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1-29 13:48:2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15558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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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福建第一章劫(一)

第一章劫(一)

劫(一)

天快亮的時候,雨漸漸小了起來。崖門兩岸的炮台被天光照亮,青煙夾雜著被餘燼蒸騰起來的白霧,縈擾不散,仿佛無數靈魂眷戀著故鄉。

“他奶奶的!”副元帥阿裏海牙大聲罵了一句,抬腿,將半截插在泥水中的長槍踢下了斷崖。一陣風吹過,卷得斷槍在半空中盤旋飛舞,被血浸透了的槍纓刷地散開,綻出一朵奪目的紅蓮花。

“邪門!真邪門!”阿裏海牙一肚子不滿,望著斷槍跌進海浪的軌跡,喃喃地說道。這一仗打得過於艱苦,他麾下的萬夫長陣亡了兩個,士兵損耗上千。這還是在漢軍和探馬赤軍盡力配合下的結果。如果是蒙古軍單獨與崖山守軍廝殺,阿裏海牙不敢保證,自己能不能按期把崖山島拿下。

張弘範和李恒相對苦笑,他們也沒想到留守崖山的宋軍戰鬥力這麽強。與以往見勢不妙,立刻投降的大宋官兵不同,島上的守軍簡直就是在以命換命,即使戰到無力提刀,也要抱著對手一並跳海。元軍在崖山上幾乎沒抓到什麽有價值的俘虜。就在他們所站立的不遠處,淩震留下來斷後的偏將孫橫,在任務已經完成,士卒死傷殆盡的情況下,縱身進了滾滾波濤。

“如果大宋官兵皆如此……”張珪繞過一具倒在泥漿中的屍體,歎息著低語。包裹著那具屍體的鎧甲上,大大小小的創傷有十幾處。但鎧甲的主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手中依然沒有放下已經卷了刃的刀。

這樣的勇士,無論是對手還是夥伴,都值得尊敬。跟在張珪身後的幾個年青將領都存了同樣心思,一個個小心翼翼的從無名宋將的屍體邊繞了過去。誰也沒想到去割下死者腦袋為自己請功。

“不要亂說,天命在我大元!”張弘正謹慎地看了看站在不遠處的阿裏海牙,低聲對侄子張珪教訓道。“找幾個弟兄,下去清點一下港中能用的戰船,等打聽到了衛王的落腳處,咱們馬上追上去!”

蒙古人麵前,張弘正不敢表達自己對宋軍的敬佩。雖然他的脊背,至今還被崖門兩側的青煙熏得陣陣發冷。關鍵時刻,讓行朝這頭熟了的鹿從烤架上跳下來溜走,幾個統兵元帥的責任都不小。如果這個節骨眼上再讓人抓到什麽不合適言辭,和崖山之戰的結果一並送到忽必烈那裏去。皇上雖然對張弘範信任,恐怕也要給百官們一個交代。特別是那些蒙古禦史,他們學別的不快,把大宋文人搬弄是非,雞蛋裏挑骨頭的本領卻學了個十足十。一個個在蒙古貴族的縱容之下,已經隱隱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勢頭。

“還能去哪,肯定去了福建跟文天祥匯合。這麽大的浪,文天祥能想到從海上救人的主意,著實夠膽量。這樣的對手,值得老子一會。看看憑什麽頁特密實和索都,都栽在他手下!”副帥阿裏海牙倒沒有張宏正想得那麽不堪,他雖然對張弘範擔任都元帥之職務,一直不怎麽服氣。但以武將的眼光來看,此戰,張弘範的指揮並沒有什麽失誤。關鍵時刻出現紕漏的原因是因為對手過於膽大,敢在如此險惡的海情下派船來救。要知道,幾年前大汗派遣的四萬東征大軍,就是覆沒在這種風浪之下。至今將士們提起遠航來,還一個個心有餘悸。

“是啊,文天祥夠膽,我等始料不及。海民說,此刻揚帆,船出伶仃洋,立刻會顛覆。誰能想到他破虜軍居然能造出不怕風浪的大船來!”阿剌罕小聲應合著阿裏海牙的說法,給大夥找台階下。

沒一舉消滅南宋行朝,這次做戰計劃已經完全失敗了。大宋偽皇帝逃走的消息傳開後,趕來支援的興宋軍和破虜軍肯定會縮回福建去,大夥布在廣州外圍的“口袋”完全失去了作用。張世傑的殘部得知衛王平安後,肯定也會想辦法突圍。眼下需要做的,不是追究誰應該為殘宋行朝逃脫的事情負責任,而是應盡快調整戰略部署,為揮兵入閩做好準備。福建各地經過半年多修養,已經慢慢恢複了元氣。接下來的戰鬥,有可能又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

想到這,阿剌罕抬頭看了看主帥張弘範,卻發現他一直呆呆地看著遠處的海麵,仿佛魂魄已經融入天地之間,渾然不覺身外喧囂。

“副都元帥!”阿剌罕用手指輕輕捅了一下阿裏海牙,嘴角衝著張弘範的方向輕輕示意道。

“都元帥,都元帥………”阿裏海牙輕聲呼喚著,不知道張弘範此刻心裏在盤算什麽。這位都元帥雖然是四等漢人,但絕對不能小視。無論家族背景和他本人的受寵程度,都不比蒙古大員們差。如果他把殘宋行朝逃走的責任向外推,幾個副都元帥中,肯定有人會倒大黴。

聽到阿裏海牙的呼喚,張弘範從遠方收回目光,微笑著說道:“一會兒本帥會親自上本請罪,承擔此次失敗的責任。幾位副帥暫且把兵馬撤回廣州修整,以備再戰!”

“此乃文賊過於大膽,非元帥之過也!末將可以同時上本,跟大汗說明今日情況”見張弘範似乎對自己的意思有所誤解,阿裏海牙連忙解釋。

“九拔都哪裏話來,末將也願一同上本解釋此事!”副帥阿剌罕也跟著替張弘範開脫。既然元帥已經說過把所有責任一力承擔,順水人情,他也不願錯過。

“是本帥過於輕敵,隻想竟全攻於一役,小看了天下英雄!”張弘範搖搖頭,歎息著說道。他並不是為如何向忽必烈解釋而擔憂,剛才走神,是在回想此番指揮失誤的原因到底在哪裏。仔細回想文天祥最近出的每一招,張弘範震驚的發現,文天祥居然在模仿自己,把自己奇兵入粵的每一步,模仿了個惟妙惟肖。

自己故意隱藏李恒的旗號,卻聽由李恒在信豐城外花天酒地。利用的就是江南西路與福州相距甚遠,消息來回傳遞需要時日的機會。文天祥發覺李恒不在軍中,麾下斥候和細作們的注意力自然會被此事吸引。等文天祥明白了張弘範自己是在用疑兵之計時,大元兵馬已經到了廣州城外,做出補救措施也來不及力挽狂瀾了。而前後不到一個月,文天祥把元軍的計策如數奉還。破虜軍大張旗鼓地從兩浙撤退,水師高喊著要入衛崖山,同樣也是疑兵之計。當隱藏在破虜軍內部的眼線將文天祥真正的目的傳到張弘範自己手中時,他想調整戰略,同樣也來不及。

好個文天祥,不愧為大宋狀元,不愧能讓留夢炎、許衡等人交口稱讚。江西會戰,麵對李恒時,他還是個紙上談兵的書呆子。到了邵武戰役,他就懂得了如何襲擾戰術疲憊和瓦解敵軍。泉州會戰時,他排兵布陣還漏洞百出。而此次廣州會戰,他卻巧妙的用了一個金蟬脫殼之計。這樣的對手,才值得一戰。如果光憑著那些神兵利器,自己無論勝敗,永遠都不會看得起他。

張弘範默默地想到,手指不停地曲伸,計算著下一步行動從哪一招開始。

“都元帥,恐怕我們沒有修整時間了!”李恒知道張弘範的心思,低聲說道。

“此話……”張弘範剛欲問一問李恒到底想表達什麽意思,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立刻把剩下的半句話咽了回去。李恒說得對,戰機一轉即逝,弟兄們已經沒有時間休息了。文天祥既然有本事想到這招金蟬脫殼,就肯定還有別的部署。

“現在回軍廣州,恐怕已經晚了,我們都小瞧了文賊。佛崗與羅浮山不過八十裏,我軍主力盡在新會,張世傑恐怕已經被人救了去。”阿裏海牙也翻然醒悟,大聲驚叫道。

“如果是昨日偷襲對麵炮台那樣的精兵,有一千人,足以救張世傑脫困,我等回軍又有何用?”阿剌罕的反應也不慢,跟著叫嚷。昨夜激戰正酣的時候,崖門對岸突然起火,二十幾座炮台盡數被炸毀。張宏正帶分兵去救,一直殺到大火熄滅,才知道對手來了不到五百人。而就這區區幾百士卒,卻給元軍造成了死傷超過兩千的損失。最後還有幾十人借著吊索,墜入了斷崖下的小船中,去向不明。

“能在黑夜爬上斷崖,偷襲我炮台守軍的壯士,文天祥麾下不會有那麽多。”張弘範搖搖頭,低聲分析。“但等我軍主力趕回時,張世傑的殘部肯定已經脫困。眼下我等關鍵是要把握戰機,快速攻入福建。逼文天祥與我軍決戰,否則,再這樣下去,範文虎這個廢物的情況估計要糟!”

“你是說,破虜軍可能會倒打兩浙?”阿剌罕驚詫地問道。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既然文天祥開始就沒打算派重兵來援崖山,他又何必將張唐、蕭明哲、李興等人從兩浙撤回來。並且到手的地盤,輕易就放了出去。他要的是兩浙的新附軍,而不是兩浙的土地。我估計範文虎不追則已,一追,肯定落入破虜軍的圈套。能不能保住命,尚在兩可之間!”張弘範將張珪等年青的部將叫到麵前,仔細地分析。

文天祥在這次會戰中,使用了太多的新式戰法。水師跨海入臨安、戰艦夜救行朝脫困,精兵偷襲炮位。種種手段,雖然還透著生疏,但都是曆代名將都不曾使用的方式。可以想象,隨著新式武器的配備和新式戰艦的製造,破虜軍會使出更多的新招。諸將稍有不慎,以常理度之,就會著了他的道,落到和頁特密實,索都等人一樣的下場。

接下來大元和南宋之間,會是一場持久戰。而誰最終取得此戰的勝利,就要看雙方將領,誰對新式戰法領悟得最快,最能適應。新式武器有出盡的時候,而新的將星,卻會層出不窮。

“啟稟張將軍,崖門之中,還有大艦七十餘艘,中型戰艦三百餘隻,烏延小船不計其數!”一個渾身是泥巴的士兵從海港處跑過來,半跪在張珪麵前匯報。

“父帥,那海上行朝呢,我們還追麽?”張珪不甘心讓殘宋如此逃脫,試探著問。有三百七十多艘大船,已經足夠武裝起一支水師來。如果把廣州被迫降的大宋水兵打散編入元軍的話……

“不追了,海上浪大,我軍將士未必能適應。即使追上了,你也不是破虜軍水師的對手。戰艦都交給李帥,等海上浪小了,試試沿海路去攻惠州。你盡快清點麾下士卒,出廣州,回兵循州!”張弘範搖搖頭,大聲命令道。

“是,末將遵命!”張珪心中約略有些失望,拱了拱手,快速跑了下去。

張弘範望著兒子的背影遠去,輕輕點頭,心中,又有了一個全新的做戰方案。廣南會戰至此已經算結束,自己雖然沒有抓到南宋小皇帝,卻了結張世傑麾下的江淮軍,這個結果不算太壞。

接下來的福建會戰中,自己必須以快打快,打破文天祥試圖長期與朝廷對抗的打算。趁張唐、李興和蕭明哲等人還在兩浙,趁陳吊眼所部還在漳州為廣南戰役善後的機會,向破虜軍的心窩捅一刀。

這個戰機稍縱即逝。如果達春能看到,張弘範希望他能先行一步。當達春吸引了文天祥的注意力時,自己會有更好的機會。

經曆了廣南一戰,把文天祥像傻瓜一樣玩弄在鼓掌之間的打算,張弘範完全沒有了。他現在要做的就是以快打快,和文天祥比一比,誰把握戰機更準確,誰臨陣調整策略更及時。

“張帥,如果我軍出兵海上?”李恒在張弘範耳邊,低聲建議。作為副帥,他很會維護主帥的權威,有了想法,也從不大聲賣弄,而是小聲低語,讓張弘範先做判斷。

“李帥,俘獲的戰艦全歸你帶回廣州。我等兵發梅、循兩州,直插南劍。你帶領本部人馬,和新來的幾個降將,沿海岸東進,務必拖住許夫人的興宋軍,讓她無力回援福建!”張弘範點點頭,低聲命令。

“是!”李恒大聲答應。心中一喜,廣南東路各州降將家產頗豐,到了自己麾下,少不得弄些會有些孝敬。如果在利用他們地頭熟悉的特長訪得幾個美女……,李恒想著,眼中露出色迷迷的光。

“李帥小心,文賊詭計多端,不可以常理測之。分兵之後,李帥務必做到兩條!”張弘範看到李恒臉上的表情,有些不放心的叮囑道。眼前這個黨項將領指揮、統率和作戰能力俱是上上之選,唯一的缺點就是貪財好色,所過之處,總惹得地方官員一片抱怨之聲。

“大帥請講!”李恒抱了抱拳,做出一幅很認真地樣子說道。

“第一,不得以水師與敵軍海戰。哪怕是以十敵一,也不得接戰!”

“是!末將遵命!”李恒點頭答應,心裏卻有些不以為然。破虜軍水師主力還在兩浙與福建之間,據俘獲的鄉民講,昨夜救走宋帝的,隻有五艘戰艦,剩下的全是商船。以區區五艘戰艦,李恒不信對方有三頭六臂,可以擊敗自己用港中幾百艘戰艦武裝起來的水師。

“第二,天黑後,不得離開軍營,獨自出行!”張弘範不知道李恒心中的想法,接著叮囑。

“這?末將謹尊大帥教導”李恒有些不滿,但很快滿口答應下來。軍中高級將領搶民女入營消遣,本來是很常見的事。朝廷對此向來睜一眼必一隻眼。但比起在軍營耍子,李恒更喜歡到對方家裏去玩樂。看著一家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會讓他找到更多的人上人的樂趣。

“兩位副帥,崖山被燒毀的行宮及府庫的清理之事,就煩勞二位副帥選派人手。張某先行一步,在廣州等著二位元帥到來,明日一早,大軍立刻出發!”張弘範回頭,對著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命令。

“是,末將遵命!”阿裏海牙和阿剌罕痛快地答應道。先時張弘範讓李恒單獨領軍,並增加他的部曲,使得阿剌罕和阿裏海牙兩位副元帥在內心深處約略有些不滿。但聽得張弘範把殘宋的行宮和府庫歸自己處理,兩個副帥登時喜上心頭。

雖然負責斷後的宋軍將士焚毀了行宮和倉庫,但燒掉的都是綢緞、布匹和字畫之類。金銀等物不怕火,不會被輕易燒掉。清理行宮和倉庫,就意味著二人可以隨便把抄得的物品中飽私囊。反正眾人都知道府庫和行宮是被宋人焚毀了的,將來禦史們也找不能指責大夥貪汙。這番恩惠,可比麾下增添幾萬不會打仗,隻會拖累人的新附軍大得多了。

當即,阿剌罕和阿裏海牙點了幾百個手腳麻利的親兵,開始搜索殘宋行宮中的金銀細軟。等張弘範走遠,捎帶著把行宮附近的人家也像梳頭發一樣搜索了一遍。無論家中有無主人在場,蒙古兵踢門進去,翻箱倒櫃,舉止比在自己家裏還隨意。

沒來得及逃走的百姓,敢怒不敢言。賠著笑臉,忍受著蒙古人的無禮,心中卻默默禱告,期待漫天神佛睜開雙眼,看看這黑白顛倒的世界,保佑大宋幼帝能逃出生天。

“救苦救難的菩薩,風調雨順,風調雨順!”一個年過七旬的老太太,跪在一座玉製的觀音麵前,喃喃禱告。

門板“砰”地一聲響,幾個蒙古兵破門而入。一腳踢翻老太太,抱起觀音像挑剔地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揚長而去。

雨被風裹著從殘破的門板處吹入,落在老人的臉上。躺在地上的老人身體抽搐了幾下,慢慢爬起來,繼續跪在蒲團上,對著空空的佛座喃喃禱告。

“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求你開開眼,開開眼!”

仿佛聽到了她的祈禱聲般,外邊的風漸漸小了,雨也慢慢收住,幾絲陽光,從烏雲背後,緩緩地透了出來,刹那間,陽光灑滿了半邊海麵。

千百隻受了驚嚇的水鳥,鳴叫著飛上天空,在烏雲下,碧海上,展翅翱翔。

白鷗繞著風帆,五十幾隻大小不一的船排成一條長隊,靜靜地臥在碧波間……

陸秀夫、鄧光薦、張德、淩震,從死亡邊緣揀回一條命來的官員們趔趄著走上甲板。風暴終於停了,海麵平靜的就像熟睡的少女般,再看不到如山波濤。幾十裏之內,無樹、無山,放眼隻是一片柔和的藍。

被風浪折騰了一夜,此刻大夥一個個臉色蒼白,精疲力竭,卻誰也不願入睡。扶著甲板的木欄像艦隊尾部眺望,心中默默數著船隻的數目。

一、二、三、四………一共五十二艘,有十三艘戰艦已經不知去向。那意味著,至少三千多條生命,交給了昨夜的風雨。

“唉!”有人歎息了一聲,抬頭去看頭頂久違了的陽光。入眼,卻是一片醒目的白。軍艦上,雲一樣的白帆高高掛著,借著風力,推動戰艦劈波斬浪。

“原來這船,與後麵的水師戰艦不同。”有人望著高聳的主桅,低聲說道。終於明白文天祥並不是拿大夥的性命來做賭博。腳下的戰艦,軀幹和大宋原來的戰艦差不多寬,卻有原來的三倍長。三根主桅高聳入雲,桅杆下,橫橫縱縱,掛著四十幾片帆。一些帆片被風鼓得渾圓,另一些帆片卻沒有張開,用纜繩卷著。顯然為了照顧整止艦隊的步伐,戰艦並沒使足全力。

“苗將軍,破虜軍中,這種戰艦有很多麽?為什麽來的不全是這種船?”幼帝趙昺站在船尾,眺望著長長的艦隊問道。

經曆一次生死邊緣的徘徊,和昨夜的風浪,他仿佛瞬間長大。眼前,也仿佛瞬間被人打開了一道門般,看到了皇宮內很多不曾看到,陸秀夫等人不會,也不曾教導給他的東西。

比如這船、這帆、羅盤、艦炮、還有契約,職責,等一係列似懂非懂的概念。

“不多,就這五艘,剛剛下水沒多久!”苗春指了指不遠處,另一艘戰艦的側舷說道,“水師所用戰艦,目前還多是舊艦改造的。陛下可看船漆下麵的痕跡,隻有這種大塊厚板的新式戰艦,才能抗得住海浪。”

“嗯!”趙昺點點頭,對苗春的話似懂非懂。

“具體細節,末將也不得而知。末將聽說,這船是根據福船、廣船和阿拉伯船的結構,參照文大人給出的圖紙而建,改進過很多次。船身多用得是整料,不像我大宋原來得戰艦,全是由短板拚成……”苗春搔搔頭皮,尷尬的解釋。新船為什麽建造成這種樣子,他也說不清楚。隻知道,建成這種樣子後,船速快了許多,航行時也平穩了許多。

“原來色目人,除了航海,還懂造船!”趙昺結合昨夜對灰頭發老者的印象,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我們懂,他們不知道的東西很多。他們懂,我們不知道的東西也不少。反正,反正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學了他們的本事,咱不吃虧!”苗春笑了笑,看看不遠處豎起耳朵聽自己與幼帝談話的陸秀夫,提高了聲音說道。

他突然發現,趙昺是個很有意思的孩子。這樣的孩子,千萬不能跟著行朝那些讀書人學呆了,一輩子就死摳半本《論語》。今後有機會,他下定決心要偷偷教趙昺很多東西,有些是他從戰場上領悟的,有些是他從文丞相那裏學來的,有些是他從色目人、法蘭克人,甚至更遠的民族那裏聽說的。

總之,文丞相讓自己把幼帝帶出重圍,自己就不能再把他陷進另一個讓人絕望的重圍裏去。望著慢慢走近的陸秀夫,鄧光薦等人,苗春心裏暗暗地想。

“苗將軍,咱們準備去哪?”陸秀夫慢慢走進,低聲問道。突然間,他對麵前這個看似粗豪的將軍充滿了戒心,唯恐自己一個疏忽,讓他把皇帝拐帶了去。

“這也是我準備為皇上和陸大人的事情,此時我等航向正東。可去流求,也可去泉州。流求遠離福建和兩廣,北元目前沒有艦隊可攻入。閩鄉侯打算在那裏為陛下重建行宮,文丞相也會派軍前來護駕!”苗春抬起頭,大聲目光深邃得如眼前的大海。“另一個目的地是泉州,張弘範取下崖山後,立刻會強攻福建,達春的兵馬已入汀洲。此刻我等到底船向何方,請陸大人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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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福建劫(二)

劫(二)

“報!大都督,宋軍分為兩路,一路撤向宮山,另一路撤向慶元!”細雨中,一個盔斜甲歪的斥候飛身下馬,伏在泥地上匯報道。

“再探,有情況火速匯報!”兩浙大都督範文虎揮揮手,大聲命令。

“是!”斥候跳上馬背,身影慢慢消失在綿綿細雨後。範文虎輕輕歎了口氣,看看泥漿裏搖搖晃晃的弟兄,再看看遠處渾濁的龍泉溪,對左右親兵吩咐道:“傳本帥的命令,各隊兵馬減緩行軍速度,切莫貪攻冒進,中了破虜軍的奸計!”

再有百餘裏就進入福建了,每前進一步,範文虎心中的不安就多上幾分。保衛兩浙安寧,是他的職責所在,所以他不得不對破虜軍尾隨追擊。但麾下士卒已經被拖得疲憊不堪,無力再戰,這是事實,不由他不處處謹慎。

“是!”衣甲比斥候稍為光鮮的傳令兵接過令箭,翻身跳上比驢子高不了多少的戰馬。渾身是泥水,毛脫的東一斑西一塊的戰馬晃了晃,勉強沒有臥倒在地。蹣跚著張開四蹄子,載著傳令兵向隊伍各方“跑”去。不一會兒,人群裏就響起了吆喝聲,“大帥有令,大帥有令,緩步慢行,不得貪功冒進。緩不慢行,不得貪功冒進!”

大隊人馬的速度一下子停頓下來,幾個士兵借機蹲在了泥地裏,捶腰敲腿,仿佛已經累癱倒了般。

“嗤!”兩浙東路宣慰使田鳳鳴從鼻孔裏冷笑了一聲,不滿地帶住了馬頭。敵軍撤退的速度,已經接近烏龜在爬,每天不過四十裏。而範文虎的追擊速度更慢,通常是敵軍停了,他亦下令紮營,敵軍不走,他也決不整軍。十幾天來,兩軍就這麽相跟著,保持著十裏左右的距離。知道內情的人,明白範文虎正帶著兩浙的新附軍收複失地,不知道內情的,還以為範文虎欠了破虜軍好大的人情,正萬裏相送呢。

“田大人,破虜軍的李興和蕭明浙俱是一時名將,所以本都督不得不謹慎應對!”範文虎聽到了田鳳鳴的冷哼,放慢戰馬,微笑著解釋。

“是啊,是啊,範大將軍用兵仔細,不貪功,大有古之名將之風。下官佩服,佩服!”田鳳鳴拱手為禮,慌慌張張地附和。

“知道本帥難處,就好!”範文虎的笑容看起來比天色還陰,一撥馬頭,向隊伍後方去了。把個田鳳鳴幹在當場,前進也不是,跟上也不是,歪著嘴巴不住苦笑。

李興山賊出身,曾經帶人馬勤王臨安,失敗後投降過大元,在成為破虜軍將領之前,一直是邵武大都督黃去疾麾下的一個小下千戶。在新附軍中比起範文虎的身份和名望,不知道差了多少倍。至於蕭明哲,不過是個中過進士的書呆子,連名將的邊兒都沾不上。而這兩個人,在範文虎嘴裏居然都成了名將,真是一個大笑話。

範文虎肆意誇大敵將能力,分明是消極避戰之舉。這點,田鳳鳴心裏明白,但他沒膽子與範文虎爭,誰不知道兩浙是範文虎的地盤,在這裏他隻手遮天。前任浙東宣慰使陳岩的例子在那裏擺著,血的教訓讓田鳳鳴不敢造次。

去年,當時的浙東宣慰使陳岩仗著皇帝的寵信,強行命令各地將領出兵福建討賊。兵馬還沒聚齊,他就被人擊殺在巡視的路上。事後朝廷認定此案是破虜軍的探子所為,但明白人都知道,如果不是範文虎刻意削減陳岩的護衛,破虜軍探子沒那麽容易得手。甚至有人堅信,所謂破虜軍探子根本不存在,陳岩之死,就是範文虎親的親信所為。

縱使心裏再不滿,田鳳鳴也不敢離開範文虎的大營。兩浙各地被破虜軍攪成了一團亂麻,山賊流寇四起,攻四處攻城掠地,殺官吏,開府庫。對為蒙元做事的漢官,一律殺之而後快。如果離開了新附軍,田鳳鳴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命聽見第二天的雞叫。

正在心裏自歎苦命,讀了半輩子書,好不容易熬上了個地方大員,卻又逢亂世的時候。突然間,田鳳鳴又聽見了馬蹄聲響。有氣無力地抬起頭向遠方望去,隻見幾個斥候接二連三地跑了回來。

“報,啟稟大都督,蕭鳴哲部渡過瓢溪水,在瓢溪東岸紮營休息。李興部退入慶元,關城落鎖!”斥候大聲匯報著,眼中充滿對休息命令的期待。

慶元城距此大約十裏之遙,即使大夥今晚能兵臨城下,也沒力氣攻城。瓢溪距此不多不少,恰恰也是十裏。大夥千辛萬苦趕過去,也提不起精神渡水。“累死了!”幾個士兵們懈怠地放下武器,亂哄哄地議論道。根本不管大都督就在不遠處,可以清晰地聽見大夥的抱怨。

仿佛看出了斥候的心思,體貼下屬的兩浙大都督範文虎大聲命令,“傳令下去,找高坡紮營。伐樹烤火,明天一早,繼續追擊,把破虜軍趕出兩浙!”

話音剛落,四麵八方響起了一片歡呼,“都督英明!”“都督仁慈!”“都督神武!”操著各種口音的馬屁聲有如潮湧。士兵們扔下刀槍,卷起旗幟,撒羊般散了開去。

馬背上的範文虎四下揮手,很享受周圍的歡呼聲。這是他的家底,他的部曲,誰也甭想謀了去。至於朝廷和破虜軍怎麽打,張弘範那邊抓沒抓到小皇帝,那是別人的事,與兩浙無關。

追破虜軍?笑話,破虜軍是那麽好追的嗎,反咬一口怎麽辦。朝廷從來就沒給新附軍發過餉,補充過器械,萬一將士們戰死了怎麽辦?拿什麽補充?範文虎清楚的知道,有了麾下這二十萬人,才有自己大都督的位置,沒有了士卒,自己什麽都不是,早就像牌位一樣掛滿灰塵了。

“都督……”田鳳鳴近範文虎,欲言又止。

“田大人有何指教啊,莫非覺得本督處置不妥麽?”範文虎眉頭微微一皺,臉上依然是笑容,但是這種笑容卻令人頭皮發炸。

“不敢,不敢,卑職隻是想過來跟都督打個招呼。”田鳳鳴脖子一縮,陪著笑臉答道。想說的話全給憋回了肚子。本來,他想提醒範文虎一下,兩支後撤的破虜軍動作反常,照理說,崖山被張弘範所困,他們欲前去解圍,應該日夜兼程才對,沒理由一天隻行四十裏。況且從破虜軍以往的表現上來看,他們的行軍速度可用疾如火,迅如風來形容。這般走走停停的,明顯是有所圖謀。

“田大人是擔心敵將別有所圖對不對?”範文虎看見田鳳鳴對自己敬畏的樣子,心中覺得有趣,說話的語氣愈發張揚。“本督與文天祥是舊識,知之甚深。此刻,他才不會去援救崖山,故意緩緩撤兵,不過是拖延戰機,保存實力而已。所以,本督亦不能將其逼得太急,免得他情急之下,反咬一口。反正眼下他已經是苟延殘喘,待張弘範大人東下福建之時,本督再派重兵,竟全功與一役就是。”

“是,是,都督英明!”田鳳鳴裝出一幅受教的樣子答道,心裏卻對範文虎的話好生不以為然。

戰報上說,張弘範已經把殘宋行朝困在了崖山,不日可將殘宋徹底消滅。可以想象,宋主一亡,會給破虜軍上下帶來多大震動。趁此機會,張弘範、達春匯集四十多萬大軍攻入福建,必然會勢如破竹。範文虎那時再抖威風,不過是趁火打劫一番而已,根本算不得什麽本事。

正在他腹誹範文虎剛愎時,聽眼前這位兩浙大都督又自顧說道:“至於田大人擔心敵將有什麽圖謀,也並非無一點兒道理。這樣吧,本帥撥你五千兵馬,向東三裏別立一營。如果敵將前來襲擊,咱們就一舉把他殲滅,如何?”

“下官,大都督……”田鳳鳴語無倫次地答道。肚子裏將範文虎的祖宗八代問候了個遍。此刻範文虎本部帶著不下十五萬兵馬,卻讓他領五千人去東向紮營。說是與大營遙相呼應,實際上,是給大營外圍,加了一道防護。退往宮山的破虜軍不來則已,若來,第一件事就要攻打自己的營寨。到時範文虎等自己與破虜軍鬥得兩敗俱傷時再趕過來,揀一個現成便宜。至於自己這個誘餌的死活,估計根本沒人會放在心上。

“怎麽,田大人怕了嗎?難道咱二十萬兵馬,能怕了他兩萬破虜軍不成!”範文虎皮笑肉不笑,逼視著田鳳鳴的眼睛問道。

一道寒氣撲麵而來,刺得田鳳鳴登時矮了三寸。望著範文虎那刀一樣的目光,他覺得渾身發冷,被雨水透了的長袍貼在身上,仿佛結了冰了般,紮得骨頭生疼。咬咬牙,把心一橫,大聲答道:“下官聽命,今晚一定忠於職守,誓死護衛大都督安全便是!”

“如此,有勞田大人!”範文虎從親兵手中抽出一支令箭,親自交到了田鳳鳴手裏。看看對方嚇得白中透著死灰的臉,心中大樂。暗道:叫你還敢在背地裏指摘本都督的不是,想逞英雄麽,嚇死你這書呆子。

一口惡氣出完了,範文虎卻不敢真的葬送了這個新任的浙東宣慰使。田鳳鳴是文官,跟著他在軍旅中混,實在是萬不得以。如果真的被人襲營殺死了,皇帝追究下來,兩浙新附軍中少不得有人要出來承擔責任。想到這一層,範文虎又從親兵手中拔出一支令箭,大聲喊道:“鐵雷,上前聽令!”

“末將在!”人群中閃出一個高大的黑臉漢子,扯著嗓子答道。不像其他新附軍將士那樣滿身泥漿,邋裏邋遢。此人混身上下收拾得極為齊整,黑盔,黑甲,護胸鋼板擦得錚亮,半點泥星都不沾。虎背,熊腰,胯下戰馬和人一樣,膘肥體壯。伸出右手來接範文虎的將令,左手裏,卻自始至終提著一杆長矛,時刻都可以刺出去,奪人性命。

“你帶本部三百契丹武士,跟著田大人,保護他的安全!”範文虎仿佛很滿意麾下悍將的表現,笑著命令道。

“是,末將誓死保護田大人!”被喚做鐵雷的將領收起將令,策馬遠離。跑出幾百步後,舉矛一呼,立刻有一隊身穿羅圈甲的武士從人群中湧了出來。與身邊的其他新附軍士卒不同,這些人衣甲鮮明,骨骼高大,一看就知道是十幾萬大軍之中的精銳。

“田大人,這是萬歲欽賜給本督的契丹鐵衛,共五百人。本督撥一半給你。如有不測,這三百人個個可以一擋十,護得大人安全!”

契丹族武士一直有驍勇之名,女真滅遼後,對契丹人頗為忌憚,曾想盡各種辦法控製其族人數量,針對契丹人的,時間長達一個月以上的大屠殺見於史書多次。鐵木真在草原上崛起後,契丹人為了複仇,紛紛趕去投靠,在滅金戰爭中居功至偉。他們強大的戰鬥力引起了蒙古大汗的猜忌。為了分散契丹人的力量,同時也為了拉攏有功之臣,曆代大汗經常把賞賜契丹部曲,作為對武將的一種極高級的獎勵。蒙古將領們也喜歡這些身形遠比蒙古人高大,體魄和蒙古人一樣強壯的戰士,每每以麾下擁有多少契丹侍衛而自誇。範文虎一次拿出三百契丹武士來保護田鳳鳴,的確算得上是大手筆。(酒徒注:後契丹族整體消亡,與其族人善戰有很大關係。)

“如此,多謝大都督!”田鳳鳴見範文虎的確撥了軍中精銳給自己,膽氣稍壯,低聲道謝,領命,點齊兵馬,殃殃而去。

他是文官,知道自己的真實斤兩,所以也不敢去得太遠。約摸著離開範文虎大營兩裏左右就止步不前,擇了塊地勢稍高的土丘紮了營,把三百契丹武士的營帳,緊緊地護在了自己的中軍帳外圍。

好在那契丹將領鐵雷被人差遣慣了,並不因為田鳳鳴膽小而違抗他的命令。與幾個新附軍將領配合著,把整座大營紮得滴水不漏。看到這種情況,田鳳鳴心中的恐懼又減少了幾分,脊背上不再冒冷汗。吃過晚飯,裝模作樣的巡了一次營,便早早的躲入了自己帥帳中。

此刻細雨已停,四下裏蛙聲如雷。田鳳鳴心想著到了浙東之後,在範文虎這裏受到的種種委屈;想著還要花多少銀子打點,才能買通阿合馬大人,讓他給自己調到一個安穩處上任;想著年少時治國平天下的豪情壯誌和現在仰人鼻息的現實,倦意漸漸上腦。迷迷糊糊睡了不知道多長時候,正夢見自己一路加官進爵,位列三公,封妻蔭子的當口,猛然間聽到有人在耳邊大聲喊道:“田大人,醒醒,敵軍劫營!”

“劫營?”聽到這兩個字,田鳳鳴一躍而起,睡意登時散到了九霄雲外。一邊手忙腳亂地向身上套鎧甲,一邊結結巴巴地問道:“牽,牽本官坐騎,快,敵軍,敵軍,離,離中軍,多遠?”

“大營處傳來火光,敵軍劫了大都督營寨。何去何從,請田大人明示!”契丹武將鐵雷上前一步,躬身回答。

“且待我看!”田鳳鳴聽到敵軍不是針對自己,心中的畏懼立刻被羞愧所取代。推開眾將,大步出帳,舉頭向西看去,隻見白日範文虎紮營處火光熊熊,黑夜裏,也不知道多少人馬在混戰。

“田大人,我等接下來該怎麽辦?”一個新附軍上千戶走到田鳳鳴身後,躬著身子問。

“敵,敵軍來了多少兵馬?”田鳳鳴望著遠處的火光,顫聲問道,不知道該如何決定是好。白天譏笑範文虎消極避戰,待輪到自己頭上,才發現,出戰的決定如此難做。

“末將不知,敵軍未發現我等在此。所以繞過我等,直接劫了範都督的本營。我等是否前去救援,請大人示下!”幾個新附軍將領同聲答道,滿麵真誠。契丹武將鐵雷甚至跳上了馬背,隻待田鳳鳴一聲令下,即率部殺出營門。

遠遠地,傳來了幾聲手雷的爆炸聲。田鳳鳴心裏一哆嗦,眼神不斷向四下飄。土丘下荒蕪了的水田裏,野稻子已經長得像人一樣高。隱隱約約,幾十點藍色的火焰在稻杆間飄蕩,不知道是螢火蟲,還是無人掩埋的腐屍飄出的鬼火。

二裏外,範文虎本營的處的火光越來越亮。滾滾黑煙間,不斷有旗花火箭拖著亮麗的焰尾自天空滑落,那是範文虎發出的,命令諸軍向他靠攏的信號。

“大人,到底怎麽辦,您倒是說句話啊!”穿著新附軍上千戶服色的將領大聲催問。中軍帳外,幾千士卒整好了隊,黑壓壓站了一大片。

幾個低級軍官用眼神相互溝通著,嘴角間,隱隱湧出幾絲帶著嘲諷的笑容。

刹那間,朝廷的恩德、範文虎的傲慢、還有為官的職責,在田鳳鳴心中反複交戰。把心一橫,他飛身跳上戰馬,從腰間抽出寶劍指向蒼穹,用盡全身力氣高聲喊道:“範大都督對爾等有恩,危難之時,我等豈能見死不救……。”

所有將領愣了一下,麵孔上浮現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此刻敵暗我明,局勢凶險。眾將火速隨我向北出擊,然後轉道西向,在龍泉溪下遊搭建浮橋,接應範大都督回撤!”

“是,大人!”鐵雷等將領大聲領命,哭笑不得地帶著隊伍“殺”出了營門,避開西側範文虎的大營,向北“殺去”。五千人馬偃旗息鼓,頃刻間,走了個幹幹淨淨。

二裏外,火熊熊地燒著。範文虎的帥旗在火光中轟然而倒。

第五卷福建劫(三)

劫(三)

李興彎弓,搭箭,一箭射落範文虎的帥旗。緊接著,把大弓扔進貼身侍衛懷裏,從背後抽出馬刀,縱馬突入敵軍當中。

幾百名騎兵跟在他身側,策馬揮刀,如虎如羊群般,從混亂不堪的新附軍當中踏出一條血河來。

文天祥給李興和蕭明哲的將令是,緩緩撤回福建,尋機殲滅敵軍一部,打痛範文虎,讓他在接下來的福建保衛戰中無所作為。經過與參謀人員商議後,李興和蕭明哲發現這項任務完成起來有點兒難。難的原因倒不是因為新附軍的戰鬥力強大,而是因為範文虎這個人,根本不能以常理來衡量。

簡單一點兒說,這個先是靠做了人家女婿換來大宋軍職,然後把長江防線拱手賣給北元的範大都督,根本不認識羞恥二字。隻要你不把他的命要走,不把他所依仗的萬餘核心的部曲打光了,他就像個蒼蠅般,沒完沒了地糾纏你。無論打多少次敗仗,損失多少人馬,他都不會在乎。打了敗仗,他會向上邊報告,說是戰略撤退。損失了兵馬,他會從當地百姓中“補充”。核心部曲中隨便派出幾個士兵來,就可以抓到數十百姓。原來的士兵就可以升官為百戶,千戶,兩浙新附軍人數就會迅速恢複原狀。靠這個辦法,範文虎在臨安戰敗後不到二十天,就把在臨安城下損失的幾萬人馬“補充”了回來。兩浙的幾番惡戰,張唐、杜滸、李興、蕭明哲四部,每部消滅的範家軍都不下兩萬,但範文虎麾下依兵馬加在一處,依然是二十餘萬,隻多不少。

這二十萬人數是他富貴和功名的根本,有了這個數字,範家才能坐穩兩浙第一豪門的位置,他範文虎,才能保證在忽必烈眼中地位不倒。至於臨時抓來的,自備兵器鎧甲的百姓有多大戰鬥力,範文虎不在乎,他也沒打算真的憑著這些人和破虜軍硬碰。他隻打算在元滅宋的最後一戰中,趕上去打打外圍的太平拳,從厚厚的功勞簿裏分幾頁出來,給自己的官位下墊幾塊鍍過金的磚頭,給自己子孫,留一些可以讓元庭重視的功績。

所以範文虎跟在回撤的破虜軍身後,不戰,也不走。破虜軍停他就停,破虜軍撤離,他就尾隨前進。偶爾破虜軍反擊,範文虎立刻壯士斷腕,扔下一部分非嫡係士卒,斷然後撤,決不給蕭、李兩人留下和自己碰麵的機會。

李興和蕭明哲反複核計,製訂了一條頗為冒險的計策。先分兵撤離,然後各自掉頭回殺,避開範文虎布置在外圍的警戒人馬,直撲他的中軍。如果範文虎布置在外圍的警戒人馬對他忠心不二,發現情況後迅速回援,破虜軍就要麵臨腹背受敵的局麵,不得不放棄範文虎,從重圍中突出去。如果範文虎布置在外圍的警戒人馬不敢回援,或者回援動作稍慢。兩支破虜軍就可以做一次鉗形配合,擊潰範文虎的中軍嫡係,讓他短時間之內恢複不了元氣。

參謀們根據新附軍的士兵作戰力,軍械鎧甲配備情況,行軍速度和範文虎的紮營習慣等情報,很快敲定的行動細則。破虜軍中沒有久經沙場的名將,注定他打不出官渡之戰、淝水之戰這種一戰定乾坤的決定戰役來。但這也讓破虜軍上下對將領個人智慧的要求降到了最低,不會奢望那種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傳奇。而是踏踏實實地,協助參目人員將一些戰爭的因素量化,帶入布局謀劃當中。例如後勤補給的計算,敵軍人馬中老兵人數和新兵人數的分別統計,強弩、硬弓和重甲在敵軍中的配備情況等。根據這些情況,再製訂出相應的計劃來,供主將選擇。

如此,一旦行動展開,除非自己這一方主將過於白癡,或者敵方將領是個蓋世英才,否則,結果都不會太出乎人的預料。

顯然,範文虎不是什麽名將。他老老實實地按自己的習慣紮了營,也按自己的習慣,在中軍外圍,南方和東方兩個方向布置了外線營寨。唯一的變化是,今夜他放在東側外圍營寨的主將是田鳳鳴這個文職,而田鳳鳴發現中軍大營被劫的情況後,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逃走。

田鳳鳴一逃,蕭鳴哲這路破虜軍立刻沒有了後顧之憂,一直負責監視東側敵軍行動,並量力進行阻擊的斥候們,立刻在空中打出了相關信號。蕭明哲看到信號,馬上對戰術做出調整,全軍撲向範文虎的後路。

後陣一亂,已經被李興衝得焦頭爛額的範文虎立刻失去了繼續戰鬥的勇氣。在他眼中,對麵不遠處那個呼喝酣戰的宋將簡直就是個莽夫,作為一軍主帥,不在後陣擂鼓助威,監督麾下將士衝鋒,而是提著把血淋淋的刀衝在最前頭,專往新附軍的薄弱之處殺。片刻之間,範文虎布置的阻擊陣地已經被他突破了三重,每一次突破後,他都立刻撥轉馬頭,利用戰馬的衝擊力,將這一層新附軍分隔成碎塊。然後,破虜軍步兵就會排著隊殺過來,將不肯放下武器的範家軍一一格殺。

“發火箭,令左營和右營人馬向中軍靠攏!契丹鐵衛,準備出擊!”範文虎低聲喊道,同時向身邊的親兵使了個眼色。此刻,營寨內被著了火的帳篷照耀如白晝般亮,他已經不敢再挑起帥旗,也不敢大聲呼喝。包括李興在內,來襲的破虜軍中有幾個人箭法甚高,已經兩度射落了他的帥旗,現在雙方距離不超過二百步,如果被人看出自己是主帥,說不定李興那個莽夫就會拉弓射過來。雖然身上的猴子甲的防護力驚人,範大都督可不想親自去試黑漆弓的穿透力和猴子甲防護力那個更好些。

親兵會意地點點頭,跑開數步,點燃一支火箭。淒厲的嘶鳴聲和絢麗的焰火立刻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左右側新附軍將領一看,立刻奮不顧身地向中軍靠攏過來。而範文虎和自己的貼身侍衛卻趁著這功夫,悄悄地撥轉了馬頭。

“做女婿換功名的小子,哪裏走!”身背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範文虎的身體在馬背上晃了晃,驀然回首,隻見李興放棄對手,撥馬向自己衝來。

“壞了,上當!”兩浙大都督範文虎立刻知道,自己中了人家的計。

中軍戰旗被射落後,李興也失去了目標,亂軍之中,根本不知道範文虎轉到了哪個方位。旗花火箭一出,他立刻把目光轉向了範文虎的親兵。報著碰碰運氣的想法,喊了一嗓子。居然真的讓範文虎回了頭。

李興腳磕馬腹,策馬撞倒兩個新附軍。彎刀一揮,借著戰馬的衝力,將迎麵衝過來的一個新附軍千戶抹去了半截。

胯下的戰馬雪無痕是破虜軍用鋼弩從北方換來,這匹產自上京遼國馬隻有四歲口,跑起來就像風一樣。幾個新附軍騎兵衝過來攔截他,被雪無痕縱身一躍,就甩到了身後。跟過來的破虜軍騎兵立刻迎上去,將李興的後背護住,根本不給別人從背後傷害他的機會。

一杆鐵矛迎麵刺來,借著火光,李興看到對手凶悍而茫然的眼神。不止一雙,在對手的身後和身側,還有三十個臉上帶著同樣絕望的武士。那是範文虎麾下的契丹鐵衛,忽必烈賜給範文虎的私兵,如果範文虎死,他們全部要殉葬。

長矛一往無前,直奔李興小腹。馬背上的武士獰笑著,身上的甲葉在顛簸中發出嘩嘩的聲響。這一矛他算得相當精確,縱使無法將李興挑落下馬,對方手中的馬刀,也砍不動他護身的精鋼羅圈甲。

刀側與槍尖相交,擦出一串淒厲的火花。李興用刀側麵將刺來的矛杆撥歪,借著馬速,衝到了對手近前,兩匹戰馬在相撞前的瞬間彼此錯開,李興的手腕一壓,刀刃偏斜下,快速從對手身側衝了過去。

長長的刀刃在對手的戰馬身上劃過,開出了一條暗紅色的口子。眼角的餘光中,李興看見那個契丹人手拚命想安撫坐騎,結果,血如噴泉般從馬刀切開的口子射了出來,然後,他聽見了契丹武士的落地聲,和戰馬無助的嘶鳴。

科學院專門為騎兵設計馬刀樣子細長,刀背輕薄,不利硬砍,但利於劃切。對付契丹騎兵上身的羅圈甲有不逮,但對付戰馬的皮膚卻是輕而易舉。一旦造成創傷,就會血流不止,對方的騎兵就會變成步兵,進而被接踵而至的奔馬活活踩死。

跟著李興衝上前的破虜軍騎兵沒有李興般嫻熟的身手,與身披重甲的契丹鐵衛接觸後,幾把馬刀剁在了甲葉上,沒給對手造成實質傷害。久經戰陣的契丹武士立刻捕捉到了戰機,將破虜軍士兵打於馬下。戰馬的嘶鳴聲引起了李興的注意,馬刀在自己與放對的契丹武士毫無遮擋的喉嚨處劃過後,李興收刀,從馬鞍後摘下騎兵弩,轉身射了回去。

如此近的距離,追過來的契丹武士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眼睜睜看到短弩紮在自己的眼眶裏。隨即,李興放慢馬速,撥轉馬頭,再次殺了回來。

一個契丹武士揮矛迎上,李興撥開對方矛頭,馬刀用力一抽,將武士的左手齊腕切斷。沒等長矛落地,李興棄刀,抓矛,雙手一擰矛杆,借著馬力將矛尖刺向另一個契丹武士的胸口。

“砰”地一聲悶響,酸麻的感覺從腕間傳來,李興的身體在馬背上的晃了晃,又瞬間坐直。他對麵的契丹武士的腹甲上被撞出了一個大坑,整個人鷂子般從馬背上飛了出去,半空中翻了幾下,一頭栽落於地。嘴角、鼻孔、眼睛、耳朵一同流出血來,眼見就不得活了。

得到強援的破虜軍騎兵發出興奮地叫喊,漸漸靠攏起來,再次結成攻擊陣型。破虜軍高價換來的北方戰馬,衝擊力遠遠好於對手。馬背上的騎兵們越戰越勇,遇到身穿皮甲或者沒有鎧甲保護的新附軍,則用馬刀劈砍,遇到身穿羅圈甲的契丹武士,則遠遠地用手弩射殺。轉眼間,在範文虎急召過來的護衛士卒中間,再度撕開了巨大的缺口。

就在這個時候,營寨外圍突然傳來嘈雜的喊殺聲。範文虎留在主營南側的士卒,在主將的帶領下,殺穿破虜軍的阻擊陣地,衝了回來。破虜軍的腹背受敵,陣腳登時有些亂。

“隻殺範文虎,無關的人閃開了!”李興見敵軍越聚越多,而自己麾下的士兵人數遠遠不足,靈機一動,大聲喝道。

新附軍靠攏過來的勢頭登時緩了緩,有些人趁帶隊的軍官不注意,偷偷地向後挪動腳步。剩下的契丹武士卻放棄對手,拚命向他衝了過來。

“不好!”李興心中暗暗叫苦,知道自己捅了馬蜂窩。蒙古軍中,一直有長官戰死,逃脫護衛要被統統殺死殉葬,家屬充做官奴的習慣。如果護衛與長官同時戰死在陣前,他的家人就會得到朝廷的撫恤,子孫也會根據情況被授予一定武職。這些身材高大的契丹武士明顯是範文虎的護衛,家人估計俱在北方。如果範文虎被殺,他們誰都逃不脫關係。所以,所有人都向李興撲了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李興又挑翻了兩個新附軍軍官的時候,幾匹戰馬同時衝上。當先的一名契丹武將縱馬提槍,直取李興胸口。好李興,一見自己已經避無可避,雙手擰矛,腳跟一碰馬肚子,對著契丹武士衝了過去。二人雙矛互對,各不想讓。

三十幾步的距離轉眼被雙馬縮近,矛尖處的寒光已經清晰可見。契丹武士咬牙切齒,臉色鐵青,不閃不避。李興緊夾馬腹,毫不退縮。周圍酣戰的士兵紛紛呐喊起來,暫時沒有對手者甚至停住了腳步,目不轉睛地看向了馬背上對衝的二人。

馬頭相接,契丹武士眼中閃過了一絲恐懼,輕輕側了側身子。李興把腰稍微彎了彎,口中爆出一聲大喝,長矛端得紋絲不動。

“砰!”沉悶的撞擊聲震撼了戰鬥在周圍的雙方所有士兵。沒人看清楚那一瞬之間發生了什麽。悶響過後,二人同時落馬,兩匹戰馬嘶鳴著交錯跑開,又慢慢停住腳步,嘶鳴著跑了回來。

衝過來的雙方士兵同時一愣,不約而同放棄對手,奔向己方將領落地之處。

泥地上,契丹將領仰麵朝天,雙眼不甘心地望向天空。肚子上插著一杆鐵矛,血從羅圈甲的縫隙中緩緩流了出來。

距離他很遠的地方,李興仰麵而臥,碎裂的護胸板甲被甩在一邊,血順著內襯的精鋼鎖鏈的縫隙湧出,染紅了半邊身體。就在此時,地麵上的李興動了一下,捂著肩膀搖晃著站起,拉過雪無痕,飛身跳上。順手接過一把破虜軍士卒送上來的馬刀,呼喝著衝向了新附軍將士。

百餘名破虜軍士卒,緊隨其後。

契丹武將在關鍵時刻的膽怯行為讓李興揀了一條命,就在他側身避矛的刹那,李興的腰彎了彎。兩個不同動作的結果是,契丹武將的長槍失去準頭,刺在李興的右胸處。掛在細鏈鎖甲外的龜板形護甲被巨大的撞擊力砸得四分五裂,長槍上的力道,也多半被護甲分散了去,刺破鎖甲後,無法再多進入李興身體半分。而李興手中的鐵矛,準確地紮進了對方的小腹。

新附軍將士哪裏知道其中有這多關竅,望著“刀槍不入”,滿身是血的殺神,不由自主地避了開去。李興一馬當先,切入敵軍,轉眼,將近前的新附軍陣型衝散。

緊接著,李興又揮舞著馬刀從人群中殺了出來,邊衝,邊向所有新附軍將士喊道:“範文虎早溜了,你們不逃,跟老子較什麽勁?”

幾個騎在馬背上的將領舉目四望,人群中果然已經不見範文虎的蹤影。而大營後側的喊殺聲越來越近,一杆“蕭”字大旗當空飛舞,旗幟後,不知道有多少破虜軍從那個方向殺了過來。

剩餘的契丹鐵衛再次尋覓了一遍不可能出現的範文虎,看看渾身是血的李興,留下欽佩的一瞥,率先撤了開去。臨近的新附軍將領見狀,緊跟著撤向西撤走。附近的新附軍士卒本來就已經被殺得膽落,見長官敗走,一聲發喊,扔掉武器四,撒腿跑了開去。

轉眼間,戰場形勢逆轉。幾千破虜軍將士占據了完全主動局麵,在低級軍官帶領下,追著十倍於己的新附軍廝殺。而被他們追趕的新附軍士卒跑得動的,決不回頭迎戰。跑不動的,則撲通一聲跪倒在泥地上,叩頭如蒜。

“追,莫跑了範文虎!”李興大聲喊著,麵色蒼白如紙。眼前的場景他曾經見到過,那是當年宋軍被元軍追殺的時候。從那時起,他做夢都夢見自己能這樣追殺元軍一次。

蕭明哲遠遠地衝了過來,死命拉住他的韁繩。李興回頭,看見是蕭明哲趕到,精神頭一鬆,身體晃了晃,趴到了馬背上。

酒徒注:赤虎大大新作,《五胡烽火錄》精彩不容錯過。

第五卷福建劫(四)

劫(四)

當李興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三天午時。天完全晴了,久違的陽光從雲縫隙中灑進來,灑在窗外的竹叢中。快速拔節的新竹散發出縷縷幽香,和屋子裏的藥香味道一起,振奮著人的精神,讓人按耐不住,想爬起來擁抱陽光下的世界。

李興動了動,錐心的感覺從右胸口傳來,疼得他悶哼了一聲,額頭上冷汗立現。幾個在一旁忙碌的大夫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趕緊跑了過來照看,眼中的目光,又是欣喜,又是崇拜。

“我在哪?”李興看了一眼自己被白紗裹得像綜子一樣的身體,低聲詢問。

“將軍在慶元,縣令李大人府。將軍感覺怎樣,除了右胸,還有其他地方不舒服麽?將軍可醒來了,倘若再不醒,草民隻好棄醫務農了!”為首的大夫幫李興正了正枕頭,饒舌地答道。

李興用左手扶著右腕,輕輕的地將右臂抬了起來,小心翼翼活動了兩下,笑著答道:“還好,右臂沒斷。其他地方都是小傷,不妨事,有勞金大夫了!”

李興床前這個大夫姓金,用得一手好藥,隻是人饒舌了些。並且喜歡引經據典地賣弄一些文辭,以儒醫自居。見李興跟自己客氣,金大夫登時骨頭一輕,嘴巴立刻合不攏,滔滔不絕地說道:“哪裏,哪裏,能為將軍療傷,是草民的福分。前夜將軍匹馬單騎,殺得敵軍魂飛魄散,龍泉溪畔,血流成河……”。

“行了,行了,金大夫,你再不打住,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前夜?前夜戰果如何,抓到範文虎了麽?”李興渾身上下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趕緊打斷金大夫的發揮,把話題岔到別處。

說道戰果,金姓大夫就知道的不太詳細了。破虜軍缺乏醫官,他們這些大夫都是李興在破虜軍回撤時,從民間強行拉進軍中的。短時間內還融不到軍旅當中,接觸不到太核心的消息。勉強給李興講了半天,翻來覆去不過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八個字,具體的敵我雙方傷亡數字和中級將領戰損情況一概說不清楚。

“好了,扶我起來吧,我去找個參謀問問!”李興聽得索然無味,低聲吩咐道。經過破虜軍內部的熏陶與實戰積累,他已經脫離了過去那種以單純的勝負來戰爭的階段,而是學會了把戰場的細節量化,通過具體數字來檢驗最終成果。

“那,那怎麽行。您要有個閃失,將士和百姓不得把我活剮了!”金大夫聞言,趕緊用雙手按住了李興。一邊壓著李興躺好,一邊衝著外邊喊道:“來人,李大將軍要召見參謀,趕快去找!”

