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錄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來源: 寂寞一城 2009-01-29 13:44:4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79116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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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薄暮第一章弄潮(一上)

第一章弄潮(一上)

弄潮(一上)

風乍起,吹動閩江上潔白的帆。

沙灘上,第二標統領杜滸逆風而行。,臉上剛剛愈合不久的刀疤泛出血色,隨著呼吸上下跳動,看上去說不出的猙獰。

看臉色,杜滸顯然剛剛跟人爭吵過,火氣未消。侍衛們不敢在這個時候冒犯他,又放心不下他的安全,隻好遠遠地綴在他身後。

“哎!”杜滸撿起一塊扁石頭,斜斜地扔向江麵。石塊在浪尖上打出一串水花,跳躍著,紮進一個巨浪懷抱。“被激怒”的潮頭怒吼撲向岸邊,卷起千堆餘雪。

“轟,轟”,江潮拍打著岩石,仿佛千軍萬馬在衝擊。

杜滸非常生氣,為陳龍複的固執,也為文天祥的糊塗。

福州光複後,一個如何對待海上飄蕩的行朝,就成了一個迫在眉睫的議題。昨天的會議中,盡管杜滸作出了堅持,但依然沒有能夠阻止一個非常錯誤的決定。

行朝在海上漂流已久,必須早日登岸修整。而臨海的福州,無疑是皇帝駐蹕的一個好地方。以兵部侍郎鄒洬、老儒陳龍複、第三標統領林琦和新任的第二標統領簫明哲為代表的將領持此意見,他們希望文天祥早日派人去海上與皇帝聯絡,讓漂流已久的行朝來福州,以福州為據點,光複大宋全部山河。

名不正,則言不順。讓皇帝駐蹕福州,一切改革的命令以皇帝的號令發布,丞相府的壓力就會小得多。

雖然這樣做,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意味。但大夥的忠心,日月可鑒。

第一標統領張唐、司農卿杜滸、第四標統領李興、第八標統領陶老麽和炮兵營營正吳希奭等人卻反對這個建議,他們認為,福州所處位置,不適合防守。如果張世傑帶來行朝來到此地,用不了多久,大元的全部力量就會撲到這裏來。四麵夾擊下,這片剛剛光複的土地支持不了多久。而現在,趁著元軍後方被各地起義力量攪得亂做一團的機會,擁有近二十萬大軍的朝廷應該自己打下一個根據地來,而不是東一天,西一天的靠著各地義軍的接濟過日子。

況且,福州、建寧、邵武三地,均不是產糧區,那麽大的朝廷搬過來,光糧食問題就足以將破虜軍的全部戰果壓垮。

文天祥仔細權衡之下,采用了陳龍複等人的建議。如今,城中的垂拱殿,延和殿已經再次裝潢一新,等待著聖駕的光臨。到時候,一切政令就要出自朝廷,經過陳宜中、張世傑等人的討論後,才能生效。

無論從效率角度,還是從其他角度,這都不是一個好的選擇。朝廷中那些隻剩下一個印信的高官們,不會讚同文天祥現在的做法。而光憑人數上來衡量,他們的意見將成為朝議的主流。到時候,文天祥又要麵臨被架空的命運,破虜軍半年來的一切努力,都要成為他人嫁衣。

杜滸不甘心如此。他還清楚的記得,當初就是因為陳宜中和張世傑的千般刁難,才迫使文天祥遠離朝廷,單獨開府。

在江南西路血戰時,各路義軍也沒得到朝廷半點兒援助。甚至在各路人馬遭遇打擊,紛紛潰敗時,來自朝廷的旨意,還是要求不得向朝廷靠攏,各自為戰,發揮一支“奇兵”的作用。

當正麵朝廷的力量不足以與敵軍相持時,“奇兵”的命運,杜滸不用再去回憶。贛南會戰中死去那些弟兄的麵孔,幾乎每天夜裏都會出現在他的夢中。

天知道丞相大人是怎麽想的,好了傷疤,就忘了疼。杜滸氣哼哼向江中丟著石頭,發泄著心中的不滿。諸將之中,他追隨文天祥的時日最久,所以對文天祥寄予的期望也最高。以目前的局勢,破虜軍的正確選擇,絕對不是迎接皇帝歸來,占據什麽大義上的製高點。而是修整兵馬,積蓄力量,消化幹淨邵武保衛戰獲得的成果。

雖然眼前各標的都是滿員之數,還有由破虜軍老兵組成的教導隊協助訓練。但帶過兵的人都應該知道,眼下兵馬膨脹到近三萬的破虜軍,實力未必有與頁特密實交戰前那支隊伍強。那些百丈嶺上走下來的老兵,無論對敵士氣、作戰技巧和作戰經驗,都遠非目前這些新招募入伍的流民和新附軍降卒可比。

要把這些新兵捶打成百丈嶺上一樣的老兵,沒有半年時間幾乎不可能。而一旦行朝漂到福州,北元絕對不會給大夥留半年時間。在元軍的持續打擊下,破虜軍消耗殆盡,行朝繼續入海,是可想而知的結局。

“貴卿好雅興啊,看來手臂恢複得不錯!”熟悉的聲音從杜滸背後傳來,打斷了他的思路。

杜滸帶著幾分怨氣回頭,看見文天祥慢吞吞地撿起一片石子,學著自己的樣子在浪尖上打出幾個水花。

“末將猜不透這洶湧晚潮,當然隻好徘徊在岸邊了!”杜滸冷冷地聳聳肩膀,語調中的火藥味道十分明顯。

“那何不學他們立上潮頭,看個明白!”文天祥笑了笑,用手指了指江中的弄潮扁舟,一幹新招募來的水師士卒,正在陳複宋的指導下,學著如何在驚濤駭浪中保持戰艦隊形。

“隻恐他,晚來風疾”杜滸輕輕吟了半句舊詞,一語雙關。

“貴卿何必學怨婦狀,你可知,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雲!”文天祥快走幾步,與杜滸並肩而行,笑容中,帶著幾分高深,幾分期許。他知道杜滸在說什麽,隻是,今天的文天祥已經不是當年的文天祥。

當年的文天祥,在陳宜中等人的權謀下,隻有遠離的份兒。而今天,他卻有實足的把握可以保住自己的勝利果實。

“天有不測風雲?”杜滸迷惑地問了一句,看著文天祥那古怪的笑容,心裏仿佛突然湧起了一團亮光。

自從百丈嶺斷發明誌後,丞相所行之事,就處處透著高深。難道這次他的舉動又藏著什麽玄機不成?

想想文天祥那些匪夷所思的舉動,杜滸越發覺得自己的推測有道理。百丈嶺昏迷之前的文丞相,每當提起皇帝,往往垂淚不止,一腔孤忠讓人感慨。而現在,提起朝廷和皇帝,更像提起自己的朋友和夥伴。

這種在語言和地位上,不知不覺的轉換,也許文天祥自己都沒注意到。但有人注意到了,還私下議論過。說文丞相行事狂悖,政令非但違背了祖製,並且將隱隱已經將丞相府提高到與行朝比肩的地位。

“天有不測風雲,我們誠心相請,陳丞相和張將軍卻未必肯來!所以貴卿今天和鄒將軍的爭執,非但沒有道理,而且不智!”文天祥語氣一轉,點出了杜滸最擔心的事情,同時對他的行為提出了批評。

在書房中,他聽說杜滸和鄒洬又起了爭執,文天祥放下手中事務,匆匆趕去安撫。到了鄒洬那裏,當事人已經散去。他又根據士兵們提供的信息,匆匆趕到了江邊。

“難道丞相以為張將軍能自己打出一片天地來?”杜滸低聲反問,語氣中帶著對文天祥的幾分不服氣,“鄒將軍身為一軍副帥,不謀求一軍之生存,卻忙著去向朝廷表忠心。難道我荊棘嶺上那些陣亡的弟兄,就為了某人的區區忠義之名麽?”

“我早說過,自從我們百丈嶺之日起,我們已經不是為一家一姓而戰。但迎接行朝駐蹕的事,我們卻不得不做!”

文天祥看著杜滸,神色漸漸鄭重。隨著個人閱曆的經驗增加和自己的影響,破虜軍中,像張唐、杜滸等人的思考方式,已經漸漸脫離了原來的家天下的範疇。這是可以為之慶賀的事情,整支軍隊和整個民族的覺醒,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為此,那些先覺醒者,必然會感到痛苦,孤獨和迷茫。那種感覺,就像當初自己在百丈嶺上,徘徊於文天祥與文忠的思維之間的時候一樣。

但這種思維上的蛻變是必須經曆的,無此,不足以跟已經降了大元的理學家們抗衡。一旦麵臨更大軍事政治壓力,所遭受的損失也會越大。

現在,他需要的是時間,讓這些覺醒者由痛苦慢慢走向成熟。

昨天,提議請行朝前來駐蹕的人,未必都是對朝廷的絕對忠心者。而反對邀請行朝前來的人,也未必都是現行政策的鐵杆支持者。

政治這東西裏邊,包含著太多的玄機與利益。每一次選擇,就連文天祥自己,也決定很艱難。

如果他還是原來那個文天祥,讓朝廷前來,委屈破虜軍而保全朝廷,是必然的選擇,雖然這個選擇會讓他痛苦。

如果完全接受了文忠,那麽,拒絕朝廷的官員們來摘桃子,甚至逼朝廷努力抗元,是最明智的辦法。與國,與自己,都有利。

可惜,他現在既不是文忠,也不是原來的文天祥第三卷薄暮第一章弄潮(一下)

第一章弄潮(一下)

“末將沒看到不得不做的理由!”杜滸氣哼哼地說道。

“我們不為一家一姓而戰,天下英雄卻都以為我們在為朝廷而戰,並且都在看著我們如何做。此時,我們不能冷了天下豪傑的心。貴卿,無論你此刻想些什麽,都要記住,咱們無法脫離身邊所有人,就像江中那些船,跳躍於潮頭,卻不能脫離這片大潮!”

“可這片潮,我們真的承受得起麽?”杜滸幽幽地問。他知道文天祥說的是什麽,自己的那些想法,真的公之餘眾,在天下人眼中,肯定是比北元還可恨的罪人。

自己剛剛有了這些想法,已經如此難以承受。而使自己有了這些想法的人,是不是承受了更大的壓力。

無怪乎丞相在百丈嶺上會發瘋。突然間,杜滸發覺,自己明白了什麽,仿佛跟文天祥之間漸漸生出的隔閡,開始透明。

“我也不知道是否承受的起,但此一刻,我們在享受弄潮的樂趣!”文天祥笑著,慢慢走向江邊,脫掉鞋子,走到江邊的一塊巨石後。

一個大浪撲來,撞在江邊岩石上,潔白的水花淋透他的衣衫。水霧散盡,濕漉漉的衣衫下,透出一個堅實的臂膀。

陳宜中等人以權謀二字治國,而現在,文天祥手握的卻是一支百戰百勝的大軍。在雙方實力相當時,權謀能發揮作用。而一旦其中一方實力高出對方太多,權謀,不過是個蒼白的笑話。

無論施展權謀者的理論多花哨,以實力壓過去,就足夠了。這就像大宋與北元玩陰謀,無論怎麽玩,都是輸。因為雙方實力相差太多,實力強的一方,完全可以不講道理。

“貴卿,記得當初咱們揮兵背上,試圖光複贛南的時候,陳丞相和張將軍執意東下,攻打泉州、福州和邵武三地的事情麽?”文天祥的聲音從浪濤聲裏傳來,伴者潮水的轟鳴。

“記得,當時,大夥都說,陳丞相是為了和咱們慪氣,所以才做成這種錯誤決定。他試圖恢複從自己手裏失去的兩浙,洗刷當年決策失誤的恥辱!”杜滸高聲回答,走到江水中,與文天下並肩享受觀潮之樂。

層層浪濤間,陳複宋高舉著紅旗,立在一葉扁舟頭。扁舟在浪尖起伏,他手中的紅旗卻沒有被浪濤淋濕。無數水上健兒歡呼著,駕駛著戰船跟在扁舟後,船與船之間的距離盡力保持著一致,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每個水手的使出了吃奶的力氣。

“現在,咱們以一支殘軍攻克三府。擁有近二十萬將士的陳丞相和張將軍來投奔,難道他們不怕世人的評論麽?”文天祥笑著問,仿佛早已看透了浪濤背後的迷局。

“這,不會,他們不敢來!”杜滸突然醒悟,旋即又有些失落。“他們不來這裏,天下之大,哪裏能讓他們容身?”

“還是廣州,根據咱們的眼線送來的消息,統一由達春號令的幾路人馬因為糧草不濟,已經開始分散就糧。蒲壽庚正帶著他的艦隊,星夜趕回泉州。索都去潮州,試圖找馬發將軍報一箭之仇。劉深正在向漳州行軍,估計準備撲南劍州,找興宋軍的麻煩。達春本部向邵州趕,去對付陳吊眼,安撫後路。眼前廣州城隻有幾萬新附軍在駐守,而城牆又被達春上次入城時拆毀了……”

我沒有逼他們抗元,我也不會讓破虜軍失去血戰得來的基礎。我隻是,讓朝廷自己多一份選擇?文天祥笑著想,這是他內心深處掙紮多次做出的妥協。也是目前比較合適的辦法。

祖宗製度固然重要,但如果這一種製度已經不適合國家的發展,就必須舍棄。這不是什麽一夥人的利益和創始者的麵子問題,而是關係到國家存亡。

根據情報分析,北元已經做出了戰略調整。以自己對張世傑和陳宜中的了解,他們不會坐視這次戰機不顧。否則,他們就隻能來福州,那樣,大宋剩餘人馬,在民間和朝廷的壓力下,就不得不重整,交到一個值得信賴的指揮者手上。

此時,無論戰績和聲望,自己的都已經超過了張世傑。所以,一旦行朝漂流到福州,也絕對不會再出現杜滸擔心的,自己被架空,而決策權力被陳宜中等人占據了情況。

文天祥已經有了一次教訓,不會再吃第二次虧。反而,為了延續這個民族的血脈,他要設一個圈套出來,要麽取得所有兵馬的指揮權,要麽,逼著張世傑和陳宜中以更主動的姿態投入對北元的抗爭中。

“丞相有把握?”杜滸敞開懷抱,一邊迎接礁石上反濺上來的碎浪洗禮,一邊問道。

“非但對此有把握,我還可以肯定,達春所謂的征討陳吊眼,和劉深征討許夫人,不過是掩人耳目,他們的目的,其實還是咱們破虜軍。一旦達春回到了英州,驅逐了邵州和雄州的各路義軍,他的大隊人馬肯定掉頭撲向汀洲,從背後圖謀邵武。而劉深、索都,進入南劍州和潮州後,肯定也會直撲過來。那時候,我們的鄰居,一直日子沒有動靜的蒲家,也會跟在蒙古人的身後殺到福州來,我們的麵臨的,就是第二次邵武保衛戰!”文天祥笑著說道,豪情萬丈,“恐怕眼下在韃子皇帝的名單上,第一個要剪除的是我們,第二個才是海上的朝廷。所以,這個時候,我們自己弟兄之間,必須同心協力,抓緊一切機會壯大自己,最好不要起意氣之爭!”

“丞相,貴卿知錯,請丞相責罰!”

“什麽責罰,貴卿,咱們一起出生入死,你想什麽,我也明白。我追尋什麽,你也明白。簫將軍、林將軍雖然一心裝著朝廷,但這也是好事情,畢竟比那些一心想著投降的人好。況且人都會變的,半年前,誰能想到陳老夫子會和張唐一起說粗話,恐怕,兩人站都站不到一起!”

“那倒是!”想起當年張唐的粗魯和陳龍複的迂腐,杜滸會心一笑。彼此之間雖然有爭執,但畢竟一起並肩戰鬥的情意在心裏邊。“丞相,既然人家已經在咱們四麵收攏,你打算怎樣做?”

“貴卿,我聽說過一個古怪的說法,戰爭是政治的繼續?”

“我沒聽說過!這個提法很新鮮!”杜滸睜大眼睛,文天祥剛才說的這句話,在他心裏不亞於眼前的驚濤駭浪。他出身世族大家,少年時雖然喜愛學一人敵的劍術,但讀過的書卻不比軍中任何人少。文天祥從文忠記憶中得到的這句格言,是諸子百家中任何一本典籍中未曾提過的。杜滸無論如何,也無法與自己的知識對應起來,但憑借個人閱曆,卻知道此話無比正確。

“當政治目的無法被他人接受時,往往試圖通過戰爭來解決。放在一個國家內,就是互相之間打架,吵鬧。放到國家之間,就是軍隊在疆場上角逐。就像現在,北元的目的是征服所有土地,把所有人變為蒙古人的奴隸,我們不能接受,所以我們之間會有戰爭”文天祥低聲對杜滸講述著子對戰爭的理解,語氣中帶著一點點調侃。

“如果我們答應了當奴才,當然天下就太平了。估計那些大儒們還會讚揚我們順應時世,或他奶奶的懂得審時度勢,知天命!”張唐順著江畔走來,接過文天祥的話茬,“前幾天,就有幾個王八蛋說咱們不知道進退,惹得生靈塗炭。好像元軍那些暴行,都是因為咱們的抵抗所造成的!”

文天祥回過頭,對著張唐笑了笑。城中一些人的議論,他早已聽說過。福州的一些豪門望族,最近一直偷偷地向城外分散家產,準備搬遷,這些事情他也知道,隻是一直沒有決定采取什麽程度的手段來應付這些人。

有些人一直在名聲在外,他們的議論,很能蠱惑人心。“那些人的理由很簡單,並且說得義正詞嚴。如果破虜軍不能保證擊敗元朝取勝,就別把災難嫁禍到地方百姓身上。讓元軍來了後,玉石俱焚。在他們眼裏,血戰的破虜軍是石頭,而他們這些動動嘴巴,搖搖扇子的人是玉。精英中的精英。

他們欺的不是文天祥心善,不殺無辜。而是欺的文天祥惜名,珍惜勇於納諫之名,不會輕易跟他們翻臉。所以他們就可以采用一切可能手段。包括暗中派人與蒙古人通消息。

一旦文天祥做出回應,他們就可以做出一幅委屈的姿態,博一個敢捋虎須的美名。甚至以此去蒙古人那裏邀功領賞。

“我們做自己的事情,何必理睬他們狂吠。有些人,盼得就是丞相碰他們一下,這樣他們就身價倍增!”杜滸驕傲地回了一句,話語中充滿對清談者得不屑。

什麽都不做,錯誤最少。給別人挑刺的時間最多。

“的確不用管他們,張唐,你來得正好,我正和貴卿說眼前的局勢,達春出招了,咱們必須采取些行動”,文天祥笑著岔開了話題,無論那些喜歡亂嚷嚷的腐儒如果叫喊,老百姓心裏自然會根據自己的切實利益取舍。文忠記憶中的國軍在日本人身後根本無力生存,被一些無賴叱責為匪的八路軍,卻在日本人的後方存活下去,並且得到百姓的支持。用行動做出來的事情,用嘴往往抹殺不掉。

“願聽丞相吩咐!”張唐和杜滸一同施禮。

“來,沙灘上去”,文天祥從岩石後走出,抖抖衣服上的水珠,走到遠離潮水的地方撿起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張局勢草圖,低聲分析。“達春現在玩一個障眼法,準備冷不防給咱們一記偷襲,咱們偏偏不讓他如願。你們看,劉深這路人馬,打得是興宋軍的主意。許夫人麾下的興宋軍戰鬥力不高,但有張萬安他們幾個幫助整訓,在加上張元他們幾個協助指揮,利用南劍州和漳州一帶的地形優勢,未必會怕了劉深。陳吊眼的作戰方式,向來是打不過就逃跑,達春一時半刻,也未必能把他拿下,我們不用擔心陳吊眼的安危。蒙古人沒到之前,蒲壽庚不敢輕易惹我們,所以,離我們最近的泉州,對我們的威脅不大。現在,最需要擔心的是潮州,上次馬發將軍堅守潮州一個多月,讓索都不得不繞路而行。這次,索都肯定不會放過擋在他路上的釘子。一旦索都攻克了潮州,順利進入漳州,就可以與劉深合兵,那時候,我們就不得不出兵支援許夫人。達春的迂回包抄目的就基本達到,幾路元軍會同時加快動作……”

文天祥頓了頓,用樹枝指向潮州。“所以,我們必須事先在外圍采取動作,破了達春這個局。首先,需要有人帶領少量士卒,乘船去潮州,索都拖在潮州的時間越長,我們的修整的時間也就越長………”

“俺老張帶人去,大人給我一個營,我保證多守潮州半個月!”張唐興衝衝打斷文天祥的話,主動請纓。

“我的建議是貴卿去,他打過一次阻擊戰,熟悉蒙古人的套路,另外,他在朝廷的職位高,與馬發將軍也好配合”文天祥搖搖頭,否決了張唐的請求。

“嗯,末將誓於潮州共存亡。”杜滸點點頭,目光分外堅毅。

“不是讓你和潮州共存亡,情報是今天下午剛傳過來的,算上路上消耗的時間,等你乘船到了潮州,潮州多半已經失守。所以,我希望你帶人沿韓水上岸,如果索都帶兵撤離,你立刻作出攻打潮州的姿態,或者尋機將潮州拿下來。如果索都回撲,你立刻帶人上船,沿水路逃走。咱們破虜軍的水師還沒練好,隻能打配合。這次出動的主力是方家的人,三當家方馗帶著十六艘海船,兩千多人聽你指揮…。”

“丞相是讓末將帶領海,義賊”杜滸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雖然生性不拘小節,但世家子弟和海盜之間的身份差距,還是讓他有些難以適應。

“不是帶領義賊,而是去當海盜,或者說邊與海上豪傑交往,邊學習如何打水戰”文天祥看著杜滸的眼睛說道,“貴卿是否還記得,當年在南劍州開府,你曾經勸我利用潮流,去沿海騷擾大元。這些日子我反複想,咱們建立水師,你是最佳統帥人選。但你和我一樣,都沒打過海戰,所以,你先去和方三當家,學一學海上的作戰要領。順便鍛煉咱們的隊伍,等時機成熟了,北元沿海,隨便任你馳騁!”

“謝丞相!”杜滸一揖到地。從文天祥眼中,他看到的是信任,兄長般的信任。這種信任,比朝廷的官職還要重要。

“我用十門火炮,跟方家換了這支援軍。所以,貴卿,你一定別讓咱破虜軍虧本,能把索都拖在路上一天,就拖他一天。如果能造出聲勢來,逼得張世傑將軍不得不出兵與索都一戰,咱們破虜軍的壓力,就會減少十分。此外,何時和陳子敬已經采取行動,對付劉深。蘇家準備出麵,牽製蒲家。如果達春這次再將戰略迂回,弄成孤軍做戰,咱們就可以再給他來一次邵武保衛戰。縱使他能全身而退,韃子皇帝也輕易不會放過他!”

“我說丞相最近一直沒動靜,原來準備跟達春玩把大的。這麽遠的局,老張怎麽沒看見”,張唐咧著嘴,滿口奉承之詞,說著說著,語風突然一轉,“可這麽大一局,沒咱老張什麽事,豈不讓人懊惱!”

“不會讓你閑著,你的第一標集中了咱們破虜軍全部老兵,棄置不用,豈不可惜。我準備和大夥商量一下,由參謀們製訂個計劃,以第一標為主力,以陶老麽的第八標為支援,渡過閩江去,把福清一帶新附軍驅逐了,拿下整個南劍州。這樣,一旦蒲家試圖從海上打福州主意,第一標立刻繞過興化軍,打他的老窩泉州。此外,有第一標威脅著,蒲家也不敢與劉深配合對付許夫人的興宋軍,張萬安他們也安全些…。”文天祥勾畫著,講解著。通過邵武保衛戰,他對戰爭的理解,又加深了許多。目光已經從一城一地之爭,一場戰鬥的指揮,上升到大範圍戰略安排的高度。

這個高度,無論是當年的文天祥,還是文忠,都未曾達到的。

第三卷薄暮第一章弄潮(二上)

第一章弄潮(二上)

弄潮二上太陽從海平麵不遠處灑下來,給船帆鍍上一層鎦金。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在火焰與海水之間,兩百多艘戰船,四百多艘官船和民船靜靜地沉睡。

海上日出之美,無法用簡單的語言來形容。但是,如果天天對著這種壯麗的景色兩百餘日,恐怕再見了日出,心中湧起的不是詩意,而是疲倦。

“朕如果是一隻海鷗也好!”大宋天子望著帆間掠過的翅膀,癡癡地想。

已經六個多月沒沾陸地了,年少的他幾乎忘記了泥土的味道。蒼白的臉被海風吹得有些粗糙。常年的顛簸流離,讓這位少年天子,眉宇間早早帶上了愁容,還有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

每天唯一可以讓他開心片刻的事情,就是跟著老師陸秀夫談論時局。忠心耿耿的陸秀夫縱是把各地傳來的最新消息匯報給他,包括破虜軍在福建地區取得的一個個勝利。

前幾天,陸秀夫帶來了一個最令人振奮的消息,轟動了整個行朝。

文天祥又打勝仗了,這次他攻取了福州,並且派了海船和信使來,恭迎皇帝到福州駐蹕。

實際上,受到這個消息鼓舞的不僅僅是朝廷。眼下,各地大宋軍民受到破虜軍接連勝利的消息鼓舞,紛紛打起勤王大旗,英州、道州、漳州、恩州、慶州,反元起義此起彼伏,忙得大元軍隊四處奔波。

大宋又有了複興的希望。小皇帝趙昰在文天祥的使節到來的當天,就下了聖旨,整個艦隊取道福州。可是,三天過去了,艦隊依然停留在原地。

“去福州,泉州乃必經之地,為防止蒲家派船攔截,所以,此事必須從長計議,丞相他們正在指定行軍路線,不日可回報陛下”,楊太後用這些話來搪塞皇帝的質問,內心深處,卻清醒地明白,這是一個借口。

海上作戰,大宋水師每次都能把蒲家打得落荒而逃。去福州,對皇帝本人不會有任何風險。

但對其他大臣,就很難說了。

朝中諸臣與文丞相府人員,很多人領的是同一份官職。

文天祥是右丞相兼大都督。

張世傑是樞密副使兼大都督。

如果大夥走到一起,必然有一人需要交出自己的印信。而無論聲望和現在的威勢,文天祥都在張世傑之上。

同理,經過邵武保衛戰和福州攻防戰,丞相府的官員,聲望都遠遠超過了行朝官員。兩方人馬合並,很多官員的位置就必須調整。

朕其實,不過是他們的一麵招牌,一個囚徒而已。趙昰無聊地輕扣著船舷,怔怔地想。楊太後以為他是小孩子,什麽都不懂。其實,他心裏,早已把眼前一切看了個清楚。

眼下水師可去的地方有三處,每一處都比飄蕩在外海,像乞丐一樣四處尋求補給好。

第一處是流求(台灣),那邊的幾家地方豪強,已經聯名發出了邀請,請大宋皇帝移駕於此,整頓兵馬,以觀天下之變。

第二處是瓊州,那裏最近又被大宋義軍光複,憑借水師的力量,行朝完全可以在瓊州暫時立足。

第三處是福州,文天祥的破虜軍此時已經威震天下。北元不調動大批蒙古兵和探馬赤軍,光憑周圍的新附軍,短時間根本奈何不了文天祥。

但陳宜中主持的庭議,注定不會去這三個地方。因為那都是別人的根據地,去了,行朝的軍隊就會成為客軍。國事糜爛到這個時候,大臣們想的,依然是自己的名望和地位,而不是國家。

“萬歲,回艙去吧,海上風大!”帝師陸秀夫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上船,在趙昰的背後低聲勸道。

皇帝正是長身體的年紀,可在這海上,食物單調到幾十天不變換花樣,很多大臣都生了病。如果皇帝再讓海風吹傷了,整個行朝將失去最後的凝聚力。

“夫子,丞相他們商議得怎麽樣了,我們何時轉舵?”對著海中倒影,天子趙昰低聲的問,語調中,帶著一點點嘲弄。通過海麵,他早早地發現了自己的老師陸秀夫,但他不願意回頭。如今,他麵臨的難題,已經不是老師所教導得那些聖人之言能解決的了,他需要的是,一個合格君王駕馭臣下的知識。

陳宜中不能算是奸臣,但他隻會做官,隻會平衡之術,根本無法依仗。張世傑是個忠心的將軍,但他的心胸,隻有碗口那麽大。其他文武,那些外戚和趁機來撈頭銜的地方豪強,趙昰不知道除了壯大聲勢之外,他們有什麽用。

這些話,他不止一次跟楊太後說過。但執掌朝政的太後拿不出什麽主意。唯一可以和他討論的就是弟弟衛王。可衛王隻有八歲。和他這個十一歲的天子一樣,沒有根基。

“還在商議,三處落腳之地,俱不穩妥!”陸秀夫老老實實地回答,他是個正直的臣子,不想背負上欺君之名而說謊。現實情況也正如此,左丞相陳宜中、大都督張世傑和駙馬都尉楊亮節已經吵成了一團。

他們三個,其實代表著文臣、軍隊和外戚三大勢力,行朝的官員也根據各自的出身,選擇了不同人去支持。這種混亂局麵,即使陳宜中想支持皇帝的建議,擺駕福州,亦不可能。

張世傑是陸秀夫的朋友,此人雖然剛愎自用,對大宋朝卻萬分忠心。所以,陸秀夫不想反駁他的意見,況且,張世傑說得很有道理,閩北多山少平地,一旦去了那裏,行朝的補給將更加緊張,文天祥的軍隊也會受到影響。

而去流求,更不可能。前年蒲壽庚假借迎皇帝駐蹕泉州之名,在泉州城內設下埋伏。如果不是陳宜中及時識破,皇帝已經落入了韃子之手。這種地方豪強,本來就是靠不住的,雖然流求的蘇家和張世傑的臂膀蘇劉義一樣,同是三蘇之後。

唯一選擇似乎就是瓊州了,但那裏人隻是個流放犯人的地方。皇帝駐蹕那裏,有損朝廷聲名,況且瓊州人口稀少,一樣承擔不起朝廷的長期駐紮。

看到陸秀夫吞吞吐吐的樣子,小皇帝,趙昰更覺煩躁,轉過身來,聲音慢慢變得有些嚴厲,“難道朕的旨意,他們一點都不聽麽!”

雖然年齡隻有十一歲,可每日熏陶之下,那種皇家威嚴,依然讓陸秀夫心中一凜。

“萬歲,大夥這樣做,也是為了大宋啊!”陸秀夫躬著身子,低聲回答。“萬歲一舉一動,皆關係社稷安危。所以,諸臣必須謹慎!”

謹慎,是必要的。朝廷情況,並不像眼前這個十一歲的皇帝想得那麽簡單,隻有經曆過官場的人,才知道那其中每一步的艱難。

運行了三百多年的大宋就像一架老而破舊的水車,隨便動一動,都有崩潰的危險。

如果讓張世傑放棄大都督的名號,把所有軍隊指揮權力交給文天祥。其實也並非很難做到,陸秀夫可以保證,自己的勸說加上皇帝的聖旨,完全可以實現這一步。可這一步真的把問題解決了麽,沒有?

這個朝廷多少年積累下來的痼疾遠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情。就像讓文天祥在外孤軍奮戰,而行朝卻不相救。追究起來,未必是陳宜中和張世傑兩位權臣想讓文天祥死,而是一個圈子裏背後所有的人,不希望再與文天祥扯在一起。

這種情況下,陳宜中采取和稀泥的辦法,一邊給文天祥麾下各路義軍將領每人封官,一邊讓張世傑急攻泉州,也許是最合適的選擇。

現在,如果行朝真的決定去福州,恐怕與文天祥衝突的,未必是張世傑本人,十幾萬大軍裏,屬於他嫡係部曲的江淮勁卒不過六千。而其他各方勢力,抱著各種目的聚攏在朝廷這裏的豪強,他們未必肯輕易接受文天祥來主管全軍。一旦文天祥再作出些人事調整,或者像傳言改編破虜軍那樣改變軍隊,內亂肯定會發生。

接下來,可想而知是一場內部火並。破虜軍即使贏了,也元氣大傷。

況且那個文天祥,很難看出是忠是奸詐。他已經將大宋三百餘年的祖製改了個亂七八糟,並且,他手下那些文職幕僚還歪曲聖人之言,為這些行為找理由。陸秀夫不願意背後說人壞話,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去了福建,肯定會針鋒相對地跟文天祥爭一爭,論一下這些改革的是非,並維護朝廷的體製尊嚴。

所以,雖然佩服文天祥最近的戰績,在大夥庭議是否去福建的時候,陸秀夫並沒有表態。他不想去了福建後,再看到一次內部混亂。那反而給了北元創造了更好的機會。

“如此一來,反而是朕,拖累大家了!”趙昰冷笑著問。


“臣不敢,皇上,文事問丞相,武事問張都督。此刻太後亦在殿中,萬歲若想參與庭議,盡可擺駕回宮!”陸秀夫連忙跪倒,以頭觸甲板。太多的話,他說不出口。聖人之言,僅僅傳授了他為臣之道,卻沒傳授他如何平衡,取舍。他說話,做事,不逾越禮法,艦隊中,卻不是人人都這樣。

見陸秀夫如此,趙昰更怒。一個迂腐卻一本正經的樞密使(陸秀夫),一個剛愎的大都督(張世傑),一個跋扈的外戚(楊亮節),一個懦弱的太後,和一個隻懂得平衡卻沒有決斷力的丞相(陳宜中),這樣的朝廷,無怪乎不是北元的對手。

也許該朕表現得堅強一些了,畢竟江山社稷都在朕的肩膀上。想到這,小皇帝趙昰攙扶起陸秀夫,盯著他眼睛問道:“夫子,如果朕執意移駕福州,夫子願意追隨麽?”

“這?”陸秀夫不知如何回答,望著皇帝年幼卻滿是堅決神色的麵孔,輕輕地點了點頭,“臣,誓死追隨陛下!”

“那好,你跟我來,咱們去聽聽庭議。夫子,去了福州,難免與北元一戰。縱敗,亦是轟轟烈烈,好過在海麵上長年流轉!”

“陛下,陛下聖明!”陸秀夫大聲答到,已經習慣性彎下的脊背挺了挺。也許,拚一拚是個好主意吧,特別是在這找不到出路的時代。

少年天子趙昰點了點頭,率先走過甲板,走向連接兩艘大船之間的木橋。這種橫搭在大船之間的木橋極其牢固,每天,趙昰都會走很多次。

幾個太監欲上前攙扶,都被趙昰用手擋開了。他是皇帝,有些路必須要自己走。

侍衛們佩服地看著皇帝走上木橋,這個十一歲的孩子,此刻表現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實際年齡。

常年航海,很多中年文官和武將都病倒,在缺少醫藥的情況下死去。幼小的皇帝卻堅持下來,這不得不說,是老天對大宋的眷顧。

突然,侍衛俞慕白跳了起來,向木橋跑去。他看到,木橋的一角,有一點不尋常的亮光。

沒等他衝到皇帝身邊,少年天子趙昰和幾個太監相繼跌倒,翻滾著落入大海。

“救人啊,皇上落水了!”俞慕白一邊叫喊著,一邊跳下海麵。這是陰謀,有人故意在木橋上潑了油,是針對皇上。一邊盡力遊向皇帝,俞慕白一邊想到。

可惜他永遠沒機會說出這樣的話了。

第二天早上,他和所有當值侍衛都被發配進了前鋒營,與犯了軍規的士兵關押在一起,時刻準備充當下一次戰鬥的敢死隊。

被大夥舍命救上來的皇帝受了驚嚇,病情時好時壞。在缺乏醫藥的海上,縱是太醫想盡辦法,也不能讓他好轉。

“是誰灑了油,是針對陸大人還是皇上呢?”揀回了一條命的俞慕白一邊幹活,一邊想。這些,都不是他能考慮的事情了,如果他想活下去,什麽也不說最好。

不久以後,他就因座船失火,落水而死。

就在皇帝落水的第二天,庭議有了結果。陸秀夫再次提出的,前往福建與文天祥匯合的建議被大多數臣子否決。作為一個沒有野心,也沒有任何判斷力的好人,楊太後隻好支持了大多數人的建議,全軍回師廣州,準備在廣東製置使淩震的殘部配合下,光複廣州。

作為獎勵,遠在流求的蘇家,得到了朝廷欽賜匾額。家主蘇醒得封閩鄉侯,和一個夷州製置使的官職。

瓊州各地豪傑各有封賞。

文天祥有功於國,麾下將領各晉一級,共賞銀五百兩。

左丞相陳宜中奉命出海,去安南為行朝尋找更合適的落腳點。距離陸地越遠,元軍越部容易攻到,安南世受大宋恩德,危難時刻,應該大宋盡一點力吧。大多數官員這樣想。

“丞相,早去早回。皇上盼著你的好消息!”陸秀夫站在甲板上,把酒與陳宜中話別。雖然他與陳宜中政見不和,但朝廷中,陳宜中還算一個君子。喜好權謀之術,卻沒真正害過什麽人。

“我會盡快回來,陸大人準備好,照顧萬歲的事情,就全靠你了!”陳宜中鄭重地向陸秀夫施禮。

在海上生活半年多的皇帝會失足落水,陳宜中打死也不會相信。但有些事情,他不能挑明了。朝中一些勢力既然敢因為皇帝堅持去福建,而對皇帝下手。那麽,他這個手中無兵的丞相,別人也未必不敢動。

陳宜中看看自己的隨行船隊,一共六艘兩千料的大海船,裏邊裝了很多金銀。這些金銀,一方麵給自己率領的這支二百多人的使節團充門麵,向安南展示大宋依然有複興的財力。另一方麵,供他來賄賂安南的官員,並給行朝購買落腳的地皮。

比起給文天祥那筆五百兩白銀的賞賜,這批財物可謂是龐大的數字。但陳宜中知道,裏邊很多珠寶,都是大夥捐獻出來的,包括太後的首飾。

我還有必要回來麽?這個朝廷,到了這個地步還頻頻內鬥,除了少數手中無兵的文臣,誰肯再聽我的?

陳宜中一邊與送行的人揮手,一邊問自己。

手中沒有兵權,職位再高,也隻有任人宰割的份兒。他終於明白,當年自己建議文天祥另組偏師,策應朝廷時,文天祥為什麽欣然答應,一點兒都不在乎自己這樣做,有排擠他出朝廷的嫌疑。

文天祥是聰明人,他早已看出了,如果想為國家做些事情,離朝廷越遠,反而越能收到好的效果。

如此說來,他為什麽還如此懇切的,請皇帝去福州駐蹕呢?難道,他對皇帝的忠誠,完全是裝出來的麽。就像張世傑麾下的幾個地方氏族一樣?

陳宜中突然覺得非常迷茫,自詡為擅長權謀的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如此無力,如此愚蠢。與自己越來越遠的眾同僚,還有兩支艦隊之間的浩瀚煙波,他的目光穿不透,永遠也穿不透。

第三卷薄暮弄潮(二下)

弄潮二下散了朝,平章阿合馬大人坐著轎子,慢吞吞地向回走。與朝中的蒙古人和漢人不同,身為色目人的阿合馬,更喜歡南人發明的轎子。坐在這種完全有人力承擔的交通工具上,你可以享受到一種高高在上,具體的說,置身於人肩膀上的感覺。這種感覺,可以讓一個人的自尊心充分得到滿足,仿佛整個世界,都蜷伏在自己的腳下一般。

三十二人抬的毛呢大轎走得很慢,聽著前邊開道的鳴鑼,和兩側護衛的馬蹄聲,阿合馬充滿怒火的心慢慢平靜。

“那個壞了老子大計的漢人,早晚我會讓你們好看!”阿合馬默默想著,回憶著董文柄當著忽必烈的麵彈劾自己縱容手下貪汙的一幕。今天,一向對自己寵幸有加的忽必烈顯然被董柄文的話打動了,居然下令按察司對此事嚴查。雖然以蒙古人的粗疏,很難在自己的黨羽所做的帳目中挑出什麽紕漏來,但這事也給阿合馬提了個醒,皇帝對漢人的依仗,越來越深了,已經漸漸有超過色目人之勢。

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現在,大元的官秩、部門設置以及國學、官員選拔方式,已經越來越漢化。如果把為國理財這個差事中,再安插進幾個漢人來,可以想象,很快像自己這樣的色目人就會失勢,被徹底從朝廷中掃地出門。大元的人種等級,就會從蒙、色目、漢與南人,變成蒙、漢、色目與南人。

“奶奶的,那些蒙古貴族,越來越像漢人了!”阿合馬悄悄罵了一句髒話,發泄著對伯顏等人的不滿。念漢人的書,替漢人說話,還能叫蒙古人麽。就那今天的庭議來說吧,禦史大夫伊實特穆爾、太師伊徹察喇、禦史中丞薩裏曼等,幾乎和董文柄事先統一了口徑般,根本不給自己留任何餘地。

我要反擊,否則真主的仆從,早晚會被這些滿嘴仁義道德的家夥騎在頭上。阿合馬默默地想著辦法。雖然都是蒙古人的仆從,但二等仆從和三等仆從在地位上,差別還是很大的。況且,阿合馬根本瞧不起朝中那些漢人。

按血統,漢人和南人應該是一家才對。可一些漢人屠殺起南人來,絲毫不比蒙古人手軟。朝中那些天天將忠義掛在嘴邊上的儒者,對大元的忠義,也比對他們故國多一些。這是江湖騙子才有的邏輯,分明是大宋的官員,投降了大元,反而成了忠心耿耿的正直臣子。分明藏匿了挪用了大宋府庫中的財產,被人檢舉出來後,居然能振振有辭地說,貪汙敵國財產不能算貪汙。

不散貪汙,難道大元還給你們授勳,鼓勵你們把大宋貪垮了不成。阿合馬一不小心,將自己的胡子拔下了一縷。老實說,在這混亂時代,無論色目人、蒙古人還是漢人,外放之後,沒有不中飽私囊的。差別就是誰做得更隱諱些罷了。董文柄今天彈劾色目人集體貪汙,難道漢人官員貪汙得少麽?蒙古人貪汙得少麽?

