。趙帚被逼得喘不過氣來,“聯,聯,聯,聯……”連連支吾了幾個聯字,一個肯定的答案都給不出。

答應跟陳宜中一起發難將文天祥逼退的文臣、武將還有皇族加在一起有幾十個,趙帚也知道這裏邊肯定有人隻是為了圖自身富貴,對皇家役有半點兒思心。但是,年幼的他認為欲成大事,必須模糊一些小節。待奪回了權柄後,自己必然有機會分辯群臣之中,哪個是奸臣,哪個是君子。

至於如何治理國家,諸葛亮那篇出師表裏說得好,“親賢臣而遠小人___.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一國之君隻要掌握好用人之道,自然可以使國力蒸蒸日上。

卻疏忽了鄧光薦所說的‘細枝末節“,同時,也幼稚地認為以大宋目前國力,換了誰都能領軍與北元一戰。

“陛下啊,你好生糊塗!”鄧光薦看到趙貴的目光像受驚的小鹿般在自己的陰影下躲閃,心中終於不忍,後退幾步,仰天長歎。

“大膽,你眼裏還有陛下麽!”被鄧光薦突然舉動嚇傻了的小太監樂清楊跳將起來,手指著鄧光薦怒斥。

趙畏並非一個愚蠢之人,先前受了陳宜中的蠱惑,又錯算自己的實力,認為陸季夫,張世傑、鄧光薦等人理所當然地會傾力支持自己親政,所以才大力支持陳宜中的行動,眼下張世傑態度暖昧,陸秀夫人己經主動與陳宜中劃清界限,如果鄧光薦再用力攪和一下的話,帚極有可能翻然悔悟。陳宜中的行動失去了皇家的支持,也就送不到讓大宋內亂的目的。對於樂清揚來說,這就等於辜負太子真金的一番信任,他在大都的家人月弄不好都會受到牽連所以,樂清揚無論如何不能讓鄧光薦得逞,跳出來,一邊訓斥陳宜中君前失禮,一邊大聲招呼,命內宮侍衛上前護駕。

二十幾名出身皇族的侍衛應聲而至,一半圍住趙最,另一半利劍出鞘,死死把陳宜中看在圈內。

“這就是陛下的全部家底麽?再加上一個像他這樣,狐假虎威的小太監!”鄧光薦氣得連聲冷笑,指著樂清揚等人向趙畏問道:“你可知道這泉州城內外,駐紮著多少警備軍兵馬。警備軍中,有多少人隻要許夫人一聲令下,就可以殺向她指著的任何地方。可知道流求蘇家的艦隊三日時間就可以開到泉州城邊上,閩鄉侯早就看不慣你這小孩子皇帝,一直謀劃著擁立新君,以便有資格與文垂相爭極?就你手中這幾個人,就算加上全皇宮的太監,還有陳府的家丁,夠水師戰自店轟幾炮?還是夠許夫人的馬隊踩幾遭?”。

“聯,聯是大宋皇帝,天下百姓對聯親政無不翅首以盼,聯登高一呼,整個福建的百姓都會聽聯的調遣!”趙帚明知道鄧光薦說得句句都是實話,卻不肯服軟,仰起脖子,氣哼哼地喊道。

“福建百姓會聽你的調遣?”鄧光薦又發出一聲冷笑,“陛下,你真該出宮去看看百姓心裏到底向著誰。臣當初的想法與你當初一樣,可這幾年臣在外邊看到的、聽到的卻截然相反。百姓們知道你是想「I的皇上,但他們也清楚地看見了,蒙古追殺他們時,整個行朝都在海上漂著。幫他們阻擋北元兵馬,殺鞋子報仇的是文大人,免他們農賦,讓他們有口飯吃,有地方賣力氣的也是文大人。讓他們被貪官欺負了,有機會彈m對方,有可能把委屈找回來的,還是文大人。換句話說,百姓們隻在乎誰能保護他們,能讓他們吃飽飯,才不會為了幾個陰謀者口中的大義和馬隊炮艦拚命!”