“什麽大將軍,盡胡說!”李興傷後體虛,掙紮了兩下沒爬起來,笑著罵道。

“李將軍橫槍豎馬,威震敵膽,今後兩浙小兒聞將軍之名不敢夜哭,古之名將亦不過如此……。”金大夫一口氣解釋道。原來前夜一戰,新附軍大敗。潰軍四散逃命之時,為了給自己遮羞,刻意誇大了李興的作為。此刻,附近幾個州縣百姓都知道破虜軍中飛將軍李興的名號,慕名而來勞軍的不下萬人。若不是他一直昏睡著,縣衙的大門早就被百姓擠破了。

正說話間,就聽見遠處傳來鞭炮聲響,人聲就像開了鍋的水一般,沸騰不止。在震天的歡呼聲裏,李興分辯出了“李將軍!”三個字,心口突然一熱,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當年跟在蒙古人身後耀武揚威時,從來沒有享受到過這般待遇。雖然那個時候自己殺的人也不少,衝鋒陷陣時一樣勇敢。

“李兄醒了?”門外傳來的問候聲,打斷了李興的遐想。蕭明哲帶著幾個破虜軍將領,大步走了進來。

“皮外傷,不妨事。蕭兄弟,門外怎麽鬧成了這個樣子?”李興掙紮著抬高腦袋,訕訕地答道。門外的百姓把功勞都歸到了他一個人頭上,歡呼聲雖然令人自豪,卻也容易惹來麻煩。特別是在蕭明哲等跟著文天祥從百丈嶺上下來的老破虜軍麵前,李興可不想留下攬功自傲的印象。

蕭明哲揮了揮手,命令幾個醫官先行退下。然後,俯下身來,笑著解釋道:“前夜一戰,李兄威名遠播。參謀們認為這個條件可以利用,就在順勢在百姓中推了一把,於是就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蕭兄弟,你這豈不是折我的陽壽!”李興恍然大悟,笑著抱怨道。破虜軍一直比較注意在百姓當中的口碑,丞相府有專人負責編寫報紙、評話等百姓喜聞樂見的東西,跟北元爭奪民心。蕭明哲這樣做,肯定也是出於如此考慮。但把本來屬於他自己的功勞推到別人頭上,這份心胸,令李興端地佩服。

“豈敢”蕭明哲抱了抱拳,誇張地後退了幾步,說道:“從頁特密實、索都到張弘範,北元隨便拉出來一個將領,都號稱百戰百勝。害得大夥沒跟他們交手,底氣先弱了三分。其實還不都是凡夫俗子,用兵也會有疏漏。如今咱也造一個名將出來,嚇唬一下韃子。讓他們動手之前,先折幾分銳氣!小弟這個身板,說成萬夫不擋也沒人信。隻好委屈李將軍一下,穿上這身行頭……。”

“哄!”左右將領見蕭明哲說得有趣,一齊笑了起來。大夥都經曆過民軍、潰卒、百丈嶺新丁和破虜軍老兵四個階段的轉變,知道當年與蒙古軍接戰時心中的恐慌。而今回頭看來,其實雙方戰鬥力相差並沒有當時感覺的那樣大。當年被蒙古人趕鴨子一樣追殺,體力和裝備的差別固然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導致屢戰屢敗的緣由卻是,大部分人在交戰之前,信心已經潰了。

笑了一會兒,話題又走向正軌。蕭明哲知道李興心急,簡要地向他描述了前夜的戰果。兩萬破虜軍損失兩千三百多人,卻取得了擊潰十六萬敵軍的驚人戰績。當夜殺死敵軍五千多人,抓了兩萬多俘虜。至於擊傷多少,目前還無法統計。

在契丹鐵衛擋住李興戰馬時,範文虎帶著親兵跑了。大夥在後邊追了半夜,直到天亮,才從俘虜口中得知範文虎已經退過龍泉溪,逃往鬆陽方向。帶在身邊的士卒不到一萬,剩下的要麽走散,要麽被其他將領帶著北返,去金華、紹興一帶和流寇搶地盤去了。

一些將領鄙視範文虎為人,暗中派人與破虜軍聯絡,希望破虜軍給他們留一條活路,不再追趕。他們回到駐地後,一定洗心革麵,待“王師北上之際,修路搭橋,做馬前先鋒”。雖然這些人的話不可相信,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今後範文虎想像原來一樣指揮新附軍諸將,怕是有些困難了。

“我已經派人去告知浪裏豹、鑽山鷂子等人,範家軍已經散架的消息。兩浙境況今後如何,就看這幾位的作為了!”蕭明哲見李興眼中隱約帶著失望的神色,笑著說道。

“那些豪傑?”李興愣了一下,旋即醒悟到其中關鍵,指著蕭明哲的鼻子笑道:“好你個蕭將軍,借刀殺人,這種計策你也玩得出來!”

“豈敢,豈敢。隻是給韃子頭一個借口而已,我不幫忙,範大將軍早晚也是個死罪!”蕭明哲拱拱手,故作謙虛地答道。

諸位將領們又發出了會心的一笑,都知道範文虎這個奸賊陽壽將盡。浪裏豹、過江龍、鑽山鷂子等人,都是兩浙有名的悍匪。此番張唐和杜滸橫掃兩浙,一幹草莽英雄跟在破虜軍身後實力大漲,每支隊伍能戰者現在都有幾千人。如果範文虎不經曆這次大敗,還有實力把眾豪傑逼入山區,維護好兩浙治安。但前夜一戰,範文虎把臨陣脫逃,不但丟光了嫡係,而且丟盡了軍心。再與草莽英雄們遭遇,勝負就很難說了。

忽必烈重視範文虎,一是因為給他高官厚祿,對未降的大宋將領有示範之意。二是因為他在兩浙新附軍中人脈深,可以約束士卒,並且彈壓地方。如今,肯降元的宋將早就降了,剩下的都是要血戰到底的死士,範文虎的千裏馬骨作用已無。而他又在這個節骨眼上失去了對新附軍的掌控力,可以說,在忽必烈眼裏,昔日的範大將軍已經是個廢物。對於廢物,蒙古人通常是處理得極其利落的。就像投降了北元的宋恭帝和謝太後,當他們失去了招撫地方的效果後,迅速被元庭拋棄,封號一降再降,眼看就要變成庶民了。

想到範文虎可能死到臨頭都會稀裏糊塗上路,大夥又跟著惋惜了一回。文丞相說得好,在大多數蒙古人眼裏,無論北方漢人也好,南方漢人也罷,無論張弘範也好,範文虎也罷,不過都是可供驅使得鷹犬,沒有用時,自然要殺了下酒。很多漢人自己覺得北元代宋不過是改元換代,急著在亂世中撈取功名。其實,你自做多情貼上去,高叫‘我朝武功,天下無敵’並以此為榮,人家卻根本沒把你當成同類,到頭來不過是一場悲哀的笑話。

聽到這些議論,李興輕輕地歎了口氣。當年,自己何嚐不是另個範文虎,總以為大宋朝廷貪腐,可以成為投靠外敵的理由。經曆的很多事情後才明白,大宋貪腐,可以成為自己造反的理由,卻不能相信外敵的力量可以解決這些痼疾。因為那些外來力量進入時,帶來的隻有災難。

蕭明哲心細,聽到李興的歎息聲,知道大夥不小心戳到了他心中的痛。輕輕咳嗽一聲,壓住眾人的話,笑著問道:“兩浙的新附軍已經沒有力量南下,但福建那邊戰況卻不知道進行得如何。所以我打算帶一部分兄弟先走,李兄以為如何?”

“盡管去,我能起身後便跟來!”李興非常痛快地答道,猛然意識到由於風雨所阻,的確已經多日收到大都督府送來的戰報。想了想,鄭重地補充道:“我的第四標,留兩營弟兄看守俘虜,保護彩號。剩下的人馬你都帶走,範文虎戰敗的消息一傳開,達春老賊怕是會狗急跳牆!”

“兩個營,會不會太少?”蕭明哲有些猶豫。留守福建的兵力不多,第二和第四兩個標精兵早回去一天,大都督府就多一分保障。但如果隻留兩個營人馬,照顧千餘名傷員,並彈壓兩萬多俘虜以待篩選,李興手中的力量未免太少。

“你忘了,我是飛將軍李興!”李興笑著擺了個姿勢,牽動傷口,立刻疼得呲牙咧嘴。

“哄!”大夥哄堂大笑。

當下蕭明哲整頓人馬,留下兩營精兵和無法繼續行軍的傷號後,加速向福建回撤。身後沒有新附軍做尾巴,行軍速度陡然加快,每天除了留出短暫空閑吃飯修整外,其他時間都花在趕路上。過鬆溪、政和,每日行軍一百餘裏。直到遠遠的看見了建寧府城,才放慢了腳步。

看到官道上絡繹不絕的四輪豪華馬車和建寧府敞開的大門,蕭明哲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一年多來,隨著福建路內連接各府的馬路平整、拓寬,福州府特產的四輪馬車已經成為了商人們身份的象征。四輪馬車不擅爬坡,但在平地上,卻遠比兩輪馬車迅捷,在舒適和安全性方麵,也遠遠好於北方常見的那種兩輪模式。

一些商人手眼通天,不知從何處購來的拉車用良馬,有的甚至比軍馬還神俊。有身家的人通常都惜命,如果福建戰勢緊張,這些人才不會冒著生命危險繼續跑邵武接洽買賣。

就在這時,官道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蕭明哲抬頭看去,隻見自己前幾日派往福州報捷,並向大都督府請命的信使,騎在一匹大食戰馬上,飛奔而來。幾個身穿大都督府傳令兵服色的士卒,騎馬緊隨其後。

“蕭將軍,丞相有令!”信使一邊縱馬狂奔,一邊喊道。衝到蕭明哲麵前,滾鞍頭下馬,不顧滿臉油汗,遞上一卷包著令箭的白綢,大聲稟報:“稟蕭將軍,丞相急命,我部立刻沿丁水西進,七日內趕到永安。力爭在永安一線,將元軍堵住!”

“什麽,元軍?”蕭明哲大吃一驚,劈手奪過了命令。

永安距離此地足有五百餘裏,如此倉卒行軍,即使到了永安,麾下兵馬也會失去戰鬥力。在銅鼓山、龍岩等地,破虜軍都築有炮台、關牆,防守嚴密。怎麽會這麽快就被人攻破了?

“兩日前,楊曉榮將軍已經帶一標人馬趕了過去。韃子來勢洶洶,丞相恐楊將軍勢單,所以特派蕭將軍支援!”大都督府來的傳令兵低聲解釋道,從背後拿出一份封了火漆的牛皮紙帶,交到了蕭明哲手裏。

蕭明哲簽好收據,撕開紙袋,幾行熟悉的字落入了他的眼裏。

“黎貴達戰敗投敵………”

如聞霹靂,蕭明哲的身體晃了晃,刹那間,滿嘴苦腥。

第五卷福建劫(五)

劫(五)

“名為宋相,實為宋賊。假民族大義之名,謀一己私利之實,不忠不義,數典忘祖……”眼前的檄文像一把刀,狠狠地插在自己的腰眼上。文天祥的手按著桌麵,不住地顫抖。幾支特製的狼豪細筆經不住桌子搖晃,劈裏啪拉接連落地,在青石地板上滾出老遠。

“丞相,下令吧!”劉子俊在文天祥身邊輕聲催促道。他星夜從泉州趕回來,一日夜未休未眠,滿眼都是血絲。配上那憤怒的神色,就像一頭隨時可以撲出的餓虎。

負責情報和內務的劉子俊無法不怒。駐守在銅鼓山前線的黎貴達兵敗投降,相當於在福建路西側防線上開了一條大口子。元軍由此進入後,北可攻汀洲,南可下漳州,東可進泉州,占據了全部戰場主動。這種形勢的逼迫下,駐守在上杭一線的陶老麽所部兵馬,不得不放棄堅守了一個多月的防線,撤向蓮城。而前往惠州接應張世傑的陳吊眼部,則隨時麵臨著後路被切斷,兵困廣南的危險。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情況,從冒死突圍而出的將士送回的急報中,劉子俊可以推斷,五千餘破虜軍被圍的局麵,分明是主將黎貴達一手造成。這位戰敗投敵的將軍,很可能在戰前,已經與達春互通款曲,所以才會主動出擊,把麾下將士送往死地。

而黎貴達將軍是鄒洬一手提拔起來的,他的投敵,有可能受到了鄒洬的支使。破虜軍中,有一夥人一直對丞相府不肯對朝廷惟命是從的態度不滿。這派人裏,樞密副使鄒洬是當仁不讓的首領。

望著劉子俊血紅的眼睛,文天祥覺得自己的心在發顫。無論如何,他不相信鄒洬會做出這種事。經曆了贛南會戰沒有投敵的人,會選擇在看到複興希望的時候,倒向自己的仇人麽?但‘緩慢行軍,虛晃一槍,實際上采用海路奇襲的方式,救走幼帝。’這個策略,除了具體執行人,隻有鄒洬等極少數核心將領知道。偏偏黎貴達投敵後發布的檄文中,把整個廣南戰役的關鍵,水軍奇襲給點了出來,並以此作為文天祥不忠於皇室,拿天子性命做賭注的證明。

製訂策略的時候,黎貴達不在福州。他能知道具體細節,肯定是鄒洬私下告知的。如果是鄒洬投敵,牽涉到的就不止是他和黎貴達兩人。整個破虜軍,至少有三分之一將領是鄒洬帶出來,他們很難說與此事沒有瓜葛。

“丞相,下令吧,還等什麽,難道眼看著他們與敵軍裏應外合,將大夥辛辛苦苦積累幾年的成果毀於一旦?”劉子俊得不到文天祥的回話,繼續催促道。

這次回福州,他把內政司所有精銳全調動了起來,如果現在出動,他能保證在兩日內,將有嫌疑者全部拿下。

文天祥依然沒有回答,仿佛肩膀上壓著千斤重擔一樣,整個人都馱了下去。大敵當前,內部清洗的事情,在他記憶裏不是沒有過,結果呢?他同樣清楚。為了一個無法確定的罪名,將鄒洬和與自己政見不合者一網打盡,實行起來容易,也許實行後,短時間內還能起到政令暢通無阻的效果。但長期看去,這種作法帶來的後果是什麽?一支由自己一言九鼎,指揮起來如心使臂的破虜軍,還是一群唯唯諾諾,在上位者麵前不敢抬頭的綿羊。在上位者麵前卑躬屈膝的男人,指望他們在強敵麵前義無反顧,可能嗎?

“丞相!”劉子俊又催了一句,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麽每次涉及到鄒鳳叔,文天祥的表現都如此軟弱。

這次,文天祥沒有沉默,緩緩抬起頭來,遲疑著問道。“子俊,鳳叔他這幾天,忙著些什麽?”

“閉門謝客,既不提回邵武整訓新兵的事,也不提前線的事情。仿佛一切都跟他自己無關了一般!”劉子俊氣哼哼地答道。在他看來,鄒洬此舉,純屬欲蓋彌彰。如果黎貴達再晚投降兩天,等他回到了邵武。恐怕現在連邵武,也被他賣給元軍了。

“走吧,咱們去看看鳳叔!”文天祥從樹案上收回手臂,低聲說道。仿佛突然間想通了一個症結般,臉上的表情,漸漸輕鬆。

“丞相,如果此事輕易作罷,何以威懾後來者。豈不是授意他人,隨便謀反!”劉子俊愣了一下,隨即大聲抗議道。

主管內務的敵情工作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妥善處理此事的重要性。鄒洬通敵的證據不明顯,但如果不處理鄒洬,既意味著將來其他人通敵,沒有確鑿證據之前,內政司無法采取行動。

“子俊,咱們號令天下英雄的起來反抗的話,你還記得麽?”文天祥不理睬劉子俊的抗議,一邊向外走,一邊問道。

“不給韃子做狗!”劉子俊大聲地答道,聲音激動得已經開始發抖。

“可沒有罪證,就殺自己的同伴。這些同伴,在你眼裏是什麽?是狗麽?”文天祥冷笑了一聲,低低的問。

不待劉子俊回答,他自己說出了答案。“不是,他們是咱們的弟兄,從百丈嶺一起下來,同生共死過的弟兄。他們不是韃子的狗,也不是我文某的鷹犬爪牙!”

這是刹那間,他想明白的道理。隨著跟劉子俊的解釋,腦海中的結論越來越清晰。“如果我們連他們都不能保證,我們將來何以保證天下百姓的福址。現在我找個莫須有的罪名殺了鄒洬,你會佩服我的決斷。將來,如何保證我不以莫須有的罪名,或者大義的名分,殺了你!”

“丞相――”劉子俊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細弱蚊蚋。仿佛害怕了文天祥一般,腳步不敢加快,與他比肩而行。

“如果丞相大人哪天嫌我權重,要殺我怎麽辦?”劉子俊心裏默默地問自己,“我會乖乖地,伸出脖子讓他殺麽?”

答案是肯定的,不會!劉子俊知道自己會反抗,雖然自己一直對丞相大人很忠心,但這種不把自己當奴仆和家臣想法,早就埋在心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生根發芽。

在它發芽前,文天祥是主公,自己是臣,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它發芽後,自己卻為自己和理想而活著,而不是別人的附庸。

至於這顆種子是誰種下的,什麽時候種下的,劉子俊說不清楚。隱隱約約,覺得是來自走在前麵的文天祥,但又不能確定。

“怎麽,不快點走,難道你真的恨鳳叔,希望除之而後快麽?”文天祥笑著回頭,問道。

“我,啊!”劉子俊支吾了半句,加快腳步,追上了文天祥。自己與鄒洬沒有私仇,並且關係還算不錯。可為什麽想殺了他,就是因為他有通敵的嫌疑麽,還是因為他的政見,屢屢和丞相相左?

劉子俊默默地想著,他也想出了答案。其實,自從自己領悟了丞相一些話的內涵後,自己就一直自視為先知先覺,見識高鄒洬一等。對於見識低,並且屢屢擋住福建發展道路的人,自然欲除之而後快。

但實際上,鄒洬和自己是生死兄弟,一同從死人堆中打過滾的人。自己可以不讚同他的見解,卻沒資格認為高他一頭。每個人都有思考和表達思考結果的權力,即使他的想法,在別人眼中看起來如何荒謬。但這種權力卻不可剝奪,否則,既不是平等,而是自以為是正確者,對錯誤者的絕對壓榨。

正想著,鄒洬的住處到了。文天祥打了個手勢,命令鄒洬的親兵不必通稟。輕輕地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劉子俊跟在文天祥身後,踏進了鄒洬的家門。臨入門的刹那,背在身後的手指動了動,做了幾個奇怪的動作。

鄒家對麵,剛剛開門迎客的酒館中,幾個在大廳喝酒的人愣了愣,站起來,默默地走出了酒館,向城外走去。

街道兩邊,三三兩兩,陸續有一些行人、小販收拾好家什迅速離開,整條街靜了靜,瞬間又恢複了喧囂。

“賣魚啊,剛撈上來的海魚啊!”一個聲音拖著嗓子喊道。

“老板,給我來一條大黃花!”有人隔著街道,遠遠地回應。雨季終於過去了,難得又見了海鮮,又見陽光,大夥心裏說不出的痛快。

風雨過去了,聽著遠處的買賣聲,劉子俊微笑著想。抬腿走向內院,看見鄒洬在院子中擺了個棋盤,拎了壺酒,自顧自落子。

文天祥走到近前,看了看一個人的棋局。笑了笑,從腳下取了一個子,“啪!”地一聲,砸在了紋稱上。

“丞相來送我?”鄒洬抬起紅通通的雙眼,問了一句,不待對方回答,抓起酒壺,扔了過來。

文天祥抬手接壺,對著嘴抿了抿,放下酒,又下了一顆子。

“一人一招,不得耍賴!”鄒洬斥責了一聲,抬手,快速應了一記。

“局是你布的,我開始落子,已經出於下鋒,自然多下一子算一子。否則,憑何取勝!”文天祥笑吟吟地回答,手上動作卻不慢,一顆顆黑子擺下去。

“大夥看誰手快,心快而已!”鄒洬與文天祥爭辯著,手上動作也不肯相讓,一粒粒白子跟著黑子而落,片刻間,殘局已經結束。

棋盤上的子黑白分明,犬牙相錯,不細數,無法分出輸贏來。

鄒洬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麽。自從黎貴達投降達春,並寫檄文,指責文天祥為宋賊的消息傳來,他就存了必死之心。

不死,他無法贖回自己的過錯。

不死,他也對不起曾經生死於共的朋友。

所以他閉門謝客,將練兵的心得整理了出來。然後一邊下棋自娛,一邊等著劉子俊派人上門,抄自己的家,砍自己的頭。

唯一不甘心的是,他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也無法更好朋友解釋其中的誤會。

沒想到,文天祥親自來了,陪自己下完了人生最後一盤棋。

“除了快,還要講全局,講謀劃!”文天祥一邊收子,一邊說道。

“痛快,沒想到丞相此時還肯來,陪我下一局棋。平生與你所下,此局最快,也最痛。”鄒洬仰天長嘯,抓起麵前酒壺,狠狠灌了幾大口。

門口的親兵悄悄地轉過身去,擦幹了臉上的眼淚。鄒家老小在空坑一戰,盡落入李恒之手。兩兒一女死於押送途中,妻子不知流落何處。破虜軍穩定福建後,一些將領紛紛娶妻納妾,鄒洬卻一直孤身奔波在邵武和福州之間,沒有任何牽掛。

這幾天,門口有很多不相幹的人走來走去,鄒洬的親兵知道其中蹊蹺。見上司意誌消沉,不敢告訴他,但心中早已做了最壞打算。

“殺退了元軍,你我再來十盤,百盤又如何。難道鳳叔怕了我,準備永遠認輸了不成!”文天祥從鄒洬手中奪下酒壺,輕輕抿了抿,放到了一邊。

“嗯?”鄒洬愣了愣,伸手去奪壺,卻沒有從文天祥手中奪下。狐疑地看著文天祥的眼睛,說道:“假海路救援幼帝的事,是我修書告訴黎貴達的!”

“是啊,所以根據破虜軍軍規,你犯了泄密之罪!要被處罰。我已經決定,上本朝廷,建議皇上免去你的樞密副使職務,並在破虜軍中,把你的軍銜降到少將!”

“黎貴達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西線防禦任務,也是我替他爭來的!”鄒洬仿佛沒聽明白文天祥的話,繼續去奪酒壺,一邊奪,一邊說道:“你這個時候能來送我,已經不枉你我相交一場。為了破虜軍的將來,我知道應該承擔什麽責任!”

“你薦人不當,對屬下的行為考察不清,應該受責。但具體承擔多大責任,需要破虜軍高級將領聚齊了,議論決定。但眼下軍情緊急,大夥無法聚齊,所以,這個錯先記下。參謀部製訂了個防禦計劃,需要人帶隊迎戰元軍!”

文天祥按住酒壺,緩緩說道。

“丞相!”鄒洬抬起通紅的雙眼,仿佛從來不認識文天祥一般,看著,看著,突然,放棄了整頓酒壺的努力,放聲大哭:“我沒有通敵,我沒有通敵啊。丞相可以殺鳳叔,但不可以通敵之罪辱其家門。”

四十幾歲的人,如個失意少年般,雙肩不住抽動。

門口的親衛跟著哽咽起來,鄒洬待人體貼,根本沒有破虜軍中二號人物的架子。並且敢作敢為,從來不用自己的過錯刁難屬下。這樣的人,說他有弄權之嫌,大夥信。說他通敵,親衛們是打死也不肯相信的。

“我知道,否則我也不來找你!”看著大夥難過的樣子,文天祥也動了感情,伸出手,拍了拍鄒洬的肩膀,大聲說道,“拿出點樣子來,這還是百折不撓,潰軍之時也要呼喝酣戰的鄒鳳叔麽?”

聞此言,鄒洬用力抹了把淚,大聲回答,“丞相欲鳳叔去哪裏?”

“邵武。眼下軍情緊急,你有個機會待罪立功,去邵武,把軍校沒訓練完的那些新兵領出來,帶著他們去穩固西側防線!”

“西線?”鄒洬又是一愣,抓起根樹枝來,在地上勾了幾筆,畫了一個粗糙的地形示意圖,低聲問道,“丞相準備在哪裏與韃子決戰!”

“戴雲山和太史溪之間,具體戰場,要看局勢發展。眼下隻是達春一部殺了進來,張弘範的人馬還沒到。所以,咱們集中全部力量迎上去,爭取把達春擊退。然後步步為營,把張弘範拖垮!”文天祥在鄒洬畫的地圖上標了幾筆。

鄒洬畫的地圖很見功底,雖然線條不多,卻清晰地標識了福建西部的所有險要所在。太史溪和戴雲山之間,是一片寬度達八十多裏的丘陵地帶,此處沒大山大河,所以最利於騎兵展開。達春突破龍岩後,最合適的攻擊方向就是這一帶。

“楊曉榮將軍已經帶人迎了上去,漳州守軍也抽調出人去阻擊。再加上從達春包圍圈中突圍出來的破虜軍殘兵,應該能拖得達春一拖。等蕭明哲帶著人趕到了,咱們手中的兵馬,就不比達春少太多。我再把吳家父子的炮師全部調過去,應該有力量與他博上一博!”文天祥豪不猶豫地把戰略部署向鄒洬再次交底。他相信鄒洬,也相信血染的友誼。

“陳舉將軍呢?”鄒洬問道。如果陳吊眼能即使率部趕回,破虜軍此戰的勝算更大。

“吊眼很難趕回來了,苗春將軍飛鴿傳書,幼帝已經被他救下。張弘範吃了一個虧,肯定會紅著眼睛咬過來。如果我是張弘範,知道達春已經打破了龍岩,肯定會派兵從此路趕過來,並拚死割斷吊眼回援福建的道路!”文天祥又用樹枝畫了幾筆,添上了福建外側,其他敵軍可能出現的位置。

“啊!”鄒洬深吸了一口冷氣。這幾天一直想著如何去承擔責任,沒有推演戰局,所以也沒想到局勢已經如此險惡。地圖上,達春、呂師,張弘範、李恒,近五十萬兵馬,從西線的口子陸續湧進來。破虜軍倉卒集結的三萬人馬,不知道在這驚濤駭浪般的持續攻擊下,能支撐多久。

“咱們還有援軍麽?”鄒洬不甘心地問道。他想到了蘇家,想到了方家,想到了一切可以趕回來的力量。

“在吊眼奪路殺回福建之前,你的七千新兵,是前線唯一的援軍。今晚你我同時出發,我在戰場上等你!”文天祥搖搖頭,站起拉,伸出了大手。

鄒洬長身站起,身上所有頹廢一掃而空。手,緊緊地握在了好朋友的手上。

第五卷福建劫(六)

劫(六)

兩、三枚拳頭大小的彈丸悄然而來,冒著青煙落入行軍的隊伍中。刹那間,隊伍大亂,整支人馬都停滯了下來。

更多的彈丸亂紛紛飛來,砸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彈丸周圍的士兵抱著腦袋四散跑去,任軍官如何彈壓,也阻攔不住。

“別慌,別慌,趴下,趴在地上!”有人在隊伍中用漢語大叫。

無論聽得懂,聽不懂,探馬赤軍、蒙古軍、新附軍,各族士兵互相學習著,齊整整趴了一地,比割倒的麥子還整齊。

“轟!”“轟!”“轟!”爆炸聲接連響起,一道道煙柱卷著破碎的肢體升上半空。沒有被彈片傷到的士兵頭頂在泥裏邊,雙眼緊閉。身體不斷瑟縮著,期待這惡夢般的場景快速結束。終於,鼻孔中不再充滿硝煙的味道,帶隊百夫長的喝罵聲壓住了傷者的呻吟,士兵們殃殃地爬起來,看看永遠也走不完的泥路,茫然地站在原地,等待下一個命令。

“這就是我大元精銳麽?”達春悲哀地歎了口氣,舉起了手中的令旗。身邊的傳令兵立刻吹響了號角,把搜索前進的命令發了出去。幾隊身披輕甲的士卒衝向鐵彈丸來襲的方位,他們身後,強弓手懷抱四尺多長的黃樺大弓,扣箭在弦,機警地監視著林間每一個可疑響動。

“嘩!”一隻受了驚的小獸從草叢間晃晃張張地跳出來,向遠方丘陵後跑去。才走了幾步,數十支羽箭同時飛來,把它射成了刺蝟。

輕甲勁卒立刻伏在了地上,躲避敵軍的攻擊。

林子間,被羽箭掛到的樹葉飄飄而落。無所不在的敵軍並沒出現,陽光從被射疏了的樹梢頭灑下,照亮士兵們緊張的臉。

帶隊的百夫長駑了駑嘴,一個黨項士兵跳起來,去撿被射殺的野獸。沒跑多遠,突然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士兵連忙低頭,一根細繩飛快地鑽入草叢深處。與此同時,半空中,一個滿是竹釘的竹排砸下,將他遠遠地拍了出去。

“啊!”短促的尖叫聲令人頭皮發炸,血亂紛紛地從空中落下來,濺了同伴滿臉。百夫長悲憤地抬頭,看慣性作用下的竹排,在半空中往來搖晃,每來回一次,都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響。而竹子削製的尖釘上,已經被染成了紅紅的一片,那是他麾下士卒的血肉。

“給我衝!”百夫長不顧一切地叫著,揮舞著彎刀衝了上去。踏翻了三個陷阱,踩中了兩道捕獸拍後,剩下的士卒到達了目的地。

除了一把用過的火折子,幾根東倒西歪的竹杆,目的地什麽都沒有。敵人就像草尖上的露水一樣,在太陽下蒸發了。沒人知道他們溶進了哪裏。

南、北、西、東,偷襲一波接著一波。元軍的行軍速度被拖成了蝸牛,一上午的時間都沒走出十裏。達春憤怒地揮舞著令旗,一次次組織反擊,每次的收獲都差不多,是一堆捆成古怪形狀的竹子。

“傳,不,請黎貴達將軍,問問這是怎麽回事!”達春終於按耐不住,拉下麵子,向自己的屬下求教。

剛剛高升為新附軍萬戶沒幾天的黎貴達從最前方匆匆忙忙地趕回了中軍,看看達春腳下的竹子,彎腰,擺弄了幾下,說道:“稟大帥,這是執彈器,破虜軍的目的是騷擾,拖延我軍前進。末將請大帥不予理睬!”

“執彈器?”達春愣了一下,沒聽進黎貴達後麵的話。

一心想立功的黎貴達強壓住失望的情緒,進一步解釋道:“就是拋射彈丸的東西,和大帥的投石機差不多,您看,就這樣……。”說著,他把幾個竹竿組合在一處,掛上了塊拳頭大的石頭。然後開動機關,將石塊彈射出去。

石塊輕鬆地飛越人群,在兩百多步外落下。嚇得附近的士兵又是一場騷動,直到帶隊軍官拔出鋼刀,才平靜了下來。

“這樣的執彈器,破虜軍中怎麽配備?”達春望著石塊落地的方向問道。如果是二百步外飛來一塊石頭,沒人在乎。但二百步外飛來一顆手雷,饒是蒙古兵膽子再大,也不能於死亡麵前無動於衷。

“大帥,破虜軍中隻教了士卒怎麽做這些東西,沒有配備。此物用竹子和草繩就可以做,這周圍的竹子,滿山遍野……”黎貴達哭笑不得的解釋道,心中暗叫倒黴,怎麽遇上如此沒有常識的上司。直到看見達春臉色變了,才慌忙閉上了嘴巴。這才猛然意識到,此刻自己已經是新附軍,再不是破虜軍統領的身份。

破虜軍中,簡易執彈器的製作和使用是常識。元軍中,這些常識卻是玄密。

無力的感覺湧上黎貴達的心頭,刹那間,他有些後悔,後悔自己一時衝動,選擇了投降北元。旋即,後悔被無盡的惱怒和憤恨所取代。‘都是文天祥這賊,若不是此賊如此輕賤我,若不是此賊一再侮辱斯文,自己怎會如此!’他心裏恨著,罵著,臉上也露出了曖昧的笑容,“大帥,末將,末將一時失言……。”。

“算了,你下去領軍吧!”達春大度地揮揮手,請黎貴達走開。眼前這個人刹那間變幻不定的表情他非常熟悉,很多投靠北元的書生,提起故宋來,都是這種懷才不遇,受待不公的嘴臉。真的讓他們表現出點兒才華來,他們偏偏又無所展示,並且還振振有辭,仿佛天下人都是瞎子,看不出他這塊璞玉般。

可惜,在宋軍中,這種人越來越少。望著前方滿眼綠色,達春鬱鬱地想。黎貴達投降過來已經七天了,本來自己可抓住這個機會,急插南劍州,扼住破虜軍的心髒。誰料到七天來,大軍居然連永安都沒趕到,三百多裏的路仿佛被無限拉長,隊伍永遠也走不出眼前這片綠海。

想想兩個月來的戰績,達春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大軍先是在上杭,被一個山賊出身的破虜軍將領所阻,連續攻打了四十餘日,都沒突破槿江防線。抱著試試看的心情繞路去攻永定,誰料到,永定守將黎貴達居然放著好好的城池不守,學古之名將,玩什麽夜半襲營。

七天前夜,黎貴達來劫達春的大營,被達春以重兵圍困,迫降。此後,元軍在黎貴達的指引下,四日內連克永定,克銅鼓、龍岩,勢如破竹。

得知側翼失守,上杭守將陶老麽被迫放棄槿江防線,退守蓮城。

就在達春意欲搶在張弘範帶大軍趕到前,再建奇功的時候,一個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破虜軍第六標統領楊曉榮,帶著八千兵馬迎了上來。以六萬對八千,達春以為自己勝算在握。誰料到,楊曉榮“膽小如鼠”,根本不與元軍接戰。

宋將楊曉榮,當年是頁特密實麾下的千戶。而現在,此人卻成了自己的敵手。達春一想到這,怒火就直衝頂門。當年此人除了馬屁拍得好外,沒有任何能力。現在,此人的用兵能力也沒見得有多少提高,但嫻熟程度,卻遠遠超過了當年。

騷擾,偷襲,迂回,逃竄,阻擊、放棄。趁元軍不注意啃上一口,然後利用地形熟悉的優勢快速遠遁。流寇的作戰方式被楊曉榮學了個十足。

翻來覆去,楊曉榮就這一招。偏偏達春拿這種流寇戰術沒辦法。從幾次小規模戰鬥上分析,該死的楊曉榮至少把部署分成了三十餘隊,每支隊伍的目的都是一個,拖延戰機。那些手腳極其麻利的破虜軍士卒躲在林間,向元軍投擲手雷。如果元軍停下來,派大隊人馬反擊,他們就快速鑽密林逃離,讓反擊者撲個空。如果元軍置之不理,他們就尋找機會,突然衝進元軍薄弱處或輜重隊中,燒殺一番,然後快速撤走。如果元軍分兵前進,他們就在路上用竹子和石頭壘起簡易的寨牆,進行殺傷性阻擊。

那種簡陋到寒酸地步的寨牆,根本敵不住大軍三次以上衝鋒。可楊曉榮的部下和他一樣沒膽,總是利用寨牆,擋住元軍一到兩次進攻。等達春把第三波進攻組織好,寨牆後的人早已消失不見了。

達春紮營,楊曉榮派人劫營,卻連營門都不肯入,遠遠的發射火箭,丟手雷。

達春故意中軍和輜重隊間留下空隙,布置好了圈套,等楊曉榮來劫糧。結果,宋軍依然是老一套,跑來幾十個人,扔幾顆手雷,放一把小火即撤,根本不想一戰而竟全功。讓守在陷阱外的元軍急得直跳。

三天三夜下來,元軍行軍總計不到一百五十裏。消滅破虜軍二百多人,自己卻承受了十倍的損失。糧草輜重被毀無數不說,士兵們也疲憊到了極點。所以,黎貴達剛才不顧一切,輕裝前進的建議根本行不通,以隊伍目前的狀態,輕裝急行,剛好是去送死。一旦再有其他破虜軍於前方布下埋伏,六萬大軍就會麵臨全軍覆沒的風險。

況且此時的福建也不比當年。當年達春帶領人馬幾度經過,都是就糧於道。殘宋百姓不敢逃,也不敢反抗。遇到蒙古軍,會乖乖的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牲畜和種籽貢獻出來,充做軍糧。而現在的福建人都被破虜軍教壞了,變成了刁民。大軍沒等殺到他的家門口,村子裏就會燃起火光。百姓們燒了房子,藏了糧食,趕走了自家牲畜。就連水井,都會找石頭和泥土填死。那些來不及或沒有力量帶走的牲畜,則殺死了扔到泥槳中。如此炎熱的天氣中,等大軍找到那些牲畜,肉早就臭了,聞都不能聞。

所以達春隻能步步為營,隻能壓住心頭的厭倦感,跟楊曉榮周旋。對出奇製勝的建議,他現在根本不想考慮。唯一抱著的希望是,張弘範的兵馬盡快趕來,憑借軍隊人數上的優勢,把破虜軍徹底壓垮。

前軍又傳來的爆炸聲,隊伍又不得不停了下來。達春再一次舉起信號旗,幾百名強弓手和兩隊探馬赤軍衝入了密林。後隊中,也傳來陣陣喊殺,達春歎著氣,命令的聲音說不出的疲倦,兩隊輕騎兵衝向輜重營方向。

爆炸聲再響,達春再派兵反擊。號角聲再起,騎兵再火速救援。

爆炸,號角,號角,爆炸。沒日沒夜,就像福建夏天的暴雨,你說不清楚什麽時候開始,什麽時候結束。

達春累了,將信號旗交給了親兵。隻顧發令,不再親自舉信號。

新附軍疲憊了,探馬赤軍厭倦了,蒙古軍懈怠了。大夥好像在贛州城內,看那種無聊的折子戲,每日都是這麽幾句詞,不痛不癢,不急不徐。

達春坐在戰馬上,疲憊的應付著。不再去想永安城什麽時候能到達的問題,反正行軍速度再慢,十天內也能殺到永定城下。占據了此城後,就可以慢慢修整,等待張弘範前來匯合。

突然,他眼皮跳了跳,一股不祥的感覺湧上了心頭。

這種疲憊的感覺,他很熟悉,當年草原上,看大汗的犬隊追殺孤狼,就是這種戰術。一條獵狗跑上去,咬一口,遠走。另一隻再上,再咬,再走。然後是第三隻,第四隻,當孤狼被獵狗們咬得疲憊不堪時,突然衝上來的那隻獵犬,終於露出了它的尖牙……

狼和狗的力量差不多,單打獨鬥,沒小半個時辰無法分出勝負。但那突然的一擊,卻瞬間結束了整個戰鬥,孤狼倒在血泊中,致死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變得如此脆弱。

達春猛然清醒,伸臂,從傳令兵手中奪過令旗。

“大帥!”傳令兵楞了一下,遲疑著問道。

“命令全軍停止前進,就地紮營!”達春高舉著令旗喝道。傳令的號角嗚嗚地響起,還沒等吹響第二遍,突然,側翼一陣大亂。有杆戰旗,高高地竹林裏挑了出來。

三千餘名破虜軍戰士直直地撞進了達春的中軍,當先一將,騎著匹大食戰馬,馬背上掛滿了短弩弓。射完一支,又摘下一支。

幾個蒙古百戶措手不及,被他當場射死。

“楊!”飄舞的戰旗上,鬥大的漢字,映入達春的眼簾。

“楊曉榮!”幾個蒙古將領的眼睛登時瞪得滾圓,露出難以置信光芒來。在他們的視野中,當年的窩囊廢如同脫胎換骨般,衝殺在隊伍的最前麵,仿佛根本不知道恐懼是什麽滋味。

在疲憊的狀態下驟然遇襲,即便是最精銳的蒙古軍也被呆住了,忘記了做恰當的反應。楊曉榮帶著破虜軍士卒,刀一般切開元軍外圍,向隊伍中心紮去。

密集的弩箭從破虜軍中射出,將臨近的元軍士卒紛紛射倒。弩箭手外圍,身披輕甲的破虜軍戰士揮舞著斷寇刃,將敢於衝上來的元軍一刀兩段。

以無厚入有間,大汗身邊的親衛隊之勇悍也不過如此。達春驚訝地看著破虜軍士兵突破自己倉卒組織起來的防線,快速靠近。

四下裏,號角聲猶如雷動。一隊隊蒙古武士舍生忘死地撲上去,一隊隊蒙古武士倒在血泊中。

“騎兵,騎兵,騎兵去突!”達春揮舞著令旗,大聲喊著。

大批的蒙古騎兵湧過來,卻被自己人擋住。破虜軍中,有人揮了揮手,幾百顆點燃了的手雷扔向了元軍最密集處。

“轟―――”仿佛隻響了一聲,極其漫長的一聲。聲音過後,草地上出現了一排彈坑,彈坑周圍,躺滿了元軍屍體。

“嗖―――”又是百十枚手雷,衝上前的元軍猛然停住腳步,試圖後退,卻被擁上來的同伴擋住退路。眼睜睜地看著手雷冒著煙,在腳下亂滾。

“轟!”手雷爆炸,騰起一團血霧氣。

“強弓,強弓手!”達春氣急敗壞地喊。無論將領指揮能力,還是部隊的真正實力,元軍都高出眼前的宋軍甚遠,沒想到一代名將卻讓無名小卒打了個措手不及。

騎兵無法衝殺,打著馬向外圍撤去。強弓手湧了上來,搭箭向天。

“嗖——嗖――嗖”仿佛下了一陣急雨,楊曉榮周圍的戰士,不分敵我倒下了一大片。活著的破虜軍舉起刀,向弓箭手撲去。

“跟上!”第六標統領楊曉榮揮舞起令旗,傳令兵把幾支火箭射上了天空。

“嗤――”火箭拖著亮麗的焰尾,帶著尖嘯聲,從空中落下。

看到信號,殺紅了眼睛的破虜軍士卒收攏腳步,在低級軍官的指揮下,舉盾護頭,跑回隊伍內。整隊人馬收攏成一把刀,向達春麵前猛刺。

亂箭如雨,不斷有破虜軍士卒在跑動中倒下。

手雷聲爆炸不絕,不斷有受傷的破虜軍士卒,點燃手雷,抱著衝進元軍最密集處。

達春在護衛的簌擁下,不住後退。

強弓手全部楞住了,混戰中無法精確瞄準,如果還是繼續無差別漫射,這麽近的距離,有可能下一波射擊中,就會將達春和對手一起射死。

箭雨驟停。

楊曉榮收弩,縱馬,掄刀,一刀砍死達春的掌旗官,奪過元軍的帥旗。

刹那間,喊殺聲停滯。數萬元軍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代表蒙古人不敗榮耀的羊毛大纛在半空中飛舞的半圈,落入了火裏。

剩餘的破虜軍士卒突然轉向,從元軍最薄弱處殺出,快速向遠方奔去。

“破虜軍·楊”,戰旗招搖的隨風飄舞,漸漸隱沒在遠方天地間。達春握著令旗,忽然覺得全身發冷。他不知道是否該派輕騎去追,雖然以對手的速度,輕騎兵片刻就可以趕上。

山坡上,負責斷後的破虜軍戰士,慢慢撤退,對著幾萬元軍,毫無畏懼。

“這還是宋人麽?”達春不敢相信。記得當年,他帶著幾千士兵,就可以把數萬宋軍趕羊一樣追殺出數百裏。

此人不是他認識的楊曉榮,福建也不是他熟悉的福建。整個大宋,整個南方已經都變了。

“轟”一聲爆炸從遠處傳來,幾個元軍小兵和一個受傷的破虜軍士卒同時化作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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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福建劫(七)

劫(七)

喊殺聲漸漸去遠,士兵的喧囂聲也漸漸平息。幾個部屬損失較重的元將垂頭喪氣地湊到達春身邊,等待他的發落。

讓他們驚訝的事,向來治軍極嚴的達春沒有發怒。臉上的表情平靜的出奇,平靜得就像草原上風暴來臨之前的天空。

達春默默地看著楊曉榮消失的方向,心中掀起萬重風浪。他不是一個輸不起的人,楊部的突然襲擊所造成的損失,遠遠沒達到讓六萬大軍傷筋動骨的地步。但楊曉榮剛才那一刻的張揚,讓他想起了很多東西。

那是一種在百戰百勝的蒙古人身上才有的表現。至於宋軍,他們要麽像原來的楊曉榮那樣,猥瑣、懦弱。要麽像死守孤城的李庭芝將軍那樣,無奈中帶著悲壯。楊曉榮那一瞬間的張揚,表達了自信、表達了驕傲、還表達了血戰到底的絕然。達春膽子再大,也不敢由著這樣一個對手在背後折騰。

大宋變了,在文天祥的帶領下,他們已經找回了自尊。與一個懂得自尊的對手交戰,必須采用些非常手段。

從十幾歲就開始擔任忽必烈貼身侍衛,陪著他一路從塞外打到江南的達春,知道征服一個國家代價最小的手段是什麽。大汗和大汗的父輩,曾經用這種手段征服了桀驁的金國,不馴的西夏,還有西域各地百餘城。

雖然,被征服的地區,可能幾百年後都難以恢複原來的繁華。但是,對長生天保佑下的蒙古人來說,隻有手段是否有效,沒有正義和邪惡的區分。

沒有人的地區,正好作為蒙古人的牧場。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

“大帥,還繼續行軍麽?”上萬戶阿古達木兒走向前,低聲提醒道。他可不希望達春再沉思下去,幾萬大軍還等著他的命令呢,再憋在穀地裏不進不退,,軍心非潰散了不可。

“傳令三軍,清點人馬,派先鋒去附近查看地形,擇平整有水源處暫且紮營!”達春的心神被阿古達木兒喚回,沉著聲音吩咐。

“大帥,咱今天不走了?”阿古達木兒楞了一下,不知道達春的葫蘆裏賣得什麽藥。剛才楊曉榮那一擊讓大軍損失慘重,但破虜軍的損失也不少,戰場清點後的結果表明,至少有七百多名破虜軍士卒陣亡在剛才的襲擊中。

這種損失巨大的襲擊,阿古達木兒敢肯定,楊曉榮沒勇氣,也沒實力再來第二次。

“不走了,在九拔都的兵馬趕來之前,不再繼續前進。當務之急,是穩固後方,別給破虜軍將這條通道奪回去!”達春點點頭,目光慢慢開始變冷。

“是!”阿古達木兒答應一聲,剛要去安排具體細節。一轉頭,剛好看見黎貴達獻媚的笑臉。

“大帥,阿古將軍,末將知道一個紮營的好地方。就在左側不遠。”黎貴達卑微地笑著,仿佛後生晚輩見了有錢的遠房長者般。

“哪裏?”沒等阿古達木兒回答,達春搶先問道。黎貴達現在的樣子,像極了當年的楊曉榮。剛吃了一次虧的達春,對他一百二十個不放心。

“就在西北邊,不遠。翻過左邊那個土丘去,半個時辰就能走到。哪裏叫三溪,是羅溪、藿溪流和九龍江交匯的地方。地勢平整,水源充足,剛好安營紮寨!”黎貴達折了根樹枝,比比畫畫地說道。

熟悉地形,是破虜軍考核軍官的即便要求之一。黎貴達為了保住職位,在這方麵狠下過一番功夫。此刻雖然投靠了韃子,破虜軍將領的基本技能還沒丟。達春麵前,他不敢肆意亂指,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個草圖,粗略地標出了三溪的位置。

“黎將軍好像對那裏很熟?”達春的濃眉一挑,狐疑地問。

草原上長大的蒙古人,因為天地空曠的緣故,眼神都很深邃。疑惑之下,威嚴自生。刀一樣的目光登時把黎貴達刺矮了半截,佝僂了腰,望著達春的馬鐙說道:“文瘋子侮辱斯文,硬讓文官學種地。末將的一個朋友在三江試種占城稻子,曾寫信說過那裏的地形!”

“占城稻子,難道比其他稻子好吃,還是產量大”達春漫無邊際地問了一句。關於文天祥的一切作為,他都感到好奇。此人能在一年多的時間內,讓楊曉榮這樣的降將脫胎換骨,手段不是一般人能及。至於黎貴達所指責的,種稻子侮辱讀書人的顏麵問題,達春不理解,也不懂。蒙古人即使對待牛羊,也有割鮮草抓膘的任務。難道讀書人眼中,百姓還不如牛羊麽?

“產量大,熟得早!”黎貴達如實回答道,猛然想起了,自己剛剛還在譴責這件事,臉一紅,閉上了嘴巴。

“看來黎將軍隻是不喜歡放羊,喝奶吃肉倒不在乎!”達春笑著用蒙古諺語調侃了一句。叫住阿古達木兒,讓他一旁少待。接著又對黎貴達問道,福建其他地方的地形你熟悉麽,能不能畫出一幅圖來,不必太詳細,標出城市位置即可,現在就畫!“”末將願意效勞!“黎貴達受寵若驚,高興地答道。這是自從攻破龍岩後,達春第二次給他笑臉。看到了再一次立功受獎的機會,黎貴達豈能不盡力。憑著在軍官學校苦煉出來的功底,在泥地上,將福建路全部城市,道路,還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放羊小徑,一些隱秘的村落畫了出來。

這一畫,足足畫了兩個時辰。幾萬大軍都等得不耐煩了,一些蒙古將領甚至圍攏過來,準備待黎貴達這個馬屁鬼表演完了,就將他拖到僻靜處,暴打一頓,免得他再給大夥添亂。

“如果本帥要取漳州,你認為走哪條路好?”看看黎貴達畫得差不多了,達春跳下馬來,以馬鞭指著地圖問道。

“走九龍溪,沿著溪畔走,地勢最緩,遇到破虜軍,可用騎兵突擊。但取漳州之前,必須取南靖和平和,否則,一旦漳州九攻不下,陳吊眼率軍回援,我軍必敗!”黎貴達用樹枝指了指石騰溪旁的兩個小城,賣弄道:“西溪、石騰溪和漳江都不寬,但眼下雨季剛過,水流很急,如果我軍取了南靖和平和後,沿岸布防,沒半個月,陳吊眼回不到漳州城下!”

達春的眉毛又跳了下,這是一招好棋。據張弘範送來的消息,陳吊眼的兵馬正星夜向回趕,張弘正已經分兵去堵,但能不能劫得住,在兩可之間。一旦陳吊眼先於張弘範趕到這裏,福建的戰局就有不樂觀了。

黎貴達看看達春臉色,知道主子在擔心什麽,樹枝在地圖上畫了個圈子,標出了自己一方目前所在位置。繼續說道:“依末將之見,我軍不宜攻之過快。永安是南劍州門戶,文賊聞西線已失,必然調動兵馬死守。我軍即使趕到了,也要打一場惡戰!”

“打就打,老子們怕了不成!”幾個蒙古將領大聲喊道。雖然心裏沒有底氣,但表麵上的硬氣還要堅持住。自從大軍南下以來,還沒有蒙古人在宋人麵前說過怕字呢,他們不想做第一個,死也不想。

“不是怕,而是不值!”黎貴達四下掃視,輕蔑地說了一句。上次勸不顧一切奮力向前的建議被達春否決後,他仔細斟酌,又想到了一條可以邀功領賞的主意。幾番考慮得出的結論,當然比幾個蒙古將領臨時想起的辦法縝密得多。“文賊好戰,卻不知兵。光知道死守永安。卻不知道,三溪寨一地,比永安還重要。我軍五萬人馬,無法將福建拿下。但屯兵三溪寨,卻可保住入閩之路不失。待張將軍大兵致,合兵一處,四十餘萬人,想打哪裏就是哪裏!”

“大帥請看,大帥若欲在此等候張大將軍,三溪寨是最佳屯兵之所。”黎貴達見圍攏過來的蒙古將領越來越多,有心賣弄,指點者地圖說道,“此地地勢平緩,適合騎兵突擊。位置又正在汀州和泉州之間,可南可北。在這裏屯兵,既可以憑借九龍江水運之便,威脅漳州,又可以北上汀洲或者南下泉州。文賊無法判斷大帥進兵方向,隻能分兵防守。可惜文賊有眼無珠,可惜楊曉榮那廝知道此地乃兵家必爭,卻無力駐守…。”

聽到這裏,在場的元軍將領眼睛俱是一亮。黎貴達的為人雖然讓他們瞧不起,但打過仗的人經他這麽一解釋,都能看出來三溪所處是一個什麽樣的要地。拿下了這個小村落,等於把閩西戰場的主動權,牢牢地握在了自己手裏。

“我道是楊曉榮為什麽像個護巢的鵪鶉一樣,沒完沒了的騷擾!”達春刹那間弄清楚了敵方的戰略企圖。楊曉榮顯然也發現了三溪寨的戰略重要性,而在六萬大軍麵前,無論向文天祥請示,或者臨時加強防衛,都已經來不及,所以他才孤軍犯險,想憑借張揚的舉動,把大軍引開。想到這,達春微微一笑,馬鞭向三溪方向指了指,對黎貴達大聲命令道“給你一個萬人隊,悄悄地摸過去,把高過車輪的宋人全砍了,給大軍騰幹淨了紮營的地方!”

“大帥!”黎貴達吃了一驚,倒退了兩步,問道。

兵敗之後投靠達春,黎貴達給自己找的理由有三條,第一是文天祥對大宋不忠。第二是破虜軍對儒家不敬,離經叛道,侮辱斯文。第三是大都督府結黨營私,打壓有才之士。雖然這些理由沒一條經得起推敲,但黎貴達勉強還可以憑此自醉,不至於心中承受太大的煎熬。

但現在,達春卻命令他去屠村。這顯然已經超過了他為自己設定的道德底線。

“你們讀書人不是有句話,叫‘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麽?怎麽,黎將軍覺得那些為殘宋交納錢糧的人,不是亂臣賊子?還想給自己留條後路,將來好學一學楊曉榮將軍啊?”達春冷哼了一聲,逼問道。

“末將不敢,末將不敢!”冷汗立刻從額頭上淌了下來,黎貴達一邊作揖,一邊解釋。“末將隻是想如果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摸過去,不讓宋人提前逃了!”

一個宋字,在他口中吐得分外清晰。片刻之間,黎貴達完成了宋人到蒙古人的轉變,露出猙獰的本色來。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寒窗苦讀,為的不就是把別人踩在腳下麽,何必以一時不忍,壞了自己打好前程?!!

“你去,所獲財物,自行處置!”達春揮了揮手,示意黎貴達去執行任務。轉過頭,衝著幾個蒙古、黨項將領命令道:“阿古達木爾,你帶一個萬人隊向後搜索三十裏,道路兩側村莊要有人,都給我殺了。房屋、農田全部燒掉!”