“大人回府——”,站在門口的管家望見轎子,遠遠地喊了一聲,把阿合馬的從思索中拉回現實。

“這小子,今天居然勤快了!”阿合馬笑著想,慢慢從轎子門處探出靴子,踩在家奴的脊背上,由高到矮,逐次落上紅氈。

“大人,有貴客求見,在客廳等候多時了!您看,是不是讓他進書房候教”管家穆罕默德弓著身子走上前,用流利的漢語匯報道。色目人說漢語,特有的發音,輕輕地在貴字上打了個顫。點出客人的非凡身份。

“既然是貴客,先上些茶點給他,等我換了朝服,再把他引到書房來”阿合馬橫了穆罕默德一眼,打著官腔說道。

作為平章,他是不會自降身份,隨便見客人的。平章家“接客”自有一分規矩,除了和自己地位等同,或遠遠高於自己之上的達官貴族外,普通人覲見,則需要按管家和門房事先開出的價碼。

不見麵,求一句通報,以示友好,價格是白銀五兩。門房等候,等待阿合馬百忙之中通傳,價格是白銀二十兩。客廳等候,奉茶,大概要收白銀一百兩或等值的絹、珠寶、字畫。而進入書房等候,與平章密語,沒有二百兩白銀是辦不到的。

以阿合馬目前的身份,這個價碼不高。況且阿合馬家這裏是最公道的,童叟無欺,明碼標價,不像其他幾家大人府邸,完全按奴才們的個人喜怒隨行就市。天才的理財師阿合馬自己設計了這個規矩,門房、管家和日常伺候行走的仆役們,隻能從這裏邊按比例提成,不能中飽私囊。

今天來的客人,帶上了一個貴字,顯然事先出足了銀兩。真金白銀麵前,阿合馬也不端架子,在侍女的伺候下,利落地換好了便服,踱著步走向書房。

遠遠地,就聽見書房裏邊的笑聲。管家穆罕默德仿佛遇到了老熟人般,開懷笑著,話語穿過回廊,一字不落地傳入阿合馬的耳朵,“照道長此言,我將來還會有更大富貴了?”

“當然,你家主人官職隻會升,不會降。跟著你家主人,自然也高人一頭!”一個略帶些江南口音的人笑著恭維,獻媚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不帶一點扭捏,仿佛這些已經成了現實一般。

“那是咱家主人的好運。跟著這樣的主人,我伺候人的也沾些光彩!”管家話中帶著愉悅,顯然很滿意客人的言辭。

“穆罕默德老爺哪裏是下人,您家老爺是官,您就是吏。沒聽市井中說麽,天下之人分為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您是二等大老爺啊,怎麽是下人!”詼諧的話語夾雜著笑聲,再次傳入阿合馬的耳朵。讓白天受了幾個大儒氣的阿合馬也跟著一笑,索性放慢了腳步,藏在轉角處,聽書房中的客人還有什麽說辭。

“道長調笑了,你們中原人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當今皇上下令各地舉薦賢才,儒乃賢才首選,哪裏拍得上第九?”管家穆罕默德笑得腰都快直不起來,捂著肚子反駁道。

“說他們卑賤,不是說他們受不受皇上重視,而是說他們人品之差。想那當官的,要忠於職守。為吏的,要忠於上司,每天都戰戰兢兢,唯恐出了一點差錯。其他人不說,也得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就是那娼妓,也是要賣了笑,張開雙腿,滿足了客人,才能換得溫飽。偏偏這儒麽,嘴裏唱著仁義道德,幹得全是雞鳴狗盜之事。剛剛把滿腹文章賣給了趙家,轉頭,有厚著臉皮賣給當今皇上,您說,他們不是比娼妓還賤麽。都說*****無情,依我來看,這讀過書的,情意之薄,恐怕還及不上一個*****啊!”

“道長,道長…”管家穆罕默德一口氣上不來,臉都被笑憋成了紫色。今天這個道長的確是個妙人,非但出手豪爽,並且額外給了很多小費。就是不看那些黃白之物,光聽他講笑話,也值得自己為他通報一趟。

此人倒是個妙人,改天把這話講給同僚聽,看那些腐儒們,羞不羞死。阿合馬在屋子外偷笑夠了,輕輕咳嗽了一聲,轉過了回廊。

“平章大人到!”架子上的鸚鵡和門口的仆役同時高喊了一聲。

“恭迎平章大人!”一個布衣芒鞋的清瘦道士,笑著跟在管家身後迎出了書房,遠遠地施禮。

“免了,道長仙駕光臨我這世俗之地,應該我這俗人倒履相迎才是!”阿合馬一邊客套著走向書房,一邊上下打量眼前的道士。

大元皇帝忽必烈氣度恢宏,對一切宗教流派都很包容,曾經下旨說,無論是和尚、道士、阿訇,隻要可以向長生天給大元朝乞福的經,盡管念。所以,京城的各類修行者很多。他們遊走於達官顯貴們之間,出賣著智慧,收獲著利益。

眼下朝廷中最紅的流派就是伍鬥米教和長春派,但眼前的道士顯然不是這兩派的。身上既沒有長春派那種裝腔作勢的酸樣,也沒有伍鬥米教那趁勢附炎的市儈相。反而,身上帶著一種平淡衝和之氣,言談間除了對世人的尖刻諷刺,還有看穿一切的練達。

“不知道長在哪裏修行,仙鄉何處啊?”放下江南官窯燒製的細瓷茶杯,阿合馬用自己能想到的客套話問道。

“一個四海為家的遊方道士,賣字打卦為生,哪裏有什麽法號。平章大人不棄,喚我一聲疊山糊塗道人就是!”穿者粗布道袍的道人單手施禮,不卑不亢地回道。

“疊山真人說笑了,不知真人屈就寒舍,有何指教麽?”阿合馬笑著說道,心裏對眼前道人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身為忽必烈的親信大臣,平日裏到他麵前走關係的江湖術士不少,卻一個個喜歡故弄虛玄,遠不及此人說話幽默爽快。

對於和尚道士弄得那些虛玄,阿合馬向來是不信的。這倒不是因為他是虔誠的穆斯林,實際上,對於去麥加朝聖,他也不熱衷。在他的人生信條中,唯一的真神是趙公元帥,而不是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

“不敢,貧道今天覲見大人,實乃有事相求”!疊山道人慢慢從座位上站起,將一個手紮輕輕放在阿合馬麵前的桌子角上。

“嗯哼!”管家穆罕默德恰到好處地咳嗽了一聲,帶著侍女、仆役和侍衛退了出去,輕輕地掩好了門。

借著窗紗透過來的日光,阿合馬輕輕地將麵前的手紮打開,幾張地契,從手紮中顯露了出來,鮮紅的印信發出動人的光。

是真定府的兩處大莊園,每處一千多畝。饒是收慣了禮物,阿合馬的臉色也變了變,放下手紮,目光慢慢與道士的目光相遇。

所求之事越難,所送之禮越重。阿合馬需要先聽聽對方求自己幹什麽,再決定收不收這份禮。他愛財,卻有一點自己的原則,不是一味的胡亂收授,否則也難為國理財這麽多年,一直受到忽必烈的信任。

“貧道乃是受了惠州和英州一百二十餘家苦主所托,請大人為他們血冤報仇。如此此事大人管不了,那天下已經無人能管!”疊山真人緩緩從椅子上站起,將一份帶著血寫的證詞放到阿合馬麵前。

“這………!”阿合馬身子一僵,不由自主跟著客人站了起來。眼前的道士不像練過武的樣子,真正動手,阿合馬可以肯定自己一隻胳膊即可以放倒他。但不知為什麽,這個道士身上卻有一種壓力,讓人不得不鄭重對待的壓力。

“如果是達春大人的事情,我不能插手!”阿合馬將地契向外推了推,雖然心中不舍,卻決定實話實說。“朝廷的規矩,你也應該知道…。”

疊山真人輕輕歎了口氣。阿合馬的意思,他完全明白,大元朝人分四等,第一等的蒙古人對其他幾等人有近乎隨意處置的權力。末說奪了他們的財產,就是殺了人,也不過賠償些錢物罷了,算不得什麽大罪。

“如果是其他人”阿合馬看看地契,欲言又止。

“不是達春大人。貧道去年路過廣南,見幾萬百姓被士兵用刀子從家中趕出來,土地都被人奪了,大人小孩挨在路邊上等死。貧道看著餘心不忍,上前一問。原來是劉深大人正在剿滅陳吊眼,這些百姓都有通匪嫌疑………”

“果有此事?”阿合馬狐疑地問。劉深是出身漢軍中一員少見的勇將,縷立戰功,曾經多次受到忽必烈的嘉獎。但劉深的貪婪和殘暴也是出了名的,殺百姓求功,奪人田產土地的事情沒少做。

本來,那些新征服地區,就是一塊肥肉。蒙古軍、探馬赤軍、漢軍甚至新附軍將領都喜歡趁著戰亂撈一些好處。皇帝陛下也默許了這種行為,畢竟,無利不起早,如果給將士們些甜頭,也激不起他們征伐的勇氣。

可現在不同了,新征服下來的土地需要安頓,大元已經從外來入侵者變成了地方的統治者,這就像土匪鬧大了之後,就必須轉變職業自建官府,維持一定得秩序才能生存的道理一樣。況且,那個劉深是漢人………

漢人,這倒是反擊董文柄等人的好機會,他不是天天攻擊自己的屬下橫征暴斂麽。阿合馬臉上帶上了幾分神秘的笑容,遠遠看去,就像寺廟裏的米勒。

看著阿合馬陰晴不定的臉色,疊山道長知道自己的話已經收到了預計效果。曾經在大宋官場打滾,他知道此刻阿合馬更需要什麽。

“具貧道所知,那些人和陳吊眼一點關係都沒有,劉將軍奪了他們的田產和金銀。一部分自己用了,另一部分卻拿來上下打點。苦主的姓名貧道都收錄了,放在大人的案子上,那些苦主的親戚們湊了這些禮物,求大人替他們做主。如果能看著仇人伏法,他們……”

又一個錦盒輕輕擺在了桌案上,一隻幹瘦卻穩健的手將錦盒打開,露出一對胖胖的豆角。淡綠色半通明的豆莢,襯托著裏邊金黃色的豆粒。午後的日光下,一層煙嵐圍著豆角流轉。

是翡翠金珠角,識貨的阿合馬眼中精光一閃,卷曲的胡子幾乎都直了起來。這是傳說中珍藏在大宋皇宮裏的寶物,天知道怎麽會落到眼前這個道人手上。

“這小小玩物,是給大人的定金”疊山道人輕輕從錦盒中取出一隻豆角,用絲帕包了,放入自己的懷裏,不顧阿合馬幾乎把人吃下的目光,繼續說道,“另一隻,卻是大人為百姓伸冤後的謝禮,貧道受人之托,還請大人見諒!”

“那是,那是自然!”此時的阿合馬,已經沒有了平章大人的氣度,滿腦子都是翡翠的顏色。色目人擅長鑒定珠寶,把質地堅硬的翡翠剖成四片有弧度的豆莢,中間的縫隙恰好還要嵌入兩顆金珠,不算那幾片翡翠本身的價值和大宋皇家珍寶的身份,光是這份巧奪天工技藝,已經價值連城。

“如此,貧道就代廣南百姓謝謝平章大人了。劉深逼民為匪,這樣下去,縱使百姓不想造投靠文天祥,也被他逼反了。”疊山真人不動聲色地給了阿合馬一個暗示。

“對,朝廷裏這幫漢人,就是勾結起來,敗壞吏治!”阿合馬怒氣衝衝地拍了一下茶幾,附和道。本來他就想找董文柄等漢人大臣的麻煩,疊山道士今天,簡直是把機會送到他眼前來了。這份血寫的狀子送到禦史那裏,本來就閑著沒事的禦史們肯定會發出彈劾,到時候自己在從中間輕輕那麽一撥,朝廷中,漢人的勢力………

我這也是為了大元江山,油燈下,阿合馬一邊看管家核對地契,一邊默默地想。幾隻飛蛾被燭光吸引,撲拉拉撞擊著窗紗,拚命想擠進屋子,投向燭火。燭火下,剛剛被燒去翅膀的一隻不知名的小蟲子,艱難地掙紮著。

乒,一錠小元寶壓下來,將蟲子壓成了肉餅。

酒徒注:關於色目集團,蒙古集團和漢官集團的鬥爭,請參考《元史》。裏邊的阿合馬大人的貪汙水平,絕對可以令人歎為觀止。

第三卷薄暮弄潮(三)

弄潮(三)

藍天之下,白雲之上,數隻白鴿自由翱翔。陽光從鴿子的羽翼間灑下來,把一隻隻矯健的身影投在叢林中,青色的屋簷上。

青色的石階,青色的磚牆,襯托著周圍蒼翠的綠樹,青灰色的遠山,整個蒼雲觀仿佛已經沉入夢中般,伴者嫋繞香煙和悠遠的鍾聲呼吸,人世間一切悲歡皆被厚厚的山門隔離在外。

石階上,一雙芒鞋快速地踏過。清晰的腳步聲打破山中沉寂,沿著蜿蜒的石階之奔道觀,緊閉的山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一雙注視著滾滾紅塵的眼睛。

“師父,師父,好消息,今天早朝上,幾位禦史聯合行動,彈劾劉深殺百姓冒功、掠奪他人田產的事情………”剛剛掩上山門,芒鞋的主人就迫不急待地匯報。

“石雲,進屋子慢慢說,先喝口水!”道觀的主人,疊山真人輕輕皺了皺眉頭,帶著些叱責地口吻吩咐。

“是,師父!”芒鞋的主人吐了一下舌頭,跟在疊山身後快速走入側房,端起茶壺,對著嘴咕嚕咕嚕猛灌幾口,一邊喘息著,一邊說道,“我今天在山下和長春宮幾位師兄飲茶論道,聽他們說,早朝時,禦史們突然發難,聯手彈劾劉深殺百姓冒功、掠奪他人田產,私吞軍糧的事情,據說鬧得舉朝皆驚呢!”“是麽?文武百官怎麽反映”,疊山道長又皺了鄒眉頭,低聲問道。他麾下的幾個弟子,都是半路出家,性子浮華跳脫,實在不適合住在大都。但如今天下紛亂,一時也選拔不出太好的弟子來,隻能一邊帶著他們在塵世間“修行”,一邊曆練他們的性情了。

“文武百官分為兩大派,一派以平章阿合馬大人為首,要求對此事嚴查,並理算江南新建立各行省的財物,杜絕這種官逼民反的行為。一種以右丞董文柄和太史令張文謙為首,力主臨陣不可換將,否則前線軍心浮動,不利於平地天下。爭來爭去,韃子頭兒忽必烈聽煩了,各打五十大板。一邊下旨申飭劉深縱部屬胡鬧,一邊命令,此後阿合馬大人不得管軍中的事情。其他人,包括禦史和按察使也不得幹涉阿合馬為國理財的事情。前幾天說派出檢查各地稅務的官員,也都追了回來………”

這個忽必烈倒不傻,懂得平衡朝中兩派。疊山真人點點頭,對忽必烈的帝王之術表示讚許,思索了片刻,又問道“我交給你的話,你傳出去了嗎?”

“當然,飲茶論道的時候,我把這些消息全放了出去。長春宮的弟子不問官場之事,伍鬥米教那些裝神弄鬼的家夥卻有幾個與董家關係頗深。聽了我分析後,認為這是阿合馬對漢臣的又一次構陷,已經趕往太子伴讀王詢家告狀去了”石雲道長大聲匯報,話語中不無得意,“然後弟子就把道友們收集來的,阿合馬在陝西等地包稅的實收數額透漏出去,聽到那些數字,連長春宮的弟子都驚得目瞪口呆!”

“好,你去寫封信,給大名府的道友們報個平安,就說蒼雲觀一切如常。然後和你林泉師弟下山,把索都等人屠城、達春縱容屬下,羞辱新附軍降將人妻女的消息散發出去,一定要讓阿合馬的人聽到!”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反過來的意思就是,可以用政治或者其他手段解決戰爭。

“是!”石雲道長合掌,匆匆趕到後堂去了,一會兒,幾隻不同的白鴿飛入空中,振翅向南飛去。

“看來,韃子的官兒學大宋,學得很快呢?”一邊計算著信鴿輾轉交接,把大都收集的情報送往福州的時間,疊山真人一邊歎息著想。平和的麵容不知不覺間帶上了幾分苦笑。

當年,自己在禦史的職位上,也是這樣彈劾賈似道弄權誤國的吧,結果被賈似道四兩撥千斤,弄得丟官罷職,連同年的狀元文天祥也受到了牽連。後來,賈似道忠於倒台了,大宋的氣運也完蛋了。

命運有時候就是個玩笑,自己痛恨官場上這些潛規則,並深受其害。偏偏此刻要充分利用這些潛規則,為老朋友文天祥剛剛收複的失地贏得時間。疊山道人心裏默默問著自己,“謝枋得啊謝枋得,你這樣做,到底對還是不對?”

腐敗的大宋讓人絕望,但和色目人比,賈似道撈錢的辦法,連學徒都不如。

阿合馬有三大發明,一為撲買,二為理算,三為專利。所謂撲買,就是把收稅權拍賣給各級官員,價高者得。誰收得多,誰來當官。大貪官趙炳去年許諾,如果他做了陝西收稅官,可以將現在得一萬九千錠稅款收到四萬,最後阿合馬和他以四萬五千錠的價格成交。

所謂理算,就是清理地方財務。但大元的理算方法卻是,讓下級官員向上進貢,貢得多者有功,少者定罪。每年年終,大小官員派自己的屬下進京謀路子,送禮的隊伍從大同府一直排到大都城牆根兒下。去年,有一個外放的漢人官員沒錢送回大都謀出路,隻好掛了印,偷偷地逃了。現在,大元還以貪汙罪在通緝他。

所謂專利,就是鹽、鐵、藥材、農具皆有國家統一製造、運輸、販賣,價格是民間五倍,並且強行搭配。如果不買,則獲罪。

“蓋蒙古人一直未當自己為江山之主。盜入民家,敲骨吸髓,天性也………”紙窗前,破虜軍北方諜報統領謝枋得執筆記錄,將自己最近所見所聞一一寫出來。這不是他的職責範圍,但一種文人的使命感,敦促著他記下這段荒唐卻真實的曆史。

“其實蒙古人那些貪官,和大宋那些貪官沒什麽區別。當年隻知道罵賈似道,現在換了朝廷,換了官員,換了個雄才大略的皇帝,吏治腐敗,之比原來有過之而無不及。”謝枋得放下筆,有些鬱悶地想。“所謂改元厥子,不過是同一個戲台上,換了一群戲子而已。折子(劇本)還是原來那段折子,一句台詞都沒改啊。”

“丞相從賈似道換成了留夢炎、陳宜中,大宋還是老樣子。今後換成文天祥,會不會有些變化呢?畢竟這個瘋子在福建,做了很多前人沒做過,也不敢做的事”望著窗外的陽光,想著民間關於破虜軍那些傳聞,謝枋得眼裏慢慢多了一些憧憬。

文天祥知道自己承擔著這個時代大多數人的希望。

實際上,他已經有了不堪重負的感覺。有了百丈嶺上的練兵經驗,軍隊建設的事情可以讓鄒洬和苗春兩人負責,但治理地方的事情,卻不得不要他親力親為。

原來控製邵武一地的時候,周邊的幾個府、建寧、南劍州和汀洲,都屬於大元控製範圍,破虜軍對當地的金坑、銀礦進行劫掠,對當地府庫進行洗劫,乃是天經地義。而現在建寧、福州和半個南劍州已經歸了破虜軍(另半個在許夫人的興宋軍控製下),再實行那種以戰養戰的政策,顯然已經不適合。

雖然地方大戶的捐獻和附近幾支新附軍的“輸送”還夠破虜軍支持一段時間。但這人數已經擴展到八個標,三萬多人的隊伍,需要的不僅僅是糧草。南方漢人的身體比北方漢人、契丹人、女真等少數民族都單薄得多。更沒辦法和那些橫著看能分成三個人厚度的蒙古武士比。那是職業農夫和職業強盜之間的差別,必須依靠武器來彌補。

而現在,能用上新式弩和刀具的破虜軍戰士,連二分之一都不到。更甭說裝備出整個炮兵標和火炮了。那些龐然大物每個成本造價都在千兩白銀以上,加上炮彈,簡直就是吞金獸。

必須想出更多的斂財辦法,包括讓治下百姓得到實際好處。油燈下,文天祥敲著額頭想。文忠記憶中的,均田免賦,已經順利實施下去了。這個兵荒馬亂的時代,到處都是被蒙古人屠殺幹淨的村莊,有的是荒地讓文天祥這個大宋丞相來分配。分地措施穩定了地方治安,也為破虜軍贏得了民心,但一時卻無法讓破虜軍從這項長期政策上得到實際收益。

海上貿易,也開始了,邵武的那些工廠特產,沿著邵武溪、閩江一路運到福建,很快成為海商們的搶手貨。但十分之一的稅收,遠遠滿足不了破虜軍龐大的需求。

丞相府所轄各部門,地方官府,這些,都是需要錢的。

文天祥自己雖然忠心,卻沒糊塗到認為所有人都高潔到餓著肚子也能和元軍拚命的地步。

論起斂財,阿合馬的撲買製,的確是個快速生財的辦法。文天祥望著案頭那些輾轉送來的北方情報苦笑。把地方政務“撲買”出去,既節省了朝廷開支,又增加了國庫稅收,還滿足了官員的貪欲,唯一受損失的是百姓,一舉三得。

可破虜軍控製地區不能和北元一樣糟,這個剛剛複興的大宋地區,必須要表現出與大元控製地區一些不同的東西。否則,不足以讓百姓為之效力。

隻有真正挺直腰杆做一次人,才會厭倦給蒙古人當狗。否則,同樣是當奴隸,給大宋當合給蒙古當的確沒什麽區別。這是文天祥自己領悟出來的東西,既不是來自經史,也不是來自文忠的記憶。

“丞相,陳大人求見!”親兵躡手躡腳走進來,低聲通報。

“請老夫子進來!”文天祥笑著站起身,走到門前迎接。已經私下裏跟大夥說過很多次,不要再拘泥那些虛禮。但陳龍複偏偏堅持禮不可廢,每次前來,都會恭恭敬敬地等在耳房,等待文天祥侍衛的通稟,通傳。

一會,回廊裏傳來不急不徐的腳步聲,滿臉倦意的陳龍複跟在侍衛身後走了過來。這些日子,又要教將領們識字,又要給普通士兵講忠義之說,又要提筆在報紙上跟腐儒們論戰,顯然把老夫子也累得夠嗆,平素齊整的官服上,已經可以看到無時間打理的褶皺。

“夫子這麽晚來,有事情麽?”落座上茶後,文天祥輕聲問。

“是向各地派遣官員的事”陳龍複的臉有些紅,汗水綻在額頭上,燈光下,亮津津的。“下官有辱使命,請丞相責罰”。說完,遞上一個沒寫了幾個字的名冊。

文天祥笑著接了過來,這是他沒預料到的事情。破虜軍中原來領過大宋官職的人不少,可大家的心思都在軍中,沒有人願意去分管地方政務。所以,他才委托陳龍複老夫子從地方名流中征召。但照陳龍複的表情來看,顯然,丞相府委任的官職對那些地方名流沒有誘惑力,很少人肯擔任太平時代打破腦袋都要搶的地方父母官。

“大夥說過,為什麽不肯奉召麽?”文天祥翻檢著名冊,輕輕地皺了皺眉頭。福州、建寧、邵武和南劍州北部,三個半府大概有十五、六個縣需要人去管理。可現在,名冊上隻有五個人奉召,並且都沒應過試,在儒林中聲望也不高。

“他們說,去了,如果不能守土,不知該如何做,所以,不敢屍位素餐!”陳龍複看看文天祥的臉色,猶豫著說。他知道這些所謂的地方賢達為什麽不肯應召。雖然接連打了幾次勝仗,破虜軍實力依然很弱。在一些地方賢達眼中,跟著文天祥不會有出路。一旦大股元軍來攻,帶領百姓守土吧,怕失敗後被元軍屠城。投降吧,又怕文天祥事後追究不戰之過。棄官而走,肯定會留下罵名,還不如躲起來,在一旁指指點點為妙。

審時、度勢,然後找強者投靠。聰明人有聰明人的活法。

“不過,很多人願意從軍,入您的幕府”陳龍複又遞上一份名單,長長的列滿了人名。都是些年青的讀書人,聲望資曆不足以出任地方官員,但受了破虜軍的接連勝利的鼓舞,投筆從戎的熱情很高。

“這樣也好,把想投軍的,全送到苗春那裏接受訓練,能堅持下來的,破虜軍歡迎他們加入!”文天祥點點頭,臉上的表情從失望又恢複了平靜。他突然想起了一個切實可行的辦法,相比與阿合馬發明的“撲買”製,更簡單,也適合目前破虜軍控製地區不太穩定的現狀。

“那地方官員呢,從軍中出麽?”陳龍複猶豫著問。誰也不願意去當地方官,行軍打仗雖然累,看著韃子倒在自己的炮口下,心裏可是說不出的痛快。包括他自己,半年來,他已經寫了幾十首詩,記載破虜軍的軍威。每一首都超越了自己以前那些風花雪月之作。如果被文天祥強壓著去當地方官,才思肯定每這麽敏捷,並且那種坐在椅子上磨屁股的日子,永遠也趕不上軍中多彩多姿。

“我軍中的人手本來不足,更不可能管地方上的事情。地方上的官員,還是從地方選!”文天祥笑了笑,說出了一個令陳龍複驚詫的答案。

“地方官員,讓地方士紳們自己推選。他們推選出來,我立刻委任。不用他們替我收賦稅,也不用他們為國守土。他們隻管理理地方雜事,調解百姓之間的紛爭,盡力造福一方就行了,如果破虜軍打不過元軍,他們盡管投降,我也不問他們不戰之罪!”

“丞相!”陳龍複的嘴裏簡直可以塞下一個雞蛋。眼前這個文天祥行事越來越匪夷所思,前幾天,不聲不響地將杜滸派到了海上,去統帥一批“租借”來的海盜,已經夠讓人驚呀。但那至少可以理解為,為了緩和持不同政見將領之間的矛盾。而現在,居然地方官員也不委派了,那破虜軍打下這些地方,和沒打下來之前,有什麽區別!

“夫子,咱們在邵武的時候,已經答應附近百姓,農無稅,服徭役付錢,那地方官員,的確不需要太多,也不需要他們幹什麽事。他們隻要維護地方安寧就可以了,咱們派人時時巡查,杜絕他們的貪贓枉法行為,豈不是大夥都落得輕閑!”

“可,可,那,如何區別他們是大宋的官員還是大元!”陳龍複終於答上了一句,額頭已經憋出了汗。文天祥的思路轉換太快,邏輯也卻非常清晰。無論想跟上他,還是駁倒他,都很困難。

“如果連破虜軍都抵擋不住,指望地方官員和百姓,不是徒增傷亡麽。百姓心裏屬於大宋,土地就屬於大宋。百姓的心歸了大元,土地就歸了大元!”文天祥笑著回答。製度上的勝利,這個名詞他無法跟陳龍複解釋清楚。但他可以肯定一點,那就是,習慣了自治的百姓,再回到那種朝廷委派官員的奴役製度上去時,肯定反抗會更激烈。

那是出自內心的反抗,隻有享受過自治的人,也會理解自由與被壓迫時感覺的不同。今後,破虜軍和北元肯定還會戰鬥下去,土地肯定會幾度易手。但北元征服了土地,而破虜軍要獲得全部人心。

無論什麽時代,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個道理沒有錯。

“也好!”陳龍複點點頭,對文天祥的見解表示讚同。接著,壓低聲音提醒道,“隻是我們如此一來,儒林……”

“儒林又要議論我們破壞了祖宗規矩是不是!夫子何必理睬這些人的議論,如果守著祖宗規矩可以抵抗蒙古人,我第一個去守著。問題是,祖宗規矩已經讓我們輸了一次,我們已經輸不起第二次。”文天祥的聲音突然提高,對於那些民間議論,他早有耳聞,開始時很難過,但很快就拋開了。

事情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經過大元破壞後的三個半府,已經是一張白紙。有著大宋的失敗經驗和大元的反麵現身說法,他已經知道該怎樣落下第一筆。

“夫子,我們必須開創些不同的東西,我不但想讓地方官員由當地人自己任命,還準備把鹽、鐵、金、銀、藥材這些產業,完全向百姓放開。隻要有實力經營,官府一概許可。這樣,他們才知道,做宋人和做元人的不同。這樣,才能讓天下百姓從絕望中看到希望,看到一種與眾不同的生活。讓他們知道,自己除了納稅,還有別的用場,還有人的尊嚴和自己的財富。”

文天祥低聲說著,語氣有些激動。“至於天下人怎麽看,從斷發那一刻起,我已經不在乎。我相信幾個儒生,無法左右上千萬百姓的想法。我還相信,任文人怎麽粉飾,幾百年後的人,還會檢視今天元軍所犯下罪行,還有蒙古人鬧的這些笑話。”

“我也相信你,丞相!”陳龍複的語氣也有些激動,望著文天祥的眼睛說道,“那天與杜將軍爭執,事後,大夥也很過意不去。都是為了大宋………”

“那天的事情別說了,大夥都是為了大宋。至於見解不同,可以坐下來討論,就像我們戰前的會議那樣!”文天祥大度地揮揮手,打斷了陳龍複的自我檢討。有爭議不是壞事,至少大夥都開始有了自己的見解。他需要在探討中找出不足,而不是高壓下的盲從。

“丞相今天說的事,明天議事廳裏,我就把他提出來”陳龍複點點頭,大聲許諾。

“我自己提,夫子在這裏暫時坐一會,看看北方送來的情報。我把子俊、子矩他們找來,共同討論個細則,明天再交給大夥議論”文天祥興致勃勃地說,通過跟陳龍複的交流,他自己的思路也清晰了許多,整個破虜軍控製地區如何發展的事情,以及如何與北元進一步爭奪土地和民心的事情,也有了些頭緒。

“大元朝蛻化的速度,比我們預想得快得多。整個朝廷中,站滿了貪官。這樣的朝廷,不會挺立過百年。所以,隻要我們能挺過元軍的頭幾波報複,用不了多久,大元內部的消耗,就足以把他自己打垮”,福建大都督府,文天祥侃侃而談。

從大都城輾轉送來的情報,在諸將手中傳看著。每個看過的人都一臉不屑。北元朝廷效率高,蒙古人心眼直,比宋人廉潔,這些是大夥從傳言中得到的印象。而謝坊得記述得那些事實,告訴大夥,實際上,這個北元朝廷已經不再像剛剛打敗金國,席卷北方時那樣富有活力。大宋朝廷有原來具有的那些弊端和惡習,他們一個不落的沾染了。大宋朝廷沒有的那些弊端和惡習,他們創造性的發明了。

無論從民族大義和道義上,大元的確不應該在這片土地上存在。

第三卷薄暮弄潮(四)

弄潮四六月的夜晚,天空中沒有一絲雲,也沒有風。血腥的味道和夜晚的暑氣混在一起,蒸籠一樣裹住潮州城,令人透不過氣來。

知州馬發站在垛口邊,遙望著遠處那些連綿的遠山,沉默不語。在他身後,橫七豎八地躺著幾百個士兵,每個人身上都染滿了血。一些是城外敵人的,一些他們自己的。

“娘!”一個熟睡的士兵低低叫了聲,眼角淌下了幾滴淚。大概是夢到了死於蒙古人屠刀下的家人,疲憊不堪的麵孔中充滿了憤怒與絕望。

馬發回過頭,解開身後的髒得不成樣子的披風,輕輕地蓋在了士兵的肩膀上,希望他能睡得安穩些。已經守衛潮州二十多天了,大夥誰都不知道有沒有命見到明天的太陽,所以,彼此之間的等級早已被抹去,剩下的,隻是在血與火之中形成的戰鬥情誼。

這所城市已經沒有力量堅持到明天日落,這是大夥早已預料到的結局。實際上,從上次索都進攻潮州被擊敗,匆匆離去後。潮州守軍就知道,下一波的攻擊,將更加凶猛。

沒有人會僥幸地希望援軍在下一刻出現,也沒有人幻想著殺人魔王索都這次和上次一樣,半途中匆匆撤軍,甚至連是否能活下去都沒人去想。他們是一群絕望的人,堅守的理由,隻是為了男人的尊嚴。

寧可戰死,也不做狗的尊嚴。

“大人,喝口水吧!”老儒馬文禮顫顫微微地爬上城來,將一個帶著體溫的銅壺遞到了馬發的嘴巴邊上。

“多謝夫子,孩子們呢,都上船了嗎?”馬發接過銅壺,卻沒有喝,低聲問道。

“最後幾個蒙童已經上了船了,今天後夜的時候方將軍帶他們衝出去,順著韓水而下,先到南彭(南彭群島,在潮州附近海上的小型島嶼群)在去避難。等風聲小時,再送他們到福州去,交給文大人看顧!”馬文禮低聲介紹道。

“嗯,把所有餘糧拿出來,給孩子們帶足了,讓隨行的士兵盡管吃飽。我華夏綿延到今日,就是靠這些讀書的種子。大宋的將來,還是得靠他們!”馬發帶滿血跡的臉上,綻開了一絲笑容,一瞬間,指點江山的文士風采又回到了身上,仿佛城外數萬大軍已經不存在了般。

“知州大人盡管放心,方將軍是個知道輕重的人!”馬文禮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將一切安排好,“大人,喝些水吧。明天還有惡戰呢!”

“嗯!”馬發答應著,把銅壺舉到了嘴邊,正欲喝,眼角的餘光卻看到了老儒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夫子,你先喝,我再去城垛邊上看看!”馬發輕輕地將銅壺交回了馬文禮手中,轉過身,慢慢地向下一個垛口走去。

老儒馬文禮愣了愣,端著銅壺又追了過去,“大人,大人,趁熱喝些吧,你一日未吃東西了!”

馬發回頭,從夫子手中接過水壺,輕輕地遞到一個年青士兵的嘴邊。士兵布滿血絲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感動。接過水,在被熱血燒裂的唇角抿了抿,又交回了馬發手裏。

“大人,大人”,馬文禮想製止,但已經來不及,知州馬發向前走了幾步,將水壺又交給了下一位弟兄。

另一個年青人接過水壺,莫名其妙地看著馬發和焦急萬分的馬文禮,不知這壺水中到底有什麽古怪。就在這時,第一個喝水的青年頭一歪,軟軟地跌倒在地上。

“你這黑了心的老賊!”正欲喝水的士兵將水壺遠遠擲了出去,一躍而起,將刀架在馬文禮的脖頸上。附近的幾個士兵也跳起來,團團將老儒馬文禮圍在中間,隻待馬發一聲令下,立刻將這有勾結外敵試圖投毒的老儒砍成碎片。

“放開夫子,他沒有惡意!”馬發搖搖頭,以不能拒絕的口吻命令。

憤怒的士兵們向後退了幾步,依舊將馬文禮圍在中間,他們不明白,知州大人為什麽對這吃裏扒外的老不要臉如此客氣。

“小五沒有死,他隻是睡著了,壺裏是蒙汗藥!”馬發彎下腰,將剛才喝水的年青士兵攔腰抱起,放到一個避風的城角,“你們看,小五睡得多香。老夫子隻是想讓我睡著,然後把我偷出城去。夫子,你太不會撒謊了,從上了城,手就一直在抖!”

“大人!”老夫子馬文禮不知該說什麽好,顫抖著,花白的胡子上全是淚。

“夫子,方將軍就在城下等著吧,把他叫上來,跟弟兄們告個別吧。走出去,把咱潮州男兒死守孤城的事讓全天下人知道。讓他們知道,咱大宋男人,不都是伸長脖子等死的窩囊廢!”知州馬發笑著走過來,拉住老儒幹枯的手,“夫子,你也走吧。國家危難之際,有人需要為他死,更多的人卻應該活下來,保存國家的血脈!”

“大人,末將在啊!”城腳下,揭陽人方勝早已泣不成聲。他和老儒馬文禮商量好了,熬了一壺放了蒙汗藥的茶給馬發,打算把馬發放到運送兒童的小船上偷出成去,他自己代替馬發守城,卻沒想到,關鍵時刻被馬發識破,所有計謀功虧一簣。

“捷夫,相交這麽多年,你還不知道我麽”,馬發笑著走下城頭,拍打著方勝的肩膀說道,“我是大宋的知州,潮州在這,我的職責就在這。你把我運出去,蒙古人沒殺我,我的良心也放不過我。你走吧,帶著夫子,還有那些孩子。趁夜衝出去,城中願意走的百姓,今晚也跟著衝,能走多少算多少。我和將士們用韃子的血,給你們送行!”