“轟隆隆!”鄧光薦的話夾雜著天空中的霹靂,一聲聲敲打在趙畏的心窩上。在此之前,趙最盼星星盼月亮般盼鄧光薦早日趕回來,能在關鍵時刻給自己撐腰並出謀劃策。萬萬沒想到鄧光薦白從進入皇宮就沒給白己半分支持,所有的話加起來隻有兩個字,“反對”,堅決地“反對”。

趙帚有些猶豫了,沮喪地揮了揮手,命令侍衛們退出去。他雖然頭腦發熱,卻還沒熱到分辯不出來鄧光薦話裏的關切之意的地步,聾拉著腦袋在屋子內踱了幾圈,低聲問道:“事情己經這個樣子了,師傅說,聯,聯該怎麽辦!”

鄧光薦看看趙黃蔫巴巴的樣子,心裏泛起一股柔情,走到他身邊,幫他整t整衣領,然後俯下身體,低聲安慰道:“趁現在一切還可以挽回,陛下給大都督府寫一封信,然後下詔罪己吧,承認自己受了霄小之徒盅惑,也承認自己年幼無知。發誓不會再做違背約法的事情,也發誓在完全驅逐勒虜之前,永不再提”親政“二字。文垂相當年能在危急關頭派船救你,而不是選擇另立新君,就說明他心裏放不下陛下。隻要陛下卞動認錯,有文永相、陸大人和微臣在,那些試圖另立新君的人也翻不起風浪。忽必烈己經消滅了乃顏,北元不日就將以傾國之力南下,大宋經不起這麽折騰了,陛下大了,也應該替國家多想想了!”。

“不可!”沒等趙貴回答,小太監樂清揚搶先說道。

鄧光薦抬起頭,警覺地上下打量樂清揚。從進宮之後的感覺來看J趙A身邊這個小太監絕對非一般人物。趙帚在歧途上走到今日,至少有一半“功勞”要算存診個小太監頭上。

想到這,鄧光薦厲聲質問道:“這位公公好大膽子,居然事事能替皇上做主,難道內宮之中,己經沒有法度了麽?”

樂清揚被鄧光薦逼得額頭冒汗,憑剛才從侍衛手中借來的腰刀,他完全可以將鄧光薦直接刺死。但對方身上那凜然正氣壓得他舉不起手來,一顆心突突狂跳著,好像自己身上所有見不得光的秘密都被鄧光薦一眼看穿了。

“聯隻怕,隻怕文垂相不肯原諒,會和其他人一起,逼聯退位!”趙畏輕輕拉了拉鄧光薦衣角,求救搬嘟a道。

“如果大宋此刻內亂,讓蒙古人尋了機會,陛下丟得豈止是一個皇位?恐怕整個漢家江山,還有性命都得丟掉?”陳宜中再度俯身下來,扳著趙最的肩膀勸道,“陛下若能懸崖勒馬。臣,臣立刻就出宮聯絡陸大人和張大人,然後去途中攔住文大人,無論如何也要保住陛下周全!”

“聯,聯聽人說,伯顏,伯顏己經派人來聯絡,準備和宋元議和。陳,陳垂相還曾向聯保證,他,他能帶領兵馬擋住元軍南下l”趙帚還有些不甘心,把對自己有利的條件都擺了出來。

他知道鄧光薦心裏對自己好,所以想把這些條件擺明了,讓鄧光薦替自己找一條除了下詔罪己之外,更好的退路。或者以進為退,利用陳宜巾這把刀,擋住文天祥這把劍,給皇家爭取多一些權力。

這樣,他既可以保住皇位,又可以不讓這次支持自己的皇族成員寒心。將來長大了,進退之間也能從容得多。

“陛下相信伯顏的議和誠意?陛下難道不覺得,伯顏派來的這個議和使節,來得太蹊蹺麽?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陳宜中準備製造事端時,他來告訴你元宋可以議和,讓你放心人膽去籌劃複位?”鄧光薦笑了笑,拍著趙帚肩膀問道。