“是!末將聽命!”阿古達木兒舔了舔嘴唇,興奮地答道。自從去年大汗聽了董文柄的話,嚴令軍隊不得再肆意屠戮後,他已經好久沒有感受這種放手殺戮的快樂了。嗜血回憶,讓他渾身肌肉都跟著發抖。

“李浩、元峰,你們二人各帶五千士卒,向東、向西搜索,三十裏內,不準留一個活著的宋人!”達春冷笑著,把兩支紅色的令箭,扔到了馬前。

兩個探馬赤軍千夫長高興地拾起令箭,撒腿向自己的部曲跑去。方才楊曉榮的偷襲讓他們大失顏麵,一會兒,他們要把這筆帳,從宋人身上百倍地討回來。

蒙古軍,探馬赤軍、新附軍,幾個萬人隊被達春先後派了回去。離天黑還早,今天他不打算再繼續行軍。破虜軍以流寇戰術對付他,他要以蒙古人最擅長的戰術把局勢挽回來。

身後有兩座城池,三百裏路。沿途的宋人,達春一個也不打算留下。他知道,隻有屠殺,才能打擊宋人剛剛建立起來的信心。也隻有屠殺,才能讓心懷不滿者徹底屈服。在長江以北,大元殺白了無數城市,讓漢人再也不敢抬頭。在福建,他還要這麽做。讓那些敢於反抗者看看,這就是不肯做大元子民的下場。

殺!目光穿過油然綠意,達春看到了滿眼的紅。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

“爹,你怎能下這個令,如果大汗怪罪下來如何是好!”女兒塔娜的聲音,把達春狂熱的目光從遠方拉了回來。騎著一匹駿馬,跑了滿臉是汗的塔娜攔在達春麵前提醒道。

“大汗?大汗會理解我的戰術,他當年比我現在還狠。傻丫頭,咱們不殺,破虜軍會主動迎戰麽!”達春仰天大笑,帶著幾分瘋狂答道。女兒塔娜自從被破虜軍放回後,就像變了一個人般,文靜了許多,乖巧了許多。但她變得不像蒙古人,蒙古人心裏,不該把宋人的生命當回事。

“爹!”塔娜輕輕地叫了一聲,不再說話。父親做得不能算錯,如果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塔娜,也會想到這一招。在福建作戰,不能按常規來。破虜軍的火器犀利,鎧甲優良。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攻下去,不知這場仗要打多久。並且大軍的後方,還要隨時承受破虜軍散兵遊勇的威脅。

采用屠殺的辦法,可以把破虜軍盡早逼出來。隻有在蒙古人選定的戰場決戰,才可用鐵騎和強弓的優勢,克製住破虜軍的手雷和火炮。這一招大軍原來不使,是因為大夥並不認為破虜軍有力量與元軍決戰,不願意付出這樣大的代價。而兩個月來的交手表明,破虜軍完全與幾十萬元軍抗衡的能力。

幾縷濃煙從遠處飄來,山林中,隱隱傳來了哀哭聲,像是人,又像是風。

“我們宋人知道建設自己的家園,而你們蒙古人,隻會劫掠和破壞!”耳邊,又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塔娜苦笑著搖搖頭,盡力想把那個英俊的麵孔從腦海中趕出去。卻越搖,越清晰,越搖,越清晰。

“四海一家,你們那個大汗,你父親和你自己,把宋人當過人麽?”林琦的問話,一遍遍敲打著她的心髒。胸口無端地痛了一下,血腥的滋味湧了滿嘴。

山風刺痛了她的雙眼,淚光裏,她看見周圍山川、河流、土地,一片殷紅。

殷紅色,以三溪為中心,綿延著向四周散去。

宋祥興二年八月初,元軍進入三溪。三溪百姓未隨破虜軍撤走者二十四人,全部被黎貴達處死。隨後,一場殺戮宣告開始。發了瘋的元軍不再向福建腹地進攻,而是調過頭來,把沿途征服的城市和鄉村,細細梳理了一個遍。

雖然大部分百姓在破虜軍和福建地方官員的動員下,撤入了深山中。但還是有一些對北元軍紀抱有幻想的而留在家中的人,倒在了屠刀之下。

特別是永定和龍岩兩個城市,因為已經被達春攻克過,暫時歸屬了北元,無辜被殺者數以萬計。

倉猝趕來的蕭明哲被逼無奈,隻得主動向達春發起進攻。雙方在羅溪畔,一個叫黃土坪的地方遭遇。

達春以強弓壓製破虜軍的鋼弩,以分散隊形躲避破虜軍手雷,以騎兵迂回包抄破虜軍炮位。

蕭明哲以一萬五千疲軍對敵四萬,不敵,主動後撤。元軍尾隨追擊,將沿途房屋、農田全部燒毀,另派出搜索隊,到丘陵地帶尋找逃難百姓,大肆屠戮。

楊曉榮率軍殲滅了幾支北元搜索隊後,被蒙古騎兵趕上。雙方惡戰,由中午殺到深夜。四下元軍紛紛趕來,楊部破虜軍寡不敵眾,陣亡兩千餘人,剩下的戰士,趁夜色撤離了戰場。營正楚天舒領兵斷後,弩盡,自殺殉國。

達春調頭向南,與漳州援軍野戰。破虜軍將領朱平兵敗,強行突圍,率殘部退往泉州。

八月中,張弘範引大軍入閩,以元軍平宋都元帥之名,下《戡亂令》,‘規範’了達春的屠殺手段。規定,‘凡一人從賊或為宋官者,屠全家。鄰裏隱瞞不報者,屠全伍(元代戶籍管理辦法,相鄰五家為伍,有罪連坐)。大軍兵臨城下,守軍守城一日,城破後屠城一日。守城十日以上者,城破後永不封刀。’同時,號令各地百姓互相揭發,檢舉出與破虜軍有關聯的家族為自己贖罪。

血,染紅了九龍江。

呂師夔領十萬大軍沿九龍江而下,攻華安。華安乃彈丸之地,城牆新築,高不及六尺,守軍隻有一千餘人。守將蒼鬆,畬人,聞元軍來,遣散百姓,拒城苦守。呂師夔勸之曰,“百倍之差,何逞匹夫之勇”。蒼鬆對之曰,“國無匹夫,何來英豪!”。呂師夔笑曰:“且看英豪為何物!”圍城不攻十餘日,守軍糧盡,無力接戰。師夔遣使勸降,蒼鬆對曰,“天晚,明早當聽命。”第二日,元軍整兵,以待蒼鬆來降。及午,城門未開,呂師夔遣死士攀城而入,見闔城已無一活人。千餘將士,皆服毒死。

呂師夔大怒,焚城,兵鋒直指漳州。途中遇西溪縣令孟浪所部民軍兩千,雙方激戰半日。民軍不敵,孟浪領兵且戰且退,致九龍江,被圍。有魚民引一小舟來救,諸軍請孟浪上船自走,浪曰:“闔縣父老推浪為縣令,浪不能保境,亦不能安民,有何麵自立於世!”乃留書呂師夔,曰:“將軍未攻城,浪亦未曾守。官吏有責,百姓無罪!”然後望東而拜,轉身走進了九龍江中。麾下殘兵三百餘人,皆不肯降,戰死。

李恒奉張弘範命,領探馬赤軍、新附軍和地方諸豪強兵馬十萬,攻惠州。許夫人率部迎戰,雙方激戰於博羅,難分勝負。元將李治、乃爾不花、樸哲元戰死,興宋軍陣亡逾萬。

陳吊眼、張世傑知宋帝平安後,福建必危,領兵星夜回援。張弘範聞訊,遣其弟宏正率軍急攻平和,雲霄,切斷陳吊眼東歸路線。陳吊眼與張弘正接戰,連破元軍六道防線,殺敵兩萬餘。張弘正不敢撤退,亦無力阻敵,危難之際,呂師夔引大軍致,與張弘正合兵一處。以十五萬兵馬,擋在了陳吊眼的四萬破虜軍。

張弘範遣張珪和阿裏海牙攻汀洲,破虜軍守將陶老麽得到蕭明哲和楊曉榮先後戰敗的消息,主動放棄了蓮城防線。帶著蓮城、清流、寧化三地數十萬百姓,緩緩退過了九龍溪。隔著河,構築起最後一道防線。

八月下,過夠搶劫與殺戮癮的元軍再次發動攻勢,兵分三路。北路,張珪強渡九龍溪。試圖擊敗陶老麽部,進入邵武。中路,張弘範、達春合兵一處,進攻永安。南路,阿剌罕領蒙古軍萬人、漢軍萬人、新附軍四萬,兵指泉州。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三路元軍如三頭惡鬼,所過之處,唯餘焦土。

酒徒注:曆史上,北元的屠殺,使中國人口劇減少。直到明初還沒恢複到宋末水平。寫這段文字隻為記得悲劇,並非要挑起矛盾。

發生了,記住它,避免重演,如是而已。

第五卷福建第二章破局(一)

破局(一)

永安城是個方圓不足五裏的小城,背靠著太史溪。太史溪是閩江的一條重要支流,發源於大武夷山,在繞過永安之前,名叫九龍溪,流向由西北東南。水流碰到永安城後,驟然加急,轉了一個近直角的彎,掉頭向東北而去,一直匯入閩江中。

破虜軍全取了福建後,丞相府大力促進手工和商貿,太史溪就因為其奇異的走向,成為連接汀洲、南劍和福州的重要運輸水道。寧化、清流、沙縣、三明,沿途幾個小城市的特產、手工和礦藏,沿著溪水運到閩江中,再由福州裝上海船,運往南北各地。而海商們販來的糧食、布匹和香料、書籍等,也沿著溪水運往上遊各個地區。

永安因正處於太史溪的拐點處,而作用日益凸顯。閩地多山,物資運輸不易。控製了此城,就等於控製了聯結汀洲和南劍州的水道。控製了水道,則等於控製了民間的商品通道和軍隊的後勤補給。

所以,丞相府特地在永安設立航路保衛和稅務稽查機構,並撥出資金,在永安城的土牆之外,砌了一層石塊。結果,這些無意之舉在關鍵時刻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場。

蕭鳴哲雙手扶在城垛上,借助磚石棱角與手掌摩擦的刺痛,壓製著心頭的憤怒。自從主動出戰,被達春擊敗退回這裏後,連日來,他幾乎沒合過眼。非但是他,幾乎所有家在福建的將士都無法入睡,大夥隻要一閉上眼睛,就看見滿眼的血光,老年、幼兒、男人、女人,一具具被虐殺的屍體仿佛就擺在眼前。耳朵裏,也同時響起百姓無助的哀哭聲。這聲音,如烈火般,時時焚燒著他的靈魂,讓他無法保持頭腦清醒。

西邊的天空紅豔豔的,晚霞好像著了一團火。翠綠色的山川也被霞光鍍上了一層金色,與城外不遠處那幾條不知名的溪水輝映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靜謐的金色世界。在世界的外側,有幾層鉛灰色的雲,絲絲縷縷的,從天上到地下,霧一般凝聚著,越遠越濃。在目力所及的最遠處,則是凝聚成了一條條巨大的煙柱,隨著晚風徐徐靠近,不斷吞噬著霞光的範圍。

那是元軍經過的路線,隻有他們,才會像蝗災一樣,把經過的地方糟蹋得毫無生機。也隻有他們,才會沉浸在殺戮與毀滅中不知疲倦。

“嗚――嗚――嗚”號角在暮色中,蒼涼地響了起來。由西向東,幾個外圍觀察哨上,陸續騰起了狼煙。隨著號角聲,大地開始震顫。大群的戰馬出現在地平線上,黑色的戰甲、紅色的戰旗,映著金光的彎刀,蝗蟲一樣卷過原野。

吹上城頭的風頃刻改變了味道,粘粘的,帶著揮不去的血腥與羊膻氣。了望手的呼叫聲,順著風傳出去老遠,“敵襲,騎兵,蒙古騎兵!”。一聲聲相接著,讓人心裏微微發寒。

幾個自告奮勇留下來協助破虜軍守城的青壯哆縮了一下,臉色有些發白。蒙古人的兵威他們沒親眼見過,隻是聽了逃難百姓的哭訴後,才激起了他們的一腔熱血。然而曾經的熱血和眼前兵勢相比,是那樣的單弱。有人抬眼看了看附近的破虜軍士兵,腳跟開始向後努力。

“鳴炮示威”蕭鳴哲大喊了一聲,手重重地拍下。

傳令兵立刻吹響了接戰的號角,幾個破虜軍士兵走到敵樓旁,將一串暗黃色角旗,高高地升了起來。

“敵樓大將軍炮準備就緒!”

“左角將軍炮準備就緒!”

“右角將軍炮準備就緒!”

“近戰輕炮就緒!”

幹脆利落的喊聲,透過雷鳴般的馬蹄聲反饋了回來。蕭鳴哲滿意地點點頭,將手中令旗交給了吳康。吳康接令在手,快速跑敵樓正中的火炮旁,大聲吩咐了幾句。司炮長拿出一杆紅旗,揮了揮,當空斬落。

“砰”天崩地裂般一聲巨響,一道濃煙推著巨大的火球飛了出去,砸進了遠來的敵騎中。所有的聲音瞬間沉寂,當耳朵恢複聽覺後,馬蹄聲嘎然而止,代之的是戰馬悲涼的嘶鳴。

誌願留下來的青壯轉身跑上了城牆,不顧破虜軍士兵的告誡,擠到城垛口向外看去。隻見二裏外,那群蝗蟲般的騎兵停了下來,馬蹄帶起的煙塵也隨即凝固在他們的頭頂。無數戰馬不安地盤旋著,顯然,蒙古人被打懵了,不知道該如何做出反應。

“近射,前方一千步,第一組,三炮齊發!”正當大夥為巨炮之威興奮的時候,吳康的喊聲又在身邊響起。緊接著,轟鳴聲又起,刺鼻的硫磺味道熏得人透不過其來。硝煙散去後,蒙古人的馬隊前,端端正正地擺了三個黑色的泥坑,泥坑邊緣,丟棄著幾件破爛的鎧甲。十幾匹戰馬受驚,掀翻了背上的主人,拚命向來的方向跑。整個騎陣都被驚馬攪散,亂哄哄地聚成了幾個疙瘩。

“噢!”青壯們在城頭上發出興奮地呐喊,恐懼的感覺一掃而空。有人邊喊,邊向城下做出種種鄙夷的手勢,也不管這麽遠的距離,對手能否看得見。

正在這時,兩隊披著暗紅色披風的蒙古武士從元軍中跑了出來,一隊迎向受驚的戰馬,一隊奔向落馬的騎手。

“他們在幹什麽?”有人驚詫地喊道。隔得太遠,隻能看清人影,對手的舉動,無法看得仔細。

“別讓他們救人,快,開炮,再開炮!”有人不顧軍紀,大聲向吳康提醒。話音剛落,隻見紅披風下,有寒光閃了閃。受驚的戰馬接連倒了下去。緊接著是落馬的人,無論躺在地上的,還是盡力追趕戰馬的,全部被寒光招呼了一個遍!

“他們在殺自己人?”青壯們驚呆了。大夥都說元軍殘忍,卻沒想到,他們連自己人也殺。

初秋的熏風吹過戰旗,讓人感到透骨的寒。

“軍需官,帶百姓下去。不需要運送炮彈時,別讓他們冒險!”蕭鳴哲的聲音恰到好處地響起。幾個負責向城頭運送炮彈軍官走上前,勸告百姓暫時閃避。元軍每臨城下,喜歡先猛攻一陣立威,今晚的殺戮不過剛剛開始。

“禽獸啊!”一個年紀稍長的民夫歎著氣,輕輕地搖頭。

“比禽獸都不如!”有人用顫抖的聲音附和道。刹那間,他們明白了一年來,茶館說書人經常掛在嘴邊的,“率獸食人”四個字的全部含義。心中同時湧上了幾分悲壯與蒼涼,落在這些禽獸手中,的確還不如戰死。

“需要的時候,給他們每人發一把刀!”蕭鳴哲放下望遠鏡,用別人聽不見的聲音對身邊的親兵低聲吩咐道。剛才敵軍中發生的一幕,他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中。張弘範用縱容士卒濫殺無辜來鼓舞士氣,同時,也用殺戮來維持軍旅秩序。

整頓了軍旅秩序後的元軍,迅速退出了火炮射程之外。騎兵在低級將領的安排下,分散成幾百組十人規模的小隊。稀疏的隊型使士兵的人數顯得更多,陣容也更龐大。一個金盔金甲的將領策馬在陣前來回跑動,邊跑,邊用蒙古話大聲說著些什麽。鎮定下來的士兵們,則以嚎叫聲相答,金甲將領每喊一句,他們就長嚎一聲。

“嗚――啊――”長嚎聲夾著戰鼓,不斷地卷過原野。附近的群山間傳來陣陣回響,“嗚――啊―――”,“嗚――啊―――”,連綿不絕。仿佛一群孤狼看到月光般,蒼涼中,透著嗜血的殘忍。

“他們在做戰前動員,大概說的是殺光男人,燒光房子,幾日不封刀的話!”楊曉榮在兩個士兵的攙扶下,挪到蕭鳴哲身邊,低聲耳語道。

蕭鳴哲的瞳孔猛然收縮,眼裏跳出了重重火焰。強壓住內心的憤怒,他對楊曉榮說道:“楊將軍,你能不能把剛才的話,大聲向所有人重複一遍!”

“行!”楊曉榮苦笑了一下,站到炮彈箱子上。雙手攏在嘴巴大聲說道:“兄弟我在那邊幹過,韃子在做動員。這幾話的意思是,殺光男人、燒光房子、強暴所有女人……”

“嗚――啊―――”上萬元軍的呐喊恰巧響了起來,一瞬間,城頭被怒火點燃。

萬餘鐵騎風一樣卷過原野。

城頭上,炮彈呼嘯著飛起,拖著長長的煙尾砸進元軍當中,把騎兵和戰馬一並掀翻。彈坑附近,血肉和碎甲散了滿地。周圍的騎兵卻看都不看,頭貼著馬頸,屁股從馬鞍上翹起,手中的弓弦不停地敲打著馬背。

被逼到極限的戰馬奮力急奔,忘記了恐懼,忘記了近在咫尺的死亡,向前,不斷地向前。

戰鼓雷鳴般在遠處響起,壓過炮彈炸裂的轟鳴,淹沒受傷者的哀嚎與呻吟。

“注意距離,注意距離!”吳康在城頭不停地跑動,提醒麾下的炮手注意炮彈的落地點。對付高速移動的目標,炮手們沒有太好的辦法,隻能盡量把幾門炮的力量集中起來,在敵軍中製造死亡地帶。然而,在炮彈射擊的間歇,死亡地段被騎兵快速穿越,轉眼間,敵軍已經衝到三百步之內,進入了幾門重炮的射擊死角。

“輕炮,輕炮墊高炮尾,近距離射擊。投擲手準備,投擲手準備!”吳康聽見自己聲嘶力竭的呼喊,鹹腥的味道在嗓子裏泛了上來。相比起前幾次作戰,這次元軍的戰術靈活得多,對火炮的弱點,理解得也清楚得多。顯然,黎貴達的投降,給破虜軍造成的損失,並不止是一時的戰略被動。

十幾門加在城頭的輕炮快速噴射著死亡之焰,每一炮下去,都能轟到三、五匹戰馬。而未受炮彈波及的元軍如同發了瘋般,毫無畏懼,隻顧向城牆靠近,靠近。

“弓箭手,準備!”蕭鳴哲大聲喊道。傳令兵高高升起了一串畫著弓箭的方型令旗。還沒等他下令射擊,楊曉榮一個健步竄了過來,大聲衝他喊道,“命令士兵趴下,趴到城垛後!”

“全體趴到城垛後,舉盾護頭!”蕭鳴哲立刻改變命令。他一直瞧不起楊曉榮這個降將,但楊曉榮最近的表現,讓他不得不對之刮目相看。

天空中響起細細的風聲,一片黑壓壓的雲墜了下來。

蕭鳴哲看到楊曉榮伸出手,用力將自己推倒。

黑色的羽箭落到城頭,跳起,迸發出藍色的火花。士兵們接二連三倒在了箭雨下,血順著城牆的磚石縫隙聚成了小溪。

幾名親衛冒死衝上,用盾牌將蕭鳴哲和楊曉榮護住。

羽箭打在盾牌上,啪啪做響。蕭鳴著接過一張巨盾,護住自己和楊曉榮,看到紅色的血,順著楊曉榮的背流了滿腿。

“楊將軍!”他的嗓子仿佛瞬間被什麽東西堵住,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甲好,不深,沒毒,馬上組織反擊,蒙古人打仗,這是頭一招!”楊曉榮笑著答道。臉上的表情,依然帶著幾分讓人不舒服的媚獻,眼神中,卻不經意間透出幾分自豪來。

“來人,來人,把楊將軍護送下去!”蕭鳴哲大聲命令道,目光透過盾牌縫隙向城外掃去,看到一個個疾馳而來的蒙古騎兵,在城下轉了個直角彎,接著戰馬轉身的瞬間,彎弓搭箭。

蒙古人揚名天下的馳射術,此波攻擊,他們不是為了攻城,純粹是為了立威。蕭鳴哲想明白了這一點。推開盾牌,滾到了距離自己最近的城垛下,從一個陣亡的擲彈手懷中撿起帶血的手雷,拉出導火索,在磚石上擦燃了,等了片刻,在火花鑽進彈丸前的一刹那,將手雷扔了下。

“轟”半空中炸起一個霹靂。手雷在一個騎手的頭頂上當空炸裂,將他連人帶馬炸成了黑炭。

“盾牌手掩護,擲彈手出擊,目標,敵人頭頂!”吳康的聲音從城牆某處,沙啞地響了起來。緊接著,二十多枚小彈丸從城頭各處飛出,當空炸落。

攻擊得手的蒙古騎兵沒想到對方還有這一招,慌慌張張地射出羽箭,打馬向遠方跑去。前幾批已經奔遠,又兜轉回來的騎兵也放慢了速度,徘徊著,不知道是否該繼續向前。

“嗚―――嗚―――嗚―――”蒼涼的號角在遠處響起,羊毛大纛下,達春親自吹動牛角,發出繼續進攻的命令。

鼓聲連綿不絕,火焰般,點燃武士們的鬥誌。

遠處的騎兵兜轉回來,繼續向城頭射擊。近處的騎兵抖擻精神,把利箭冰雹般砸向城頭。城牆上,碎石飛濺。箭頭和石塊碰出的火花,星星點點,在薄暮下顯得分外絢麗。

一個又一個彈丸投了下來,將一匹又一匹戰馬放倒。

一個又一個騎手衝上去,用羽箭在城頭上製造死亡。

敵樓正對西方的木梁上,羽箭就像叢生的蒿草一般倒插著,沒留下一塊空白。後續的羽箭還陸續地射上來,打得整個敵樓瑟瑟土落,仿佛隨時都會坍塌般。

蕭鳴哲舉著盾,在城頭蹲步往來,親自聯絡麾下將領,布置反擊。達春發動第一次攻擊的目的是為了打擊守軍的士氣,自己偏偏不能讓他得逞。幾次往來後,城頭的被突然襲擊打懵的將士們被他組織了起來。

箭雨中,幾麵綠色的戰旗高高地升起。粗布的旗麵上,一會就被撕出了無數破洞。殘破的旗幟依舊升高,一直升到旗杆頂。

破虜軍的號角緩緩地響起,高昂,激越。

幾百麵巨盾在城牆後,沿著石台,陸續升上城頭,以旗杆為中心,向兩側散去。蒙古人用的角弓勁道大,準頭足,有的木盾和盾後的主人一並被射穿,落下了城牆。但立刻有人走上來,接替了陣亡者的位置。

盾牌擠滿城頭,緊挨著,不留一絲縫隙。羽箭打在上麵,發出令人膽寒的“啪、啪”聲,卻無法將盾牆衝出較大的缺口。

幾百個彈丸從盾牆後飛了出來,淩空爆炸。衝到城牆下的幾十騎同時倒了下去。後續的蒙古騎兵微微一愣,遠遠地張開了手中的弓,沒等他們發射,一排亮晶晶的鋼弩,從城垛的箭孔中飛了出來。

鋼弩映著晚霞的微光,仿佛當空有人揮舞起一把利刃。

幾十個蒙古騎兵從馬上跌落,隨即被自己的同伴踏成了肉泥。

又一排黑色羽箭以不同的角度落下來,落入盾牆後。

有破虜軍士卒倒下,無數黑羽立刻從缺口處射進來,將失去保護的弩手、執彈手射殺。缺口周圍的破虜軍戰士奮起反擊,將一個個蒙古騎兵放翻在地。

一個蒙古騎兵彎弓,長箭未等出手,已經被射落於馬下。

一個破虜軍執彈兵擦燃手雷,剛剛舉起胳膊,一支黑羽穿透鎖甲,鑽進他的胸口。身體一軟,手雷落到了地上。執彈手用盡全身力氣躍起,死死地趴在了手雷上。

濃煙從城頭湧起,爆炸聲低沉喑啞。硝煙散後,執彈手所趴之處,隻有一團黑色的血跡。新的執彈手衝了上來,站在血跡上,擦燃手雷引線。

新的蒙古騎兵衝上來,拉開角弓。

鼓聲如雷。

號角聲宛若龍吟,穿雲裂石。

第五卷福建破局(二)

破局(二)

元軍在天黑後撤了下去,半個時辰的生死博殺,,雙方都沒占到多大便宜。破虜軍想不出辦法對付蒙古人的高速馳射,蒙古人也沒有辦法對付火炮的轟擊。最終戰果是,兩千多元軍戰死在永安城外,守城的破虜軍的總傷亡人數也超過了五百。城牆上下,堆滿了屍體。血厚厚地塗了一層,在濕熱的晚風中散發著濃重的腥味,熏得人無法呼吸。

黑夜中,陸續有元軍趕來,在騎兵探明的火炮最遠射程外紮下大營。為了驅趕閩地的濕氣和蚊蟲,士兵們砍伐木材,在軍營中點燃了無數個火堆。遠遠望去,燈球火把連綴成一片,比模糊不清的永安城規模還要大。

永安城附近的村莊中,百姓早已經逃光了。破壞欲望得不到發泄的北元士卒點燃了所有的竹樓,把人類文明的痕跡,從大地上幹淨徹底地抹去。破壞帶來的快感讓士兵們不知疲倦,破壞帶來的快感,也讓士兵們忘記了彼此的種族界限。蒙古人、黨項人、契丹人、女真人、漢人,還有西域而來不知名的民族,所有人,此刻都披著同樣的號衣,彼此的眼中,都充斥著嗜血的暗紅色。

蕭鳴哲枕著箭匣,躺在敵樓的磚地上,輾轉反側。城外敵軍紮營時的打樁聲、士卒們的喧囂聲順著箭匣上的銅箍,清晰地傳入他的耳朵。偶爾還有細細密密的馬蹄聲從地下透出,蕭鳴哲知道,那是敵軍隱藏在黑暗中的巡邏隊。在楊曉榮手下吃了幾次虧,元軍變得非常警覺。大營外明裏暗裏布滿了守衛,想要劫營,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眼下守軍也沒有力量劫營,敵我雙方人數差別過於懸殊,雖然破虜軍戰士個人戰鬥力已經比得上蒙古武士,但總計人數隻有兩萬出頭。而城外敵軍得人數已經超過了二十萬,並且陸續還有兵馬湧來。一旦劫營行動被敵軍發覺,單憑人海戰術,元軍就可以將破虜軍完全淹沒。

“蕭將軍,還沒睡?”一聲低低的問候貼著地麵傳來,鑽進蕭鳴哲的耳朵。睜開幹澀的雙眼,蕭鳴哲看見近衛團統領完顏靖遠提著盞黯淡的黃色燈球,蹲在自己身側。

“沒有,完顏兄,你怎麽上來了,丞相大人有新命令麽?”蕭鳴哲慢慢坐了起來,低聲問道。

“還沒,丞相怕韃子趁夜攻城,派我帶一個營上來幫你的忙。參謀們提了幾套方案都有缺陷,敵軍太多,我軍人數太少。而對方將領又太狡猾,不敢兵行險招。否則一旦給對方瞧破了,整條防線就會被攻破,後麵的百姓就跟著遭殃!”完顏靖遠搖搖頭,低聲答道。

福建的三座重鎮,邵武、福州和泉州,離永安都有一段距離。即使永安防線被突破,破虜軍也有足夠的戰略縱深和元軍周旋。甚至可以利用山區複雜的地形,給元軍布下重重圈套。但達春的屠殺令讓一切布置落了空,百姓們拖家帶口撤得慢,目前還有幾十萬人滯留在閩江西岸不願過江。一旦破虜軍讓開永安防線,這些人就會成為元軍刀下冤魂。破虜軍不願,也不敢這樣做。

“唉!”蕭鳴哲低聲歎了口氣。反正睡不著,他索性站了起來,躡手躡腳地繞過其他躺在敵樓中休息的將領,與完顏靖遠一起走上了城牆。

城牆上,疲憊不堪的士兵們抱著刀劍、鋼弩,相挨著躺在垛口後。有的人已經睡熟了,發出輕微的鼾聲。有的人還沒有睡,看見蕭鳴哲過來,掙紮著坐起來行禮。

“別起來,別起來,趕快去睡。明天還有大仗要打!”蕭鳴哲躬下身子,低聲命令道。憑借以往對敵的經驗,他知道今晚的戰鬥,不過是元軍的一次試探。明天或者是後天,等後續的元軍到齊了,對永安防線的考驗才真正開始。

“白旭派人回報,水寨那邊,傍晚也遭受了元軍攻擊,持續時間不長,但威力很大。整個外圍木柵,幾乎被元軍踏平了!”完顏靖遠一邊檢查城牆破損情況,一邊低聲說道。

形勢不容樂觀,自從趕到邵武投軍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文天祥的臉色這麽沉重。其他幾次大的戰役,無論是對付頁特密實,還是對付索都,丞相大人都油然成竹在胸一般。即使整個作戰計劃出現了紕漏,他那鎮定的笑容,也讓身邊所有人感覺到有了主心骨。而最近幾日,完顏靖遠明顯覺察到文天祥肩頭所承受的壓力。這個文職出身的統帥在眾將麵前,依然泰然自若。但回到自己的寢帳後,整個人就像麻木了般,有幾次連官服都忘了換,坐在地圖前整晚一動不動。

這些話,作為文天祥的近衛團長,他是不能向外人說的。一說出來,恐怕會動搖整個軍心。但自己一方獲勝的希望在哪,他也看不到。蒙古人這手屠殺計,曾毀掉了盛極一時的金國。擁有比大宋還廣闊疆域的大金,在屠刀麵前快速土崩瓦解。

“有火炮助陣,他們一時攻不下我們的防線。但是,如果就這麽被動挨打,我怕元軍還會想別的主意!”蕭鳴哲自言自語般說著。他想到的問題和完顏靖遠差不多,元軍兵勢大,完全可以分兵攻掠地方。破虜軍主力被張弘範釘在永安,其他幾路元軍就可以四下攻打漳州、汀洲等地。外圍城市如果紛紛陷落,縱使幾個戰略重鎮保住了,福建大都督府也是元氣大傷。沒有五年時間,被元軍糟蹋過的地方恢複不了生機。而蒙古軍去而複來,去而複來,五年之內不知還會殺來多少次。

二人都不再說話,聽著遠處的喧囂,各自想著心事。方圓不足五裏的小城很快被巡視過一圈來,除了背後的太史溪外,西北、西南和正西三個方向都發現了敵軍的營寨。與連綿的營寨相比,整個永安城就像淹沒在燈海中的孤舟,顯得分外單薄。入侵者們用南腔北調的俚語嬉鬧著,高唱著,不知疲倦。

突然,一聲號角被夜風送了過來,蒼涼而婉轉。緊接著,所有喧囂聲都沉默了下去。靜下來的夜空,讓人感到可怕。仿佛被卡住了脖子,蕭鳴哲聽見了自己艱難的呼吸。心髒沒來由地狂跳不止,伴著遠處火焰起伏跳蕩的節奏。

“噗!”風吹過,燈籠裏的牛油臘,被吹熄了。

元軍的第二次進攻從太陽升起的時候開始。

幾十麵半人多高的大鼓架在高坡上。蒙古壯漢赤精著上身,根據身邊的指揮旗不斷調整鼓點節奏。踏著鼓聲,元軍忽快忽慢,像蝗蟲一樣滾了過來。

這一次,步兵成為了進攻的主力。迎著初升的朝陽,他們排出了鬆散的攻擊陣型。以隊為單位,親頭並進。各牌子頭(十人長)站在隊伍中間,根據鼓聲調節本隊的進度。

布置在城牆上的輕、重火炮同時開炮攔截。但對於如此稀疏且準備充分的陣形,火炮造不成初次投放戰場那種毀滅性殺傷。有時炮彈打正了,可以毀掉一個小隊,但附近的其他小隊則跟著戰鼓聲繼續前進,根本無視隊友的死亡。有時炮彈落偏了,打在幾個小隊中間的空地上,附近的元軍立刻臥倒於地,等爆炸聲響過後,才繼續前進。這種避彈方式非常有效,炸裂的單片和加在火藥顆粒中的鉛丸在空中飛不了多遠,就失去了殺傷力,即使落下來恰巧砸在士兵身上,很難砸破堅韌的皮甲。

炮彈的爆炸,掀起了滾滾煙塵。數以萬計的北元士兵頂著炮火,穩步前進。中間偶爾有幾十隊人停頓下來,放下枯樹枝,點燃篝火。其他人則繞過火堆,繼續向前。點了篝火的小隊元軍完成任務,小跑回到本陣。又有小股元軍扛著新砍的樹枝、柴草衝上前,在戰場間點燃新的篝火……

戰場上,火堆越來多,煙霧越來越濃。站在城頭的司炮長再看不清敵軍的動向,隻好命令屬下士兵調整火藥發射量,轟擊距離城牆最近的敵軍。而每一輪射擊過後,疆場上就會出現新的煙柱,炮彈炸出的,蒙古軍點起的,縱橫交錯混雜在一起。

一步步,元軍逼近了。幾門重炮無法再減少火藥的裝填量,相繼停止了射擊。很快,輕炮的聲音也稀落下來,司炮長不停地指揮炮手們用磚石墊高炮尾,把射角從仰射調節成平射,再改成俯射。

“隆-隆隆”戰鼓的節奏突然一邊,由錯落變為連綿。幾十隊元軍從硝煙後衝了出來,當先的兩名士兵豎盾於地,架起簡易防護。其他幾名士兵站在木盾後,拉開大弓,奮力向城頭射去。

羽箭、鋼弩的破空聲取代炮彈爆炸聲,成為戰場上的主旋律。

破虜軍據高臨下,鋼弩射得穩、準、狠。元軍手中的弓箭卻占了一個快字,幾乎是毫無間歇地連續發射。每承受一輪鋼弩射擊的時間,他們往往反擊上兩到三次。

雙方都有士兵倒在了箭矢下,雙方的發出的箭矢都越來越密集。趕到城下的元軍射手越來越多,層層疊疊有幾百組。雖然以稀疏陣型射擊,沒有列陣齊射那種浩大的聲勢。但如此多的弓箭手,也給城頭帶來的不小的殺傷。特別是炮位附近,幾乎站不下人,元軍每一次射擊,都有數十支羽箭落在火炮前後。

幾百枚手雷從城牆上彈射下來,落入弓箭手的陣型當中炸開。頭上的陽光突然暗了暗,一排煙塵相繼升起。

羽箭的射擊停滯了一下,接下來卻更加瘋狂。沒被炸死的北元士兵蹲在同伴的屍體旁,拚命地拉動弓弦。

煙塵落下,城牆外出現了一大片新的死屍。機靈的北元士兵幹脆將同伴的屍身搭了起來,摞成了高高的掩體。

手雷砸在“掩體”外,滾到了一旁,炸裂。“掩體”後的士兵毫發無傷,抹了把落在臉上的碎肉,繼續和城頭上的破虜軍對射。

其他北元士兵見狀,立刻開始學習。一座座血肉搭建的掩體誕生在城牆下,黑煙中,就像惡鬼蠕動的舌頭。

又有百餘小隊元軍從硝煙中衝出,在弓箭手的掩護下,衝向了城牆。有人啞著嗓子喊了幾句,衝在最前方的兵士舉起了門板大小的盾牌,護住了自己和左右的同伴。巨盾後,其他士兵從腰間抽出了鑿子,尖錘,躍過護城壕,衝向城牆根兒。

一排弩箭射下來,放倒百餘名北元士卒。剩下的元軍腳步絲毫不停,直直地向城牆撲去。在身體貼緊牆根,貼到弓箭射擊的死角後,舉起鑿子,重重地摳進磚石縫隙中。

叮當的鑿擊聲令人牙酸,守城的破虜軍戰士點燃手雷,貼著城牆扔下。手雷砸在巨盾上,滾落,負責護衛鑿城的北元士兵手疾眼快,遠遠地將冒著煙的手雷踢飛了出去。

“轟!”爆炸聲在不遠處響起,後邊有人被誤傷,大聲高喊起來。前方的人不管不顧,繼續清理著腳下一切障礙。這種辦法對付需要引線燃完才能爆炸的手雷效果很好,雖然踢手雷者動作稍慢,就會被炸上雲霄。但元軍的傷亡大減,不一會兒,已經有幾百人貼到了城牆根下,開始鑿城。

蕭鳴哲點燃一枚手雷,在引線燃盡的刹那,貼著城牆邊緣扔下。手雷淩空爆炸,將一組鑿城的士兵全部掀翻。爆炸的碎片同時射進了城牆,在砌在外圍的石塊上炸開了幾道黑色的裂紋。

幾個破虜軍擲彈手猶豫了,把點燃的手雷扔向了更遠方的弓箭手。沒等他們看到自己的戰果,疾飛而來的羽箭,已經奪走了他們的性命。

蕭鳴哲紅著眼睛,指揮士兵推下數十條滾木。外圍釘著尖釘的圓木借重力加速下落,帶著風聲砸在巨盾上。被集中的巨盾四分五裂,滾木去勢不衰,繼續下落,將兩個鑿城手壓成肉餅。

幾十個幸存的鑿城手叫喊一聲,丟下鑿子,逃向遠方。破虜軍的弩箭無情地從後邊將他們追上,一一射死。

有人接近了自己方的弓箭手,試圖躲進“掩體”後。血肉鑄就的“掩體”後突然伸出一把彎刀,將逃跑者剁翻於地。緊接著,一雙大手從“掩體”後伸出來,揪起還在血泊中掙紮的逃跑者,搭在“掩體”的最上層。

密集的弩箭飛來,逃跑者慘呼幾聲,就此不動。

更多的元軍衝過濃煙,有的繼續貼近城牆,有的補充進弓箭手的隊伍。

戰鼓聲如雷,弓弦聲嘈嘈切切如雨。

血,溪水般順著城牆淌下。與城下的血跡混在一處,豔豔的,在偶爾穿透煙霧的陽光下,紅得耀眼。

蕭鳴哲提著把弩弓,在城牆上往來奔波。哪裏出現危急,他就跑向哪裏。敵軍中的弓箭手給破虜軍造成了很大傷害,但暫時威脅不到城牆。那些趴在牆根處的鑿牆者才是真正的禍害,永安城的城牆很薄,外圍隻有一層今年才貼上去的方石塊。一旦城牆角被鑿穿了,整段城牆都可能坍塌下去。

“不要怕,用滾木,雷石,看準了砸。鐵拍子,鐵拍子推過來,放下去。弩手,弩手和盾牌手掩護。火炮,火炮手再想想辦法,有小點的炮彈麽,不需要打遠的!”他大聲呼喝著,提醒著士兵們靈活運用手中的武器。躲在城垛後的炮手聽到他的話,眼神亮了亮,冒著箭雨跑向了敵樓,不一會兒,軍需官帶著幾十個民壯,扛著草袋衝了上來。

幾十杆羽箭飛過,三個扛著草袋子的民壯躲避不及,被當場射殺。草袋子掉到城頭上,摔破,打造農具用的廢鐵渣灑了滿牆。

司炮手衝過來,用木鏟鏟起鐵渣,跑向了火炮。裝填手撕開容積最小的火藥包,將半袋子火藥添了進去。鐵渣也隨即被送進了炮口,用木椎打實,幾個炮手推動火炮,將炮口對準城下的弓箭隊。

“轟”炮口噴出一道紅光,直直地射向城外的一組弓箭手。紅光在接近目標的刹那驟然擴大,把整隊弓箭手包裹進去。

一百多步的距離,弓箭手根本來不及反應。呻吟聲都沒發出,就被掀翻在地上。硝煙被風吹偏,五、六個黑色的軀體露了出來。

鑿城的北元士兵不知道身後發生的什麽事,本能地向後看去。沒等他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一個鐵拍子當頭砸落。沉重的釘板砸碎巨盾,把幾個士兵同時砸翻在地。城上的人轉動搖臂,鐵釘拍高高升起,向下一組鑿牆者移動過去。

北元弓箭手放箭攔截,城頭上的輕炮陸續發射,每一炮,都是成千上萬粒鐵沙,隻要被波及到的人,都會變成篩子。可怕的是,受傷者多數不是被當場炸死,一個個血肉模糊,在地上翻滾哭號。

“奶奶的,看你怎麽射!炸,狠狠地轟,全都給轟死!”蕭鳴哲興奮地大叫著,弩弓隨著手臂上下揮舞。

“發射!”

“發射!”火炮手和弓箭手互相配合著,將元軍的攻勢壓了下去。

沒等破虜軍士卒鬆口氣,又一陣雷鳴般的戰鼓滾過,濃煙後,傳來“嘶、嘶”地破空聲,蕭鳴哲本能地蹲下身體,然後,看著自己的貼身護衛飛了起來,帶著根丈餘長的木杆,高高地飛向了空中。

血,雨點一般落了他滿臉。

轉身,目光透過硝煙,他看見一排床弩,不知道什麽時候悄悄地推到了五百步以內,在北元士兵的拉動下,弩弦快速複位。

“火炮,火炮,炸強弩。注意強弩,注意強弩!”蕭鳴哲大聲呼喝起來。

幾十隊元軍弓箭手,衝過硝煙,逼近城下。

火炮更換炮彈,調整角度,射向五百步外的強弩。近處,又成了弓箭手發威的天地,鋼弩、羽箭,往來交錯。

蕭蕭如風。

第五卷福建破局(三)

破局(三)

元軍退下去了,落潮一般,刹那間走得幹幹淨淨。

永安城下,篝火漸漸熄滅。煙塵和血霧被風吹散,露出水晶般純淨的天空臉。突然出現的陽光讓人有些不適應,刺激得直想流淚。

有人遞上了個裝水的皮袋,蕭鳴哲喝了一口,感覺到喉嚨辣辣的,生疼。

“什麽時辰了!”他想問一句,卻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像撕紙,細弱沙啞。根本不像一個三十幾歲男人所有。原來不知不覺間,嗓子早已喊破。

“午時一刻,韃子退下去吃戰飯了,今天下午還有得打!”來人的嗓音像拉風箱般粗糙,聽起來很別扭。蕭鳴哲回過頭,看見了完顏靖遠那張煙熏火燎的臉。這張臉和所有守城將士一樣,被硝煙和血汙染得如黑無常轉世,如果在大街上猛然讓人看見,肯定能嚇翻幾個。此刻看在蕭鳴哲眼裏,卻萬分親切。

“你帶近衛的人先下去吃飯,然後上來接替!”蕭鳴哲沙啞地說道,轉過頭,衝著左右大聲命令,“一、二、三營下去吃飯,然後上來接替其他弟兄守城,大夥輪流休息。身上有傷的下去找大夫上藥,速去速回!”

“是!”弟兄們答應一聲,紛紛散去。城牆上登時空了許多,露出激戰過的痕跡來,有些磚頭已經被血浸成了黑褐色,有些磚頭上麵帶著箭矢碰撞留下的深槽。最嚇人的是城牆西南角,用草袋添平的缺口上密密麻麻紮滿了羽箭,那是上午一門輕炮炸裂後崩開的豁口。若不是關鍵時刻完顏靖遠帶著近衛團的弟兄填了上去,用快刀拚死將豁口封住,永安城已經陷落了。

“統領,咱們有,有援軍麽?”城垛口,一個身穿營正服色的黑大漢猶豫著問道。蕭鳴哲低頭細看,這個人他認識,叫楊曉光,是楊曉榮的遠房兄弟,跟著新附軍投過來的。第五標與偷襲達春時,陣亡了兩個營正,他剛好補了缺,還不太懂得如何做一個合格的軍官。

“一定有,陳吊眼的四個標精銳很快就會殺過來!”蕭鳴哲想都不想,盡量讓自己的回答被更多的人聽見。

軍隊調動,輕易不應該在普通士兵麵前談論。一則是要保守機密,二是怕動搖軍心。上午的戰鬥打得過於慘烈,至少有三百多破虜軍弟兄倒在敵軍的攢射下,此外還有七百多受傷。所以此刻蕭鳴哲不敢說沒有援軍,隻好憑空畫一張大餅來鼓舞士氣。

但援軍在哪裏,陳吊眼能否及時趕來,他也拿不準。張弘範用兵向來縝密,他既然敢揮軍攻打永安,肯定會安排人馬阻截陳吊眼,護住自己的側翼和補給通道。反正眼下他手下最不缺的就是人,除了本部和達春麾下的數萬精銳外,還有在幾十萬新附軍。這些新附軍沒有和破虜軍對攻的實力,但是由呂師夔這樣的名將統帶著,混在漢軍和探馬赤中間,憑險據守,還能起到很大作用。

“有援軍就好,有援軍就好。等咱們把韃子的精銳消耗盡了,援軍趕來,剛好把他們全殲在永安城下!”楊曉光得到蕭鳴哲的肯定回答,登時精神頭大振。自言自語地分析了幾句,轉過身去,對著自己麾下的士卒喊道:“分組下去吃飯,吃飽了,幹他娘的。等打退了韃子,讓我哥給你們每人說一房媳婦!”

“行啊,隻要小心些,別讓箭射掉了把兒!”有人接著他的話茬說道。

“噢!”士兵中爆發出一陣哄笑,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蕭鳴哲不適應如此粗糙的鼓舞士氣方式,臉有些紅,笑著向別處走去。

正午的陽光投下來,看上去有些明媚。

文天祥坐在沙盤前,看著幾個參謀將戰局可能的走勢反複推演。

無論是堅守,還是主動後撤,尋機決戰,陳吊眼所部人馬是必須盡快趕到的。北元為這次進剿下足了本錢,張弘範、達春、李恒、呂師夔幾路人馬,加在一起超過了四十萬,而後方,還有運送糧草輜重的新附軍源源不絕地開過來。

以傾國敵一隅,看樣子,忽必烈這回是下定了決心,要一戰而竟全功。他對張弘範支持的力度如此之大,連廣南會戰最後時刻讓宋帝溜走的過錯,都沒有追究。具北方送來的情報說,忽必烈甚至親自在朝堂上處置了幾個彈劾張弘範的言官,兌現了出兵前對張弘範的承諾。

“丞相,結果出來了!”曾寰走到沙盤前,遞過一份報告……

報告上的數字觸目驚心,參謀們根據昨天傍晚和今天上午的戰損比推算,如果戰鬥一直保持目前的緊張程度,半個月後,永安城將無兵可守。雖然元軍的傷亡幾乎是破虜軍的五倍,但在兩萬破虜軍全部戰死後,永安城外還有十餘萬北元主力。

“實際情況可能會比這好些,傷亡比例不可能一成不變。我們在不斷適應敵軍的打法,傷亡會慢慢減小。敵軍在城下仰射,力道不足,弟兄們中箭後當場陣亡的很少,傷兵的戰鬥力很快會恢複。並且,推算勝敗,彈藥儲備、弓箭儲備、還有軍糧、士氣都得算進去!”曾寰見文天祥麵色凝重,低低的說。

這是一套讓主帥寬心的說辭,在曾寰的設想中,隨著戰局推演,情況可能比報告上寫得還要糟。張弘範今天趁守軍不備,利用煙霧和弓箭手的掩護,把床弩推到了城下五百步範圍內。雖然那些床子弩最終被破虜軍用輕炮炸毀,但也給守軍造成了很大損失。

如果下一次,張弘範故技重施,在弓箭手壓製住守軍後,把投石機推上來,破虜軍的損失會更大。永安城的城牆過於單薄,隻要張弘範有一波發射石彈的機會,就能把城牆砸出缺口來。並且,這個在最近一年才快速發展起來的小城,不具備護城河、甕城等輔助防護設施。城牆一旦被突破,破虜軍連退守第二條防線的機會都沒有。

“恐怕元軍也在適應著咱們吧,至少,他們現在火炮對他們的威脅,越來越小了!”文天祥笑了笑,把報告放到桌案角,“憲章,有話實說,這樣下去,咱們最多能守幾天!”

“七天,頂多十天,十天後,必須退守劍浦,否則,可能會全軍覆沒!”曾寰咬咬牙,大聲說道,“所以,參謀們一致認為,眼下放棄漳州,命陳吊眼、張唐和吳希奭將軍火速與主力匯合才是上策。分散下去,隻會被敵軍各個擊破!”

所有俯身在沙盤前的參謀們都抬起頭來,目光看向了文天祥。張弘範和達春來得太快,這場戰役,根本不在參謀部的計劃之內。所以,很多兵馬調動都來不及,特別是張唐的第一標、吳希奭的炮師還有陳吊眼所帶的四個標人馬,都分散在各處調不回來。讓大都督府在敵軍威逼下,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

而再這樣招架下去,恐怕結果正如曾寰所說,隻有被逐個殲滅的命運了。過去大宋和北元交戰,屢屢吃的就是這個虧。宋軍為保衛城市,處處分兵。元軍卻沒有任何負擔,迂回穿插,在每一處,都可以集中起優勢兵力。

“陳吊眼目前到了哪裏,水師、炮師和第一標呢,到達指定位置了嗎?”文天祥沒有直接答複曾寰的話,換了一張桌子,俯視著擺在上麵的地圖問道。

“陳吊眼剛剛打破呂師夔的防線,躍過了漳江。目前敵我雙方在漳州東北的長泰附近對峙。張唐和吳希奭已經到了泉州,隨時可以向永安靠攏。但末將以為,炮師在山地移動過慢,與其命之趕往永安,不如取水路去福州,然後沿閩江至劍浦與我軍匯合!”曾寰取了幾麵角旗,別在劍浦附近,同時把標記著福建大都督府的角旗向後移動,擺到了閩江東岸。

這樣一動,戰局馬上清晰。除陳吊眼部外,剩餘的破虜軍幾支主力全部匯集在劍浦,凝聚成一個拳頭。張弘範如果揮兵追擊的話,憑借寬闊的閩江,破虜軍絕對可以布置一次成功的反擊。

如果杜滸再把陳吊眼的兵馬從水上接來,劍浦的破虜軍兵力就接近八萬,一舉將敵軍打殘亦不無可能。

但這樣一來,就意味著漳州、泉州、汀洲和半個南劍州要放棄掉,如果張弘範不肯追擊,繼續分兵劫掠的話,縱使破虜軍獲得反擊戰的勝利,也隻有邵武、建寧和福州三府沒遭到徹底破壞,今後的糧餉和兵源都會出現很大問題。

文天祥搖了搖頭,曾寰這個計劃把握性大,但損失過重,隻能作為後備方案,不到萬不得以,他不打算這樣做。

“還有一個辦法,讓陳吊眼放棄漳州,與水師一同協防泉州。其他兵馬退守劍浦,以閩江為屏障與元軍周旋”曾寰見文天祥搖頭,輕聲又說出第二套可行方案。這套方案也是參謀們反複商量過了,認為相對比較穩妥的。元軍人多勢重,但消耗也大,入了冬後,糧草接濟不上,自然會退卻。雖然戰局拉的時間很長,但泉州沒有丟,破虜軍的錢罐子保住了一半。有了泉州港的收益,就有財力快速恢複那些被兵火毀滅過的村鎮。

“這也不是好辦法,咱們再想想,能不能有其他解決之道。比如,以攻代守。畢竟守需要守很多地方,攻隻需要攻敵一點。陳吊眼可以趕過來,但要用在刀刃上!”文天祥抬起頭,低聲問道。文忠的記憶中,有很多堪稱經典的根據地保衛戰。敵我雙方的比例也和眼前一樣懸殊。幾次,文忠所屬一方都大獲全勝。

但是,這需要各部人馬嫻熟的配合。在沒有文忠記憶中那些通信設施的幫助下,破虜軍有可能麽?

張弘範肯上當麽?

達春、呂師夔還有李恒,他們會做出什麽反應?

“張大帥,這樣硬攻,可不是辦法?”達春陰沉著臉,在中軍帳中,低聲怒吼道。

帳壁的氈子和牛皮很厚,他不用擔心自己的聲音傳出去。即使傳出去了,麾下士卒也沒膽子亂嚼舌頭。戰術上的分歧,是統帥們之間的事情,低級將領想攙和,隻會自討沒趣。

“下午的攻勢可以緩一緩,蒙古軍休息,把強弓集中到漢軍手裏。新附軍配合,挖城、放火,幹擾敵軍的判斷力。投石車做準備,找到機會就上前砸幾下!”張弘範笑了笑,不與達春爭辯。他是平宋都元帥,兵馬大都督,達春是江西行省的地方諸侯,相互之間沒有統屬關係。所以,達春能做出昨晚和今天上午的配合,已經給了他很大麵子,他不能指望達春付出太多。

“張大帥,末將,在下,我說得不是這一回事情!”達春聽完張弘範的安排,心中火氣更盛。看樣子,自己的話完全被張弘範誤解了。論爵位,他比張弘範高得多。論官職,二人也不相上下,所以在張弘範麵前,達春自稱什麽都很別扭,軍事上的建議提出來也很尷尬。

他的本意是,硬攻永安,損耗過大。雖然張弘範號稱統兵百萬,各路人馬加在一起實際上也有四十萬眾。但其中真正驍勇善戰者隻有七萬多,其他都是過來湊數、壯聲勢的新附軍。如果蒙古軍、漢軍和探馬赤軍在永安城下打殘了,接下來的戰役就不用打了,新附軍們遇到硬茬,肯定逃得飛快,發生臨陣倒戈的事也說不定。

“大帥是擔心我部精銳損失過重,這點,末將知道!”張弘範依舊是笑容滿臉,鎮定而自信。“隻攻兩天,從第三天開始,讓新附軍作為進攻主力,讓文賊弄不清楚我軍真正實力。大帥以為如何?”

“九拔都的謀略,某一直佩服的,我部兵馬,你也可盡數調用!”達春被張弘範謙卑的態度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的表情緩和下來,笑著說道。“但這樣能把文賊耗死麽,何不繼續原來的辦法,把他從城裏逼出來!”

“原來的辦法很好,隻是後果過於沉重。大帥可想過,平宋之後的事?如果你我一再為之,那些言官把你我所為奏上一本,恐怕陛下恩寵再重,我等也難逃一劫啊!況且文天祥若不肯出來,可奈之何?”張弘範搖搖頭,滿臉無奈的說道。

屠城、屠村、燒毀房屋和農田,的確可以起到激文天祥出戰的效果。起碼說,目前文天祥守著永安不敢後退,就是因為屠殺令的存在。但張弘範卻不讚成繼續下去,這倒不是他心裏同情閩南百姓,而是他認為,隻要破虜軍不垮,那些百姓心裏還是不服,殺得太多了,反而激起了他們反抗意誌,給破虜軍幫了大忙。

還有一層原因,就像他跟達春解釋的那樣。平宋之後,天下繁華之所盡入大元版圖。武將們沒了用途,自身的缺點就會凸現出來,恐怕兔死狗烹的事情是難免發生的。能不留下太多把柄最好,實在有把柄被人握著,也盡量將其與“不得已而為之”幾個字靠上。將來也好憑此保得身家周全。

“平宋?莫非將軍別有妙計”達春猶豫了一下,語氣裏帶著幾分狐疑。如果雙方戰鬥力還像當年的元軍與宋軍一樣懸殊的話,他也不想做屠城的事。但破虜軍的實力越打越強,平宋戰爭可能要打很長時間,失望之餘,他才想出如此歹毒的辦法。

“妙計沒有,但滅了破虜軍主力,江南百姓們心裏也就沒指望了,宋帝的日子也到了盡頭!”張弘範笑了笑,很認真地解釋道。“江南之亂,原來是因為江南百姓心裏有個殘宋,後來是因為百姓心裏多了個破虜軍。殘宋朝廷被咱們趕下了海,一時半會兒上不來了。所以,眼下消滅破虜軍主力是正經,至於地盤,還是次要的事。失人存地,最後結果必然是人地兩空!”

“莫非……?果然!好你個九拔都!”達春楞了楞,突然醒悟了張弘範的話,鼓掌笑道。

“大帥想必也有此意,故意考教弘範而已。”張弘範點點頭,滿臉謙虛地說,“我已經讓呂將軍和弘正故意示弱,讓開了石騰溪和漳江,放陳吊眼進來。珪兒、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將軍,也加快了在汀、泉兩州的襲擾。陳吊眼與文天祥素來交好,我們在永安攻得越急,他越沉不住氣……”

“又是一個圍城打援!”達春心裏豁然開朗。張弘範根本沒想將永安拿下,他付出這麽大的傷亡,隻是為了製造一個永安危急的假象而已。

“煩勞大帥立刻命令輕騎出擊,截殺所有看似破虜軍斥候的人。寧可錯殺,不可錯放。大帥手上的鷂子也放出去,把附近天上的鴿子全抓下來!”張弘範點頭,低聲吩咐。

這是他用兵的一貫做法,他不怕此計被人瞧破。永安危急,陳吊眼即使懷疑永安城外存在陷阱,也不得不跳進來。到時候,呂師夔、阿裏海牙的人馬回兵一圍,三十幾萬大軍就可在張弘範選定的戰場包圍住陳部不到四萬破虜軍。

以十打一,陳吊眼必滅。

而守在永安城內的文天祥,屆時已經被新附軍肉盾們消耗得筋疲力盡。即便得知陳吊眼被圍的消息後,也沒有力量出兵救援。

一旦他走出永安救援陳吊眼,必死。

一旦他坐視陳吊眼部覆滅,破虜軍實力和士氣都會蒙受毀滅性打擊。福建大都督府,必亡。

65279;第五卷福建破局(四)

破局(四)

箭尖上反射的寒光與六十步外的蒙古武士的咽喉連成一條直線,鬆手,蒙古百夫長應弦而倒。

收弓,提刀,縱馬,三個動作一氣嗬成,陳吊眼帶著親衛衝了出去。斷寇刃在陽光下閃成一團藍影,沸湯潑雪般,將元軍隊列闖出一條口子。千餘名破虜軍騎兵順著這條口子殺了進來,一瞬間,把擋在麵前的元軍切成了兩段。

三個北元低級軍官試圖阻擋破虜軍的攻勢,策馬迎向了陳吊眼。剛一照麵,就被陳吊眼的護衛用手弩射翻了一個。另兩個不顧同伴死活,一左一右包抄了過來,陳吊眼打馬迎上,伸刀撥開對手的傾力一擊,斷寇刃順勢一帶,從對手前胸口處拖了過去。緊接著,刀身斜挑,大叫了一聲:“開!”