“大人!”幾個聞訊後聚攏過來,欲勸馬發離開的將領全被馬發的話噎住了,規勸的話再也說不出口。眾人回轉身,悄悄地去整理鎧甲,兵器,在黑暗中等待,等待著決戰時刻的來臨。

幾艘小船沿著水關,瞧瞧地劃入韓水,慢慢向元軍的水寨劃去。

近了,近了,突然,守軍發現了水麵上的異常,大聲呼喝起來。戰鼓聲,報警的號角聲,響成一片。

帶隊的宋將一聲輕喝,小船驟然加速,迎著黑夜中的箭雨向前衝去。幾個劃槳手被流箭射中,晃了晃,栽進了河水。立刻有人撲上來,接替了他的位置。鼓角聲中,小船向撲火的飛蛾一樣,紮向元軍水寨。

“舉火!”宋將低沉的聲音蓋住所有鼓角。

烈焰在放了油的船頭驟然騰空,濃煙中,槳手們用力劃著,劃著,劃向越來越近的元軍。

“棄船,出擊”。領隊的宋將咬著鋼刀,帶頭跳進了河水。船上的弟兄跟在他身後跳了下去。失去控製的火船闖入元軍水寨,裹起越來越多的濃煙。睡夢中被驚醒的元軍亂成一團,在甲板上擁擠著,躲閃著,眼睜睜看著牛頭馬麵在火焰中露出笑臉。

一個粗通水戰的漢軍百夫長提起汲桶,剛剛把吸水一端插入河中,還沒等拉組織人拉動活塞。水下,突然掀起一道黑色的浪。

浪頭順著汲桶越過船舷,打在百夫長的臉上。沒等他張口叫罵,一把利刃插在了他胸口。赤著上身的大宋士卒把刀,撲近滿船亂軍中。

喊殺聲從水寨中響起,沒人預料到,承受了二十餘日圍攻後,守軍依然出來夜襲。措手不及的北元將士慌亂地抵擋著,不知道來了多少敵人,也不知道怎樣才是最有效的抵抗。處處的烈火,處處的廝殺聲,徹底打亂了他們的陣腳。

烈火,照亮了水麵。

幾艘大船,幾十艘木筏子,載著城中的兒童,和大批百姓,從元軍水寨前衝了過去。船上靜悄悄的,數千人,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盯著被烈焰映紅的江麵,還有火海裏奮戰的身影。

那些身影,就像涅磐中的鳳凰,用生命,跳出了一生中最美麗的舞蹈。順著這舞動的節奏,無數大元士兵掉進水裏,掉進火中,失魂喪膽。

火海被慢慢拋在了身後,漸漸消失於黑暗中。眼前的水麵越來越寬,側麵吹來的風也有了絲絲涼意。

跟在船隊後頭的竹筏漸漸散去,百姓們棄筏登岸,開始再一次流離。正東方,慢慢有陽光從雲層後透出來,將天際燒得像昨夜的烈火。

快到入海口了,隻要從澄海寨的守軍麵前衝過去,幾船的學童就可以安全離開。都統方勝用血紅的眼睛回望西邊的江麵,那個方向,已經沒有了潮州的影子。

天亮的時候,就是索都再次攻城的時候。馬將軍,潮州的兄弟們,就要走向人生最後一程。

血從方勝嘴角流下來。他恨,恨韃子的殘忍,更恨大宋行朝,被潮州支援了那麽久,關鍵時刻,居然沒有一兵一卒前來救援。

海上,至少還有十五萬大軍啊,而城外的索都,不過是五萬兵馬。

“將軍,前方出現戰船”!有士兵衝到方勝身邊,大聲匯報。

“什麽!”方勝大吃一驚,三步兩步從船尾跑上船頭。極盡目力向遠方看去,逆著水流,看到十艘大艦高扯著帆,快速向自己駛過來。

“旗艦所有士兵上甲板,準備肉搏。第二艦和第三艦準備突圍,不與來敵糾纏!”方勝利落地下達的準備迎敵命令。心中湧起幾分悲涼。

自己這方,隻有三隻中型江船。而對方,卻是三艘樣子古怪的福船,和十艘尖頭、斜底的廣南鐵栗木打造的戰艦。不用靠近,單憑船隻,已經分出了勝負。

“都統,弟兄們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入水!”一名都頭走上前匯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可看見十幾個光著膀子的大漢,叼著短刀,手持錘子和鑿子,站在船弦邊。

“告訴弟兄們,別與人拚命。一會開戰,盡量將落水的孩子接上岸”,方勝搖搖頭,低聲吩咐道。鐵栗木是廣南特產,遇水後,硬得像鐵疙瘩,區區十幾個人,根本沒機會把對方的船底鑿開。

“一會兒,能救多少孩子就救多少。然後帶著他們離開,讓他們別忘了自己是宋人!”方勝大聲喊道,低頭抓起身邊的大弓。縱使命運要讓他們這夥人滅亡,在接受命運那一刻,他也要讓元軍付出血的代價。

對麵的船,越迫越近了。突然間,方勝放下了弓,整個客舟被歡呼聲充滿。所有人看清楚了,對麵的船帆上,濃墨重彩,塗著的一個“宋”字。

第三卷薄暮弄潮(五)

弄潮五在百餘名宋人的齊力推動下,絞盤緩緩旋轉,投石機發出刺耳的吱吱聲,將用於配重的裝滿泥沙的柳筐慢慢升起。

馬哈馬沙用帶滿戒指的手量了量,指了指杠杆的上的標尺,幾個大食人呼喝著,命令士兵將更多的柳條筐掛在配重端,同時,將驅趕著宋人,將一枚標有重量的圓形石蛋,抬進炮兜裏。

“放!”馬哈馬沙一揮手,站在高台上的操炮手扳動機關,放鬆配重。裝載了數千斤泥沙的柳條筐借著重力“忽”地落下,將杠杆另一端的石頭彈丸遠遠拋了出去。

帶著呼嘯的風聲,石蛋掠過潮州城牆。幾所臨近城牆的房子瞬間變成了瓦礫堆,大地震顫著,發出隆隆的回響。

“減掉一百斤沙筐”馬哈馬沙大聲命令。臨近他的另一台投石機快速開始運作,在皮鞭與鋼刀的威逼下,被抓來的大宋青壯不情願地爬上調節台,肩扛手抬,將標記著重量的柳條筐卸下來,放到一邊。

城裏人的命運已經注定了,勞碌的奴隸們絕望地想,前幾日,他們還能憑借站在城牆上的優勢,發射火箭和“萬人敵”(一種可拋射的火藥包,用於防守)來破壞蒙古人的投石機,而今天,他們連反擊的力氣都沒有,任由巨大的石彈丸在半空中飛來飛去,在回回人馬哈馬沙的修正下,一點點靠近城牆。

“放!”又一顆石彈隨著馬哈馬沙的命令飛出,呼嘯著砸中了城牆角的敵樓。青磚搭造的敵樓立刻像豆腐一樣被切了下去,煙塵衝起,遮住初升的朝陽。

這樣的配重剛剛好,馬哈馬沙用手比了比,示意所有投石車參照剛才的那一次射擊調整配重。二十幾巨投石機吱吱呀呀響了起來,伴隨著蒙古人興高采烈的歡呼聲,將石彈拋向半空。

地麵上出現巨大的陰影,風雷之聲從天空劃過,巨石彈丸砸在潮州城那已經殘破的城牆上,一塊,兩塊,三塊。城牆搖晃著,顫抖著,終於無法再支撐下去,轟然裂開了一條三丈餘寬的大口子,將城內寧靜了數百年的繁華全部暴露在強盜的眼底。

“嗚――嗚――嗚”,淒涼的號角聲在中軍大纛下響起,一麵金黃色的戰旗伴著角聲緩緩升到與大纛同高。看到令旗的千夫長查幹巴拉呐喊一聲,帶著千餘武士向前馳去。

拋石車停止了驚雷般的射擊,接下來的聲音卻更令人恐懼,那是千餘支羽箭飛向天空的聲音,帶著風,帶著箭頭撕破破空氣的聲音,從城牆裂口處射了進去。

蒙古騎手嗷嗷叫著,一邊射擊,一邊策馬從護城河畔跑過。隻一輪馳射,裂口處已經不可能再有生命。密密麻麻的羽箭紮在城牆後的屋簷上,街道上、民居的土牆上,如同吸血螞蟥般,將一切可能藏有生命的地方紮滿。

城內依然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透過破碎的城牆,索都可以看見遠處的街道上,有百姓和士兵匆匆跑動的身影。那是昨夜沒有趁亂突出重圍的人,他們正努力在街道上堆建著各種障礙,試圖推遲一個城市滅亡的時間。

“命令那新附軍架橋,查幹巴拉的千人隊用弓箭掩護,野律赫的千人隊和那些漢軍準備,等橋架好後馬上從城牆缺口處衝過去!”索都冷冷地命令道,鼻孔興奮地一張一合,仿佛已經嗅到了渴望以久的血腥味道。

“是”,左右答應一聲,高低錯落地升起幾麵戰旗。蒙古軍。探馬赤軍、漢軍和新附軍彼此配合著,靠近潮州城,將一根根巨大的木材用車推過去,橫向護城河對岸。城中斷牆後衝出幾個幸存的宋軍,試圖阻止新附軍架橋,立刻受到了蒙古弓箭手的照顧。千餘蒙古人同時對付幾個目標,輕而易舉地將守軍壓製住。木橋一點點延伸,終於,另一端落到了護城河隊岸。在河岸邊等待已久的探馬赤軍和漢軍將士發出一聲歡呼,快速按事先排好的次序從橋上跑過,越過倒塌的城牆,衝進已經沒有防禦力量的城市。

“進城、永不封刀!”索都興奮地舉起馬刀,對著身後的將領們喊道。

隨軍將士響起狼嚎一樣的歡呼,這是他們最喜歡的命令。不封刀,即意味著這個城市裏所有的人已經被索都判處了死刑。

“辛苦”了二十餘天的將士們可以為所欲為。

“弟兄們,衝,財富和女人在城內等著我們!”一個蒙古將領回身呼喊到,帶著本部人馬衝了出去。

第一波跨過木橋的士兵已經衝進了城內,與守軍短兵相接。一個又一個大宋將士倒在潮州街道上,用生命阻擋著元軍前進的腳步。

幾個身穿長衫的讀書人揮舞著鎮尺跑上街頭,試圖減緩屠殺者的腳步。

“殺!”蒙古武士嚎叫著,將短矛刺進提著鎮尺迎戰的讀書人肚子,長袍立刻被血浸透,讀書人不甘心地握住矛杆,緩緩地倒了下去,倒在了布滿碎木的街道上。

“篤、篤、篤”,幾支冷箭從元軍隊伍中射出,將一個試圖逃走的屠戶射翻。那個屠戶剛剛用殺豬刀捅了一個探馬赤軍夥長,倒下時,臉上還帶著滿足的微笑。

“殺,無論男女老幼,一個不留”,這是索都下給士兵們的命令。屠城是必須的,隻有這樣才能製止南蠻人的反抗。這個潮州城,先後羞辱了蒙古人兩次,第一次,他讓索都的數萬兵馬刹羽而歸。第二次,他以一支孤軍堅守了二十餘日。

這樣的城市不能留,留下來,必然是反抗者的榜樣。

索都興奮地咆哮著,指揮著一支又一支千人隊加入到屠殺行列。又一個城市要變成牧場了,過幾年,血染過的土地會格外肥沃,蒙古人可以盡情地在草原上放歌,看著白雲一樣的羊群在原野上飄動。

有人在城中點起了火,濃煙從城市中各個地方升起。抵抗者的力量隨著濃煙位置的推移,一點點退向潮州府衙。蒙古武士、黨項勁卒、漢軍、新附軍、彼此配合著,“專業地”進行著毀滅文明的工作。

“咦!”某個新附軍百夫長無意間低下頭,撿起了一塊拌了他的碎木頭。

新劈開沒多久的木材上,濕漉漉的,沾滿了抵抗者的血。在那殷紅的血色下邊,卻是濕漉漉的,帶著股菜花的清香。

“壞了,大家不要放火,不要放火!”百夫長瘋了般地喊道。

沒有人理睬他,殺紅了眼的蒙古武士,探馬赤軍,在已經開始燃燒的房子邊,點燃火把,將更多的房子點燃。

沒有什麽比毀滅城市更讓人感到愉悅。每一個火頭升起,都擺著無數人的歡呼,有蒙古人,有黨項人,有契丹人,有漢人和他們的兄弟南人。

士兵們如發了瘋般,完全沉浸在索都賞賜給他們的“娛樂中”。永不封刀,城中所有財富都是他們的,他們可以隨便搶。所有女人都是他們的,他們可以隨便奸汙,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找到幾個幸存的女子。所有房子都是他們的,他們想怎麽燒,就怎麽燒。

“不要放火啊!”百夫長叫喊著,看著城中的火勢越來越大。

知州馬發站在府衙內,聽著衙門外越來越近的喊殺聲,輕輕地笑了。作為大宋地方官員,他已經為這個城市,做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

“大人,時候差不多了!”幾個白胡子士紳笑著說道。

“是啊,差不多了!”馬發笑著,擎著一支火把,走到院子中間。無數受了傷無法撤走的士兵,和無法撤走的百姓笑著圍了過來,把馬發圍在中央,仿佛要和這位和藹親切的地方官員出遊射獵。

會挽長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砰,”,一顆煙花驟然從城內升起,爆裂,滿天花語紛紛落下,一瞬間,比天邊的太陽還明亮。無數道火苗竄起來,沿著街道,沿著牆根,沿著屋頂。

木製的民居,竹製的小樓,還有青磚碧瓦的豪門大院,學館祠堂,一齊燃燒了起來。烈焰協裹著濃煙,吞噬著城中的生命。蒙古人、契丹人、黨項人、漢人,宋人,不分國家,不分語言,不分宗族,一同裹進遮天烈焰裏。

殺入城中的元軍四散奔逃,拚命向城外跑去。大批趕進城中的參與殺人遊戲的士卒不明白城內發生了什麽變故,收攏不住腳步,與逃跑者撞在一起,相擁著滾在地上。無數雙腳步踏過來,將倒地者踏成肉泥。

“南蠻子用火,南蠻子用火……”,有北元將領絕望地喊道,分不清楚是自己的行為引起了這場火災,還是城內守軍刻意引誘他們進城同歸於盡。

先前通向快樂的天堂的城牆豁口此時已經是唯一的逃生通道,士兵們擁擠著,不惜拔刀相向。幾個元軍將士被火焰追上,卷進煙塵中,身上的皮甲成了奪命陷阱,呼啦拉,火苗竄起老高。幾個探馬赤軍嚎叫著從火堆中衝出來,衝向倒塌的城牆,沒等靠近,就被爭著出城的其他士兵用刀砍倒,身上的餘火被自己的血澆滅,發出刺鼻的腥臭味。

整個城市都燃燒起,烈焰翻卷著,烤得天空一片血紅。

宋景炎三年六月,索都還攻潮州。宋知州馬發城守益備。索多塞塹填壕,造雲梯、鵝車,日夜急攻,發潛遣人焚之。凡相拒二十餘日,城牆為回回炮所毀。索都下令屠城,及午,天忽降烈火,軍士死傷無算。

後人修著的《續資治通鑒》如是記載。抱著個人的觀點,史官刻意忽略了當時流傳的傷亡數字。留在潮州城沒有成功突圍的百姓七萬餘人死於火海中,或者北元士兵的屠刀下。而元軍,也有兩千多人在火災爆發時來不及逃走而被燒死,近萬人受傷。

史書沒有記載,到底是元軍屠城時四下放火引發了潮州城的這場天災,還是守將馬發刻意縱火,與攻入城中的元軍同歸於盡。

這場烈火帶來的震撼也遠遠不是傷亡了多少軍民可描述。事後,索都繼續東進,遭到了地方武裝前所未有的激烈抵抗,很多山寨都戰鬥到了最後一人。而他的屠城政策的效果越來越差,個別城市降而複叛,叛而複降,折騰得北元大軍來回奔波。

比曆史更精彩的是後世的評論,談及這段血與火的曆史,一些傳統的史家自然對馬發這種抵抗到底的行為給予了很多讚譽,認為他們最後與城俱殉的壯舉,極大鼓舞了當時的抵抗力量,展示大宋帝國除了柔弱與繁榮外,血性的一麵。而一些新潮的學者,則認為明知道守不住卻依然選擇堅守,是對百姓不負責任的做法,在此案中,馬發比索都罪孽還大。

當然,這還不是最有特色的觀點。最有特色的觀點出自一個沒讀過幾天書卻自視才華橫溢的年青人筆下,他比較了元軍在江南的百餘次屠城行為和潮州大火的一些曆史記錄得出一個結論,是馬發的抵抗,才引發了索都的屠城。而知州馬發是個沽名吊譽的偽君子,他為了成就自己的忠義之名,不惜在城中放火,讓幾萬百姓給自己殉葬。雖然這個觀點和“強奸案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受害人的抵抗激發了嫌疑人的獸欲”的說法一樣,不值得一駁。但發布了這個觀點的人,卻的的確確為自己博得了極大聲名。

潮州大火的第二天夜裏,一支艦隊沿韓水逆流趕到,趁夜再次襲擊了北元水營,讓索都麾下的這支內陸水軍遭受到了滅頂之災。一百多艘船被焚毀,三千多人陣亡。

“方將軍,你打算去哪?”站在甲板上,透過望遠鏡看著餘燼剛熄的潮州城,破虜軍水師統領杜滸對自己身邊的將軍低聲問道。

這麽大的火,城中肯定不會再有一個活人,回潮州已經沒有意義。而像方勝這種年青並有才華的將領,正是自己麾下由海盜組成的水師所缺乏的。

“先去上遊找個地方避一避,然後回潮州”方勝紅著眼睛回答。他與杜滸在汕頭相遇,安頓好了船中蒙童後,星夜趕回潮州增援,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憤怒的杜滸率領一群海盜消滅了索都麾下的水上力量,但元軍的血,換不回潮州城的重生。

“小心些,索都的隊伍沒走遠”杜滸有些失望,但很快放下了拉攏的念頭。他理解此時方勝的心情,家園雖然已經被焚毀,但那畢竟是他們戰鬥過的土地。“蒙古人的報複心極重,他們在水戰中吃了虧,陸上一定會想辦法找回來!”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方勝咬著牙回答,帶著自己的百餘弟兄走下杜滸的座艦,踏上破虜軍為他們準備的小舟,慢慢劃向冒著黑煙的斷壁殘桓。

索都麾下還沒完全撤走,蒙古人的斥候就在河岸上不遠處馳騁,但方勝對此視而不見。潮州城沒了,他們這些幸存者已經比同伴多活了很多天,剩下的生活,就是複仇與戰鬥。

“方將軍,等等,我們一同去潮州!”杜滸的艦隊從後邊又追了上來,緩緩護衛在方勝左右。失去水上力量的元軍湧到岸邊,沿著沙灘徒勞地向艦隊發射火箭。被江風一吹,火箭沒等達到射程,紛紛落入水裏。

“把咱們的寶貝推上來,給韃子嚐嚐鮮!”海盜船長龍鷹大聲命令。這支由少量破虜軍和大量海盜組成的艦隊組織有些混亂。杜滸帶隊時間短,還沒在軍中樹立絕對的權威。

炮手們看看杜滸,用目光向他請示是否執行龍鷹的命令。

回答他們的是一個寬厚的笑臉。經曆過一次生死,杜滸的心胸比原來開闊得多,點點頭,低聲命令道:“三連射,盡量打人多的地方”!

“哎!”炮手們答應一聲,快速跑下甲板。風雲號戰艦是唯一配備了火炮的小型艦船,左右兩側二層甲板中各配了兩門小炮,在昨夜激戰中,這兩門炮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很多元軍戰船沒等靠近,就被炮彈炸穿了側舷。

幾枚炮彈呼嘯著飛了出去,落在岸邊。十幾個蒙古弓箭手被炮彈送上了天空,剩下的元軍抱著頭,快速撤離了河岸。

“是傳說中的轟天雷!”有人大聲喊道。未知力量是最恐怖的,當年北元進攻襄陽,憑借阿拉伯人改進的杠杆式回回炮,成功瓦解的守軍的抵抗意誌。而遭遇到不可戰勝的力量時,蒙古武士並不比漢人勇敢。

吃了虧的北元將士不再靠近岸邊,破虜軍也停止了射擊。十幾隻戰艦,在元軍麵前耀武揚威,緩緩而過。破虜軍大將杜滸站在甲板上,刀疤縱橫的麵孔帶著微笑,他想到了另一個對付元軍的好方法,文大人在百丈嶺上日日給大夥講解遊擊戰。而破虜軍卻因為快速發展,遠遠脫離了遊擊戰範疇。

眼前的方勝,還有那些被征服地區的抵抗者。遊擊戰的戰術,對他們來說更適用。

杜滸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命人劃著小船,送到了方勝的小舟上。那是自己記錄的遊擊戰術,由文天祥的講解而實戰經驗總結。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文大人已經在元軍控製地域灑下幾支火種,自己可以幫他灑下更多。

酒徒注:1、正史,索都兩度進攻潮州,第二次,潮州知州馬發戰死,索都因自己損失太大,下令屠城,全城老少沒留一人。

2、文中投石機為杠杆式投石機,是蒙古人軍中利器,比彈射式投石機射程遠,準確度高。

第三卷薄暮弄潮六弄潮六暴雨肆虐地抽打著地麵。

在這多災多難的時代,天上的風雲也變幻莫測。狂風夾雜著大量的雨水從海麵上衝過來,肆意縱橫。閩江上,黃色的巨浪像山一樣高,在風和海潮的雙重作用下,一會拍向天空,一會兒撲向堤壩。

風雨迷失了自己的方向。比風雨更迷茫的,是看風雨裏的人。

閃電從半空中砸下來,照亮祥雲觀正殿上一幹神明的臉。所有土偶木梗都垂著眼簾,對側殿密謀的諸人視而不見。

這樣的天氣,通常沒有什麽香客善人前來施舍。偏偏堂下站立的,是一群被雨水打得像落湯雞一樣道士,圍著道觀裏的諸神,低聲細語。

“火雲道長,天師可是傳下了口諭,見達春將令,就如天師親臨!”靠近窗子的一個麻臉漢子聲音稍大,驚得所有人都不安地後退了幾步。伸長脖子,四下裏打量了好幾回,才有一個頭發稀疏的老道低聲叱責道:“多福,你亂講什麽,大家既然來了,心裏自然明白該怎麽做!”

“達川先生當然不急,你是個在家修行的居士,有宅有田。而我等卻是住觀的,當然要權衡時勢了!”麻子臉不高興的把老道的話頂了回去,同時暴露了自己著急的緣由。龍虎山教規不嚴,弟子分為居家修行的先生和住寺修行的道長。通常家裏有產業的,都不入觀。而沒有恒產者,則掛靠在道觀內,靠著平日百姓的捐獻和道觀的地產過活。偶爾兼一些裝神弄鬼,欺壓良善的買賣。

眼下文天祥在福建路北三州鼓勵工商,均田免賦,減租減息。大部分沒有田產的流民都分得了土地,一些長期租種寺院田產的佃戶也開始與寺院協商減租。這讓一些道觀寺廟的損失巨大,每年光田租就少收百餘石,所以從道觀主持火雲到灑掃的道士,一個個都急得直跳腳。

“隻是劉子俊那廝在福州城眼線眾多,一旦烏大人失敗,大夥都擔待不起!”道觀的主持火雲道長猶豫著,對即將做的事情有些舉棋不定。

按情理,五鬥米教的傳人,的確該唯蒙古人馬首是瞻。早在蒙古人還沒南下之前,忽必烈已經派遣特使,秘密選召了三十五世天師張可大,雙方相談“甚為投機”。此後,五鬥米教教眾在元軍南下時,就充當起說客和眼線的作用。作為回報,忽必烈命令張天師主領江南道教,所有五鬥米教信徒的田產不交田賦,生意人也可免稅。

這種優惠政策讓五鬥米教迅速膨脹為江南第一大教派,隱隱已經有了淩駕在北方的全真教之上的勢頭。與全真教的清淨無為的講求不同,五鬥米教崇倡入世修行,道門弟子與官府往來極其頻繁,相互之間利益瓜葛非常大。

文天祥打下福建北方三州半土地後,大力推行他的戰時新政。祥雲觀昔日在北元享受的特權蕩然無存,佃戶要求減租,投身於五鬥米教中請求庇護的小商販也因為破虜軍控製地區開始實行一稅製而紛紛離去。

利益受到損失後,一些教徒已經暗中和城內豪強勾結,向破虜軍施加壓力。此時接到達春命令,要求他們配合蒙古武士烏雲其,雲遊道士柳青揚等人刺殺文天祥,熱情更是大受鼓舞,不顧外邊天氣惡劣,聚集在祥雲觀中商量對策。

觀主火雲卻是個持重的人,雖然自家產業在文天祥的治下受到了些損失,但一方麵迫於文天祥兵勢,一方麵迫於內心壓力,遲遲不肯讓歸他隸屬下的幾位武藝高強的道士出手。

“火雲道友,我看,時不我待啊。當年皇上與天師相遇,天師曾預測二十年後,天下一統。眼下二十年之期已經過去大半,而文瘋子卻不肯順應天命,還百姓於太平盛世。並且用的全是聞所未聞的邪魔歪道,恐怕是妖孽轉世,為禍人間來了。為天下蒼生計,我輩也應該仗劍除魔!”衣著光鮮,背著寶劍的青陽道士分開眾人,徑直走到火雲麵前說道。

他俗家姓柳,是個揚州妓院出生的小混混兒。後來加入了天師教,在韃子南下時屢立奇功。這次達春特意派他從廣州派來與福州道友聯絡,讓他骨頭都輕了幾分,說話間隱隱帶著尚方寶劍在手的優越感。聲音拖著長長的尾音,聽起來特別像命令。隻是嘴巴有些歪,說起話來眼角和嘴角同時抽動,給人陰陽怪氣的感覺。

這句話的分量非常之重,非但主持火雲,殿中所有人都為之動容。三十五世張天師曾經在忽必烈麵前預言,天下在二十年後統一。這句話增添了忽必烈南下的決心,也成就了五鬥米教的聲名。眼看著文天祥的勢力越來越大,如果到了天師預言的二十年之期,大元將士還像現在一樣,忙著四處“救火”,五鬥米教的神話就要破產,非但大批信徒會流失,蒙古人的支持也將不再。

見眾人都被青陽道士的話打動,頭發稀疏的達川居士輕輕咳嗽一聲,說道“可我常聽人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前些日子文天祥的文集付梓,貧道在市麵上買了一本,其中有語,深以為然。其以為,民為貴、社稷次之、學派道統之爭則在國家之下。由是看來,我一宗一派之興衰,真的比百姓生死、國家興亡還重要麽?”

眾人之中,他是堅決反對接受達春所派任務的。蒙古人所過之地,屍橫遍野,本來就與道家的悲憫之心格格不入。三十五代天師與其合作,已經是下乘之舉。但有著北方全真教的榜樣在,還可以推說是為了勸說忽必烈減少江南地區的殺戮,用謊言搪塞天下悠悠之口。如果五鬥米教真的成為蒙古人手中的打手,從暗處走到台麵上,恐怕針對文天祥的陰謀曝光之日,也是教名掃地之時。

百姓利益高於國家利益,國家利益高於黨派利益,這在國家四分五裂,外寇趁機入侵的文忠那個時代,已經是很多讀書人都認可的準則。否則,也不會有那麽多富豪之子,奮不顧身地加入到八路軍中,加入到抗敵第一線去。但在宋代,卻是無異於平地的一聲驚雷,讓很多人猛醒。

宋代三教,儒、釋、道,已經全部投靠了大元。受他們的影響,很多人以為,蒙古人一統天下,是天命所歸。與天命相比,那些大屠殺都可以忽略。況且蒙古人上層已經接受了理學為治國思想,並給了寺院道觀足夠優惠政策,這相當於接受了儒家整個學派和漢人的全部思想。所以,從學派利益而言,應該把北元放在正統行列,忽略那些野蠻的盜賊行徑。

針對這些說法,文天祥和陳龍複采取報紙的方式,將文忠記憶中,那些關於國家與民族命運的討論刊刻出來,散發於民間。這些處於數百年後著名政治人物筆下的論點,非但新穎,而且引經據典,讓人難以辯駁。

“妖言惑眾,妖言惑眾!憑此言,已可諸其心!”青陽道長連連搖頭,整個身子跟著脖子扭動,仿佛是麥田上的稻草人般,看上去非常不協調。“文賊此言,已經違背了儒學精義。偏偏此人憑借手中之兵,和福建路的物力,大肆印刷他的妖言!我輩再不出手,天下不知多少人要受到其迷惑”

“可幾個當地大儒,都對此言點頭稱是。並且,印此文,也無需太多耗費,破虜軍設在江邊的活字印刷機,一天可印書數百張!”達川居士反駁的聲音隨之升高,雙目中透出精光,仿佛刀一樣,刺到青陽道士臉上,“倒是青陽道友,如此不辭辛勞為蒙古人奔走,不知究竟為何?”

“為了我教發揚光大!”青陽道長上前兩步,肩膀挺直,衣袖間透出了幾分殺氣。大概是覺得這個理由不夠充分,又咬牙切齒地補充道“除魔衛道,乃我輩職責!無論殺不殺得了此賊,我等也可一舉成名!”

這是一句真話。無論刺殺行動是否成功,青史之上,伴著文天祥的名字,總有這些跳梁小醜的身影。

無論這個身影是善是惡。

“恐怕是為了道長的心魔吧!”達川先生後退了兩步,手輕輕地按到了劍柄上。他有一種拔劍出鞘的衝動,雖然知道以自己的身手,未必敵得過眼前這個青陽道士和他帶來的爪牙。

幹這種陰暗中的勾當,最忌諱的就是內部出現不協調聲音。火雲道長看到此狀,趕緊出來打圓場,“二位道友別衝動,別衝動,咱們一切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還怎麽從長計議,烏力其大人已經等了一整天了,你們到底願意不願意服從天師之命!”青陽道長借勢發威,大聲喝問。有蒙古人在背後撐腰,他根本沒把當地的道士們放在眼裏,如果不是需要當地這些家夥配合,選一條合適的行刺路線,並當撤離時的替死鬼,他早就和蒙古武士們一起行動了。

“喀嚓”,一聲驚雷在觀中響起,閃電照亮眾人陰晴不定的臉。

“如果抗令不遵的話,大家知道什麽後果,縱使天師不怪罪,達春大人那裏,也未必………”,一個道士陰森森地暗示。

“貧道願意,貧道願意!”麻子臉道長第一個跳出來響應。“得罪了文瘋子,咱們隻管跑路便是。得罪了蒙古人,那可是屠城的下場,到時候大夥一塊人頭落地,還修什麽道?”

“算貧道一份!”有個道袍襤褸的賣符水者躲躲閃閃的回應。目光不敢與眾人相接,捏斜著溜到青陽道長身後。

“我去,貧道願聽青陽道友調遣!”一個居家修行的先生歎息著回應,剛才麻臉道長說得對,一旦敗露了,文天祥是斯文人,不會殺大夥全家。而不答應此事,看剛才青陽道長的臉色,達春真的打回福州,一家大小的難逃活命。

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大多人抱著這個心態,像青陽道士表示了順從。祥雲觀主持火雲看了看眾人,無奈地點點頭,代表了觀中眾人,接受了青陽道士的領導。

“好漢不吃眼前虧,如果不應承下來,恐怕今天就要給這夥人祭旗。老子給他個出工不出力便是!”達山居士猶豫著,判斷著,終於也表示了屈服。

“那貧道可就代天師傳命了。從今天起,所有人不得擅自離開此觀半步。依照烏力其將軍得命令行動”青陽道長施施然,走到了所有道士們的麵前,低聲命令,“有違抗命令者,誅;執行任務推三阻四者,誅;臨陣不前者,誅……。”

冷森森的聲音,在側殿中回蕩。簾外的雨越下越大,天仿佛發了怒一般,不停地將一道道閃電劈下,劈下。

“你們的任務是,到北元後盡快將這筆鈔花出去,換來我們急需的物資。記住了,大夥彼此互不相識,都是蘇溪人!”黑暗中,一個聲音低聲吩咐。

雷聲響起,閃電照亮麵前眾人的臉,劉子俊揮揮手,十幾個商販打扮的人起身告別,消失在無盡雨幕中。

背著手,儒者打扮的劉子俊望著簾外風雨,內心亦如閩江上的驚濤一樣翻騰。

他主持著一條看不見的戰線,而這條戰線上的交鋒,驚險猶勝兩軍陣前。邵武一戰全殲頁特密實後,破虜軍的威望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號召力已經漸漸取代了朝廷。這使福建北三州不得不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大批有誌之士前來投奔的同時,北元、地方宗族的割據勢力的間諜也接踵而來,刺探軍情,收買將領,盜竊武器圖紙,各種花樣層出不窮。

以他為首的破虜軍敵情司已經和各方勢力進行了多次交鋒。一些勾結北元的豪門大戶被連根拔除,但敵情司的損失也很巨大,幾十個老兵戰死在黑暗處。

從來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專門主持見不得光得勾當,劉子俊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變化為什麽這樣快。但他知道所有人都在變化,適應著這個時代,也適應著丞相文天祥的步伐。有人比自己犧牲更多,何時長久做了道士,遊走在各地豪傑之間,拉攏、勸說那些新附軍中的動搖將領,並聯絡各地抗元的豪傑。陳子敬做了和尚,帶著一夥弟兄活動在廣南東路、江南西路等敵軍身邊,為破虜軍提供最準確的情報。承擔風險最大的是文丞相的同窗好友謝枋得,他潛入了大都,專門在北元內部挑撥生事,賄賂官員,從內部瓦解敵軍。

剛才那批商人打扮的弟兄,帶走了一批隱藏在邵武群山中的科技司最新偽造的大元交鈔,這種在科技司工匠眼中毫無技巧可言的“中統元寶交鈔”,通過水利印刷機和活字技術,可以輕易的複製出來,比原來的交鈔更像真的,並且連該鈔左上角斜捺的一方標明真偽的長方形印記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阿合馬主持發行的交鈔沒有任何抵押,朝廷需要多少,盡管發行多少,不管實際上市麵上有沒有那麽多財產存在。從誕生的那一天起,就是對百姓財富的掠奪。而破虜軍“幫助”阿合馬發行這批,隻不過是在北元朝廷裏分一杯羹,通過地下渠道運送到北元後,迅速低價出手,換成福州地區的必需品帶回來,滿足地方建設和軍隊裝備的需要,同時給敵情司提供充足的經費。

對於這種見不得光的手段所造成的後果,劉子俊心裏很清楚。這樣下去不出五年,大元的交鈔比手紙還不值錢。但他心裏已經不再有一絲負罪感,天性詼諧的謝枋得有句話說得好,為了將禽獸獸趕出家園,我們不得不變成了禽獸!這非但是他自己,也是所有敵情司人員的切實寫照。

他現在擔心的是文天祥的安全,各地送來的情報一致表明,北元已經將進攻的重點轉向了福建。而周圍的新附軍那裏卻沒有任何動作。漢軍都元帥劉深正在南劍州外圍,和許夫人的興宋軍周旋。索都的人馬,被杜滸麾下的海盜和漳州一帶的義軍,拖得疲憊不堪。連達春本部人馬,都徘徊在廣南東路和江西南路之間,與陳吊眼捉起了迷藏。

這不是元帝國的習慣作為。新附軍不敢前來進犯,這一點很好理解,頁特密實被殺後,他們已經被破虜軍嚇破了膽子。而蒙古軍和探馬赤軍卻未必這麽好對付,他們作戰目標明確,喜歡直奔主題。輕易不會被一城一地的得失羈絆住。

隻能說,達春除了在完成對破虜軍控製地區合圍戰略部署外,還采取了另外的招數。這個招數是蒙古人的習慣,破虜軍敵情司也采用過。簡單、高效、上次通過兩浙東路的新附軍將領之手,軍情司的人輕易地除去了陳牯,瓦解了一次有組織的進攻。這次,劉子俊有充分的理由認為,達春會采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破虜軍。

文天祥是一軍的核心,如果能把他除去,破虜軍就有可能瓦解。站在達春的角度,劉子俊認為這是擊敗破虜軍的最簡單方法。而手中的一些蛛絲馬跡也表明了,這種危險也越來越臨近。

“我該怎樣做?”劉子俊敲打著窗棱,一遍又一遍問著自己。如果沒有確鑿證據,而貿然展開全城搜捕行動,驚擾了百姓不說,文丞相也會訓斥自己。但若不及時采取行動,則是對文天祥的生死不負責任。誰都知道丞相是個親民的好官,百忙之中,喜歡抽時間到出府,到地方上走走。

“大人,有客人求見,他說有機密的事情找您!”親兵匆匆走到劉子軍窗前,低聲說道。

“誰?”

“不知道,好像是個出家的和尚,但一臉殺氣!”親兵低聲匯報。十幾個值班的侍衛已經竄出了屋子,藏到了院落中的黑暗處。

“請他進來,我在書房等他!”劉子俊點點頭,信心實足的吩咐。侍衛們的表現讓他鼓舞了他,如果風雨注定要來,那自己也隻能坦然相迎。那些邪門手段對付本無戰意的新附軍好用,對付上下抱成一團的破虜軍,卻未必好使。就憑剛才那幾個侍衛的身手,已經不是普通江湖刺客所能達到。劉子俊不信,那些雞鳴狗盜之徒,能力比百戰老兵還強。

“阿彌陀佛,貧僧無果,參見大人!”伴隨著一聲佛號,雨幕中出現一個堅實的身影。

酒徒注:1、關於五鬥米教與忽必烈的交往,在baidu上可以查到,非杜撰。

2、偽鈔問題和貨幣貶值問題,在正史中的元朝,非常嚴重。一方麵是由於製鈔技術不過關,另一方麵是因為朝廷無本錢亂發鈔票。個別地區,甚至形成了假鈔專業化利益鏈,官府和百姓一同製造假鈔。

第三卷薄暮弄潮七弄潮七聽說北元派遣刺客來暗殺自己,文天祥臉上的表情絲毫沒有劉子俊預料中的震驚。

在這個信息閉塞的時代,沒有所謂的國際輿論和國家形象,北元會采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打擊自己的敵人。世界上最早的生物武器絕對不是西班牙人在戰場上率先使用的,將得了傳染病的人和牲畜屍體拋入城中,利用疾病擊敗對手的手段,是蒙古武士的專利。

同樣,屠城和滅族,一方麵,是因為蒙古人的殘忍。另一方麵,是因為這種手段的確起到了瓦解對方抵抗的效果。

在這個時代,一切能打擊敵人的手段,都被視做合理手段,蒙古人無所顧忌。

當然,自己對付北元也不需要那麽多顧忌。侵略者未出國土前,一切可采用的手段都是正義手段。

現在,交戰雙方比的是誰將各種戰術結合得更巧妙,運用得更嫻熟而已。

“丞相,咱們是不是將衛隊調出去…。?”劉子俊試探著打了殺人的手勢。文天祥那幅泰然處之的態度讓他有些迷惑,好像他自己不是被刺殺目標一樣。

“不必,先放他們一段,反正,有無果大師在!”文天祥笑了笑,信任地將目光投向無果和尚。這個殺人如麻的大師他聽說過,早在臨安保衛戰時,就有人跟他提起過這個人。但是那時,他對武林人物有一種本能的反感。

如果所謂的武林人物是非不分,隻會倚強淩弱,所謂的江湖在國家為難時刻隻會袖手旁觀或替入侵者賣命,那麽,這個所謂的武林與江湖,不過是一團爛漿糊而已。的確不需要放在眼中。

而最近無果等人在福建地區的活動,讓文天祥對武林的看法大大改觀,劉子俊麾下的諜報人員匯報過了建寧血案的檢察結果,一切證據都表明了,是無果等人暗中狙擊了北元間諜的一次破壞活動。

在文天祥打量自己的同時,無果也在打量這個傳說中的英雄,大宋狀元。很難相信,眼前這個清瘦、看起來有些憔悴的書生,就是創造了一次次奇跡,並且用肩膀支撐起殘宋江山的人。也很難相信,這個說話慢聲慢語,目光帶著祥和之氣的丞相,是那個行事驚世駭俗,占據彈丸之地就敢冒天下大不諱更改祖製的人。

“丞相…。”

“大師…。”

文天祥與無果和尚幾乎同時開口,彼此相視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大師先說…。!”文天祥笑著建議。

“那老衲就不客氣,依老衲看來,丞相既然不願驚動百姓,不妨就冒一次險……”沒等無果把話說完,劉子俊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激動地反駁道:“不可,大師豈可以丞相為餌!”

“子俊,聽大師把話說完,這個險,我值得冒!”文天祥笑著,示意無果繼續。無果想做什麽,他心裏明白。

無果的建議,是以文天祥為誘餌,吸引那些刺客上鉤,順藤摸瓜,將所有北元間諜一網打盡。

而文天祥想賭一賭,賭一賭破虜軍諜報部門的工作能力,和自己對時局的判斷能力。

達春對刺殺行動,寄予了極大希望。所以聽到刺客已經進入福州後,文天祥首先想到的不是逮捕這些刺客和城中與刺客勾結的人,而是如何利用這個機會。

隻要刺殺行動還有希望,北元的軍事行動就輕易不會展開。而破虜軍和福建地區,就又可從容地贏得十幾天喘息時間。

“隻是從此後,丞相要減少出門次數,增加侍衛!”無果將自己的建議說完,見文天祥沒有反對的表示,謹慎地補充了一句。這是自己和身邊幾個江湖朋友想出來的一次豪賭,賭贏了,則可以將北元在福州城的隱藏勢力連根拔下。

一旦輸了,可能不止輸掉文天祥的命。

隻是無果和尚沒想到,文天祥同他這個江湖人一樣豪情幹雲。

“子俊,你去安排,咱們就跟這夥人鬥上一鬥!”文天祥點頭應承,吩咐劉子俊全力支持。

“謝丞相!”無果雙掌合十,低頭施禮。令他折服的,不僅是文天祥的胸襟氣度,還有他對戰機的領悟能力。

“大師客氣,有什麽話,盡管與子俊說!”文天祥躬身還禮,這些遊俠人物,雖然無法以紀律來約束,但偶爾作為一支奇兵來用,倒也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抗擊北元,保衛一個文明不被毀滅,不是他一個人,也不是破虜軍一家的事情。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都要利用起來。

隻有所有衛護這個國家的人不分派別的站在一起,國家才有希望。

一個國家從建立那天起,就會有很多蛀蟲和敗類出現。當這些敗類和蛀蟲站到一定比例時,國家就會麵臨危險。

這個時刻,所有保衛國家的人必須聯起手來,力挽狂瀾。如果此時,還要道不同不相與謀,還要分分官府和江湖,分分派,分分係。恐怕沒等內部爭端解決,外敵已竊權柄。

送走了無果和尚,書房裏又恢複了寧靜。窗外暴風雨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閃電不時照亮夜空,照出遠處黑漆漆的山川,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風雨中飄搖。

形勢越來越複雜。或者說,隨著自己對這場戰爭認識的加深和各種手段的實施,自己所能意識到的形勢,越來越複雜。

這是兩個文明之間的角逐,從大宋和蒙古攜手滅金時,已經開始。

戰爭不僅僅發生在疆場上,敵我雙方的每個疏漏,都足以讓對手發動致命一擊。破虜軍利用北元內部矛盾那些手段,北元一樣會用到大宋頭上。

而目前代表著大宋的行朝,顯然沒有能力應對北元這種打擊。

根據收集到的消息,小皇帝落水生病了,外界紛紛傳聞是因為小皇帝堅持要來福州與破虜軍匯合,導致軍中一些地方豪強勢力不滿,暗中下了黑手。

這充分暴露出了行朝的內部矛盾。而在這個時刻,所有矛盾都是北元可利用的機會。已經有義憤填膺的破虜軍將領建議文天祥以右丞相名義向朝廷提出置疑,這個建議被文天祥壓了下去。

有些事情,你永遠無法解釋真相。連一向擅長權謀的陳宜中都選擇了逃避去安南出使,文天祥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非不為,而是不能也。

單純從破虜軍的發展角度而言,距離朝廷越近,反而越限製了他的成長。對於遠方那個行朝,理智的做法,應該是維持它的存在,但絕對不是奉行它的號令。

可您是大宋狀元啊。

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恨不休。此刻,你的心指向哪裏呢。無數個聲音,不眠之夜,在他耳邊呐喊。

內心深處,煎熬著一個忠字。雙目之中,卻是混亂的時局,在這危機時刻,一步走錯,也許就要輸掉整個國家。

“如果有一天,破虜軍的號召力已經可以取代朝廷呢,我們該怎麽做?”內心深處,另一個聲音不斷地問著自己,文天祥搖搖頭,目光繼續落在書案上,那裏有更多的實際工作需要做。

至於將來的事情,沒有答案!