他終於知道誰給了陳宜中這麽大膽子了,從始至終,這個熱衷權力的前I相就墜入了伯顏的圈套。或者說,陳宜中一直不甘心在權力爭奪中失敗,而伯顏的議和使節,給了他風險最小的投機可能。

趙帚被問得滿臉通紅,從鄧光薦的笑容裏,他知道自己犯了一個極其愚蠢的錯誤,搖搖頭,汕汕道:“師傅曾經講過,議和這種事情,隻有雙方彼此忌憚的情況下才可能達成。眼下元強宋弱……”

“對了,況且伯顏隻是一國之相,怎可能替忽必烈做主戰和之事!”鄧光薦欣賞地點點頭,說道。“陳大人也不可能領兵打敗勒子,第一,破虜軍不會聽他的號令。第二,他也無此才能。當年他手裏嫡係兵馬不下二十萬,尚被達春、索都打得揚帆出海。如今,他無一兵一將,憑什麽與伯顏對陣!”。

“可,可……”趙簫喃喃地嘟嚷看,他突然想起趙朔早晨帶入皇宮的一封信,在泉州北方南安小鎮接受整訓的一支破虜軍新兵被趙朔的父親說動,幾個即將帶隊趕赴江南西路的將領答應一旦城巾有事,立刻回師僅衛皇宮。

如果讓鄧光薦去聯絡陸秀夫、張世傑在文天祥和大都督府而前替自己說情的話,這個消息還要不要說與恩師知道呢?還有樂清揚的師父唐影出了十萬銀幣,自己用他買通幾個警備軍低級將領做內應的事情,要不要告訴鄧光薦呢?他猶豫著,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爭取有利位置。如果這次親政行動從開始就上了陳宜中和伯顏的當,自己這個當皇帝的確夠愚蠢,將來即便再有機會親政,也不會伐到太多的人支持。

這種把自己陷入套子的事情,趙帚不想幹。他裝做懊悔的樣子飯下鬥,心中反複考虎自己的出路何在……

“為君者,善於因勢利導……”鄧光薦當年的教導言猶在耳。

老師,怯快地請求道:“聯知道錯了,理應下詔罪己,外邊雨大,師父休息一晚,明日再去找陸大人、張大人聯係替聯善後事宜吧……”

“臣立刻就出宮,以免再生事端!”鄧光薦見趙畏終於答應認錯,心中非常高興,恨不得馬上出宮去,找到陸秀夫、找到張世傑,告訴他們幾個大夥當年並沒有擁立錯人。趙帚依然是個可以輔佐的有道明君。

趙帚拉著鄧光薦的衣角,像當年讀書時一樣,戀戀不舍地送恩師出門。小太監樂清揚幾次想阻止,都被趙帚喝退了。看著鄧光薦跳上馬背,帶著十幾個侍衛遠去,雨傘下,趙帚滿是懊悔的臉上,輕輕露出一絲笑容。

“外邊風雨急,師父慢行!”趙昌望著鄧光薦的身影,動情地喊道。

急速而行的駿馬被鄧光薦拉住,感動之餘,這位帝王的老師好像又想起了什麽,帶馬跑了回來,指著小太監說道:“為取信於人,臣需要此公公陪同一行!”說罷,也不管趙帚是否答應,命令一個高大侍衛直接把樂清揚拎起來,橫放在馬背上。

“師傅……”趙帚試圖把樂清揚留下,又想不出阻攔的理由,整猶豫間,馬背上的鄧光薦低下身,在趙A耳邊說道:“有句話臣今晚一直忘了跟陛下說,陛下千萬記住,沒有實力相佐,權謀看上去越精妙,越像一個大笑話!”

說罷,鄧光薦雙腿一夾馬肚子,迎著風雨雷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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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426629 bytes) () 01/29/2009 postreply 13:5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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