已經刺到他胸前的長矛被磕歪,斜刺向了空中。二馬錯蹬而過,陳吊眼擰身,手臂回掃,斷寇刃夾著風,掃過了對手的後頸。

元將的首級飛上了半空中,穿著下千戶號衣的身體依然被戰馬帶出了十幾步,才晃了晃,落到了地上。手足不住抽搐著,在血泊裏來回蠕動。

陳吊眼卻頭也不回,掄著雪亮的鋼刀,向敵軍最密集處衝去。從大食高價購買來的戰馬速度快得就像風,配合著陳吊眼狠辣的殺招,所過之處,把新附軍士卒向野草一樣吹倒。北元將士不敢單獨與他放對,看見他的戰旗,立刻向兩側避開去。

破虜軍騎兵從敵軍避開的縫隙中滲入,將元軍已經破碎的陣型切得更碎。跟在後邊的步兵列隊殺上,盾牌、長刀和弩箭互相配合,推著敵軍不住後退。

片刻間,張弘正布置下的第一道防線被破虜軍衝破。打了多年仗,見慣了士兵生死的張弘正當機力斷,放棄第一壘兵士任陳吊眼屠戮,把大批弓箭手調到第二壘上。

陳吊眼穩固住陣腳,立即向第二道防線發動了攻勢。

他麾下的騎兵多出身於綠林。打起仗來素來悍不畏死,特別是打順風仗的時候,全身的血仿佛都被喊殺聲點燃了般,對發生在身邊的傷亡視而不見,隻顧舉著刀向前猛衝。

一百五十步的有效打擊距離,新附軍士兵隻來得及發出兩次齊射。騎兵已經衝到了第二壘前。

“舉槍,結槍陣!”下萬戶張玨大聲命令道,掌旗官高高挑起暗紅色令旗,鼓手見到旗幟,拚力擂響了戰鼓。

四下裏,鼓聲如雷。

弓箭手收起角弓,潮水般向後退去。把隊伍後的三千長矛兵露了出來。長矛兵半蹲於地,雙手握住長餘長的白臘杆,以粗的一端支地,裝著鐵製矛頭的細端,斜斜地指向前方。

騎兵收勢不及,重重地撞了上去。

“嘭!”地一聲,大地都跟著晃了晃。當先幾個破虜軍騎兵連人帶馬被刺成了蜂窩,血像泉水一樣噴起來,迎著朝陽噴起老高。

第二波的騎兵卻不肯拉韁繩側轉馬頭,從槍陣前橫著跑過,賭一賭敵軍的弓箭無法射透自己身上的鎖甲,而是用力夾了夾馬腹部,踏著同伴的血跡撞了過去。

白臘杆折斷,戰馬和馬背上的騎兵山一樣砸下來,砸到了槍兵的身體上。二人一馬在地上滾出十幾步,待在摩擦力的作用下停止滾動時,已經碎作一堆血肉,難分彼此。

又有騎兵順著缺口處撞入,刀砍馬踏,擊倒三、四個新附軍長槍手,然後掉下馬來,與對手同歸與盡。

第三波騎兵轉瞬殺致,馬蹄踏著戰友的撞開的缺口衝了進去。

身上隻配備了一層紙甲的新附軍槍兵哪裏見過這種亡命打法,心寒膽落,幾個士兵大叫一聲,沒等對方戰馬衝到自己麵前,主動放下長槍,轉身跑了開去。

順利闖陣的破虜軍騎兵偏轉馬頭,斜著衝擊新附軍長槍兵。缺口一旦打開,刺蝟般的槍陣立刻失去了作用。一排排白臘杆掉落在地上,同時掉落的,還有新附軍士兵的胳膊和手指。

陳吊眼提著刀,衝進了新附軍弓箭手當中。剛才在戰馬與敵陣相撞的刹那,他憑借過人的騎術高高的躍了起來。依靠專門為軍官配備的鎧甲保住了他自己的命,但坐騎卻被殺死在兩軍陣前。羞辱的感覺讓他瘋狂,下手更加狠辣,凡擋在他麵前者,無論轉身逃走還是挺身迎戰,無一不被他剁成了兩段。他麾下的親兵則奮不顧身地追趕過來,替他接住來自側麵和背後的襲擊。

“擋我者,死!死,去死!”陳吊眼瘋子般喊著,手下沒有一合之將。他身材本來就遠比普通人魁偉,此刻鎧甲和護麵上都染滿了血,看上去更像殺神轉世。手中隻有角弓和短刀的弓箭手們被他殺得魂飛魄散,抱著腦袋,像被獵的傻麅子一樣沒目標的亂竄。

這一逃,新附軍的陣型更亂,連奉命上前迎敵的長刀手都被自己人衝亂了隊形。得了便宜的陳部士卒迅速穩住陣腳,在低級軍官的帶領下分組攻擊,把勝局穩穩地鎖定在自己手裏。

兩柱香,張弘正的第二壘又破。惱羞成怒的他親自帶著衛隊衝上來斷後,才勉強擋住了陳吊眼,沒讓自己一方的隊伍完全潰散。

陳吊眼緩了口氣,立刻整頓兵馬,猛攻元軍的第三壘。負責第三道防線的呂師夔吸取前兩道防線的經驗和教訓,把第三道防線的正麵厚度增加了一倍,更多的長槍手和弓箭手被他調了過來。並且在長槍手和弓箭手的隊列之間,塞進了四排樸刀手做為緩衝。誰料到陳吊眼吃一次虧學一次乖,第三次衝鋒不以騎兵為主角,而是以盾牌手為前隊,弓箭手為核心,緩緩壓了上來。

在盾牌手擋住了新附軍那不是很有準頭,也不是很有力度的攢射後,破虜軍的弩手立刻發威,成排的弩箭風一樣掃了過來。將沒有大麵積護具的長槍手成批的射倒。

呂師夔發覺事態不妙,趕緊發出信號命長槍手後退。但長槍手身後,習慣了密集陣型迎敵的樸刀手卻沒練習過這種穿插配合,長槍手一退,立刻樸刀手的陣型立刻出現混亂。對麵的陳吊眼見狀,令旗一揮,命盾牌手讓出缺口。幾百匹等待多時的戰馬,撒著歡從後陣中衝了出來,冒著箭雨,踏入了新附軍當中。

陳吊眼這次沒有隨隊衝鋒,而是站在中軍,負責協調指揮全局。但充當騎兵矛尖的武將比陳吊眼更加凶悍,乘在一匹胖胖的蒙古馬上,手中提著的居然是一隻四尺多長,沒怎麽開刃的鐵鐧。這種重量在四十斤以上的兵器很少有人能掄得動,卻被那個大漢舞得向風車一般。新附軍士卒一旦被它砸上,連人兵器都會倒飛出去。

喊殺聲震天,戰鼓聲猶如雷動。

呂師夔站在帥旗下,身上的鎧甲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冷汗浸透。他突然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不該奉張弘範的號令,把陳吊眼和他的部曲放進來。

眼前的破虜軍和記憶中宋軍的戰鬥力根本不能相比。無論士氣,還是低級軍官的能力,都遠遠超越了他知道的任何一支軍隊。自己麾下的新附軍和漢軍比之不如,甚至連探馬赤軍和元軍也無法與之相比。

從今天和過去的幾次戰鬥上來看,陳吊眼依然沒脫離猛將範疇,勇則勇矣,用兵卻不是很靈活,打起仗來依然喜歡像馬賊頭一樣,身先士卒。這樣做,雖然可以最大程度上鼓舞士氣,但負麵後果也很明顯,戰局一開始,士兵的調度,陣型變化,主帥立刻無法幹涉。

但破虜軍的低級軍官卻比任何一支軍隊的小校強得多。那些職位可能是牌子頭(十長)、百夫長的小校們,居然自己可以一邊作戰,一邊調整士兵的陣型與前進速度,甚至在主將落馬,或臨近的百人長戰死後,還能迅速地將附近的士兵聚攏在自己周圍。而那些士兵也像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兵般,遇到突發情況,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如何向附近最高級別的將領靠攏。

指揮這樣一支軍隊,即使陳吊眼是個瘋子,也不會輕易把戰役輸掉。況且在陳吊眼陣前衝鋒時,破虜軍中明顯有人替代他,統籌全局。

如果此刻陳吊眼部還在漳江以東,呂師夔可以保證,自己與張弘正可以憑借地形,再擋陳吊眼二十天。

但奉了張弘範的命令,他和張弘正把陳吊眼放進來了,還要造成力不能敵的假象,且戰且走,把陳吊眼部引到永安附近,引到張弘範和達春布置的包圍圈中。這樣,任務就太難了。

首先,沒有江水的保護,呂師夔自己和張弘正的部曲,根本擋不住破虜軍。已經把佯敗打成了真敗,馬上就要向潰敗靠攏。

其次,以眼前這支破虜軍的戰鬥力,即使進了包圍圈,呂師夔也沒把握自己能堵住包圍圈的出口。隻要陳吊眼發覺上當,或者不再顧文天祥等人的性命,完全可以帶領人馬潰圍而出,想殺到哪裏就殺到哪裏。

並且,這還是在陳吊眼救人心切,沒帶火炮隨行的情況下。

如果在潮州一帶與李恒對峙的許夫人放棄城市,帶著火炮不顧一切趕來,結果會怎樣?呂師夔心頭一顫,忽然覺得前途一片黯然。

“殺上去,殺上去,後退者力斬,後退者力斬!”張弘正聲嘶力竭的叫喊從不遠處傳來,牽動呂師夔的視線。定睛看去,第三道防線眼看又要不保了,剛緩過氣來的張弘正又帶著親兵去堵缺口。而退下來的新附軍士卒卻不願意掉頭再戰,任張弘正怎麽叫喊,甚至接連砍死了幾個潰卒,都穩定不住敗勢。

“來人,擂鼓,把我的槍抬過來!”呂師夔咬著牙,惡狠狠地喊道。

“是!”他的親兵楞了一下,已經有好些日子沒見到過主帥親自上陣了,大夥臉上登時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震驚。

“楞什麽,抬槍來。如果敗了,破虜軍會放過大夥麽?你們殺了那麽多人,燒了那麽多村子!”呂師夔大喝道,縱身跳上了戰馬。

幾個親兵如夢方醒,趕緊抬過呂大帥的鐵槍。

呂師夔握槍在手,掂了掂,用槍尖指著破虜軍的方向大喊道:“弟兄們,跟我上啊。他們都是福建人,跟大夥不共戴天!”

說罷,帶頭向手提鐵鐧的破虜軍將領衝去。

這句話,比張弘正幾百句督戰的話都來得狠。呂師夔的親兵一邊貼身保護大帥安全,一邊扯著嗓子把話傳播開去,“弟兄們,殺啊,陳吊眼回來報仇來了。給福建人報仇來了!”

正在互相推搡著後退的元軍士卒聽見喊聲,楞了楞,猛然像意識到什麽般,轉身跟在呂師夔身邊殺了回去。

雙方戰士又混戰在一起。

一名破虜軍士卒將與他放對的新附軍的兵器擊飛,上前欲抓俘虜。手無兵器的新附軍士卒居然不肯投降,彎腰揀了支斷箭,狂叫著撲了過來。

破虜軍士兵側身,揮刀。新附軍士卒倒地,臨死前,將半截斷箭扔出,砸在破虜軍士兵的胸甲上。

斷箭打在板甲上,濺起一串火花。破虜軍士卒楞了楞,不知道一向軟弱的新附軍士卒,什麽時候開始變得如此勇敢。

戰勢開始膠著,呂師夔和張弘正帶著親兵,四處堵缺口。邊堵,邊將破虜軍會殺俘虜報仇的謠言傳播開去。

已經現出敗像的元軍向突然得到強援般,士氣漸漸恢複。新附軍、漢軍、探馬赤軍,還有少量蒙古武士,互相配合著,逼得破虜軍戰士連連後退。

“陳雙不行了,我還得上!”在後邊統籌全局的陳吊眼自言自語般說了一聲,將指揮旗和令箭向身邊一個矮個子武將懷中一丟,伸手去拉馬韁繩。

“陳將軍,不可!丞相有令,營正以上軍官,不得親自接敵!”矮個子武將趕緊阻攔,大聲喊道。

“得了吧,你哥哥曾寰都不曾攔過我。丞相若有此令,難道他會不早說!”陳吊眼翻身上馬,邊向前衝,邊說道:“曾兄弟,指揮權歸你。反正你是參謀統領,想怎麽打就怎麽打!”

說罷,雙腿一磕馬肚子,帶著近衛營親兵,飛也般向前竄去。

“你!”被稱為曾兄弟的參謀統領臉一紅,咬了咬牙,高高地舉起了令旗。

“轟隆隆!”破虜軍一側的戰鼓滾雷般響起,幾支預備隊聞聽鼓聲,同時殺了過去。

局勢瞬間又是一轉,元軍戰了半日,人困馬乏。剛剛被害怕對方複仇的恐懼心裏刺激起來的士氣又迅速低落下去。任呂師夔與張弘正怎麽鼓舞,也鼓舞不起來。

陳吊眼在人群中殺開一條血路,直奔呂師夔。

在北元諸將中專司剿滅各地義軍的呂師夔很有勇名,一杆鐵槍曾經斷送了很多江湖好漢的性命。今天為了挽回殘局,他使出了渾身解術。一杆鐵槍使得如烏龍般,神出鬼沒。片刻間,已經將兩三個破虜軍騎兵打下了馬,跟在他身後的親兵也狐假虎威,不斷打罵著,向附近了破虜軍騎兵邀戰。

呂師夔卻越戰越驚。不親自迎敵不知道,原來破虜軍的裝備和自己麾下士卒的裝備相差有這麽大。呂師夔親手用鐵槍將一個破虜軍小校刺下了馬,就在身邊親兵準備割下小校頭顱的時候,那個左胸中了一槍的小校從地上翻起來,在兩個士兵的保護下退入了人群。

猴子甲,隻有產自西域的極品镔鐵猴子甲才有這種防護效果。但呂師夔知道,對方身上穿的不是。猴子甲雖然堅固,卻失於沉重,穿在甚至手臂伸展不便,根本不適合輕騎兵。而破虜軍騎兵身上穿的鎧甲卻像是傳說中的西域鎖子甲和大唐明光鎧的綜合體。特別是護腹和護胸的那幾塊,從光澤上看應該是極品镔鐵(鋼)。可镔鐵素來昂貴,就連蒙古人打造兵器,也隻舍得在刀刃處用上一條,罕有人肯花這麽大價錢穿在身上?

即便是普通鐵甲,在北元軍中,除了蒙古軍之外,無論漢軍還是探馬赤,也隻給主將的親衛和百夫長以上將領穿,普通小兵隻有皮甲護身。至於新附軍,有身紙甲擋擋流矢已經不錯,很多人連最基本的防護都沒有。

這樣的裝備差別,難怪麾下的士兵士氣提不起來。設身處地替士兵們想想,當他們看到自己誌在必得的一擊,隻給對手造成了點輕傷。而對手一刀下來,卻把自己的夥伴連人帶兵器砍成兩半時,內心的衝擊有多大。

文天祥哪裏變出來的镔鐵,即使有镔鐵,他又哪裏來的時間,把如此多的镔鐵打一塊塊打造成型?

除了甲,還有戰馬。在呂師夔的記憶中,福建無一處是可產馬之地,非但福建,整個大宋自從顫淵之盟以來,就沒有過良馬可供騎乘。蒙古、西夏還有吐蕃諸部,相約不賣良馬給宋人,即便是通過茶馬貿易,也隻提供拉車的劣騎。

可陳吊眼哪裏來得這麽多戰馬?能組織起一支人數不少於兩千的騎兵來,並且坐騎都是三、四歲口的良駒?

突然間,呂師夔感到心頭一陣惡寒,在刺出手中鐵槍時,本能地伏在了馬頸部。

一縷風擦著他的後背飛了過去,把他身邊的一個護衛推翻在馬下。呂師夔抬頭,看到自己五十幾步外的地方,陳吊眼彎弓搭箭,冷冷地看著自己……

刹那間,冷汗滿臉。呂師夔腳揣馬鐙,縱身飛了出去。胯下黃驃馬長嘶一聲,一個人立躍起,陳吊眼射過來的第二箭正中其頸,直沒至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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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福建破局(五、六)

破局(五)

陳吊眼欲彎弓再射,已經找不到目標。幾十個身穿羅圈甲的元軍不顧生死地圍過來,在他麵前擋出了一道人牆。

破虜軍士兵唯恐主帥有失,在低級軍官的帶動下也擁了過來。一時間,雙方以陳吊眼為核心聚集成了一團人疙瘩,貼著對手的鼻子搶刀互剁。肩膀抵著肩膀,膝蓋碰著膝蓋。

呂師夔在親兵的攙扶下站起,跳上一匹戰馬,沒闖出幾步,跨下的戰馬又被人用冷箭射死。他再落馬,再站起,賴以成名的鐵槍不知道丟到了何處,手中握著一把揀來的彎刀,抵死不退。

“剁他的帥旗,剁他的帥旗!”,人群中,不知誰大聲喊道。在軍官夜校受訓的時候,有人傳授過這樣的經驗,混亂中砍翻敵軍帥旗,可以最大限度的打亂敵軍指揮,影響對手士氣,聽到喊聲,戰團邊緣的一隊破虜軍士卒不再向呂師夔身邊擠,迅速調整方向,朝呂部掌旗官衝去。新附軍當中,也有幾十個死士上前攔截,雙方一碰,又是一團血霧。

埋頭、攔腰、斜削、硬舞,斷寇刃在人群眾綻放出一朵朵約麗的刀花。鄒在替陳吊眼整軍時,針對義勇們的身體狀況,特地加強了刀術的訓練。此刻兩軍硬碰,訓練的結果立刻顯現了出來。半柱香的功夫,三十幾個破虜軍士兵衝破了敵軍防線,殺到了呂部掌旗官麵前。呂部掌旗官大驚,拔刀迎戰。一名破虜軍小卒架開他的彎刀,另一名小卒衝至側麵,斜向猛掃,鋼刀繞過密實的羅圈甲,重重地砍在掌旗官毫無遮蓋的小腿上。

“啊!”掌旗官痛呼一聲,跪倒。第三個破虜軍士卒衝上來,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第四個破虜軍士卒上前斬斷呂師夔的帥旗,扯住半截旗杆,空中示威般揮舞幾圈,然後快速將帥旗剁成了碎片。

“呂師夔死了,殺死呂師夔了!”陳吊眼在馬背上,扯著嗓子喊了起來。

“本帥在此!本帥在此!”呂師夔被氣得雙眼冒火,第三次跳上馬背,大聲反駁。他的聲音卻被淹沒在驚呼聲裏。附近的破虜軍士兵齊聲呐喊,將呂師夔的“死訊”傳播開去。遠處的元軍士卒不明真相。回頭看不到呂師夔的帥旗。本來就低落的士氣變得更低,紛紛放棄抵抗,轉身遠遁。擋在陳吊眼馬前的元軍士卒得不到有效支援。越戰越少。終於支撐不住。被破虜軍強行衝開了一條口子。

到了此刻,縱使神仙也沒有辦法力挽狂瀾。呂師夔當機立斷,帶領親兵,且戰且走,不住把沒頭蒼蠅般亂逃的元軍收攏在自己周圍。

對於這種窮寇,陳吊眼也不與之拚命。拔轉馬頭,衝向其他幾股負隅頑抗的元軍。那些元軍士卒本來就已經支撐不住。側翼被破虜軍騎兵一衝。防線立刻土崩瓦解。

十幾萬元軍被人數不及自己三分之一的破虜軍幹鴨子一樣趕離了戰場,向著東南方逃命。

張弘正的戰馬前,潰兵如潮,擠得他的親兵站都站不穩。此刻他也不敢再強行彈壓,隻得調轉馬頭,被潰兵擁著向後撤。在他身後不遠,才投入陳吊眼麾下不久的綠林好漢陳雙拚命追來,鐵鐧上下翻飛,凡擋在身前者,無論是人是馬,皆一鐧拍扁。

在中軍負責調度的參謀統領曾琴見狀,知道機不可失。一聲吩咐下去,把戰鼓擂得震天做響。

破虜軍將士踏著鼓聲,奮力衝殺,鋼刀卷起千重血浪。

幾個新附軍士兵跑不動了,扔掉兵器,跪到了地上。

陳雙縱馬從他們身邊跑過,鐵鐧急揮了幾次,投降的新附軍士卒立刻變成了肉泥。附近正準備投降的新附軍士卒見狀,趕緊跳起來,亡命奔逃。

“陳將軍,破虜軍軍規,不殺俘虜!”有人大聲提醒。

“不殺,他們屠村的時候,可曾留過活口。弟兄們,衝上去,隻殺不俘!”陳雙紅著眼睛叫道。

跟在他身邊殺得渾身是血的幾個福建籍破虜軍士兵咬著牙,把這個命令重複了下去,“陳將軍有令,隻殺不俘,隻殺不俘!”

亂軍之中,普通士兵分不清楚是哪個陳將軍的命令。舉起刀,追上跑得精疲力竭的敵手,從背後將他們一一砍翻。即使對手放下了武器,也毫不客氣地補上一刀。

幾十個預計自己逃不掉的新附軍士兵調轉頭來,絕望地衝進了破虜軍隊伍中,濺起數朵血花後,倒了下去。

幾十個漢軍和探馬赤軍士兵停住腳步,自動排成兩排,擋在了破虜軍麵前。

百餘漢軍、探馬赤軍,還有幾十個蒙古武士回過頭,加入戰團。絕望之中,元軍戰鬥力提升了不止一個層次。歪歪_書屋_論壇追在最前方的陳雙被攔下了,鐵鐧打翻了五、六個人,卻有更多的人擠過來,攔在他的馬前。

陳雙揮鐧,把一個矮胖的蒙古人拍進了泥漿中。再抬鐧,把一把鋼刀和它的主人一並磕飛出去,掄鐧再打,結結實實將一個身穿探馬赤軍百夫長服色的家夥攔腰掃斷。沒等他收回鐧來,一把斷了的彎刀,砍上了他的大腿根。

“奶奶………”陳雙轉頭怒罵,卻看到隻有十幾歲的麵孔貼在自己的馬背上。

麵孔的主人身上不知被弟兄們剁了多少刀,血像泉水般噴湧不止。但是握刀的手卻不肯鬆開,機械地上上下下,衝著自己腰腿間猛刺,一下,一下,又是一下,“吱,吱吱”,刺得鎖甲發出難聽的聲響。

“你……”陳雙心裏沒來由的一軟,偏開鐵鐧,曲臂,將跳上自己馬背的少年推了下去。少年如一片秋葉般從馬背上墜落,身體已經不能動,一雙眼卻死死瞪著陳雙,充滿怨毒。

“是你們先殺了我的家人!”陳雙衝著死去的少年大喊道,心中卻突然覺得萬分悲涼,滿腔鬱結無處可釋。

“啊——”他狼號一樣大叫著,衝進了攔路的元軍中。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陳吊眼的傳令兵舉著令旗衝了過來,聲音顯得那樣蒼白無力。

太陽慢慢地從遠山頭落了下去,廝殺了一天的大地陷入了寧靜。

鼓鳴山旁,燃起了一堆堆篝火。破虜軍士兵們坐在篝火前,整理鎧甲,收拾刀箭。火焰照亮一張張疲倦的臉,照亮每一雙眼睛中的困惑。

白天一戰,他們大獲全勝,將呂師夔和張弘正二人統帥的兩支北元兵馬殺得潰不成軍,遠遠地逃向了華安和龍岩一線。至此,漳州、長泰附近,已經再無大股元軍,躲進漳州城的幾十萬父老相親得到了保全。

但是。他們卻沒有心思高唱凱歌。四下裏,房屋沒了,村寨沒了,出兵廣南之前沿途看到過的綠油油的莊稼都變成了灰,灑在農田裏。自己留在家中的妻兒老小也斷了消息,即使他們僥幸逃過了元軍的屠殺,馬上也要麵臨受凍挨餓的困境。

而造成這一切後果的罪魁禍首們,卻被參謀統領曾琴嚴令不準隨意誅殺。第一騎兵營營正陳雙在陣前亂殺了幾個,戰後居然被當眾責打了二十軍棍。降職為夥長聽用。

難道為了一個仁義之師的虛名,就可以讓殺人者逃脫罪責麽?大多數將士想不明白,把鬱悶憋在了心裏。

此刻的陳吊眼,內心裏比麾下將士更鬱悶,站在中軍帳,不停地拍著桌子。怒吼聲穿過薄薄的帳壁,隔著老遠都能聽得見。

嚴禁殺俘虜的命令,他也讚同。畢竟已經是一軍統帥,不是原來那個快意恩仇的綠林總瓢把子。眼中除了廝殺之外,還要想著破虜軍如何發展壯大等“重要”問題。在陳大當家眼中,把俘虜一刀殺了,非但太便宜,抵不上他們在福建犯下的罪孽。並且對於福建大都督府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損失。

如果把這些俘虜全部塞進各地的礦井中,讓他們一輩子不見天日,幹活贖罪,顯然比殺了他們更合算。身上的鎧甲,手中的兵刃,還有胯下的戰馬可都是由礦石變出來的。歪。歪。書。屋。論壇沒有人去挖礦,蕭資和林恩老漢再靈巧,也做不出無米之炊來。

所以,陳吊眼對曾琴禁殺俘虜,並責罰陳雙的建議舉雙手讚成。但他不能接受的是,以曾琴為首的參謀們,居然合夥站了出來,阻止他乘勝殺向永安。

“即使那是刀山火海,咱們也得向裏邊跳。沒有文大人,就沒有這四個標的破虜軍。見死不救,忘恩負義的事,我陳舉做不出來,你們也別逼著我做!”陳吊眼憤怒地叫著,手底下的帥案被他拍得吱嘎做響。

“沒人逼著你做,但作為一軍主帥,你得考慮全軍的生存,而不是個人恩怨。就這樣冒冒失失殺過去,非但救不得文大人,幾萬將士也會被你葬送掉。張世傑將軍的前車之鑒就在那裏擺著。他麾下的江淮勁旅不比咱這四個標人數少!”參謀曾琴站在帳角邊,慢條斯理地回答。

他是第一批邵武軍校指揮速成班出來的高才生。大都督府參謀總長曾寰的胞弟。曾寰奉文天祥的命令,輔佐陳吊眼救援張世傑。在陳吊眼順利與許夫人會師後,擔心福建安危,借海路趕了回去。臨走前,把曾琴留給了陳吊眼。

陳吊眼對這個子矮小,身材單弱的參謀打心底有一種莫名的好感。行軍打仗的事,每每與之相商。而曾琴也不負其所望,所獻之計,每策必中。

是以二人平素偶有爭執,陳吊眼也會本著不與後生小輩為難的心思,退讓半步。曾琴也不為己甚,謹守參謀之責,很少幹涉軍中其他事。

將領們對這個新來的參謀也很佩服,因其長得年青秀氣,往往以“小周渝”稱之。

沒人想到二人的意見會出現根本性衝突。一個執意輕裝前進,殺向永安。一個卻不肯答應,要求把軍隊帶往泉州府,在安溪一帶觀望修整,尋找相應戰機。

一帳將領誰也不說話,大眼瞪著小眼,等待陳吊眼和曾琴爭論出結果。平心而論,二人說得都有道理。文夭祥死守永安,本來就不是一個明智之舉。如果他把戰線收縮到閩江沿岸,目前的局麵要明朗得多,陳部四個標破虜軍,也可以從容地放棄漳泉二州,由海路趕到劍浦與大都督府本部匯合。

失地存人,在運動中爭取主動。這是軍官夜校一直強調過的道理,破虜軍中,每個將領軍官都懂,也能理解大都督府在萬不得以時,讓福建百勝做出的犧牲。

但文天祥卻死守在了永安。以清流、永安、戴雲山和泉州,作為一條漫長的防線。這條防線除了戴雲山外,基本上無險可據,造成整個戰局非常被動。

相比之下,張弘範的戰術就高明得多。他強攻永安一點,對清流和泉州府內的各地隻是派兵襲擾。

清流和泉州的破虜軍明知永安危機,也不敢向文天祥考慮。而元軍一旦在永安形成突破,則清流和泉州也會失守。破虜軍表麵上多守了兩州半之地,實際上麵臨滿盤皆輸的險境。

所以,陳吊眼要不顧一切去救永安。歪-歪-書-屋-論-壇他不能讓文天祥的本部人馬被張弘範擊敗,一旦文天祥本人受傷或不幸落入張弘範之手,整個破虜軍就失去了主心骨。接下來有可能被張弘範逐個擊破。

但曾琴卻力主移師到泉州境內。理由是張弘範用兵一向狡詐,眼前戰局與廣南戰局出奇的相似,有可能又是一次圍點打援。陳部四個標不去則已,一去必然進入死局。屆時,非但永安之圍解不了,文天祥還要不得不從永安殺出來救援陳吊眼。以弱勢兵力棄城野戰,一旦不利,滿盤皆輸。

“嗤!你以為不救永安,我們就能守住漳、泉兩州了。大都督府一敗,張弘範調頭就會撲過來。況且此刻我們不去救援,天下英雄會怎麽說!”陳吊眼強壓著火氣,降低了說話的嗓門。

如果曾琴是自己山寨中的師爺,他的建議陳吊眼可以置之不理。反正破虜軍軍規中,參謀隻是有協助運籌之權力,不能幹涉主將的指揮。但曾琴是參謀長曾寰的胞弟,又素來言出必中,不把他說服了,陳吊眼實在不甘心。

此外,內心深處還有一種隱約的感覺左右著陳吊眼的舉動,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總覺得不讓這個參謀心服口服,縱使強行決策,也很沒麵子。

“做參謀的,第一要素就是沉靜,不考慮與戰爭勝負無關的麵子問題。”曾琴淡淡地回答了一句,走到地圖前。在安溪和青陽鐵場一帶畫了條線,低聲分析道:“況且我們移兵泉州境內,並不是放棄永安不救。如果能與泉州兵馬會師,一同壓向張弘範側翼,對元軍的威脅更大。張弘範既然以永安圈套,引咱們上鉤,咱們沒到之前,他也不會甘心真把永安攻下,沒吊到魚之前先收餌!”

陳吊眼素來不怕與人拍桌子,偏偏對曾琴這種不溫不火的人沒辦法。正想著怎樣反駁的時候,又聽見曾琴說道:“我軍先移動到安溪,做出迂回救援永安的假象。張弘範摸不清我軍的戰略意圖,自然會繼續等待。而這時候,就是我軍的機會!”

“可這也讓丞相太冒險,你哥哥也在永安,你就不擔心他的生死?”陳吊眼被氣得徹底沒了脾氣,曾琴的辦法他明白了,其實就是拿文天祥的大都督府當餌。把張弘範的主力吸引在永安這個點上,而陳部破虜軍在外圍徐徐圖之。

這招,辣則辣矣,失之過狠。完全建立在張弘範不會盡全力攻永安的假設上。而眼下永安方麵消息已經斷絕,最後的信息是,張弘範揮兵急攻,不計部下生死。

“軍校上課時,先生教導,出謀劃策,利用一切有利條件取得勝利。其他問題,一概可以不計!”曾琴又淡淡地回答了一句,把陳吊眼又氣得滿頭冒煙。

“你們呢,你們怎麽看?”萬般無奈之下,陳吊眼隻好向麾下尋求幫助。歪~歪~書~屋以圖憑借人數優勢,勸曾琴打消這個念頭。曾琴的計策看起來雖然比直接去救援永安穩妥,但冒的風險都是未知數,比陷入張弘範的包圍再突圍還令人心裏沒把握。

“這……”幾個將領麵麵相覷。他們心中,更傾向於曾琴的建議。但是陳部四標不是文天祥原來所帶的嫡係,一旦做出迂回前進的動作,很容易被人誤解。將來福建戰役結束了,難兔會有人從中生出是非來。

“說,別婆婆媽**.剛當了破虜軍,怎麽就長了官癮!”陳吊眼從麾下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許端倪,不滿地斥責道。

“我讚成曾參謀的建議!”門外,響起了一聲回答。帳簾高挑,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將走了進來。

破局(六)

見到來人,大夥眼前均是一亮。特別是陳吊眼,一雙剛才還瞪得如牛鈴當般的大眼睛,轉瞬變成了月牙形,一邊陪著笑臉,一邊低聲問道:“姐,你什麽時候來的!”

“某人自詡為萬人敵,卻被呂師夔和張弘正兩個小*****擋在了漳江西岸。我聽說後,怕他有失,跟人借了條船,水路趕了過來。果不出我所料,這個莽夫明知道眼前是陷阱還要往裏跳,被人攔著就跟人家比嗓門大……!”來人笑吟吟地調侃道,話還沒等說完,陳吊眼的臉已經變成了茄子色,幾條青筋從腦門上盡數蹦了出來。

閩粵兩地綠林總瓢把子陳吊眼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服本族姐姐陳碧娘。聽許夫人如此奚落自己,知道她已經在帳外聽了好半天,把自己焦躁之態全看了去。心中大窘,搔著頭皮強辯道:“不是沒想到漲水麽,要不是石騰溪和漳江都發了洪,一時找不到船隻,兩個*****怎麽攔得住我!你怎麽來了,潮州那邊戰事不緊麽”

“為將者不知觀察天文,不知分析地理,也不肯認真判斷形勢。一個勁兒由著性子蠻幹,不是拿士兵命做賭博麽?我若不來,眼見著大火坑你就要跳進去!”許夫人搖搖頭,低聲數落了幾句陳吊眼的不是,抬眼看了看參謀曾琴,楞了一下,連忙換了種語氣說道:“潮州那邊,有張元幫我撐著,張世傑將軍的心情也平複得差不多了,李恒一時半會兒攻不過他們二人的防線。杜滸將軍自海路過來助戰,提了個方案出來。我看可行,就跟他借了條快艦,自海上趕來了,昨天夜裏到的漳州,今天一早快馬加鞭向你這裏奔,本以為能助你一臂之力,沒想到你打得這麽利落,已經才把呂師夔和張弘正的人馬擊潰了!”

“元軍的兵太雜,配合混亂,自然不是咱破虜軍的對手。是鄒將軍幫我把兵訓得好,使起來如使自己的胳膊一般,甭提多順溜了。”陳吊眼終於得機會緩了口氣,謙虛地說道。

“所以呢,你才更要多動動腦子。已經不是拿著柴刀跟韃子拚命的時候了,有如此兵威,如此軍械,如果你還被張弘範所敗,豈不條負了你陳吊眼百戰之名!”許夫人歎了口氣,語重心長。

軍中諸將多是陳吊眼原來當山大王時的夥計,素於許夫人熟識,知道二人是同族姐弟,所以當著他們的麵,稍重一些的話許夫人也敢說出來,但站在地圖旁那個青年參謀,許夫人卻不認識,隱隱覺得此人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隻好把很多更重的話都收了起來,留待一會私下裏,再教訓自己的族弟。

“姐姐說得有道理,姐姐說得有道理,我以後記住就是,記住就是!杜貴卿提了個什麽建議,他不帶艦隊守福州老巢,大老遠跑到潮州幹什麽?”陳吊眼見許夫人一邊說話,一邊不住地打量參謀曾琴,知道姐姐在外人麵前給自己留了顏麵,岔開話題問道。

許夫人笑了笑,拿出一卷綢緞做的形勢圖,遞給了陳吊眼。邊看著陳吊眼展開,邊解釋道:“杜將軍聽說李恒得了朝廷拋棄的幾百艘戰艦,怕北元水師由此成了氣候,所以海上浪一停,就星夜殺了過來。李恒舍不得他的戰艦,分了一大半兵馬去守廣州,對潮州的攻擊也乏了力……”

原來杜滸從兩浙撤回福州後,文天祥已經帶兵去了永安。歪-歪-書-屋他與張唐二人核計了一下,覺得從陸地上追趕文天祥,與事無補。所以決定兵行險招,從外圍開始破解張弘範布下的戰局。

二人在船上邊走邊商量,根據元軍與破虜軍的戰鬥力和人數對比反複推算,策劃了一個巧妙的計策。

破局的第一步,就是把破虜軍的菁華,第一標老兵從海路運到泉州。打碎張弘範中路出擊,兩翼騷擾的美夢。

破局的第二步,是利用水師的火力,幫助許夫人的興宋軍穩固潮州,把李恒的兵馬釘死在廣州、潮州一線。讓他無論從陸地和海上,都無法跟張弘範做戰略配合。

第三步,就在陳吊眼這裏。如果不論質量,但算人數,陳部所轄的四個標,是破虜軍規模最大的一支力量,這支力量在關鍵時刻如何動作,直接影響著全盤勝負。

所以杜滸與許夫人碰頭後,立刻決定把興宋軍的指揮權由張元暫時掌管。許夫人親自趕到陳吊眼軍中,跟他商量戰術細節。

陳吊眼把綢布平撲在帥案上,低著頭,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杜滸性子偏激,行事果決,在軍中一直有狠辣之名。這個計劃,也充分體現了他的性格特色,兵行險招,招招奪命。

如果整個戰術動作如期完成,元軍不但要撤離福建,並且在短時間內,在整個江南都沒有力量組織起第二次進攻。

而一旦戰術動作失敗,破虜軍可能又要退進武夷山區去,重新與韃子展開遊擊戰。

幾個將軍和參謀也湊了過來,麵色凝重地看著杜滸的計策。計策的前半部分,和曾琴的建議類似,但曾琴卻沒能提出這樣明確的戰術動作和戰略目標來。計策的後半部分,卻遠超出了曾琴的建議,所圖已經不是保全半個福建和手中的實力,而是重奪兩廣了。

大夥拿了各色旗幟,在地圖和沙盤上反複擺來擺去,都覺得此計策甚險,一時拿不定主意。

第九標統領劉重性子急,見大夥都不再說話,敲了敲桌案,大聲說道:“若此計可行,丞相為什麽不親自下令來。他杜貴卿這樣做,怕是有幾分冒失!”

“嗯!是這麽個理兒”平素與陳吊眼交好的幾個將領紛紛點頭迎合。眼前的計策除了本身有些行險,讓人不放心外,大夥對杜滸以水師統領身份對其他人馬指手畫腳,也約略有些不滿。照常理,杜滸是水師統領,所轄士兵大約一個半標。而陳吊眼是陸標副統製,所轄四個標,無論軍銜和實力,都比杜滸要高。所以杜滸若想讓陳吊眼配合他做戰術動作,應該先向丞相府請示,然後由文天祥親自派人協調才符合雙方身份,斷不應該想做就做,甚至怕過不了陳吊眼這一關,把許夫人拉出來當說客。

許夫人是何等聰明之人,跟陳吊眼和他的麾下交往多年,知道此刻大夥心中打的小算盤。微微搖頭,也不點破,笑著解釋道:“杜將軍臨來廣南前,已經派人給丞相大人送過信,把整個計劃告知了他。但等丞相做出回複,恐怕來不及了,所以才邊執行邊等丞相的消息。想必現在文丞相已經知曉我們的打算,隻是回信還沒及時送到!”

“恐怕丞相那邊不會有信送來,這幾天我派出聯絡永安的信使,都被元軍半路截了回來。蒙古人手中有鷂鷹,信鴿也難放出去。隻是這種辦法,丞相怎麽事先沒想到?”陳吊眼點點頭,低聲回答。仔細考慮過後,他認為杜滸的計劃可行,但心中卻有很多顧慮,不知如何跟許夫人一一細說。

“大夥能想到的辦法,丞相不一定能想到。他又不是諸葛亮,能算無遺策。練兵、治國、鼓舞士氣、號令群雄,這是他的強項。但臨敵應變,他未必很擅長。畢竟他狀元出身,前半輩子連戰場都沒上過,能做到目前這樣,已屬不易!”許夫人笑著回答,目光中,不經意間露出幾分讚賞和期許。

“倒是!”陳吊眼應了一聲,抓抓光溜溜的青頭皮,猶豫著問了一句,“隻是如此一來,敵我雙方都把丞相大人當成了餌料。將來仗打完後,不知丞相大人是否會心中感到鬱悶!”

許大人終於明白了陳吊眼在猶豫什麽,用白眼球好好地賞了他一記,聲音瞬間提得很高:“丞相豈是如此小肚雞腸之人,如果胸中連這點小節都放不下,還如何帶著大夥跟韃子抗衡!”

“那是,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行麽?”陳吊眼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又捅了馬蜂窩,連忙給自己找台階下。

他知道,自從第一次邵武會戰後,族姐心中就有了文天祥的影子。歪歪。書屋。論壇難容人在背後說丞相大人半點不是。按照佘人規矩,丈夫去世後,遺孀再擇人再嫁,乃是天經地義的事。許夫人有佘族血統,本不應該受漢人禮節拘束。

但是,偏偏許夫人的前夫是赫赫有名的抗元義士。偏偏許夫人是受過大宋兩任皇帝冊封的誥命夫人。偏偏這個名滿天下的一品誥命,喜歡的是大宋丞相,天下文人的領袖,理學大家文天祥。

所以,這份因緣,在陳吊眼眼中,比把韃子趕回漠北的希望還渺茫。

所以,他絕不跟自己的族姐,在對文天祥的評價上進行爭執。況且,陳吊眼內心深處,也一直認為文天祥對自己有知遇之恩。

“你也不必自謙,天下英雄,我想,能入你陳舉法眼的,也就文承相一位!”許夫人嘴角微微挑起,臉上的笑容看起來,讓人感到說不出的舒服。

她知道文天祥在陳吊眼心中,也是個了不得的英雄形象。所以自己這個曾有趁亂世建立功業之心的弟弟,才會放棄了那種不切實際的夢想。

第一見麵,文天祥就分了一半戰馬給陳吊眼,讓他知道了,大宋官員,並不是一個個自命高人一等,白受了人家恩惠卻認為理所當然。其中還有像江湖人一樣受人滴水之恩,相報以湧泉的。

西門彪帶了騎兵去江南西路騷擾達春,一時難回。文天祥知道後,特意把從第一批海路高價購來的駿馬,全部相贈。並且唯恐陳不開心,還專門寫了一封信,保證西門彪所部將來的歸屬。

陳吊眼自己跟林琦殺入江西,把兵馬交給鄒整訓,當他幾個月後歸來,文天祥把數萬人馬一個不少地還給了他,並且人人手中都分發了與破虜軍同樣的兵器和鎧甲。

陳吊眼一時衝動,提出將自己的部屬與破虜軍合並。文天祥很高興地接納了他,並且給了他四個標的編製,和破虜軍副統製的官職,比張唐、杜滸等跟著文天祥出生入死的將領地位還高。

所以,如果換了別人被困,前來搬救兵,陳吊眼都未必肯去為之拚命。但文天祥被困,他必須不計生死去救援。

這才是許夫人放下軍務,親自來找陳吊眼的原因。她星夜兼程,唯恐趕到的時候,陳吊眼已經做出了直撲永安的決定。那樣,再說服他收回已經發出的軍令,就很困難了。

令她感到非常幸運地是,一向固執的族弟,居然被人攔阻住了。想到這層,許夫人又饒有興趣地打量了曾琴一眼,突然發現,這個參謀的脖頸皮膚很白,比一般讀書人的皮膚細許多。順著低垂在地圖前的脖頸再向上掃,卻發現耳垂處,有一點非常淡的脂粉痕跡。

“耳孔,他有耳孔,用脂粉巧妙地堵起來了!”一個清晰的結論猛然在許夫人心頭跳起。她自己在年少頑皮的時候,也曾女扮男裝出行,用過同樣的手法。

就在這時,參謀曾琴抬起眼來,目光快速與許夫人相遇,稍微有些亂,然後迅速鎮定,用一種低微卻很堅定的聲音說道:“依我看,此計可行。”

“張將軍和吳將軍那邊怎麽聯絡,他們怎麽知道我們動向,與我們做出有效配合?”陳吊眼對曾琴的建議向來重視,見族姐和參謀都讚同杜滸的計劃,也不再固執先前的動議。而是認真地追問起新計劃的實施細節來。

“讓信使走海上,如今我軍與元軍相比,優勢就在於海上多了一條通道。那些韃子將領都打慣了陸戰,不知道水路的遠近。今晚我軍原地修整,同時派出信使去龍口(九龍江入海口)。歪~歪~書~屋論壇借許夫人的快艦連夜啟程,連人帶馬一起上船。急行一夜後,明天一早在安平附近上岸。那些大食馬是海上運來的,不會暈船。安平和泉州目前還在我軍掌握中,兩地相距僅四十裏,有官道相連,快馬加鞭,用不了一個時辰可把消息送到泉州。”參謀曾琴拿出紙筆,一邊說,一邊寫下心算出來的數據。

幾個將軍陸續圍攏過來,聽曾琴講解。大夥基本上都沒讀過幾天書,在夜校裏被監督著,勉強認了些字,但對算術卻不是很清楚。況且夜校裏的老師也多是應募而來的儒生,本身對懂計算之法也不大清楚。所以,參謀曾琴隨說隨報出的數字的行為,讓大夥既覺得佩服,又覺得神秘。

“如果與張唐相約,從明日起算,第四日早上,出現在青陽寨附近。我軍距離青陽寨直線距離一百二十裏,但中間隔著鼓鳴山,騎兵行動不便,必須沿山腳下穀地迂回,大概是一百八十裏山路。算上路上可能出現的耽擱,三天後應該趕到。”曾琴用手在地圖上順著道路畫了畫,仔細地分析道。“第一標和炮師距離青陽寨是一百零七裏,可以沿安溪逆流而上,人走岸邊平地,火飽用船運送,三日內,也能到達指定位置!”

“若一方早到怎麽辦,若途中遭遇元軍怎麽辦?我們走了,誰來守漳州?”第十標統領董澤迫切地問道。曾琴的計葬,給兩支軍隊都留了很大餘地。特別是對陳吊眼部將士,對於自幼山間長大的他們來說,一百八十裏山路有兩天時間足夠。大夥不擔心是否能按時趕到約定地點,隻是擔心到得太早,或者前腳剛一離開,呂師夔和張弘正又殺回來騷擾地方。

“第九標留半個標弟兄和所有輕傷員守漳州,其他人明早拔營!”陳吊眼大手一揮,做出了決定。“途中如果遭遇元軍,小股則一口吞掉,大股則強行突破過去!”

“在我軍靠近青陽寨之前,不會與元軍遭遇。呂師夔和張弘正已經退往龍岩,而阿裏海牙和阿剌罕的兵馬,誌在洗劫,山中無可搶之物,他們提不起興趣!倒是青陽寨附近的鐵場和銀坑,一年來泉州富豪在那裏投了不少本錢,阿剌罕等人定不會放過。歪。歪。書。屋很大可能,咱們和第一標之間先到達的一方,要與元軍打一場遭遇戰!所以,行軍速度必須控製在預定範圍內,不能到的太早,也不能太晚”曾琴看了看陳吊眼,目光中露出幾分欣賞。

“多派斥候,二裏一組,輪番搜索本隊前後左右十裏範圍!張弘範的精銳都在永安設套,等著咱們鑽。阿裏海牙和阿剌罕手中兵不會多,遇到後,咱們活吞了他!”陳吊眼在曾琴目光中得到鼓勵,豪氣萬丈地說。

突然,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大聲補充了一句,“如果逼得張弘範情急拚命,把徉攻變成主攻,該如何是好?”

“文丞相頂得住!否則,他也不會選擇在永安迎戰!”許夫人毫不猶像地回答,看向遠方的目光中,充滿信任。

第五卷福建死生(一)

第五卷福建死生(一)作者:酒徒泉州城依舊熱鬧,看不到半點戰爭即將到來的跡象。一艘艘歸航的巨船將海外各地的新鮮貨物運回來,報關,然後卸在碼頭上新修的貨艙裏。一艘艘近海航行的福船和沙船離港,滿載,將遠洋販運過來的香料、奇珍和泉州、邵武、興化、劍浦等地的貨物運走,分散到北方各地去。

至於那些福船和沙船的目的地是哪裏,大夥彼此都心照不宣。無論仗如何打,人終歸要吃飯、穿衣和享樂的,隻要天下還存在著還沒被戰火波及的地方,那裏就有富人,有貨物需求。那裏就是貨船的目的地。

“尤老爺,您,您說,咱這泉州守得住麽?”棧橋旁,泉州鴻海聯號管事田德寶擦著臉上的汗,對剛剛跳下搭板的二掌櫃尤麥克低聲問道。

“應該守得住吧,大當家和知府大人有約定在先,如果泉州城守不住了,知府大人會通知大夥先行離港!”尤老爺看了幾眼碼頭上忙碌得景象,有些不自信地回答。

初秋的日光很毒,白畫畫地曬得水麵刺眼。百十個光著膀子的大漢從田德寶身後走過來,推過木架子搭製的卸貨塔,放下貨鉤,拉動滑輪,把大船上的貨箱和草袋,一個個吊了下來,擺放在四輪小車上。立刻有人趕著馬和牛跑來,套轅,把裝滿了貨的四輪車一個個拉走。

“可咱們走了,這貨物怎麽辦呢?這幾天您和大當家不在,股東們私下裏找過我好幾次了,有人鬧著要折現退股,害得我連家都不敢回。”田德寶沒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哭喪著臉歎道。他是泉州鴻海聯號的碼頭總管,倉庫裏有多少存貨,價值幾何,整個商隊中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鴻海商號是他們幾個泉州大海商,在許夫人大力扶植下合股建立起來的。名下一共有一百多艘大小海船,四十多家店鋪。其中許夫人家族出資最多,所占股份最大。由許夫人的堂弟陳碩代表陳、許兩家管理。尤老爺口中的大當家,就是他。而尤、田、利、麻、賽等幾家本地老盤商人,也占了一成到一成半左右股份不等,大夥忙活了一年下來,眼看著資本成倍的增長。正當預計著到年底分紅時刻,每家都能分到幾萬兩白銀作為紅利時,韃子殺了過來,這,不是明擺著要搶大夥飯碗麽?

“嗨,別說,卸貨吧。破虜軍第一標和炮師不是已經開來了嗎,有他們在,應該能擋住韃子吧!”聽了田管事的抱怨,尤老爺心中也有些沮喪。他祖籍不是宋人,按道理,宋元相代,不關他的事。可眼下,家族的利益與泉州的存亡已經牢牢地綁在了一處,不由得他不為福建戰局的進展而擔心。

“可我聽人說,第一標和炮師準備撤向劍浦,以閩江為依托與韃子決戰!”田管事不看人臉色,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說什麽?劍浦?難道破虜軍準備放棄泉州了麽?”尤老爺嚇了一跳,向田管事跟前湊了幾步,大聲問道。他的身材遠比田管事高大,二人站在一起,就像一根扁擔和一個水缸在對峙,遠遠看去,情景說不出的滑稽。

“說是要放棄泉州,退保潮州和劍浦!麻煩你小聲些,別讓劉閻王的眼線聽了去!”田管事後退了半步,腳跟踩著棧橋的邊緣,壓低了聲音說道。

“難道咱們一年的稅都白交了!”尤麥克又向前逼了半步,吵架一樣嚷嚷道。仿佛對麵站的不是田管事,而是泉州太守陳龍複一般。“不成,我要找他們問個清楚。蒙古人來了他們就跑,那咱們還給他們繳稅做什麽!”

“您,您小聲些,拜托了,別讓夥計們聽見!”田管事後仰著身子,從棧橋邊緣挪了出來,換了個背對碼頭的位置與尤老爺說話。如此,尤麥克再進逼,他盡可退上碼頭,不至於掉進水裏。

“聽了又怎樣,拿了咱了稅,就得替咱們出頭!”尤麥克揮舞著胳膊,打架般吵嚷道。他在聯號中的股權大小占第二位,僅僅次於許夫人。當初因為看好聯號發展,很多資金都是他向親戚朋友挪借來的,說好了第二年年底連本帶利一並歸還。如果破虜軍真如田管事所說那樣退出泉州,任倉庫中存貨被蒙古人劫掠,到了年底,他就隻好去跳海。

“您說得有道理,可咱們能找誰理論去!幾十年了,收咱們稅的不止破虜軍一家,誰管過咱們的死活”田老爺聳聳肩膀走開,不想再和尤麥克一般見識。在他心中,已經把眼前這個姓尤的歸入了不可理喻的一類人物中。跟官府理論,笑話,官府如果肯和百姓講理,他還是官府麽?

“我,我……”尤老爺的手臂絕望地揮舞著,說不出什麽其他的詞語表達自己的憤懣。嘴巴中的味道又腥又苦,仿佛膽汁都從嗓子口湧了出來。他心中自是明白,所謂和官府理論,不過是一句氣話。田管事說得對,宋也好,元也罷,浦家也好,文家也罷,官府的職責就是收錢,哪裏承擔過半點官府的義務。

官府是父母官,百姓是子民,犬羊。自家‘兒子’的東西,不拿白不拿。自家‘兒子’的屁股,不打白不打。至於‘兒子’是否會餓死,那是‘兒子’們自己的事情,父母官大人沒功夫搭理。

周圍的海浪刹那間有些高,航慣了海的尤老爺暈船般晃了晃,蹲到了棧橋上。已經走遠的田管事嚇了一跳,趕緊衝了回來,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攙扶起。

二人搖搖晃晃地彼此攙扶著,一時間,身形顯得那樣無助。

“我已經理論過了,破虜軍不會放棄泉州。如果泉州丟了,隻要大都督府沒倒,咱們就可以申請國家賠償!”一個聲音從碼頭上傳來,天籟般鑽進田、尤兩位的耳朵。

“您,大當家,您回來了!”田管事高興地叫道。

尤老爺強忍住心頭煩惡抬起頭,看見陳碩和太守陳龍複先後,向碼頭走來。身後,幾個當地商人興高采烈地跟著,仿佛有人生意開張,要派發紅包般熱鬧。

“泉州一定守得住。如果守不住,根據你們納稅的記錄,所有報過稅的貨物,可以申請國家賠償,隻要大都督府還在,就會把所有損失賠給你們!”陳龍複找了個稍微高一些的位置,站上去,大聲宣布。

“好啊!”人群瞬間沸騰,很多圍攏過來看熱鬧的商販同聲喝起了彩。雖然他們中間大多數人做的全是拚船艙的小規模買賣,其中還有不少人還偷漏關稅。即便真的有賠償,也沒他們那一份在內。但陳龍複說的話,是他們從沒聽說過的。帶給他們的不但有震驚,更多的是感動。

“陳大人,陳大人,您是說真的!”尤老爺慢慢挪上前,不敢相信地追問道。田、賽、麻、利,幾家較大的商戶,都有族人湧了過來,期待地仰望著陳龍複,唯恐聽錯了一個字。

“泉州一定能守得住。如果守不住,我會通知大夥從海上撤離,以避兵禍。至於諸位所受到的損失,隻要有收稅憑據記錄在案,國家事後會照價賠償,決不食言!”陳龍複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聲音緩慢而清晰。

這是他和劉子俊、杜規、張唐等人反複商量過,穩定民心的辦法。用杜規的話來說,商人看重錢財,隻要能少交的稅,他們肯定會少交。即使律法懲罰再嚴格,也會有人鑽空子。但如果你在收稅的同時,給他們利益的承諾,他們自然會權衡其中得失。如今城中商人們擔心戰爭帶來損失,大都督府剛好趁此機會,把自己的國家理念灌輸下去。通過國家賠償的承諾,讓大多數不再盲目逃亡或與北元暗中勾結,而是選擇與大都督府生死與共。

國家賠償,前提是國家依然能存在。當國家的興亡和百姓利益聯係在一起時,百姓們自然會盡力守衛這個國家。看得見的蠅頭小利,比聖人之言更有效。

“國家賠償?國家?”田管事愣愣地看著突然恢複了精神的尤老爺,看著周圍沸騰的人群,喃喃地嘟囔。

關於國家與朝廷,亡國與亡天下的理論,在大都督府頒發的報紙上,他不止一次看到過。今天,才切切實實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所謂國家,在商人眼裏,就是一個契約。你付出了稅收等義務,就能享受相應的保障和權力。

維係一個國家存在的,不是強權,不是清官與明君,而是實實在在的契約,能約束每一個人的契約。在契約的麵前,所有持約人一樣高矮。

黃昏的時候,一隊隊破虜軍離開城市,向北開去。商人和百姓們自發湧出了城,站在安溪旁的官道兩邊,歡呼相送。一些小餐館,做好了饅頭熟肉,擺在路邊,企盼破虜軍的軍需官能將這些勞軍物資收下。一些在碼頭出賣力氣的苦工和被遣散後賦閑在家的前蒲家軍士兵,則擠到了幕兵站,看看還能不能抓住加入破虜軍的機會。

五年來,泉州城唯一一次,沒有在強敵麵前,核計著犧牲掉誰去換取投降機會和敵人的憐憫,而是與守軍站到了一起。盡管破虜軍主力開拔後,留守在城中的兵力已經不足五千。遠遠少於前幾次守城部隊的數字。

這是因為,大都督府給了泉州百姓們承諾,福禍與共的承諾。雖然這個承諾看起來很渺茫,但能做出承諾的行為,本身已經滿足了大夥心中本來就不多的奢望。

張唐和吳希奭並絡走在隊伍靠前的位置,不停地根據地形情況,協調各營的行軍速度。為了征集商人們手中的運貨馬車,破虜軍出發前的準備時間有些長。所以不得不盡量加快行軍速度,爭取在元軍殺來之前,在青陽寨和安溪之間的山穀裏,把他們迎頭截住。

“通知第一標各營將領,趁夜間天氣涼爽行軍,爭取明日巳時(上午十點左右)之前進入安溪城休息!把王老實團長叫來,告訴他有任務安排給他!”第一標統領張唐掏出令旗,交給了身邊的傳令兵。

“是!”傳令兵接過角旗,縱馬疾馳而去。

安溪城在泉州西北,因靠著晉江的主要支流安溪而得名。安溪又名西溪,發源於戴雲山脈間,沿著戴雲山南麓的丘陵地帶奔湧而下,把沿途的村落和礦山連接在一起。沿著河畔行軍,可以看到遠處河水如一條發光的金蛇般,在綠色的穀地間往來蜿蜒。河畔兩側的沙地相對平坦,大約有半裏寬,一些不知名的野草星星點點地長在沙灘間,與河道旁的高挑的蘆葦叢相映成趣。太陽快落山了,霞光正在頭頂的天空上蔓延,幾道金光從西邊的彩霞邊緣直瀉下來,仿佛當空落下了一陣光雨。

“大好河山,偏偏有人喜歡以燒掉它為樂!”吳希奭感慨地說了一句。許夫人和陳吊眼的回音還沒到,出擊決策做得比較突然。但第一標和炮師不能再等了,因為據斥候前天最後一次送來的消息,元軍對永安城采用了不計傷亡的人海攻擊。弩炮和投石車等大型攻城設備,也盯著守城的火炮推到了陣前。

張弘範在用武力逼迫分散在各地的宋軍向永安靠攏,所以破虜軍必須做出些回應來。一方麵,讓張弘範不至於情急拚命,把佯攻弄假成真。另一方麵,也必須製止阿剌罕和阿裏海牙二人在泉州府外圍各地的瘋狂破壞。

據斥候送來的消息,阿剌罕和阿裏海牙攻下空無一人的青陽寨後,大肆破壞,把百姓辛苦開出的礦井全部用巨石填平了。附近的村落和農田也不放過,統統付之一炬。喪心病狂的阿剌罕甚至點燃了幾片竹林,說是要把山中的百姓燒出來。好在閩地潮濕,天氣陰晴不定,也沒讓火勢大規模蔓延。

“他們二人這麽做,無疑是想拖住泉州守軍,讓咱們不敢去救援永安。咱們就滿足兩個韃子的要求,不救永安,先給他們來一下狠的”張唐笑了笑,自信地說道。

他讀過的詩詞不多,對周圍景物變化,沒吳希奭那樣敏感。一路上,想得更多的是如何以手中有限兵力,與元軍周旋的細節。在今天早上,做出迎擊敵軍的決定後,他便派信使抄海路去給陳吊眼送信,希望能及時得到陳吊眼部的支援。但是行軍打仗的事情,有很多不可預知的因素存在。漳州那邊陳吊眼與元軍之間勝負如何,張唐並不清楚。陳吊眼能不能擺脫呂師夔和張弘正的糾纏,解了漳州之危後還有沒有力量分兵東進,都是未知數。畢竟陳吊眼所部四個標歸入破虜軍建製時間短,戰鬥力相對較弱。不像張唐自己所統率的破虜軍第一標,幾乎由清一色的百戰老兵組成,自從百丈嶺上就開始進行素質和戰術訓練。

“此戰,張將軍有幾成勝算?”吳希奭回頭,看了看張唐的表情,笑著問道。無論年齡和資曆,炮師統領吳希奭都比第一標統領張唐高得多。但吳希奭很佩服張唐對戰局得把握能力,心甘情願地帶著炮師配合張唐的行動。

“勝算?”張唐搖搖頭,微笑著回答,“如果陳將軍的兵馬能及時趕到,打擊阿剌罕的側翼,這五萬元軍就被握在咱手心中。如果陳將軍不能來,憑借咱們手中這兩萬多人,也能與阿剌罕殺個勢均力敵。屆時,陳吊眼即使殺到永安城外,阿剌罕和阿裏海牙也回不去,張弘範的包圍圈一樣合不攏。所以,隻要能保證不被元軍擊敗,咱們已經勝了!”