如今,我最需要的就是時間。破虜軍輜重營營正、丞相府科技司簫資站在試驗用的冶煉爐前,盯著跳躍的火焰,默默地想。

外邊越來越多的侍衛,讓他明顯感覺到了壓力。北元已經將觸角伸向了科技司,而他這裏,很多工作才剛剛開始。

通過邵武保衛戰,整個丞相府對新式武器的認識提高到一定高度,幾乎所有的政策,都在向軍械製造上傾斜,目前,輜重營的人員編製比一個標還大,資金和物資,在軍中各部門裏都是最充足的。

科技司目前的工作已經不是簡單的製造武器。那些流程和標準摸索出來後,自然有輜重營及其相關的工廠來完成。

經過一段時間摸索,破虜軍的基本裝備、鋼弩、火炮和手雷,已經可以大規模生產,邵武溪充沛的水源,為沿河兩邊的工廠提供了充足的動力。每天,各地招募來的工匠在林老漢的指導下,按照固定流程,將一個個配件打製好。最後,由一批骨幹老工匠在山中的秘密據點將配件組裝為成品,用小船沿河運走,分配到破虜軍各標中。

科技司目前的主要工作是研製和改進武器,用文天祥的話來說,保密工作隻會拖延北元獲得火炮和鋼弩的時間,而研製和改進,才會讓破虜軍的裝備,永遠和北元在質量上拉開距離。所以,簫資身邊安排的人,都是百工之中的精熟者,和從前來投軍的讀書人中,千挑萬選出來的有識之士。當年,文天祥用“天書”在簫資麵前推開了一扇大門,現在,簫資的工作,是將更多的人,拉進這道門裏。

“其實這些東西,在本朝或本朝之前早已出現,隻是沒有人將其歸納,總結,並改進、推廣,所以大多數工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加上我輩讀書人可以忽視,導致一段時間過後,技術不進反退!”簫資順手從腳邊抄起一個剛剛打製成型的手雷殼,指著上邊的可以製造出來的龜甲型紋路說道:“像現在的克敵利器手雷,在景德元年已經使用,隻是沒人把它做得這麽小,這麽精良!”

圍在簫資身邊的士子們的眼睛亮閃閃的,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好奇。破虜軍在蜈蚣嶺上,以火炮和轟天雷打得三倍於己的元軍丟盔卸甲。處於對強者的崇拜,這些年青的士子心中,已經放棄了對奇技淫巧的成見。特別是想到自己也可以象簫資這樣,以一介書生,為國出力,很多人心裏都充滿了激情與幻想。

北元朝廷是一群衣冠禽獸,通過報紙上的新聞,和受害百姓的講述,大多數讀書人都接受了這個觀念。特別是在北元朝廷規定,科舉不包括南人之後,大夥更增強了同仇敵愾之心。

“技術的出現,不等於將其應用到實際。技術的應用,與普及推廣有著天壤之別。比如這裏這個灌爐,在南齊時已經出現,但直到最近,經過丞相指點,大夥才把他應用到兵器製造上!”簫資將手雷外殼隨手交給一個學子,來到一台試驗用灌爐前,一邊示範如果灌鐵成鋼,一邊傳道、授業。

爐中的火焰跳躍著,照亮一群年青人的臉。一個多月來,他們跟著簫資學了太多的東西,完全退火、等溫退火、油淬火、高溫回火、鹽水淬火,不同工藝過程產品的差異和聯係。這些,都是他們從來沒接觸,也不屑去接觸的雜學。而現在,這些雜學,卻被提高到關係到國家興亡的高度上。

丞相說了,邵武城今後就是大宋人才的培養基地,今後,軍械製造、軍事指揮和國家治理的人才都要從這裏走出,作為先達者,必須承擔起引導和教授的重擔。盡管很多東西,簫資這些先達者也似懂非懂。但是,他有熱情,也有信心,將“天書”上的內容傳播開去。

“我們今後的工作,就是了解這些東西,精研其奧妙,並將其效能發揮到最大。文丞相承諾過,今後,凡可在改進軍械上獻策者,他都會將其名姓上報朝廷,讓朝廷表彰他的功績。有大功者,即加其顯爵,讓其世代享受這份榮耀!”簫資看著大夥將手雷殼傳來傳去的熱切樣子,笑著將文天祥的丞相令宣布下去。現在的手雷,已經發展到了第三代,由原來簡單的鐵殼點火型,發展到急淬裂紋型,殼壁刻意造得很不均勻,炸開後裂片基本上都在四片以上,並且點火裝置從蠟封白磷這種不安全的方式,發展到了硫磺藥頭擦燃型。

“而大夥手中的書,則是格物課程的入門。把它讀透了,很多問題將不再神秘!”簫資放下一塊灌好的鋼,指著眾人手裏的《物理入門》說道。那是文天祥與幾個老工匠一起編寫的書,盡量用大夥能明白的語言,講解了一些自然界基本知識,和基本定理。

盡管用後世的文忠眼睛來看,這些知識不值一提,但在當時的世人眼中,這些已經是天書,不可外傳之秘。

“萬物皆有保持靜止或勻速直線運動的狀態之性,直到受到其它物體的作用力迫使它改變這種狀態為止。若無外力,它的運動狀態不會改變,此謂之慣性!”

一個身材矮小的書生合著書,搖頭晃腦地低聲念道。這本書,發到手中已經有月餘,在場所有人都可以像背誦論語一樣倒背,但其中真意,非常難以理解。雖然簫資已經用試驗的方法演示過,但對習慣背誦也不習慣推理的頭腦來說,效果並不大。

“物體在受到合外力的作用會產生加速度,加速度的方向和合外力的方向相同,加速度的大小正比於合外力的大小與物體的慣性質量成反比。”

麵對麵前嚶嚶嗡嗡的背書聲,簫資啞然。顯然,他沒想到,大夥是這樣來“接受”《格物入門》中的知識。

好在,他還有事先準備的殺手鐧。況且去年在百丈嶺上,他和幾個年青幕僚被文天祥傳授這些基本定理時,表現並不比現在的學子出色多少。當時,好像文天祥自己也不很懂,但通過試驗驗證和數學推導,大夥很快發現,這些定理的正確性。

想到這,簫資揮揮手,打斷了大夥的背誦。“好了,明天開始,大夥去工廠親手製做兵器,晚上回來,我替丞相教大夥基本數術。有悟性者,可以入藏經閣研讀丞相所寫的天書!”

這個獎勵,比剛才那個請功封爵還有誘惑力。學子們興奮地大叫一聲,將《格物入門》扔到了一邊。外界都傳聞,文天祥夢中得神仙所授天書,以此平定天下。簫資是文天祥的開山大弟子。

讀此書,則代表著自己入了文丞相門牆。在一睹天書這個目標的誘惑下,很多學子從此踏入了科學的大門。

很多年後,榮任大宋第一任科技司尚書的簫資,與大宋科學院的幾位老院士坐在一起吃酒,談起邵武城中親自打造兵器的日子,都感慨萬分。

“上當了,上當了。當年一心想著看天書,然後,追隨丞相大人治國平天下。誰知道,天書就是一個圈套,一頭紮進去,就再鑽不出來!”大宋科學院老院士,發明了火炮自動回位裝置的袁易之歎息著說。

“是啊,讀聖賢書,不過背那麽三五本。而丞相的天書,隻言片語,剩下的全得咱們自己去尋找答案。結果,越找,發現的問題越多,越多,越找。整個一輩子都搭了進去!”提出了大地渾圓理論,並親手繪製了有經緯線的大宋寰宇圖的張浩然紅著臉附和。

他們中間很多人,都以文天祥的弟子自居,但大夥到了後來都明白,文大人所著的天書,不是神秘文字,而是一本包含了很多知識的入門。那些圖紙上的東西,已經被還原到現實,並且現實中發明的一些東西,已經超過了圖紙所授。

顯然,著述那本天書的,是個飽學之士,而不是神仙。

所有人心裏都懷著一個疑問,文天祥最初的那本天書,到底是何人所授?那已經是個永遠的迷。

第三卷薄暮弄潮八上弄潮八上“豎子不足與謀!”流求蘇家的家主蘇醒怒罵著,將書案上的茶杯,重重地擲向地麵。官窯細磁四分五裂,滿屋子飄蕩著新茶特有的清香。

派往海上與朝廷聯絡的蘇衡回來了,這次,他可沒像出使文天祥那裏一樣,給家族帶回來好消息。海上行朝拒絕了蘇家的邀請,隻給了蘇家一個不值錢的封號和匾額。這種冷淡的態度,把蘇醒的報國熱情,幹淨而徹底的澆滅。

從地理位置上分析,行朝來流求駐蹕,絕對是一步戰略好棋。文天祥的破虜軍在福建,行朝在流求,兩家相互呼應,彼此支援。進,可自海上攻打臨安,將富庶的蘇浙囊括在手。退則可以回到流求島,憑借蘇家、方家的力量,與北元在海上周旋。

蒙古武士在陸地上所向無敵,但在海上,卻不一定玩得過這些海上世家。前幾年攻打日本失敗的例子,可以清楚地證明這一點。

但行朝偏偏選擇了去安南尋求幫助。您可相信外國,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百姓。這是讓人寒心的事,雖然蘇家在發出邀請時,的確隱含著借助朝廷聲望提高家族地位的想法,但他們的忠誠,至少比安南國可靠得多。

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從屬關係,就像沒有契約的合同一樣,根本靠不住。

從自己國家安危的角度上,安南也會拒絕大宋。第一,安南國沒有和蒙古抗爭的實力,憑借地形,他們頂多可以自保國家不滅,卻無論如何不會借土給大宋。

第二,安南國小兵少,一旦大宋行朝飄蕩過去,很容易反客為主。這種引狼入室的勾當,除非安南國國王是傻子,否則,絕對不會這麽幹。

“依我之見,陳丞相去安南求援,未必不知道最後的結果。隻是以他的能力,這已經是能想出來的最後自保之法。那些人,皇帝都敢加害……”。二當家蘇衡苦笑著說道,招呼仆人進來,收走地板上的碎磁。

家主蘇醒的心思他明白。眼看著文天祥在福建風聲水起,大宋又有了複興希望。蘇家想從中獲取最大的利益,而最大功勞不過匡輔之功。把小皇帝接來,結束諸臣們海上漂泊的生活。一則可討好諸臣,二則,也可以增加與文天祥今後合作的籌碼。

誰料到,張世傑無容人之量,底下那些地方豪強,過於膽大妄為。

“你是說,如今行朝,已經完全被那張世傑把持?”家主蘇醒背著手,一邊在屋子中打轉,一邊歎氣。

“那倒未必,張世傑雖然剛愎,但卻非奸詐狡猾之徒。倒是那些外戚和帶著兵馬來投奔的地方豪強,爭權奪利爭得厲害。陳宜中拿他們沒辦法,但文天祥卻未必給他們留情麵,所以,他們才不肯去福建。至於為什麽不來流求,大哥,蒲家的前車之鑒在那裏,我們蘇家雖然世代忠良,但朝廷難免會有所防備啊!”

“也是這個道理!”家主蘇醒歎了口氣,心中的怒火稍小,對家族的下一步舉動,又開始猶豫起來。“老二,你說,接下來咱們該怎麽半?”

“我回來路上,聽人說,方家已經出了兵,與文丞相匯合!”蘇衡沒有直接回答家主的話,他很注意自己的身份,這種決定家族命運的事情,他隻負責提供各種信息,而不是替家主做決定。

“你是說方家的兵船麽,這次,又讓老方搶在了前頭!”蘇醒悻悻地答道,有些沮喪自己錯過了一個時機。方家的主要活動是當海盜,蘇家主要活動是當海商。兩個家族的背景不同,導致他們看問題的角度也不一樣。

這次蘇家在與文天祥聯絡時,同時搭行朝的線。而方家,則堅定地貼近了破虜軍,把行朝拋到了一邊。

方家是賭一段,符合他們的海盜性格。而蘇家要左右逢源,從中謀求家族利益。

“我聽說,文大人用火炮換兵,一艘船和二百兵,即可換一門火炮呢!那火炮在海上一炮能打二裏遠,聲若霹靂,戰船被打上了,立刻會出個大窟窿。方家憑著它,已經強行吞並了好幾家海盜,早就收回了本錢!”少當家蘇剛在一旁大聲插了一句,話語中帶著羨慕。對於父親蘇醒兩頭討好的舉止,他多少有些不滿。他不明白,一向判斷準確的老爹,到底這回出了什麽事,本來已經決定了的事,卻遲遲不動手,平白讓方家搶了先機。“文天祥就是大宋的丞相,與文天祥合作,不就是與大宋合作。爹,您得早下決心,否則,咱們就被方家拋在身後了!”

“嗨!”蘇醒看看自己滿懷熱情的兒子,搖搖頭。有些話,還是不讓這愣頭青知道得好。與文天祥合作,恰恰未必是與朝廷合作。文天祥打下福州近一個月,才想起來邀請朝廷到福建,這裏邊的問題不是明擺著麽。蘇家不比方家,隨便一個打著大宋旗號的人就可以合作,他要顧忌祖輩的忠義之名。一旦文天祥對朝廷有了不臣之心,其中利害得失,讓人不得不仔細思量。

“要不,還是按我說的,咱們自組義軍,起兵勤王!”少當家見父親不肯說話,急切地說。在這遠離大陸的島嶼上,每天聽人說破虜軍如何馳騁疆場,讓他的心直癢癢,恨不得立刻帶艦隊登陸,加入到這幾百年不遇的亂潮當中去。

亂世出英雄。混亂給了英豪們崛起的機會,也給了他們展示力量的理由。雖然到最後英雄隻有一個,但其中多姿多彩的過程,卻足以讓年青人熱血沸騰。

“賢侄莫慌,且聽你爹自有計較!”蘇衡見家主臉色再次轉陰,站出來,為他們父子打圓場。

蘇醒又歎了口氣,看看跟隨自己多年的蘇衡,又看看兒子,心裏有些疲憊。原來以為文天祥是個忠臣,所以豪情萬丈地想跟他合作。眼下很多事情,分明推翻了原來的判斷。作為一代族長,他肩負的是整個家族的命運,所以不得不小心。可目前如海潮般變幻的局勢,又容不得他仔細思考這些事情。

原來迫切希望與文丞相合作,是看好了蘇家在海上的發展前景。

現在謹慎考慮與文丞相合作,是因為發展前景依然在,卻包含了太多負麵的因素,一旦文天祥出了問題,蘇家將陪著身敗名裂。

那個文天祥,再不是忠肝義膽的文狀元。

王莽恭謙下士時,一旦他脫離了朝廷而自立,蘇家該如何自處?

沉默,沉默。仿佛想了數十年那麽長,蘇醒終於下定了決心,抬起頭,衝著蘇衡說道:“老二,咱家答應文丞相的戰艦已經造好了。”

“是麽,這麽快!”蘇衡隨口答應,不知道家主想說些什麽。

蘇醒笑了笑,笑容看起來說不出的苦澀。利益麵前,蘇家必須賭一把。給他多長時間考慮,結局其實都差不多。

“我原來不知道文大人要的船,為什麽二層甲板造得那麽厚。舷窗為什麽要那種花哨的,可開合的。這幾天我終於想明白了,原來那地方是裝火炮的,一艘船,至少能裝十六門炮。看來,文大人在邵武的時候,已經計算好了今天!”

蘇醒一邊搖頭,一邊讚歎。不知道是稱讚文天祥遠大目光,還是歎息這樣一個時代,注定所有人的作為,要被文天祥所左右。

“咱們給他送過去麽?”看出了家主臉上的無奈,蘇衡試探著問。

蘇醒點點頭,低聲答道:“咱們能留著麽,這船,他能委托咱們造,也能自己在福州造,甚至讓方家給他造。老二,麻煩你再跑一趟福州,把船送去,順便問問丞相大人有何吩咐,蘇家願意效犬馬之勞!”

屋子裏的氣氛刹那凝重。

窗外,烏雲翻滾,夏日的風暴,馬上就來了。

夏天的風暴中,廣州城顯得分外憔悴。兩年來,這所古城已經五度易手,城中的住戶剩下的不到原來的四分之一,所有的繁華都已經成為了曆史。

一道紫色的閃電從半空中劈下,跟著就是一個焦雷。路邊的老樹應聲而裂,樹枝飛散,帶著點點星火飛進道路兩邊的院落。那些院子早已沒有了人,一些屋子裏的破家具被天火點燃,冒起了青色的煙,很快又被瓦片上漏下來的雨水所澆滅。青煙伴著水霧纏繞在風雨間,遠遠望去,整條街道就像一條鬼域。

鬼域中,慢慢走出了一隊披著蓑衣的兵士,帶隊的百夫長低聲漫罵著,詛咒該死的天氣和該死的時運。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在這種紛亂的時代,做人的確一點兒樂趣沒有。特別是做一個沒有選擇,也看不到前路的男人。

達春的大軍已經分別去各地“就糧”去了,留在廣州附近的各支守軍加在一起不到兩萬,並且大部分是投降未久的鄉兵。新附軍待遇低,裝備差,戰鬥力自然也不會太高。偏偏廣州城的城牆還被達春那蠢貨給拆幹淨了,說是防止宋人再度克複此城。這樣一來,守軍的屏障也沒了,可就在城市不遠處,就是浩瀚的大海。

大海是個可以藏龍的地方,張世傑的十幾萬大軍就隱藏在雨幕後,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殺過來。

“哥,您說,張大人不會在這種天氣登陸吧!”一名老兵貼在百夫長身後,試探著問道。

“難說啊,大人們做的事,我們這些小卒子怎麽清楚!”百夫長咂咂嘴巴,歎息著答,故意拖長的聲音帶著幾分嘲諷,幾分失落。

在這個混亂的時代,閉上眼睛,隨波逐流也許是最好的選擇吧。大人們願意投降,就投降,願意作戰,就做戰唄,他們的心思,底層的小卒怎麽能看清楚呢。就像當年製置使徐直諒大人,開始信誓旦旦的要與城俱殉,結果沒等元軍前鋒抵達,請降的代表已經派到了隆興。後來嫌北元授予的官小,再次反元,然後,在元軍壓境時,棄城逃跑。

去年熊飛大人光複廣州,曾經讓大夥高興過一陣子。但不久,製置使趙溍大人就在元軍幾千元軍麵前不戰而走。鄉兵們都是本地人,沒法丟下田產跑路的“寬闊胸懷”,隻好跟著低級將領們投降。可新附軍的號衣還沒漿洗,張鎮孫大人來了,光複廣州。緊接著,張鎮孫大人投降了。大夥再一次站到了大元旗下。

城頭變幻大王旗,每一次變幻,受損失最大的都是普通百姓。而那些吃著大宋或大元俸祿的官員們,則再一次次投降過程中,職位扶搖而上。

“來就來吧,我家,大宋的號衣還沒扔呢!”巡邏的士兵們訕訕地笑著,蓑衣下露出表明新附軍身份的紙甲。天氣潮濕,紙甲已經有些變形,塗過臘的表麵上皺巴巴的,不斷有水滴順著那些皺紋滾下。

“巡完了這條街,回去收拾收拾吧,我估麽著,換衣服的日子也快了!”百夫長苦笑著回應,黑褐色的麵孔上,分明寫著絕望,“不過,也換不了幾天,達春大人是因為沒糧了,才撤的軍。等他收拾完陳吊眼,少不得再回來!”

“嗨!”士兵們一起搖頭長歎,不知道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是個盡頭。主帥棄城而去也好,獻城投降也好,蒙古人少不得又多了一個劫掠借口。再洗劫幾次,這個美麗的城市也就毀得差不多了,落下誰手裏,都失去了意義。

“乒!”東南方傳來一聲號炮聲,緊接著,淒厲的號角從四麵八方響起。

“我說不是,我說不是,這韃子一走,張大人就回來了!”老兵們嘟囔著,眼睛一齊看向百夫長。

“看什麽看,先躲起來,保命要緊!”百夫長大喝一聲,帶頭鑽進了路邊的無主民宅,一邊跑,一邊開始解絆紐,脫下帶有北元標記的蓑衣和紙甲。

幾十個士兵迅速消失在街道上,消失在緊閉的民宅中,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風刮著雨從街道上掃過,掩住他們留下的一切痕跡。

第三卷薄暮弄潮(八下)

一艘艘巨大的戰艦,在雨幕後露出輪廓,數萬宋軍呐喊著,在船檣後,將床子弩用絞盤拉開,一丈多長的箭矢呼嘯著射向開闊的海灘。

“宋軍來了,宋軍來了!”蒙古武士一邊抵抗,一邊發出絕望的呼喊。對麵的戰艦太大了,大得已經超越了他們的想像。如果以每艘船運載二百名士兵計算,第一波登陸的宋軍人數已經超過了一萬。

一排巨弩穿過雨幕飛來,將抵抗者釘到了海灘上。

廣州城靠近大海(與現在廣州的地形不盡相同),海麵上大大小小的島嶼和沙州為大宋艦隊提供了非常好的掩護。加上暴風雨天氣的影響,元軍幾乎在大宋戰船迫近到羽箭射程內,才發覺到危險的來臨。

幾艘停泊在港口內的戰船解纜升帆,試圖在海麵上攔截大宋艦隊。操船的將領明顯是個門外漢,船離了岸,卻在風浪間打滾,根本無法擺開隊形,更甭說阻擋住大宋戰艦的靠近。

“三百六十步”水軍都統蘇景瞻目測了一下,果斷地下達了作戰指令,“瞄準吃水點,射!”

十幾支巨弩飛出去,打在剛剛起錨的元軍戰艦側舷處,濺起無數破碎的木片。甲板上的元軍士兵驚慌失措地叫喊著,卻不知道如何應對這種打擊。

羸弱的大宋水手十幾個人一組,奮力推動絞盤,將床子弩的弦張開。弩手抬起弩箭放入發射槽。隨著本艦都統的令旗,又一排巨弩射出。

原地打轉的元軍戰艦又挨了幾支弩,側舷開始漏水。甲板上的士兵驚呼著,亂紛紛跳進海裏,被大浪一卷,轉眼不知道去向。

一艘元軍戰艦開始傾斜,轉眼,第二艘,第三艘。不習水性的北方士兵哭喊著,在甲板上跑來跑去。從宋軍戰艦上射來的羽箭飛來,紛紛射倒。

形勢對守軍非常不利,幾輪射擊過後,無論海麵上,還是海灘上都已經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大批新附軍放下武器逃向城市,被拋下的蒙古人一邊咒罵著宋人的懦弱,一邊憑借高超的射術與宋軍周旋。但他們的人數畢竟太少,已經無法阻擋進攻者的腳步。

“中軍,左翼,右翼一並搶灘!”都督張世傑在帥艦上興奮地命令,目光透過風雨,落在久違的土地上。

終於可以登陸了,希望這是個永久的落腳點。海上流轉半年多,每一次登陸都隻是為了補給,停留從來不敢超過五天,這讓他這位陸戰出身的三軍統帥十分煩躁。特別是聽說文天祥在福建連戰連勝的消息後,因慚愧而產生的勇氣和來自文官隊伍的壓力,已經讓他多少恢複了一些麵對元軍的自信。

數百艘小舟從巨艦上放下,鎮殿將軍蘇劉義一馬當先,帶著幾千江淮勁族衝向岸邊。水手們拚命劃著槳,汗水夾著雨水,從因營養不良而發黃的臉上滾下。

一支羽箭飛來,射到了小船上。中了箭的水手晃了晃,一頭載進了海水裏。他的位置立刻被另一個士兵填補,小船頓了頓,繼續順著浪尖撲向海灘。

“來人,擂鼓!”張世傑大聲命令道。數麵架在帥艦上的大鼓齊聲擂響,風雨中,聲音壓住了天邊的驚雷。

聽到衝鋒的鼓聲,搶灘的士卒行動更加迅速,轉瞬,離最近的海灘已經不過二十步。守衛在岸上的蒙古武士和漢軍士兵徒勞地射擊著,將羽箭射上小船。他們的射術高超,但死亡已經阻擋不了大宋將士的腳步。

“弟兄們,跟我來,韃子氣數盡了!”鎮殿將軍蘇劉義咬著鋼刀,跳進了齊腰深的海水,幾十個赤著上身的江淮勁卒跟在他身後,腳步在水中趟出一條通道。

韃子氣數快盡了,所有人都這樣想。外界傳來的消息支撐著大夥,韃子已經是強弩之末,接連在文丞相的民軍手中吃敗仗。最近又被許夫人殺了個大敗。無論從裝備和能力,江淮勁卒都比民軍高得多。所以破虜軍能做的,江淮勁卒一定做得到。

大宋戰旗下,萬餘士卒氣勢如虹。

一個浪頭撲來,將蘇劉義打了個趔趄。

咬著鋼刀的健兒發出一聲悶哼,搖晃著,站穩,繼續前衝。

幾支羽箭射進衝鋒者的身軀,血,染紅海水,片刻之間,靠近陸地的海麵已經變了顏色。血浪後,依然有勇士大步前行。

蘇劉義跟著浪濤躍起,鋼刀在雨中潑出一片血色。擋在他麵前的一個蒙古武士搖晃著倒地。幾個漢軍衝上來試圖將其包圍,才交手幾招,猛然發現,外圍已經站滿了江淮勁卒。

更多的大宋士兵從海水中衝長了沙灘,在低級軍官的帶領下,撲向對手。海灘上,金鐵交鳴聲伴著戰鼓聲回蕩。

“是漢人的放下武器,蒙古人出來受死!”蘇劉義大聲喊道,刀鋒所指,元軍紛紛敗退。幾個穿著漢軍服色的北元士兵放下武器,蹲到了沙灘上。大部分元軍向城內跑去,落了單的蒙古武士被宋軍包圍,掙紮著,咆哮著,做困獸之鬥,很快,就被淹沒在人海中。

大宋皇家旗幟,再次插上大宋土地。

“母後,我們靠岸了嗎?”海上行宮裏,燒得迷迷糊糊地小皇帝問到。透過風雨,他依稀聽見了大宋將士的呐喊,還有那連綿的戰鼓。

這是他渴望已久的聲音,很早之前,他就希望,行朝將士能鼓起一番勇氣,為大宋奪一個落腳點,結束這無止無休的漂流。

“快了,蘇將軍已經登岸,殺入了廣州城,馬上咱們就可以登陸!”楊太後看著皇帝燒裂的嘴唇,愛憐地安慰道。幾個貼身宮女躡手躡腳地端來冷水,將幹淨的毛巾洗了,交到楊太後手上。

楊太後將毛巾疊好,換下小皇帝頭上的濕毛巾。孩子受苦了,雖然貴為天子,他依舊是個孩子。半年多海上漂泊,即使是大人都受不了。沒有足夠的藥物,也沒有足夠的蔬菜,很多大臣生了病,硬生生在海上拖延至死。

嚴重的海上疾病,讓任何一個小小的傷害,都會奪走一條性命。偏偏在這艱難時刻,皇帝陛下失足落水。

這是誰的責任,年青而懦弱的楊太後不敢去想。她隻知道,如果當初得到文天祥的邀請後,就將艦隊開赴福州修整,皇帝就不會落水,病情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嚴重。

可這話,他不能說,自己的弟弟楊亮節曾經私下警告過他,眼下軍心不穩。張世傑隨時有拋棄朝廷的嫌疑,多虧了他們幾個自家親戚和私兵威脅著,才不敢輕舉妄動。

張世傑也私下稟報,說楊亮節和幾個地方豪強勾結,試圖把持朝政。

到底誰說的是真話,楊太後分不清楚。作為一個這個時代合格的女人,她更精熟的是那些女紅,和陶冶性情的琴棋書畫等技巧。朝廷上原來還有個陳宜中,偶爾能出點主意,如今陳宜中出使安南了,她隻能在朝堂上隨大流。

大多數人的建議,應該是不錯的吧,比如這次攻打廣州。年青的太後默默地想。上了岸,趕快找藥材給皇帝調養,這個孩子,現在是大宋的希望啊。

“那,那太好了,上了岸,朕就傳檄各地,讓張烈良、劉應龍、淩振他們一起到廣州來勤王,打通從廣州到福州的通道,把文丞相調過來!”小皇帝睜開眼睛,興奮地說道。年少的心中,根本不知道廣州與福州距離有多遠,文天祥和行朝之間的隔閡,已經超過了空間上的距離。

“陛下聖明,是中興之主。早些養好病,咱大宋還指望著陛下主持全局呢!”楊太後笑著給皇帝掖掖被子角,轉身,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淚水。

大臣們已經公議過了,文天祥居心叵測,是個曹孟德那樣的奸雄。小皇帝的這個心願肯定會落空。可這亂世中,誰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呢?

“可惜,陳丞相他們不肯聽傳我的聖旨,如果早日和文丞相合兵一處,他們一個主內,一個主外,我大宋未必輸給韃子!”小皇帝聽見母後誇讚自己,更加興奮,雙目中冒出熱切的光,“若我大宋將士心齊,韃子怎會這樣囂張!隻可惜那些誤國的無聊朝臣……”!

“陛下,陛下不要想得太多”楊太後緊張地扶住床沿,臉色蒼白。船外又湧來幾個巨浪,晃得樓船有些不穩。

有些話,縱使在皇宮中,也不能亂講的。長期的漂泊,已經讓將士們離心。如果未成年的皇帝再一意孤行,導致皇家與重臣之間的矛盾,行朝崩潰的日子不會太遠。上一次,是失足落水,下一次,誰知道是什麽後果。

“我知道,我知道有些話母後不願朕講,但事實就是如此。文丞相百戰百勝,文武雙全,卻沒糧沒餉。陳丞相總督天下兵馬,半年多卻沒打過像樣的仗。若不是文丞相打下了福州,調開了元軍主力,這個廣州他們也不敢打!”小皇帝氣哼哼地甩下頭頂的濕毛巾,在床上坐了起來。一個多月沒起身,今天他的精神反而健旺,說話的中氣也有些足,“如果文丞相拿下邵武時,咱們的艦隊就去攻打福州,現在非但半個福建盡在掌握,連蒲氏殺我皇家數千口的仇也早報了,可惜,他們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分一分誰的功勞,誰的主意。難道他們的那點名聲,比我大宋江山還重要麽!”

“陛下,陛下,您躺好,躺好啊!”楊太後顧不上船隻搖晃,站起來,扶著皇帝皇帝的肩膀說道。

“朕不躺,朕躺夠了,要看著我大宋將士登陸!”小皇帝推開母親的手,掙紮坐向床沿,宮女太監趕緊跑過來,扶住皇帝身體,將一雙幹燥的氈靴取來,放到床邊上。

“太後!”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太監看看皇帝的臉色,焦急地給楊太後使眼色。

年青的太後仿佛明白了什麽,刹那間臉色變得刹白,推開宮女,低下頭,給兒子穿上靴子。

幾滴淚水悄悄地落在地毯上,浸出一團濕印。

“扶朕到窗口看看,朕,朕要看看列祖列宗傳下來的如畫江山!”小皇帝不知道自己已經邁入了死亡的門檻,搖晃著站起來,向著貼身太監命令道。

“嗯!”年齡和皇帝差不多的小太監用肩膀架住皇帝的胳膊,慢慢走向窗口。

支起擋風的木護窗,透過窗口的薄紗,大宋皇帝看到了遠處黑漆漆帶著綠色的陸地。那是一片令他魂牽夢縈的地方,自從一天夜裏,他在睡夢中被人叫醒,披上這象征的權位的黃袍後,他就知道,那是他的責任。

甲板上響起匆匆的腳步聲,得到暗示的宮女,太監,慌張地跑著,去通知未曾出戰的大臣和隨軍太醫。

遠處的戰鬥已經接近尾聲,張世傑的帥艦已經靠岸,越來越多的大宋將士棄船登陸,整隊向廣州城攻去。十餘萬大軍的協力攻擊下,沒有城牆的廣州支持不過今晚。

那是我大宋的土地!小皇帝戀戀不舍地看著。外邊的海浪已經減小,這場風暴已經臨近了尾聲。陽光從雲層下透出來,給海麵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色。

“皇上!”樞密副使陸秀夫哽咽著,跪在皇帝身後叫道。從皇帝反常的舉止上,他已經明白了,這是回光返照。

“陸中丞,你來了!”小皇帝回過頭,仿佛刹那間走向成熟,不再以“夫子”稱呼他,而換了君臣之間非常正式的稱謂。

“臣在!皇上,我們大獲全勝,請皇上寬心!”陸秀夫哽咽著叩頭。

“大勝,好啊,希望諸將能同心協力,將韃子趕回漠北”小皇帝喘息著,感覺到一陣暈眩。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坐在馬背上,指揮著三軍,追逐著韃子的旗幟,一直將那些殘暴的劫掠者趕過長江,趕過黃河,趕過燕山。

那是大宋失去了數百年的江山,很少人再記得,自己是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

“皇上,您寬心安歇吧!”陸秀夫低聲勸告。透過窗外的光,他看到死亡的灰色迅速在小皇帝的臉上蔓延。這讓他感到揪心地痛。都是那些不顧綱常的賊子鬧的,老夫在有生之年,一定要查清楚這件事的主謀。

“衛王殿下呢?”小皇帝掃視眾人,低聲問道。

“大哥,我在這兒!”八歲的衛王趙昺從門外蹦進來,大聲喊道:“剛才太精彩了,我看見咱們大宋戰艦,一齊殺過去,頃刻就拿下了海灘……”看看眾人肅穆的表情,衛王趙昺瞪大眼睛,不知道是否該說下去。

“你不怕?”小皇帝拉著弟弟的手,如一個父親般問道。

“不怕,都說蒙古人厲害,咱們七八個打一個,怕他做甚!”衛王天真地回答,計算著守軍和自己這一方的軍隊數量比。

“有時候,作戰未必光憑數量。將士齊心,君臣和睦,多念著國家,少圖些虛名”小皇帝喘氣著,把衛王拉到陸秀夫麵前,“陸大人……”

“皇上!”陸秀夫以頭觸地,泣不成聲!

“朕將衛王交給你,希望你們能盡快整合我大宋力量……”,皇帝喘息著,咳嗽著,貼身太監趕緊上前,架起他委頓的身體。

“哥,你怎麽了!”衛王驚詫地看著自己的哥哥瞬間失去力氣,大聲喊著,情急之下,忘記了皇家禮節。

“難為你了……”飽經憂患的皇帝知道自己大限已到,經曆了兩年多流離的他,心理成熟程度遠遠高於普通兒童,伸手摸索著弟弟的臉,喘息著說道:“當今之時,大宋再不可弄那些義氣之爭,你記住,天下賢臣,莫過於文丞相……”

“哥……”衛王扯著嗓子哭道,抱著哥哥的胳膊,感覺到體溫一絲絲遠離。

“皇上…”,樓船上響起大聲的哭喊,文臣們哭叫著,無法接受這樣一個事實。皇帝死了,就在即將入城的刹那,皇帝駕崩了。

這不是天要亡大宋麽,幾個忠心的文官絕望地哭著,以頭搶地。

“這個不知好歹的家夥終於走了,看看誰還敢胡鬧!”幾個因“勤王”有功而火速爬上來的地方豪強私下交換著目光,思考著下一步,是繼續追隨大宋,為家族博取利益。還是見好就收,去北元那裏請賞。那邊對待降員,基本上是保持原來職位,並有機會獲得回鄉守土的榮耀。

天晴了,彩虹從海與陸地之間升了起來,一條漂亮的大魚突然躍出水麵,潔白的腹部,在陽光下閃出金色。

“黃龍出水,黃龍出水啊”,臨近的戰艦上,有不明白禦舟情況的水手大聲喊道。

禦舟上,忙碌的大臣們偷眼望去,看到一條又一條大魚躍出水麵,在陽光下,仿佛一個儀仗隊出行。緊接著,一條巨大,修長的身影躍出,看不見頭,看不見尾巴,隻看見腹部美麗的鱗片,陽光下,宛若鎦金。

“黃龍出水,天佑大宋,天佑大宋啊!”帶著眼淚的禮部官員大喊道,貌似癲狂。

“黃龍出水,黃龍出水,我大宋不亡啊,我大宋不亡啊!”樞密副使陸秀夫第一個反應過來,從船艙中跑出,跑上甲板,邊跑,邊大聲喊。

也許是彩虹,也許是條巨魚,陸秀夫不敢細看。皇帝在這個時候病故,他需要動用一切手段來穩固人心。

而天降祥瑞,是最好的方式之一。

“陛下!”楊太後抱著小皇帝的屍體,哀哀的哭道。她知道陸秀夫這樣做是為了什麽,她的一個兒子已經為了大宋江山的延續而犧牲掉,馬上,另一個兒子又要坐在那左右為難的位置上。

“陛下節哀!”有機靈者衝著衛王跪倒。

“陛下,我!”衛王指著自己的鼻子,看看母親懷裏的哥哥,轉身躲開眾人的跪拜,抱著哥哥的身體拚命搖晃,哭得聲嘶力竭。

“黃龍出水,天降聖君”,數日後,由廣州府衙門臨時改建的行宮中,衛王坐在了自己哥哥的座位上。皇帝趙昰暫時葬在香山(中山),廟號端宗。

“萬歲,萬歲,萬萬歲!”新帝趙昺坐在龍椅子上,茫然地看著眾文武按序跪倒,恭賀自己的登基大典。

坐在這裏,可以居高臨下地看清楚諸位大臣的臉,甚至能看清楚張世傑和陸秀夫二人鬢角的白發。丞相陳宜中去安南未歸,朝中諸事基本由張世傑來決定。幾經權衡後,行朝對人事上又做了大幅度調整。

張世傑光複廣州有功,封越國公,進太傅。文天祥長期在外牽製敵軍,勞苦功高,進信國公,封少保銜,兼天下兵馬大都督。夏士林參政知事,王德同知樞密院事,張德殿前都檢點。陸秀夫為右丞相,與文天祥同職,負責行朝內籌軍旅,外調工匠。

另一個天下兵馬大都督的銜,繼續由張世傑兼任。

觀文殿大學士曾淵子任山陵使,負責保護端宗的遺骨,待光複舊日山河後,還葬祖陵。

“萬歲,太後,臣有本奏!”賀喜完畢,殿前都檢點張德出班,舉芴施禮。

“張愛卿請講!”新皇帝趙昺按照陸秀夫事先教導的禮儀,客氣地抬抬手,示意張德不必多禮。

“啟稟萬歲,廣州乃四戰之地,不宜為都。況且兩年之內,六度易手。城牆已經被賊人達春所毀,城內房屋破敗。是以,臣請陛下擇日起駕,移蹕他所……”

話未說完,滿朝上下立刻響起一片嗡嗡之聲。文武百官議論著,臉上都出現了恐懼的表情。海上漂流太久了,至今,他們躺在床上,還感覺到大地在浮動。如果再次出海,很多人都未必保證自己活著上岸。

“嗯哼!”右丞相陸秀夫輕輕發出了一聲咳嗽,示意百官注意禮節。所有的嘈雜聲都被壓了下去,在嚴肅的陸夫子麵前,的確不宜表現得太輕浮。

“依卿之見,朕該移駕何處?”趙昺低聲問道。他知道張德和張世傑的關係,這個移駕建議,肯定是張世傑一係的官員商量好的。雖然年青,但他這個新皇帝卻目睹了哥哥的悲劇,更知道如何“納諫”。

“崖山!臣自海上,曾觀此地,有氣吞六合之奇,實乃帝王龍興之所!”張德大聲回答。

大臣們互相用目光交流著,不再議論。崖山這個地方大夥都去過,艦隊在海上漂流時,曾經靠岸補給。那裏有廢棄了的大宋屯兵山寨,還有一個可以停泊大船的天然良港。崖山島與湯瓶(古兜)山的湯瓶咀相對峙,就如兩邊門一樣,之外是汪洋,一望無際。此地乃潮汐出入處,稱為崖門。崖門之外有大虎、二虎、三虎“三虎洲”,其東大小螺珠、二崖山石、白浪堆諸島;旁邊為台山港,台山的上川島東南有烏豬洲,以東為烏豬洋。因此,據崖山可控製崖山海而至烏豬洋一帶,進可攻,退可守。比起在惠州,英德肇慶三地包圍的廣州來,的確更適合軍隊修整。(酒徒注,此時崖山和現在的崖山地形不同,是海中大島,銀洲湖還未形成,今天的今古洲、雙水東部和北部,睦洲、三江、古井、沙堆的大部分地區還是海麵。)

“張將軍欲朕在崖山,重整三軍麽?就像文丞相在百丈嶺中一樣!”聰明的趙昺笑著問道,他一眼看出了張德等人的想法。

在登基之前,陸秀夫根據端宗遺命,再次提出前往福州匯合文天祥的建議,但再次遭到眾臣的否決。文天祥的大都督府中,很多官職與行朝重複。如果雙方匯合,朝中的大臣們就要做一番取舍。並且,去了之後,到底是張世傑主持軍旅,還是文天祥主持,這個問題無法解決,按數量,張部人多,按戰功和聲望,文天祥遠遠超出了張世傑。縱使張世傑不爭這些,遠在安南的陳丞相也不會同意,他在朝中的代言人已經一再強調了,福建三麵受敵,很難長期堅守。

那些手中握有私兵的地方豪強更不同意,他們自認為,能力與威望都不低於文天祥,沒必要去福州聽文天祥的號令。

這就是大宋,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會團結對外的大宋。端宗試圖整合各派力量,結果在疲憊中絕望而死,趙昺可不想步哥哥的後塵。

“萬歲,將士們長期航海,的確需要修整!”張世傑出班,施禮,大聲稟告。蒙古人不可戰勝的神話已經被文天祥打破,既然破虜軍可以做到,朝廷的兵馬一定也能做到。眼下,自己和文天祥差的,就是一直被蒙古人追殺,從來沒時間練兵而已。

他要尋一個場所,練兵。還需要一個機會,將對朝廷心懷不軌的人一網打盡。為端宗皇帝報仇,並且洗刷外界加在他身上的疑惑。

幾個在奮戰在廣南的大宋忠臣已經奉命前來匯合,依仗他們的力量,自己可以理順朝廷內部關係,重塑大宋朝廷。

“陸丞相,你意如何?”趙昺看看陸秀夫,希望他能提出一些建議來。

“這……”陸秀夫看看張世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他的性子生來柔弱,既然張世傑等人執意不肯去福州,他也沒你能以先帝遺命這個名分來勉強大夥。眾武將的心思他懂,以張世傑固執的性格,知道文天祥將部隊百煉成鋼,肯定也想找個地方,好好操演自己麾下的兵馬。而從這個角度上講,崖山的確是個上上之選。

“陛下,崖山乃南海之咽喉,有天險可扼守,的確是一個好地方!”楊元禮出班,對張世傑的話表示讚同,他是楊太後的親戚,雖然沒什麽才能,但代表了大部分外戚的建議。

“如此,就依眾卿之請!陸丞相,你代朕擬旨,朝廷駐蹕崖山。文丞相兵馬,作為別兵,於福建牽製元軍。其餘天下豪傑,速來廣州勤王。一幹物資糧草,著水師,前往我大宋海外四州(海南一帶)取辦!”小皇帝趙昺大聲說道,在張德建議外,做出了其他安排。

“萬歲聖明!臣尊旨!”陸秀夫眼中露出喜悅的光芒,大聲答應。當日海上的黃龍的確是個吉兆,新皇帝雖然八歲,他的頭腦可比普通兒童清楚。準許張世傑係官員的建議,移駕崖山,同時堵死了眾人再提出讓文天祥的破虜軍放棄福建,前來匯合的可能。非但滿足了張世傑的虛榮心,還巧妙地給朝廷留下了另一條退路。

“命淩震將軍速速還朝,授鎮殿將軍。選拔勁卒,護衛皇室!”皇帝趙昺又補充了一句,這是他以八歲的腦袋,想了三天才想出來的辦法。淩震忠心可嘉,由他帶領士卒入宮護駕,比讓其他人保護安全得多。

“萬歲聖明,臣,尊旨!”張世傑愣了愣,大聲回答。眼角的餘光看到地方豪強係的幾個文官臉上帶出尷尬。

停留在廣州不到半個月的行朝又匆匆轉移。

戰船駛過外海,沿湯瓶嘴入崖門,在官蒲登陸。選吉日,上岸。

幾千座房屋迅速在島上建立起來,皇帝的宮殿,官員的官邸。淩震歸來後,帶來了很多廣南一帶大戶捐獻的金銀和物資。行朝把這些物資大多數用到了宮殿建設上。

即使是臨時行宮,它的規模也不能太小,否則無法襯托皇家的威嚴。

崖門兩側的山坡上,重新調整過的士兵在將領的指導下,賣力的訓練。張世傑自有一套練兵方法,當年他在北方,曾經用這種方法訓練出無數勁卒。

“我輩無需因人成事,憑手中十餘萬人馬,依舊可力挽天河!”站在崖門,兵馬大都督張世傑望著海麵大聲說道,身後,蘇劉義,蘇景、方遇龍、葉秀榮、章文秀等將領意氣風發。

經曆半年漂流,大夥終於重新振作,打了勝仗之後的軍隊士氣正高,士兵們練兵時的呐喊,聲振雲霄。

“無論什麽時候,君臣之禮不可廢。君使臣,如心使臂。我大宋君臣齊心,文官不貪財,武將不怕死,何懼區區韃子!”新任右丞相陸秀夫,對著一幹官員,義正詞嚴地訓斥道。他要維護皇家尊嚴和朝廷秩序,不能讓輕慢朝廷的事情再發生。

史書記載,當年孔夫子治魯國,就是依靠禮,幾個月內,上下揖讓成風,大街上,男左女右,各行其道讓國家麵貌煥然一新,諸侯不敢輕視。

(酒徒注:男左女右,各行其道。此句見於史書,但記載這件事的史家沒說清楚,如果一男一女迎麵走,怎麽辦?一方的左,剛好是另一方的右,當街接吻?)。

崖山角,十幾萬強行征調來的百姓用繩索拖曳著巨木,走向正在興建的宮殿。一個百姓被樹枝拌了一下,跌倒。立刻有監工的士兵走了過去,用樹枝狠狠地抽打著罵道:“懶貨,難道你心中一點不念大宋三百年恩德麽!”