“而吳將軍以為,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在山地中,他能擊敗咱們麾下這些老兵麽?”張唐伸手指了指沿河畔急行的大軍,笑著反問道。

這是他敢與迎戰元軍的決定因素,在破虜軍所有兵馬中,第一標是唯一一支,以原百丈嶺老兵為主體構建的隊伍。幾番擴建後,目前有四個團,總計二十個營,一萬兩千餘破虜軍老兵。兩年多的戰爭打下來,軍官之間配合得極其熟練,士兵的個人戰鬥能力,在軍中也數一數二。可以說,放眼天下,除了苗春的斥候旅,沒有一支步兵可與第一標抗衡。

此外,還有吳希奭的炮師在側提供火力支援。破虜軍軍製以標為最高單位,但炮兵和水軍卻稱為師。在張唐眼裏,這樣稱呼,絕不單純是為了與陸標相區別。文丞相還存在著一種構想,就是把炮兵和水麵力量集中起來,作為單獨的兵種使用,而不是簡單地作為陸標的配合。否則,一個陸標下麵,配兩個炮營就夠了,絕對沒必要單獨建立炮師。

而戰艦和炮兵單獨成列,發揮火力集中的優勢,這種戰法他已經嚐試過。在兩浙,破虜軍第一標曾經有好幾次,就是憑借戰艦的火力支援,才擊潰了數倍於自己的對手。

所以,雖然阿剌罕和阿裏海牙麾下以蒙古軍和探馬赤軍為主體,山地戰中,張唐並不以為對方占據絕對優勢。

眼下戰局的關鍵,是陳吊眼能不能按自己信中的新建議趕來,在戰局進行到關鍵時刻,給元軍致命一擊。

如果陳吊眼能來,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必敗。張弘範側翼受到威脅,隻有大步後撤,然後集中兵馬與破虜軍決戰這一條路可走。由黎貴達投敵給福建造成的危局由此可解。

這是張唐反複考慮並和參謀們推演過的策略,出現紕漏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他一直滿懷自信。

但是,他卻萬萬沒有料到,此刻,陳吊眼根本不知道元軍已經攻占了青陽寨。陳吊眼的信使,就在來泉州的路上,希望他緩緩行軍,以便雙方配合。

張唐也沒有料到,阿剌罕和阿裏海牙的胃口,不僅僅是劫掠地方。泉州的富庶早已令二人垂涎。這兩個北元悍將並不知道破虜軍第一標已經到了泉州。他們醉心於劫掠,正加速向安溪推進。

如果冥冥中真有神明存在,從空中看去,祥興二年的秋天,他會看到一幅令人驚異的景象。

五萬元軍,自青陽寨沿河畔順勢而下,直撲安溪城。

同時,與元軍方向相反,兩萬破虜軍,卻沿溪畔向安溪前進。

在這兩支相對急行的軍隊的西麵,鼓鳴山下,卻有三萬大軍沿山路緩慢前行,悄悄地向青陽寨靠攏。

如果,三支兵馬的統帥知道彼此之間的位置,他們絕不會做出這樣的決斷。

但是,在這個依靠信鴿和戰馬傳遞信息的時代,他們關於對手的行動,除根據有限情報做出的推算外,幾乎一無所知。

第五卷福建死生(二)

第五卷福建死生(二)作者:酒徒秋日的朝陽從山頂探出頭來,暖暖地照在安溪城頭。

破虜軍團長朱平從敵樓裏走出,帶著幾個士兵四下巡視。平心而論,他不認為安溪城能擋住元軍奮力一擊,這個彈丸小城方圓不到三裏,城牆低矮破舊,已經多年沒有經過修茸。雖然城西側的安溪水量充沛,安溪城卻連條護城河都沒引出來。

這個城市地理位置太不重要了,所以破虜軍根本沒在此浪費自己有限的兵力。朱平能駐紮在這裏純屬偶然,他麾下這個營的職責原本是守衛漳州。黎貴達帶著達春突破龍岩防線後,在三溪一帶對百姓大肆屠殺。三溪屬於漳州府,守軍有守土之責。為了把元軍注意力從逃亡百姓身上引開,朱平向漳州守將主動請纓,帶著四個營人馬騷擾達春後路。結果達春在擊敗蕭明哲部後,掉頭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朱平攔在半路上。兩千破虜軍雖然訓練有素,人數和敵軍卻差得太懸殊,血戰半日後,四個營人馬隻有五百多人跟著朱平突出了重圍。眼看著撤回漳州的道路被斷,大夥隻好順著山區走進了泉州府的地界,暫時在安溪城內修整。

在安溪城,朱平把所有士卒整編成了一個營。派人分頭向漳州城和福州大都督府匯報戰況。結果不久之後,漳州和福州的消息均被敵軍切斷。他這個營,成了徹底的孤軍。好在朱平當孤軍已經當習慣了,有很多經驗。當年在四川抗元,兵馬被打散後,他也是一個人帶著二十幾個弟兄從元軍縫隙中殺了出來,輾轉到了福建,投在文天祥麾下。

等了十餘日,沒等到大都督府和漳州方麵的指示,朱平知道外邊肯定戰事吃緊,所以一麵抓緊時間給傷兵醫治,一邊四下派出信使,尋找距離自己最近的破虜軍動向。

四日前,信使回報,破虜軍第一標已經到達了泉州。統領張唐要求他暫時駐紮在安溪,監督元軍動向。朱平欣然接令,踏踏實實地擔負起安溪的防禦任務來。

即使知道安溪不可守,也要執行軍令。這是朱平為人的一貫原則。準備守城物資,豎立比城牆高出一倍的了望雕鬥,清理城牆附近通道。三天時間在忙碌中,不知不覺地過去。現在是接到命令後的第四天,正準備開城門放百姓進出的時候。

天際邊傳來一陣低低的雷聲,很輕微,卻帶著大地一同震動。朱平警覺地握住了刀柄,抬頭望向城牆上高挑的雕鬥。

高聳出城牆的雕鬥上,負責了望的士兵快速挑出了一麵紅旗,斜斜地,指著西北方向。

“放狼煙,通知弟兄們全部上城!”朱平拔刀在手,大聲高喊。憑借本能,他判斷出來人是敵非友,如此濃密的馬蹄聲,隻有元軍,隻有元軍中的蒙古軍行動時才能發出來。

城牆四個角,各有一股狼煙升起來,筆直地衝到晴朗的天空上。秋日的早晨沒有風,狼煙飄起老高都沒有散。正對著安溪水的城門突然打開,在守軍的組織下,城中百姓快速有序地衝出,順著河畔逃向遠方。

距離安溪城最近的城市南安,遠在五十裏外。朱平不知道憑借望遠鏡的幫助,那裏的守軍能不能看到自己放出的警報。他隻是憑借著一個軍官的本能,在第一時間送出了元軍靠近的警報。這個倉猝之間的本能反應如此重要,直到很多年後,人們檢視安溪城外的那場遭遇戰,還不得不將狼煙的作用寫在首要位置。

無人能忽視突然騰起的黑煙,遠在三裏之外的張唐和吳希奭也不會。當二人看到衝天而起的煙柱時,同時楞了一下,然後各自快速發布了命令。

“把火炮拉上岸來,與溪水成丁字型布置陣地。保持火炮之間距離,輜重團,把炮彈卸下來,盡快就位!”吳希奭拔出令旗,大聲喊道。這是他平時訓練時經常做的科目,炮師官兵配合得很嫻熟,幫著纖夫,快速將貨船靠岸,搭起踏板,把火炮推上河岸。

“馬車卸掉輜重,輕車前進,在前方一裏外紮搭拒馬陣,斥候快速向前,聯係安溪守軍,並探明敵軍位置。第一團跑步前進到拒馬陣內,貫重甲防禦。其他各團保持行軍隊形,繼續前壓!”張唐熟練地做出了決定。在兩浙與新附軍交戰時,不少戰鬥都是遭遇戰,不同兵種之間怎麽配合,在第一標中已經形成了固定模式。

“嗚――嗚嗚”低沉的號角聲響起,走在前排的士兵快速分散向兩翼,讓出中央通道。隊伍後邊的輜重車卸下糧食、軍械,排成長隊向前衝去。

蒙古人的騎兵來得快,遭遇戰中,能否在第一時間組織起有效防線,避免被騎兵衝擊是以步抗騎的關鍵。否則,即便讓數百騎兵迫近,也能在步兵中造成巨大損失。

衝出隊列的馬車,在掌車轅者的驅策下,排成了兩條橫隊。邊前行,邊根據道路寬窄調整彼此之間的距離。安溪城南地勢稍寬,不是一個與騎兵交戰的理想場所。但是,既然與敵軍遭遇了,此戰已經在所難免。

煙塵從軍中升了起來,士兵們在低級軍官的指揮下,快速調整為接戰陣型,最後一次檢查盔甲,最後一次調節兵器。就在這時,前隊負責探路的斥候策馬跑回,大聲報告道:“稟將軍,前方七裏,發現蒙古人前鋒一千騎兵,正向安溪城飛奔!”

“知道了!”張唐點點頭,示意斥候下去休息。斥候送來的消息太晚,如果不是安溪守將及時點燃了狼煙,自己可能今天會被元軍殺個措手不及。

四裏的路程迅速被馬蹄踏過,這邊破虜軍剛剛把陣型紮好,蒙古騎兵已經殺到了安溪城下。帶隊的千夫長停住腳步,稍做歇息。隨即一聲呼哨,帶著隊伍向張唐的人馬撲去。撲到一半,突然又一個急停,撥轉馬頭沿來時的路匆匆跑回。

“擂鼓,送他們一程。戰車拔營,推進到安溪城下。斥候營監視敵軍動向,第一團保護戰車,其他各團順次前進,通知炮師,可能的情況下,尾隨第一標向前推進一段,先不忙著開炮。等我這邊的聯絡信號!”張唐當即力斷,命令全軍做出戰術調整。

千餘元軍不戰而走,說明他們的任務隻是探路。元軍本隊和安溪城之間,肯定還有很大一段距離。如果這千餘元軍騎兵不顧一切殺上來,敵我雙方的戰場隻能在安溪城南,對任何一方都不是很理想。探路的元軍撤走了,破虜軍就要盡可能把位置向安溪城靠近。一旦軍隊能以安溪城為支點,在城牆和城外的土丘之間列一個半圓陣,就可以把元軍堵住,最大程度上避免阿剌罕利用騎兵優勢迂回包抄。

破虜軍將士知道能否占據戰場上的主動,關鍵就在速度上。張唐的命令剛下達,全軍立刻動了起來。列陣的大車快速收攏,套上駕轅的挽馬。輕甲步兵上前,把負責保護車陣的重甲士兵抬上戰車,拉著向安溪城急奔。人和馬車帶起的塵土升起老高,遠遠看去,不知有多少人馬在急行。

接到探路千夫長滿都敖拉的報告,阿裏海牙恨不得抽出馬刀來,把眼前這個蠢貨砍死。如果滿都敖拉遭遇破虜軍後立即發動攻擊,雖然一千騎兵難免陷入苦戰。但大隊人馬卻可以從容殺上,將安溪城守軍和破虜軍援兵隔離開。而滿都敖拉在關鍵是時刻卻選擇了保存自己麾下的士兵,後退和主力匯合,導致大軍完全錯過了將敵手分隔的機會。不用問,此刻懦弱的宋人肯定進入安溪城內了。那裏的城牆雖然不是很高,但自己不付出成倍的代價,斷難拔掉這個前往泉州的障礙。

所以,得到第二波斥候回報,說破虜軍沒有入城,而是選擇在城外擺開野戰隊形時,阿裏海牙大喜,毫不猶豫地下達了全軍加速前進的命令。

“阿裏海牙兄,當心敵軍有詐!”阿剌罕攔住阿裏海牙地命令,低聲提醒道。他和阿裏海牙都是副元帥,級別相同,所以誰也不能完全指揮誰。平素裏,阿剌罕心胸寬闊,對阿裏海牙處處容讓,所以這路兵馬的大事小事俱是以阿裏海牙的命令為主。但關鍵時刻,阿剌罕說句話,阿裏海牙也不得不考慮。

猶豫了一下,阿了海牙放下令箭,低聲問道:“難道有什麽不妥麽,既然是倉猝遭遇,漢人還能玩出什麽花樣來。要不是這個蠢材耽誤戰機,此刻,咱們的鐵騎已經踏穿了宋軍營壘?”

“我是怕敵我實力不明,這個蠢材也沒弄清楚到底來了多少破虜軍,打著誰的旗號!”阿剌罕同情地看了被罵得無地自容的滿都敖拉一眼,低聲勸道:“咱們的細作說,泉州本來沒有多少兵馬,怎麽突然就多出幾萬大軍來?難道不是有詐麽,這樣,讓新附軍先上,咱們蒙古軍關鍵時刻再衝上去!”

“隻怕,這樣走得太慢!”阿裏海牙還是有些不甘心,仔細想了想,同意了阿剌罕的部署。七萬元軍整頓成密集陣型,緩緩向安溪城前進。半個時辰後,像一塊巨石般,出現在張唐的視線內。

一場遭遇戰,因為破虜軍的出色臨敵應變能力和元軍將領的猶豫,變成了陣地戰。朱平站在城頭上,突然發現自己的角色有些尷尬。作為破虜軍,他卻既沒有力量給張唐有力的支持,也沒有能力吸引元軍的注意。敵我雙方都忽略了城頭上那五百人的存在,專注地把精力放在自己的正麵戰場。

“白連城,帶著你的千人隊,殺第一陣!”阿裏海牙跟阿剌罕耳語了幾句,高高地舉起了令箭。

被喚做白連城的新附軍千夫長一個哆嗦,麵孔瞬間變成了石灰般顏色。回頭看看麵無表情的阿裏海牙,再看看笑裏藏刀的阿剌罕,咬著牙答應了一聲,縱馬接過令箭。舉起來,跑到了自己本隊人馬中。

“弟兄們,衝上去,敵軍隻有那麽一點兒人,砍了他們,附近的村子隨便搶!”白連城揮舞著令箭,用歇斯底裏的聲音喊道。

他的幾個親信將領各領人馬,帶頭衝向了破虜軍。反正,一路上殺人也殺夠了,搶劫也搶夠了,已經夠本。即使明知道蒙古人想讓大夥去充當消耗品,隻有硬著頭皮衝上去。

“擂鼓!”望著白連城的背影,阿裏海牙低聲吩咐。

雷鳴般的戰鼓聲瞬間響了起來,貼著地麵,遠遠地傳播開去。那一刻,仿佛天與地都跟著在顫抖。

一千多僅僅有紙甲護身的新附軍,仿佛撲火的飛蛾,向著破虜軍撲了過來。腳步聲越來越急,越來越快,每一步邁出,都帶著殘忍與絕望。

張唐站在車陣中,沒有下達任何命令。萬餘破虜軍和他一樣肅立著,整個陣地鴉雀無聲。壓抑的氣氛隨著元軍的戰鼓聲從眾人心頭滾過,很多人發現,自己握刀的手,居然慢慢開始發抖,發抖,接著,顫抖停止,整個身體刹那間硬起來,被寒冷的戰意所充滿。

“第二團,派弓箭手迎戰。其他各部,呐喊助威,殺!”張唐猛然拔出刀,發出一聲大吼。

“殺!”萬餘人異口同聲,發出一個字,山崩地裂般響徹原野。元軍的戰鼓聲為之一滯,由激昂走向低沉。千餘亡命衝擊的新附軍楞了一下,腳步瞬間出現了停頓。

一瞬間的停頓,已經足夠。

幾百支白亮亮的弩箭從破虜軍車陣後飛了出來,射進了新附軍當中。登時,把新附軍射倒了一小半。剩下的人發出一聲慘叫,亡命衝上。才衝得十幾步,又是一排鋼弩迎麵射來。

跑在最前方的新附軍士卒,身上每人身上紮了至少兩到三支弩,慘呼,跌倒。剩下的人來不及恐懼,很快被另一排弩箭攔截,倒在了同伴的不遠處。血,慢慢地從一個個孤零零的屍體前流出來,匯集成了一片。

一刻鍾過後,千餘新附軍覆沒於陣前。

千夫長白連城從屍體中爬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回走,走了幾步,倒下,再爬起來,再走。反複了幾次,終於沒能走出破虜軍的射程。一支長箭遠遠飛來,將他釘死在兩軍中央。

“嗯,好像攻擊力比崖山的守衛還強些,莫非是破虜軍主力?”阿裏海牙捋著胡須,冷靜地得出結論。

“他們沒動用火炮,城頭也沒有火炮布置!”阿剌罕在一旁附和,仿佛剛才陣亡的千餘人,根本不是他的屬下。

“再探探,也許對方在保存實力。否則,他一萬多人,憑什麽和咱們野戰!”阿裏海牙微笑著,再次舉起了令箭。

三個千人隊排成橫列,盾牌在前,鋼刀在後,慢慢走向了不歸路。北元軍中,催命的戰鼓更急,仿佛地獄裏的惡鬼,發出一連串煩躁的咆哮。

“殺!”三千多元軍緩慢貼近破虜軍車陣後,發出一聲呐喊,頂著箭雨衝了上來。這批人比前一批衝得稍遠,個別人甚至爬上了外圍的木車,但很快,在弩箭和鋼刀的雙重打擊下,敗退了回來,除了給兩軍陣前增加了一千多具屍體外,什麽效果都沒得到。

“組織漢軍以稀疏隊形分組攻上,燒毀對方的木車,探馬赤軍騎兵上前,從戰車縫隙間尋找破綻。蒙古軍做強攻準備。這裏全部交給你,我帶兩個千人隊,探探前麵的山丘有多大!”阿剌罕靠近阿裏海牙,用極低的聲音說道。

怕影響士氣,他已經不敢再盲目試探。對麵的破虜軍很強悍,但人數不多,硬碰硬的話,自己和阿裏海牙損失雖然大,但應該能把對方吃下。

由阿裏海牙打正麵,自己策麵迂回。一旦自己從山坡後迂回成功,就可以把騎兵插進破虜軍後隊,給對手致命一擊。

即便對麵的敵軍陣地後,真的隱藏著炮兵,隻要騎兵能迂回到近前,就會砍瓜切菜般將那些炮手殺死。

這是經曆了無數次戰鬥後,北元將領們用血總結出來的經驗。

“好!交給我!”阿裏海牙伸手,與阿剌罕雙掌相擊。然後親手升起了攻擊旗。

兩萬多元軍踏著鼓聲,緩緩壓向破虜軍本陣。十幾人一組,盾牌手在前,弓箭手居中,長槍兵河騎兵跟在弓箭手後。

軍隊前進帶出的煙塵,遮斷人的視線,阿剌罕帶著兩千騎兵,在煙塵的掩護下,悄悄離開了本陣。

喊殺聲四起,破虜軍第一標,與阿裏海牙麾下的精銳,開始了第一次碰撞。

第五卷福建死生(三)

第五卷福建死生(三)作者:酒徒“對付他們的兵團,最好的辦法是將他們誘入我們預先設好的埋伏圈裏,然後用騎兵在近距離發動突然襲擊,讓他們的炮火無法發揮優勢。如果不能伏擊,野戰中,必須不惜一切代價,用騎兵尋找,清理他們的火炮集群。如果短時間內無法找到他們的炮位,我方兵馬必須盡可能快地,衝到對方一百步內,進行混戰……”

很多年後,在金帳汗國的軍事學校,已經到了垂暮之年的客座教授,阿剌罕將軍如是講道。

“為什麽我方不用火炮與其互射呢?為什麽不可采用傳統的馳射與踐踏戰術?”一個蒙古王公的兒子,站起來不滿地問道。

麵對華夏諸族聯軍旺盛的攻勢,西域蒙古諸汗國罕見地再次團結在一起,許多有與華夏軍隊作戰經驗的老將都被聘請來教授戰術。那些諸汗的子孫們,也再次跨上了戰馬,追憶著父輩曾經的榮耀,試圖重振成吉思汗時代蒙古人的雄風。

阿剌罕正是從中原戰場上幸存下來,為數不多的老將中間的一位。麵對晚輩們無知且自大的提問,老將軍臉色變了變,沉吟了很久,才歎息著給出了答案:“第一,我方的火炮,無論數量和射程,都遠遠不如對方。至於你說的第二個問題,我想很簡單,因為時代變了,傳統已經無法讓我們繼續生存!”

時代變了,這是他在整個中原戰場上經驗的總結。而經驗的起點,就在安溪城外,一個不知名的土丘後開始。

阿剌罕趁著第一波正式攻擊開始的時候,帶領兩千精銳輕騎離開了本陣。憑借速度,迂回到敵軍的側後,這是蒙古軍的傳統戰術。從這一傳統戰術中,還衍生出很多變化。每一種變化都是前人成功經驗的總結,每一種變化,都可以致人與死命。

阿剌罕衝得很快,這是一場遭遇戰,宋軍火炮還沒布置好。如果他能在火炮給自己一方造成大麵積殺傷前,找到炮位,將炮手殺死。七萬元軍將瞬間鎖定勝局。在半個多月前,達春元帥就是憑借這一招,擊敗了蕭鳴哲部一萬五千精銳。

達春曾經把那一戰的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遠道而來的各位同僚。阿剌罕有足夠的理由認為自己重複同樣一次勝利。但是,他忽略了達春獲勝經驗中的關鍵兩點,第一,達春是在自己選定的戰場,與蕭鳴哲決戰,相當於打了一場準備充分的伏擊。第二,為了加快行軍速度,蕭鳴哲部隻攜帶了二十幾門輕型火炮。

而張唐身後,卻是一個炮兵師,一個擁有上百門火炮,外加一個護衛步兵團的炮師,即阿剌罕後來所總結的火炮集群。為了有效地給炮師提供支援,張唐甚至把麾下精銳,鐵血百夫長王石(王老實)的第二團留在陣後,作為了後備兵力。

喊殺聲震天,阿裏海牙用戰鼓,督促著麾下將士奮力急行。兩萬多兵馬呈分散隊形前進,遠遠地看上去,就像平地上突然出現了一波山洪。而隱藏在戰車後的一標破虜軍,看上去卻像阻擋在山洪前的卵石一樣渺小。

前鋒距敵一千步,沒遭到火炮打擊。

前鋒距敵八百步,火炮還是沒有動靜。甚至連對麵的破虜軍將士都仿佛睡著了的火山般,靜靜地不肯發出一點聲音。

前鋒距敵軍五百步,遠處舉著從崖山之戰繳獲來的寶貝望遠鏡觀戰的阿裏海牙感覺到自己的心在狂跳,渾濁的汗水從頭盔下流,滑過眼瞼,在望遠鏡上的“寶石”片上,留下一道道泥濘的痕跡。

從不洗澡,渾身散發著臭氣,體態如惡魔般的他,居然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緊張。緊張得直想扯開嗓子,高聲狂喊幾句。

“大帥!”有親兵跑過來,用手向安溪城頭指了指。

阿裏海牙不高興地側過望遠鏡,看到安溪城頭,高聳入雲的雕鬥上,不知道什麽時候挑起了兩麵青綠色角旗,一上一下,有節律地晃動。

“派一隊騎兵斜插,把雕鬥上的南人射死!”阿裏海牙大聲命令,憑借本能,他感覺到雕鬥上的人在向對麵的破虜軍傳遞著什麽信息。

幾十個蒙古射手魚貫而出,直撲安溪城下。比起兩萬踏著鼓聲前行的大軍,他們的聲勢實在渺小,很快就被淹沒在遮天蔽日的煙塵中。

阿裏海牙回過頭來,繼續觀戰。鼓聲一波波猶如潮湧,元軍踩著每一步鼓點,向前緩慢挪動。雙方之間的距離已經被壓縮到不足四百步,雙方之間的空氣,也壓抑得幾乎要炸開。與以往的戰場不同,這個距離上,居然沒看見一些承受不住壓力的宋軍,射出的零散而無力的羽箭。

破虜軍沒發一弩一炮,一聲呼喊。散發在整個車陣中的,隻有一股氣,一股淩厲無匹的殺氣。壓迫著元軍將士的精神,讓他們每前進一步,都感動萬分艱難。

三百步,擔任先鋒的元將史都終於承受不住這種壓力,從馬頸上解下牛角號,放在了嘴邊。

“嗚―――嚕嚕嚕”淒厲的牛角號從蒙古軍中響起,刺破了震天的金鼓。史都旁邊,每個親兵都拿起一支同樣的牛角,同時吹了起來。

鼓聲嘎然而止。

兩萬蒙古將士一聲呐喊,快步向前奔去。鬆散的陣型慢慢聚攏,在一個個百夫長的身邊,聚攏成一把把尖刀型。

阿裏海牙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是他麾下的精銳。急若驚馬,徐若野狐。一瞬間由徐至急的切換,再加上隊形變化,毫無停滯。若非百戰之兵,斷做不出這種流暢的動作來。

剩下的事,就等看破虜軍到底有多大戰鬥力了。憑以往的作戰經驗,阿裏海牙敢保證,一柱香時間內,他的前鋒可以突入破虜軍第一壘,將對麵看似堅固的防線捅成篩子。

蒙古人是野戰之王,沒有人敢在野戰中與蒙古人爭雄。以前的戰鬥中,破虜軍雖然曾經殲滅頁特密實部,殲滅索都部,那都憑借的是埋伏和圍困,而不是正麵接戰。阿裏海牙心裏不認為那是真正的野戰。而眼前這一次,才是真正的,雙方都沒有準備,計謀和策略都無法施展的硬碰。

兩百步,手持良弓的北元弓箭手,已經開始了第一輪對空漫射。長箭呼嘯著,發出狼嚎一樣的破空聲,在藍天下劃了一個整齊的弧麵,斜斬入破虜軍的馬車後。

幾麵標誌著番號的角旗被射爛,旗杆登時變得光突突的,破碎的布條隨羽箭帶出的狂風飛舞。

“崩,崩,崩”單調的弓弦聲緩緩地響起。破虜軍開始有組織地用床弩反擊,威力強大的弩箭逆風飛來,不時將一個前衝的北元將領推出隊列。

但床弩的數量畢竟太少,無法給數萬人的衝擊,造成任何障礙。

一百七十步,破虜軍中也升起了戰旗,高聳入雲。伴隨著火紅的戰旗,還有一串淡黃色的燈籠,五顆,每一顆燈籠中,都有微弱的火光在閃動。

“他在幹什麽,大白天點燈籠?”阿裏海牙驚訝地想。

仿佛在回答他的疑問,半空中突然滾過一陣悶雷,幾百個黑點,帶著煙尾,從破虜軍戰陣後不遠方升空,快速飛過戰陣,砸在車陣前三百步到六百步之間。

前衝的元軍瞬間被黑煙隔成了兩段。黑煙中,紅色的火點一個個陸續閃亮,每閃起一個,就伴著一聲震耳的爆炸。

爆炸聲一個挨著一個,已經分不清中間的差別。熱浪夾著硫磺的味道湧來,刺得阿裏海牙睜不開眼睛。

“對麵的破虜軍有炮!”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對麵的破虜軍有幾百門火炮,長生天啊,難道你真的拋棄了蒙古人麽?”阿裏海牙的第二反應是心頭傳來的一陣刺痛。眼一黑,這位身經百戰的將軍,幾乎從馬背上掉下來。

在進攻崖山時,守軍的火炮攢射已經給他留下了難忘的印象。所以,兩軍交戰前,他根本沒有抱對麵破虜軍無火炮助戰的僥幸。

但是,突如其來的打擊,依舊讓他頭腦發蒙。

崖山上守軍也曾用火炮轟擊蒙古人,但他們發出的炮彈稀落而零散,從一千五百步到五百步,幾乎每個距離上都有。元軍隻要不處在炮彈的落點附近,就可以保證自己安然無恙。所以無論守軍的火炮如何猛烈,總有人能衝到宋軍近前。隻要與宋軍展開混戰,火炮的優勢就蕩然無存,除非瘋子,沒有人會把炮彈打在自己的陣地裏。

而今天不同。

今天阿裏海牙遭遇到了一個瘋子。

這個瘋子在遠距離,根本沒有利用火炮優勢,而是把北元兵馬盡數放到了跟在。放任分散成組的元軍,再次匯集成陣列。

然後,亂炮突發,同時打在五百步附近這個區域內。

這個瘋子,居然不怕炮彈落偏,砸入他自己的本陣。

阿裏海牙數不清落下來多少炮彈,但他知道,在被黑煙所籠罩的那個區域內,是七千餘即將發起衝擊的探馬赤軍,和三千多手持長矛的蒙古重甲。

雙方之間的視線完全被隔斷,幾匹受驚了的戰馬嘶鳴著,從濃煙中逃出。空蕩蕩的馬鞍上再沒有騎手,拖在一側的馬蹬邊,掛著幾點黑中透紅的黑影,遠遠地,無法分辨是人體的哪一部分。

第二波雷聲接著響起,濃煙將逃脫的戰馬遮蓋在內,爆炸、煙柱、塵沙成了濃煙中偶而能見的全部景色。火光閃起的刹那,未曾出擊的士兵們,能看見濃煙裏被掀翻在地,絕望而痛苦的同伴。火光消散,一切又被掩蓋在濃煙當中。

正為下一波出擊做準備的蒙古武士們驚呆了,戰馬的腳步不知不覺地向後挪動。仿佛一千五百步外爆炸的炮彈,隨時會飛過來,落到他們頭上。一些弓箭手和長槍手的隊形開始發散,有人焦急地看向自己的上司,希望能聽到那個久違的“撤退”二字。

撤退,是蒙古人的恥辱。但在不可預知的力量麵前,這樣的撤退並不十分讓人感覺難堪。

阿裏海牙的手按在刀柄上,一根根血管從手背冒了出來。這是他的祖輩,追隨著成吉思汗戰馬時被賜的金刀,還從來沒向後指過。阿裏海牙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不停地發抖,他想穩住心神,卻無論如何控製不了自己的心髒。

第三波雷聲響過,然後是死一般的沉寂。喊殺聲從濃煙後透了出來,聽上去,居然像隔了幾十裏般,是那樣的渺茫。

阿裏海牙知道,那是被炮擊隔斷在陣前的士兵,正在和車陣後的破虜軍激戰。他卻無法看清戰局,隻能看見濃煙在眼前慢慢迫近,慢慢擴散。

血和硫磺的味道越來越重,終於有幸存者從濃煙後跑了出來,跌跌撞撞地向元軍的本陣跑。一個,兩個,三個,更多,渾身上下全是血汙,丟了兵器和戰馬,亡命地跑。

“弓箭手準備!”阿裏海牙終於抽出了金刀,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宛若鬼哭,“攔住後退者,讓他們分散到側翼待命。如有不從,殺無赦!”

“殺!”親兵們習慣性地跟著喊了一聲,喊過後,才驀然發現,大帥這次殺得是自己人,驚訝地彼此護望,把同情的目光看向本軍陣前。

幾個分不清麵孔的士兵互相攙扶著跑了過來,帶領弓箭手的千夫長縱馬上前攔截,卻被潰兵們繞了開去,他再擋,潰兵再繞,再擋,潰兵再繞,根本不能聽其阻攔。

“弟兄們,不能衝擊本陣,大帥恩準你們去側麵休息。大帥恩準你們,側麵候命!”千夫長帶著哭腔喊道。

沒有人理睬他,在炮火中逃得生天的士兵們蜂擁從他身邊跑過,黑色的麵孔上,瞪著茫然的雙眼。

千夫長拔刀,砍翻兩個,第三個潰兵從天身邊繞走,看也不看。終於,他不再砍,不在攔,哽咽著舉起了手,揮落。

一排羽箭平射過來,從潰兵中間穿過。然後,又是一排。

跑在最前麵的潰兵仿佛被人當頭打了一棍,楞了楞,不甘心地跌倒。手捂住胸口,血從箭杆處泉水一樣噴了出來。

“衝擊本陣者,殺無赦!”阿裏海牙的親兵,聲嘶力竭地喊道。後續的兩千多潰卒聽到熟悉的軍法,腳步緩了緩,終於有人在鮮血麵前醒悟,趔趄著向側翼跑去。

“來人,給本帥擂鼓!”阿裏海牙大喊。

低沉的鼓聲在戰場上再度響起,帶著瘋狂,帶著一點點絕望。四下尋找退路的士兵們,仿佛突然被人棒喝,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挺起腰,站到了隊伍中。

接連後退,幾乎衝動本陣的戰馬也豎起了耳朵,四蹄在地麵上來回擊打。馬背上的蒙古武士手擎彎刀,滿臉絕然。

“大汗座下,隻有戰死的武士!”阿裏海牙瘋狂地喊道。

“大汗座下,隻有戰死的武士!”五萬多元軍,齊聲呐喊,喊聲穿破硝煙,直送到破虜軍陣前。

一個漢軍百夫長翻越馬車,跳進了破虜軍士卒中。他的武技相當出色,幾個退避閃躲,逃過了接踵刺來的刀槍。然後反手,將一名破虜軍士兵砍翻在地。

刀尖處傳來股異樣的感覺,百夫長提刀,卻發覺無法帶動戰刀分毫,低頭,看見被他砍傷的破虜軍小卒,雙手死死握著砍破了鎖甲的刀刃,對著他,嘿嘿冷笑。

腦後襲來一股涼風,接著,百夫長便什麽都看不見了。失去頭顱的身體撲到在地,撲倒在其他士兵的屍體上。

“弟兄們,衝啊,向前衝。衝到他們當中才不會被炸!”萬夫長史都大聲喊道,督促著麾下的殘兵跳入車陣。他在軍中的位置靠前,沒有被炮彈炸到。身後的慘烈景象,讓他對生還倍感絕望。這種絕望的心情,反而成了帶領部下血戰到底的精神支柱。在他的組織下,萬餘名沒有被炮火波及的元軍士卒,拚命靠近破虜軍本陣,發動了一波波亡命攻擊。

沒有隊形,不講章法,卻不顧生死。他們在福建殺了太多人,造了太多的孽,沒人相信自己落入破虜軍手中,還能活著回去。而向後撤,能不能逃過火炮轟擊還不一定,即使有幸不被火炮炸死,阿裏海牙的軍規也不會放過他們。

張唐用輜重車布置起來的車陣並非毫無破綻,卸去戰馬後的車轅間位置最矮,是車陣的最薄弱環節。十幾個探馬赤軍中幸存下來的騎兵頂著弩箭攢射,縱馬躍過了車轅。攻擊者中發出一聲喝彩,幾十個漢軍步卒,追隨著探馬赤軍的腳步殺來。依照他們的作戰經驗,騎兵踏破障礙的地方,絕對是一個缺口,擴大這個缺口,或許能挽救自己的性命。

令他們吃驚的是,幾匹戰馬沒有加上速度,而是被人逼著,慢慢地退後,退向了死角和絕地。

一隊渾身上下都被鐵甲包裹著的重甲步兵,手持長柄大斧,平推了過來。斧斧奪命。騎兵彎刀砍去,在鐵甲上濺起數點火星。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兩把戰斧交叉而來,一斧砍人,一斧剁馬。

戰馬長嘶一聲,栽倒。馬背上的黨項騎兵半空中斷為兩截。

“步人甲?”跟過來的漢軍士卒驚詫地叫道。在當年圍攻臨安時,他們曾在大宋禦林軍中見過這種幾乎刀槍不入的裝備。但在謝太後投降後,沒有一個蒙古將軍把這些步人甲據為己有。這種重達四十斤的鐵棺材根本不適合做戰,帶著他,以元軍的行軍速度,沒戰死,也會被累死。(酒徒注:步人甲,南宋重裝步兵的鎧甲。史料記載重二十餘公斤,渾身上下密不透風。因為過於貴,並且過於重,所以裝備軍中很少。宋亡後,在庫房中被繳獲數千副。)

誰料到,張唐攻破臨安後,在庫房中將這種落伍的鎧甲搬了回來。用重甲步兵躲在戰車後敵擋輕騎,和火炮集群區域密射一樣,是他在兩浙新附軍身上演練過多次的戰法。練熟了後用來對付阿裏海牙,立刻收到了成效。

重甲步兵步步進逼,十幾名投機的探馬赤軍被困在車轅旁邊狹小的空間內,無法前進,也無法退出。附近的破虜軍弩手從容地裝弩上弦,把戰馬上的活靶子射了下來。

“衝啊,大汗在天上看著你們呢!”史都呐喊,奔走,絕望地發起一次次強攻。每一次攻擊,都被擋在戰車外。

張唐用旗語指揮著軍隊,從容不迫地將衝上來的元軍,一波波打下去,一波波殺死在戰車前。

“隻有野戰中將元軍擊潰,才能讓他們心服口服,從此望你的戰旗而走!”百丈嶺上,文天祥在給大夥講解遊擊戰、陣地戰和遭遇戰要領時,展望將來的戰爭,曾經這麽說過。張唐從那天起,盼望著這一日很久很久。

對麵的呐喊聲讓他很興奮,無論是史都的呐喊,還是遠方傳來的高呼,聽在張唐耳朵裏,都透著同樣的絕望。

在野戰中,將兵力占據優勢的蒙古人打得失去必勝信心的,他可能是行朝入海以來的第一個。

輕輕地拍了拍衛隊長的肩膀,張唐向車陣外奔走呼號的史都指了指。衛隊長會意,從親兵中招呼上三個弩手,悄悄地掩了過去。

陽光下,幾個亮點閃了閃。

萬夫長史都晃了晃,栽下了馬背。就在此時,車陣忽然一分,數百個手持鋼刀的破虜軍士卒衝了出來,在陣前來回幾次,將剩下的元軍衝了個七零八落。

張唐的目光透過硝煙,鎖定在阿裏海牙的羊毛大纛上。

大纛下,阿裏海牙的已經恨得咬破了嘴角。但是,他知道自己還沒有完全輸掉,阿剌罕已經出發了近半個時辰,阿剌罕不會辜負他的期望。

“嗚―――嗚嗚!”突然,幾聲低沉號角隱隱地從破虜軍側麵響了起來。那是蒙古草原上特有的蠻牛才長得出的號角,這韻律,阿裏海牙聽了一輩子,絕不會錯。

“塔裏布,金剛奴,你帶騎兵做第二隊,鬆散隊形,距敵一千步時開始衝擊!遲射往來”阿裏海當機立斷,大聲喊道。

“火裏胡,紮合爾,你們帶所有步卒和弓箭手,在騎兵發動衝擊後,快步接近,衝到敵陣百步之內,用弓箭壓製對方弩兵,樸刀手上前掀翻戰車!”

“博羅罕,跟著我,帶領其餘所有漢、探馬赤軍,還有剛才退下來的傷兵,尋機殺上。後退者,死!”

“後退者死!”阿裏海牙的親兵跟著主帥呐喊道,他們不知道是什麽促使阿裏海牙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但是,他們習慣於對主帥寄於無限的信任與服從。

三萬多元軍開始了新一輪攻擊,明知道有可能一去不回,還是義無反顧地衝了上去。看著屬下舍生忘死的勇敢,阿裏海牙驕傲地抬起頭,目光看向了被血霧與硝煙染黃了的天空。

他看見西溪城頭上光突突的旗杆。不知道什麽時候,雕鬥上空飄舞著的青綠色角旗,已經被射落!

第五卷福建死生(四)

第五卷福建死生(四)作者:酒徒秋日的殘陽將最後一抹光照在永安城頭,照亮半牆碧血。煙熏火燎過後的城牆已經殘破,堞樓上的戰旗卻依然倔強地隨風招搖。

“破虜”兩個字,針一樣刺痛入侵者的眼睛。

張弘範、達春、咬柱、乃爾哈等北元宿將站在永安城西側的土丘上,輪番用一隻崖山之戰繳獲來的千裏眼,觀察著永安城的情況。雖然此刻參與攻城的大部分都換成了新附軍,短時間內根本沒有拿下永安的希望。但諸將還是被守軍身上表現出來的勇悍所震動。

縱使號稱對南人稟性最熟悉的張弘範,也無法把守城的破虜軍將士和攻城的新附軍將士聯係在一起。同是四等南人,守城的破虜軍就像一群受了傷的豹子,雖然傷口處不停有血滴落,但一舉一動,都透著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而攻城的新附軍,則像一群喪家的惡狗,吼叫得很瘋狂,伸出的爪牙卻沒有任何底氣。

“行了,鳴金收兵,今天就攻到這!”達春看了一會,自覺沮喪,自作主張地下達了收兵命令。

張弘範看了看達春,沒有說話。借著望遠鏡的鏡桶,遮住了眼中的不滿。

清脆的鑼聲從元軍本陣響起,攻城的隊伍陸續撤回,留下了滿地的屍體。

達春猛然意識到了自己是在越權指揮,不好意思地賠了個笑臉,貼近張弘範的耳邊低語道:“反正都元帥也隻打算佯攻,今天到此為止吧。再下去,我怕吳有用那家夥,隻會給大帥丟人!”

“他本來就是出來丟人現眼的,吳有,右丞大人,難道不知道吳有,在南人的話裏就是沒有麽。”張弘範笑了笑,順著達春的口風損了擔任攻城任務的新附軍萬戶吳有用一句,仿佛根本沒介意方才達春貿然所為。

“啊,吳有就是沒有啊!”幾個蒙、漢將領一起笑了起來。剛才大夥都意識到了達春越權,唯恐兩家大帥鬧將起來令大夥跟著難堪。此刻見張弘範輕描淡寫地將話題揭了過去,佩服之餘,紛紛打趣起新附軍將領的名字來。

“照大帥這麽說,吳有就是沒,他們吳家三兄弟,有德、有才、有用,就是沒品味,沒學問、沒用途的*****廢物了!”蒙古萬夫長咬柱大笑著說道。

人群中響起一陣狂笑,有人捂著肚子,伏在了馬背上。

吳氏三兄弟都是大宋地方名士,蒙古人剛一南下,就組織人馬迎上去表示效忠。半輩子都在靠拍馬屁過活,花了十幾年,才拍到了新附軍下萬戶的職位上。這種人,非但被大宋百姓唾罵,就連他的主子也瞧之不起。軍中諸將一有時間,就拿著三兄弟當猴子耍。但吳氏三兄弟卻不以此為恥,反而以被萬夫所指,視為一種“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和榮耀。

聽著眾人放肆的笑聲,隊伍外圍的黎貴達臉色慢慢變得難看,側轉馬頭,慢慢向遠方挪去。

剛走出幾步,就聽見張弘範在背後叫道,“貴達,你過來,看看那是什麽!”

“是!”黎貴達殃殃地答了一聲,撥回了戰馬。稱人名而不稱字,雖然聽著親密,卻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張弘範這麽叫他,讓他心中愈發感到不舒服。

張弘範看看黎貴達的神色,尷尬地拍了自己腦袋一下,笑著說道:“嗨,我是個粗人,一直忘了詢問,黎將軍表字為何?”

如此一來,反而讓黎貴達覺得自己過於小氣,笑了笑,訕訕說道:“末將表字適之。大帥稱末將之名,亦無不可!”

“適之,你來看看,城頭上那串旗子是什麽意思!”張弘範拍了拍黎貴達的肩膀,把望遠鏡親手遞了過來。

這一拍一遞,立刻將黎貴達滿腔怨氣拍得煙消雲散。誠惶誠恐地用雙手將望遠鏡接過,舉起來看向永安城頭。

刷地一下,一串青綠色的信號旗,被望遠鏡拉到了近前。三麵角旗,一麵方旗,顯然是剛剛升起來的,伴著號角聲還在繼續向旗杆頂端行進。

“東方來了援兵,約八千人,從太史溪而來,自東北方的水門入城!”黎貴達放下望遠鏡,低聲回稟。

“何以見得?”達春疑惑地問了一句。蒙古軍也有一套類似的用旗鼓傳遞號令的方式。卻不像對麵破虜軍那樣,表達的意思那麽清晰,連人數、方位都一清二楚。

“東方屬水,所以是青綠色。”黎貴達一身所學,終於又有了用武之地,對著兩個主帥,滔滔不絕地賣弄道,“三角旗每隻代表人數一千,方旗代表五千,所以加在一起就是八千人。旗子鑲了一圈金邊,意思是友軍,如果沒有金邊鑲嵌,則意味著來者是敵非友。先向上,再向下……。”

片刻間,破虜軍的整套旗語被黎貴達解釋了個清清楚楚。他有心賣弄,將自己在軍中使用旗語的心得一並講了出來,“白天用旗幟,晚上用燈火。放在高處,輔之以望遠鏡,方圓數裏,敵我兩方動向可以一清二楚。如果放幾個觀察哨在附近山峰和城中雕鬥之上,彼此以旗幟聯絡,幾十裏內外的軍情,頃刻間可傳送到主帥眼裏!”

“啊!”張弘範和達春同時發出一聲驚呼,同時來抓黎貴達手中的望遠鏡。兩手相遇,又各自縮了回去。

“都元帥請!”達春客氣地後退半步,做了個請的手勢。

“如此,末將心急,就先掃兩眼,然後再與中丞大人商量!”張弘範客套了一句,從黎貴達手中接過望遠鏡,向四外山丘掃去。夕陽下,遠山靜悄悄的,方圓幾十裏,沒有任何怪異建築。

張弘範一顆提在嗓子眼的心又落回肚內,笑了笑,將望遠鏡傳給了達春。達春舉起望遠鏡,重複了一遍張弘範的動作,笑著把望遠鏡向其他將領傳去。

“文賊做事,一直令人匪夷所思,所以張某不得不防啊!”張弘範搖搖頭,一邊策馬向大營走,一邊自我解嘲般說道。

“是啊,文賊……”達春搖搖頭,做出一幅痛苦不堪的表情,“天知道此賊怎麽突然開了竅,掌握了這多古怪本領。”

“豈止是文賊本人,就連他麾下的將領,也都像吃了什麽靈丹妙藥般,轉眼就長了見識,由紙上談兵的廢物變成了名將!”

“是啊,想那李興當年,不過是一個廢物,到了文賊麾下,居然殺得範文虎十幾萬大軍望風而逃。楊曉榮當年也與吳氏兄弟一般,被文天祥拾搡了一次,居然就會用起兵來,連老夫都差點招了他的道。那個蕭鳴哲更是了得,老夫苦心孤詣設了個套給他,他前腳踏進來,發現事情不妙,當即壯士斷腕,留下千餘人與老夫周旋,帶著大隊人馬逃了出去…………”達春一邊搖頭,一邊不甘心地總結道。

兩年來,蒙古軍依舊像原來一樣勇悍,新附軍依舊像原來一樣沒用。但對麵的破虜軍,卻越戰越強,越戰越強,非但普通士兵越來越難纏,領軍的武將也快速成長起來。親身體驗到其中的變化,令達春對未來充滿憂慮。

“就連這個黎將軍”張弘範回過頭,眼睛向正在蒙古諸將中間繼續賣弄旗語知識的黎貴達掃了掃,低聲對達春說道,“也是個人才,加以時日,未必不能成為右丞麾下的一員虎將!”

“他對戰場機會把握得穩,出手迅捷狠辣,豈是一個虎將可局限。可惜,就是功利心太重,見好處就鑽,又沒有擔當,也難怪文賊不肯重用他!”達春低聲應了一句。用其才而不齒其人,這是蒙古人對投降者的一貫態度,無論黎貴達多賣命,也改變不了在達春心中已經定格的形象。

“哦,他對眼前戰局怎麽說?”張弘範顯然對黎貴達非常感興趣,夾了夾馬肚子,靠近達春,鄭重地詢問。

他本來就是投降者的後代,對黎貴達沒那麽多成見。對其急欲表現的行為,也很理解。相對人品,他更關心黎貴達對眼前戰局的考慮。如果不是與達春各不統屬,他早就下令將黎貴達調到自己身邊來聽用了。

“他說,眼前之局有些亂。”達春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不過是一些把破虜軍抬得過高的書生之見,說說而已,都元帥不必拿他當真。”

“無妨,畢竟他在破虜軍裏邊混過,比我們更明白文賊底細!”張弘範擺擺手,大度地回答。心中暗罵達春大意,這麽重要的人物提出了意見,居然不早些告訴自己。

“他認為,呂將軍擋不住陳吊眼。而陳吊眼雖然是個莽夫,卻有些急智,未必會如我們所願!”達春笑著將黎貴達的建議轉述給張弘範。

這個建議是黎貴達三天之前,見元軍改主攻為佯攻時所提。其時黎貴達的原話是,“張大帥此番布置,未免太一廂情願。”但被達春認為是挑撥之詞,所以刻意把這個建議壓了下去。

“這……?”張弘範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臉色快速變了幾變,瞪大了眼睛問道:“此話何時所說?”

“三日前,怎麽,都元帥認為有何不妥麽?”達春楞了楞,狐疑地問。呂師夔和張弘範的弟弟張弘正此刻並在一路,帶著十幾萬人馬。雖然其中有一大半是跟著混吃喝的新附軍,但隊伍中能戰的探馬赤軍和漢軍精兵,也不下五萬。以兩員名將帶著如此多士兵攔截一個山賊出身的陳吊眼,在達春眼裏已經是小題大做行為。在他眼裏,張弘範聽到黎貴達的建議表現得如此慌張,顯然是由於過於擔心自己弟弟的安危而影響了對戰局的判斷。

“唉!”張弘範用手掌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想表達幾句不滿的話,又無法對達春發作。滿腹怒火正無法發泄的時候,隻聽遠處馬蹄聲大作,幾個斥候,簌擁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信使跑了過來。

遙遙地看到張弘範,馬背上的信使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報,報都元帥,呂將軍與張將軍前日被陳賊擊敗,退向龍岩!”

“什麽?”達春雙眼瞪得如牛鈴當一般,縱馬衝了過去,一把將信使從馬鞍上提了起來,“你再說,再說一遍!”

“呂將軍與張將軍前日被陳賊擊敗,不得已退向龍岩!”信使有氣無力地重複道,頭一歪,昏了過去。

“取馬奶來,給他喂下。讓醫官無論如何,救得此人醒轉。醒來後,抱著他到帥帳等我!”張弘範縱使涵養再好,此刻也按耐不住心頭火氣,狠狠瞪了達春一眼後,對著斥候們吩咐道。

“是!”斥候們答應一聲,趕緊抱起信使去找醫官。

愧疚、懊悔、憤懣,各種滋味同時湧上達春心頭。看看渾身是血,顯然路上幾度遭人截殺的信使,再看看張弘範遠去的背影,扯開嗓子大喊道:“來人,傳本帥將令,我部所有將領去張大帥帳中待命,隨時準備出擊!”

聽到達春的喊聲,張弘範回轉身,對著達春滿臉歉意地抱了抱拳。剛欲出言解釋,達春搶先說道:“軍情緊急,細節莫論,都元帥,末將今晚聽你調遣!”

“好!”張弘範答應一聲,與達春並絡向中軍走去。

待醫官將信使弄醒來,扶到中軍坐好,天色已經全黑。不待兩位大帥發問,疲憊的信使看了看達春,心有餘悸地匯報:“張將軍前後共派出三撥信使,俱無回音。是以昨夜又命小的帶了二十幾個弟兄,連夜趕了過來。結果路上被破虜軍流寇截殺,弟兄們都死在了流寇手裏!若不是遇到了咱們的斥候……”

張弘範擺了擺手,示意信使不要再羅嗦路上的事。他已經詢問過斥候們遇到信使的經過,並且命軍中醫官暗中驗了傷。軍中醫官認為,信使身上的傷有幾處幾乎致命,不會是人為造假。他現在急欲知道的是,張弘正和呂師夔到底遇上的什麽強敵,陳吊眼目前在什麽位置。

“破虜軍戰鬥力強悍,並且有大批騎兵。騎的是清一色高頭大馬,比咱軍中的三河馬還高大。”信使盡量簡短地轉達了張宏正和呂師夔總結的敗因。喘息了一陣,繼續說道:“陳吊眼兩日前帶兵東進,繞過鼓鳴山後不知去向……”

聽到此,達春再也坐不住,一個箭步衝到掛在中軍帳側的地圖前。這幅黎貴達進獻來的地圖非常詳細地畫出了鼓鳴山下所有道路的走向。在山的南麓,有一條廢棄的官道,隱隱地指向了安溪。

張弘範又問了幾句,命人帶信使退下,繼續找醫官治療。緩步走到達春麵前,跟他並肩看向了地圖。此刻已經不是再彼此埋怨,推卸責任的時候,陳吊眼如果殺向安溪,有可能他的下一個目標就是阿裏海牙和阿剌罕所部。很難預料以二人手中的兵力,能否阻擋住陳吊眼的咄咄逼人的進攻。

“謹防萬一”達春側過頭,看著張弘範的眼睛說道。關於阿裏海牙和阿剌罕所部人馬的戰鬥力,他自認比較了解。按以往戰例,人數如此多的蒙古與探馬赤軍,斷沒有再敗給陳吊眼之理。但破虜軍的戰鬥力,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不敢再肯定,有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在,就能保證自己的側翼萬無一失。

“兩位大帥,怕是此事不妥!”諸將的隊列末,有一個聲音,獻媚地響了起來。

“嗯?”張弘範回過頭,看說話的是黎貴達,衝他招了招手,笑著命令道:“你且前來,說說有何不妥!”

“是!”黎貴達看看達春,從主人的眼中看到了鼓勵。快步走到地圖前,指點著泉州府周邊的地勢說道:“陳吊眼既然於一場大戰之後,明知道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將軍在,還敢揮疲憊之師迎上,恐怕是有恃無恐!”

“此話怎講?”達春立刻追問了一句。經曆一次打擊,他已經不敢再忽視黎貴達的建議。

“大帥請看,安溪、青陽一帶,雖然有山,卻不高。陳部雖然有騎兵,人數卻遠遠不如阿剌罕將軍麾下多。無險可憑之下,他貿然取道泉州,要麽是因為急瘋了,想通過與阿剌罕將軍拚命,來解永安之困。”黎貴達邊說邊搖頭,顯然不認為陳吊眼是出於這個原因殺奔安溪、青陽一線。

見張弘範和達春聽得仔細,黎貴達心中得意,走到桌案前,拿起一支毛筆,在青陽寨一帶虛虛地畫了一圈,繼續分析:“要麽,他就是有強援在暗,想在此大口吞了阿剌罕和阿裏海牙將軍的兵馬,逼兩位大帥撤軍!”

話音一落,滿帳的將士們都喧嘩起來。眾人都是疆場老手,知道黎貴達那一筆代表著什麽。眼下張宏正和呂師夔所部已殘,攻城打援的計劃已經失算了一半。如果阿剌罕和阿裏海牙的兵馬再出了差錯,非但對永安城的攻勢無法維持下去,十幾萬大軍的退路都會出現問道。況且大軍此番入閩,屠戮過重,已經有人陸續生了怪病,遭了天責。真要困人不成,反被敵軍所困,大夥就都要死在窮鄉僻壤中,無法還家了。

“可援兵從哪裏來,四下裏,咱們的斥候難道都是吃幹飯的麽?”蒙古軍萬夫長咬柱向前走了幾步,靠近地圖,大聲質問。他無法接受黎貴達的推算,也無法接受,十幾萬精銳以文天祥為餌引人入甕,結果卻上了人家圈套的假設。

“海上!”黎貴達看了咬柱一眼,驕傲地回答了兩個字。一瞬間,他自己也忘了自己到底是什麽身份,到底在幫著哪一方。

“海上,哪支人馬?”張弘範更加驚訝,大聲追問。自從他領兵以來,大小百餘戰,都是陸地與人爭雄,對於海上迂回,他心裏沒有半點概念。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在崖山,眼看著大宋皇宮在即的時候,被苗春將宋帝從海上劫了去。

在場的非但張弘範,所有北元將領都沒有海洋概念,看看泉州城外那大片大片的空白,腦子也如海麵一樣,一片空曠。

“如果我是文賊,此刻,就會把所有能調動的兵馬,都從海上運到泉州來。眼下北風漸漸起,即使從兩浙運兵到泉州,順風順水,也用不了十天!”

“第一標!”張弘範和達春同時想到那支攪得兩浙亂成一團的兵馬。那是文部精銳中的精銳,如果此刻第一標去了泉州,則眼前戰局,正應了漢人那個古典謀略,以我之中駟,敵彼之下駟,以我之上駟,敵彼之中駟!陳吊眼與張宏正,張唐與阿裏海牙,不正是中駟與下駟,上駟與中駟的差別麽?

可文天祥用兵有這麽巧麽?除非他能事先推演整個戰局。如果這一切僅僅是巧合,那破虜軍中的諸位將領們,未免也太膽大,太不把文天祥這個大都督的安危放在心上。

“如此,以黎將軍之見,此計該如何破之?”張弘範和達春互相看了看,同時問道。此刻,沒時間去想這一切是不是文天祥安排的圈套,如果那麽想,隻會讓自己更沒有取勝的信心,也隻會讓己方士氣低落。

現在需要做的事,如果打破對方的如意算盤。就像一盤好棋到了收尾,考慮如何落子,才能一子決定勝負。

“急攻永安,一路破,路路破!”黎貴達並攏五指,虛虛的做了個握拳相砸的手勢。

“還是急攻?”萬夫長咬柱愕然驚問,抬頭看向達春和張弘範兩位主帥,卻見二人同時點頭讚了道:“好計!”

“傳令三軍,吃過晚飯後合甲而臥,準備夜戰。全軍弓箭手,無論蒙古軍、探馬赤軍還是射聲部,全部集中到咬柱麾下,並力向前!”張弘範當仁不讓,走到帥案前,大聲命令。

“是!”蒙、漢、西域諸將,同時答應了一聲。

達春點點頭,伸出了三根手指。張弘範與達春目光相接,繼續命令道,“二更整隊,三更,出營,三日內,必須將羊毛大纛,插進永安城內!”

“是!”諸將振奮精神,回答聲衝破中軍帳,遠遠傳了出去。

昨天因為不會用作者後台,所以沒更新,見諒。雖然目前vip打開比較費力,但是還希望讀者大大多看正版,酒徒需要通過訂閱來鼓勵自己。

第五卷福建死生(五上)

第五卷福建死生(五上)作者:酒徒“末將路過劍浦時,孫良正已經調動船隻將西岸百姓全部接過了閩江,沙縣、將樂和尤溪眼下已成為空城。”鄒洬放下手中軍報,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桌子上的蠟燭跳了跳,爆開幾點燭星。驟然變暗的燭光下,臨時征做中軍殿的縣衙大堂顯得有些空曠。參謀們都去用餐了,此刻屋子裏隻剩下文天祥和鄒洬兩個人。一些怕影響士氣,擾亂軍心的建議,終於有機會說了出來。

“我知道,鳳叔,吃罷晚飯,你就安排船隻,把重傷員陸續從水寨撤下去,送到劍浦調養。別點燈火,讓張弘範猜不到咱們城裏到底還有多少人!”文天祥點點頭,翻看著鄒洬交接上來的士兵、物資清冊,低聲回答。仿佛根本沒聽出來鄒洬的話裏讓他退守閩江之意。

“百姓已撤盡,死守永安,已經沒任何意義!難道丞相沒看出來,元軍是用新附軍跟咱們拚消耗。”見文天祥能沒理解自己的意思,鄒洬把聲音提高,大聲說道。

入了城,他才知道永安城守得艱苦。蕭鳴哲和楊曉榮兩部人馬俱是殘兵,原來人數就不足兩萬。苦戰四日後,如今身上沒帶傷的隻剩下一萬出頭。一些輕傷號帶著傷在城頭上堅持,而那些重傷號,缺醫少藥,全部躺在民宅中苦捱。

這還是張弘範沒盡全力之下的結果,如果張弘範真的拚了老本,把全部人馬硬壓上來。即使把新來的八千後援計算在內,永安城也多堅持不了半個月。與其等著城破後倉惶逃命,還不如趁現在生力軍到場,元軍意料不到的情況下,留下千把人斷後,把主力人馬趁夜撤走。

“金蟬脫殼,鳳叔的主意不錯,不過,咱們眼下必須在此堅守!”文天祥笑伸手從身邊抓起一條寫滿阿拉伯數字的蘇綢,遞給了鄒洬,隨後,又遞上了一本朱子點評的《論語》,接著,又埋頭於物資清冊當中。

“密報?”鄒洬微微一愣,接過論語,熟練地“翻譯”起來。薄而窄的綢條上帶著縷縷血跡,顯然,送密報的信鴿或信使遭到敵軍攔截,半途受過傷。

在交戰期間傳送情報,很容易被敵軍截獲。所以無論宋軍和元軍,都有一套獨特的加密措施。關鍵情報傳遞的通常隻是一套暗語,通常隻有己方核心將領才知道用什麽辦法,將暗語翻譯成有用的消息。

破虜軍為了提高情報傳遞效率和準確度,多采用信鴿和信使同步的方法傳遞消息。所以為了防止泄密,情報加密和解密手段,也比常見的方法改進了不止一層。一些核心情報,則隻有加密者本人和大都督府和核心人物,才知道具體破譯方式。有些用來破譯密碼的媒介,還是將領出征前,臨時於參謀部門約定的。就像鄒洬手中這根綢條,如果不是文天祥將《論語》給他,即便他拿起布條,也分析不出裏邊是什麽意思。

短短的密報很快看完,鄒洬合上論語,臉上的不滿表情一下子被震驚所取代。

如果密報上,張唐和杜滸所寫的計劃真的可以實現的話,破虜軍能保住的就不僅僅是一個福建了。但這個計劃可行麽?張唐和杜滸的設想也太膽大了些。並且是誰給了他們權力,讓他們以一標統領之身份,來命令整個福建大都督府圍著他們二人的計劃運作!

仿佛看出了鄒洬的心思,文天祥放下手中清冊,走到他對麵,拉過把椅子坐下,笑著解釋:“我和參謀們商量過了,都認為這個計劃值得一試。如果一味憑著防禦,把元軍拖疲了。即使張弘範最後不得不撤,北元的損失也比咱們小。過不了半年,他們修整完畢就又殺了回來!而咱們打一次,傷失一次元氣。最後光耗,也耗盡了!”

“可,可丞相大人也太冒險,同時給雙方當餌料!”聽文天祥說是眾人都同意的策略,鄒洬也不好再出言反對,想了想,擔心地說道。

“若不如此,又怎麽吸引住張弘範的注意力。張唐和杜滸他們,是第一次主動提出針對全局的策略,並且策略本身也沒太多疏漏!我在這裏守的越久,他們在外圍運作越從容!”文天祥笑了笑,話語裏帶上的幾分讚賞的意味。

“所以,丞相不惜以身犯險!”鄒洬感慨地應了一句,瞬間明白了文天祥這樣做的另一層意圖,心中既敬又佩。

名將都是打出來的,除了少數罕見的天才,沒有人天生就能算無遺策,百戰百勝。所謂讀了幾本兵書,就能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說法,都是文人們編織出來的夢幻,聽聽解悶可以,當不得真。

所以,文天祥給了破虜軍各標將領足夠的成長空間。他不像諸葛亮那樣事必躬親,也沒有大宋朝廷每戰必授武將以圖的惡習,他隻是竭盡全力地,讓諸位將領將自己的才能充分發揮出來。

“你我皆非名將,也沒有精力每戰親臨陣前。咱們這些人中,必須培養幾個大將出來,否則,將來憑什麽北伐。張唐和杜滸能這麽做,我很高興!”看著好朋友鄒鳳叔的臉,文天祥滿眼坦誠。“這樣,即使將來你我俱不在了,這麵抗元大旗,也有人能繼續扛下去,直到把北元趕回漠北,還我河山的那一天!”

“丞相!”鄒洬感動得不知該說什麽好。百丈嶺醒來後,好朋友的心機變得深沉,對大宋朝廷也不再像原來一樣忠心,但對朋友的真誠,和對抗元大業的執著,卻絲毫沒有改變。

這就是文天祥,與先前性子迥然不同,卻又絲毫沒變的文天祥。鄒洬不再質疑文天祥的決定,站起來,走到地圖前,詳細地核實起永安城的防衛。

翻來覆去研究了半晌,鄒洬還是覺得不踏實。抬起頭來,帶著幾分僥幸的心態問了一句,“丞相以為,此計能瞞得張弘範幾日!”

“不會超過五日,我估計,陳吊眼與張唐匯合的消息一傳來,張弘範立刻會與咱們拚命。張弘範近三日攻城,用得大多是新附軍和漢軍,他和達春麾下的蒙古軍和漢軍,都在積蓄力量。所以,你這八千援軍,來得正是時候!”文天祥拍了拍鄒洬的後背,知道他對守城還是沒信心。這不出乎他的預料,麵對著張弘範和達春二人聯手,如果鄒洬依舊信心實足,才更令人失望。

聽了文天祥的回答,鄒洬又是一愣,,遲疑地問道:“所以,丞相根本沒想過可以騙到張弘範?”

文天祥微笑著搖頭,實話實說,“我騙不過張弘範,論謀略,論經驗,我都差他很遠。此計能騙他一天是一天,盡力而已!”

“如此,我守此城,你走!”鄒洬站直身體,擋在了文天祥麵前。既然文天祥有充分的理由堅守永安,而堅守的勝算又不大。不如自己替他來冒這個險,“必死丞相之先!”這是他鄒鳳叔,在二人數年前在南劍州開幕府時,親口許下的承諾。

“鳳叔,莫急!”文天祥依舊是不慌不忙的神態,伸出手,拍了拍鄒洬的肩膀,“情況也沒你想的那樣險,我智計比不過張弘範,阿裏海牙和阿剌罕也敵不住張唐和陳吊眼聯手。敵我雙方各占一半優勢。現在,敵我雙方在比誰的動作快,配合嫻熟而已。如果在側翼被擊潰的消息傳來時,元軍還沒能入城,張弘範隻有後撤一途可走。如果事情不濟,咱們還可退守閩江,張弘範側後受到脅迫,依舊無力追擊。所以,此戰關鍵已經不在永安!”

不在永安,在哪?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此戰關鍵應該在安溪,即使攻下永安,也於事無補!”帶隊出發前刹那,蒙古軍萬夫長咬柱回頭,對達春低語道。

“擊潰文天祥,然後回撲陳吊眼,此戰咱們還有勝機。否則,非但九拔都無麵目回見大汗,你,我,恐怕都得回家去放馬!”達春咬著牙回答了一句,在黎貴達提出急攻永安的刹那,厲害得失,他早已考慮清楚。

此刻,比的就是速度,看是張唐與陳吊眼的動作快,還是自己與張弘範的動作快。一切計謀都到了揭底的時候,速度,已經成為左右全局的關鍵。

“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從四麵八方,震天地響了起來。達春一夾馬肚子,高舉著火把,率先衝入了黑暗。

數萬支火把,天河決口般從元軍大營中宣泄出來。跟在達春、咬柱、乃爾哈、夏明、吳有用等將領身後,直撲永安。

“殺,不死不退!”用火把在夜空中畫著圈,北元江西行省右丞達春大聲呐喊道。夜風呼嘯著吹過他的臉,把他的聲音,遠遠傳了出去。

“殺,不死不退!”呐喊聲響徹原野,蒙古人、色目人、漢人,一個個仿佛全身熱血都被鼓角聲和火把點燃,舉著兵器,快速向永安靠近,靠近。

夜色下的永安城,如驚濤駭浪中的岩石般寧靜。一串燈球,緩緩地沿著旗杆升起來,向上,再向上。

第五卷福建死生(五下)

第五卷福建死生(五下)作者:酒徒速度決定生死,騎在蒙古馬背上,平宋副都元帥阿剌罕狂熱地想。耳畔悶雷般的炮擊聲,已經讓他無法在保持冷靜,破虜軍在開炮,每一次都是上百發炮彈。麾下的騎兵早衝進炮位一刻,就有數以百計的蒙古男兒的性命得到拯救。

夾在兩座山丘之間的穀地小路不算寬,地勢有些起伏,土也有些軟。可阿剌罕已經無暇考慮這些了,蒙古馬的優勢就在於能在平緩的土坡和沙地上衝鋒,蒙古騎兵的速度優勢,正是破虜軍的劣勢。

短短的穀地很快被戰馬衝過,目光越過穀口稀疏的樹林,已經可以看見遠方青黑色的硝煙。那是炮彈發射時特有的煙霧,阿剌罕拔出彎刀,指向了硝煙升起的方向。

“左前方,啊!”一個衝字沒有喊出,胯下的坐騎突然腿一軟,把阿剌罕甩了出去。護衛親兵趕緊提韁繩,縱馬從阿剌罕摔倒之處躍過,然後腳踏馬鐙,飛身跳落,護在阿剌罕身前。

後續的親兵陸續拉韁繩,在阿剌罕身後用身體擋成圍牆。幾個反應不及的蒙古武士重重地與親兵撞到一處,雙方俱是筋斷骨折。

整個騎兵隊伍登時一滯,緊接著,細細的風聲就從丘陵兩側響了起來,不知道多少破虜軍弩兵從草叢中站起,端著弩弓,把雨點般的利箭潑向蒙古武士。

戰馬嘶鳴著,人立而起。十幾支弩箭同時打在馬身上。血,從戰馬的鼻孔,嘴巴,身上的傷口,噴泉般落下,濺了阿剌罕滿身滿臉。半昏迷狀態的他睜開眼睛,看到身邊的親兵捂著胸口,一個個倒了下去。

埋伏!阿剌罕清醒地認識到,翻身欲坐起,卻被一個受傷的親兵,死死地壓住了肩膀。

“人多!”親兵喘息著說道,頭一歪,趴在阿剌罕身上死去。躺在親兵身下,阿剌罕聽見喊殺聲,陸續從山穀兩側中響起。

“完了!”阿剌罕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嗓子底。但經驗豐富的他很快就從喊聲的密度上判斷出,伏兵的數量不比自己所帶的人馬多很多。強忍住肢體的疼痛穩住心神,找準個機會,他背著親兵的屍體翻身跳起,低著頭,快速跑進了亂作一團的大隊人馬中。十幾支弩箭尾隨而來,射在他背後的屍體上,在他跑過的路線留下一串血跡。

“給大帥讓馬,讓馬!”有將領認出阿剌罕,大聲喊道。

一名身份低微,有孛斡勒(牧奴,早期氏族戰爭中的俘虜)血統的武士被人推下馬背,空出的戰馬讓給了阿剌罕。到了此刻,阿剌罕也顧不上這樣做是否有違軍紀,跳上馬背,瘋狂地喊叫起來:“兩翼騎兵下馬,以戰馬為掩護放箭還擊。斥候回身探路,各百夫長整隊,亂跑者殺!”

“亂跑者殺!”附近的士兵高聲將阿剌罕的命令傳了開去。幾名紅了眼睛的低級將領策馬巡視,將不肯安靜下來的人和戰馬都射翻在地上。

很快,蒙古軍在打擊下恢複了鎮定。各百夫長一麵組織人手向前方和山坡兩側的破虜軍還擊,一麵快速把各自的損失報告給了阿剌罕。

驟然遇伏,兩千北元騎兵被打下馬三成以上。特別是衝在最前方,追隨在阿剌罕左右的親信,幾乎全部死在了弩箭下。阿拉罕的掌旗官也被人射死了,連屍體,帶旗,還有聯絡本軍的號角,俱落入了伏兵手中。

但此刻被擋在山穀裏的蒙古武士,尚能戰鬥還有一千四百多人。鎮定下來的阿剌罕想憑借這一千多弟兄,突破前方穀口幾百人的埋伏。

一邊安排善射者向兩側山坡上的弩手反擊,阿剌罕一邊調整的隊伍。所部士兵不愧是打仗打出來的蒙古精銳,在阿剌罕的調整下,迅速組成一個棱形。隨著阿剌罕一聲令下,百餘名蒙古騎兵給在千夫長蘇合的身後,刀鋒一樣刺了出去。

此刻,他們的目標已經不是遠方的炮位,而是突破攔截在麵前的破虜軍士兵。如果不把山穀口的士兵突破,即使倒退回去,也難保後路被人封死。

“全隊,跟上!”阿拉罕又是一聲命令,除了與兩側山坡上破虜軍對射的弓箭手,其他蒙古武士一擁殺向穀口。從最初的慌亂中平靜後,他們也發現,所謂伏兵,等多兩千多人。與這個數目的宋軍交戰,蒙古人從來沒敗過。

看著不遠處呼嘯衝來的騎兵,鐵血百夫長王老實高高地舉起了令旗。埋伏在山穀兩側的士兵立刻轉動樹枝搭成的轉盤,將幾根細細的鐵線,以山穀兩側的古木為支撐,拉到與馬頭同樣高度。

王老實笑了笑,拿出從敵軍掌旗官身上搜來的牛角號,嗚嗚嗚嗚地吹將起來。

聽到號聲,自覺受了侮辱蒙古鐵騎驟然加速,風一樣衝上。

“找死!”王老實罵了一句,帶著一個營破虜軍,緩緩後退。

阿剌罕的判斷不錯,埋伏在這裏的隻有王老實麾下的一個團。自從安溪城上打出信號旗,他就奉命跑到了這個位置。隨軍地圖上顯示,此地是敵軍騎兵迂回的最近位置。趕到穀口後,打仗打出經驗來的王老實立刻分兵,讓兩個營弟兄分別到兩側山坡上埋伏,剩下的人,立刻就地製造對付騎兵的陷阱。

陷阱剛剛製造了一半,山梁上打出了旗語,告訴他蒙古騎兵已經迫近。王老實帶著人隱蔽,然後趁著阿剌罕不備,給了對方當頭一擊。

一擊得手後,他又陸續把一些陰損招數用了出來。有些是苗春教導給他的,有些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大兵團會戰時,這些伎倆不值得一提。但在山地與丘陵間,卻個個能置人於死地。

千夫長蘇合紅著臉,狂叫著衝出山穀。在狂奔的途中,他挨了兩記弩箭。但身上的羅圈甲很厚實,兩支弩箭都沒給他造成致命傷。流血的感覺,更激發了隱藏在他身上的獸性,他揚著頭,發出一聲聲狼號。

“啊――――”淒厲的喊聲在丘陵間回蕩。下一刻,蘇合發現自己又掉下了戰馬。心愛的烏龍駒突然跌倒在地上,脖頸出裂開一道刀痕,滾燙的馬血噴了他全身。

“啊———”蘇合高舉戰刀,站在血泊中號叫道。跟在他身後的騎兵陸續掉下了馬背,有的被戰馬壓在了身下,有的甚至活活被後麵的騎兵踩成了肉醬。

一頭又一頭戰馬倒下,掛在樹上的鐵線支撐不住,砰一聲繃斷。後續的騎兵又向前衝了幾步,又成了其他鐵線的獵物。終於有人發現了端倪,紛紛勒馬。

如此高的速度,碰到如此細的鐵線上,效果和撞在刀鋒上沒任何區別。蒙古武士們再勇敢,也不會主動向刀鋒上撞。

胯下戰馬被勒得人立而起,發出一聲聲悲憤的長嘶,沒等戰馬的四踢著地,幾十枚手雷扔到了馬肚子下。

爆炸聲接連不斷,山穀口,濃煙和火光相繼湧起。王老實帶著弟兄,緩緩地壓到煙霧周圍。

弩箭射擊聲再次響起,被擋在穀口的蒙古武士全部成了火靶子,被破虜軍士兵逐個“點名!”

幾個蒙古武士不甘心被隔在鐵絲後捱射,,跳下戰馬,在老兵和牌子頭(十長)的帶領下,貓著腰殺上。才幾步,一腳踏上了沙土中的三角釘。

“啊!”當先的蒙古武士抱著腳掌,向一隻受驚的兔子般四處狂跳。滑稽的動作立刻吸引了破虜軍的注意力,幾支弩箭陸續射到,蒙古武士抱著腳,跌倒在塵埃中。後麵的士兵見此慘景,掉頭便退,遠遠地逃回了本陣。

王老實拿起號角,“嗚嗚嗚嗚”吹個不停。阿剌罕被他吹得惱怒,組織人手去攻擊山坡兩側放冷箭的破虜軍,卻沒想到,十幾個蒙古武士才衝上半坡,就被人向滾地葫蘆一樣撞了下來。論身材,蒙古武士比破虜軍戰士粗壯得多,無奈此地為山區,百丈嶺老兵,當年終日煉得就是如何在山間奔走,廝殺,走在山坡上就像走平地般穩當。而騎慣了馬的蒙古漢子,卻無法在草皮和石塊間站穩,十分本事發揮不出其中三分。

角聲越來越急,阿剌罕被逗弄得越來越怒,幾番衝鋒,都被破虜軍趕回。而山穀兩側和堵住穀口的破虜軍士卒卻好整以暇,慢慢地蠶食著山穀中的蒙古武士。

終於,快馬趕回的斥候抱住了阿剌罕,告訴他後路並沒有被封鎖的消息。

殺紅了眼睛的阿剌罕也終於明白,對麵的破虜軍從頭到尾都沒做過全殲自己的打算。攔路的破虜軍士卒不多,即使四麵合圍,將自己麾下這兩千人全殲,也要付出極大代價。所以,對麵那個破虜軍將領隻想把自己激怒。

激怒自己,他就可以把這些蒙古騎兵拖在山穀中。拖延一刻,對騎兵偷襲炮位行動抱有希望的阿裏海牙,就要付出成倍的代價。

阿剌罕猛然清醒,狠狠地瞪了王老實一眼,打馬回撤。

剩下不足九百的蒙古騎兵跟在阿剌罕身後,呼嘯而去,留下一地人和戰馬的屍體。

王老實站在穀口,沒有下令追擊,戰術目的已經達成,他不願意付出更多代價去冒險。跳在一塊岩石上,望著戰馬帶起的煙塵,他再次舉起了號角。

“嗚――嗚嗚――嗚嗚”,北地寒牛特有的角聲在丘陵間回蕩,仿佛在給阿剌罕送行。

第五卷福建死生(六)

第五卷福建死生(六)作者:酒徒阿剌罕退得很果斷,很快。沒時間跟王老實糾纏,他要抓緊時間趕回去給阿裏海牙通報信息,製止阿裏海牙的進一步攻擊行動。在帶著足夠的騎兵回來,突破破虜軍攔截,消滅炮群之前,所有與破虜軍硬碰的動作必須製止。

當他再次趕回正麵戰場時,正麵戰場已經成為地獄。

阿裏海牙的第二波攻擊早已經開始,破虜軍炮群的第二次密集攢射,也已經拉開了帷幕。數以百計的流星拖著火焰之尾,劃過被硝煙熏黑的長天,一枚接一枚地墜落。落地處,皆成焦土。

火光中,阿剌罕看到失去主人的戰馬悲嘶著到處逃命。原本平整的戰場上,到處都是彈坑,每一個彈坑的周圍,都躺滿了屍體。

那是曾經橫掃中原的蒙古精騎。而今天,他們連對手的麵都沒看見,就回歸了長生天的懷抱。

“停止攻擊,退兵,退兵!”阿剌罕一邊策馬,一邊聲嘶力竭地喊道。

沒有人聽見他的聲音,整個天地之間,都被戰鼓、號角和炮擊聲所充滿。

“退兵,退兵,你再不鳴金,咱蒙古軍就全完了!”阿剌罕跳下戰馬,分開周圍士兵,衝到阿裏海牙麵前,一把抱住阿裏海牙正在擂鼓的雙臂。

阿裏海牙扭了扭身軀,把阿剌罕甩到一邊,紅著眼睛,再次舉起鼓錘。

阿剌罕雙手架起阿裏海牙的雙臂,悲憤地大喊道,“副帥,你給咱蒙古人留點種子吧!求你了!”

高舉著雙臂的阿裏海牙終於看清楚了阿剌罕渾身是血的慘狀,也明白了為什麽聯絡號角響了這麽久,對方的火炮還在射個不停,鼓錘無力地從手中落下,雙眼卻瞪著阿剌罕身後呐喊,“退兵,你看看,他們退回來,還能叫蒙古人麽?”

阿剌罕回頭,雙眼看向遠方。

數以萬計的北元士卒扔了刀,逡巡在火炮落點外。不敢返回,也不敢前衝,茫然的,就如群待宰的羔羊。

這是城破後宋軍身上才能看到的神色,一瞬間,阿剌罕的心如墜冰窟窿。

如果失去了上陣廝殺的勇氣,蒙古人還能叫蒙古人麽?

炮擊聲嘎然而止,成功實現了將元軍攻擊部隊隔離成兩段的炮群開始休息,準備下一輪戰鬥。

徘徊在硝煙外的蒙古士卒,如受驚的羔羊。硝煙背後,喊殺聲隱隱不絕,遍野的號角聲蒼涼而悲壯。

在阿剌罕和阿裏海牙目光穿不透的硝煙被後,已經衝過炮群齊射區域的北元將士,絕望地撲向了破虜軍車陣。

事實上,因為隊形鬆散,破虜軍火炮的這次齊射造成的傷亡並沒有第一次衝擊時大。但幾百發炮彈在周圍炸裂的景象,卻深深震撼了元軍,讓他們失去了必勝的信心。

以往的作戰中,弓箭也好,刀槍也罷,來的再急,再密,你都有機會躲閃,逃避。憑借嫻熟的作戰技巧和強壯的體質與之對抗。

但炮彈不行,隻要它落在你身邊,就注定了你生命的結局。這是一種非人力所能抗衡的力量,在這種力量下,一切陣型、配合和作戰技巧,都失去了作用。

當你發現,對方的力量已經出乎了自己所能理解範疇的時候。那種絕望,會洪水般淹沒所有理智。

衝過火炮遮蓋區域的北元士兵,無論是蒙古人、漢人還是西域人,此刻想到的隻有一個字,死。

臨死之前,如果能拉幾個宋兵墊背,死得就值。

放棄了生還希望的人,一瞬間爆發出的攻擊力很大。但喪失了生還希望的人,絕對不會再想什麽隊形配合,什麽單點突破,什麽作戰技巧。

他們想的隻是拚命,而張唐所布置的車陣,最不怕的就是人上來拚命。

躲在盾牌和馬車後,比例高達六成以上的弩手分成排,輪番將弩箭射出去。每一排鋼弩,都能收割掉上百人。

第一排衝上來的北元士兵被射倒,射散。

第二排士兵衝上來。

第二排士兵被射倒,射散。

第三排士兵衝上來。

海潮般,一浪接著一浪。在車陣上撞得粉身碎骨。

這次誌在必得的攻擊,阿裏海牙投入的兵力足足三萬,扣除被隔離在火炮覆蓋區外的,和被炮彈炸死的,此刻衝到車陣前的士卒人數依然超過了一萬五千。

如果此刻有一個威望較高的北元將領站在車陣前,把這些穿越了火炮覆蓋區域的士兵組織在一起,完全有機會給車陣造成單點突破。

但是,幸存下來的北元將領卻沒有想到這一點。他們被炮彈炸懵了,同時出發的三個中萬戶,五個千夫長,路上被炸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個下萬戶是個漢人,指揮不了蒙古軍和探馬赤軍。三個千夫長各屬於一族,誰也無法調動誰。並且幾人個個帶傷,被傷痛和眼前慘烈景象影響得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

北元士兵很勇敢,但勇敢的盲目衝擊隻能使得對方嫻熟而協調的殺戮更精確。

片刻之間,兩千多人倒在了破虜軍車陣前。後續的士兵卻絲毫不肯減慢腳步,號叫著,怒罵著,蜂擁而上。

幾個探馬赤軍士卒合力推翻了一輛馬車,用生命為代價給車陣製造了一個缺口。張唐連忙調度鐵甲軍去堵補缺口,甚至派出了後備隊撲上準備硬拚。出乎他意料的是,周圍的元軍居然沒有從缺口處一擁而入,而是隻顧著各自為戰,任由破虜軍士卒將缺口牢牢封死。

一個身穿百夫長服色的蒙古武士跳上了馬車,破虜軍弩隊掃過來,在他身上紮了四、五支弩箭。百夫長的身體晃了晃,卻沒有死,仰天發出惡狼一樣的長號,一躍跳入了破虜軍車陣內。

幾把斷寇刀迅速結束了他的生命。身體被捅成篩子的百夫長仰麵朝天,雙眼瞪得如牛鈴當般,裏邊充滿了不甘,充滿了絕望。

車陣內外,士兵的屍體堆了一層。土地被血浸透,滑得幾乎站不住人。一個北方漢軍踏著同伴的屍體越進了車陣,被破虜軍士卒用長槍捅倒。臨近的士兵想活捉他,喊了聲“投降免死!”,聽懂了漢語的元兵卻就地一滾,將鋼刀掃向了對手小腿。

“啊!”被刀鋒砍中的破虜軍士兵抱著腿倒下,幾把長槍上前,結果那個頑抗到底的元軍。

受傷的破虜軍士卒因為失血過多,麵孔快速變成了慘白色。半截腿被鏈甲掛在他的膝蓋上,血順著腿噴泉一般向外湧。

距離他最近的一個中士蹲下身,用佩刀刺進了士兵的左胸。然後站起來,大聲喊道,“車陣內,隻殺不俘!”

“車陣內,隻殺不俘!”附近幾個下士,快速將中士的命令傳出去。周圍其他幾個隊的士兵聽見後,也迅速執行了這個命令。

衝上去,戰死。衝上去,戰死。和煦的陽光下,元軍盲目地攻擊著,無止無休。破虜軍車陣仿佛一台巨大的殺戮機器,高效運轉著,不急不徐。

蒼天仿佛也不再忍心看著這樣血腥的場麵繼續下去,吹來一陣風,將彌漫在戰場周圍的硝煙吹淡,吹得透明。

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同時看到了自己忠勇的屬下正在進行的絕望攻擊,同時下達了撤退命令。

“鳴金,鳴金!”阿剌罕大喊道,再也不管阿裏海牙的意見。從破虜軍停止炮擊,到戰場上硝煙被吹淡,不過半刻鍾時間。

但這半刻鍾,在阿剌罕心裏卻如一生般長。在此後的所有爭戰生涯中,阿剌罕再沒發動過一次這樣的密集陣型攻擊。迂回包抄、偷襲、埋伏、夜戰,成了他的看家法寶。即使如此,多年後,每當在惡夢中醒來,阿剌罕眼前晃動的還是,第一次麵對火炮集群時的場景。

“吹號角,命令弟兄們分散回撤。騎兵去側翼迂回,防止破虜軍趁勢追殺!”阿裏海牙紅著眼睛喊道。

銅鑼和號角聲交織著從元軍本陣響起,在炮火覆蓋區外圍待命的,和已經殺到破虜軍車陣前的北元將士,如蒙大赦般跑向本陣。

破虜軍追射的弓箭,和再次炸起的攔截火炮,根本擋不住他們逃生的腳步。

前後不到一個半時辰,阿裏海牙和阿剌罕損失了近兩萬人馬。而具他們二人判斷,對麵的破虜軍損失不到自己的十分之一。

這種毫無勝利機會的硬碰,阿剌海牙和阿剌罕不敢繼續,帶著剩餘的四萬多弟兄,緩緩向青陽寨方向退去。

此戰幾乎是完敗,唯一讓阿裏海牙和阿剌罕感到欣慰的是,破虜軍沒有追擊,腳步停在了安溪城下。

“如果他們揮兵來追,咱們就可以用騎兵殺一個回馬槍,趁火炮沒來得及發射和車陣沒有擺開之前,衝入他們的本陣!”

下午未時,從失敗打擊中緩過精神來的阿裏海牙自言自語般說道。

此戰,他敗得並不甘心。反複考慮戰場當時細節,元軍並非毫無勝機。如果就這樣收兵回去見張弘範,二人實在沒有麵目。

“這個機會很難把握,從五百步到一千步,都是火炮打擊範圍。我們要想獲勝,必須在兩軍相距三裏左右的時候,突然發動進攻。並且這支破虜軍戰鬥力極強,即使騎兵衝到近前,也未必能將其陣型衝散!”阿剌罕明白阿裏海牙的想法,低聲回答道。

他倒不在乎怎麽去麵對張弘範。相比於被張弘範斥責,他更在乎如何才能提高蒙古軍的士氣。如果讓炮擊的陰影留在隊伍中,今後無論什麽時候遭遇破虜軍,隻要對方火炮一響,自己這邊肯定會士氣低落。

二人各自懷著心事,把以前的作戰經驗想了個遍,依然想不出個穩妥辦法。才到申時,就靠著西溪紮了營。一邊命醫官治療傷號,夥夫屠殺駑馬給士兵改善夥食,一邊派出斥候打探破虜軍動向。

太陽落山時分,斥候趕回,匯報說破虜軍依舊停留在安溪修整。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兩位主帥才把心放回了肚子,召集左右將領、親信幕僚,仔細商討起克敵方案來。

二人都是百戰之將,雖然白天敗得有些慘。但這種失敗,並沒有打掉二人爭取勝利的勇氣。

蒙古軍對付宋軍的辦法有很多,輕騎衝陣隻是其中一種,在戰爭中後期才變成了最主要的戰術。這是因為此刻的宋軍精銳盡去,無論裝備和士兵訓練程度,都已經對蒙古騎兵造不成太大損失。在元宋戰爭剛剛開始的時候,宋軍戰鬥力比後期強得很多,弓箭手在軍中比例占六成以上,重甲步兵,床子弩隊也在軍中占很大比例。麵對配有遠程打擊力的宋軍,元軍通常不會與其正麵硬碰,而是采用迂回、或誘敵深入的辦法,讓宋軍自己跳入陷阱。

元軍最大的優勢在於戰馬多,具有宋軍無法比擬的機動能力。

利用己方機動能力方麵的優勢,元軍可以派一部分士兵憑險與宋軍對峙,然後派輕騎迂回包抄到宋軍身後,切斷宋軍的輜重與糧道。被切斷糧道的宋軍日久自散,無論將領本事再大,也挽回不了敗局。

這是經典戰法之一。但這個辦法對眼前的破虜軍無效。阿裏海牙和阿剌罕都知道,白天與自己交手的破虜軍人數加在一起不超過三萬。雖然被這麽少人數的破虜軍打得大敗,讓人提起來感覺有些難堪。但二人都坦率地承認,用切斷糧道的辦法如此少的兵馬不現實。並且,以這支破虜軍的攻擊力,也沒有什麽險阻,能在他們的火炮攢射前支撐三日。

主動脫離接觸,引誘宋軍來追,在後撤過程中,將領們控製與宋軍的距離,然後突然以騎兵反身回衝,這是破解宋軍步、射混編方陣另一個妙法,號稱回馬槍。阿裏海牙想試試,阿剌罕卻不同意。從白天對方火炮與步卒配合的嫻熟程度上,阿剌罕認為統帥著這支破虜軍的將領對戰機的把握能力極高,如果彼此之間的距離控製不好,恐怕沒等蒙古軍反衝,對方的火炮早已轟了過來。

幕僚們提出的第三條策略,就是分兵。以一部人馬繼續按計劃撤向青陽寨,另一部分人馬向西北的永春縣方向佯動。與己方交戰的破虜軍兵力少,必然不敢分兵。無論他們追向哪一支隊伍,另一支隊伍都可以快速撲向他的身後。兩支兵馬合擊之下,破虜軍步卒再無力保護自己的炮兵,隻有束手就擒的份兒。

“好計!明日一早,我撤向青陽,兄去攻永春!”阿裏海牙一拳砸在桌案上,差點把放著地圖的桌案砸成兩段。

“明日且看破虜軍動向,若他不來追,你我也不分兵。以免分得早了,被人看出端倪。若來追,你我分兵後退,彼此相距不超過二十裏,聽到炮響即回撲……。”阿剌罕點點頭,對阿裏海牙的決定表示支持。此時二人手中兵馬數量依然將近是敵軍二倍,或者可能超過敵軍二倍,不再打一次,心裏實在有所不甘。

第二天直到下午,斥候才送來破虜軍兵出安溪的消息。阿剌罕和阿裏海牙大喜,立刻按計劃分兵。

張唐得知元軍分成了兩路,立即停止了前進。在距離安溪城東北二十裏的地方紮下了大營。

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如意算盤落空,氣得半死,隻好各自安營紮寨,等待破虜軍的進一步動作。

一等,又是一夜。

第三日是個大晴天,一早用罷戰飯,張唐即傳令拔營,帶領第一標和炮師緩緩壓向了阿裏海牙部。

阿剌罕聞訊大喜,悄悄地調轉了隊伍方向,一邊派出大量遊騎兵截殺所有破虜軍斥候,一邊向破虜軍身後撲去。

他不敢讓兵馬走得太快,他在等,等破虜軍的火炮再次轟響。那時候,他的騎兵突然出現在破虜軍側後,將一戰而竟全功。

那樣,即便在炮擊中有所損失,受損失的也隻是阿裏海牙這個笨蛋。而他阿剌罕,卻是力挽狂瀾的英雄。當然,如果能再度碰到曾經設埋伏截住他那個破虜軍小將更好。阿剌罕希望看一看,此刻自己兩萬多人馬,誰還有本事迎麵截住。

“轟!”企盼已久的炮擊聲終於響起,阿剌罕拔出彎刀,發出一聲呐喊,帶著騎兵衝上了山梁。

墨綠色的草地,在陽光下亮得刺眼,阿剌罕的戰旗快速在丘陵上挑了起來。距離和時間掐拿得恰到好處,吳希奭的炮師,就擺在距離他二裏之外的另一座丘陵上。站在陽光下,阿剌罕甚至看到了炮彈發射時,從炮口部噴射的火光。

朝陽下,阿剌罕如金甲戰神般,高高舉起了彎刀。無數蒙古、西域和漢軍騎士拉著韁繩,等待著彎刀回落的刹那。

雪亮的刀鋒此刻是那樣的紮眼。

阿剌罕卻定格在了蓄勢待發的動作中,身邊時間仿佛已經停滯。在他絕望的眼裏,看到了護衛在炮群外的那杆大旗,還有大旗下,以逸待勞的三萬餘將士。

“陳”鬥大的漢字隨風飄蕩。


第五卷福建死生(七)

第五卷福建死生(七)作者:酒徒一瞬間,阿剌罕感覺到自己手中的彎刀如千鈞重。

對麵的丘陵半坡,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個騎、步混合方陣。三萬多破虜軍將士,將炮群牢牢地護在身後。

如果此刻是在平原上,阿剌罕將毫不猶豫地帶人衝將下去,將對麵的破虜軍踏成碎片。可眼下卻是在福建,一個平原比山罕見得多的地方。

阿剌罕的腳下,是一個無名的丘陵。陳吊眼雙腳踏著的,也是一個土坡。夾在兩軍之間,是一個溪穀,一條清澈見底,深度不會沒過馬蹄的溪流,唱著歌,沿溪穀遠去。

無論雙方誰先展開攻擊,都要先衝進山溪中。那條看似美麗的溪流,就會成為一個死亡陷阱。衝下來的一方到穀底時,慣性耗盡,腳步必然變緩。而那一刻,他們就要承受敵方弓箭手居高臨下的痛擊。

阿剌罕勇,卻不魯莽。把麾下帶入溪穀送死的行為,他不願意做。

他不動,對麵的陳吊眼也不動。進行到眼前這一步,陳吊眼已經能看到此戰的最終結局。

前天傍晚,陳吊眼在鼓鳴山中被張唐的信使快馬追上。當時,他正在抱怨曾琴製訂的作戰計劃過於輕鬆。每天行進六十裏,對於走慣了山路的草莽英雄和佘族士兵來說,簡直就是在遊山玩水。

誰也沒想到,正是曾琴這個緩慢行軍的計劃,讓陳吊眼和張唐有了重新調整戰術的機會。

接到張唐已經向安溪方向攻擊前進的消息,陳吊眼當機力斷,把會師地點改在安溪,並派人連夜翻越鼓鳴山,將自己這邊的位置和想法通報給了張唐。

隨後,陳吊眼部驟然加速,晝夜兼程向安溪趕。

第二中午,陳吊眼在鼓鳴山東側一個叫木蘭寨的地方收到了張唐的第二封信。張唐在信中告訴他,兩天前,他派人沿海路送來的信已經收到。但破虜軍第一標和炮師此刻已入安溪城,並且昨天在城外與韃子惡戰一場,略有斬獲。

張唐請求陳吊眼,如果能見到信使,務必盡快趕到距離安溪城北二十裏,一個叫三道窪的村落,第一標和炮師將在那裏,為陳吊眼部準備好帳篷和幹糧。

隨即,陳吊眼命令拋下輜重,輕裝急進。

而張唐在此刻,也收到了陳吊眼的第二封信。所以他以激戰過後士卒疲敝為幌子,在安溪城賴了大半天。直到把阿裏海牙和阿剌罕耗得幾乎沒耐心了,才率部出了安溪。

一下午,第一標隻走了二十裏。見了阿剌罕和阿裏海牙分兵,立刻停步。紮營位置,剛好是三道窪。

陳吊眼所部三萬多人,連夜溜進了張唐的大營。

一夜間,與元軍作戰的破虜軍人數由兩萬漲到了五萬,無論從士氣、訓練程度和裝備上,都遠遠超過了對手。

阿裏海牙和阿剌罕的計劃很完美,卻沒想到,張弘正和呂師夔沒有擋住陳吊眼,更沒想到,陳吊眼會放下身價,聽從比他職位低得多的張唐的調度。

這是一個阿剌罕和阿裏海牙無法理解的配合。所以,在看到陳吊眼的戰旗的刹那,阿剌罕知道,此戰自己已經輸了。

剩下需要考慮的,隻是輸多輸少的問題。

陳吊眼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耗,阿剌罕卻消耗不起。晨風不斷將爆炸聲和硝煙的味道送入他的鼻孔,仿佛時時刻刻提醒著他,阿裏海牙部正承受著數百門火炮的狂轟爛炸。

猶豫了片刻,阿剌罕終於揮落了彎刀。

一萬多名蓄勢以久的鐵騎山洪決堤般從他身邊衝下。喜歡與部下一起衝鋒,體味萬馬軍中斬將奪旗快感的阿剌罕卻死死地拉住了戰馬的韁繩。

胯下的戰馬被勒得兩條前腿踢空,張開嘴,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萬餘北元將士的背影,消失在馬蹄帶起的煙塵裏。

那一瞬間,阿剌罕看到的是滿眼猩紅。

整個世界都是紅色的,紅色的城牆,紅色的大地,紅色的溪流,還有永安城頭,那杆血紅色的破虜軍戰旗。

萬夫人長咬柱高舉砍出了豁口的彎刀,發出一聲絕望的長嘯,再度撲了上去。

永安城已經不能再稱為城,薄薄的城牆經曆兩天兩夜的打擊,已經破了十幾個缺口,每個缺口處都堆滿了屍體,蒙古軍的、探馬赤軍的、漢軍的,還有破虜軍的。

每個缺口都是一張地獄魔鬼的大嘴,攻守雙方的士兵,不斷將人添進去,添進去,無止無休的添進去。

城頭上的火炮已經因高熱無法繼續開火。炮手們拿水、馬尿、甚至人血,一切可以找到的液體向炮管上澆,但火炮的冷卻速度依然趕不上敵軍的攻擊速度。

曠野中的北元的回回炮(投石車)也都分解成了零件,借著夜色的掩護,這些笨重的攻城利器曾經給守軍造成了很大的殺傷,但過於短的射程,太慢的射速,讓它們很快成了火炮和床弩的靶子。

戰爭到了這個地步,已經被還原到最低級的狀態,沒有秘密武器,沒有占絕對優勢的裝備,甚至連統帥的指揮和機謀也派不上用場。雙方將士完全憑借意誌和體力在硬拚,看哪一方先倒下。

體力上,以搶掠為職業的蒙古人遠遠好於宋人。

缺口處,往往是攻入一個蒙古武士,需要三到四個破虜軍戰士上前迎戰。但缺口畢竟隻是缺口,跟在後邊的其他北元士卒隻能看著自己一方的武士與敵人激戰,卻半點也幫不上忙。

意誌力的堅韌度,破虜軍卻遠遠超過了元軍。這裏麵,有平素訓練刻意打下的基礎,更多的是,對北元在福建所犯下暴行的痛恨。

蕭鳴哲部親眼目睹了附近村落如何被元軍變成了無人區,目睹了糧田變成白地,房屋變成瓦礫場。而跟著鄒洬趕來的新兵,則在沿途中,被百姓的哭訴所震撼。

後退一步是家園。

守住此城,則身後父母兄弟皆得保全,失去此城,則福建上下百萬餘人無人能活命無人敢退,也無人能退,禽獸麵前,後退亦是死,何不上前一戰,保留一個男人應有得尊嚴。

幾個破虜軍士兵憑借日常訓練出來的嫻熟配合,將一名踏著同伴屍體闖入缺口的蒙古武士挑了起來,高高地甩上了半空。身體被長槍捅出數個窟窿的蒙古武士落地,卻沒有立刻氣絕,掙紮著站了起來,狂嘯了幾聲,才又仆倒下去。

目睹了這一切的其他北元士兵跟著一起狂嚎起來,蜂擁著,湧向缺口。一排弩箭呼嘯而來,將攻城的士兵放倒了十幾個。沒有被弩箭招呼到的卻毫不畏懼地擦去臉上濺到的血珠,等著暗紅色的雙眼撲上。

“殺呀,拿下此城,永不封刀!”

“殺呀,拿下福建,一切都是你們的,大帥分文不取!”低級軍官奔跑著,鼓動著,用美好的畫餅,調動士兵體內最後一絲戰鬥力。

張弘範和達春在刻意隱瞞了側翼可能已經失利的推斷,代之以肆意屠戮和搶劫的承諾鼓舞士氣。北元士兵體內嗜血的因子被二人的承諾所激發,衝擊起來完全不顧生死。

前衝的元軍士卒一浪高過一浪,拍得永安城瑟瑟發抖。

蕭鳴哲帶著十幾個老兵守在城牆角一段豁口處,這段豁口有十幾步長,殘留的牆根已經被元軍的屍體添成了斜坡。大隊的北元士卒從這裏攻了上來。

蕭鳴哲抬手,發出了一支響弩。

尖利的破空聲立刻傳遍的整個城牆,跟在蕭鳴哲身邊的破虜軍弩手,交替著扣動了扳機。

衝在最前方的北元士兵被射成了刺蝟,摞在同伴的屍體上。他們的身體立刻成了後來者的踏腳石,幾個橫向和豎向一樣寬的蒙古人踏著同伴的屍體跳到了蕭鳴哲麵前。

蕭鳴哲棄弩,出刀,斷寇刃斜著掃向距離自己最近的蒙古武士腰間。“當!”的一聲,斷寇刃被蒙古武士挑開,蕭鳴哲感覺到手腕處一陣酸麻,胸前空門大露。

蒙古武士一擊得手,前踏半步,彎刀帶起一陣風,斜卷而回,直奔蕭鳴哲麵門。就在此時,兩杆花槍交叉而來,一杆攔住彎刀,一杆刺向蒙古武士胸口。

蕭鳴哲後退兩步,收住身形,斷寇刃在夕陽下帶起一道寒光,再次劈向蒙古武士肩膀。

論武技和臂力,文榜進士出身的他,與眼前的蒙古武士差了不止一點半點。但蕭鳴哲有信心,他相信破虜軍將士之間的配合。戰場上,一個人縱使是武進士出身,無法同時敵擋三杆花槍組成的槍陣,何況對手隻是一個膂力過人的莽漢。

埋頭刀、攔腰刀、斜削刀、漫頭硬舞,杜滸根據斷寇刃特點總結出來的幾招必殺技被蕭鳴哲發揮了個淋漓盡致,三、五招下來,對麵的蒙古武士非但沒能再從蕭鳴哲手中占到半點便宜,反而被他逼退了數步。

再退半步,就是城外,蒙古武士狂喝一聲,高高躍起,用肩膀硬撞開一杆花槍,連人帶刀向蕭鳴哲撲下。

另一杆花槍連忙朝空刺出,蒙古武士一刀將槍頭擊飛,身體去勢不停,徑直朝蕭鳴哲頭頂砸落。

連人帶甲,將近二百斤的重量,不死,也能將蕭鳴哲砸成殘廢。半空中,蒙古武士獰笑,無限得意。

就在此時,一根白臘杆半空挑來,一抖一帶,將蒙古武士的身體撥轉了方向。還沒等那個武士落地,幾把鋼刀同時劈入了他的身體。

“你!”驚魂稍定的蕭鳴哲瞪大雙眼,不知敢說出怎樣的感謝之詞。

白臘杆的主人楊曉榮對他笑了笑,轉身又迎上了新的敵手。手中一杆長槍使得如蛟龍出水,撥、挑、帶、刺,幾下,扭轉了豁口處的局勢。

“我奉丞相將令,帶輕傷號前來支援!”楊曉榮用長槍挑翻一個對手,背對著蕭鳴哲解釋。

“多謝楊兄!”蕭鳴著舉刀,再次加入戰團。調度著豁口附近弟兄,借著兩側殘存的城牆,把滾木、擂石、釘拍盡情向靠攏過來的元軍招呼。

“能活著出去再說吧!”楊曉榮懶懶地應了一句,話語裏有幾分鬱悶。隨後就再無暇說話,手中長槍抖成了一團花,槍槍奪命。

此刻,楊曉榮別提心裏有多後悔。

學好文武藝,貨於帝王家,是楊曉榮自幼被灌輸的古訓。至於帝王是哪一個,家族裏的長輩沒有刻意強調,楊曉榮也不拘泥。

他不是一個是非分明的人,當年無論在大宋一方,還是大元一方,都是為了混碗飯吃。如果能混出個衣錦還鄉的高位來,當然更是得償平生所願。

所以除了家傳的槍法,他最精熟的是如何拍上司馬屁。憑著手上的和嘴巴上的功夫,他也快速在元軍中,謀得了一席之地。

如果不是頁特密實冒冒失失帶著大夥闖入了破虜軍的包圍圈,楊曉榮在大元的前途可謂光明似錦。誰料到頁特密實敗了,被才組建不久的破虜軍打了個全軍覆沒。關鍵時刻,楊曉榮選擇了臨陣倒戈,出賣了頁特密實的突圍計劃,保全了自己的實力。

以楊曉榮的持身理念,這樣做,在亂世中無可厚非。迫於兵勢投靠了文天祥,將來依舊可以找機會投降回去。

讓他震驚的是文天祥麾下破虜軍的軍威和邵武城的繁華。在邵武,夢幻般的幾個月整訓下來,楊曉榮徹底改變了自己對局勢的判斷。

不曾改變的是他跟著強者打天下的投機心理。憑借在宋軍、元軍和破虜軍三支兵馬中的經驗,楊曉榮敏銳地感覺到,將來的天下,有可能是姓文。此時追隨在文天祥左右的人,未來都是開國元勳。

所以,他把極大熱情,投入到士兵整訓和新的戰術、指揮方式學習中去。甚至家人被害的消息傳來,都沒影響到他的熱情。

黎貴達投降後,奉文天祥命令,楊曉榮率部到第一線阻擊達春,他打得盡心盡力。打得達春起了愛才之心,讓黎貴達寫信給他,並且將元庭處死他全家老小的罪責推卸到文天祥身上,告訴他是破虜軍先傳出了楊曉榮臨陣倒戈的消息,才逼得北元朝廷動手。

這種從黎貴達口中泄漏出來,有根有據的挑撥之詞,也沒讓楊曉榮動搖。相反,他更堅定的認為文天祥將來必能取得天下。楊曉榮認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如果文天祥是一個不會用任何手段的老好人,反而更不值得自己為他效忠。所以,他守永安,依然守得不遺餘力。

但是楊曉榮沒想到文天祥居然以身犯險,身為上位者,替部將充當誘敵餌料。他沒想到,仗打到如此慘烈程度,文天祥依然不肯退卻。

如果今天戰死在永安,什麽將來名垂青史,什麽榮華富貴,全沒了。所以,楊曉榮後悔,後悔沒有及早選擇投降。但是,此時已經沒有了後悔的條件。隻能咬牙堅持。

天色漸漸變暗,城牆周圍的戰鬥,卻越發激烈。一大隊元軍弓箭趕了過來,壓製住了缺口兩側的破虜軍士卒。沒有了滾木、擂石和弩箭的支援,楊曉榮和蕭名哲麵臨的壓力驟然增大,城外所有的敵軍都湧到了一處,硬生生要從二人麵前闖過去。

楊曉榮手中的白臘杆長槍過度疲勞,折了。他棄掉半截臘杆,換了把短了許多的花槍。很快,花槍又在捅穿了一名百夫長的羅圈甲後,折成了兩段。楊曉榮再次兵刃脫手,從死人堆上撿起一把彎刀來,與蒙古武士戰在一處。

蕭鳴哲的武技遠不如他,頭盔被人打歪了,不知道是敵軍的血還是他自己的血,順著額頭淌了滿臉。鎖甲外關鍵部位加裝的板鎧也掉了下來,在胸前晃動著,對應著左肩膀黑糊糊的傷口。幾個北元士卒看出便宜,紛紛向蕭鳴哲守衛的地段湧,試圖搶先一步割下蕭鳴哲的頭。

蕭鳴哲的親兵卻已經耗盡,沒有人能趕過來幫他。隻能自己救自己。

楊曉榮揮刀砍翻麵前的武士,彎刀脫手,呼嘯著從背後將撲到蕭鳴哲麵前的蒙古武士砍倒。他心裏默默念叨著“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上來個職位高一點的,老子就投降!”撿起一根狼牙棒,敲在另一武士的麵門上。

跟這些沒有眼光的小兵投降,腦袋隻會被人割了去請功。他才不敢冒這個險,他要找個懂得自己身價的,拉著蕭鳴哲一並投奔過去。然後才能立下功勞,逃過眼前劫難。

終於,楊曉榮在湧上來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身穿萬夫長服色的蒙古武將。

與此同時,萬夫長咬柱大吼一聲,撲向了蕭鳴哲。筋疲力盡的蕭鳴哲被逼得連連後退,眼看就要喪命在咬柱刀下。

“不要殺他!”不知道是出於關心,還是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楊曉榮大喝一聲,放棄了自己的對手,撲了過去。

“那就殺你,來得好!”咬柱彎刀橫掃,當地一聲,把楊曉榮的狼牙棒磕向一旁。緊跟著轉身,將楊曉榮圈在彎刀攻擊範圍內。

二人原本有一麵之援,此刻咬柱見是賣了頁特密實的楊千戶,難掩心頭憤恨,放棄了蕭鳴哲,一刀緊似一刀向楊曉榮猛剁。

楊曉榮被前後敵軍逼得手忙腳亂,想做出棄械投降動作,心中沒來由一陣猶豫。腿下打絆,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也有今天!”萬夫長咬柱獰笑著揮刀,直奔楊曉榮脖頸。

“完了!”楊曉榮本能地一閉眼。緊接著感到身體被人撞了一下,向旁邊倒去。待他從緊張中回過神來,看到一個素不相識的士兵,用雙手握住了咬柱胳膊。那把本該砍斷自己脖子的彎刀,完全沒入了士兵的胸口。

“將軍!”士兵吐了口血沫,用盡全身力量抱著咬柱的胳膊不放。

楊曉榮瞬間被這兩個字叫得渾身血熱,跳起來,一棒砸在了咬柱的麵門上。

身材高大的咬柱被砸得晃了晃,跪倒。蕭鳴哲撲過來,豁了口的斷寇刃刺入咬柱的小腹。

幾個人同時跌倒。

“將軍!”受傷的士兵衝著楊曉榮露出笑了笑,一臉崇拜與滿足。

“啊――”楊曉榮快速爬起來,瘋了一樣揮舞著狼牙棒在城牆豁口處左右衝突。邊衝,邊發出狼嚎一樣的呐喊,“老子是楊曉榮,破虜軍楊曉榮,上來受死,上來受死!”