“爺,別打,別打,我念,我念!”挨了抽的百姓哀告著,爬起來,將草繩掛上血淋淋的肩膀。委屈的眼睛盯著腳下,淚水順著腮邊滾落。

“別哭了,都是命!”有人歎息著安慰道。大宋管家養活了百姓三百年,所以大夥活該給他當免費勞力。可如果沒有大宋管家,這三百年就沒有人能活麽。

到底,誰扛在誰肩膀上,誰養活了誰?

第三卷薄暮第二章迷局(一上)

迷局(一上)

帶著血的赤腳,從滾燙的土地上踏過,每一步,都留下暗紅的血跡。

幹枯的小腿,襤褸的衣衫,被繩子磨出血的肩膀。幾千名抓來的民壯,在一千餘新附軍的押送下,拉著糧草車,走在山間小路上。

天熱得如蒸籠般,沒有一絲風。地上的草已經呈熟綠色,隱隱有蒸汽從草叢中冒出來,帶著濃濃的腐臭味道。

那是屍體腐敗後發出的臭氣。從潮州、大蒲到南靖、漳州,蒙古人索都成功製造了大麵積的無人區。很多村鎮被他屠戮得不剩一人,野狗和野狼在屍體堆中成群結隊徘徊,用嚎叫聲對索都這個殺人王置以最高敬意。

率獸食人,莫過於此。山路上,商旅已經斷絕。給索都運糧的新附軍每走一段距離,就不得不停下來,將身後越綴越多的野獸趕走。這些吃人肉吃順了嘴的牲畜已經分不清楚死人和活人的區別,隻要看見人走過,眼睛就會變得血紅,流著長長的口水跟在身後。

無人區,並不意味著太平。

帶隊的新附軍將領知道這個道理。

在群山背後,密林之間,躲藏著無數雙仇恨的眼睛。如今,這些當地人已經不分旗號,也不是為了大宋,他們心中隻記得一個“恨”字,家園被毀之恨。

所以,隻要有人站出來,允諾帶領大夥報仇,幾天內,肯定能拉起上百號人馬。

送給索都的軍糧已經被劫了三次,這是第四次向上送。天再熱,帶隊的新附軍將領也不敢讓隊伍停下來休息。

一旦被山中的“土匪”知道糧隊經過的消息,肯定會蜂擁而來,多少士兵護衛都未必管用。那些失去家園的百姓,搶了朝廷的糧,頂多被抓住處死。不搶糧食,就要餓死。一樣的死,倒不如提起刀來痛快些。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況且群盜背後,還有兩支正規軍隊伍在支持。

杜滸和方勝,他們一個以水為界,一個以山為家,見到北元旗號,絕不留情。索都在潮、漳一帶征剿了一個多月,非但沒把“匪患”剿滅,反而讓二人的勢力越來越大。如今,大一點的江麵,已經沒有元軍肯靠近,高一點的山梁,小股元軍見到了,也向躲瘟疫般,遠遠地繞過去,生怕上麵藏有埋伏。

“哎,盡人力,聽天命吧!大不了,把糧草一丟,我也去當土匪!”新附軍千夫長王文傑沮喪地想。前方的戰局越打越亂,索都還在漳州一帶剿匪,劉深一直沒能越過九龍江,反而在許夫人的接連反擊下,吃了好幾次大虧。元軍身後的廣南,又被大宋偷偷摸摸地攻下了。眼見著,大宋軍馬在張世傑的調動下四處收複失地,天知道後麵的情況會怎麽樣。

江山屬於大元,屬於大宋,不需要平頭奴子關心。亂世之中,活命才是第一要務。

“砰!”前麵發出一聲巨響,輕煙順著樹梢竄上了半空。

幾支羽箭樹林後射出來,將前麵開路的新附軍射翻。半麵旌旗高舉出林,葬兮兮的旗麵上,繡著一個鬥大的“破虜”二字。

“是破虜軍!”幾個押糧的士兵同時尖叫起來。伴著他們慌亂的呼喝聲,林間射出的羽箭更密集,喊殺聲此起彼伏。

“砰、砰!”巨大的爆炸聲接二連三,濃煙與烈火卷過,將士兵們熏得烏眉皂眼,狼狽奔逃。

“將軍,……”幾個百夫長回頭看向王文傑,用目光向他谘詢如何應對。

“怎麽辦,跑唄!”王文傑當機立斷,一帶戰馬頭,轉身向來路衝去。千餘新附軍見狀,跟在他身後撒開雙腿,轉眼就沒了蹤影。

樹林後,閃出了幾千號拿著菜刀、木棒和鋤頭的畬人。唯一一個披著盔甲的人走在最前方,翻翻糧車,一腳踢在運糧的民壯的屁股上。

“起來,不要裝死,把糧草給我推到山寨裏去!”生硬的官話,聽著陰陽怪氣,配上那身古怪的裝束,更令人感到恐懼。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老實巴交地民夫們趴在地上哭喊。不是破虜軍,是打著破虜軍旗號的野人,真的幫他們推了糧食進山,事後少不得被殺人滅口。

“喊什麽,長沒長卵蛋!”穿著盔甲的將領皺皺眉頭,盡量擺出一幅威風凜凜的樣子。“你家大爺文天祥大都督帳下,破虜軍左路大元帥,開國大將軍黃華,不殺無辜。幫我把糧草推上山去,少不得你的賞錢!”

真的?民壯不敢相信地抬起頭,上下打量著附近這支衣衫襤褸的隊伍。老人、兒童、女人,各個年齡應有盡有。做戰勝利的興奮掛在臉上,卻難以掩飾他們臉上因長期饑餓而產生的菜色。

幾百個民壯陸續爬起來,在工頭的帶領下,走入了雲霧籠罩的深山。得到了糧草補給的假破虜軍,興奮地邊走邊唱。

聽到山歌聲,落荒而逃的新附軍將士停住了腳步。

“奶奶的,上當了!”千夫長王文傑拍拍腦袋,大罵道。剛才林中一味的射箭,根本沒有士兵衝上來。並且,大夥聽到了傳說中震天雷的巨響,也沒見到有人被炸死。

千餘新附軍麵麵相覷。聽說破虜軍打了勝仗後會唱歌,卻沒人聽說過他們唱畬家的山調。剛才躲在林間的………。士兵們想想那無力的羽箭,和並不整齊的呐喊,漸漸明白過味兒來。

“將軍,索命無常杜二爺在水上,不上山啊!”一個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百夫長,大著膽子問。

“什麽將軍,回去後,大夥腦袋都得搬家!將軍小兵,屍體在野狗嘴裏,一個鳥味道!”王文傑恨恨地罵著,腦子飛快地盤算如果渡過眼前的難關。

千把號士兵全部傻了眼,剛才光顧逃命,忘記臨陣潰逃,要被處斬的軍規。即使招討使傅金和饒了大夥的命,少不得還要向前方送糧,再走一次九死一生的路。

這次遇到的是冒牌破虜軍,下次卻未必有如此好運氣。

“頭,您說,咱們怎麽辦捏?”有機靈的護衛看出了王文傑的心思,試探著問。

“奶奶的,反正,回去也是個死。咱們這夥人不回去,招討使還會以為大夥戰死了,家眷還能得點撫恤!”王文傑拔出刀來,瞪著牛眼睛左右逡巡。看誰敢在這個時候捋他的虎須。

“將軍,您說怎麽辦吧,大夥聽著呢!”幾個百夫長向後退了幾步,顫抖著聲音答道。

“怎麽辦,先跟我去,把糧食能搶多少,就搶多少回來。然後,咱們也拉竿子,上山去!”王文傑橫下心來,大聲地喊。

“造反?”有人迷惑地問。

那是抄家滅族的勾當,從小,他們就被教育不能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

“什麽叫造反,咱們現在上山,是造大宋的反,還是大元的反。咱們,咱們這是,這是,……”

王文傑這是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合適詞匯來。到底這個鬼蜮一般的地方應該算哪個王朝,他不知道,也說不清楚。

“結寨自保,以待盛世!”一個讀過書的百夫長低聲建議。

“對,結寨自保!給我殺,搶回糧食來,咱們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王文傑大聲喊道,手中鋼刀一揮,指向了剛才糧草遇劫的方向。千餘新附軍在他的帶領下,風一樣衝了回去。一會兒功夫,密林中就響起了喊殺聲。

祥興元年秋末,無數類似的故事在潮、漳一帶上演。時局一下子變得不可收拾。補給接濟不上的元軍,軍紀越來越差,屠殺和搶掠,已經成了他們為了維持軍需必須要做的事。

而屠殺激起的反抗,也越來越劇烈。蒙元屠殺過的村寨,隻要有人活下來,就會拿起武器,躲在密林深處,隨時對落單的北元士兵,發起致命一擊。

反抗者的事跡,和北元屠城的惡行,被一些有心人,以報紙、評話、詩詞和民謠的方式,迅速傳向各地。

原來,他們和我們從來不是一國。

原來,禽獸亦非不可戰勝。

人們議論著,星星點點的反抗之火,在贛州、廣南、荊湖,甚至元軍征服已久的山東諸路慢慢燃起,慢慢擴大。

羊皮地圖,在火苗中慢慢縮卷。

第三卷薄暮迷局(一下)

隱藏在各地的破虜軍斥候,將諜報陸續送回福州。

大都督府的地圖上,插滿了密密麻麻的旗子。元軍,宋軍,宋軍,元軍,交織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些地方已經成為了三不管的匪患成災地帶,失去了家園的百姓們聚嘯山林,各自打出不同的旗號。而混亂不堪的時局又讓他們很快迷失了方向,失去了起義初始時刻的質樸後的鄉民們,在一些居心叵測的讀書人推動下,迅速追逐起了稱王稱霸的夢想。二三百人自封將軍,上千人則開國稱王者比比皆是。而這些王侯、將軍們的屬下,在手無寸鐵百姓麵前,比蒙古人還凶惡。遇到元軍,表現比大宋廂軍還軟弱。

形勢越來越複雜,混亂的局勢,帶來的新的戰機,而危機往往與戰機靠得最近。

目光緊盯在地圖上,文天祥的眉頭緊緊鎖在一起。在他身後,鄒洬、陳龍複、劉子俊、曾寰等人,麵色和文天祥一樣凝重。

讓他們擔憂的不是眼前混亂如麻的戰事,而是如何麵對朝廷的欽差。自從空坑兵敗後,破虜軍中大部分將士對朝廷已經絕望,無論孤軍奮戰,在百丈嶺練兵打遊擊也好,還是死守邵武,與韃子決戰也罷,都沒指望過能從朝廷得到什麽實際幫助。

文丞相當年是因為在朝廷中,處處受人排擠,不得以才請旨去南劍州開府的。並且朝廷一直把文家軍當作一件拖延敵軍行動的犧牲品來用。這一點大夥很清楚,也很少人稀罕再受朝廷的重視。

但是,不稀罕朝廷的重視,並不等於不忠於朝廷。上千年的教化在每個人心裏都有一條根,其中差別,隻是根紮的深與淺、張世傑攻下廣南後,一向被視作外圍的破虜軍在朝廷眼中突然變得重要起來。半個月之內,行朝的欽差冒著被蒲家水師截獲的風險,已經乘船來了三批。一批比一批職位高,給軍中將領開出的官帽子,也越來越大。

朝廷取了廣州,喘息稍定後,立刻會前來拖破虜軍的後腿。這是文天祥預料之中的事情。隻是他沒想到,朝廷消化破虜軍的動作如此迫不及待,如此明目張膽。

新皇帝即位,對大夥各有升賞。在文天祥大宋右丞相之外剛加了信國公的爵,對於他的得力助手鄒洬,則由兵部侍郎,一步升到了樞密院副使。在明知道破虜軍為文天祥一身創建的情況下,將大都督府的政務和軍務強行分開。政務,歸丞相,軍務,歸樞密院副使。(宋製,丞相不兼任樞密副使,從而達到文武分權)。

此外,聖旨中,還破格提拔軍中諸將,在封了一堆職位重疊的安撫使,製置使,嘉獎破虜軍功績的同時,還提出了一個要求,要破虜軍提供一百門傳說中的火炮和一千把破虜弓,由海路運往崖山,交給淩震部扼守崖門。

經營福建北三州小半年時間,破虜軍已經非昔日那般困扃模樣,朝廷不發撥兵馬,不授物資,隻一味地授予虛銜,這些作為,大夥還可以理解和忍受。畢竟行朝剛剛登陸,讓皇帝和朝臣和士卒們擠帳篷睡,不成體統。

可明知道破虜軍在強敵環伺之下,還強行伸手討要武器,就有些逼迫太急了。

福建本來就不是容易落腳的地方,破虜軍北有兩浙大都督範文虎的近二十萬新附軍,西有達春的蒙古勁卒,西南的劉深和索都日日迫近,東南的泉州蒲家也在虎視眈眈。這種情況下,不思如何與破虜軍聯手,打破北元圍困,將福建和廣南連成一片。反而算計著破虜軍那點家底,如此小氣之事,也隻有朝廷那些無聊大臣們能做得出來。

一百門炮,搜遍破虜軍,也拿湊不齊這個數。一千把鋼弩,那是兩個營的裝備。如今破虜軍很多標的弓箭營還拿著簡陋的竹板弓,擠一千把破虜弓給行朝,即使文天祥等人答應,低級將士們也不會答應。

議事廳內的空氣壓抑得能用火折子點燃。如何行軍打仗,大夥都願意出謀劃策,如何應對朝廷舉措,沒人能說出一個妥善辦法。

文丞相鼓勵大夥言無不盡,不會因言而加罪與人。但眼下大宋半邊殘局剛剛有些起色,如果因破虜軍的脫離,而被北元趁機剿滅。恐怕提出建議的人從此就會背上一頂離間君臣,禍亂內政的帽子。這個千年罵名,誰也擔負不起。

同樣,勸說丞相大人接受了朝廷的要求的話,誰也說不出口。傻子都看出來,這樣的聖旨絕對不是出自行朝上那個八、九歲的孩子皇帝之手。外部羈縻,再加上內部分化瓦解,隻是朝廷諸多舉措的第一步。一旦破虜軍答應下來,接著,那些權謀者的花樣,會更加肆無忌憚。

前來傳旨的欽差已經隱隱地透漏了一些朝廷內部對文天祥擅改軍政製度不滿的消息。並且,從欽差大人口中,可以清晰地聽出來,朝中大臣對最近在廣南取得的一係列戰績的炫耀意味。行朝在民間武裝的支持下,陸續克複了廣州、肇慶、新州、恩州,所占地盤已經不比破虜軍小。

有了和福建北三州同樣大的地盤,朝臣們的腰杆漸漸硬朗,所以,指責的話也越來越不客氣。這次還是因為陸秀夫大人好心斡旋,才沒在嘉獎的聖旨後,附上申飭口氣。

“什麽玩意兒啊,戰功,惠州就在眼皮底下,怎麽沒見他們去碰一碰!”第八標統領陶老麽大聲罵了一句。他是山大王出身,肚子裏沒那麽多彎彎繞,認得都是實實在在的死理兒。雖然眼下頭上頂的官爵也是一方轉運使了,但說出的話,依舊粗鄙無文。

表麵上,行朝最近轉守為攻,戰果輝煌。可那都是因為達春帶蒙元主力北上追剿陳吊眼,廣東南路兵力空虛的緣故。惠州就在廣州東側,行朝十幾萬兵馬卻不敢去攻打,唯恐打了惠州,把潮、漳一帶的索都給吸引回來。

他們那些浸了水的戰績,跟破虜軍血戰而得的成果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

“修文,不要亂講!你現在亦是大宋的將軍”鄒洬低聲叱責了一句。修文是陶老麽識字後,給自己取的字。可惜老夫子陳龍複教光會了他讀書,卻沒教導他為官之道。

陶老麽咧了咧嘴,不再吭氣。

穿不穿大宋這身官衣,他不在乎。能在文天祥麾下與韃子做戰,卻是他心中的頭等大事。在軍中幾個月,他對破虜軍結構已經有所了解,知道鄒洬為軍中二號人物。雖然文天祥與鄒洬二人意見時有不合,但關鍵時刻,文天祥還會維護鄒洬的權威。

在陶老麽這率直的人眼裏,令文天祥遲遲無法做決斷的,也正是鄒洬和一些跟著丞相大人轉戰的老人。這些吃過大宋的俸祿官員,雖然一直不得誌,但他們比民軍出身的將領,對朝廷的感情更深一些。而重感情的文丞相,此刻不但要考慮與朝廷決裂後,給整個抗元大業帶來的影響,同時還要考慮,各種舉動是否影響到破虜軍的團結與士氣。

又像在百丈嶺上一樣,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在文天祥身上,期待著他的決定。隻不過,那時的目光充滿信賴,此刻一些人的目光中,卻包含著猶豫。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賬本。文丞相傾力輔佐宋室,領軍抗元。縱是舉止有很多不符合祖製之處,為了江山社稷,大夥也要站在他這一邊。但朝廷一再緊逼,如果文丞相真的如傳說中那樣,給逼出了異心,大夥該何去何從?

跟著文丞相去清君側麽,那與各地的亂匪,還有什麽分別?

不追隨文丞相麽,可天底下,還有誰,能把這麽多人凝聚在一起,帶著大家抵抗韃子?

在眾人目光中,背對著眾人的文天祥,身體慢慢駝了下去。

天下的讚譽,歸此一人。天下悠悠之口的指責,也由他一人承擔。此刻,誰也取代不了他,也幫不了他。

望著文天祥那微微顫抖的背影,鄒洬心裏有些不忍。上前半步,低聲建議道:“丞相,要不然…。?”

他的主意很簡單,諸將聯名上本給朝廷,說明破虜軍的困境。並酌情滿足朝廷部分要求,支付一部分火炮和破虜弓。

文天祥輕輕搖了搖頭,打斷了鄒洬的提議。

從百丈嶺上醒來那一刻起,他的心裏就一直沒有平靜過。整軍、練兵、改製,死守邵武為朝廷解圍。每前行一步,距離民族複興的目標都越來越近。但每走一步,與朝廷的距離都越來越遠。有些壓力,讓他無法透過氣來,偏偏身邊,沒有人可以分擔。

他知道鄒洬為什麽這樣勸他。鄒洬對朝廷固然忠,對破虜軍亦忠心不二。兩個忠字權衡下來,能做的,隻剩下退讓和乞求。

但文天祥卻生不起半點退讓的心思。朝廷的旨意讓他為難,讓他痛苦。腦子裏那些混亂的想法,卻在不知不覺間,改變著他的做事方式。

自幼讀過的書,受過的教誨,讓他無法放棄大宋。但文忠記憶中的曆史,以又時時提醒著他,此刻的一舉一動,關乎整個民族。

內心深處的掙紮,讓他無法輕易做出選擇。大多時候,文天祥知道盡力去平衡,盡力去妥協。盡力把矛盾壓下,把麵對朝廷非難的時刻壓後。因為他知道,破虜軍中,並不是所有人都已經覺醒。

他不想讓剛剛形成戰鬥力的破虜軍因看問題的角度不同而分裂。有時候,文天祥甚至曾經幻想,北元的龐大的軍事壓力下,行朝的有識之士能放棄對祖宗製度、理學教條的維護,把救亡圖存放在第一位,看在破虜軍快速成長的實力上,默認了自己這些做法。

在新政和新軍成長起來後,哪怕是千夫所指,自己也能坦然麵對。因為到了那時候,自己播下的火種已經可以燎原,無人能阻擋這華夏文明複興的火勢。

今天看來,顯然自己的想法過於一廂情願。自己低估了守舊者的嗅覺,也過高地估計了那些士大夫的政治智慧。自己派杜滸統領水師,外圍做戰,暫時平息了激進者和守舊者之間的矛盾。而朝廷的一道聖旨,將他辛辛苦苦壓製住的內部矛盾,全部擺到了桌麵上。

今天,當著破虜軍高級將領們,去何從,文天祥必須做一個決斷。

而諸將,也將在福建新政,和大宋行朝之間,做一次取舍。踏出這一步,非但文天祥自己,所有人都永遠無法回頭。

國家、朝廷、朝廷、國家,盯著地圖,內心深處,如千軍萬馬在交戰。文天祥的手按在桌麵上,不知不覺間,汗水已經濕透脊背。

猛然,他的手舉起來,又慢慢地放下。這一刻,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

酒徒注:請諸位龍套拿主意,文天祥該怎麽做?建議被采納者,將獲得最佳龍套獎。

第三卷薄暮迷局(二上)

迷局二上“丞相!”陳龍複低低叫了一聲。望著濕透了的青衫下襯出來的那瘦削的雙胛,他突然有些害怕,害怕文天祥真的豁了出去,將欽差的要求置之不理。

作為大宋官吏,陳龍複對大宋三百年積累下來的惡疾深有體會。他知道在生死存亡時刻,這種惡疾依然侵蝕著國家的最後一絲生機。文官爭名,武將爭功,強敵環繞之下,自己內部還在不停的傾軋。以行朝目前的混亂狀態,送了利器給他,相當於直接送到蒙古人手裏。

給他們軍械,遠不如給陳吊眼,給許夫人,帶來的實際收益大。那些民軍雖然戰鬥力稍遜,至少,他們不會見了蒙古人的大旗,掉頭就跑。

文天祥曾經說過,破虜軍為國而戰,而不是為了那一家一姓的朝廷。這個觀點,老儒陳龍複非常支持。

但眼下還不是與朝廷分道揚鑣的時候。文天祥的忠義之名和丞相之位,俱是來自於朝廷。當下之計,謹慎地侍奉好朝廷中的權貴,為破虜軍爭取更好的生存空間,才是最合理的選擇。

可惜張唐領軍在外!陳龍複遺憾地想。如果張唐在,這個外表粗豪的人可以用粗糙的語言,把很多別人說不出口的歪理解釋得清清楚楚。他手中掌握的第一標是破虜軍精銳之中的精銳,也可以對一些三心二意的人起到威懾作用。

跟著文天祥與朝廷決裂,背天下罵名。老儒陳龍複已經不在乎。在福建和北元控製地區流行的報紙上,老儒陳龍複,已經是文人們的靶子,文天祥身邊的奸佞小人。

陳龍複擔心的是,一旦文天祥挑明了丞相府和行朝的關係後,帶來的後果。破虜軍剛剛形成規模,一旦分裂,戰鬥力必然大打折扣。有了可乘之機,達春不會跟大夥客氣。

正在他心中暗自著急的時候,猛然聽見文天祥問道:“曾將軍,張唐那邊情況怎麽樣!”

“第一標已經攻克了福清。蒲壽庚派人來救援,被張唐用一個營的人馬趕了回去!”曾寰上前幾步,指著牆上的地圖,小心地匯報。

可惜,曾寰也是個君子。陳龍複心中又是一聲長歎。破虜軍自文天祥起,從上至下,個個都是磊落的豪傑。而對付朝廷的陰謀,顯然此刻“奸佞”之徒比正直之士更管用些。

用卑鄙無恥的手段,對付卑鄙無恥的人。這也許是個解決辦法。陳龍複的腦海裏,有一本資治通鑒飛快地反動。那上邊,寫滿鉤心鬥角的例子,平素讀書時,他總是不屑一顧,不知道司馬光為什麽要記述那些無恥小人,下作手段。此時,卻豁然發現,那些見不得光的典故,其實是千年來的政治精華。

曾寰,不合適,他熟於軍略,卻不通權謀。劉子俊,也不合適,他需要做得事情太多,沒時間分心。突然,一雙肉眼泡出現在陳龍複腦海裏。

這雙肉眼泡,就躲在牆角處。自從欽差的聖旨傳達完畢,眾人開始議論時就一直在打哈欠。他不愛多說話,但利弊得失看得卻比很多人清楚。

陳龍複暗自點了點頭,心裏有了自己的主張。

此刻議事廳內的氣氛已經開始活躍,在文天祥的詢問下,大夥的注意力慢慢從如何應對聖旨向眼前的戰局轉移。

“你們參謀部,認為張唐能站穩腳跟麽?”有人低聲詢問。

“能,隻要咱們的物資供應得上,陸地上,蒲壽庚麾下那些新附軍,來多少也是送死。海上,方家的分舵已經占據了福清對麵的海壇山(海壇島,在福清對麵),蒲家不與方家打一場,無法靠近福清!”

曾寰是個非常合格的參謀,對敵我軍情了如指掌。眾人的目光漸漸被他的介紹吸引到泉州附近。第一標的數千精銳和方家的海賊遙相呼應,在興化灣附近,行成了一個夾角。

文天祥點點頭,手指在地圖上來回移動,測量著幾座城市之間的距離。經曆了一番考慮,他心中也有了一個模糊的對策。

如果大宋朝廷不做些徹底的改變,多少利器,多少將士,都挽救不了他滅亡的命運。當他還是大宋狀元文天祥時,關於大宋的弱點,他不願意去想。當他得到文忠的記憶,將那些思考與現實一一對應後,卻不得不承認,大宋已經無藥可救的現實。

現在他需要決定的,就是等朝廷自己改變,還是破虜軍向前再推一把的問題。有些事情,別人不方便去做,自己這個大宋丞相卻可以做。

如今之勢,有戰法,沒守法,對於北元如此,對於朝廷的那些小動作,也是如此。

對於大部分文人來說,能凝聚他們的是朝廷這個大義的名分。而對這個時代的大多數人來說,能讓凝聚他們的卻是勝利,接連不斷的勝利。

威名和聲望,朝廷給不了。

天下英雄的支持,是破虜軍自己打出來的。

“丞相,莫非您想打泉州!”鄒洬腦中,靈光突然一閃。

泉州的蒲家,與朝廷有血海深仇。當年皇家三千多口被蒲壽庚處死,拿下泉州,則為皇家報了血海深仇,功勞比奉獻一些武器大得多。

拿下泉州,就可封天下悠悠之口,朝廷雖然沒得到武器,也不好傳出對破虜軍不利的聖旨。

“我想,我們還是先把去朝廷的路打通了吧。否則,那麽多武器,咱也運不過去,你們說,是不是?”文天祥帶著笑容,向眾人問道。

“那,那是自然!”有人欣然答應,有人的回答卻顯得有些言不由衷。以大戰在即為理由,拖延軍械供應,是個好辦法,但是,這樣做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

路途!陳龍複心裏突然閃出了一個他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頭。路途,的確,可以在路途上做手腳,先答應了朝廷,然後再由杜滸扮成海盜,半路“截殺”軍火,捎帶著讓欽差大人也消失掉。

可是,那首先需要破虜軍內部,隻有一個聲音存在。

“如果我們海上路上同時下手,在索都和劉深前來救援之前,的確可以把泉州拿下來!”鄒洬的話,此刻傳在陳龍複耳朵裏,分外清晰。

鄒洬知道文天祥準備做什麽。此刻文天祥不願意在提朝廷的事情,他也不再提。縱使這個危機早晚有爆發的一天,但在爆發之前,鄒洬寧願把它埋得更深。

鄒洬與文天祥是好朋友,老搭檔。文天祥做的事,他永遠會支持。隻是,如果共同對抗朝廷……?鄒洬以平時少見的激動,規劃著攻打泉州的方略。

天邊飄過來一層雲,遮住了夏末的驕陽。屋子裏的光驟然暗淡,同時黯淡的,還有文天祥的眼睛。

文天祥的內心裏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息。他太了解鄒洬了。自己現在的做法,可以說服陳龍複和簫明哲,可以吸引張唐和杜滸,可以號令林琦。卻始終過不了鄒鳳叔這一關。二人都不想與好朋友之間的友誼出現裂痕,雖然他們都知道自己的舉動就像一個打碎了茶杯的小孩子,拚命想找個地方將茶杯隱藏起來。卻不知不覺間發現,那些碎片,已經刺進內心深處。

經曆過一次生死,經曆過一次瘋狂。殘宋,在文天祥心中的分量越來越淡。但那些友誼呢,那些曾經與你情同手足的人,他們看你的目光呢?

甚至當他們義無反顧地阻擋在你的路上時,你該如何選擇?是踏著他們的血走向成功的終點,還是舉步不前。

如果文忠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是一個殺字。文天祥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頭。兩道青色的血管,從幹瘦的手背上冒了出來。

風從樹梢間快速的吹過,發出嗚嗚的聲響。空氣中帶上了海麵吹來的味道,淡淡的,有些腥。呼吸在嘴巴裏,帶著三分苦。

“陳舉那邊呢,不知靠不靠得住!”鄒洬的嚷嚷聲,將文天祥的心思,拉回到戰局部署上。

有火炮為助力,加上方家的水師,拿下泉州,將蒲壽庚的那幾萬水師從港口中趕走,不是太困難的事。福建境內,除了索都麾下的蒙古武士,沒有一支武裝力量,能和破虜軍正麵對敵。

但破虜軍背後的達春卻不會任由大夥肆意騰挪。福建這邊一動,達春那邊可能會加快對陳吊眼的攻擊力度。試圖從側後進攻邵武,逼得破虜軍不得不回師護巢。

曾寰在布質地圖上,挪動了幾個橙黃色的三角旗。陳吊眼用的是半遊擊戰術,能打就打,打不過就跑路。他的隊伍行蹤一直變化不定,沒有一個穩固的落腳點。所以,標記著陳部的旗子,也要隨時根據情報來調整。

“陳吊眼最近在達春手下吃了幾個敗仗,主力已經撤入了汀州北部,在蓮城,清流一帶修整。不過他麾下的西門彪率軍殺進了贛州,到處放火,攪得達春的老窩亂其八糟。軍心不穩,達春用兵雖然技高一籌,但一時也無法擴大戰果!”

文天祥輕輕歎了口氣,為了陳吊眼麾下的光複軍,也為了和鄒洬之間曾經的友誼。達春用兵,一直有神出鬼沒之名。看來在士兵素質和指揮能力上,陳吊眼的光複軍還對付不了達春,無法護住破虜軍的後背。

而在此刻,那個曾經護住自己後背的好友,卻選擇了離去。

“我們還得自己想辦法,陳大當家擅長打順風仗。大夥站上風的時候,把韃子殺個落花流水,也不稀奇。一旦進攻受挫,敗下來,一時半會兒也收不住腳!”陶老麽坦率地補充了一句。他原來和陳吊眼同屬綠林人物,對義賊的做戰能力和做戰方式都很了解。

如果破虜軍想趕在北元合圍之前,率先發動攻擊。邵武那邊後路的力量,不得不加強。大夥很快得出了一致結論。

大夥的發言很熱烈,很積極。隻是看向文天祥的目光,多少帶上了一些躲閃。

“我去,領兩個標人馬幫助陳吊眼,把達春擋在邵武之外!”鄒洬站起來,主動請纓。作為軍中第二號人物,他已經很久沒單獨領兵。此刻,除了稱雄疆場的渴望,內心深處,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讓他想出去走一走。

文天祥的臉,不經意之間抽動了一下,心中湧上一股無名的痛。鄒洬要走,非但一個人離開,還要卷著破虜軍所有家當走。

外麵的天越來越黑,雨就要來了,風吹得窗外的樹木來回搖動,在議事廳內,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文天祥看看鄒洬,發現好朋友也剛好向自己看來。兩道目光相遇,依然如當年一樣明澈。

當年文天祥被陳宜中等人排擠,去劍南開辟外圍戰場。鄒洬主動相隨。文天祥揮師入贛,鄒洬募兵數萬相從。贛州會戰失敗,鄒洬冒死相援,所部士卒被文天祥麾下的潰兵衝散,鄒洬不發一句怨言,率軍斷後,九死一生。

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聽丞相大人如何決斷。

幾道閃電劃過長空,大雨,隨著雷聲傾盆而落。

文天祥緊握的拳頭,慢慢抒展。他是文天祥,不是文忠。手中的刀雖然鋒利,卻無法向夥伴揮起。

“鳳叔,如果我交給你三個標人馬,你在陳舉撤入邵武境內後,堅守邵武兩個月麽?”

猛然聽到文天祥叫自己的字,鄒洬不由愣了愣。自從在邵武劃分完軍中職務後,正式場合,文天祥已經很少再這麽稱呼自己。

鄒洬抬起眼睛,看了看老朋友疲倦的麵孔,心中一陣發軟。很快,理智又戰勝了感動。用一種奇怪的語調,鄒洬大聲答道:“末將誓不辱命!”

“鳳叔莫急,簫將軍的第二標、林將軍的第三標和黎將軍的第七標,統一由你節製。你如果能和陳吊眼配合好,拖住達春。到時候,我們拿下的,就不止是泉州一地”文天祥笑著回過頭,客客氣氣地與鄒洬商議。

“丞相!”鄒洬的聲音刹那間變得有些淒涼,“第三標都是騎兵,山地不宜展開,丞相還是帶在身邊吧。打通去廣南的通道,不可用兵太少!”

“鳳叔,你帶著吧。你那邊壓力也不小,有一支騎兵在,至少可以要挾浙東的新附軍,讓他們不敢傾巢而來。邵武是咱們的根基所在,咱們的軍械監和科技司都在那,還有那些讀書的孩子,你一定要保護好。”文天祥輕輕拍了拍鄒洬的肩膀,像叮嚀剛剛離家遠行的兄弟一樣囑咐。

這一刻,他的目光中已經不再有失落。無論內心多難過,他都必須按自己既定的路走下去。破虜軍幾萬弟兄,福建數十萬百姓和天下豪傑都看著這裏。

怎麽做,從哪一步開始,主動權,必須抓在自己手裏。有人要相逼,自己就反逼回去。雖然不擅長權謀,但為了跟在自己身後這幫熱血男兒,也要橫下心來,學一學這權謀之術。

自己背後就這幾萬大軍,而那些外戚與清流,什麽都沒有。有何可懼!

文天祥的手,在地圖上移動著,根據諸將的建議,不斷修改著做戰計劃。

此戰,泉州,已經不是他的首要目標。他的目光,看到更遠,更長。

酒徒注:所有建議,加精華鼓勵。關於下一步發展,請大家繼續出謀劃策。

第三卷薄暮迷局(二中)

雨後的天空,掛著一道淡淡的虹影。水洗過後的紅磚碧瓦顯得分外整潔,看在眼裏,讓人的心情也跟著舒暢。

沒有過不去的風雨。

綠葉下,文天祥慢慢走向大都督府的後堂,那裏,還有數不清的事情要處理。關於進攻泉、漳一線,打通與朝廷的通道,經過一下午的議論,戰略目標已經大致完整。剩下的細節工作要由參謀部門來規劃,破虜軍不止借鑒了文忠記憶中軍隊如何決策,而且借鑒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軍事體係。

情報收集處理、戰略戰術策劃、臨陣指揮和內部監督,在這種全新的框架下,破虜軍的運作效率很高。具體指揮做戰的將領的任務也輕鬆了許多。

這是對文忠的記憶消化吸收的結果。作為大宋狀元,文天祥感興趣的不僅僅是文忠記憶中那些武器製造知識和軍隊訓練知識。有時候,他更欣賞文忠沒成為一個軍人前,在國立中央大學學到的那些東西。那些關於權力分散與製衡,關於如何通過製度來保證效率並修正錯誤的辯論與思考。雖然文忠後來所學的一些階級理論,和先前的製衡理論之間衝突很大。但憑借自己的執政經驗,文天祥更喜歡相對寬容的製衡理論,而不是絕對的鬥爭。(酒徒注:早期的中央大學是一所真正的綜合性大學,理工科不僅僅是以培養工匠為目標。所以學生在裏邊能接觸到很多哲學體係。)

身後的磚甬上,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從節奏上判斷,文天祥認為是劉子俊。這家夥是個精細人,主管諜報和內務,議事時一直沒說話,此時追上來,估計是要說一些不能公開的話題。他緩緩回頭,剛好迎上對方急切的目光。

“丞相,您真的決定讓鄒將軍去守邵武?”劉子俊緊趕幾步,追上文天祥,低聲問道。下午的種種跡象表明,在朝廷和破虜軍之間,鄒洬選擇了前者。把這樣一個人放在關鍵之地,破虜軍隨時麵臨著老巢被端的風險。

文天祥的腳步緩了下來,看向劉子俊的目光,意味格外深長。心裏,雖然還在隱隱做痛,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經越過了這一關。

他知道劉子俊問話背後的意思是什麽。但他更相信,鄒洬不會真的背離破虜軍。

這片土地,這支軍隊,是大夥一塊打下來的。可能彼此認為走向國家複興的道路不同,但目標卻是一致。即使鄒洬選擇了離開,他亦不會責怪對方的背叛。多年來並肩做戰的友誼是血凝成的,不會因為選擇的道路不同而改變。這個世界上,除了仇殺,權謀,還有一些美好的東西,雖不多見,但值得珍惜。

以文忠後來在軍隊中的思考方式,鄒洬走的是投降路線。這次選擇,是一場尖銳的鬥爭。但文天祥不能接受這個觀點。

破虜軍的血要灑在戰場上,而不是灑在自己人的刀下。

在文忠那個時空,一個信奉“天下為公”黨派,和一個“天下為共”黨派,為了國家富強這個最終目標,從兄弟變成仇敵。自相殘殺到最後,隻是便宜虎視眈眈的外寇。這個悲劇,文天祥不想在破虜軍中上演。

先化解朝廷方麵的非難,再著力化解內部的分歧。這是他唯一的抉擇。無論這條路多難,多危險,都必須走下去。

如果一個民族,所有內部爭端都靠消滅持不同意見者的肉體的方式解決。這個民族,沒有外敵的情況下,也會多災多難。

當年司馬光和王介埔之爭,如果僅僅停留在治國方略的爭執,而不是走向赤裸裸的黨爭,大宋也不會被女真從中原趕到江南。

如果沒有辛亥後那長達二十幾年的內戰,就不會有後來日本人的入侵。既然老天給了他兩份不同的記憶,那就要從每一份記憶中吸取教訓,找一條民族的出路。而不是明知道悲劇如何發生,還要堅持重複那些錯誤的手段。

他本是一個豁達之人,解開了一個心結,眼前一切自然又是天高雲淡。

“鳳叔有勇有謀,還有林將軍輔佐,把達春擋在邵武之外,並非難事!”看著劉子俊的眼睛,文天祥輕聲答道。話說完,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擔般,肩膀直了直,腳步也跟著輕健。

劉子俊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但也不好再多勸,猶豫著,腳步停在了原地。他從來沒懷疑過鄒洬的人格和治軍能力。但他懷疑,如果朝廷硬以聖旨相逼,鄒洬能不能將破虜軍的利益,放在皇權之前。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慢慢停止,文天祥轉過頭來,笑著問道:“子俊,你相信連死都不怕的人,會是出賣朋友的孬種麽?”

劉子俊搖搖頭。破虜軍上下直腸子多,孬種少。提著腦袋跟北元拚命時,很少人想到升官發財。但自古同患難容易,同富貴難。如今破虜軍有了自己的地盤,軍事和政務蒸蒸日上。隱隱有了爭雄天下的實力後,說不定人也會變。

看了劉子俊的樣子,文天祥也跟著搖頭。對於這個得力幹將的工作,他一直很滿意。平素太忙,很少把自己的想法和大夥說說。看來今後,不但推廣自己得到的那些技術,而且要分享自己從文忠記憶中悟出的一些東西。

輕輕拍了拍劉子俊的肩膀,文天祥笑著說道:“軍械如何調配,破虜軍有自己的規矩,在規矩的約束下,鳳叔心向朝廷,也領不出多餘的武器來。況且,裏裏外外的事情,有你這情報大總管盯著,他出紕漏的機會不多。咱們既然要與蒙古人爭天下,就得拿出爭天下的肚量,不能因為一言不合,就對自己人下黑手。那樣,不用蒙古人來打,咱們自己內部已經先亂了!”

“如果鳳叔犯了錯,我自然不會容他。但在他沒做任何對不起破虜軍的事情之前,我們沒理由懷疑他的忠誠和能力!否則,今天我們逐了鄒鳳叔,明天說不定就得貶了杜貴卿。凡是與我們意見相左者,都恨不得置他於死地。那到最後,我們的刀,說不定就會砍刀自己的頭上。大宋朝沒有內爭,不會走到今天這步。破虜軍剛剛有了起色,我們不能自己毀了自己!”

“那倒也是!”被文天祥磊落的目光看得有點臉紅,劉子俊低下頭,訕訕地答了一句。

“鳳叔一時想不開,時間長了,他自己慢慢會領悟。邵武那地方,的確需要一員上將鎮守,以他的資質與聲望,今天他不主動請纓,我也要派他去。”文天祥放慢腳步,與劉子俊並肩前行,邊走,邊慢慢解釋道。

“可朝廷那邊………?”劉子俊不放心的提醒了一句。今天會議的決策是,先打通福建去廣南路線,再供應朝廷武器。但用這個說辭回複欽差,恐怕未必能輕易蒙混過關。

文天祥懶洋洋的伸了伸胳膊,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說道:“今天下午,夫子給我使了好幾次眼色,我估計,他想到了辦法,子俊有興趣,我們不妨一起猜猜,夫子打算說什麽!”

劉子俊愣了愣,這又是一個出乎他預料的答案。陳龍複一直以剛正而聞名,他不勸說文天祥聽從盲目響應朝廷,已經讓人感到不解。私下裏還給文天祥關於如何對付朝廷獻計獻策,真令人奇怪。

看來,大夥都在變。劉子俊凝神想了一會,豁然開朗,轉身擋住文天祥的目光,在路邊青苔上,寫了一個字,一個人名。

文天祥也笑了,側過身,撿起一塊石子,小心地劃過樹下的青苔。

幾乎同時,二人寫好字,交換位置。還沒等彼此笑出聲音,背後,已經傳來陳龍複那特有腳步聲,一板三眼。

“賄、杜規”青苔上,三個字,被文天祥大笑著抹去。樹上,幾隻不知名的飛鳥被笑聲驚起,呼啦啦,振翅飛向了高空,在夕陽下,雲天間,留下幾點矯健的身影。

第三卷薄暮迷局(二下)

坐在窗前,無聊地看著天外的飛鳥,欽差大人楊亮節恨恨地一掌拍在了窗沿上。糊了細紗的窗子輕輕地嗡了一聲,嫋繞間,透著三分寂寞。

已經來福州五、六天了,除了第一天迎接聖旨時,見了文天祥一麵。其他時候,那個剛愎的文天祥一直在忙、忙,不肯再來拜會他這個欽差大人。

這可讓楊亮節麵子上有些掛不住。雖然他的品級差一些,但畢竟是當朝皇帝的舅舅。即使是在海上漂流時刻,各位大臣見了他也要搶先上前打招呼。如今身負皇命,卻被冷冰冰地擱在賓館,算個什麽道理。

“這個大逆不道的謬種!”楊亮節忍不住罵出聲來。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看,發覺附近全是自己帶來的親信,膽氣頓時一壯,“謬種!奸佞!”,激憤的聲音繞梁不絕。

臨來福州前,幾個交好的領軍豪傑千叮嚀,萬囑咐,讓他無論如何也從文天祥手中把破虜弓和火炮要出來。說那是大夥建功立業,輔佐皇室的根本。楊亮節也拍著胸脯答應下了此事,皇親國戚,到哪裏,地方官員不趕上門來拍馬屁?要糧、要餉,哪個不是加倍奉承。甭說一千把弩,百門炮,就是加上一倍,諒他文天祥也不敢不給。

誰料想,文天祥非但對提供軍械一事,找借口百般敷衍。甚至連該給欽差大人的行儀都沒有按規矩封好。這種冷淡的姿態,讓楊亮節分外惱怒。終日在驛館裏罵罵咧咧,卻唯恐被丞相府官員聽見。

“一,一,一二一”,整齊的口令聲,越過院牆,傳入楊亮節耳朵。嚇得欽差大人一縮脖子,半句罵人話硬生生咽回了肚裏。

是出城訓練的新兵收操回營。不知道是帶隊的軍官無心,還是高級將領有意,每天早晚,都有大隊的破虜軍戰士從欽差大人的館驛前列隊走過。雖然士兵們還穿著新兵的服色,但走起路來那份軍容與軍威,已經遠遠超過了楊亮節見到的任何一支軍隊。那些地方豪強的私兵,站在破虜軍麵前,根本不值得一提。行朝的民軍,也無法跟人家比,就連張世傑視為珍寶的江淮勁卒,也擺不出破虜軍這份士氣。

那是有我無敵的士氣,隻有常勝之軍,士氣才會如此高昂。雖然看不出這麽多內在門道,光從表麵上,楊亮節知道,如果文天祥真的將這支隊伍帶回行朝,所有文武都沒有立足之地。

所以,他有火氣,隻有忍著。有怨言,隻能憋著。除了偶爾小聲罵罵街,不敢多說半句。每天驛站外走過的軍隊,讓欽差大人明白了一個淺顯的道理。如果文天祥真無謀反之心,大家縱是心存隔閡,表麵上還能好聚好散。如果文天祥真的下定決心謀反,他這送上們來的皇親國戚,剛好用來殺了祭旗。

“大人,戶部度支員外郎杜大人求見!”一個侍從悄悄地跑上前,伏在楊亮節耳邊匯報。

“杜大人,他來?”楊亮節遲疑地問道,旋即,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雖然這次帶來的一堆官位,對小小的戶部度支員外郎沒什麽印象。但度支員外郎分管丞相府物資,文天祥派這個職位的人前來回訪,說明破虜軍打算在供應朝廷軍械的事情做出讓步。

既然打算讓步,就說明文天祥不會步泉州蒲家後塵。自己的安全就有保證。楊亮節焦躁的心,一下子又被高高在上的眩暈感充滿。整頓衣冠,慢慢踱向了正堂。

“下官杜規,參加欽差大人!”一個小眼睛的胖子,在楊亮節麵前,躬身施禮。

“嗯!”楊亮節故意拖延了一會兒,清清嗓子,慢慢地回道:“免了,大家同殿為官,何必這麽多虛禮。不知杜大人到此,有何貴幹啊!”

“下官前來,乃是奉了我家丞相之命……”受了冷遇,杜規臉上的笑容依然暖若春風。商人出身的他,在投軍之前看慣了各行各色人的嘴臉。像楊亮節這種仗勢欺人的貨色,越是擺架子,在杜規眼裏越是個好算計的羊牯。

表麵上讓欽差大人風風光光,關鍵處能拖就拖,寸步不讓,這是杜規早就替文天祥想好的主意。老儒陳龍複找上門來,二人的見解一拍即合。一個飽讀史書,知道曆史上一切肮髒齷齪手段,卻從來沒有親身實踐過的老儒,一個走遍四海,看慣了各地官吏臉色,摸透貪贓枉法之徒的“奸商”,二人一核計,很快拿出了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

幾頂高帽子,伴者噓寒問暖的客套話。片刻間,杜規已經與楊亮節成為莫逆。上座,奉茶,不慌不忙地,杜規已經將陳龍複交代的場麵話轉達清楚,不顧楊亮節有幾分難看的臉色,拍拍手,讓隨從端上一個蓋著紅綢子的托盤。

“楊大人,您看,破虜軍兵發泉州,準備洗朝廷被辱,三千皇族被殺之仇,大戰在即,這火炮和強弩實在難以供給。還請大人回朝之後,在百官麵前替破虜軍分辯一二………”杜規慢吞吞說著,輕輕用手揭開了綢布的一角。

“杜大人,你這是什麽意思!”楊亮節放下茶杯,騰地站了起來。

“大人勿怪。此乃肮髒之物,本來不該用來汙大人之眼。怎奈百官之中,有幾個如大人般清廉。所以,這區區行儀,乃是供大人回去,幫我家丞相送於百官。讓以免那些對丞相不滿者,借題發揮!”

杜規笑了笑,不動聲色地把索要賄賂的帽子扣到莫須有的他人頭上。有宋一朝,送禮,本來有各種送禮的規矩。鮮有直接把黃白之物擺到高官麵前者。但此時江山飄搖,百業凋零,自然不能玩那些曲線逢迎的調調,所以,杜規幹脆選擇直來直去。

“這………”楊亮節皺著眉頭,滿臉為難。臨來之前的承諾太滿,回收起來自然有幾分為難。況且幾個交好的軍中大員強調過,破虜軍百戰百勝,就是依賴火炮。如果楊亮節要來火炮,大夥就能跟韃子正麵交鋒,不用再看張世傑的臉色。

可盤子裏那黃中透紅的光澤,實在過於親切。隻有實足真金也會透出這種溫暖的紅,海上漂泊的日子太久,楊亮節已經有幾個月沒見到這種誘人的顏色。

杜規看了看楊亮節的神態,對欽差大人的心思了然於胸。做生意講究討價還價,一點都不討價還價的,要麽是做不了主的,要麽是根本不想買的。端起茶杯,吹了吹漂在水麵上的新茗,笑著補充道:“破虜軍這邊,自然是晝夜趕工,努力為朝廷趕造火炮和強弩。在泉州沒拿下來之前,海路被蒲家所據,陸路被索都狗賊所阻,我家丞相,即使有心提供朝廷所需,也無法安全運抵。大人自海上來,應該知道,路上風高浪急,每個人都可謂九死一生!”

“嗨,那些朝臣,怎知路上之艱難!”楊亮節長歎一聲,輕輕地蓋好了托盤上的紅綢。好友的囑咐,似乎沒有眼前這個杜胖子的禮物親切。況且福州是文天祥的天下,這夥人素來膽大包天,真惹了他,讓自己回程時翻了船……,看來以後這種沒把握的事情,還是少招攬為妙。

“欽差大人英明!”杜規笑著讚了一句,肉眼泡不經意間閃過絲縷嘲弄:“其實,大人千辛萬苦把火炮給皇上運過去了,軍中也無人會用。況且那東西用完了炮彈,就成了擺設。依下官之見,眼下廣南戰事不多,不如等到破虜軍打通了福州到廣州的通道,再商討如何運送火炮適宜。一則,破虜軍可護送火炮去廣州,免去諸位大人奔波勞苦。二則,有破虜軍炮手隨行,也可以傳授他人如何操炮。第三,我家丞相還說,屆時他會親自挑選人手,去廣南傳授造炮以及造弩之法,讓諸軍沒有無炮彈可用之憂!”

授人以魚,不若授人以漁。最後這一條承諾,明顯打動了楊亮節。以最快速度收起了堆滿金錠的托盤,欽差大人笑著答道:“既然丞相大人這裏正於韃子決戰,好鋼自然得用到刀刃上!這些話,本官替文丞相帶回朝廷就是。隻是不知福建蒲家,丞相大人打算何時肅清啊?”

這貪官也不是一個絕對的羊牯,還知道問問交貨時限。杜規看了看楊亮節,回答的聲音充滿自信。“三個月,三個月之內,泉州城頭,定會插上大宋旗號!”

“當真!”雖然問期限隻是走個形勢,楊亮節還是被杜規的回答嚇了一跳。一年前,張世傑糾集二十萬大軍攻打泉州,最後都刹羽而歸。破虜軍雖強,也未必強大到如此地步。

“欽差大人,可曾見過文丞相言而無信!”杜規笑著回了一句。放下茶杯,從衣袖中又掏出了一個紅綢包,“我破虜軍上下,皆赤心為國之士。聽說朝廷在崖山落腳,無物自表忠心。丞相大人四下籌集了一批金銀,遣人冒死換了北元流通的交鈔。今日交與大人一並帶回去。日後大軍北伐,可遣前鋒往荊湖富庶之地,收購所需糧草!”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楊亮節迫不及待地點頭,恨不得趕快找個地方,驗一驗交鈔的麵值。杜規接下來再說些什麽,他根本聽不進去。

北元所控之地,強行推廣交鈔。自元世祖元年(1260)年開始,商人買賣貨物,必須先到官府指定部門將手中金銀兌換成鈔,然後才能到市麵上交易。此刻交鈔發行時間尚短,雖然在民間價值有所貶損,但一貫鈔依然可頂三錢銀子用(官方規定是半兩)。杜規出手,就是這麽厚厚一疊,又沒明說數目。楊亮節從中抽幾十張出來,亦不會有人追究。將來朝廷一旦不保,憑借今晚的元寶和交鈔,也足夠欽差大人隱藏在民間,做個陶朱公悠然渡日。

“那,還請欽差大人在朝廷之上,多多為我等分辯一二?大戰在即,千萬別讓一些無聊之徒,在朝中弄出什麽事來,讓將士寒心!”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誰不知道文丞相是天下第一大忠臣。哪個敢給破虜軍抹黑,我老楊第一個跟他們沒完!”楊亮節信誓旦旦地保證,仿佛從此刻,他已經是破虜軍的一員。

杜規笑了笑,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

大戰在即,他不希望朝廷那邊再出現什麽麻煩。這次軍事行動,是破虜軍成立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如果鄒大人能力保老窩邵武不失掉,破虜軍就會集合四個標,兩萬馬進攻泉州,加上方家的海盜部隊,絕對可以對泉州形成合圍之勢。

泉州是重要貿易基地。蒲家水師,也是目前蒙元最強大的一支水麵力量。斬掉蒲家水師,崖山上的行朝,就可以多一分安全。

打下泉州後,與朝廷之間的聯係也暢通無阻。那時,給行朝提供優質軍械,請聖駕移到泉州,或教授諸軍如何製造火器,都是可行之計。

這是破虜軍對外的統一說辭,條陳已經寫好了,欽差大人回去照著念給行朝眾臣們聽就行了。有那一千兩黃金和楊亮節這個國舅在前麵頂著,那些看破虜軍眼紅的人,翻不起什麽大浪。

但杜規卻清楚,文天祥這個兵發泉州的部署後,還隱藏著更深的一個局。

蒲所在的泉州,雖然號稱城高池厚,但蒲家麾下那批拚湊出來的雜牌軍,根本擋不住破虜軍傾力一擊。

光打一個泉州,也不需要調集那麽多糧草補給。

破虜軍這頭老虎已經休息了幾個月,養足了精神,磨利了牙齒。文大人此番旌旗所指,所圖絕對不僅僅是一個泉州。

第三卷薄暮迷局(三上)

迷局(三上)

收獲季節,在不知不覺中來臨。

福州城的大街小巷,刹那間被歡樂的笑聲充滿。這是第一個不用向官府交賦年份,打下了糧食的農夫,一大早就在各地士紳的組織下,挑著擔子進了城。

原來的族長,現在被大夥推舉出來的官老爺們說得好,人家破虜軍不收大夥田賦,給大夥分地發種子,大夥難道就真的不知道感激,踩著鼻子上臉麽。做人要知足,留下一家大小全年的嚼裹,多餘的,挑著給破虜軍送去,別讓人家派兵找上門來,才明白自己失禮。

莊戶人家老實,聽了族長們的話,咂吧咂吧個中滋味。收拾齊整,推舉了會說話,拿得上台麵的親族,趕緊運糧進了城。

交糧納賦,那是古往今來曆朝曆代百姓的本分,也是唯一權利。破虜軍跟大夥客氣客氣,如果大夥真不知道好歹,恐怕接下來,就是不客氣了。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感到福州府衙,結果,新任的支付許大人,當場把大夥轟了出來。

“各位父老鄉親,麻煩大夥,糧食在哪挑來的,哪挑回去。別難為我,我給大夥做揖了!”趕鴨子上架的福州知府許文斌在衙門口,連連拱手。

這可是件稀罕事兒,曆朝曆代,隻有百姓給官老爺下跪,誰曾見過當官的給百姓作揖。幾個老成持重地鄉老,當場就跪倒還禮。膝蓋還沒沾上土,卻嚇得許文斌立刻跪了下來。

“各位,各位,文丞相令,當官的不準再讓百姓下跪,不得授受賄賂,不得私設稅目,否則,以破壞抗元大業論處。各位,起來說話,起來說話!”許文斌攙扶了老人們的胳膊,慌不急待地說道。

丞相府對各級官員,外寬內緊。雖然名義上,各地官員,由各地士紳推舉,丞相府隻管任命,不幹涉官員升遷。但仿照高祖入鹹陽的臨時約法在牆上掛著呢,丞相府會隨時監督各級官員日常行為、操守,如果有逾越律法,貪汙或欺壓百姓之舉動,嚴懲不怠。

賞罰分明,是丞相府一大特色。清廉且有能力者,官升得快,俸祿也高。丞相府對外貿易,工廠紅利,都有你一份兒。

貪贓枉法者,栽得也快。沒等士紳彈劾,劉子俊的名貼就會送上門。喝了劉閻王的茶,一隻腳就等於踏入了鬼門關。

半年不到,已經有七、八個地方官員被劉子俊的敵情司揪了出來,直接送到邵武山中,與那些蒙古俘虜一起去開礦了。人家被俘的蒙古人和西域人,還有可能被家族重金贖回去,被送入礦山中的貪官,肯定沒人敢把他們贖出來。

即使家族有錢打點,也得想想,劉子俊那個活閻王的臉色,會不會把族人湊出來的贖金,也當贓款給罰沒了。

很多讀書人總結過,北元不開科舉,但得到高官賞識,還能嚐試一下治理一城一郡的滋味。在福建北三州,哪裏是治國平天下啊,被人治理,還差不多。

有很多讀書人離開了福建,抱著滿心的失望去了北元,或者去了海上行朝。

但也有一部分像許文斌這樣,不喜歡貪汙的人留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將地方事務處理好。

眾人見許文斌的樣子不像做作,陸續站了起來。一個年齡稍長的莊戶被大夥慫恿著上前,低聲問道:“老爺,這些糧食,是大夥對破,破虜軍的一點心意。大老遠的,大夥挑來了,您做主,收下,明年,大夥再不送,行不?”

“您老別害我,我擅自做主收了您的糧食,丞相知道了,回頭就罷了我的官!這糧食,您帶著大夥,挑回去,自己吃。並且告訴村裏的百姓,誰也別送,誰送,就是跟老爺我過不去!”許文斌臉紅脖子粗地答道,才說了幾句話,額頭上已經出了汗。不知道是被百姓憋的,還是被大夥的舉動嚇的。

丞相府辦的那份叫做報紙的東西上麵說得好,“爾俸爾祿,,民脂民膏”,自古以來,都是老百姓養活了當官的,而不是當官的養活了老百姓。吃了老百姓的供奉,不用心做事已經是不該,再貪贓枉法,那就是王八蛋,連妓女都不如。

“老爺,您,真不收?”莊戶人小聲問。讀書人的話,他們不敢全信。分明是篡位,他們通常叫禪讓。明著要奪權,還得百官三次勸進。這麽多白花花的稻穀,人家說不要,自己可得好好想想,是不是對方再等著一勸再勸。

“不收,不收!”許文斌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真的不收!”莊戶人家抬高了聲音,盯著許文斌的眼睛問。心頭慢慢湧起幾分帶著欣喜的渴望,唯恐許文斌客氣夠了,話峰徒轉,說出恭敬不如從命的話來。

“不收,您這老丈,要我說多少次你才信。我今天拍著胸脯告訴大夥,不收,福建北三州,任何一個官府敢擅自收了你們的稻穀,文大人肯定讓他給你們挨家挨戶挑回去!”許文斌抬起頭,大聲喊道。他終於明白了莊稼漢們的意思,這些被欺負怕了的莊戶人,是怕自己這些讀書人言而無信啊。

難道,聖人門徒,在百姓眼中,真就沒幹過半點好事麽!許文斌心裏仿佛有一團火在燒著,難受異常。為儒林,也為自己。

百姓們高興地道謝,挑起擔子,以最快速度散去。官府不收,商家會收的。換了銀子,家裏的屋子,用具,女人的衣服,孩子的書包。還有,還有那麽多可以買,但想都沒想過的好東西……

比如,那個搖一搖就生風的風葫蘆,買一個放到灶下,就不用讓女人拉那沉重的風箱。搬一個回家去,再也不用擔心婆娘每天做一大家子的飯,拉風箱拉得肩膀疼。

比如,那個花式新穎,幅麵寬大的黎布,扯幾尺回去,已經到了嫁人年齡的女兒,眼睛肯定會閃亮。

比如,那個新式的折疊桌椅,買一套房子屋子裏,來了客人方便,自己也覺得榮耀。

比如,那新式油燈,亮,並且省油,孩子讀書,也不會熏壞眼睛。窮文富武,莊戶人家的孩子,上了學,將來就不會在土地裏尋食。

做官也好,經商也好。隻要做文大人那樣的好官,杜大人那樣的好商人,就給父母長臉,給祖宗長誌氣。

莊稼漢們盤算著,合計著。腦海裏慢慢多出了女人喜歡的頭花,孩子,喜歡的糖果,還有一壺平時不敢喝,也舍不得的花雕酒。

心中慢慢被幸福填滿,眼睛裏也閃出希望的光。

各家米店前,賣糧的人群早已沸騰。糧食出了手的鄉民們,興奮地數著碎銀,用牙挨個咬上一遍,不管銀子上還有別人咬過的齒痕,也不管手上還粘著稻殼的碎屑。

火雲居士帶著米店的大小夥計,忙忙碌碌地在自家米店裏,將收來的糧食上秤,裝到統一的大麻袋裏。

趁機壓價,大鬥換小鬥的事情是不用想了。丞相府的告示早就貼到了城中各個米店門口。為防止商人們在豐收的時候賺黑心錢,丞相府早在半個月前就通過報紙和邸報、公文等手段,嚴令各地官員確保秋收。糧食收購價格必須與去年持平,還明確說明了,如果有投換糧鬥,克扣百姓銀錢的情況,百姓可以去哪裏投訴。丞相府的官員將怎樣處理。

半個月來,經過那些讀書雅士和走江湖說唱的閑人評論傳達,所有百姓都知道了這個命令。和以往大丞相府的那些均田、免稅政策一樣,非但有條文框架,還有輔助執行的各項措施。

如果商家和地主違背政令,百姓則可去地方官員那裏投訴。如果地方官員不肯受理,或勾結豪紳,則百姓可到丞相府告狀。或者在丞相府派出的巡回監察使到來時,攔路喊冤。丞相府會專門派人給大夥主持公道,除了處罰相關官吏,還會對百姓的損失作出相應賠償。

如果真的像青陽道長所說,文丞相在收買人心。至少,丞相大人為收買人心花足了本錢。搖著頭,火雲居士鬱鬱地想。

與去年持平的價格收購糧食,他的米店並沒有損失。丞相府的度之員外郎杜規早就通知過各家米店,他們收上來的糧食,丞相府可以用多出一成的價格購買。米店需要做的事情隻有兩件,第一,保證糧食的質量。第二,將糧食裝袋,集中送往大都督府後邊的公庫裏。然後,就可以跟據上繳糧食的總數,去都督府相關官吏那裏領取銀子。

仔細算下來,米店的收益比往年多了數倍,並且其中沒一文昧心錢。白花花的銀子,沉甸甸的銅錢,讓火雲大犯思量。

“這樣的官兒,真的要除之而後快麽?”火雲在心裏一遍遍問自己。活了半輩子,大宋的天下也好,蒙古人的天下也罷,這樣講道理的官府,他沒見過。這樣負責的官員,他隻在評話裏曾經聽說。

“跟上文大人,算有好日子過了!”一個賣了糧的百姓,捂著鼓鼓的褡褳,感慨地說。

“可不是麽,這才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爺!”立刻有人附和。

老百姓厚道,但也認死理。白花花的銀子,沉甸甸的銅錢,在他們心中,比君臣大義分量大得多。

“一群愚民!”打扮成小夥計模樣的多福道長嘟囔著罵。他受到青陽道長指使,混在火雲的米店裏觀察不遠處大都督府的布防情況。艱苦的扛糧包工作,讓他對文天祥更加嫉恨。

刺殺這樣一個大人物過於艱難。

雖然文天祥身邊的侍衛都不是什麽武林高手,丞相府周圍戒備的侍衛也不多。但一天到晚,幾乎見不到文天祥走出丞相兼大都督府的前門。這個大宋右丞既沒有登高賦詩的雅興,也沒有去青樓品酒賞花的愛好。刺殺這樣一個除了去軍營,就是回府辦公的人,下手的機會實在太少。

從丞相府正門衝殺進去,那是荊柯、聶政這樣豪俠才能做的事。多福和青陽等人雖然自詡俠義,卻沒古人那副忘我的膽量。

“掌櫃的,今天的米,請送到大都督府後院的‘天’字庫!”一個官差模樣的人走進米店,亮出號牌,客氣地命令道。

“知道了,馬上給您送去!”火雲道長高興地答應一聲,小跑著去安排夥計。

多福道士放下手邊的活,低著頭湊了過去。因為辦事不利,他已經被青陽道長訓斥了好幾次。想想青陽那瘋狗一樣的嘴臉,多福的心裏就仿佛有無數小鼓在敲。眼下有個機會可以混進大都督府,他當然不會放過。

“你去吧,路上小心!別惹麻煩!”火雲居士歎了口氣,對著多福低聲叮囑。他不敢阻擋青陽的安排,也不敢打擊多福的積極性。在這夥一心想投靠蒙古人升官發財的人眼裏,自己已經是個肉中刺。一旦再多管閑事,說不定,哪天先被同門師兄弟給清理了門戶。

“原來是文大人買了我們的糧食,我還奇怪呢,怎麽今年夥計們沒有雞蛋裏挑骨頭!”聽到了官差的話,一個賣糧的百姓跟同伴嘀咕。

“當然了,賠錢的事,掌櫃的們怎麽會做。賣了糧,我得去廟裏上逐香去。文大人不收咱們的賦,咱們就求神仙,保他個平安吧!”收到了錢的百姓,大聲回答。

“是這麽個理兒,這樣的好官,點燈籠都尋不著。他不收禮,可咱不能不講良心啊!”百姓的話,在火雲耳邊不停地回蕩。

良心?火雲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胸口。心,從早晨起,一直在砰砰地跳。貼著胸口的護身符已經被汗濕透了,粘粘的,摸在手裏說不出的難受。

酒徒注:感謝大夥踴躍提建議,本周精華發完。周一再補。

第三卷薄暮迷局(三下)

大都督府內,一片忙碌景象。

戶部度支員外郎杜規帶著一幹下屬,將算盤打得啪啪直響。在他的調度下,米店掌櫃們將剛剛收購進來的糧食運送到指定的糧庫中,然後到相關部門領了銀子,馬不停蹄地趕回自己的店鋪。

丞相府愛護百姓,並不意味著要抑止商人的逐利欲望。商人們以去年的糧價從百姓手中收購糧食,而大都督府則在這個價錢上加一成,大宗從商人手中將糧食入庫。這種讓利給地方的點子是杜規想出來的,實行之後,效果出奇的好。

破虜軍剛打下的地區根基不穩,收取農賦,也未必占得到下一個秋收。而官府向百姓收賦,官府入庫一,往往胥吏幫閑們從中撈取其九。所以文天祥幹脆免去了福建地區所有農賦,改由破虜軍出錢向百姓購買,從通過這種手段與北元爭奪民心,也讓百姓知道,除了給人當奴仆外,還有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活法。但購買過程中,又會給經手者巧取豪奪之機會,所以,杜規幹脆采用這種商家收購,官府再從商家總收的方式。既節約了官府收購糧食的人手,又讓商人們賺到了利潤。

劈劈啪啪的算盤聲襯托下,杜規嗓音裏充滿興奮。

“老周,帶幾個人,把新送來的糧食,安置到星字一號庫,天字六號倉已經滿了!”

“老趙,去城裏各收購糧食的地方巡視一遍,讓大夥注意質量,盡量給百姓碎銀子。好帶!沒有,沒有到大都督府銀庫找人換!”

杜規大聲喊著,圓圓的小肉眼泡眯縫成了一條線,襯托著圓而胖的大臉,活脫一幅奸商相貌。

但他做得卻是實實在在的事。

文天祥在福建施行新政,不收賦,不納糧。破虜軍的收入除了官辦工廠外,基本斷絕。而減租減息逼出來的商販頭上,一時也收不到太多的商稅。作為破虜軍的大管家,杜規必須把新式工廠、礦山賺回來的,和造假鈔換回來了的錢,每一文都用在該用的地方。

在他的精打細算下,一向入不敷出的大都督府已經慢慢有了盈餘。看著府庫的帳目一天天豐滿,杜規的心裏充滿的成就感。

曾經死過一次的他,更了解生存的快樂與價值。

當年,從蒙古人屠刀下揀回一條命,杜規千裏迢迢來到百丈嶺上。本來隻想在軍中作個武士,用鋼刀,麵對麵地殺死那些禽獸,給家人和同伴報仇。

誰知道,文天祥居然把他留在了身邊,負責軍中財務。

轉眼,將他從一個商人,提拔到從五品的高位。

這是杜規做夢也沒想到的結果。大宋朝不輕商,文人也喜歡和商人結交,但商人的用途,通常體現在為宴會買單上。

而在大都督府,卻充分發揮了每個人的特長,給每個人的付出予相當的回報。

這裏歡迎一切有能力的人,有了能力,不問出身。

這裏,你能實實在在的體會到,人與人之間,那種尊重。那種彼此當作兄弟的尊重。而這種尊重,讓杜規願意,為大都督府,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了過來,輕輕拉了拉杜規的衣角,亮了亮表明身份的印信,塞給他一張細細的紙條。

杜規接過紙條看了看,點點頭,嗓門瞬間拉得更高。

“陳大人,陳大人,把這兩天收購的所有軍糧,給邵武運過去。今天就出發,走水路,越快越好!”

“人不夠,人不夠就雇民夫,讓進城賣糧的百姓,也找個賺錢的營生。快,別耽誤,那邊要………!”

猛然,杜規突然意識到自己失態,慌不及待地用手掩住大嘴巴。

前來交糧的米店夥計中,有幾個警覺地豎了豎耳朵。低下頭,又投入到過秤,記數的工作中。

破虜軍準備北進贛州,打回老家了,有人興奮地想。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是領軍的基本常識。破虜軍號稱仁義之師,又是在自己的國土上做戰,自然不能蒙元以戰養戰那一套。所以,軍糧的動向,往往意味著一軍所指。

半個時辰後,米店夥計打扮的多福,賊溜溜地從後門鑽進了祥雲觀,將今天在大都督府外圍聽到的信息,詳細匯報給了裏邊的人。

秋收這幾天,是最容易混進都督府,收集破虜軍情報的好時候。

破虜軍講究效率,大都督府所有直屬部門都集中在府衙後院。裝做運糧的小夥計混進去,可以收集到很多與破虜軍和文天祥相關的消息。而今天這個情報,無疑是最有價值的。

“多福,你真的聽見,破虜軍準備大規模北進?”青陽道長抽動著眼角問道,回頭看看一邊沉默不語的頭陀,目光中充滿期待。

“當然,那姓杜的說走了嘴,很多人都聽見了。前幾天半夜,人馬向北調動,大夥也不是沒聽到!”自覺立下了大功的道童多福得意洋洋,臉上大大小小的麻子一塊放出光來。

入門晚,修行遲,這不意味著他悟道悟得遲。有了這條情報,和這幾天的奔走之功。頭陀打扮的烏力其大人一定會記住自己。功勞本送到達春大人手中,這次回去,少不得要被達春褒獎。

有了蒙古人背後當靠山,多福道士就迅速成為多福真人,哪天成了多福教主,自己開山立派也說不定。

“烏大人…?”青陽道長習慣性地躬下身子,請頭陀打扮的蒙古武士拿主意。

“給達春大人把消息送過去,就他們加上陳吊眼那點兒人馬,想反攻贛州,簡直是白日做夢!”頭陀打扮的蒙古武士搖晃著髒兮兮的大腦袋,毫不在意地說道。

對於行軍打仗,他並不在行。他擅長的是用胳膊夾住牛脖子,嘎的一聲將牛頸子擰斷,然後聽畜生垂危時的喘息與掙紮聲。

比起破虜軍的動向,烏力其更關心的時文天祥的行藏。他來福州的目的就是,尋找機會靠近文天祥,麵對麵來一場屠殺。

“文丞相平時很少出府,但喜歡去江邊看水師訓練。我在丞相府,聽人說,最近又有三艘大船要送過來!”多福道長顯然知道烏力其的心思,上前幾步,壓低了聲音說道。

一道冷森森的光在青陽道長的眼中閃過,瞬間,又恢複了平靜。

“這消息是真的,你可有把握?”烏力其猛然抬起頭,盯著多福的眼睛問道。

“千真萬確,我還聽說,是什麽蘇家送給文天祥的禮物。還有,還有什麽縱帆之類的!”

“好了,你先回米店吧,告訴達川居士,讓他盯得再緊點兒,有消息及時匯報!”烏力其點點頭,用極其平靜的語氣回答道。

“這,是,大人!”帶著滿臉失望的多福,躬身告退。

又要回那該死的米店,賠不盡的笑臉,扛不完的糧包。帶著滿腹的牢騷,多福聽見祥雲觀的側門,在自己身後,吱呀一聲合攏。

所有陰謀都關在了門內。小角色們隻能跑腿,核心決策的東西,他接觸不著。

“德行!”想起青陽道長那嫉妒賢能的樣子,多福心裏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抬起腿,照著路邊的竹林,狠狠踢了一腳。

竹林“嘩”地一聲散開,抬起的腳驟然落空,一下子將他整個人閃了進去。

吃了一驚的多福趕緊向起爬,剛剛翹起半個屁股,一雙芒鞋,重重地踢在了他的腰眼上。

“哎!”呼痛聲剛出嗓子,又被憑空而至的破布塞了回去。幾個身穿青色衣服的人同時撲上,七手八腳,將多福捆了個結結實實。

被捆成一團的多福,在地上來回翻滾,掙紮。

“老實點吧,兄弟。等一會兒,劉大人那裏,有你說的!”一雙帶著翡翠扳指的大手,輕輕地拍在他的頭頂上。話音像是勸告,又像是調侃。

這個聲音聽起來很熟啊。多福掙紮著抬起頭,看到達川居士那張帶著淡淡笑意的臉。

悠長的晚鍾聲,在山間回蕩。

祥雲觀的亭台,在鍾聲裏顯得分外肅穆。幾隻灰色的鴿子被鍾聲驚起,撲啦啦拍打著翅膀飛向了天空。在白雲下輕盈地兜了半個圈子,掉頭向北方飛去。

通過望遠鏡,可以清楚看見鴿子腿上綁的竹筒。

這真是個絕妙的主意。劉子俊笑著揮了揮手,帶著幾百個士兵撲向了祥雲觀。獵鷹行動,正式開始。

綠葉婆娑,竹竿搖動,弩箭射擊聲從遠處傳來,風帶著幾片蟲子咬了的樹葉,盤旋著落在地上。

第三卷薄暮迷局(四上)

迷局(四上)

夜風夾雜著野麥子的清香,輕柔地從林間吹過,就像一雙女人的手,撫摩著林間,那張剛毅的臉。

陳吊眼站立在陡峭山坡上,與對麵的蒙古大營遙遙相望。

他的老對手達春就住在那裏,手上沾滿了弟兄們的血。幾月來,已經有兩萬多弟兄倒在了蒙古人的戰馬前,接下來的日子的戰爭會更艱苦。

但陳吊眼很自豪,他陳舉,拖住了在北元在江南的最大一股軍隊。

非但如此,他麾下的騎兵,還攻進了贛南,攪得北元貴族和那些投降的大宋奸賊們夜不安枕。如今,大江南北的豪傑,提起他陳舉的名字,誰都得挑起大拇指,說一聲“佩服!”

佩服他捋一捋無人敢搠鋒櫻的達春虎須。佩服他給江湖漢子,長了臉,爭了氣。讓人們知道,他們不是隻會打家劫舍,欺負一下小老百姓。國難當頭,他們比那些騎在百姓頭上作威作福的官老爺們,更像是官府中人。

你們士大夫不敢擔負的責任,我一個小*****擔了起來。青史之上,不知到底誰是官,誰是賊。

“將軍!小心著涼”親兵拿來件暗紅色的披風給陳吊眼披在身上。陳吊眼回過頭,寬厚的對親兵笑笑,繼續向山下張望。

他在觀察,在等,等待一個機會。

蒙古人並非三頭六臂的魔鬼,挨了打一樣會疼。吃了敗仗,一樣會潰散。在邵武和破虜軍並肩戰鬥的歲月,讓陳吊眼對元軍有了全新的認識。眼前局麵雖然危機重重,卻沒有讓陳吊眼和手下弟兄們喪失必勝的信心和勇氣。

自己可以敗,可以迂回,卻不能將達春進入邵武的路主動讓出來。義薄雲天的文大人放心地把後路交給了自己,自己在倒下前,就不能露出破虜軍的背。

“噓,噓!”山背後響起幾聲蟈蟈叫。緊接著,傳來鷓鴣和杜鵑了鳴唱聲。

“將軍,文大人的信使來了!”一個把守老營的小寨主跑上前,小聲匯報。幾個月的真刀真槍和蒙古人對撼下來,已經消耗光了他身上的餘脂,站在山石上,整個人都像塊石棱渣一樣,精悍中透著尖銳。

“在哪?”陳吊眼的問話中充滿了渴望。論士氣和士卒的體質,他自認麾下這些弟兄們不比破虜軍差。但論指揮能力和武器配備,他的光複軍可比破虜軍差得多。文天祥講義氣,每次來信,都會帶一點他迫切需要的武器來。有了這些武器,麾下的士兵就會少一點犧牲。

小寨主的回答果然沒叫他失望,用掩飾不住的興奮語調說道:“後山,好還帶了很多兵器,轟天雷,一點就炸那種!”