幾把彎刀在他身上留下了長長的傷口,受了傷的他卻更加瘋狂。

平生第一次,有素不相識的人為了他去付出了生命,沒考慮任何值得不值得的問題。此人臨終之前的一句“將軍”,和滿臉崇拜,打破了楊曉榮心中最後的防線。

“我是破虜軍楊曉榮!”耳朵邊,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喊。臉上,楊曉榮感覺到眼淚不停地流了下來。

蕭鳴哲一手提著刀,一手提著咬柱的人頭跟在楊曉榮身後。凡是從側麵偷襲楊曉榮的人,都被他拚命地擋住了。殺到這個時候,他已經放棄了生還的希望,隻要與人交手,就是兩敗俱傷的招數。

豁口處的北元士兵受不了這種不要命的戰法,緩緩向後退去,被阻在城內的破虜軍殘兵頂了上來,慢慢填補了所有空缺位置。

有人把一門冒著熱氣的半截小炮推上了城頭,對準了城下的弓箭隊。挽弓執行壓製任務的弓箭手見狀,呐喊一聲,逃向了遠方。

督戰隊衝上來,把後退者接連砍翻數個。剩下的人發一聲喊,又衝向了永安城。

鼓聲震天,城頭被射成一條條的戰旗下,一串人頭接連被升了起來。

中萬戶咬柱,上千戶張升、王文成,下千戶董鳴,咯日楞等,一張張北元士兵熟悉的麵孔,從高杆上望將下來。

城牆外,達春痛得心如刀攪。

這些人,大部分都是他屬下,跟著他打了十幾年的仗,沒想到俱葬送在永安城外。

“大帥,退兵吧,再這麽打,咱們就沒有弟兄了!”乃爾哈跌跌撞撞跑到達春麵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哭喊道。

沒有投石機的協助,硬攻城池,攻守雙方傷亡比向來在五比一之上。元軍對宋軍有百戰百勝的信心,通常建立在守軍陣亡三分之一後,就會潰散的基礎上。

而幾天來,乃爾哈看到了一支比蒙古軍還勇悍,傷亡率超過四成,依然不肯退卻的隊伍。必勝的信心在數名中級將領陣亡的消息傳來後,立刻動搖。

達春不說話,握著望遠鏡的雙手不住地顫抖。

“大帥,你給咱們部裏,留點種子吧!”乃爾哈又哭喊道,煙熏火燎的臉上全是淚痕。

達春放下望遠鏡,抬腿將乃爾哈踢翻在地上,邊踢,邊大聲罵道:“你給我帶人殺上去,進不了城別回來。撤,撤了後,叫咱們今後如何麵對破虜軍戰旗!”。

乃爾哈楞了一下,翻身從地上爬了起來。

達春說得對,如果此刻再打輸了,所有敗退回去的人,今後將永遠提不起麵對破虜軍的勇氣。想到這,他拔出彎刀,帶頭向永安城牆跑去,邊跑,邊召集新一波攻擊隊伍跟上。

“弟兄們,上啊,城裏沒多少人了!”乃爾哈大聲喊道。幾個千夫長跟在他身後,把羊毛大纛高高地擎起。

元軍攻勢再次猶如潮湧。

蕭鳴哲與楊曉榮肩膀並著肩膀把住城牆豁口處,死戰不退。

文天祥和鄒洬也殺上來了,二人各帶著一隊親兵在城頭應急,走到哪裏,都能聽見一陣歡呼聲。

沒人言敗,張唐與陳吊眼會師的消息已經被傳播出去。此刻元軍攻得越凶,意味著他們越到了強弩之末。

永安城就在眼前了,乃爾哈舉起彎刀,大聲狂喊起來,“嗚呼,嗚,嗚,噢――――”。

“嗚呼,嗚,嗚,噢――――”幾千名士卒跟著發出狂喊,狼嚎一樣的聲音響徹原野。城外一下子宛若鬼域,讓天邊落日,都散發出陣陣陰寒。

文天祥站在殘破的城頭,親自敲響了戰鼓。

“咚,咚,咚,咚咚!”激昂的鼓點壓過瘋狂的狼嚎,在天地間回蕩。疲憊不堪的士兵們提起刀來,站在自己應該站立的位置上,身上最後一絲力量被鼓聲點燃。

“殺!弟兄們,讓韃子看看我大宋男兒”鄒洬跳上一堆城磚,舉刀呼喊到。

“大宋男兒!”無數人齊聲呼和。

“驅逐韃虜!”鄒洬又喊了一嗓子,突然,覺得心頭被熱血堵住,不知該說些什麽來動員此刻已經沸騰的士氣。頓了頓,終於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一句,“還我河山!”

“驅逐韃虜,還我河山!”千萬人的聲音,匯成一句驚天動地的呐喊。

喊聲中,一個個站立的男人,迎上了雪亮的彎刀。

第五卷福建斷腕(一)

第五卷福建斷腕(一)作者:酒徒太陽再次爬上東麵的山坡,將涼涼的日光灑向永安城,照亮城牆上下,橫七豎八的屍體。殘存的城牆已經變成了黑褐色,血與泥土厚厚地塗了一層。高處,還不斷有血水流下來,在發了黑的血漬上,塗抹出一抹新紅。

一灘灘或濃或淡的血跡,吸引了大量的食腐動物。陽光爬上頭頂之前,他們是世界的主宰。

“噢――――”一匹禿尾巴的野狼,張開大口,對著初升的朝陽發出一聲長嘯。

“嗚――噢――”四野裏,野狼和野犬的聲音往來相和,在山穀中回蕩,久久不散。幾隻烏鴉大小的鳥類“嘎,嘎”叫著飛上天空,嘴裏還釣著半截吃食,長長的,不知道是什麽人的內髒。

突然,野狼豎起了耳朵,脖頸轉了轉,撒腿跑了開去。野犬、烏鴉、鷹,還有其他一些屍體中尋覓早餐的動物也跳了起來,四散逃向遠方。

幾匹快馬從西邊飛奔而來,馬蹄聲刹那打破戰場的靜謐。

一杆床子弩從半截城牆上探出。然後是幾門小炮,接著,一個個倒在城牆頭,睡得如死屍般的士兵,快速躍起來,挽弓端弩,對準馬匹本來方向。

鄒洬從斷牆後爬起來,跳上身前的瓦礫堆。

是斥候,憑借高高舉起的角旗,他分辨出來人是丞相在破曉前派出城的斥候。陽光下,高大的阿拉伯馬渾身散發著金光,步履間給人的感覺是那樣的神俊。

“韃子退兵,我們勝了!”沒等靠近城牆,斥候便按耐不住心頭的喜悅,高喊起來。

城頭靜靜地,沒有人回話。所有破虜軍士卒拎著兵器站立,呆呆地望著斥候奔來的方向。

“韃子退了,連夜撤兵了,我們勝了!”幾個斥候沒有聽見預料到的歡呼聲,楞了楞,扯開嗓子齊聲呐喊起來。

城頭上低低的傳出幾聲騷動,“是麽?”“真的麽?”,隨即,是一聲狂喊“韃子退了!”

“韃子退了,我們勝利了”狂喊聲頃刻間響徹原野,斷牆後,臨城的房屋後,屋簷頂,破城頭,無數隻手臂揮舞了起來,歡呼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韃子,退了。鄒洬腿一鬆,差點栽倒在地上。扔掉手中已經砍成了鋸齒狀的斷寇刃,跟在斥候身後,一瘸一拐地向縣衙走去。他要把這個消息與好朋友分享,雖然他知道,等他走到近前,斥候早已把詳細情況通報給了文天祥知曉。

一隊隊人,相互攙扶著,出現在街道旁。有傷兵,還有留下來協助守城的百姓,身上血汙未清,臉上卻露出了過節般的笑容。彼此之間,一遍遍打著招呼。盡管翻來覆去都是那一句話,‘韃子退了’,卻互相重複著,樂此不疲。

陽光,穿破晨霧,打進永安城內。被煙熏黑的青磚,被血染紅了的碧瓦,一瞬間,那樣的耀眼。

張弘範是在半夜十分退的兵,在發覺永安城不可倉猝而下後,他走得十分果斷。幾乎是前腳把攻城將士召回來,後腳就拔了營。永安城外,方圓十裏已經無敵軍蹤跡。斥候們根據馬蹄和車轍留下得印記分析,元軍沿臥牛嶺一帶平緩的穀地,撤向了蓮城、汀洲方向。

“看來,張弘範走得極不甘心啊!”看了看參謀們匆匆擺出的形勢圖,文天祥苦笑著說道。

“我估計,張唐和陳吊眼他們,此刻已經擊敗了阿剌罕和阿裏海牙,否則,依照達春的性子,今天我們還要承受元軍的猛攻!”參謀長曾寰將幾隻白色,代表不確定力量的角旗,添在大田、疊泉一線,謹慎地分析。

“該是如此,他若再不走,就要冒後路被斷的危險。所以,他才會向汀洲轉移,免得張唐真的趕來後,受咱們兩麵夾擊之苦!”鄒洬的話語裏,帶著難以掩飾的興奮。城內所有的預備隊昨天傍晚已經投了上去。如果今天張弘範繼續攻城,破虜軍就隻好讓出永安,執行死守劍浦的備用計劃了。

文天祥點點頭,對鄒洬的分析表示讚同。若不是後路受到威脅,以張弘範的性格和用兵習慣,他不會攻到半途而止。

隻是元軍這一撤,讓杜滸的很多計劃都落了空。破虜等於隻贏了一半福建保衛戰,還有很多不確定因素在後頭。

張弘範不愧為張弘範,他選擇趁後路沒被張唐切斷之前,移師汀洲。這是一個極其精妙的補救招數。汀洲臨近江南西路,一旦戰事不利,元軍可以從容地退到瑞金、會昌一線,避免全軍覆沒在福建南路的風險。而右翼張弘正、呂師夔、阿裏海牙等人,也可以自行撤軍,向廣南東路的李恒部靠攏。幾路兵馬雖然都承受了一些損失,卻依然對福建呈夾攻之勢。稍做修整,即可能找到機會再次殺進來。

這就是以全國敵一隅的好處,張弘範有的是本錢,占不到便宜可以退一步,不在乎一時得失。而破虜軍上下經曆了這場戰役後,雖然麵對蒙古軍有了不再畏懼,人數上卻少了接近一半,沒有一年半載無法恢複。

況且福建也經不起張弘範如此折騰,這次張弘範與達春焚毀了大量村落和農田,製造了幾十萬無家可歸的流民。馬上秋去冬來,流民的安置、糧食的發放等,都成了棘手問題。再這樣攻防幾次,恐怕無需決勝疆場,光戰場外的消耗,就把福建大都督府消耗垮了。

看著兩路北元兵馬的方位,文天祥再次皺起了眉頭。這個不經意的動作很快吸引了大夥的注意力,一些沉浸在勝利興奮中的參謀停止小聲議論,慢慢聚攏到擺放局勢圖的桌案邊來。

有經驗的人一看,就知道文天祥擔心的是什麽。但是,這種局勢誰也想不出好辦法。除非破虜軍主動出擊,將張弘範徹底擊跨。可接近十倍的兵力對比,誰也沒有在野戰中,擊潰張弘範的信心。

“丞相何不等等張唐將軍的消息再做定奪!”站在文天祥身邊,默默地計算了一會兒,參謀長曾寰低聲建議。

“也好!”文天祥舒展開眉頭,看看曾寰,微笑著答道。曾寰的意思他明白,這個參謀長對張唐與陳吊眼聯手之下的戰果期望很大。如果結果真的如他設想的那樣,破虜軍的下一步動作,要好走得多,很多輔助計策的結果,也可以被激發出來。

眼下,自己著急,恐怕張弘範也在著急。畢竟雙方主帥誰都沒拿到漳州、泉州兩戰的詳細結果。

大夥都不是神仙,縱使算無遺策,也要看手中究竟掌握著多大的實力。

細川,一個距離永安四十餘裏的穀地中,元軍停止了腳步。達春、乃爾哈、索力罕、李諒、元繼祖等十幾個蒙古、西夏將領,擠在中軍帳內,大聲嚷嚷著,盡情地發泄著心中的不滿。

“分明是再堅持一天,永安城就破了,都元帥為什麽要撤軍?難道幾萬兄弟就白死了麽?”乃爾哈的嗓門最大,仗著背後有達春撐腰,手指幾乎點在了張弘範的臉上。他實在不甘心這樣退兵,兩個白天,三個晚上,號稱所向無敵的大元在彈丸小城永安外,又添進去了四萬餘兵馬,眼看敵軍就要支撐不下去了,文天祥都親自上了城,張弘範卻突然半夜鳴金收兵,將所有兵馬撤了下來。並且不顧眾人反對,趁天黑轉移了大營。

這哪裏是調動兵馬,分明是逃。乃爾哈恨不得一拳打到張弘範的鼻子上,讓這個臨陣脫逃的懦夫,體驗一下什麽叫痛。

“再堅持三天,永安也破不了。乃爾哈將軍沒見敵軍士氣甚高麽?況且我們破了永安,文賊還會退到劍浦去,屆時我等追還是不追?”張弘範輕輕將乃爾哈的手臂向外撥了撥,淡淡地解釋道。

達春和他手下的蒙古將領對自己並不服氣,這一點張弘範很清楚。這些蒙古人在打順風仗時,不會對自己這個漢人當統帥一事表示不服。而此刻戰事不順,難免有人要借機會鬧事。但是眼下是兩家合作,需要仰仗江西地方之處甚多,他也不願意為一些小節和達春傷了和氣。

他這番忍讓顯然沒換來相當的回報。乃爾哈的手臂硬了硬,依舊指著張弘範麵孔,嘴巴裏吐沫星子飛濺,帶著挑釁的口吻說道:“你怎麽知道我等破不了城,他城內一共才多少兵馬。他退到劍浦,我等為何不能追?”

“不是不能追,是沒機會追!”張弘範的臉上,帶上了幾絲怒意,手掌包住乃爾哈的指頭微微用力,徑直將那根不禮貌的手指掰了開去。

“啊!”乃爾哈吃痛不過,身體跟著張弘範的手掌歪向一邊,口中的話卻更加歹毒,“莫非張帥心懷大宋,有意給文賊放水,啊!……”

所有人都聽見了關節斷裂的聲音,張弘範將乃爾哈的手指一把掰斷,單臂一攪,又把對方的膀子卸了下來,緊跟著一記斜踢,將乃爾哈踹出了帳篷。

“張大帥這是何意!”幾個蒙古武將同時跳了起來,事出倉猝,他們都沒有防備,才讓乃爾哈吃了這麽大一個虧。聽帳篷外乃爾哈慘叫連連,而帳篷內達春黑著臉不說話,膽氣更壯,擦拳摩掌,就打算給張弘範一個教訓。

“哼!”張弘範掃了一眼達春,從腰間解下金刀,啪地一聲拍在桌案上,然後衝著帳外大聲喊道,“來人!”

“在!”幾個近衛武士已經忍耐多時,聽到張弘範呼喚,大步走了進來。

“把門外那個莽漢斬了,首級號令全軍!”張弘範掃視全帳,憤然捧刀在手。

看到忽必烈的金刀,幾個北元悍將各自退了一步,楞在當場。大夥剛才光顧想著不是張弘範的直係屬下,卻忘記了忽必烈欽賜金刀這一層。達春見此情況,趕緊上前替乃爾哈求情,陪著笑勸道:“都元帥息怒,乃爾哈是個混人,昨日打了一整天仗,相必是在陣前見部屬傷亡過重,心疼糊塗了,才做出這種以下犯上之舉。都元帥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不給他些教訓,他還真以為本帥軟弱可欺!”張弘範不依不饒地說道,雙目瞬間迸發出的精光,徑直刺入達春心底。直到把達春看將頭側轉開去,才冷笑著吩咐手下:“既然右丞大人求情,也罷,打那個混人一百皮鞭,要鞭鞭見血。讓全軍上下知道,不聽號令,是什麽下場!”

“是!”武士們拖著乃爾哈向遠方走去,一會,大帳外就傳來慘叫聲和皮鞭入肉聲。縱使見慣了生死的北元悍將,也被慘叫聲驚得直向帳篷角落裏閃。唯恐張弘範想起他們剛才的囂張樣子來,下令把他們也給拖將出去。

達春聽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仿佛每一鞭子都抽在自己身上。堪堪忍了三十幾鞭,又硬著頭皮上前勸道:“都元帥且饒他一次,此人雖混,卻也追隨屬下多年,立過斬將奪旗的大功……”

“原來是達春大人的屬下,怪不得有膽子當眾毆打本帥”張弘範撫摩了一下金刀,不冷不熱地說道:“既然陛下派我來總督江南兵馬伐宋,我想應該包含了這個莽夫在內吧。這樣吧,打完這一百鞭,本帥給萬歲修書一封,如果打錯了,本帥當麵給他道歉。如果這個混人不幸在本帥統轄範圍內,哼哼……”

張弘範冷笑讓所有人頭皮發炸,江西省右丞達春知道是自己惹出的麻煩,不得不低頭服軟,弓下身子懇求道:“他當然在都元帥統轄範圍內,末將等也一直以都元帥馬首是瞻。乃爾哈以下犯上,論罪當斬,但昨日攻城,曾受傷在先。望都元帥念在他身先士卒的份上……”

“撲通!”平素跟乃爾哈交好的幾個將領同時跪倒,連連叩頭。

“原來是受了傷,痛糊塗了,嗨,右丞大人怎麽不早些讓弘範知道!”張見立威效果已經達到,先伸手把諸將一一攙扶起來。然後擺擺手,對帳外吩咐:“先打到這吧,找大夫給他療傷,把所有傷一並治好了。咱們好了傷疤忘記疼,今天的事情,本帥就當沒發生過!”

“謝都元帥!”達春帶著諸將躬身施禮。

“不用謝,我知道,大夥打到節骨眼上,我下令退軍,過於倉猝。可本帥也是沒辦法啊!”張弘範揮揮手,命人抬過桌子,放好地圖。

算上前麵幾日的佯攻在內,在永安城下,兩支元軍損失了六萬多人。其中,達春的部屬占到七成以上。打掉了達春的氣焰,接著就要對之施以安撫。一硬一軟,張弘範掐拿得極其到位。指著地圖,他低聲解釋道:“大家請看,昨夜我們在這裏。而距離我們不到二百裏的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將軍,卻數日沒有了消息。”

聽到張弘範的話,眾人楞了楞,旋即明白他的話中之意。阿剌罕和阿裏海牙曾經跟張弘範爭過主帥之位,對張弘範做平宋都元帥,也不完全心服。一路上,張弘範完全靠豐厚的戰利品和敏銳的戰機捕捉能力才將二人的不滿壓製下去。

他二人奉命去騷擾泉州,如果一路順利的話,以其張揚的性格,一定會大張旗鼓地派信使回來報捷。如果多日音信皆無,則很大可能是被人擊敗了。

“幾天?”達春強壓住心中震驚,問道。陳吊眼趕往泉州境內的消息他知道,但他不敢相信阿剌罕和阿裏海牙會敗得如此之快。

“三日,從舍弟送來戰敗軍報那時起!我已經命令呂將軍和舍弟立刻加派騎兵,四下搜尋阿裏海牙將軍的消息!”張弘範鄭重地答道。

達春倒吸一口冷氣,上前兩步,趴到了地圖前。張弘正的信使到達大營時,陳吊眼的人馬差不多也趕到了泉州府境內。假如從那時起阿裏海牙和阿剌罕二人失去了音信,右翼人馬的結果,恐怕不止是戰敗那麽簡單。

所以,如果昨夜張弘範不強行撤軍,幾日後,張唐就會把永安退向汀、漳兩州的道路全部封死。野戰中,宋軍未必是元軍對手。但據險死守卻是宋人的專長。到那時,自己和張弘範前進不得,後退不能,又沒有足夠糧草供應,十幾萬大軍就要被文賊拖死在永安城下。

想到這,達春肅然站直身體,端端正正給張弘範施了一個蒙古禮,大聲說道:“謝九拔都提醒!”

“謝九拔都!”幾個剛才還打算找張弘範麻煩的將領翻然醒悟,同時施禮。

“罷了,本帥也是推測。此去汀洲,還仰仗大家同心戮力。能將此局扳回來也罷,扳不回來也好。所有責任,本帥一人承擔,絕對不讓大夥背黑鍋就是!”張弘範擺擺手,語重心長。

“九拔都哪裏話來,既然大夥並肩作戰,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達春等人舒了一口氣,客套道。

恐怕是有難我當,有功大家撈吧!張弘範心裏有些悲涼地想到。笑了笑,也不把這些無聊的話宣之以口,指了指清流城方向說道:“文賊大部分兵馬既然在泉州,清流一帶守軍必然薄弱。我軍移動到此,找個機會突破進去……”

經曆了這次失敗,大夥本來對盡快擊敗文天祥已經失去了信心,聽張弘範如此說,幾個主要將領的目光全部移動到他手指方向。

清流城在汀洲,距離此地並不算遠。左翼元軍在張珪的帶領下,一直在那裏與破虜軍陶老麽部對峙。張珪麾下士兵多,陶老麽手中兵器利,又站著地形之便,雙方誰也奈何不了誰。

“隻要攻破寧化或清流任意一城,我軍就可以搶到文天祥背後!”張弘範一拳砸在地圖上,大聲說道,“屆時,或從背後取永安,打文天祥個措手不及。或直撲邵武,將那些工廠、炮場全部給他砸爛了,看他破虜軍還拿什麽與我等對敵!”

第五卷福建斷腕(二)

第五卷福建斷腕(二)作者:酒徒濃煙籠罩了暗紅色的天空,一群蒙古兵奔跑在天空下,拆除房屋、焚毀農田、殺死老人和孩子。自己手握著祖傳的鐵槍,試圖迎戰,渾身上下卻使不出半分力氣。

“混帳,你還配姓楊麽?”渾身是血的老令公騎著匹戰馬,衝到自己身邊。眼前景色瞬間切換到了某個山穀口,對著四麵殺來的敵軍,老令公楊業哈哈大笑,跳下戰馬,一頭向身邊的石碑撞去。

李陵!

楊曉榮清晰地看見了碑上的字,伸手去攔,卻忘了長槍還在自己手中,攔阻,變成了刺殺。

“啊――”楊曉榮大喊一聲,從床上坐起來。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幹淨的屋子中,渾身上下像死屍一樣纏滿了白布條。

“我是在哪,不是又被韃子俘虜了吧!”心頭湧起一陣悸動,他驚恐地張大眼睛四下望去,看見了白色床單、白色的蚊帳、白灰塗抹過幹淨平整的牆壁。

習習秋風從白色的窗紗外吹進來,吹淡屋子中的白酒味道。

我在破虜軍中,隻有破虜軍中才設有專門的醫館!三魂六魄又回到體內,心神稍定後,他感到渾身上下針紮般疼。

“嗯!”楊曉榮忍不住發出一聲悶哼,身體重重地向床上栽去。這一下又震動了後背上的刀傷,疼得他呲牙咧嘴,眼淚鼻涕一塊淌了出來。還沒等他自己收拾幹淨,門簾一掀,蕭鳴哲拄著根拐杖蹭了進來。

“蕭,蕭,蕭將軍!”楊曉榮趕緊抓起床單擦臉,手臂上厚厚的白布影響了他的動作,越著急越笨拙,鼻涕眼淚抹了個一塌糊塗。

“楊兄一場好睡!”蕭鳴哲假裝沒看見楊曉榮尷尬的樣子,向窗口挪了幾步,笑著說道。

“還好,還好!”楊曉榮忙活了半天,終於想起個巧妙辦法,翻過身子,把頭在枕頭上蹭了幾下,喃喃地答。

蕭鳴哲笑了笑,從窗口探出頭,叫過一個負責照料傷號的佘族女子,讓她們打盆水來給楊曉榮擦臉,然後回過身來說道:“醒了麽,就趕緊吃些東西。廚房裏有溫了半日的雞湯,專門給傷號補身子的。待會兒淨過麵,我叫兩碗,咱們拿它做酒,一塊喝個痛快!”

“嗯!”楊曉榮的回答有些心不在焉,又自己定了定神,試探著問道:“蕭兄,韃子撤了?”

“當然撤了,前天早上,你不是在城牆豁口那聽斥候親口說過麽?怎麽這會兒反倒不記得了?”蕭鳴哲楞了楞,睜大了眼睛反問。

“那時太累,那時太累!”楊曉榮不好意思地解釋,一顆心終於完全放下。看看自己滿身的繃帶,再看看蕭鳴哲纏被成天竺商人一樣的腦袋,笑道:“我隻記得打了半夜,韃子退了。那以後的事情,壓根想不起來。對了,蕭兄可知道韃子退往何方,丞相大人如何應對?”

“汀洲,張弘範不甘心,準備在那邊再找突破口。張宏正和呂師夔的隊伍被陳吊眼打殘了,阿裏海牙……”蕭鳴哲的話裏充滿自豪。以弱勢的兵力打退了北元誌在必得的一次攻擊,這場勝利的意義,比以往每一次都來得大。這意味著破虜軍的戰鬥力已經不遜於北元任何一支力量,也意味著曆盡劫難大宋,終於再次有了和北元一較短長的實力。

雖然,目前的實力僅僅隻夠自保。“汀洲,張弘正和呂師夔被打殘了?”沒等蕭鳴哲把話說完,楊曉榮驚詫地插了一句。困守永安時,與外界的消息幾乎隔絕。他隻知道張唐和杜滸策劃了一個外線戰略,試圖用文天祥吸引住張弘範主力,然後在外圍把元軍其他分支逐個掰掉。但他卻不知道這個計劃具體進行到哪一步,有多大實現預期目標的可能。

印象中,陳吊眼的所部四個標人數雖然多,卻是破虜軍諸標中成立時間最短,訓練最不到位的一支部隊。雖然這支部隊中有騎兵,但福建這地方,留給騎兵發揮的空間很小,起不到決定性作用。

“非但張弘正和呂師夔被打殘了,陳吊眼還配合張唐,把阿裏海牙和阿剌罕給擊潰了。阿裏海牙丟光了兵馬,隻帶了幾十個護衛逃離了戰場。阿剌罕比他聰明,從戰場上撤下了一萬多人,卻沒勇氣再戰,一路狂奔去了龍岩。丞相現在正調兵遣將收複失地,楊兄若不盡快把傷養好,恐怕功勞都是別人的了!”

蕭鳴哲興奮地解釋道,他身上受的傷沒有楊曉榮那麽重,所以很多最新捷報都沒錯過。張弘範撤離後不久,陳吊眼和張唐的信使就陸續趕了過來。好消息一個接著一個,聽得所有將領都興奮異常。

至此,福建路人口最多的三個大城市漳州、福州和泉州都轉危為安,丞相府可調動的兵力立刻不再那麽捉襟見肘。雖然此時張弘範和達春在汀洲的人馬還不少,但可以說,從此福建保衛戰已經從被動防守,轉向戰略相持階段。形勢已經遠遠沒有前一段時間險惡。

幾個佘族女兵端著半盆溫水走了進來,放到楊曉榮床邊,用毛巾給他擦臉。興奮過度的楊曉榮卻不肯乖乖被女兵們擺布,從熱毛巾後邊露出嘴巴來,大聲嚷嚷道:“那張弘範還打個什麽勁兒,他所帶人馬損失這麽大,士氣還不一落千丈,嗚……。”

話未說完,他的嘴巴即被捂在了毛巾後。急得瞪大眼睛,手腳一陣亂動,晃的木床咯咯做響。

“別動,洗完了臉,還要給你檢查傷口。醫官吩咐過,你的傷口太長,周圍每天都得用白酒抹過!”帶頭的女兵出手甚為利索,幾下就把楊曉榮的臉抹得幹幹淨淨。扔掉毛巾,伸手開始解他胸前的繃帶。

“別”楊曉榮急得麵紅耳赤,在加入破虜軍前,他家中有一妻三妾,在外邊也沒少做沾花惹草的風流勾當。可那都是他解別人衣服,哪有被女人剝光的經驗。大窘之下,連官威也忘了擺,一雙眼睛可憐巴巴的望著蕭鳴哲,期待對方上救自己脫困。

“他們佘族沒那麽多規矩,況且這是醫館,以活命為主,其他不論。楊兄莫小看這些女兵,她們可是許夫人親自請高人訓練過的,若不是她們手段巧,很多人早就到閻王老子那裏當差去了。”看到楊曉榮的窘迫樣子,蕭鳴哲自覺有趣,笑著安慰道。解釋了幾句醫館的製度和為什麽招佘族女子當兵的理由。語風一轉,又回到眼下局勢上來。

“至於張弘範,我聽曾寰分析說,這小子現在是不甘心撤,也不敢撤。忽必烈如此重視他,給了他五十幾萬大軍,卻被他東一堆西一夥丟了過半。如果沒點實際戰果交差,即使忽必烈再信任他,北元那些蒙古大臣也會用口水把他給淹死!”

“噢,嘶!”有部分繃帶粘住了傷口,女兵手雖然輕,也疼得楊曉榮直吸冷氣。受了疼痛刺激的頭混混漲漲,沒來由地替張弘範難過起來。

五十萬兵馬,範文虎那裏就去了二十萬。後來雖然又在沿途收了些地方豪強充斥門麵,加在一起不過三十五六萬的光景。

分了李恒五、六萬,張弘正和呂師夔葬送了十幾萬,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帶走了七萬多。實際上張弘範親自帶的,不過是六萬餘人。雖然後來又並入了達春的數萬人馬,但永安城下一戰,韃子的損失怎麽算都在五萬以上。

元軍裏沒有破虜軍這麽好的醫官,也不懂得用藥。雖然實際戰死的人數不到損失數字的三成,但那些輕重傷員,一時半會兒也好不起來。甚至有可能因為他們的存在,影響全軍的士氣。

這麽算,張弘範和達春兩部人馬,加在一起能戰者隻剩下十萬出頭。用十萬疲憊之軍強攻清流,試圖打開通往邵武的缺口,也隻有張弘範敢行這個險。

想到這,他心裏一陣黯然。作為異族將領,無論再受皇帝重視,也始終是個外人,進不得人家的圈子。張弘範在得知了阿裏海牙全軍覆沒後還試圖力挽狂瀾,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出於不得已。

“怎麽,疼得厲害。不行就喊幾聲,在醫館,不怕人聽見!”蕭鳴哲見楊曉榮臉色十分難看,關心地問。對於這個兩次救了自己命的楊將軍,他在感激之餘,由衷地敬佩。

“沒事,我在想,張弘範下一步會出什麽招?”楊曉榮慘然一笑,低聲答道。

蕭鳴哲搖搖頭,話語間對未來充滿了自信,“丞相已經派人去充實清流防線。陳吊眼和張唐將軍的人馬正抓緊時間向這裏趕。等他們二人到了,就帶著人馬從側翼壓過去。到時候,咱們以四萬精銳壓在他腰眼上,他想玩花樣,也玩不了!”

“不能給張弘範下一次出手的機會,民章,你動用手中所有力量,把永安、安溪和漳州三戰的結果傳播出去。十日之內,讓天下人全知道,張宏範的百萬大軍在福建損兵折將,再也沒力氣扭轉戰局!”文天祥抽出一根令箭,鄭重地交到了劉子俊手裏。

“――是!”負責敵情和內務工作的劉子俊楞了楞,有些遲疑地答道。這可不是丞相大人的性格,在自己的記憶中,丞相大人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從來不喜歡誇大戰果。擊潰、擊敗不等於全殲,特別是在福建這個多山多林的地方,那些戰場上逃走的殘兵、潰卒找地方一鑽,就等混上十天半個月。等破虜軍主力去其他地方執行任務了,他們還會聚集起來。或者成為流寇危害地方,或者結伴逃回廣南、江西等地去。隻要韃子將領們許下好處,過一段時間,他們還會聚集在北元的戰旗下。

看到劉子俊茫然的表情,文天祥知道他不理解自己的做法。笑了笑,接著又補充了一句,“盡量把咱們的戰果誇大,讓商人和細作們向北方傳。特別是東京路、上京路和北京路三地(今天東三省和內蒙東部一帶),傳得越快越好!”

“是!”劉子俊恍然大悟,快步跑了出去。張弘範想利用持久戰來尋找破虜軍的紕漏,福建大都督府偏偏不給他這個機會。眼下雙方都打累了,暫時不可能決戰。一些戰場之外的力量,就要充分調動起來。

指揮作戰,文丞相也許不如張弘範般精明。但用一些匪夷所思的手段,天下又有幾人比得上文丞相。

“丞相莫非要動借助蒙古人的力量?”鄒洬湊上前,低聲問道。經曆永安一戰,他和所有破虜軍將領一樣,對文天祥佩服得五體投地。對文天祥發出的一些古怪命令,已經不會有任何懷疑,代之是參禪般去理解其中奧秘。

“不是借助,是給乃顏、海都、史都他們一個機會!”文天祥笑著回答。文忠記憶中對於“盟友”的理解,遠遠高出了目前丞相府所有將領和參謀人員的水平。有些地方,非但丞相府的武將和參謀們弄不懂,文天祥自己也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明白過來其中三味。

就拿聯絡北方的蒙古諸王這件事來說,在文忠記憶中得知北方蒙古諸王對忽必烈早生反意,文天祥抱著試試看的心情與對方聯絡。收到的結果卻出乎預料,那些王爺們非常高興地與破虜軍結盟,積極推動了戰馬和弩箭貿易。

但在元軍大舉南下時,文天祥期待北元諸王趁勢而起的願望卻落了個空。從他自己的角度,文天祥無法理解這種背盟行為。而換做文忠的角度,卻清晰地了解了北方諸王的心態。

那就是實力,一切外交以實力為後盾。單憑講道理和祈求,不會得到任何幫助。這讓他明白了陳宜中屢屢以試圖稱臣孫為代價向忽必烈祈和卻屢屢被拒絕的原因,也明白了蒙古諸王在等待著什麽。

破虜軍需要一場勝利,哪怕是一場局部的慘勝,也能讓“盟友”們明白其有交往價值。讓其在北方諸王眼裏,作為一種可以牽製忽必烈的力量,而不是單純的武器交易者而存在。

“這三場勝利來的正是時候,乃顏他們不會在咱們危難時刻造反,讓咱們這些宋人白占便宜。隻有得知咱們打勝了,他們才會衝上去撈好處,打落水狗!”見鄒洬還是有些不解,文天祥耐心地解釋道,“北元以劫掠立國,其君臣都不懂得修養生息。如今大宋富庶的地方已經被他們給搶遍了,再刮不出什麽油水來,其府庫必然空虛。北方的海都、乃顏他們聯手作亂,忽必烈又要打我們,又要去北方平叛,兩線作戰。手中即使有足夠的兵,國庫裏也拿不出那麽多錢來。所以,張弘範試圖與我們打消耗戰的主意是打錯了,恐怕沒等消耗掉我們,忽必烈那邊已經支持不住!”

“所以,丞相先派人砸了他的財賦重地,然後再散發張弘範兵敗的消息,挑動乃顏造反!”鄒洬大聲說道。

“我沒有張弘範的實力,所以我能多放一粒子,就多放一粒子!文天祥當日下棋時說的話,再次闖入他的腦海。聯係到廣南東路和福建兩場戰役的前前後後,刹那間,有一道光直衝鄒洬頭頂。

仿佛有人給他打開了一扇窗子,讓他瞬間看清楚了整個世界一樣。他明白了自出兵兩浙以來的所有布局。擺在身側的局勢圖也豁然明朗,那一麵麵小旗,仿佛都活了起來,變成了數支人馬,在山野間穿插運動。

“丞相,我有一計可讓張弘範雪上加霜”不顧周圍參謀們驚詫的目光,鄒洬大聲說道。

文天祥笑著點點頭,從鄒洬的目光中,他知道自己這個好朋友兼臂膀的眼界又突破了一個新的階層,這正是自己期待已久的結果。

與北元的戰爭剛剛拉開帷幕。對方有數不清的謀臣、良將,而福建大都督府卻人才寥寥。雖然目前軍校、夜校和科學院都已經走上軌道,但新人的培養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在此之前,必須充分挖掘身邊每個人身上的潛力。

所幸,無論是鄒洬、張唐、蕭鳴哲,還是陳吊眼、李興、楊曉榮,每個人擁有自己的空間後,都能展示出各自的風采。

曾寰帶著幾個參謀忙碌起來,在鄒洬的指點下,於地圖上擺出了新的一局。戰船、火炮、步兵,代表著各支部隊的小旗,隨著鄒洬的話慢慢挪動。

曾寰猶豫了一下,把一個標挪到了石牌。鄒洬搖搖頭,抓起一杆代表著敵軍的角旗,擺在武夷山角,寧化城外的位置。曾寰點點頭,將代表著自己一方的人馬再次前挪,與元軍對峙。

鄒洬笑了笑,從旗盒裏拿出憑空扯出一枝,輕輕地放在了羅霄山下。

羅霄山下,林琦、西門彪各帶著幾百個衣衫襤褸的弟兄,從層巒疊嶂間鑽了出來。西門彪環目四望,笑了笑,張開雙臂對著蒼天發出一聲狂喊:“我西門彪沒死,又回來了!”

“西門彪沒死,又回來了,回來了!”群山遙相呼應,把這個示威般的呐喊,越傳越遠,越傳越遠。

第五卷福建斷腕(三)

第五卷福建斷腕(三)作者:酒徒北國的秋,來得向來比江南早……

蒼翠的藍天間幾片黃葉飛下,已經告訴你,一年最悠閑的季節來臨了。集市上慢慢熱鬧起來,忙碌了大半年的農夫,吟詩作畫歸來的讀書人,還有推著獨輪車的小販,三三兩兩地向人多的地方趕。雖然在大元朝的“雨露恩澤”下,大夥的日子過得一天不如一天,雖然口袋裏的閑錢一天比一天少,頭頂上的稅賦一天比一天重,但愛熱鬧是人的天性。集市裏非但可以看到南方各地出產的新鮮玩意,遇見在朝廷嚴令下不敢過多來往的朋友、熟人,還能聽到天南地北消息。

其中一些消息雖然無憑無據,卻是大夥在這亂世中,掙紮著活下去的希望。雖然,這希望是如此之渺茫。

大都城街頭最吸引人的,通常是有說書人落腳的茶館。這年頭當官不需要認識字,也不需要造福地方。大量讀書人都沒了營生,為了糊口,紛紛把精力轉移到寫評話、散曲這些平素不起眼的勾當上。雖然做這些末流活計換不到一舉成名,跨馬觀花的輝煌。但字碼得好了,混個一日三餐不會成問題。特別是那些描寫靖康之後的段子,幾乎是出一段火一段,把作者的名字傳播得比往年間中了狀元還響亮。

“鄂王墓上草離離,秋日荒涼石獸危。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勝悲。”幾句過門唱罷,弦子一收,四下裏立刻換得了滿堂的彩。

“好!”茶客間一邊喝著彩,一邊擺出幾枚銅錢於桌子角。早就等著這一刻的小二哥手疾眼快,屁顛屁顛跑上來。一邊給茶客換新水,一邊收錢落袖,中間還不忘了扯開嗓子給說書的報一句帳,“賈老爺賞十文,足色的通寶啊!”說書人聽見了,立刻站起來抱拳謝賞。出了錢的茶客,也起身還禮,周圍隻帶著耳朵來的閑人則興奮地拍著巴掌,將一半敬意送給那說書的,另一半敬意送給出錢給人潤口的茶客。

十文錢雖然稱不上多,但在這兵火連結的年頭,足色製錢已經很難見到。比起前大宋朝廷發行的鐵製小錢,堅挺了不止一倍。比起元庭交鈔就更不用說了,那些標著十文、二十文乃至一貫麵值的中統鈔,實際購買力不如麵值的二十分之一。若不是官府強壓著流通,早就被人抹了屁股。

熱鬧聲中,說書客興奮地紅了臉,團團做了個羅圈揖謝大夥捧場,手中驚堂木一拍,大聲講到:“話說金兀術點了百萬大軍,分三路南下。左路由他侄兒金禪子率領,兵馬二十萬攻泰州。右路主帥是氈罕,亦是兵馬二十萬攻合州。中路由兀術自帶,把了個哈迷蚩做軍師,謀良戶為先鋒,直撲健康。出兵未及半月,已飲馬長江,震動江南。那丞相秦檜老兒計無所出,一個勁地催皇帝投降。說女真韃子人多,兵微將寡啊……。”

說書先生頓了頓,故意聽下來喝茶,吊聽眾的胃口。急得一幹茶客抓耳撓腮,正焦躁間,聽得又一聲驚堂木響,說書客高聲道,“就在這個時候,武穆爺躍眾而出,當眾斥曰:”丞相若想降,自己且降了吧,休誇那敵人厲害。那女真兵多算了什麽,難道能多過我大宋百姓麽。隻要大宋男人肯為國出力,哪怕是一人一塊磚頭,也把他打回大漠去!“

“好啊!好個一人一塊磚頭,也把他趕回大漠去。”下麵又是一聲彩,掌聲雷動。其實大夥都知道,說書客所講,未必是曆史真實。但在這士大夫爭相奉北元為正朔,為禽獸歌功頌德的時代,有人肯替大宋英雄說句話,自然能獲得滿堂彩。況且聰明的說書人,往往采用移山添海的手法,把破虜軍的作為,和當年嶽家軍比照在一起。

當說到嶽武穆以數千士兵在六合拖住金兀術六十萬大軍,而牛皋、張憲合兵破了金軍右翼,打得氈罕割須棄袍,匹馬逃命的時候,茶館裏的氣氛更是被退向了高潮。誰都明白,所說的氈罕,就指的是阿裏海牙,而金兀術和哈迷蚩,說的就是達春和張弘範兩個。

一些坐在臨窗座位,衣著相對整潔的茶客紛紛拿出錢來,放到桌子角上。打賞得雖然沒有賈老爺那麽豐厚,卻也抵得上普通人家一頓飯的開銷。那些擠在遠處大桌子邊喝茶的無業閑漢,則幾個人湊錢買了些茶點果子,命夥計送到說書先生案前略表心意。那說書人也不客氣,無論多寡茶資一並收了,語調漸轉悲壯,以嶽家軍的角度,敘述起戰場的慘烈來。

喝彩聲漸漸平息,人們的注意力皆被沙場的慘烈景象而吸引。從賞錢中抽足了寸頭夥計悄悄地鑽到打賞最積極的幾個人麵前,小聲說道:“客官,要字紙麽,武穆爺抗金的舊事?”

“怎麽算?”幾個茶客四下瞅瞅,低聲問道。

“一文一份,隻收鹹亨製錢!交鈔按市麵行情,三十文折一文!”茶夥計利落地說道。幾個茶客心照不宣把手伸向自己的口袋,摸出錢來放到夥計的手心裏。片刻之後,另一個夥計借著來給大家上點心的功夫,悄悄地把一疊朝廷幾個月前明令禁止流傳的報紙墊到了盤子底下。

茶客們收報紙入袋,又聽了一會兒書,陸續離開座位,回家看報。也有個別膽子大的,把買來的報紙放到桌子下,偷偷掃上幾眼,然後快速收起來,若無其事的繼續聽書。

“怎麽樣,什麽消息?”有人不願意花錢買報紙,卻按耐不住心中好奇,陪著笑臉湊上前詢問。

偷看報紙的人伸出大拇指,比了比,然後佩服地說道,“牛,副統製牛皋隻帶了一個營兵馬,就把女真人的潰兵挨個山頭清理個遍,半個月內連勝七場,斬首數千級,俘虜了一萬多………”

“那金兀術呢,他就能咽下這口氣?”

“他當然咽不下,他又引兵來戰過一次,被嶽爺爺擋住了,沒取得任何戰果!”手中有報紙的人賣弄說道,低頭向桌子底下掃了一眼,又繼續說道:“好像,不對,哈,這下好了,羅霄山下又亂了,西門爺夜襲吉州,嘿嘿,燒了某人糧庫!”

呼啦,聽眾圍上了一大群。嚇得正在買弄的茶客匆匆站起來,藏起報紙跑了出去。

“西門彪百人鬧吉州,破虜軍一戰定安福!好啊,離贛州不遠了麽?達春這個殺才,他不是跟朕上奏,說把賊兵趕離江西了麽!”禦書房,忽必烈抓起報紙,重重地摔在桌案上。

“陛下莫急,想那西門彪和林琦兩支流寇,當時的確被達春大人打得落荒而逃。但眼下江西空虛,他們偷偷轉了回來,也非不可能之事!”呼圖特穆爾上前幾步,撿起報紙,輕輕擦去剛剛濺上的茶漬。

這份報紙得之不易,是他派了親信家丁,偽裝成市井閑漢在鬧市中費勁辛苦才買來的。今年夏天,忽必烈準了葉李、趙孟頫(趙匡胤十一代孫)、孔洙(孔聖人後裔)、胡夢魁、萬一鶚等人的聯名上書,把坊間流傳的各種報紙全部查禁了。此舉讓呼圖特穆兒好生不滿,在呼圖特穆兒眼裏,查禁報紙的事情實屬徒勞。民間向來有與官府做對的習慣,你越禁,他私下流傳得越厲害。倒是呼圖特穆爾等忽必烈器重的大臣,從此少了一條了解民情和前線戰況的渠道。

“如卿所言,達春斬草不除根之舉,沒有半點過錯了。”忽必烈瞪了呼圖特穆爾一眼,忿忿不平地說道。

“他也是不得已啊,西門彪跑去了荊湖南路,陛下亦未允許擅離自己的轄地!”呼圖特穆爾不看忽必烈的臉色,又替達春解釋了一句。

忽必烈從呼圖特穆爾奪過報紙,繼續看裏邊的舊聞,不再繼續關於達春的話題。董文柄去世後,他身邊就缺了個既能理解聖意,又能提出合理辦法解決困局的人。漢臣中,留夢炎是個庸才、葉李是個沽名釣譽的假清高、趙孟頫本事名氣都大,卻貪婪到刮金佛麵的地步。那個孔洙更不堪,枉頂了聖人之後的名號,既貪又色,還沒有什麽真本事。蒙古諸臣,除了伯顏,隻有一個呼圖特穆爾比眾人強一些,其他人不是心胸窄,就是眼界窄,個個不堪重用。

這種身邊人才凋零的情況讓忽必烈感覺到形神俱疲,每臨上朝前,都有一種躲在寢宮內不出門的衝動。

“累啊,長生天賜給我大元的豪傑怎麽越來越少了呢?倒是文賊帳下,豪傑出了一個又一個。前幾天才崛起了個李興,接著又出現了張唐、陳吊眼。眼看著小*****西門彪也成了氣候!”又看了一會報紙上的舊聞,忽必烈低聲歎道。

“依臣之見,這上麵的話不盡屬實!”呼圖特穆兒有心替忽必烈分憂,湊上前,指著報紙上的幾篇文章說道,“陛下且看,這上麵,關於九拔都他們燒了多少農舍,殺了多少百姓,毀了多少田產牲畜,數字統計得清清楚楚。連具體哪個府、哪個縣、哪個村都給指了出來。而關於雙方交戰結果,卻隻說了個大概,過千,過萬,匹馬逃回,沒有一個具體數字。這分明是文賊故意誇大戰果,欲采用虛虛實實的策略亂我軍心!”

“噢?”忽必烈抬起頭,驚詫地看了呼圖特穆爾一眼。這幾句精辟的分析出乎他的預料。連日來,朝堂上要求撤換張弘範的呼聲日高,一些蒙古色目大臣落井下石,甚至連漢將劉深以前犯的錯事,都再次被人提了起來。到了這個時候,呼圖特穆爾的目光能超越族群界限,實事求是地分析問題,冷靜的頭腦難能可貴。

“照你這麽說,九拔都和達春給朕的戰報更可信了?”忽必烈想了想,追問了一句。

“為了讓陛下安心,我想,少少地造一些假的膽子,他們還是有的。所以關於西門彪的事情,臣才不想讓陛下追究下去。臣拿這份報紙的意思是,陛下兼聽則明……”

“好個少少的造一些假啊,難道當朕是沒上過戰場的麽?”忽必烈冷笑一聲,雙目中瞬間射出兩道精光,把呼圖特穆爾刺得一愣,接連退後了幾步。

“不敢,不敢,隻是迫於形勢,不得不為!”雖然心裏害怕,呼圖特穆爾還是硬著頭皮說道。伯顏北巡和董文柄“西去”之前,俱以國事相托。想起他二人的器重,呼圖特穆爾不敢不盡心盡力。

“那你說說,眼前形勢如何?西門彪的事和前線戰況又怎能扯在一起”忽必烈見呼圖特穆爾居然敢不順著自己口風說話,驚異之下,頭腦慢慢冷靜。

“陛下,九拔都和達春隻所以不具實報告戰況,就是怕朝中諸臣提臨陣換將之議,耽誤了破宋的大事。陛下亦說過九拔都用兵如神,百戰不曾一敗。如今他進攻雖然受挫折,兵馬有所損失,但畢竟替陛下把廣南東路拿了下來。功過已可相抵。九拔都此刻在汀洲,想必在找文賊的破綻,圖力擒文賊以報陛下。而此刻如果我們在後方亂了陣腳,反而拖累了九拔都,亂了他的軍心!”

呼圖特穆爾躬著身子,大聲說道。接替董文柄的職務後,他自知才能不足,所以特意參照傳聞中破虜軍的模式,在自己家裏組織了個幕僚團,每日收集前線信息,群策群力。這番功夫很見成效,相對高效的參謀機製作用下,呼圖特穆爾看問題的眼界,高出了群臣不止一個層次。

見忽必烈對自己的諫言露出一幅若有所思考的模樣,呼圖特穆爾頓了頓,繼續說道:“至於林琦和西門彪再次為禍江西,我想,也是這般道理。九拔都用兵壓著文天祥,讓他疲於應付,無力於我軍決戰。所以文天祥才想起這麽一招,一方麵令西門彪騷擾江西,試圖迫陛下令達春撤軍。另一方麵,把戰況公布於眾,並誇大戰果,好讓陛下撤了九拔都。所以,越是如此,陛下越要沉住氣,不能遂了他們的願!”

“有幾分道理!糊塗兄並不糊塗”忽必烈點點頭,低聲讚了一句。呼圖特穆爾的分析雖然與他心中所想不完全相符,但也說出了關鍵一點,就是無論群臣如何交相攻擊,張弘範絕對不能動。

非但張弘範,所有漢臣目前都不宜動。動了一個,其他人難免心冷。一旦其中有人與文賊暗通款曲,給朝廷造成的損失會更大。

但呼圖特穆爾的分析並不完全,西門彪的出現,不僅僅是為了動搖自己對達春的信任。忽必烈心中知道,對於江西右丞達春,自己早就沒了信心。無論有沒有西門彪這碼事,自己都要找機會換掉他。

眼下林琦和西門彪出現在江西的目的,是截斷前線大軍的糧道。這夥*****的數目雖然不大,但對前線戰局的影響卻不可小瞧,所以必須想辦法盡快平了下去。

想到受到福建大都督府鼓勵而四處蔓延的叛亂,忽必烈又看了一眼報紙。心頭突然冒出了些古怪想法,自言自語般問道:“這報紙,難道是福建大都督府印得麽,怎麽傳得如此快?”

“臣派人查過,這報紙不是文賊那邊的原貨。是拓了文賊那邊版本,就在大都附近直接印的。這樣才能流傳得廣,流傳得快!據說有人定期給印報紙的人發放現銀,臣正在派人查,到底是誰在印,誰出錢做這賠本賺殺頭的買賣!”仿佛料到忽必烈會問到這層,呼圖特穆爾從容地回答道。

“有眉目了麽?”忽必烈鼻頭向上卷了卷,心頭慢慢浮起一層殺意。

卷鼻尖是忽必烈的一個習慣動作,隻有氣極了想殺人時才會出現。作為近臣,呼圖特穆兒對此清清楚楚,呼圖特穆爾向後挪了半步,低聲啟奏:“有一點兒,但無實據。最近民間說書,開場白是趙夫子的詞,就是‘南渡君臣輕社稷,水光山色不勝悲那段。報紙的標題,也是趙夫子的筆法,像是他親筆書寫!”

“趙夫人,他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擔當?你別上了他人的當!”忽必烈眼中的精光閃了閃,笑著說道。蒙古大臣不喜歡叫漢臣的名字,往往以外號稱呼他們。這樣一是為了省事,二是為了表示自己的身份高於對方,可以居高臨下地輕賤他們。趙夫子是趙孟頫的外號,這個趙匡胤的子孫在忽必烈朝廷中是北元征服南宋的象征,不可輕動。並且據忽必烈的觀察,趙孟頫的字畫水平雖然很高,政治能力和膽略都差得很,根本不可能入了破虜軍的眼。

“陛下聖明,微臣也這麽想,所以,沒敢驚動趙夫子。但微臣意見派人與那些賣報紙的交往,一定會盡快把傳播流言,混淆視聽的人揪出來!”呼圖特穆爾習慣性地拍了句馬屁,低聲向忽必烈保證。

“傳播流言,混淆視聽,卿家的話甚有道理。朕覺得文天祥故意誇大戰果,就是為此。混淆視聽,混淆視聽,聰明人自然會辯解其中真假,那些糊塗人,恐怕……。”忽必烈歎了口氣,剛要笑諸臣不分是非,聽風即雨,突然想到伯顏,楞了楞,臉上浮起一片烏雲。

“陛下……?”呼圖特穆爾小聲呼喚道,他不知道忽必烈為何突然變了臉色。

“伯顏在哪?最近他給朕的奏折轉自哪裏?”忽必烈沒理睬呼圖特穆爾的呼喚,徑自問道。

“伯顏大人在和寧路,正準備繼續返回大都!”畢竟反應速度慢,呼圖特穆爾稀裏糊塗地答應。

“速召伯顏回來,令中書省、遼陽行省各路將士立刻回營,枕戈待旦!”忽必烈盯著北方,大聲命令道。

“莫非文賊誇大戰果是為了遼陽?”呼圖特穆爾終於醒悟,失聲大叫道。

一陣秋風自窗外起,吹得他渾身冷汗從脊背上滾滾而下。

第五卷福建斷腕(四)

指南錄第五卷福建斷腕(四)手打文字版幾行大雁排成人字從穹隆般的天空下飛過,緩緩向南。

遼陽城頭,象征的大元統治的羊毛大纛,被秋風吹得呼呼作響。幾個蒙古族士兵嘻嘻哈哈地打鬧著,走上城頭。

腳下曾經為遼與金的東都的這座城市,此刻,裝滿了各部族貢獻來的財富。珍珠、玉石、瑪瑙、黃金,長生天把最勇敢的武士賜給了蒙古人,讓他們可以高高在上的享受這些供奉。那些女真、契丹還有更北方生活在草原和叢林間的部落,如果他們想繼續看到這草原上的落日,就要為生活付出代價,否則,塞外那些消失了的部族,就是他們的前車之鑒。

蒙古人不擅長生產,自成吉思汗起即以劫掠為立國手段,塞外諸城,無論是原來屬於遼國、金國還是西邊的大夏,大多數變成了廢墟。而遼陽城卻是一個難得的例外,這所在漢代已經設為郡府的城市,由於窩闊台汗的一念仁慈而保全了下來。也因為其還算堅固的城牆的完善的防禦設施,成為了如今大元在東京路的治所。

城牆上高高架起的駑炮,壘壘成排的滾木擂石,還有在甕城內側探出半個頭來,閃著寒光的釘拍,無不昭示著,此乃兵家重地。隻是對著這醇酒一般的秋色,讓人實在提不起殺戮之心。

雖然遼東道宣慰使闊裏吉思大人反複在軍中強調過,哈剌哈河(今哈爾哈河)的主人,並不斷向哈剌溫山以東廣大土地的擁有者乃顏可能會謀反,讓大夥加強防衛。可這話有幾分可信之處?大夥是蒙古人,彼此之間同氣連枝,哪有自家人打自家人的道理。況且話又說回來了,論輩分,乃顏大人是忽必烈大汗的嫡親侄兒,純的無法再純的黃金家族。鐵木哥斡赤斤係與拖雷係向來交好,當年若不是乃顏祖父塔察兒以東道諸王之長的身份率先擁戴,忽必烈大汗也無法與阿裏不哥相爭。(酒徒注:鐵木哥斡赤斤是鐵木真的幼弟,最受鐵木真喜愛。成吉思汗分封諸子弟,鐵木哥斡赤斤最大,草場最肥美。乃顏是鐵木哥斡赤斤的玄孫,忽必烈的族侄“流著乳汁的斡難河啊,滋潤了我的牧場。河岸對麵的姑娘啊,今年秋天,我會趕著九十九頭羊靠近你的氈帳……”牌子頭(十人長)保魯斯張開雙臂,衝著夕陽高吼了幾句。無邊無際的曠野中,蒙古長調婉婉轉轉飄出老遠,一直飄蕩到綠草長天的相連處,才隨著大雁的身影溶入暮色中。(斡難河,即西拉沐淪河,成吉思汗在此河畔被公推為全天下蒙古讓人的汗)。

“九十九頭羊,白雲般滾過草場。想著你鮮花般的笑臉,我希望駿馬長出翅膀。我希望秋天早日來臨,我希望牧草早日發黃……。”

幾個蒙古士兵拍打著城垛唱和起來,蒙古牧歌調子悠長,正適合此季越來越高遠的天空。一時間,城內城外,都有牧人以歌聲相和。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或粗狂豪邁,或清亮綿軟,伴著偶然間隨風飄來的雁鳴,仿佛有人在曠野間,正組織起了一場盛會。

“諸位爺,拜托眼睛瞪大些吧。一旦城防有失,大夥都逃不了的責任!”城牆根下,有人不識趣地喊了一嗓子,打斷了大夥對秋色的流連。隨著堅定有力的腳步聲響,一隊盔甲鮮明的漢軍魚貫走了上來。帶隊的是一個上千戶,銀盔,鐵甲,擦得一塵不染。廉廉有須的麵孔上,透著一股無形的威嚴。仿佛跟熱鬧有仇般,上得城牆來,四下掃視一圈,立刻,把所有歌聲都卡在嗓子眼內。

“你們誰帶的頭,不知道這是非常時期,大汗有令,時刻要小心謹慎麽?”千夫長劉文中沉著臉,冷冷地問了一句。

塞外不比中原,隨著戰事擴大和新附軍將領的投靠,千戶、萬戶的官帽子漫天飛。在這裏,每一個官職都是實打實的,有多大官職就領著多少戶人口,統轄著相應麵積的土地。

雖然劉文中隻是個上千戶,但是身份已經高出了城頭上的所有軍官。所以,他一開口,立刻壓製住了一群人。幾個帶頭放歌的低級蒙古軍官的青了臉,沒趣地向城牆另一段走去。

“呸,一個靠拍馬屁爬上來的漢人罷了,有什麽資格對大夥指手畫腳!”有人心懷不滿,小聲地罵道。

“算了,人家可不是普通漢人。他叔祖是劉秉忠,大汗的宿衛士!”一個知情的老百夫長低聲提醒。劉文中雖然是個漢人,背後的靠山卻著實過硬。他叔父劉秉忠曾經是忽必烈的宿衛,相當於書記官的角色。此人為人圓滑,處事狠辣。在蒙古和漢族高官間,都很吃得開。為了唱幾句歌和他的後人起衝突,實在沒有必要。“還不是耍心機害人,隻會拍馬屁的走狗!”被勸慰者不服氣地回應,走出了十幾步,回頭向隊伍中的牌子頭問道,“保魯斯,你說,這天下還有王法沒,驢子居然向主人訓話?”。

城頭上空闊,武士的嗓門故意抬得很高,所問的話,幾乎一字不落傳進了身後的漢軍耳朵裏。千夫長劉文中登時被氣得臉色煞白,手死死地按到了刀柄上。

“約南,你可不能這麽說話,上帝說,在他麵前,眾生平等,都是他的血親子侄,彼此要如兄弟般相待!”牌子頭保魯斯拖長了聲音戲謔地答了一句,引經據典。

蒙古人崛起過於迅速,還沒有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化。所以信仰很複雜,有人信奉藏教(喇嘛教),有人信道教,還有人信基督教。因為當年窩闊台大汗的幾個得力助手是聶思托裏安教教徒(基督教的一個古老分支),遼陽城當年又因窩闊台汗的“金口”而保全,所以,在遼東一帶,聶思托裏安教教徒甚眾。非但蒙古人、女直諸部(遼東地方部族包括但不僅僅是女真、契丹、漢人中,都有大批的基督徒。其中虔誠者,甚至改了教名。如牌子頭保魯斯和他麾下的武士約南、魯合等人,如果按神父的發音,就是保羅、約翰和路加。

在聶思托裏安教中仁愛、謙卑等教義的熏陶下,遼陽一帶的蒙古武士脾性變得比原來和氣,順從。但在聶思托裏安教骨子裏的排他性和對世俗權力的幹涉性,又讓這些地方蒙古武士和倡導以佛法為本,儒、道等宗教為分支的朝庭官員們,彼此之間隔閡甚深。

可能是因為殺人過多的緣故,曆屆蒙古大汗本人和身邊那些高官們都是多神信仰者,希望時間所有神佛都能保佑他們福運綿長。元庭之上,和尚、道士、還有冒險途中丟光了財產,冒牌的西洋傳教士,帶著真主旗號斂財的穆斯林,一抓一大把。

窩闊台汗麾下的兩個謀臣,都是虔誠的基督徒。忽必烈本人也下過旨意,宣布所有宗教,隻要是求上天保佑蒙古人的,一概可以在大元境內自由傳播。

但以忽必烈為核心的統治者們,在諸派法門之中,首推的還是佛法。對於動輒殺人屠城的他們而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個說辭,最適合他們的親身經曆,也最具有吸引力。所以在允許諸派教法自由傳播的旨意後,忽必烈還加上了一句,“佛法是手掌,而其他道法是五根手指。手指的作用雖然大,卻不像手掌一樣起到決定作用!”

為了投大汗所好,朝堂官員和封疆大吏們,紛紛開始阪依佛門,一手持刀,一手托缽。更機靈的如伯顏、呼圖特穆爾等人,在佛學之外,還修習了理學,這個教導人如何對皇帝更忠誠的學問。

遼東道宣慰使闊裏吉思和漢軍上千戶劉文中,都是有名的居士。而聶思托裏安教卻告訴遼東當地的蒙古人,上帝是世間唯一的神。這讓他們彼此之間很難和平相處,甚至有時故意互相較勁頭。

找闊裏吉思這個正宗蒙古人的麻煩,低級軍官不敢。但找一找劉文中這個漢人的麻煩,有膽大者卻樂此不疲。

“可上帝沒說,那些自甘為奴的,咱們是否要成全他。我記得某些人給大汗奏事,挺大個男人,卻以奴婢自稱!”被稱作約南的小卒唯恐天下不亂,話鋒磨得如小刀子一樣,句句戳向上千戶劉文中的痛處。

投靠到蒙古大汗旗幟下的儒生們為了表示對大汗的恭順和親密,以劉秉中,張文謙等大儒為代表,與皇帝說話時每每以奴婢自稱。這種帶有很強陰柔性的稱謂,雖然幫助他們很快在幾代大汗身邊立住了足。使得他們的後代和“四傑”、“四狗”等功臣的後代同列,擁有世襲的世襲千戶、百戶之職,對普通牧民出身的哈剌出和戰俘出身的孛斡勒們有絕對的支配和控製權。但處於從屬地位的哈喇出和孛斡勒們,卻對自己的漢族主人沒一點尊敬。在他們眼裏,自己雖然出身低賤,卻是蒙古人的一支。而劉文中這樣的千戶卻是漢人,是被人征服卻以被征服為榮,骨頭裏沒有半點血性的漢人。

聽著蒙古武士們肆無忌憚的嘲諷,劉文中握刀的手慢慢變成了雪白色,一根根青筋從手背上繃了出來。此刻他恨不得拿出刀來將前麵的幾個蒙古小卒就地正法,作為負責城池安危的中級將領,他有這個權力。但是,他卻不得不考慮逞一時之快之後會有什麽結果,遼陽城守軍大多數是蒙古人,那些和自己級別相同,或比自己級別高的蒙古將領們不會相信自己殺人的理由。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對血脈的認同,遠遠高於對道理和職責的堅守。遼陽城中蒙古軍將領和漢軍將領不起衝突則罷,一旦起了衝突,則所有蒙古軍將領會不分派係地抱成團,對漢軍將領進行打壓。

一旦這個機會被陰謀者所乘,遼陽危矣。一旦遼陽因為蒙、漢將領不和而丟失,漢將背後的家族就會受到打擊。

長歎了口氣,劉文中鬆開臥刀的手,一掌擊在城垛上。青磚擂就的城垛被拍得悶響了一聲,殘去了半個角。粗礫的斷磚與掌心接觸,刺痛的感覺清晰地傳來,清醒了幾乎被怒火燒焦了的神經。

“等,等,等你爺爺哪天在戰場上尋覓到機會,把你們行了軍法!”劉文中心裏暗暗罵道。雖然他也明白,這種機會很難找。那些蒙古武士雖然平時疏忽散漫,在戰場上卻大多是寧死不退的硬角色。

仿佛與他的期望相呼應般,草尖上的落日下,遠遠的飄來一朵淡黃色的煙雲。成千上萬隻不知名的野鳥驚叫著從空中掠過,密密的翅膀遮斷了半麵雲天。

“敵襲,趕快上城,關門落鎖!”劉文中抽出佩刀,聲嘶力竭的大喊道。

幾個故意用話奚落劉文中的蒙古武士大吃一驚,迅速撲向垛口。大夥都是經曆過戰場的人,不用將頭貼在磚牆上,就能判斷出敵軍的到來。

煙塵,黃色的煙塵,越來越濃。自西北掩向東南,攜著隱隱的風雷之聲。所過之處,一片蕭殺。

那是千軍萬馬才能發出的殺氣,幾個蒙古武士聽見自己牙齒輕輕作響。方欲罵上幾句給自己一壯軍威,夕陽下,一杆羊毛大纛挑出了地平線。

藍底,沒有蒙古戰旗上常見的流蘇做妝飾。也沒有飛禽走獸圖案相輔,純淨的旗麵正中間,端正地畫著一個白色的十字。

象征著基督召喚的十字架。

陽光一下子暗了下去,秋風卻瞬間大了起來,呼呼的,吹得頭上的旌旗獵獵做響。

第五卷福建斷腕(五)

宋祥興二年秋九月(1279年,元紀為至元十六年),北元內亂,東道蒙古諸王之長乃顏叛,豎十字旗,自稱授命於上帝。軍至遼陽,圍城不攻。遣傳教士詹姆斯入城,與諸軍論聖經故事。遼東道宣慰使闊裏吉思惑其言,領城中蒙古軍降。漢軍千戶劉文中不肯屈身事敵,被殺。

自此,乃顏勢大。半月之內,橫掃遼東,東道諸王紛紛歸附。遼東諸統軍萬戶府也屈於其兵威之下。

九月下,乃顏與哈撒兒(成吉思汗弟)後王史都兒﹑合赤溫(成吉思汗弟)後王勝納哈兒﹑別裏古台後王哈丹禿魯乾等會盟於斡難河畔,立誓複成吉思汗與諸部蒙古之約,重建大忽裏台,共推明主。

顏在頒發天下的檄文上,重申了成吉思汗當年在斡難河畔的誓言,“哥哥弟弟們商量定,取天下了嗬,各分地土,共享富貴。”痛斥了忽必烈不尊重蒙古傳統,自立為汗,擊敗並毒殺經大忽裏台推舉出來的阿裏不哥汗等劣跡。認為他寵信漢臣,妄改祖製,帶領異族侵吞蒙古人的利益;並且無德無能,竊取了大汗的權柄,驅使著數百萬大軍,卻連個小小的南宋也吞並不下,墜光了蒙古人百戰百勝的名頭,丟盡了黃金家族的臉麵。

檄文中說,如今在上帝的指引下,乃顏等人將要把天下蒙古人引回到正路上。要建立信奉基督教的國家,讓上帝在東、西方擁有同樣的地位。至於大汗的位置,乃顏等人將它空了出來。在討伐忽必烈檄文中鄭重承諾,待“剿滅叛逆”之後,由新的大忽裏台推舉有威望和才能的黃金家族後人居之,並且由上帝的代言人親自給新的大汗加冕,讓他集上帝的恩寵與人間的榮耀於一身。(酒徒注:曆史上這次叛亂發生在六年後,打著十字旗,很多聶思托裏安教徒參與其中。

西北諸王聞訊,亦起兵應之,一時間,草原上硝煙四起,天下震動。

天下無法不震動,遼東的乃顏與西北的海都聯手,雙方兵馬總計超過了二十萬。這是二十萬貨真價實的蒙古軍,天下精銳。想當年,成吉思汗橫掃西域,攻破金、西夏、花子謨諸國,所帶不過六萬兵馬。拔都汗西征,從北方大草原一直打到多瑙河畔,一路屠滅四十餘國,所憑借的僅僅是兩萬蒙古鐵騎。

即使在滅宋之戰中,也沒有二十萬蒙古軍同時上陣的情況。雖然攻宋之戰中,北元帝國興師動輒號稱百萬,但那裏邊大多數是漢軍、探馬赤軍和在一旁押運糧草器械,搖旗呐喊的新附軍,正規蒙古軍人數從來沒超過十萬。

而現在,卻有二十萬蒙古人從東、西兩個方向夾攻而來。東破廣寧、下大寧。西克肅州,奪和林。若不是發了秋汛,有玉昔貼木兒和伯顏兩人隔著灤河與黃河死守著,馬上大都城內都要聽見叛軍的號角聲了。

平素繁華安寧的大都城內亂成了一鍋粥,自北方逃難而來的各族百姓擠滿了寺廟、道觀和城門洞等廉價的棲身之所。商賈斷絕,物價飛漲。平素衣著光鮮,恨不得把全部財產穿到身上的色目商人悄悄地換了布袍、芒鞋,準備向南跑路。一些漢、女真、契丹富豪開始悄悄地向鄉下轉移家產。就連對忽必烈最有信心的蒙古人,也偷偷地備好了快馬,鞍具、馬鐙日夜不離馬背。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真正兵火燒起來,可分不清楚蒙古人和漢人。草原上的戰爭向來不講究仁慈,屠城是家常便飯,縱使蒙古人攻破蒙古人的城市也如此。想當年大汗攻破和林,對著親生弟弟阿裏不哥的屬民,大軍數日沒封刀。如今形勢反過來了,一旦乃顏攻破大都,這個城市想必與忽必烈汗攻破和林的結果一樣。

百姓亂,皇城內的大臣們更是日夜不安。朝會接連開了三日,也沒拿出個合適的應對舉措來。唯一能壓製住群臣的丞相伯顏被叛軍拖在黃河岸邊了,左相呼圖特穆爾資曆淺,見識和能力都差伯顏甚遠,威德無法服眾。蒙、漢、色目大臣之間的矛盾在此危急時刻,一下子爆發了出來。以伊徹察喇、薩裏曼等人為首的蒙古係重臣不顧北方形勢緊急,把眼前的所有過錯都推到了正在福建與文天祥苦戰的張弘範頭上,認為若不是九拔都辜負聖恩,百萬大軍長期在外,毫無建樹,造成北方防禦空虛,乃顏和海都也不會有可乘之機。

而以阿合馬、賽義德等人為首的色目係大臣,則趁機落井下石,不但曆數張弘範在南方專橫跋扈,導致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全軍覆沒等用兵失誤之處,還捎帶著將劉深在南方侵奪農田,縱容屬下殺百姓冒功的舊事翻了出來。

兩派大臣共同的觀點是,既然乃顏和海都在檄文中攻擊大汗過於縱容漢人,朝廷就要做出點實際行動來,塞天下悠悠之口。如今追隨在海都和乃顏之後的,都是受了二人迷惑的蒙古勇士,與他們交戰,朝廷即使勝利了,也會大傷蒙古人的元氣。不如先采取些行動,做出些犧牲來,安撫蒙古諸部,將眼前局勢緩上一緩。

當然,這些犧牲品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色目人。

諸位漢臣聽到了,立刻跳起來反駁。認為此刻張弘範與文天祥勝負未分,朝廷這個時候將張弘範撤換,剛好坐實了乃顏在檄文中,認為朝廷屢戰不勝的謠言。況且,以留夢炎、葉李和趙孟頫為首的漢係大臣,還有理有據的指出,北方叛亂的原因,主要是阿合馬等人肆意挪用朝廷答應給諸王的錢糧導致。特別是葉李,拿出了當年在南朝時彈劾賈似道的本事,義正詞嚴地彈劾阿合馬身為為國理財的重臣,卻肆意中飽私囊。眼下大元朝加在百姓頭上的稅收已經收是宋朝時的三倍,使百姓辛苦一年,依然交不起稅錢,尋常小吏之家也無隔夜之糧。但即便橫征暴斂如此,撥給“大兀魯思”(黃金家族的公產)的錢卻一年比一年少。漠北苦寒,很多跟著幾代大漢打天下的家族都依靠朝廷賞賜過活,而近幾年,朝廷賞賜不到位,自然逼得他們鋌而走險。(酒徒注:大兀魯思是成吉思汗首創的一種分贓製度,類似於後世的股份公司)

乃顏在檄文中說這些都是漢製與漢臣的責任,實際上,此責任應該由阿合馬與它麾下的運轉使們來承擔。

葉李的話剛說完,立刻得到了很多人的讚成。其中多為漢臣,也有幾個性子相對耿直的蒙古臣子。其中河北道提刑按察副使不忽木恰巧回朝,被忽必烈欽點應卯。他彈劾阿合馬“益肆貪橫,結黨營私,內同貨賄,外示威刑。隻通斂財,不知惜民!”認為此刻南方久戰不下,北方叛亂連連,中原各地盜賊成群的原因,都是因為這位平章大人的貪婪而引發。請忽必烈當機立斷,殺阿合馬,沒收其家財。以其財力招募壯士,安撫漠北諸部。采取軟硬兼施兩種手段,快速把叛亂平定下去。

幾句話一出,底下立刻響起了一片嚶嚶嗡嗡之聲。不忽木是太子真金的同門師弟兼好友,二人都師從大儒許衡。他的立場,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年青一代蒙古世家子弟的看法。一些本來將矛頭對準漢係大臣的蒙古人以為不忽木此舉得到了太子真金甚至更高層的授意,見風使舵,立刻把聲討的對象換成了阿合馬。阿合馬見事態不妙,趕緊給自己親信使眼色。中書省官員郝禎、賽義德、耿仁、脫歡查爾先後跳出來替阿合馬辯駁。這下鬥爭超越了族群界限,變成了蒙古、漢、色目諸臣之間的亂鬥。惱得忽必烈大發雷霆,命人將幾個職位較低,但鬧得又特別歡的臣子拖出去,綁在金殿外的樹上,狠抽二十皮鞭。

一通鞭子打下去,各派係的帶頭者都收斂了。但一時也將心思轉換不到如何應對塞外叛亂上來。惱得忽必烈隻好殃殃散朝,連與呼圖特穆爾、阿合馬、留夢炎等重臣朝後議事的環節也省了。

第二天一早,朝議繼續。這回各方大臣不再互相指摘,而是各自說起各自的謀劃。漢係大臣昨日吃了小虧,為扳回頹勢,率先跳起來奏本。由趙孟頫親自出馬,轉述遼陽之戰裏,唯一為朝廷死節的軍官劉文中的日常作為與對大元的忠心。認為當今之時,朝廷應該下旨表彰忠義之士,非但要給劉文中嘉獎,那些在與破虜軍作戰中陣亡的將士,無論蒙古軍、探馬赤軍還是漢軍、新附軍,都應該大肆表彰。通過這種手段讓參與叛亂的人認識道,他們追隨在乃顏身後行為乃是不忠不義之舉,從而動搖乃顏的軍心。至於從東西兩個方向殺來的二十萬大軍,趙夫子認為不必大驚小怪,隻要朝廷對他們堅壁清野,不讓他們攻入任何大城。馬上嚴冬將致,沒有補給的他們在劫掠一番後,自然會潰散開去。到那時,朝廷再派大將領兵,分頭將他們收拾掉。

這個辦法自然得不到蒙古係諸臣的讚同,除了漢臣包藏在其中的私心讓人不滿外,堅壁清野的策略來對付乃顏也行不通。伊徹察喇等蒙古大臣認為,諸位漢臣不懂得草原上的作戰方式,所以才亂出點子。草原男兒打仗向來是就糧於敵,打到哪搶到哪。堅壁清野的辦法,可以保住燕山以南的大部分地區,對塞外諸省卻沒效果。一旦朝廷應對慢了,反而讓乃顏有了機會,長期割據在塞外,與朝廷形成真正的對峙之勢。眼下朝廷的路隻有兩條,要麽與乃顏談判,采用懷柔的方式將幾個王爺的勢力分化瓦解,這是個不讓蒙古人力量受損的上上之策。要麽將分散在全國各地的所有蒙古軍集中起來,到塞外與叛軍決戰。能在塞外曠野中戰勝蒙古軍的,隻有蒙古軍。什麽漢軍、探馬赤軍,沒這個能力,也沒這個資格。

在闡述自己的應對之策的同時,伊徹察喇還提醒忽必烈要注意處理與聶思托裏安教的關係。該教在遼東影響甚深,朝廷應該派人與該教的牧師交涉,說服他們不要支持乃顏的叛亂。如果他們肯為朝廷出力,則朝廷可以像冊封長春宮、龍虎山和藏教一樣,冊封他們,給他們賦稅和政治兩方麵的好處。

阿合馬等色目大臣昨天因為蒙古係諸臣中途倒戈,沒來由受了氣,心中不滿。站出來將一年來國庫收支一一列舉,一方麵正告諸位大臣,眼下國庫空虛,無法支持南北雙向作戰,更支付不起給蒙古武士的撒花兒錢(賞賜)。另一方麵,也將不忽木等人關於色目係諸臣貪汙的指責輕輕巧巧地推了個幹淨。末了,阿合馬順帶還提了一句,他不讚成兩線同時作戰,同時也不認為此時提倡什麽理學,什麽基督教能起到瓦解敵軍,鼓舞自己士氣的作用。聶思托裏安教來自他的故鄉,是正統基督教和穆斯林教都無法容忍的邪惡分支,早就應該禁止掉。打仗也罷,治國也罷,講的是責任清楚,政令分明。犯了錯或失了職責,該承擔什麽責任承擔什麽責任,該付出什麽代價付出什麽代價。而不是玩一些誰都不相信的虛玄概念,抹殺官員們應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基督教這東西就像宋人理學一樣,聽起來像那麽回事,其實都是自欺欺人。不信大夥想想南宋當年的結局。那些忠字當頭的南宋大儒們,除了一個文天祥,現在還不是都在北方胡混?

此言一出,朝堂上又是一片嘩然。董文柄這個北方出身的漢臣去後,朝堂上漢臣的代表人物出身大都在江南。其中葉李曾經是南宋的禦史,留夢炎曾經是南宋的丞相,趙孟頫雖然職位不及二人高,卻是趙匡胤的嫡係子孫。

三個人聽了阿合馬夾槍帶棒的譏諷,直羞得麵紅耳赤。留夢炎當即提出告老,葉李和趙孟頫執意請辭。惱得忽必烈一拍桌子,把幾個大臣全部斥責了一頓。一番庭議又開成了批判會,直到傍晚,君臣不歡而散。

到了第三日,諸臣不再互相攻擊了,卻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偶然有幾個無關緊要的四品小官兒跳出來,提出些建議,一個個也是聽起來簡單,落實起來困難。

“這就是朕的大元朝麽?”忽必烈掃視群臣,悲哀地想。

此刻他越發懷念起董文柄來,有董大兄在,那些漢臣不會笨到國事緊急,還一心想著撈取利益。而色目人和蒙古臣子們,也不敢對漢臣過分欺壓。可惜董文柄死了,他弟弟董文用和兒子董德馨都不是可獨當一麵的大才。眼下朝臣就要缺了一條腿的圓凳,辦什麽事情都不穩妥。

第四日,就在忽必烈看著諸臣的表演黯然神傷的當口,玉石貼木爾的告急文書又送進了皇宮。灤河全線告急,就在諸臣們舉棋不定的時候,前線又陣亡了三個怯薛軍千戶(蒙古大汗的近衛軍,也有軍官培訓團的作用),五千多名將士。如果朝廷再拿不出什麽辦法,近衛軍的精華就要葬送幹淨了。

此刻在灤河前線的,都是忽必烈倉猝從中書省調派的人馬,除了普通蒙古軍,還有忽必烈的近衛軍團中的怯薛和色目新軍,那怯薛軍是大汗親衛,向來由蒙古族功臣子弟組成。而色目新軍卻是阿合馬等色目高官的後人。哪怕在陣亡的五千士卒中間,他們隻占十分之一,也意味著有五百個貴族的子侄從此埋骨荒野。

刹那間,朝上又是一片混亂。過了好一會兒,群臣才於震驚和痛心中回過心神。這次,三派大臣再顧不得相鬥,而是彼此之間,有選擇地做出了一些退讓和妥協。但提出的辦法依然混亂且不堪用,除了從百姓中按五個抽一的比例,臨時招募士兵,以數量取勝的無聊辦法外,連遷都到汴梁,放棄廣南與福建蠻荒之地這種荒唐主意,都被人提了出來。

“真金,你代朕將諸臣的各種辦法整理一下,挨個寫成條陳,待朕慢慢看。”忽必烈聽得不耐煩,也意識到把戰事拿來庭議,不會有任何收效,站起身來,大聲吩咐。

“是!兒定不負父皇所望!”太子真金點頭答道。

“退朝!”執事太監拉長聲音喊了一嗓子。

“躬送陛下!”諸臣一起鞠躬施禮。然後帶著隱隱的失望跟在了太子真金身後。幾個平素說話沒人重視的青年臣子躍躍欲試,想給未來的國君留幾分好印象。郝禎、賽義德等與太子係力量不睦的人則悄悄地溜出了宮門。左丞相呼圖特穆爾看看沒人注意自己,偷偷地放慢了腳步,然後趁大夥與牆角轉彎的功夫,拔腿向忽必烈的書房走去。

“依我看,皇上對此事有些撓頭。滿朝那麽多老將軍,居然沒人提出一個合適的主意來。這種情況還能怎樣,先打一架,試試彼此深淺再說唄!”宮牆外,中書省右丞郝楨低聲對同僚說道。

“就你聰明,誰心裏不藏著自己的道道?誰比誰傻?打,誰帶兵去打。兩邊都是蒙古人,都是黃金家族。這邊挽弓的是侄子,那邊挨射的是親叔叔。這仗啊,玄妙!”與郝楨同在阿合馬屬下為官的色目人賽義德搖頭晃腦地品評道。

“高,高見!”郝楨目瞪口呆地誇讚道。他靠賄賂阿合馬而得官,對政務和蒙古人的心態都不很熟悉。聽了賽義德的話方才意識到,諸臣看似混亂的議論了數日,沒拿出一條有用主意。實際上,很多人不是無謀,而是出工不出力而已。

“蒙古人殺蒙古人,黃金家族殺黃金家族,這仗,有意思!看不懂啊,看不懂!”賽義德嘟囔著,搖搖頭,跨上馬,小跑而去。第五卷福建斷腕(六)

指南錄第五卷福建斷腕(六)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呼圖特穆來到了禦書房。出乎他的預料,忽必烈居然不在。皇帝身邊的幾個親信太監看到左丞相大人的到來,笑了笑,做了個且隨我來的手勢。呼圖特穆爾舉步跟上,三轉兩轉,轉到了禦花園裏。

蒙古人的宮廷遠沒有漢家宮廷那麽多規矩,諸位重臣有急事見駕,找人通報一聲,然後直接向內宮裏闖就是了,遇到宮中妃子不過是打個招呼,問聲平安而已。隻是天下緊急事情少,所以大夥平日也輕易不去打擾忽必烈享樂。今日呼圖特穆爾心中有話,不吐不快,所以才會直追進宮來。

遠遠地看見了忽必烈的身影,拿著一根細金屬棒,在太清池邊上弄魚為樂。呼圖特穆爾上前幾步,剛要施禮,忽必烈一抬頭,兩道目光直刺到呼圖特穆爾的心裏來。

“臣呼圖特穆爾有事啟奏!”呼圖特穆爾沒來由地一陣膽虛,躲開忽必烈的眼神,低聲喊。

“來了,朕知道你會來,所以才派人在書房等你。且莫說話,看朕弄這魚兒!”忽必烈不冷不熱地答了一句,伸手從太監提的竹籃裏抓起一把餌料,投到水麵上。

水麵上立刻翻起重重細浪,紅的、金的、白的、黑的,一條條買來放生的鯉魚爭先恐後地竄出水麵,在忽必烈眼前爭食,忙得個不亦樂乎。

忽必烈哼了一聲,手中細棒突然抖了抖,劍一般急刺出去。緊跟著腕子一提,一甩,“啪”地一聲,一頭半尺多長的紅鯉被甩上了岸。

血順著被刺透的孔洞緩緩流了出來,那頭倒黴的魚兒卻沒死透,在金黃色的落葉上翻滾,跳躍,把甜腥的味道彌漫得到處都是。池中的魚群受驚,乍散,很快又圍攏過來,繼續為些許餌料爭奪。

呼圖特穆爾看得心下發寒,目光瞄了瞄忽必烈淡淡的笑容和微擰的鼻尖,大氣也不敢呼。鯉魚垂死掙紮的聲音從腳邊傳來,“啪!”“啪”“啪”,一聲比一聲清晰。

“收了它,叫廚房烤了給朕!”忽必烈笑著吩咐了一句,掏出一片絲巾,在金屬細棒的端頭抹了抹。

“是!”幾個貼身太監如蒙大赦般撿起魚,快步跑了開去。

太清池邊,隻剩下了君臣二人,誰也不說話。微風吹來,片片落葉卷過飄舞的衣玦.細細的金屬棒在午後的日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從尖端致柄,影射出無數個金十字。

“朕的劍術如何啊?”沉思了一會,忽必烈將金屬棒插到了岸邊,笑著問道。

“劍?”呼圖特穆爾不解地問。

“劍,這是波羅兄弟送給朕的西方刺劍,端地用得是好鋼呢!”忽必烈的手在金屬棒上一拂而過,刺劍彎成了個圓弧,隨後又“嗡”地一聲彈成了直線。

_“好鋼!”呼圖特穆爾由衷地讚道。他是個識貨之人,能讓一塊頑鐵發出如此光澤,柔韌到如此境地,恐怕非巧匠秘法不能為之。馬可·波羅在大夥眼中雖然是個弄臣,但此人卻著實能稱得上是見多識廣。

“可屈卻不折,無刃而有鋒!可惜,可惜未為朕所用啊!”忽必烈喃喃說道,不知是說劍,還是說人。

“陛下,臣等讓陛下失望了!”呼圖特穆爾低頭道,“但陛下且不可為臣等之言所誤,此際,人人亂得,惟獨陛下亂不得!”

“好一句人人亂得,惟獨朕亂不得。呼圖特穆爾,朕真的沒看錯你!”忽必烈猛然抬頭,目光上下掃視呼圖特穆爾,口中直呼其名。

這可是一句難得的嘉獎話。呼圖特穆爾遇事反應慢,所以蒙古大臣和忽必烈常以糊塗兄戲稱之。叫他本名的時候,少之又少。

“臣資質愚頓,隻是不敢對陛下不盡心而已!”從誇讚的話語中聽出忽必烈的火氣漸消,呼圖特穆爾謙虛地回答。

“你的意思是,有人對朕不盡心了?”忽必烈背了手,饒有興趣地在落葉上踱了幾步,低聲問道。此刻,他隻穿了一身夾了絲綿的布袍,看上去矮墩墩的,一幅江南富家翁模樣。但略顯蹣跚的步履間,卻一步比一步堅定。每一步踏出去,都讓呼圖特穆爾的心緊縮一下。

心跳歸心跳,呼圖特穆爾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深深吸了口氣,盡量以平靜的語調說道:“臣以為,此刻朝中有人被乃顏許諾的那個大忽裏台所迷惑,失去了根本!”

“啪!”忽必烈的腳步嘎然停在呼圖特穆爾身後,一瞬間,呼圖特穆爾感覺到皇帝的目光直壓下來,壓得自己的後背仿佛負上了一頭數千斤的蠻牛般沉重,抑或是有人提了杆長矛釘在了自己腰眼間,逼得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臣雖然愚魯,說的卻是實話。諸臣都比臣聰明,卻一味敷衍!”咬著牙,呼圖特穆爾又跟進了一句。

“哈哈哈哈!”身背後忽然傳來了一陣狂笑,呼圖特穆爾回轉身,看見忽必烈彎著腰,仿佛看到了什麽稀罕景色一樣,笑個不止,直到最後把眼淚都笑了出來,落在有些跛的右腿上。

“陛下?”呼圖特穆爾被笑得心裏發冷,怯怯地叫道。

“好個呼圖特穆爾,無怪董大他肯將左相之位傳給你。伊徹察喇、薩裏曼他們幾個豈是不分輕重之人,此刻卻隻顧著找留夢炎和阿合馬的麻煩。嘿嘿,嘿嘿,當真以為朕老糊塗了麽!”忽必烈邊擦笑出來的眼淚,邊說道。

呼圖特穆爾感覺到忽必烈的心境,渾身上下更覺寒冷。鐵木真在斡難河畔大會諸侯時,根據當時草原的習慣,製訂了大忽裏台製度。蒙古大汗雖然權力尊崇,卻受到那顏們(蒙古貴族,最早為各部落首領)的推舉製約。不經過忽裏台推舉,即使大汗親自選擇的繼承人,也沒有資格繼承汗位。所以,雖然蒙古汗國全部權力歸於一人,即歸於被推舉為汗的人,然而實際上所有兒子、孫子、叔伯和推舉者都有權分享權力和財富。忽必烈不經大忽裏台推舉自立為汗,其後又建立大元朝,這不僅僅是對忽裏台製度的背叛。在某種程度上,這些舉動已經徹底拋棄了蒙古傳統,將蒙古體製向中原的宋國靠攏。

與阿裏不哥爭位時,蒙古諸王們可以因為忽必烈的個人魅力和戰功支持忽必烈。但擊敗阿裏不哥後,諸王與忽必烈的利益衝突就日益明顯起來。沒有忽裏台製,諸王手中就喪失了與大汗討價還價的利器,地位就會日益降低,甚至慢慢低到連忽必烈麾下的權臣都不如的地步。

所以,圍繞著忽裏台製度和所謂的蒙古傳統,忽必烈與蒙古諸王們一直在暗中較力。這些年阿合馬故意克扣供給諸王的錢糧,恐怕也是忽必烈暗中所授意的削弱諸王勢力的策略之一。隻是這些策略,平時沒人注意,或者說沒人點破而已。

所以,乃顏造反,自己不做汗,卻把大忽裏台製度在檄文中著重提出來。

所以,朝廷上的蒙古重臣們故意怠政,試圖利用無形的壓力,逼迫忽必烈屈服。在他們眼裏,擊敗乃顏是必要的,重新建立大忽裏台製度,卻是必須的。

但忽必烈卻不能屈服,無論為了他自己還是天下蒙古人的未來。

“陛下,諸臣有私心,卻無不忠之意。”見忽必烈笑得苦,呼圖特穆爾忍不住出言安慰。

“是啊,沒了朕這棵大樹,他們上哪裏去乘涼。這點,咱們蒙古人比不上漢人和色目人,他們雖然權力欲重,關鍵時刻,卻知道先幫朕渡了眼前難關再說。隻是……。”忽必烈搖搖頭,惋惜地說道:“那些漢臣才能有限,阿合馬有才能,卻不得人心!”

“是啊!”呼圖特穆爾順著忽必烈的口風附和。他匆匆入宮,為的就是提醒忽必烈諸臣在故意怠政。該說的話說完了,如何應對眼前困局,卻出乎他的能力之外。

忽必烈知他反應慢,也不拿這個話題難為他。岔開話題,有一句沒一句地品評起朝中諸臣的能力來。二人都明顯感覺到,相對於南方文賊麾下豪傑紛出的局麵,朝廷裏人才顯得凋零許多。這樣下去,非但殘宋難平,地方治理也越發要依賴於色目人和漢人。

對於以蒙古人為天下尊的忽必烈和呼圖特穆爾而言,這絕對不是個好征兆。

二人正議論間,執事太監匆匆地走了過來,躬下身子回稟道:“陛下,不忽木請求‘入白!’”

“噢?”忽必烈與呼圖特穆爾同時楞了楞。相對點了點頭,忽必烈吩咐道:“讓他到泡子(蒙古人對湖的稱呼)邊上來吧,不必拘禮!”

入白,是一種非正式的覲見。在草原傳統中,隻有家奴出身的臣子對大汗秘密啟奏極其重要的事情時,才會用到這個詞。相對於當眾奏本,入白的好處顯而易見。首先這是主人和奴仆之間的私密商談,即使說得有錯,也不會受到苛責。其二,入白時說的一些話也許會掃了主人顏麵,但因為話沒入第三人之耳,所以逆耳忠言也不會激得龍顏大怒。

不忽木的父親是忽必烈的好友,英年早逝。忽必烈一直把不忽木當作自己的後人來培養。而不忽木也不負期望,非但在給太子真金伴讀期間表現優異,得到了大儒許衡的讚賞。出去為官後,他的表現也可圈可點。在河北道幾年之內,他因為持身清廉,處事公正而博得了青天之稱。此際天下受文天祥之事鼓舞,叛亂眾多,而河北道單單無事,不忽木於其中居功致偉。

片刻後,不忽木跟著太監來到太清池旁,見到左相呼圖特穆爾站在皇帝陛下身側,楞了一下,躬身施禮。

“臣有要事,稟告大汗!”

“臣回家中,好好考慮一下應對之策!”呼圖特穆爾聽到不忽木的話,趕緊向忽必烈告辭。

“不必,你身為左相,有資格在此旁聽。不忽木,有話你就說吧,咱們不瞞糊塗兄。也別學那些漢人,弄一些沒有必要的繁文縟節!”忽必烈大手一擺,吩咐道。

“是!”不忽木直起身子,一邊從懷裏取奏章,一邊文騶騶地說道:“其實宋禮雖複雜,卻保證了臣子對陛下的忠心,並非一切都是為了虛應故事。就像理學一樣,若天下臣子皆以此持身,陛下也無今日之煩惱!昔日聖人見周室之衰微……。”

“罷了,你別跟朕掉文了。你說的這些,朕亦知曉。書生論事大概不差,問他具體措施,卻沒有一計能拿得出手。朕讓你學他們的理學,是讓你明白漢人的心思,以便替朕更好地管理他們。並不是讓你跟他們學引經據典。”忽必烈像一個寬厚長輩般,笑著製止了不忽木的解釋。眼前這個年青人一切都好,隻是學得有些迂腐了,不像一個蒙古人。

“是!”不忽木又答應了一聲,舉起了早已寫好的奏折,不經意間,露出了官服內打著補丁的夾襖。

“臣彈劾阿合馬大人貪贓枉法,魚肉百姓,禍亂我大元江山……。”

“你彈劾阿合馬,太子知道此事麽?你怎麽穿打補丁的衣服,難得朕給你的官俸不夠麽?”忽必烈楞了一下,低聲問道。顯然對太子與此事的關係,以及不忽木為何穿打補丁的衣服這兩個問題的關心程度,遠遠超過了奏折的本身。

不忽木臉色微微紅了紅,手忙腳亂地去斂掏奏折時不小心露出的破夾襖。這一亂,官袍袖口處又露出一段磨毛了邊的襯袍來。

呼圖特木爾在一旁看得奇怪,又從不忽木褪了色的靴子和清瘦的麵孔間,感覺到此人不是在裝窮,饒有性質地聽起不忽木的陳述來。

原來這份奏折太子真金數日前已經看到過,卻一力壓了下去。不忽木在太子那裏得不到支持,隻好當麵向忽必烈啟奏。至於穿破衣服,是因為外界交鈔貶值太厲害,不忽木俸祿不夠,所以才如此潦倒。

“你說朕給你俸祿不夠買衣服錢?”忽必烈驚詫地問道。這可大大出乎他得預料,河北道提刑按察副使這個職位按說不低,加上朝廷的例行賞賜在內,每年正常收入也有兩百餘貫,照理不應該連像樣的衣服都買不起,官服內部就是舊袍。

“臣,臣不好說!”不忽木猶豫了一下,像蚊子般嗡嗡道。忽必烈對他彈劾阿合馬的奏折不感興趣的事實讓他很失望,一些該說的話,他也提不起精神來。

“那有什麽不好說的。阿合馬大人的事,非你所想般簡單。至於其他,朕一直視你為親生兒子一樣,你說出來,朕和呼圖兄也聽個新鮮!”忽必烈放緩了語氣,柔聲安慰道。官吏窮到穿不起衣服的地步,曆朝曆代都沒聽人說過。不忽木的寒酸樣子非但引起了他的好奇,把他對大元地方治政情況的關心一並也勾了起來。

“可此事,和阿合馬大人息息相關!”不忽木退開半步,低著頭說道。

“噢,那你先說說你為什麽窮成這個樣子?如果涉及到阿合馬大人,朕為你做主就是!”忽必烈又笑著應了一句。心中暗笑不忽木執著,你想彈劾阿合馬也就罷了,犯不著把自己受窮的過錯也推到他身上。想那阿合馬雖然手長,卻也不敢貪汙百官的俸祿。朕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老師許衡,教了你怎麽把無關的事情向一起攀扯!

“臣家世受皇恩,不敢枉法自肥。但阿合馬大人亂發交鈔,無本無憑。導致地方上物價騰躍,價逾昔日數十倍。民間交鈔十貫,易鬥粟不得。而臣所在郡縣,百姓皆以物貨相貿易,公私所積之鈔,遂俱不行,人視之若弊楮。若不是臣還有些家業,恐怕連飯都吃不起,哪裏有實力顧及身上之衣服。臣不敢欺瞞陛下,這次回京所用路費,臣都是賣了妻子首飾換回來的!”(酒徒注:非杜撰,原文為“物價騰躍,價逾十倍……既而所在郡縣,皆以物貨相貿易,公私所積之鈔,遂俱不行,人視之若弊楮,而國用由是遂乏矣"”為曆史上同一年由趙孟頫所寫)

“有此等事?”忽必烈大驚,追問道。他知道不忽木沒膽子騙自己,但民間若疲敝如此,那些比不忽木職位還低的人如何活得下來,京城百官,如何活得這般滋潤?

“臣不敢杜撰。微臣記得,當然陛下設鈔法,乃定法為‘鈔兩貫抵銀一兩’。每印兩貫鈔,國庫裏需有一兩存銀。但阿合馬大人卻不肯執行,去年一年新印鈔數百萬貫。如今在民間,交鈔四十貫都抵不上一兩銀子用。臣每年憑俸祿和陛下的賞賜所得,歲入隻折合五兩銀子。臣上任時沒敢收地方的上任費,斷案時沒敢收百姓的伸冤費,逢年過節也沒收過下屬的孝敬錢,所以才穿破衣服在陛下麵前失禮。臣妻是漢人,擅織布,五日斷匹。憑著她的手藝,臣才不至於為了吃飽飯而去貪汙!但阿合馬大人亂發鈔票,卻是逼著臣不守臣節!”不忽木抬起頭來,悲憤地說道。想到妻子的辛苦,家境的困扃和自己持身的艱難,眼眶發紅,膽氣越發強壯。嘴巴如倒豆子般,把地方上的見聞,逐個說了出來。

第五卷福建斷腕(七)

忽必烈靜靜地聽著不忽木所訴說的,民生種種艱辛與官員貪汙的種種手段,臉色漸漸發白,身體也跟著慢慢顫抖起來。在青年時代,他曾經因為指摘大汗身邊近臣貪汙而受到責罰,所以立誓要建立一個相對‘幹淨’的蒙古帝國。南征時,宋朝官員貪汙的諸般花巧,也常常成為他與諸將酒後的笑料,大夥當年俱認為權臣如此貪婪之國不亡,簡直是沒有天理。而現在,他一手締造的蒙元帝國,卻比任何一個國家更黑暗,跟著他的官員也更無恥。這冷冰冰卻鐵一般的事實,如何不讓他震驚,讓他感到絕望!

“官員上任,要收上任禮。調職,要收送行錢。官吏升堂,百姓要給相關差役人辛苦費,叫”常例錢“,原告一方要付錢,叫”賁發錢“,被告也要付錢,叫”公事錢“。收了錢,叫”得手“,收不到錢叫”晦氣“,調到好地方當官叫”好地分“,留在大城市裏叫”好巢窟“。上司來巡視,要送車馬費,如果要想一級級升官,哪級不得塞給上司萬八千的。而送給上司這些錢,過後都得在百姓身上撈回來。阿合馬大人還下令地方官員,不得幹涉轉運使的事情。那些轉運使們,每年有稅額在身,收多了有獎勵和提成,收不到就要受罰。臣那裏的轉運使張大人,不忍盤剝百姓邀功,今年秋天隻好掛了印逃走了。臣快馬去追,他居然對臣說,如果臣再逼他,他就自殺!”不忽木不看忽必烈臉色,自顧自說著。“尋常百姓忙活一年下來,非但沒盈餘,最後反而欠了官府一屁股債,需要賣兒賣女來償還。他們活不下去,自然就企盼著有人來解救。才不管來的人是誰,自南方還是北方來!”(酒徒注:蒙古官收錢的特有名詞見於史書,非酒徒杜撰)

想想當年大汗對自己的訓斥,想想弟弟阿裏不哥臨死前對大元帝國的嘲弄,忽必烈感到有一把刀,直直地捅在自己心口。一塊快肌肉鼓起來,撐開了布袍,標誌性的鼻子,也擰到了耳朵邊上。

呼圖特穆爾知道事情不妙,趕緊給不忽木使顏色,示意他不要再給大汗火上澆油。誰知道不忽木卻突然抱定了以死相諫的決心,肆無忌憚地叫嚷道:“國事糜爛如此,像臣這樣一心為國的官員,吃不起飯,也穿不起完整衣服。但阿合馬大人卻有無數田產,家裏每年都要新蓋庫房藏銀子。老婆取了五百多個,比曆代大汗都要多。大元朝都被他們這夥人掏空了,隻剩下一個骨頭架子。所以文天祥才能成事,所以各地百姓才紛紛造反。臣請陛下下旨殺阿合馬,抄沒其家產充軍資,以平北方之亂!”(史實,阿合馬有妻五十,妾侍四百餘。是名符其實的種馬)

“好,好!”忽必烈接連說了幾個好字,手指關節握得咯咯作響。呼圖特穆爾欲出言相勸,又不知道此刻該說些什麽。心中隻盼著天快些黑下來,盡早結束這不該有的“入白”。可天色卻偏偏不肯黑,深秋的冷風從泡子麵上拂過,帶著無盡寒意直向人脖領子裏邊鑽。

不忽木話說完了,直身,整頓衣冠。如釋重負般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等著忽必烈處置自己。過了好一會兒,卻不見忽必烈發作,偷眼看去,隻見皇帝陛下瞬間如老了十幾歲一般,一步一挪地,向泡子邊的石頭凳子上蹣跚。

“陛下,小心秋涼!”呼圖特穆爾趕緊衝上去,和太監們一起扶住忽必烈。

“不妨事,朕還沒衰弱到那種地步!”忽必烈一語雙關地說道。驅散眾太監,然後點手把不忽木叫到近前,以平緩的語氣說道:“把你的奏折留下,你回去繼續上任吧。朕從內庫裏撥幾斤金子給你,獎勵你今天對朕直言!”

“謝萬歲!”不忽木趕緊謝賞,把奏折放到忽必烈手邊。腳步卻不肯挪動,看著忽必烈的眼睛,等著他的下文。

“難道你今天非要逼著朕殺了阿合馬麽?”忽必烈疲倦地笑了笑,問道。

“臣?”不忽木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從皇帝賞賜自己這一點上來看,他應該接受了自己的諫言。但他留下奏折,卻不采取行動,曖昧的舉止的卻隱隱讓人感到失望。

忽必烈知道不忽木此刻在想什麽,那神態,像極了年青時受到斥責的自己。笑了笑,低聲問道:“如果朕殺了阿合馬,你心中可有為國理財的合適人選?”

“這?”不忽木的回答又是一陣沉默,半晌,才勉強應道:“漢臣中的盧世榮,畏兀兒人桑哥,據說都擅長理財!”

“他們二人像你一樣清廉麽?”忽必烈點點頭,繼續問道。

“他們二人?盧世榮因為貪汙被革過職,桑哥大人也喜歡收禮!”不忽木猶豫了一下,如實說道。心裏的失望突然變成了對自己的不滿。按老師的說法,空指出了問題所在,卻沒拿出解決方案來的諫言,不能算一個好諫言。

想了想,不忽木低下頭說道,“臣知道自己魯莽,可眼看著他們毀陛下的基業,臣日日心急如焚!”

“你是個好孩子,朕沒白疼你。可咱們飯要一口口吃,不能因為餓急了就把自己噎死!”忽必烈拍了拍不忽木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出宮後,今天的事情,跟誰也不要提。朕會慢慢想辦法解決這件事。咱蒙古人中間,不能光出將軍,還要出諍臣,出能吏,你沒讓朕失望!”

“是!陛下”不忽木躬身施了一禮,慢慢走向了遠方。太清池畔又隻剩下了忽必烈和呼圖特穆兒君臣兩個,對著一池秋水想心事。

沉默了一會兒,忽必烈搖搖頭,歎道:“文賊說朕的朝廷是率獸食人,朕還恨他罵得惡毒。如今看來,朕果真養了數千隻衣冠禽獸!”

“陛下言重了,據臣所知,百官並非人人貪汙!”呼圖特穆爾趕緊出言替大夥解釋。忽必烈是個有雄才大略的君主,處事果決,但有時卻難免不計後果。一旦忽必烈忽然衝動,嚴格反起貪來,恐怕滿朝大臣,沒幾個身上幹淨的。

“他們跟著朕打江山,朕也不能不讓他們撈些紅利。否則,誰還願意與朕效力。但他們不知止境,未免也太高估朕的忍耐程度了。阿合馬的事情,你盯著些,咱們現在不能動他。否則沒人給朕籌措錢糧對付北方。”忽必烈搖頭,歎息著說道。

“陛下莫非要從南邊撤軍?”呼圖特穆爾從忽必烈的話中聽出一些端倪,試探著問。他可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當日忽必烈親口答應張弘範,給他提供一個穩定的後方。如今,戰鬥才打了幾個月,當皇帝的不能出爾反爾。況且當年大夥南下攻宋,哪一塊硬骨頭不是花上幾個月,甚至十幾個月的時間去啃,有時為一個城市打上三、五年,也不算耗時太長。

“哪那麽容易撤軍啊,他們說得簡單。一個撤字,要牽扯多少事情?多少人要為此掉腦袋?”忽必烈搖搖頭,長歎道。

呼圖特穆爾默然,皇帝陛下說得明白,從南方撤軍,恐怕不是一時勝敗這麽簡單。蒙古諸臣會認為師老無功,會找張弘範的麻煩。塞外諸王也更加認定了大元武力不振的事實。並且當年陳宜中曾經主動請降,願意殘宋以孫子輩分替大元守廣南煙璋之地。大元朝廷中蒙古人、色目人都讚同議和,認為廣南兩路自古是發配犯人的地方,根本不值得用重兵。而漢臣們卻不答應,以史天澤的長子史格為首領,聯名上疏忽必烈,為之分析天下形勢,認定窮寇必追。

如果在此時從南方撤軍,文天祥不是陳宜中,肯定不會讓殘宋給大元當孫子。如今兩浙被文賊打爛了,江西成了土匪窩。大元兵馬撤下來,破虜軍肯定趁勢收複失地。幾場敗仗打過後,張弘範難逃罪責,達春難逃處分,就連當年上書給忽必烈執意滅宋那些人,都會受到蒙古係官員的全力打擊。

大元朝,蒙古、漢、色目三係官員像個凳子的三條腿,少了哪一根,都是麻煩。

“可朕要不做出些讓步來,伊徹察喇、薩裏曼他們一夥也不會跟朕幹休。說不定會從背後捅朕一刀,難啊!”忽必烈繼續搖頭,眉頭緊緊的縮成了一團。他知道呼圖特穆爾能力有限,也沒指望此人能幫自己分擔些什麽。隻是為難時刻,有這樣一個忠心的臣子在身邊聽自己說說,心裏的鬱悶也會減輕些。

“陛下何不試試董相遺策!”呼圖特穆爾卻不甘心充當無力為君分憂的庸臣角色,想了一會兒,衝口說道。

“你說蒙古軍南下,漢軍北上?”忽必烈瞪大了眼睛問,旋即迅速搖頭,“不成,不成,朕不想再造此殺孽。糊塗兄,當年破和林時你也知道,幾十裏路上,灑得全是咱蒙古人的血啊!”

“可不如此,憑什麽敵擋乃顏。如今蒙古諸軍皆無戰心,朝中諸臣又三心二意。至於殺戮,乃顏殺來,會給咱們留情麽?並且,如果有德高望重者在軍中約束,殺戮還是可避免的!”呼圖特穆爾大聲道。和林之屠,是忽必烈前半生幹得唯一一件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次屠殺,直接割裂了大元帝國和西域蒙古諸汗國的聯係,使得兩撥人不再成為一體。彼此之間不再互相支援,而是互相仇視。

乃顏叛亂,遼東地區諸軍敵擋不住,紛紛投降。與其說是因為戰鬥力不及,還不如說,雙方不願意在一個民族內自相殘殺。

所以,這種情況下,董文柄的遺策最為可用。漢軍北上,不會給蒙古軍和當地叛亂者以同情。有一個出色的將領指揮,憑借人數堆,足夠把北方推平。蒙古軍作戰經驗豐富,大舉南下,憑借機動力和士兵戰鬥力,即使不能一鼓蕩平福建,也能把文天祥壓在老巢無法出頭。但蒙古軍不會給漢人留情麵,他們所過之處,會燒殺成一片白地。同樣,血戰之後的漢軍,對北方蒙古人也不會手軟。

“約束,約束諸軍。糊塗啊,你難得不知道所謂皇帝,是騎在倔驢背上的瞎子,隻能被拉著前進,自己卻決定不了方向麽?”忽必烈苦笑了一下,說道。仔細把呼圖特穆爾的話權衡了一下,又想了想董文柄當時所奏的話,低聲詢問:“董大當日所獻火藥方子,咱們造得怎樣了?”

提起具體事情,呼圖特穆爾的反應速度一下子提高了許多,想都沒想,脫口報出一串數字。“造了四十餘萬斤,本來想和仿造的幾十門銅炮一塊兒,給九拔都送過去。現在,臣想它可派上別的用場!”

“近衛軍中,有人擅長操炮麽?”忽必烈聽到利器在手,心情為之一振,聲音也跟著提高了幾分。

“他們在通州一帶的荒地裏,日日操練。攤到每個炮手身上,消耗的炮彈也有二十餘發。應該煉出來了。隻是無通曉炮戰之將,不知戰場上,能否發揮其最大威力!”

“那個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呢,兩個廢物被人用火炮轟了半死,不會打仗,為什麽挨打總知道吧。你替朕擬一道旨,讓他們把殘兵交給達春,火速回京!”忽必烈突然有了主意,大聲命令道。

“是!”呼圖特穆爾見忽必烈再度振作,心頭一喜,大聲答應。

“不忙,你再替朕擬一道旨意,將中書省、還有山西、河南諸地的蒙古軍召集起來,讓他們到健康匯合,隨時準備南下!”忽必烈繼續命令道,頭腦中慢慢有了對付眼前危局的大致思路。

“是!”呼圖特穆爾大聲答應,叫太監趕緊取來紙筆,將忽必烈的口諭一一記錄。

“下旨,嘉獎就九拔都攻下崖山之功,讓他將前線軍權交割給達春,回來到朕身邊,朕有大任務交給他!”

“陛下?”呼圖特穆爾手中的筆停了一下,遲疑地問。

“召中書省諸路,陝西行省,北方各地,除了跟在伯顏身邊作戰者外,所有漢軍和探馬赤軍到大都匯合。召所有近衛軍,除了跟在玉石貼木兒身邊外,其餘都到大都匯合。一個月後不致者,按耽誤軍機之罪論處!”忽必烈沒理睬呼圖特木爾的質疑,繼續說道。

“詔告天下,朕受命於天,不受任何異端邪說要挾。凡信奉基督,卻與乃顏勾結幹涉世俗之事者,殺!”忽必烈拍了一下石案,站了起來,在秋風中大聲吼道:“朕要親自與乃顏決戰疆場,命玉石貼木爾統領所有蒙古軍和探馬赤軍,張弘範統帥所有漢軍。阿裏海牙和阿喇罕通曉炮戰,朕準他們待罪立功,統帥炮師。那個投降過來的黎貴達,達春和九拔都不是說他有大才麽,就讓他與阿裏海牙、阿剌罕一起,替朕操炮。朕倒要讓人看看,這天下到底誰是英雄!”

“陛下聖明!”呼圖特穆爾大聲讚道,對忽必烈的應變能力和寬闊胸懷佩服得五體投地。

以戰事危急的名義,將張弘範從南方召到北方,即沒讓忽必烈違背先前許下的諾言,也沒像外界表示此次南攻殘宋徹底失敗。至於達春,以他的才智,他應該知道如何穩定住防線,堅持到北方危機完全解決的那一天。

“伊徹察喇、薩裏曼他們幾個,你私下會會他們,不要多說,隻是告訴他們,朕不會輸給乃顏。他們都是聰明人,知道該如何回報朕!”忽必烈掃了呼圖特穆爾一眼,冷靜地命令道。

一瞬間,他臉上的興奮又被難過而取代,聲音漸漸轉低:“大夥都是蒙古人,難得朕倒了,乃顏會善待他們麽?也罷,他們朕再退一步,你把所有事情處理完畢後,代朕去看看劉深,就說朕知道自己很對不起他!”

“是,臣尊旨!”呼圖特穆爾答應著,筆尖上有墨汁流了下來,將紙湮了一大片。

“臣謝陛下厚恩!”三天後,劉深聽完呼圖特穆爾的話,對著皇宮方向跪倒施禮。當夜,漢軍副元帥劉深暴病身亡於府,臨終無片字遺言。

蒙古、漢、探馬赤軍,浩浩蕩蕩,沿著官道向大都城開去。

酒徒注:曆史上乃顏叛亂發生在至元二十四年(1286?),此役,蒙古軍皆不願戰,忽必烈前後調動了五十多萬漢軍才將乃顏等人擊敗。事後,所有可能與乃顏有瓜葛的蒙古人都被遣散到江南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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