“看你那出息!”陳舉伸手拍了小寨主一巴掌,把對方拍了一個趔趄。,麵上的愁容隨著笑聲一掃而空。

那種鐵疙瘩好使。特別是對付蒙古騎兵,點燃了扔出去,連人帶馬一塊掀翻在地。用不了幾顆,就可以將戰馬驚散。

保持不了隊形和速度的騎兵,就凝聚不起衝擊力。步下做戰,綠林豪傑們可不懼那些蒙古武士。一對一打不過,大不了大夥群毆,三個打一個,外帶下繩套散白灰,就不信他蒙古人長了三頭六臂。

剛開始與達春主力遭遇的時候,憑著為數不多的轟天雷(手雷),大夥沒少給蒙古人教訓。後來韃子學乖了,大夥手中的轟天雷也扔沒了,才漸漸落了下風。

“將軍,有了轟天雷,您看,咱們是不是?”小寨主一邊揉著肩膀,一邊討好地湊上來,不停地向山下駑著嘴。

山下,蒙古人的連營燈火通明。蟬聲輕輕唱著,伴者掠奪者的呼嚕聲。在睡夢中,蒙古五武士們已經掃平了江南,將天下所有看得到的地方,變成了牧場。

一個蒙古武士枕著自己的箭囊,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浸濕了身下的皮褥。熟睡的麵孔不再充滿殺戮時的猙獰,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溫柔與和諧。夢中的草原是寧靜的,沒有血腥,蒙古武士翻了個身,嘴角動了動,發出了幾聲模糊的呼喚,暗夜裏,依稀是一個字,“嫫!”

秋蟬聲輕輕撥動案上的燭光。燭光下,達春以手按額,滿臉疲憊。破虜軍最新調動的情報,就擺在他麵前的書案上。為了這個漏洞百出的情報,北元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非但前去刺殺文天祥的殺手們全軍覆沒。連安插在福州的間諜,也跟著落網了一大半。個別與北元私通款曲的豪門大戶,瞬間老實了下來,輕易不敢再與達春聯絡。

“隻可惜了烏力其那小子,兩軍陣前,他也是一名悍將!”達春歎息著,搖搖花白的頭。不到四十歲的他,過早地走向了衰老。

青陽、火雲、多福那些神棍,達春不在乎。這種敗類在贛南一抓一大把。那些所謂的出家人,大多是這種眼望紅塵流口水的貨色。其中某些家夥的官癮比儒生還大。隨便扔給他們一根小骨頭,就可以讓他們死心塌地。以後命令他們咬誰,他們就會搖著尾巴衝過去。隻是可惜了被破虜軍俘虜的那些蒙古死士,想想那些被家人重金贖回來的武士,達春心裏就覺得難過。文天祥不喜歡殺人,被贖回的蒙古武士毫發無損。但這些人,絕對不可能再走上前線。他們的勇氣和野性,在邵武的礦井中給磨沒了。

讓一個武士整天除了幹活,就是聽死者親屬的痛斥。讓他們天天懺悔自己曾經做過的殺孽。這種折磨,的確比處死還可怕。達春有時候甚至設想,如果自己落到文天祥手裏,會是怎樣的結局。每次想起來,他都是一身冷汗。

江南的戰局越打越亂,匪患越剿越重。塞外的草原,日日也是戰火紛紛。自從過江以來,從來沒有一刻,讓達春對勝利感到如此絕望。

如果把那些在自相殘殺中死去的蒙古男兒調到江南來,殘宋早就平了。這是所有蒙古人都知道的道理。但這不可能,皇帝陛下親手毀了成吉思汗留下來的製度,並帶領著漢軍世侯,攻進和林,向自己的同胞舉起了屠刀。草原上的雄鷹再也不會聽從他駕馭,叛亂的草原,需要越來越多的士卒去踏平。

能調給江南的,隻是戰鬥力低下的新附軍。而這些新附軍,去維持一下後方安全還勉強勝任。讓他們與破虜軍對敵,沒等對方露麵,已經有人轉身潰逃了。

難!達春輕輕拍打著書案,低聲歎息。他是新一代蒙古將領中的翹楚,受到過忽必烈親賜銀牌的。從臨安打到廣南,從來沒吃過敗仗。但最近幾個月,對手已經開始讓他感到吃力。

都是頁特密實那個笨蛋鬧的。如果不是他貪功冒進,葬送了一支生力軍。三路大軍的側後暴露在破虜軍麵前,朝廷就不會下令讓三路分頭就糧修整。三路大軍不分散修整,也不會造成廣南兵力空虛。

一年來,局勢仿佛氈帳篷突然被抽了樁,一根倒,根根倒。半個廣南丟了,整個福建亂了。江南西路也是處處烽煙。反抗者仿佛雨後的蘑菇般,突然從大地上鑽了出來。斬不盡,殺不完。幾天不去掃蕩,立刻又竄起一大批。

短期內,已經不用想如何消滅文天祥了。這個不會打仗的書生,不知怎麽回事,突然長了本事,非但會用兵打仗,而且用間,反間,分化,瓦解,拉攏,打壓,這些高難度的活兒一個不落,玩得風聲水起。

兩浙大都督範文虎麾下新附軍二十餘萬,偏偏沒有一兵向南。蒲家水師戰船數千,也沒有一隻殺入福州灣。天知道他們都收了文天祥什麽好處。如今堂堂名將達春,反而需要擔心起文天祥的計謀,唯恐判疏漏,在給了破虜軍可乘之機。

“文天祥到底想幹什麽?”達春百思不解。從情報表麵上看,大批破虜軍氣勢洶洶地重回邵武,像是趕來給陳吊眼助威。但文天祥真的會打這種沒有任何把握的仗麽,怎麽看都不像。

從邵武出擊進入兩浙?這也不是文天祥的作為。兩浙雖然富庶,但那裏地勢平坦。破虜軍攻進去容易,防守困難。並且要麵對範文虎等人的傾力反撲。雖然可以贏得兵臨舊日都城的聲名,可一不小心,就會陷入幾路大軍的重圍中。作為知兵者,文天祥不會做出這種選擇。

那隻剩下了一種可能,文天祥試圖守家。守住邵武,免得後路受到自己的威脅。

守家的原因,是因為這個行動背後,隱藏著更大的陰謀。達春猛地挑起眉頭,目光落在福建的地圖上。

劉深、索都、蒲壽庚、許夫人、張唐,幾支人馬攪在一起,亂哄哄好不熱鬧。如果這時,文天祥帶著大隊修整了數月的精銳突然出現在南劍州,達春心裏一驚,手中鎮紙啪地落在了地上。

第三卷薄暮迷局(四中)

“來人!”江西省中丞達春大聲喊道。由於著急,暗黑色的臉孔下,隱隱已經透出了幾分鐵青。形勢太危急了,如果索都再有閃失,自己馳騁疆場的日子就到了頭。

幾個睡眼惺忪的親兵大聲答應著跑了進來,小心翼翼地站在中軍帳內,與陳吊眼在這鳥不拉屎的貧困之地周旋了半個夏天,每個人的身心都疲憊到了極點。,“去,傳令給索都,命令他沒有我的將令,不得踏入南劍州半步!”達春抓起一個燙著金字的令牌,親自遞到了親兵的手上。

“是!”親兵驚訝地並攏雙腿,躬身施禮,然後匆匆忙忙跑了出去。金字令箭,是軍中最緊急一種指示,除非主帥發覺了事態危險,或緊急求救,輕易不會發這種級別的將令。

幾十名騎兵,護送著將令衝出了大營。馬蹄聲敲碎了寧靜的深夜,驚起無數飛鳥。

“周雄,帶人,不管用什麽方法,把這幾個韃子攔下!”陳吊眼在山上,低聲命令道。憑借本能,他感覺到這夥士兵有要務在身,能給達春添亂的事情,陳吊眼從來不放過。

“是!”一個山大王帶著幾百個弟兄,順著後坡溜了下去。正麵打仗,他們自認不是蒙古認對手。但山林中拉拉繩子,打打悶棍,是大夥的老本行。這幾十個騎兵夜間山區趕路,那是他們自己送死。

陳吊眼笑了笑,拉著坐騎,慢慢地爬過山梁,順著陡峭的山坡,溜向蒙古人的連營。高頭戰馬瑟縮著,在義賊們的前拉後推下不情願地挪動四踢。這種陡而滑山坡,不是戰馬應該踏足的地方。但韁繩另一端的主人不講道理,戰馬們也隻好跟著受罪。

一匹黑馬仰起頭,準備抗議。沒等張口嘴巴,一個麻繩套牢牢地綁住了它的上下顎。受了驚的戰馬拚命掙紮,卻無法擺脫幾個義賊的黑手。憤怒的戰馬抬起後腿,把推著它的人踢翻。剛剛掙脫韁繩,一把快刀砍在了它的脖頸上。

“不聽話的牲口,直接砍了。快點,我們趕天月落黑(土匪黑話,天明前最黑的時候!)”帶隊的頭目一邊擦拭自己的馬刀,一邊低聲喊道。

義賊們萬分不舍地拔出刀來,威脅自己的坐騎。在鋼刀的威逼下,通靈性的戰馬瑟縮著,悄悄地爬下山坡,聚集在山腳下的樹林中。

“各路頭領報數,下來多少匹馬!”陳吊眼的聲音,永遠是那麽清晰、沉穩。

“我這五匹!”

“我這三匹!”

“我這七匹!”黑夜中,有人低聲回應道。

“夠了,上馬,整隊,讓破虜軍弟兄們看看,我們也不是孬種!”陳吊眼發出一聲命令,率先跳上馬背。

百十個大膽的義賊騎著戰馬,靠攏在陳吊眼身後。對於不到兩百人的小隊伍,不遠處,北元的連營簡直就是一座巨大的城市。燈球火把下,可以看見巡夜士兵那密集的隊形。

陳吊眼回頭,目光從弟兄們的臉上掃過。這些不知道‘怕’字怎麽寫的綠林豪傑們,笑著與首領用目光交流。隻有興奮,沒有恐懼。

是我陳舉的兄弟!陳吊眼點點頭,率先衝出了樹林。百餘匹戰馬,義無反顧地跟著它向前奔去。

馬蹄聲如雷,直搗達春的聯營。

“什麽人!口令!”巡夜的士兵大聲喝問。前麵的山坡太陡,戰馬不可能爬過去,所以跑過來的肯定是自己人。隻是不知道是哪位將軍,喝醉了帶著馬隊撒酒瘋。如果被達春知道,肯定逃不過一頓好打。

“你爺爺,送禮來了!”回答他們的是一聲怒喝,陳吊眼一揚手,一個帶著火星的鐵疙瘩飛過鹿角,落到了大營內。

“轟”木質圍欄應聲而倒,烈火中,從睡夢中被驚醒的蒙古士兵亂做一團。

“弟兄們,讓破虜軍看看我們的真功夫!”陳吊眼大聲叫嚷著,一馬當先衝進了敵營。馬刀過處,砍開了一條血路。

巡夜士兵驚呆了,他們沒想到陳吊眼居然能帶著馬匹,從那麽陡峭的山梁上爬下來。倉促之間,忘記了抵抗,眼睜睜地看到馬刀砍到了胸口。

“啊!”回過神來的士兵喪失了勇氣,掉頭就跑。沒跑幾步,被後麵的馬刀追上。寒光閃過,肩膀到腰間裂開了一條二尺多長的口子。血呼地噴了出來,受了傷的士兵全身的力氣皆被這一刀抽走,跟蹌兩步,癱倒在地上。

“好一把斷寇刀!”陳吊眼揮動著馬刀讚道。手中家夥,是前半夜剛得到的。破虜軍聽說他與達春打得艱苦,特意給他送來了這批殺人利器。

元軍從睡夢中驚醒,抓著武器衝出了營帳。蒙古武士訓練有速,不用低級軍官指揮,自行湊起隊伍。長槍與短刀配合,擋住戰馬的去路。

“吆喝,還挺勇敢!”一個義賊嬉皮笑臉地罵道。順手拋出一顆鐵疙瘩。手裏在人群頭上轟然炸響,立刻放倒了五、六個。

“弟兄們,跑吧,你們被包圍了!”其他義賊見樣學樣,大聲喊著,從腰間拔出一顆顆手雷,擦燃引火,在手中停了片刻,看看引線快燃盡,一揮手,將手雷扔向敵軍。

慘叫聲傳遍了整個大營。蒙古士兵被手雷炸得抱頭鼠竄,義賊們所過之處,一片狼藉。幾個提刀迎戰的蒙古武士發出一聲驚呼,調轉身體逃向了遠方。沒有高級軍官的指揮調度,他們不知道如何對付陳吊眼這個殺星。

“達春被炸死了,大夥跑吧!”幾個破虜軍騎兵用生硬的蒙古話和流利的漢語,大聲喊道。黑夜裏,沒有人能辨別這個消息的真假。蒙古軍、探馬赤軍、新附軍,亂紛紛地擠在一起,分不清四下來了多少敵人,也不知道下一刻,進攻會從哪個方向發起。任由陳吊眼帶著百餘騎,在營內縱橫馳驟,逢人便殺,見將必剁。轉眼間各營鼓噪,舉火如星,哭喊聲不覺於耳。

“陳將軍,不要戀戰。少殺人,多放火!”騎兵隊伍中,響起林琦的聲音。

“曉得!”陳吊眼大聲答應著,用馬刀挑起正在燃燒著的半截帳篷。帶著隊伍快速前衝。一條火龍快速成形,劃過達春軍營,把十裏連營,硬生生劈成了兩半。

大火燒了半夜。等達春調集了將領,帶著弓箭手撲來,盜賊們已經透營而過。留給他的隻是滿地的屍體,還有無數被焚毀了的營帳。

“陳吊眼!”達春恨恨地叫道。自從渡江以來,還沒有人讓他吃過這麽大的虧。望著滿臉黑灰的部下,一腔怒氣無處發泄。

隆隆的鼓聲響起,所有將領都被達春聚到了中軍帳。素來沉穩的他徹底憤怒了,今天,他要不惜一切代價,把眼前的幾個山頭拿下來。

“大帥,大帥!”一個斥候慌慌張張地衝了過來,半跪在地上匯報。

“講!”達春咆哮著,命令斥候不要羅嗦。

“對麵,對麵的盜匪撤走了!”斥候帶著幾分迷惑報告。

“什麽!”達春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跟自己周旋了數月之久,牛皮糖一樣的陳吊眼居然撤兵了。如果他已經決定撤兵,昨夜又何必冒險襲擊自己的軍營。

“你,打探清楚了嗎?”達春的幕僚,漢人董靖謹慎地問道。

斥候用眼皮夾了他一下,不滿地說道:“屬下帶人進入了對方駐地。敵軍已經撤走,連影子都沒留下!”

“好了,我知道了!昭日格圖,馬上帶人進人四下巡視,看陳吊眼撤到了哪裏!”達春疲憊地命令。

這個時刻,他不願意讓麾下的蒙古人和漢人再鬧什麽爭端。敵手的做戰能力在迅速地提高,戰爭的結果越來越不可預測。他需要找個地方靜一靜,好好規劃一下接下來的行動。

無論文天祥,還是陳吊眼,都需要他認真麵對。

大宋,已經不是一年前,隨便一個蒙古將領就可以對付的大宋。有一種力量,在這些南蠻身上覺醒,在快速的成長。

達春隱隱料到,用不了多久,整個江南,都能聽到這種力量發出的呼嘯聲。

第三卷薄暮迷局(四下)

迷局(四下)

八月的鼓鳴山,風中已經帶上了淡淡的涼。秋天的腳步從北方珊珊而來,抹過群山,抹過樹林,將九龍江兩岸諸峰披了大半年的綠衣,鑲嵌上一圈淡淡的金黃。

幾片落葉從山中飛出,緩緩飄落於山間那奔流的江水中。正在江邊喝水的戰馬被嚇了一跳,抬起頭,“唏溜溜”發出一串咆哮。嘯聲在群山中往來折射,越折越多,越折越遠,刹那間,瀟瀟風聲夾雜戰馬嘶鳴,響徹原野。

“畜生,瞎叫喚什麽。幾片落葉而已!”伴著一聲低低的嗬斥,一雙潔白的手探入了江水中。修長的手指在水麵上蜻蜓般一點,撈起一片紅葉,展於掌心之上。沾了水的葉子還沒有全紅,清晰的莖脈間,有幾縷蝸牛爬過的痕跡。就像有人提了筆,在上麵匆匆寫下幾句新詞。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戰馬的主人低吟了一句,躬身,將樹葉放回了江水中。瀲灩的江麵上,流光映出一襲紅袍,還有銀盔下,那張秀麗而不失英氣的臉。

“夫人做得詩真好!”幾個乳燕出穀般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令許夫人英氣勃勃的臉上,飛起一縷昏紅。

“幾個小丫頭,亂說些什麽,這是唐朝人的紅葉詩!”許夫人回過頭,笑著教訓道。身邊的幾個小女兵,都是十六七歲年紀,艱苦的戎馬生涯非但沒使她們變得憔悴,反而使她們在舉手投足間,平添了普通女孩子少有的颯爽。

“唐朝啊,唐朝是哪國,離大宋遠麽!”女兵們唧唧喳喳地問道。她們都是許夫人從被蒙古人屠戮過的村寨中收攏來的孤兒,騎馬射箭等戰場上保命的武藝學了不少,看書識字的事情,女孩子們沒心思學,軍中也沒有人教。

“唐朝是咱大宋之前的一個朝代,也是漢人建立的國家……”許夫人謹慎地選擇著詞匯,向親兵們解釋國家和朝廷的區別。這個命題,解釋起來還真不容易。興宋軍中士兵成分複雜,佘族士兵占了很大比例。這些小女孩很多是佘、漢混血,單純的漢家天下觀念,不能讓他們接受。李唐和趙宋的區別,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

“那大唐欺負佘人麽?”一個膚色稍深的女兵問道,聲音壓得很低,唯恐觸怒了許夫人,受到叱責。

“不欺負,和大宋一樣!”許夫人長出了一口氣,終於找到了一個把問題解釋清楚的突破口,“大唐和大宋,都是包容的國度,各族人都可以當官,通婚。軍隊也不亂殺無辜,和蒙古人的大元不一樣!”

“噢!”幾個小女兵點著頭,瞪大了眼睛,作出一幅恍然大悟狀。不知道對許夫人的話,他們真聽懂了多少。

對她們而言,無論大唐,還是大宋,都很模糊。唯有蒙古人的大元印象最深刻,泉、漳一帶,蒙古人對反抗最激烈的許、陳、曾三姓實行滅族政策,受到牽連,很多屹立的千年的村寨都被燒成了白地。為在大屠殺中喪生的親人複仇,是這些女孩子堅持做戰的唯一理由。

“朝廷,不同於國家。朝廷隻是這片土地上的過客,暫時的管理者。而國家卻屬於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不分民族!”許夫人鄭重地總結道。這是文天祥在邵武說過的話,許夫人不是很懂,但在做戰中,她多少有了一點感悟。

“我明白了,不欺負我們的,就是我們一國。欺負我們的,就不是一國!”一個圓臉大眼睛的小女兵總結道。話音剛落,四下立刻響起一片呼應之聲。

“對,對,漢人和我們是一國,蒙古韃子不是!”

“破虜軍和我們是一國,宋軍(投降到北元的新附軍)不是!”女孩子們熱烈地議論著,唯恐別人說自己反應遲鈍。

看著這些洋溢著活力的少女,許夫人輕輕地笑了。這些女孩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少女時代,那時,丈夫許汗青是方圓百裏公認的才子。兩家結親,郎才女貌,幸福的生活不知羨慕壞了多少對少年眷屬。

“你們今天不訓練了,這麽快就收了操?”聽女孩子們唧喳了一會兒,許夫人岔開話題,關切地問道。

幾個月來,興宋軍在破虜軍教導隊的訓練下,已經漸漸走上了正軌。文天祥派來的低級軍官,也在許夫人的傾力支持下,安排到了各個營中。麵貌煥然一新的興宋軍如今已經是福建南部的一支勁旅,非但將漳、泉一帶的新附軍打得丟盔卸甲,與劉深麾下的漢軍交戰,也頗有斬獲。

這讓許夫人隊破虜軍那一套製度和訓練方法更加佩服。閑暇時,麾下所有部隊都要到張萬安(張狗蛋)那裏接受訓練,連貼身這些女兵都不例外。

“不練了,那個小張將軍說沒空管我們,老張將軍帶人去了山那邊的新六標,三天之內回不來!”圓臉女孩子氣呼呼地回答。看樣子,女兵們跟張萬安的教導隊相處得不算愉快,提起訓練,柳眉立刻倒豎了起來。

“是你們欺負張萬安將軍了吧!”許夫人笑著問道。偌大的軍隊中,女兵隻有她身邊這百十個。為了防止她們被男性將士欺負,在軍紀方麵,許夫人對女兵們傾斜得厲害。時間久了,這些女兵身上就難免帶上了些侍寵而驕的味道,非但不把尋常男性士兵放在眼裏,對其他將領也不夠尊重。加上軍中將領念她們青春年少,也樂得被她們捉弄。這樣一來,女兵們的作為,也越來越“無法無天”起來。

“誰欺負他了,海棠姐姐隻不過在休息的時候,唱了幾支山歌而已!”圓臉小女兵嘴快,一句話,把同伴‘賣’了出去。

“夫人別聽她嚼舌頭!”名字叫做海棠的,正是那個膚色較深的女兵。隻不過此刻她的臉已經紅得快滴下血來,完全掩蓋了健康的銅色。

許夫人搖搖頭,會心地笑了。福建佘家山歌啊,再配上那些漢家的樂府詞,從一個剛剛及妍的妙齡女孩子口中唱出來,對未婚男子幾乎是陣斬之技,怪不得張萬安將軍會落荒而逃。

“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當日,女兵們的歌聲,也把大宋丞相唱得麵紅爾赤呢。想到與文天祥告別時的情景,許夫人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附近的崖穀、寒江、野草、雜樹,看在眼裏,都成了風景。連戰馬吃草時,環絡碰撞的叮當聲,仿佛也成了音樂。

“海棠,如果你真喜歡小張將軍,我給你做媒,如何?”許夫人摸著女兵額前的秀發,低聲問道。就像一個盡職的姐姐,在探詢妹妹的心思。

“我……?”深膚色女兵遲疑著,不知該如何回答是好。女孩子天生的矜持讓她想拒絕,可內心深處,卻唯恐這難得的好機會稍縱即逝。

“快答應,快答應,小張將軍那麽英俊,你不答應,我們可不客氣了!”女兵們在旁邊,大聲笑鬧。福建的民風本來淳樸,軍中女子,性格又被摔打得遠比常人爽朗。少女愛英雄,張萬安(張狗蛋)武技高,本事大,人長得也精神。身上又罩著破虜軍百戰百勝的光環,自然就成了女孩子們閑談時的理想情郎。聽到許夫人肯出麵做媒,眾人的玩笑聲中,已經帶著了幾分羨慕。

“是啊,是啊,你平時山歌唱了那麽多。他都像木頭一樣。現在有夫人幫你做主,你還擔心什麽。趕快答應,我們好去給你收拾帳篷!”圓臉女兵帶頭鬧到,雙耳因激動,變成了好看的熒紅色。

“大夥別鬧,海棠,你可知道張將軍家裏有沒有妻子,在他心裏有沒有你的位置!”許夫人揮了揮手,製止了女兵們的嘻鬧。這才是關鍵問題,張萬安此刻正幫助興宋軍練兵,屬於客將身份,他早晚要返回破虜軍去。婚姻的事情,許夫人可以去做媒,但無法以上司的身份包攬。

“他,他………”海棠本是佘族,骨子裏繼承了山民們敢愛敢恨的血脈。但對於張萬安,卻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感覺。愛,又覺得攀不起,放下,心裏卻割舍不斷。想到委屈之處,兩行情淚順著臉上滾落,一邊擦,一邊哽咽道:“他說,匈奴為滅,何以家為!我怎知道,匈奴是誰,家住在哪!”

這的確是件麻煩事,許夫人強忍住笑,小腹上的肌肉抖得生疼。小女孩把匈奴當成了張萬安的仇家。有意幫助心上人複仇,卻找不到仇家在哪。當然一腔煩惱無處發泄,隻能偷偷落淚。

“夫人,人家跟你說了,你還笑!”海棠恨恨地跺腳,轉身逃了開去。

許夫人趕緊追上,輕輕拉住了女兵的衣角。“傻孩子,匈奴在遙遠的北方,早就沒了。張將軍口中的匈奴,就是蒙古人,殺你父母的韃子!”

“真的?”充滿了水汽的一雙大眼睛,遲疑地回視。小女兵顯然無法理解,為什麽匈奴和韃子能扯上幹係,韃子滅不滅,和張萬安娶不娶老婆,有什麽關聯。

“匈奴人住在很遠的北方,大草原上,與蒙古人的老家是一個地方。漢朝的時候,他們曾經跑到中原搶掠,被幾個漢家英雄趕了回去。其中一個漢人英雄叫霍去病,他帶兵出擊,每次都打得匈奴人望風而逃。皇帝為了表彰他,就贈給他府邸和美女。但是他斷然拒絕,說了一句‘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意思是匈奴還沒有完全打敗,不能過早結婚!”許夫人耐下心來解釋道,心中湧起一絲末名的惆悵。

張萬安想做英雄,所以,他用古人的話拒絕了海棠的愛意。這個媒人,失敗的可能十有八九。文天祥也是英雄,他不會為兒女私情所困,所以,北元退出大宋之前,他身邊也不會再有人相伴。

即使有人相伴,那個人也不會是自己。自己是許夫人,而不再是陳碧娘。兩人的家族背景和自身名望,把兩人的位置牢牢限死。兩人的目光可以遙遙相對,始終卻無法將手挽在一起。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幹人,生小不相識。”遠處傳來女兵們隱隱的歌聲,嫋嫋然,仿佛來自天外。

縱使相識了又怎樣,如果無緣,不是相識太早,就是相識太遲。

許夫人低下頭,牽著戰馬向軍營走去。感覺到氣氛不對的女兵們愣在當場,不知道突然之間發生了什麽事,讓許夫人如此難過。

“夫人怎麽了,不剛才還要給海棠姐姐做媒麽?”一個鵝蛋臉細眉毛的小女兵低聲向大夥問道。

“不知道,也許是擔心眼前戰局吧!”圓臉女孩遲疑著回答,拉起自己的戰馬,向著許夫人遠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那夫人還給不給海棠姐姐做媒啊!”鵝蛋臉小姑娘童心未泯,喜歡刨根問底。

“誰知道呢,做也肯定不是學現在吧!沒聽小張將軍那句話麽,匈奴未滅。要等打敗了蒙古人,才能答應。他們的英雄,連皇帝的麵子都不給,夫人去做媒,也沒有用!”女兵們七嘴八舌地答。看著在原地發呆的海棠,心中充滿了同情。

“那得等到什麽時候啊?”鵝蛋臉張大了嘴巴。各路人馬與元軍交手,敗多勝少。最近在破虜軍那些軍官的幫助下,才漸漸扭轉了這個被動局麵。但現在他們的敵人僅僅是劉深麾下的漢軍,並且夏天氣候濕熱,不是做戰的好季節。馬上秋天來了,九龍江對麵,劉深的漢軍、索都蒙古軍都要攻過來,眼前的仗,還不知道打到何年何月。

“我不管,我今晚再去問問張沒膽,看他的話是不是這個意思。如果他要我等,我就等,等到蒙古人退出福建,等到仗打完了那一天!”海棠跺了跺腳,臉上帶出了幾分剛毅。

蒙古人再強,也有被趕走的那一天。隻要那一天的希望在,她就可以等。哪怕是天地合,山無棱。

第三卷薄暮迷局(五)

迷局(五)

牽著戰馬,許夫人緩緩地向山窪裏的營地走去。她的中軍大營地址選得很隱蔽,臨江的一側被茂密的叢林所阻擋,另一側卻是拔地而起的斷崖。青綠的蔓藤、交錯叢生的野樹和一些不知名的蒿草掩飾下,不靠近了看,根本發現不了在壁立的山崖深處,還隱藏著這樣一片藏兵之所。

她的老營就在山穀中。仿照破虜軍模式建立的參謀部、軍械司等直屬機構,駐紮在穀口不遠處。繞過阻擋穀口的巨石與樹林,可以看見幕僚們,抱著各地送來的戰報,在參謀部裏跑進跑出。

把戰馬交給迎上來的親兵,許夫人加快了腳步。參謀們忙碌的身影,讓她感覺到福建戰局又出現了新的變化。連年征戰養成的直覺,讓她對軍中的絲毫變化感覺都很敏銳。特別是每逢大戰將臨前,內心深處仿佛總用一個聲音在通知自己,危險就要到來了。

“夫人回來了!”參謀統領陳碩大聲問候道。他是許夫人的遠房族弟,應過一次科舉,本來有希望參加殿試。元軍的大舉南下徹底粉碎了他的夢想。許汗青散盡家資募兵輔宋,他也欣然響應。幾十場仗打下來,硬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打成了精通軍略的謀士。

“嗯,大家辛苦。阿碩,有新情況麽?”許夫人點點頭,向眾參謀表示問候。然後,迅速把話題轉到正題上。

“有,破虜軍四個標,兩個炮營,近兩萬人馬殺過了閩江,幾天之內,將南劍州殘餘的新附軍掃蕩了個一幹二淨,如今破虜軍兵分三路,一路以張唐為主帥,掃蕩福清。另一路躍過翻過了戴雲山,突然出現在德化城下,第三路帶隊的是楊曉榮和苗春,迂回殺向了安溪”陳碩一邊介紹,一邊示意參謀從牆角邊抬過貼著地圖的木版。標著沈氏等高線(北宋沈括發明)破虜軍專用地圖上,參謀們用紅筆清晰地畫出了破虜軍行軍軌跡,三道粗大的紅線,斜斜地指向泉州方向。

“文丞相要攻泉州,有公文送來麽?”許夫人被地圖上的紅線嚇了一跳,抓起陳碩的手,大聲問道。

當然有了,隻是堂姐你近年來大仗小仗曆經數百,死過好幾回的人了。怎麽一提起文天祥,就突然失去了鎮定。陳碩心中暗道。用左手撿起地圖邊平素常用的木棍,一刻不停地在泉州外圍來回移動:“這裏,這裏,這裏,三路大軍呈品字型。文丞相親領近衛營督戰。據破虜軍送來的最新消息,已經攻下了德化外圍的赤水鐵場和青陽鐵場。看情況,破虜軍這次對泉州誌在必得!還有一封緊急公文在您的軍帳裏,您不在,大夥不敢動上邊的火漆!”

感覺到陳碩善意的暗示,許夫人不好意思的鬆開了手。過於關心戰局,讓她在部下麵前失態了。四下看看,發現參謀們得目光都在地圖上,找了個理由,快步走向了自己的軍帳。

破虜軍的戰略意圖很明顯,一路自北向南去漳泰,另一路自西向東取德化。擊破兩地新附軍後,則可以在興化外圍,形成一個鉗形。一旦興化和仙遊兩城被破虜軍拿下,泉州的門戶洞開,蒲家兄弟隻能與文天祥的破虜軍背城一戰。

而此時,破虜軍的第三路人馬已取安溪,隨時可撲下切斷蒲家軍的後路。圍三闕一,蒲家隻有逃命一途可選。

隻是這個策略,有些過於冒險。許夫人的腳步越來越快,慢慢變成了小跑,不知不覺間,她的手心裏已經凝滿了汗。如果文天祥順利攻取泉州,就打通了和行朝的海上通道。屆時,如果能以其丞相身份,組織大宋各支部隊進行一次福建會戰,絕對有把握把索都和劉深趕出漳州。但如果破虜軍遲遲取泉州不下,達春繞過邵武,直接從汀洲殺向南劍州,把破虜軍的退路截斷。劉深和索都不顧興宋軍的糾纏躍過九龍江殺向泉州,然後與蒲氏兄弟裏應外合,閩江附近,就是破虜軍的葬身之所!

許夫人深知,以文天祥的為人,不到萬不得以,不會讓一手打造的破虜軍冒如此大的風險。新式武器和軍製的益處顯而易見,如今,最佳戰略應該是死守福建北三州之地,全力養軍練兵。待整個軍隊武裝到了牙齒,再撲出深山。屆時,多少蒙古軍也不是對手。

這是一個風險很大的戰略計劃。這樣一個戰略,需要興宋軍和陳吊眼的光複軍傾力配合,文天祥應該事先給大夥送信才對,莫非是什麽緊急變故促使他倉促作出決定?

到底是什麽讓文天祥甘冒此險呢。唯一可能,就是來自朝廷的壓力。丈夫許汗青曾經這麽評價過大宋文武百官,會做官的不會做事,會做事的做不成官。互相拆台的水平一流,對外做戰,無論文鬥還是武鬥,屁也不是。話雖然刻薄,卻一針見血。文天祥擅改軍製,擅發政令。朝廷在危機中時,沒人顧得上維護祖宗成法。朝廷一旦安定下來,文天祥肯定受到指責,甚至壓製。

拆開信封,許夫人將文天祥的信湊到落日的餘暉下。信上的話寫得很簡潔,除了對興宋軍諸將的問候,和對破虜軍教導營的關心外,就是關於這次泉州戰役的部署。文天祥沒有提請興宋軍分兵支援的事,相反,他非常鄭重地提出,一旦索都在九龍江下遊發動攻勢,興宋軍稍做抵抗後,立刻放棄九龍江防線,全軍向鼓鳴山,華安一帶靠攏。

“放棄長泰、文浦山?”參謀部,陳碩拿著文天祥的親筆信,驚詫地問道。

從堂姐的臉上,他看不出反對的意思。但參謀的職責卻告訴他有必要提醒許夫人,一旦放棄九龍江下遊防線,索都的大軍,就可以從長泰,同安,直撲泉州。上次的泉州會戰,張世傑大都督就是這樣功虧一簣的。

“許帥,您是不是給文丞相寫封急信,再核實一次!”陳碩以少有的鄭重語氣說道。

幾個參謀一同抬起頭,看向許夫人。這也是他們想表達的意思,福建多山,憑借九龍江和周邊山脈,現在的興宋軍,憑借地形和武器優勢,有足夠的力量在泉州城被破虜軍拿下前,將索都和劉深兩路大軍,擋在九龍江西岸。

“按丞相的意思辦,傳令新五標,新七標,在索都渡江時,稍做抵抗,就向鼓鳴山收攏。第一標和第三標,向永安移動,密切監視那裏的一切動向!”許夫人搖搖頭,沉聲命令。她相信文天祥的部署,也願意讓自己的軍隊,配合破虜軍的一切行動。

“姐,你時說……?”陳碩愣了一下,他沒想到自己的姐姐對破虜軍信任到如此地步。手指在地圖上按許夫人的要求比了比,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索都好戰,喜歡殺戮。

蒲家兄弟兵力薄弱,膽小怕事。

如果把破虜軍的行動,換個角度來看。陳碩點點頭,快速派人下去傳達許夫人的將令。

一張看不見的網,在夜色中悄然拉開。

夜幕下,一隊人馬在山穀中,快速穿行。士兵們的動作很利落,軍容也非常整齊。夜色裏,除了山間被驚起的鳥雀鳴叫和草尖上沙沙的腳步聲,幾乎聽不見其他動靜。

陳吊眼輕輕搖了搖頭,心中湧上了幾分淡淡的遺憾。邵武會戰後,他仿照破虜軍的模式大力整頓麾下兵馬,標、營、隊、都、夥、參謀、諜報,編製和機構方麵學了個十足十,可和破虜軍再次相遇,互相一比照,自己的隊伍,和人家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這個文丞相,有一手。此刻陳吊眼的心中,除了遺憾,就是佩服。破虜軍這標騎兵的組建時間他知道,標統領林琦還和他交情不錯。可這支大半由新附軍俘虜組成的人馬,短短幾個月,硬是脫胎換骨,把他麾下多年的老兵給比了下去。如果照這種情況發展下去,用不了幾年,疆場上就不會再有他陳吊眼這名號,文天祥手中任何一支隊伍拉出來,都強出他的光複軍太多。

不行,我得自己想辦法。陳吊眼心裏慢慢打定主意,夾了夾馬肚子,沿著光複軍士兵隊列旁,向前邊的破虜軍騎兵隊伍衝去。

聽到身後的馬蹄聲,策馬走在破虜軍騎兵隊尾的林琦輕輕帶了帶韁繩,放慢速度。回過頭,剛好看見陳吊眼堆滿笑容的黑臉。

“陳大哥,你找我有事?”林琦微笑著問道。經曆了半年多磨煉,他英俊的臉上,又添了幾分剛毅。搭配上精心收拾的銀盔銀甲,舉手投足間,竟然帶出了幾分古之名將的儒雅。

“嗯!”陳吊眼低低的答了一聲,笑容有些不太自然,“林,林兄弟,我想跟你商量商量,把行程改改!”

兩軍對敵,麵對刀光劍影不眨眼的好漢子,硬是被幾句話憋得滿頭是汗。看見林琦不解地望著自己,陳吊眼的神色更扭捏:“林,林兄弟,你知道,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是不太,不太好意思!”

林琦拉住了馬頭,瞪大了眼睛,陳吊眼的話,他一句也沒聽懂。前天夜裏,破虜軍一隊騎兵和陳吊眼的親兵一起踏了達春的連營後,雙方就商量好了,把光複軍撤到建寧和石牌一帶修整。一來,在邵武周邊,光複軍和破虜軍可以相互照應。二則,光複軍跟達春糾纏了數月,人困馬乏,需要時間休息,補給。看今天這樣子,陳吊眼好像突然改變的主意,林琦愣愣地看著,不知道這個廣南綠林總瓢把子,到底又犯了哪根筋。

“林兄弟,不,不瞞你說,我,我當初跟丞相誇下海口,說一定能拖住達春。如今,如今把隊伍拉到邵武去……”陳吊眼想了半天,終於說出了心裏話,“我這心裏,覺得對不起丞相那上千匹馬!”

“原來是這樣,好你個陳吊眼。”林琦笑著捶了陳吊眼一拳。“陳大哥,去邵武附近修整,不意味著咱們不跟達春周旋了啊。你來的正好,有一個主意,正好想跟你商量!”

“跟我,你說,是是麽好辦法!”聽到可以繼續跟達春周旋,陳吊眼又提起了幾分精神。練兵,估計怎麽學,也學不到破虜軍那地步了。但是,可以用做戰代替訓練。好土匪是刀頭上滾出來的,這個道理,陳吊眼有親身體會。

“辦法我想了一個,就是看你陳大當家,有沒有這個膽子!”林琦挑了挑眉毛,笑吟吟地盯著陳吊眼,成心激這個大當家上當。

破虜軍中,杜滸狠,林琦傲,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明知道眼前這個臭小子是在激自己,陳吊眼還是按耐不住,在馬背上騰地把腰杆拔得筆直,“林兄弟,明人麵前咱不說暗話,想怎麽樣,你林兄弟畫出道道來,我陳吊眼要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娘生的男子漢!”

“大當家言重了”星光下,林琦的眼睛看上去分外明亮,輕輕拔出腰間馬刀,林琦在山穀邊的樹幹上邊畫邊說道。“這個主意,我也是剛剛想起來的。正準備跟鄒統製商量。如果陳大當家願意,就跟我一塊幹”。

“說吧,隻要不讓隊伍幹呆著,大哥聽你的!”一個模糊的地圖,慢慢出現在書皮上,林琦一邊畫,一邊繼續說道:“陳大哥,聽兄弟一句話。你麾下這幾萬人,還是缺乏正規的訓練。但咱不能光練兵,不打仗。臨來前,文丞相交代過,第一,要保存你的有生力量,第二,要我們保證邵武不落到達春手裏。這幾天我琢磨著,咱們兵源少,達春兵源多。光守山頭,耗不過老賊。所以,咱們幹脆,給他來個狠的!”

這個方案林琦在心中已經考慮過很久。自從跟著鄒洬來守邵武,他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設法獨自領軍。

朝廷的旨意,在文丞相和鄒將軍之間,無形地製造出了一道裂痕。雖然文丞相和鄒將軍都在盡力掩飾,但誰都能看得到。此時,林琦知道自己需要選擇一個效忠對象,是跟著文天祥還是朝廷。而這個選擇,做起來實在太難。

文丞相已經不是原來那個文天祥。原來那個文天祥雖然孤傲,但不會讓人感到威脅。現在的文天祥,卻有著溫和睿智和冷酷嚴謹的兩副麵孔。那天,在鄒洬提出要分兵守邵武的一瞬間,林琦分明從文天祥身上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氣。一股刀鋒出鞘瞬間的那種寒氣,沒有半點溫情。雖然這股寒氣很快消散,但林琦隱隱覺得,那一刻,文丞相的皮囊裏,是另一個人,一個為了達到某個目標不惜讓自家弟兄血濺五步的人。

所以,他準備遠離這場爭端。如果命中注定要倒下,他希望自己最後是倒在蒙古人馬前,而不是自己所敬佩的人之手。並且在倒下之前,不讓韃子一兵一卒踏入自己親手建設過的土地。

林琦一揮刀,狠狠地在書皮上戳了個洞。“陳大哥,你看,達春的幾萬人馬,都在贛南和廣南交界處,他身後,城市裏根本沒幾個人把守。如果我們帶著破虜軍這幾千騎兵從邵武和贛南的交界處殺進去,肯定把整個江南西路攪個人仰馬翻!”

陳吊眼吃驚地張大嘴巴,被林琦提出的這個瘋狂的建議嚇了一哆嗦。西門彪殺進了江南西路,但那是一小支隊伍,隻騷擾,不硬攻。而林琦這次,卻想帶上一個標騎兵,二千人馬。並且還要拉著大批步卒,攻城掠地。這個想法太膽大,一旦被達春回兵圍了,這些精兵,一個也回不來。

搖搖頭,陳吊眼否決了林琦的建議,“林兄弟,不是哥哥不敢。你這麽打,進得去,未必出得來。況且,如果達春放棄後路不管,強攻邵武。你救還是不救?”

“不救。邵武山多,有險可守。鄒統領帶著兩個標,足夠頂達春一個月。而江南西路地平,贛南沒有雄關。達春進攻邵武,我就打他的贛州。看誰看到底是他先進城,還是我先進城!眼下正是秋糧入庫的時候,咱們打到江南西路去,把糧草一劫,一半自己吃,另一半分給百姓。我就不信,達春肯餓著肚皮跟鄒統製硬幹!”

“這………”陳吊眼還是有些猶豫。林琦帶的是騎兵,跑得快。他現在主力是步兵,沒有那麽快行軍速度。

“陳大哥,你不用多出兵,挑兩千能打能跑的精銳帶上。其餘的,放在邵武周邊,派個心腹帶著,然後讓鄒統製派人來幫你訓練。鄒將軍是個厚道人,訓練完了,肯定會原封不動交還給你。而我們這兩支兵馬,就趁達春不注意的時候,順著百丈嶺那一帶摸過去,先拿廣昌,寧都那幾百號新附軍開練!打一下,換一個地方。斥候的情報說,廬陵一帶,有一個韃子的養馬場,,如果能搶到馬,就把你的步卒都變成騎兵!”

“嗯,我再看看!”陳吊眼謹慎地考慮著林琦的建議,有心否決,又怕林琦笑自己膽小。跟著去,又擔心自己手下這些兵,被鄒統製給拉過去。皺著眉頭,好生委決不下。

林琦看著陳吊眼為難的樣子,心道,請將不如激將。嘴角微微挑起來,笑著說道,“如果陳大哥為難,也就算了。你在山中修整,小弟自己走這一遭!”

“你這是什麽話!”陳吊眼的臉一下子紅到的脖子根。當了這麽多年瓢把子,他還從來沒被人如此瞧不起過。狠狠瞪了林琦兩眼,大聲說道,“我豈是那貪生怕死之人,我隻是擔心你,有命去,沒命回!”

“陳大哥,你太小瞧兄弟了”林琦的笑容越來越冷,眼神裏分明在譏笑,陳吊眼沒膽量,嘴巴上卻不緊不慢地敷衍道:“進了江南西路,達春不追則已。追,邵武必安,吊眼兄可以帶著手下這幾萬兄弟安心地訓練,修整。兄弟我能打,就跟達春鬥一鬥。打不過,我就揮兵向西,殺入荊湖南路。千山萬水跟他兜一圈,然後從連山那一帶鑽回廣南。等他翻山越嶺追回來,咱們就又繞回了邵武,剛好陳大哥的兵也煉好了,上去撈個頭功!”

“去你奶奶的,我陳舉稀罕你幫我!”陳吊眼大聲罵了一句,林琦的戰略,他終於弄明白了。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看誰先把誰拖趴下。如果達春麾下都是蒙古鐵騎,這個招數不值得一奚,但此時,達春麾下漢軍和新附軍占了大多數。真正跑起來,整天翻山躍嶺的義賊和破虜軍,肯定比漢軍利落得多。

“大哥,我可跟你說的都是實話。如果我不小心把命送到達春馬下了。你就記得在邵武這多捅他幾刀……”。林琦的聲音,依然是那樣一本正經。卻把陳吊眼滿腔的熱血都給點了起來。

“行,哥哥就陪你賭一次”陳吊眼把心一橫,大聲說道,隨即,念念不忘補充了一句,“不過,你得和鄒統製說明白了,讓他幫我練兵!”

“沒問題!”林琦笑著和陳吊眼擊掌,然後低聲商量了一句,“不過,這一切前提是,見了鄒統製,你和我一起把他說動了,同意了咱們的計策!”

“你!”陳吊眼突然發現,自己上了一個大當,氣得雙眼瞪得溜圓。

“我,陳大哥,難道小弟的計劃不好麽!”林琦笑著一夾馬肚子,飛快地向前跑去。

第三卷薄暮迷局(六上)

迷局六數十名左翼軍士卒在百夫長的帶領下,哆哆嗦嗦走過曠野。四下裏,聽不到人聲,也很少有秋蟲的鳴叫,偶爾遠處傳來一聲悠長的詠歎,那是月夜裏的狼嚎。

隨著狼嚎聲,田野裏冒出幾盞淡藍色的小燈籠,滾動著,滑過草尖,輕輕打個旋,仿佛有人提著燈籠在行走。當士卒們打火把衝過去,藍色的燈籠又消失不見。腳下的泥地中,隻有幾片慘白色的碎骨。

“見鬼,夜裏也不讓人安生!”巡夜的士兵喃喃地叫罵,表達著自己對環境,還有身上任務的不滿。

鬼蜮一樣陰森的城市,偏偏是泉州的北方門戶。守在這裏的士卒,可謂是倒了八輩子黴,非但城內沒有油水可撈,還要時刻提防著破虜軍打過來。即使沒有敵軍的威脅,田野裏那些鬼火也讓人受不了。太陽一下山,就星星點點冒出來,就像有幾萬人,打著燈籠聚會一般,越看,心裏越滲得慌。

“是死在蒙古人屠刀下的冤魂啊!”百夫長放下火把,雙手合十,為亡者的靈魂祈禱。也祈禱冥冥中的神靈張開雙眼,保佑自己這夥人平安熬過今夜,執行完該死的巡城任務。至於明天怎樣,心中不敢去管。

所謂的城,已經是一堆瓦礫了。興化、仙遊、蒲田皆如此。昔日萬頃糧田,已經全部荒廢為野地。聞名遐邇的興化稻和蒲田瓷,也斷了產。原來萬船雲集的興化灣,不再有片帆入港。隻剩下沙灘上腐斷的桅杆,和爛在船塢中的海泊,還記得附近港口曾經的繁華。

這裏曾經是閩南的糧倉。自盛唐以來,百姓陸續修築了延壽陂、南安、太平、木蘭四陂,構成了灌溉莆田南北洋平原的四大水係,使原來木蘭溪下遊的大量灘塗、鹽堿地變成了萬畝良田。宋初,陳家子從安南帶回占城稻種,使得興化境內百姓,再無餓殍之色。

這裏也曾經是大宋的銀庫。每年,往來泉州的海船通常都會到興化灣轉一轉,補給糧食、淡水,順便采購些興化特產的瓷器、漆盤,填補未滿的船艙。同時帶給當地人沿海各國的特產。

一切繁華在消失於兩年前那個瞬間。蒙古人大舉來攻,背後泉州城的蒲壽庚帶著閩南百姓寄予厚望的左翼軍投降。興化軍百姓不願意將辛苦建立的家園交給強盜,在陳氏父子的組織下,自發為國守土。怎奈百姓願意為國效力,官員卻想著保存自家榮華。不久,大將林華投敵,通判曹澄孫開城降元,閩廣宣撫使陳文龍被捕,絕食而死未己,文龍之子陳瓚(史書中記載,陳瓚為文龍之叔,但據小說家田中言,為文龍之子)殺林華,複擁其城。索都大怒,星夜來攻。陳瓚率闔城百姓堅守孤城七個月。最終,興化城再度被索都和蒲壽庚聯手城破。陳瓚被車裂,索都下令屠城三個時辰,從此興化成為鬼蜮。

沒有風,雲飄得也很慢。淺灰色的雲層後,慢慢浮出半輪血月。月光打在人臉上,泛起淡淡的青黃。

“頭兒,我覺得,這月色怎麽如此滲得慌!”一個提著燈籠的小卒湊到百夫長耳邊,低低的說。

“怨氣重,趕快走吧。到媽祖廟附近,順便燒柱香!”燈影下,百夫長臉上的抽搐清晰可見,帶著麾下匆匆跑下原來是外城牆的土坡。隱隱的,他心中也覺得不踏實,一時卻又說不清楚,到底是哪裏不妥當。

也許是當時跟在蒙古軍身後殺人,殺得太多了吧。很多士卒歎息著想,心中充滿了悔恨之意。左翼軍是蒲壽庚兄弟的私軍,這幾年,蒲家踏在宋室宗親的血跡上崛起,左翼軍一直充當著蒲氏兄弟手中的鋼刀,殺人無算。隻是,最近這把刀砍錯了地方,嘣出了幾道豁口。

如果是河對麵的破虜軍打過來,會不會放過我們呢。膽小者,一邊懺悔,一邊四下觀望。破虜軍第一標就在不遠處的高蓋山下,上個月為了爭奪福清一帶的控製權,雙方已經交過手。破虜軍一天之內左翼軍五千精銳殺得丟盔卸甲。從那一刻起,興安州(興化軍的別稱)的所有將士就明白,此地“歸還”給大宋是早晚的事。雙方戰鬥力的差別,是羊與獅子的差別,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

那慘烈的一戰,至今還刻在左翼軍士卒的腦海裏。

上個月初,蒲壽庚聽說有一支破虜軍越過閩江,攻克了福清。大怒,立刻派了五千精銳重甲迎戰。雖然知道對方的實力很強大,但蒲氏兄弟並不認為麾下的左翼軍會輸。整個福建,左翼軍的裝備是最精良的。牌頭(十夫人長)以上都是披著牛皮甲,百夫長以上都是細鐵柳葉甲,內襯牛皮。這是蒙古人才有的重裝備,放眼投靠大元的各支新附軍,隻有富家天下的蒲家左翼軍才能裝備得起。

兩支對自己戰鬥力都抱著極大信心的軍隊,在福清城外撞在一起。開始的時候,破虜軍見自己人數少,慢慢地退向了城牆,在兩軍之間留出了開闊的緩衝區。左翼軍五個千人隊,就在萬夫長黃謙的率領下,衝了過去。

蒲壽庚對大夥不薄,每月的餉銀能按時發放,戰死者的家屬還能得到重金撫恤。抱著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五千左翼軍衝得毫不猶豫。

就在他們距離對方還有一百餘步的時候,半空中突然飛起一道白光。猶如閃電般,直直地劈進了衝鋒的隊伍裏。金鐵之聲交鳴,無數個重甲兵驚詫地看到,自己一向信賴的鎧甲就像紙糊的一般,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血,泉水般從破口出噴出來,在地上飛濺。

那是弩,沒有雕翎的弩,是它,讓一百步的距離,成為生與死的分界。在重賞的刺激下,蒲家左翼軍的衝擊奮不顧身。但鐵甲卻擋不住弩箭的竄刺。那種被稱為破虜弓的弩,左翼軍中的高級將領也見過,蒲家還試圖仿製這種利器,但試了幾個月,發覺造價實在太高,隻能放棄,並且認為以破虜軍的財力,不可能在軍中過多配備。結果到了戰場上,將領們卻發現,對方的士兵幾乎人手拿了一把鋼弩。

“第一排,射,後退裝弩。第二排,射,後退裝弩,第三排,上前五步,射!”在機械的口令下,五百破虜軍前後移動,掀起一道道起伏的人浪。每道浪花湧起,都有整整一排左翼軍倒下。

四百五十把鋼弩,交叉射擊出一塊死亡區域。區域中,沒有任何生命能挺直身軀。平素的嚴格訓練,讓破虜軍士兵配合默契得如一台殺人機械,盡管很多士兵看著前方的血腥場麵胃腸裏翻江倒海,但他們還是跟隨著營正的命令,機械地裝填、射擊、後退、前進。

前排的左翼軍被射翻,倒地。後排的士兵刹不住腳步,踏著袍澤的身體前衝。幾步之後,再度倒地。別人的戰靴再度踏上他們的身體,趟過血河,衝向死亡的懷抱。來不及害怕,也來不及猶豫。

五十步,終於有人趟過了五十步血河,看清了對麵破虜軍將士的麵目。“衝啊,奪回福清城,每人賞銀二兩。斬首一級,每人賞鈔半貫!”千夫長黃謙大聲喊道,揮舞著鋼刀衝在最前排。

即使不能殺入福清,他也要把城下這夥弩手殲滅。轉眼間,麾下五千多弟兄倒了一千有餘,巨大的損失,已經讓他失去了理智。

對麵,那個穿著軍官服色的年青人笑了笑,放下弓,用力一揚手。

幾十個鐵疙瘩從弩手背後飛起,冒著輕煙,落到重甲步兵的腳下。沒等他們反應過對方扔了什麽東西,“碰”,一聲巨響,無數屍體飛向了半空。幸存者猛然從狂熱中清醒,丟掉武器,如浪花般退回。哪裏還來得及,將後背暴露給對方,是戰場上的生存大忌。

血,在地上飛濺成河。憤怒的弩箭追逐著麵前的每一條生命。伴著戰鼓的節奏,破虜軍的弓弦聲清脆而整齊。

弓弦聲嘈嘈切切如歌,無數人不甘心地倒下。頻死著的呻吟和弩箭破空聲交織於一起,就像佛寺晚鍾聲裏的梵唱。

一退半裏,在親兵拚死護衛下逃過一次劫難的黃謙停住腳,盡量收攏起自己的部下。沒等他把人數點清,身後已經響起追擊者的腳步。五百名破虜軍將士,擎著雪亮的鋼刀追了過來,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對方是沒有端著弩輕甲步兵,幸存的左翼軍將士心中一鬆。還沒等他們決定是且戰且走還是組織一次反擊,半空中,突然響起尖利的呼嘯。

幾枚冒著輕煙的彈丸,從城頭上呼嘯著砸了下來。落入了聚攏在一起的士兵當中。當幸存者從硝煙中睜開雙眼,沒有人敢認為,彈丸所炸開之處還是人間。自己的袍澤已經不知去向,原來他們站立的地方,地獄之火熊熊燃燒,斷臂,殘肢,人的頭顱,在空中飛舞,盤旋,下墜。

又幾枚彈丸飛來,在驚詫的士兵們麵前炸裂。帶著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千夫人長黃謙飛上了天空。看著自己的下屬在自己麵前四分五裂,看著自己心愛的猴子甲破成碎片。看著自己的手臂、大腿,突然意識到那些東西,原來都屬於自己,然後就墜入了無盡黑暗。

原來被屠殺,是如此恐怖的事。幸存者拎著武器,不知道是該繼續逃命,還是跪地求饒。他們已經沒有選擇了勇氣,人跑得快,快不過天空中飛來的炮彈和弩箭。求饒,當年跟著蒙古軍殺盡興化城中三萬百姓時,有誰憐憫過城中百姓是自己的同胞!

幾百把鋼刀砍了過來,失去了主見的左翼軍將士,機械地抓起武器,迎戰。然後毫無抵抗力地被砍翻。習慣性地在殺戮麵前逃跑,然後被追上來的鋼刀刺倒。

有人跪在了地上,丟掉武器,把頭紮進了泥土,把命運交到了對方手中。讓他們欣慰的是,利刃破空的聲音沒在頭頂上響起。幾個年齡比較大,讀過書模樣的人把他們聚攏在一起,一一登記,造冊。然後像趕牲口一樣地將他們趕向了城門。

城門口,一夥奸商模樣的人,對著戰場指指點點。

那一戰,五千左翼軍重甲隻逃回了三百多人。兩千多戰死在福清城外,一千八百多被俘虜,還有數百人不知去向。而破虜軍如何處置俘虜的手段,很快從福州那邊傳了過來。(宋代的重甲兵與歐洲的重甲兵定義不同,裝備要輕得多)

沒參加過興化屠城血案的,算俘虜,可以選擇回家或加入破虜軍預備隊,經訓練和教育後成為補充兵。而跟著韃子屠過城的,要到礦山中做十年勞役。隻到他們認清了自己的罪孽,才可以被家人贖回。

“十年勞役啊,在暗無天日的礦井裏!”巡夜的左翼軍士卒瑟縮著,為自己今後的命運而擔憂。早知道如此,就不跟在蒲壽庚身後殺人了,隻看到了殺人搶劫時的愉快,卻沒想到了,欠了債,早晚需要還的。

這裏畢竟是大宋的土地,蒙古人得意得了一時,得意不了一世。一旦他們自己失去了武力優勢,華夏百姓,會一人一塊磚頭,將他們丟回漠北去。流傳於民間的報紙上的話,讓每個人心裏都犯思量。這種從福州一帶流傳出來,跟著商販和流民散發向大元各地的報紙,殺傷力有時候比弩箭還嚴重。

“我聽說如果陣前倒戈的話,可以免罪!”有心思機靈者,在看過報紙後,就暗中串連。在邵武之戰最後一刻反水的楊曉榮的事情他們聽說過。雖然事後大元殺光了楊曉榮的全家老小,但跟著楊曉榮反水的那六千弟兄,可都成了破虜軍。過去做的壞事,一筆勾銷。

“頭兒,如果破虜軍攻過來,您說咱們咋辦呢!”提著燈籠的小卒,跟在百夫長身後,喋喋不休地問。心中渴望著能從百夫長嘴裏,聽到那個對大夥最有利的答案。

“咋辦,蒲大人對大夥有恩,大不了是個,呸,呸,你他**哪壺不開提哪壺!”百夫人長狠狠地揣了小卒子一腳,唾罵道。

蒲壽庚對大夥有恩,但他不想死。不想連對手還沒看清楚就稀裏糊塗的被炸死。更不想自己死之後,還要背上的罪名。流傳在各地的報紙,已經把的定義說得很清楚了,不管是南朝的宋人,還是北方的漢人,隻要給蒙古人當走狗,屠戮自己同胞的就是。無論他的學識、職位,也無論他有多麽冠冕堂皇的借口。據說報紙流傳開當月,大都城就有幾個老儒吐了血。

那個有“江漢先生”之名的老儒的門下弟子寫了很多文章替他投靠蒙古人的行為辯護。結果,越是欲蓋彌彰,之名隨著這些辯護之詞傳得越遠。

遠處的草叢中,傳來了一陣沙沙聲,如風拂過般,細細的,密密的,由遠而近。曠野中的狼嚎聲嘎然而止。血月下,荒草地中好像有什麽東西動了動,接著,齊腰的野草又晃了晃,越來越劇烈。

“不是風,有人!”幾個巡夜的小卒大叫起來,拎起手中銅鑼,就打算敲。

“敲你個頭,怕死得慢啊!”百夫長一把奪下銅鑼,護到了自己的了後心上,頭一低,腰一哈,撒腿就跑,邊跑,邊喊道,“別進內城,跟著我穿南門,回鄉下去,不想死的就快!”

士兵們恍然大悟,扔下兵器就跟了過去。幾個對蒲家存了一絲忠心的提刀欲戰,沒等弄清對方人數多少,已經被弩箭釘翻在曾經是城牆的土坡上。

“破虜軍攻進來了,破虜軍攻進來了!”有人在興化城的大街上,淒厲地喊,試圖組織剩餘的百姓抵抗。結果讓他大失所望,已經沒剩幾戶人家的巷子裏,很快響起了悉悉嗦嗦的拴門窗聲。

屠城中的幸存者,巴不得破虜軍前來為他們報仇。有人趴在窗口後,看著亂做一團的左翼軍,嘴角慢慢湧上了一層笑意。

有人偷偷地在街道入口處,扔下了火把。有人將無人居住的房子點燃,替破虜軍照亮進攻路線。有人偷偷地用火把提示自己的軍隊,興化城是回字型,雙層。內城防禦比外城緊密。也有人,抓起自家門閂,躲在街角陰影中。

一個落了單的左翼軍小兵跌跌撞撞闖進街角,試圖找地方躲避。暗處突然飛起一塊磚頭,打中了他的後頸。

小兵呻吟一聲,軟軟地倒下。幾個不滿十歲的孩子衝出來,拿著磚頭、木棍,照著他的臉一頓亂敲。頃刻,求饒聲就變成了呻吟。

呻吟慢慢沉寂,孩子們抬著死者的長槍躲到了矮牆後。冷冰冰的槍尖在血月下閃著微寒。比槍鋒更寒冷的,是孩子們的眼睛。

屠城時,他們躲在家人的屍體下逃過劫難,然後在鬼蜮中長大。有人在他們心中播種下了仇恨,他們就要奉還以仇恨的果實。

第三卷薄暮迷局(六中)

迷局(六中)

大量的破虜軍戰士躍過倒塌的城牆,向興化城中心推進。被打成了驚弓之鳥的興化外圍守軍幾乎沒等雙方大規模接觸,就潰退了。正當破虜軍將士向衝向內城的時候,黑暗出,幾點寒光閃了閃。

衝在最前邊的幾個士兵身子猛地一晃,停住,掙紮著栽倒在地上。血從鎧甲下流出來,順著青石地麵淌向兩邊的暗溝。

“有埋伏,大家小心!”王老實大喊著,一躍而起,撲到路邊一棵老樹後。他剛才站立的地方立刻出現了三支羽箭,尖利的箭頭碰得青石路麵火花亂濺。

“點手雷,左前方,扔!”王老實一邊招呼弟兄,一邊從腰間摸出手雷,擦燃藥線甩了出去,隨著爆炸聲,左前方升起一個個火堆。燃料雜草後,露出一段長長的青磚牆。牆角處,兩個相鄰的磚石敵樓顯現了出來。

“他奶奶的,居然還有內城,我說外城的人敗得這麽快!”王老實罵罵咧咧地喊道。一邊安排人手向後方匯報情況,一邊命令麾下都頭們將附近能點燃的一切草木點燃,免得自家打舉著鬆明的弟兄,不明不白成了對方弓箭手的活靶子。

殺人王索都在撤離興化之前,為了防止興化再次被大宋勤王兵馬收複,特意拆毀了外圍城牆,所以,蒲家兄弟,也把興化的防禦重點放到了第二道防線上。沿著內城的四周,每隔十幾步,就修建了一個敵樓。有的隱藏在城牆內,有的就搭建在城牆之上。弓箭手躲藏在敵樓內,憑借瞭望口,封鎖敵軍的進攻路線。

由於興化城已經成為一座兵營,破虜軍的斥候沒能混進來,及時偵察到城內布防情況。所以攻勢在內城牆根兒下嘎然而止。而城內守將也沒預料到,他用以遲滯敵軍,為內城防守爭取準備時間的外圍防線,崩潰得如此迅速。準備不足的雙方都僵持在內城下,破虜軍無法向興化深處推進,左翼軍也沒能抓住有利時機,給對手迎頭痛擊。

“重甲兵,舉盾,一字防禦。弩手,封住他們的瞭望孔。傳令兵,到後方去給老子催火炮。投擲手,給我把手雷塞到敵人屁股眼裏去!”王老實觀察了一會兒,終於發現了對方防禦布置上的缺陷。,在他的指揮下,一個營的各兵種迅速展開,擺出逐次攻堅的隊形。

五十多名重甲兵走到了第一排,舉起的包鐵木盾。他們是軍中第一批裝備了改良式明光鎧的士兵。這種由科技司綜合了西域弧形板甲和鎖子甲特點而研製出來的明光鎧,通體由回火後的細鋼絲編織而成,關鍵部位覆蓋著經水錘衝壓而成的龜殼型薄鋼板,可以最大程度地降低弓箭手對他們的傷害。所以,在攻堅時,重甲兵當仁不讓地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麵。(酒徒注:金屬拉絲起源於公元前六世紀的西亞。板甲技術出現最早出現於伊朗,龜殼型甲片可有效分散箭的衝擊力。“

明光鎧和巨型木盾組成的人牆慢慢向敵樓靠近,破虜軍弩手將身體貼在重甲兵身後,尋找著對手,將城牆和敵樓中敢露出頭來的敵軍放翻。在隊伍的最後,是專職的投彈手,身上背著一個毛竹做成的簡易彈射器,腰間挎著兩個粗麻布包,隔著布包,露出一顆顆圓滾滾的手雷。

弓箭向雨點一樣射過來,打在盾牌上,發出嘈雜的叮當聲。破虜弓快速回射,發出的弩箭打得敵樓亂石飛濺。雙方的弓箭手開始角力,慢慢地,躲在敵樓內得守軍,憑借高度優勢,漸漸占據了上峰。

幾顆手雷扔出去,打在敵樓壁上跳了跳,爆炸。黑煙散去後,敵樓上出現了一排小坑,白色石頭茬子露了出來,在火光的照耀下,發出慘亮的光。敵樓內的弓箭手頓了頓,迅速從驚慌中恢複過來。當他們發現磚石搭建的敵樓可以為自己提供庇護時,發出一陣得意狂笑,射下的弓箭更準,更急。

“啪”,一支畜足了力的強弩從碉樓射出,射穿了木盾。將防線打出了一個缺口。垂死的士兵在盾和弩組成的三角架上掙紮,雙手伸向黑漆漆的夜空。利箭緊接著從這個缺口射進來,把幾個沒有配備重甲的弩兵射倒。

“不要慌,舉盾,補缺口。弓箭手,兩夥一組,集中力量封一個敵樓。”王老實大聲叫著,心疼得直冒冷汗。雖然第一標每個士兵都根據兵種的不同,配備了破虜軍不同製式的鎧甲,中了箭後不至於立刻死亡。但不斷增多的彩號讓士氣受到很大打擊。他這個營中有一半是從新附軍中補充過來的兵,戰鬥力和士氣都沒有百丈嶺上的老兵強。長期處於劣勢,難免會出現全營崩潰的危險。

“王頭,能不能讓幾個弟兄護住我,靠近點兒”一個憨憨的聲音從擲彈兵隊伍中響起。王老實聞聲回頭,看見劉大椿有些蒼白的臉。

“我,我,我放過羊!”劉大椿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他是進攻邵武的新附軍起義者,因為陣前倒戈,及時向破虜軍通報了頁特密實的突圍計劃,所以被授了個都頭的職務。但在王老實等破虜軍百戰老兵眼裏,他們這些新附軍很受歧視,衝鋒陷陣全部放在隊伍中間。既不讓當前鋒,又有人在後邊監視著,避免他們崩潰時逃跑。

王老實狠狠瞪了劉大椿一眼,不太想接受對方的建議。對於這些補充兵的能力和士氣,他心裏沒有多大把握。但眼前膠著的戰局又令他沒有別的選擇,猶豫了好半天,終於點點頭,吩咐幾個重甲兵用盾牌護住了這個主動請纓者。

在破虜軍弓箭手的掩護下,劉大椿一行慢慢靠近了前方的城牆。冒著頭頂的箭雨,劉大椿抬起頭,從腰間拔出了手雷,在把引火頭在鞋底上擦了擦,點燃了,待藥線還剩下一寸多長時,扔了出去。

塗過白磷的藥線在半空中冒出藍色的火苗,順著導火繩鑽進了手雷內。在敵樓瞭望口處,空炸出了一朵漂亮的花。繽紛的花瓣落地,敵樓裏冒起了青煙,幾支手臂,無力地從瞭望孔處耷拉下來。

“好小子,夠種!”王老實大叫著,指揮弓箭手掩護著劉大椿向另一個敵樓靠近。敵樓裏的守軍顯然也發現了危險的來臨,放棄正麵的對手,把羽箭連珠般射向劉大椿,片刻間,兩個重甲兵受傷倒地。失去了庇護的劉大椿被壓到了角落裏。

“重甲兵,給我壓過去。擲彈手,跟老子上去亮絕活!”王老實被徹底的激怒了,抱起幾顆手雷,一個箭步竄出了隊伍。身子三晃兩晃,消失在城牆根兒底下。他麾下的幾個隊長見狀,趕緊組織人手掩護,十幾個重甲兵冒死衝出本陣,在敵方的射擊範圍內以盡可能的速度移動,盡力吸引對方的注意。

敵樓中的弓箭手注意力被重甲兵吸引了,弩箭亂紛紛射在明光鎧上。有的被板甲彈射出去,有的蒺藜一般紮在鎖子環扣內。受了上的士兵哼也不哼,強忍著疼痛跟上隊形。在平日的訓練中,教導營曾經用草靶為他們演示過,在箭雨下組隊防禦和獨自逃生的生存幾率差別。團隊即是生命的原則和初級識字本上那些為尊嚴而戰的道理一樣深刻地印在了這些士兵的腦海裏。

牆角處,撲捉到機會的劉大椿魚躍而起,身子在半空中,手雷貼著後腦勺飛了出去。導火繩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直紮敵樓的瞭望孔,轟的一聲,半邊敵樓被掀開,濃煙和碎木一並衝上了雲霄。

借著混亂,王老實圍著另一個敵樓繞了個圈,晃了幾晃,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還沒等對方的弓箭手瞄準他,劇烈的爆炸聲在敵樓根部響起。五枚手雷在不同方位同時炸開,磚石搭建的敵樓歪了歪,向一邊倒去。

受了驚的蒲家軍弓箭手發出一聲大喊,扔掉弓箭,順著樓梯向下跑。沒等他們跑到地麵,敵樓轟然倒塌,將裏邊的人全部蓋在了瓦礫堆中。

幾個投擲手學著王老實的樣子衝了出去,有人倒在半途中,也有人攻到了敵樓下。爆炸聲接二連三,一個個精心搭建的敵樓,搖搖欲墜。

內城中突然傳出一陣戰鼓,幾百名守軍在將領的驅趕下,從城門口殺了出來。沒等他們排好陣形,兜頭一陣箭雨,把守軍射了個七零八落。在付出了數十條生命的代價後,終於有人衝到了破虜軍跟前,雙方白刃對白刃,不到兩個回合,殘餘的士兵已經全部被王老實帶人剁翻在地。

“跟老子玩刀子,老子圍著山兜圈圈的時候,你還躺在女人被窩裏呢!”王老實向麵前的屍體吐了口吐沫。平時訓練的成果在短兵相交那一刻充分體現了出來,破虜軍以極其輕微的代價,就取得了白刃戰的完勝。

“接著炸,把他們全部悶死在敵樓裏邊!”劉大椿帶著自己的弟兄衝在了最前頭。終於找到了給自己正名的機會,補充兵們嗷嗷叫著,如出柙的老虎般衝向了對手,渾不畏死。當兵吃糧,他們怕的不是死,而是沒有任何勝利的希望。當看到勝利向自己招手時,每個人心中都鼓起莫大的勇氣。

“轟、轟、轟”,震耳欲聾的手雷爆炸聲宣告了興化防線的崩潰。北麵、西麵、南麵,各營主攻方向都響起了驚天動地的喊殺聲。炮營的弟兄們趕來後,更加速了守軍的滅亡腳步,千斤重炮一次平射,炮彈直接就能把敵樓送上了天。

興化城外線的防禦陣地迅速崩潰,這種情況讓事先準備了多時的破虜軍火炮都沒能派上用場。正當炮營營正吳靖跺腳興歎的時候,後方接到了王老實送來的攻擊受阻消息。第一標統領張唐當時就發出了紅色令箭,命令炮營火速將陣地前移。

接到緊急征調令,吳靖不敢怠慢,親自帶人推起了炮車。自巧奪福州以來,破虜軍中的開銷,大部分都花在炮旅身上。如今破虜軍的一個炮營,已經從原來的不分輕重的幾門小炮,發展到重炮、遠射炮和輕炮三個種類。臨陣時,可以針對不同的任務,隨時調整火力的使用方式。

當重炮車被士兵們肩扛手推趕過外城的土堆,拉到內城下的時候,興化攻防戰已經失去了懸念。在重炮麵前,泥磚和石塊壘成的敵樓成了守軍的活棺材。衝在前麵的破虜軍士兵有組織地後退,讓開敵樓前的空闊地,然後,隨著炮彈出膛的轟鳴,敵樓如紙糊的一般,飛向了天空。

失去看家法寶的守軍瑟縮著,從破碎的城牆後爬出來,高高地舉起雙手。破虜軍戰士在各自都頭,隊長的帶領下,從內城牆豁口處躍過,不斷將戰線向前推移。半個時辰後,縣衙門口的蒙古羊毛大旗被砍翻,一麵血染的破虜軍戰旗高高地飄起。

同一個時刻,沉默了幾個月的破虜軍發起了全線攻擊,德化,永春、安溪,泉州外圍的城市同時受到攻擊,隻有南方的同安縣沒出現破虜軍的身影,明白地告訴蒲家兄弟,那裏是陸地上唯一的逃命之門。

早知道這一天會到來,蒲家兄弟在泉州外圍布置了大量的兵馬。仿製破虜弓失敗後,利用泉州城充足的財力,蒲壽成花重金加固了各地的城牆,還為各級別將領配備了價格高達數百貫的蒙古鐵甲。

隻是,破虜軍的優勢不僅僅體現在裝備上。通過百丈嶺、邵武一係列規範的練兵和夜校、教導隊的培養,士兵素質和低級軍官素質,和蒲氏兄弟的私兵已經完全不屬於同一個檔次。戰場情況瞬息萬變,將領能做的,往往是指出一個大概方向,具體戰略意圖實施,極大程度上依賴於低級軍官和士兵素質。當左翼軍的百夫長、牌頭在突發情況麵前亂做一團,等待上司的命令時,破虜軍士卒卻在各自都頭、隊長的指揮下,及時彌補了將領們布置任務時的疏忽,堵住了戰場上可能出現的漏洞。

一方各自為戰,一方彼此協調。無論是在攻城戰,還是城破後的巷戰中,蒲家的左翼軍都變成了任憑對手宰割的魚腩。而對於火器的無知和畏懼,更加劇了他們崩潰的速度,往往幾顆手雷過後,一個衝鋒,守軍就完全垮了下去。

當對手防線出現漏洞後,破虜軍立刻以隊為單位,從缺口處滲透進去。遠處用弓箭,近處用手雷,給對手以致命的殺傷。當對撞到一起後,他們又快速分散成夥,以六到十人的小圓陣,彼此配合著,將對手搠翻於地。

不砍首級,破虜軍隻以是否實現戰鬥目標為記功方式。也不捉俘虜,放棄抵抗的敵軍,自然有專門的收容隊負責收容,密切分工配合,極大增強了攻擊效率,擋者披靡。

戰場上,左翼軍狼狽逃竄著。幾千人,不敢回頭迎戰背後的幾百名破虜軍士兵。而那些追擊的破虜軍士兵一個個興奮得臉色發紅,局勢得順利發展,讓他們忘記了衝鋒的疲憊。往往剛解決一股敵軍,立刻跟著各自的將領,向敵軍的下一道防線攻去。

第三卷薄暮迷局(六下)

迷局(六下)

第一標、第四標、第五標、第六標,四個巨大的箭頭,在地圖上衝破阻攔,直刺泉州。失去外圍城市的泉州,就像一個被剝了殼的雞蛋,擺到了文天祥麵前。

零星的炮彈爆炸聲從遠處傳來,將桌案上的蠟燭震得來回顫抖。前方的戰鬥還在繼續,泉州城內的左翼軍主力組織了幾次大規模反撲,都被破虜軍給趕了回去。各路人馬按照預定方案,有條不紊地向泉州城迫近。臨時搭建的中軍帳內,參謀們興奮地忙碌著,不停地根據各營的推進程度,調整著地圖上的標記。

一戰取泉州,這份戰績,讓老惦記著破虜軍裝備的那些人,羞也羞死。幾個參謀無法無天地議論著,高興得簡直要擊鼓而歌。朝廷以為破虜軍的勝利,憑借的完全是強弓利炮,但忽略了操縱武器的這些人,才是左右戰局的決定因素。待拿下泉州後,丞相府就以打通廣南和福建通道為名,要求行朝出兵夾擊漳州,看那時,朝廷上那些見了蒙古人就逃的將軍們,還要什麽借口推辭。

如果不出一分力,就想從破虜軍這裏取得裝備。沒門兒,文丞相即使答應,大夥也不會答應。

“我軍全線獲勝,俘虜敵軍兩萬餘,陣斬並擊潰預計超過三萬!”參謀統領曾寰拿著一份剛剛統計出來的戰報,高聲喊著,衝進中軍帳。看看周圍的將領,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放慢腳步,來到文天祥麵前。

“不妨,軍中之事,不要講那麽多虛禮。我們自己損失如何,將士們能堅持得住麽,特別是第六標的弟兄,他們那邊情況怎麽樣?”文天祥笑著問道,情緒也被曾寰所感染。練兵千日,用在一時。福建北部多山的地形,和丞相府緊張的財務狀況,讓破虜軍不可能養太多的兵。但在每個士兵走上戰場前,教導隊都為他們提供了最大限度的訓練。幾個月的磨合情況;編入破虜軍中的新附軍能不能融入破虜軍原來的戰鬥體係;還有保持著一定獨立性的楊曉榮部,能不能與其他幾個標齊心;重重問題,都需要通過這幾天的戰鬥來檢驗。

“各標損失甚微,戰死人數都沒過三百,興化方麵遇到些突發狀況,彩號有點多。但隨軍醫官已經盡力在救治。現在將士們心氣很高,第五標攻下永春後,已經準備向南安靠近。第一標也開始進攻仙遊和。楊將軍的第六標和教導營一同攻下了安溪,正在修整,隨時可以補上去,與第五標匯合!”曾寰一口氣匯報道,臉色因興奮而變得潮紅。兩腳不停交錯,在地上走來走去。

令人新潮彭湃的除了不斷的勝利,還要破虜軍將士身上那股一往無前的精神。在大宋有史以來,從來沒有一支軍隊的鬥誌如此之高。不待主帥發令,就主動請纓。支撐著將士們必勝信心的不僅僅是優勢的武器,實際上,因為自身生產能力局限和滿足外界龐大的需求,破虜軍的裝備遠沒達到齊全。除了張唐的第一標和各標負責攻堅的先鋒營,很多士兵依然拿著原來武器,披著當新附軍時的紙甲。被某個將領驅趕著而戰和為國而戰時的感覺不一樣,習慣了選擇朝廷的士兵,也許還沒完全理解夜校中教導他們讀書、識字的那些書生們口中的國家是什麽概念,但對發到手中的憑之可見官不拜的守土證,還有因傷退役後三十畝地的撫恤深有感受。

三十畝地一頭牛,是一個農夫一輩子的奮鬥目標。而丞相大人承諾,如果他們為國戰死或者負傷退役,他們的家族不但可以領到三十畝水田,而且可以世代保留那塊守土證。讓世人永遠記得,他們為國獻身的榮耀。

簡簡單單,一塊刻著“匹夫之責”四個字的銅牌,讓百戰老兵、新兵蛋子和投降過來的補充兵肩並肩走上了戰場,他們中間大多數人注定看不到勝利的那一天。但他們知道,隻要破虜軍戰旗沒倒,他們的子孫就不會像他們自己一樣流離失所。

“丞相,我們幾個參謀,想到第一線看看!”曾寰把玩著自己的守土證,神色中有些扭捏。文天祥隻點出了這次行動的戰略目標,具體戰術層次的細節規劃,都出自曾寰和他麾下的參謀們之手。這麽大的規模的會戰,對包括曾寰在內的很多人來說都是第一次,所以每個人都渴望到第一線看看,檢驗一下自己的勞動成果。

“不急,咱們先把下一步部署完!”文天祥笑著拍了拍曾寰的肩膀,內心深處,他和曾寰一樣興奮。談笑間破賊,那是千古明將身上才有的風度,他自認不是,甚至連名將的項背都望不到。但比古今名將多出來的優勢,就是文忠記憶中那些經典戰例。還要他自己關於火器時代戰爭與冷兵器時代戰爭異同的思考。

破虜軍是第一支將火器成建製搬上戰場的部隊,所以,注定它的做戰方式與以往不同。根據自身特長和缺點製訂附和自身能力的戰鬥目標,這才是最切實的。至於那些羽扇綸巾的風雅,還是留給後人去發揮想象力吧。

文天祥將手扶在地圖上,仔細考慮起下一步的動作。泉州會戰的第一個目標,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但第二階段目標,還需要多作些努力。

手中沒有可以瞬間傳聲萬裏的工具,部隊一旦調動,則短時間內無法控製形勢的走向。所以,每一步的考慮必須更周全,不但考慮到自己,而且要考慮到敵方。

左翼軍已經被打成了殘廢,蒲氏兄弟智謀再高,手中無可用之兵,也折騰不出什麽危險動作來。倒是南方的索都,當許夫人主動放開一段九龍江防線後,他反而停住了腳步,一心一意在漳州和潮州一帶剿起匪來。

莫非他先知先覺,知道破虜軍大舉南下,是為了他?文天祥謹慎地想,搖搖頭,否決了這種可能。破虜軍剛剛開始在泉州附近發動攻勢,索都肯定連泉州蒲家的求援信還沒收到。可如果他收到求援信,也不肯衝進破虜軍的陷阱呢?

文天祥的兩道劍眉,皺在一起,如同墨一樣濃。此時此刻,可能不但要用詭計,有些戰場外的東西,需要發揮其作用了。破虜軍的優勢,就是比這個時代其他軍隊,多了很多軍事層麵外的優勢,比如宣傳,比如民心。

參謀們的議論聲漸漸變小,他們也開始籌劃,如何讓這場戰鬥的結局更完美。但每個人都知道,調動自己的軍隊容易,讓對手按你的設計方案配合,千難萬難。

曾寰紅著臉,在地圖上把代表破虜軍的幾麵小旗子向前推了推。泉州城外的局勢登時一亮,文天祥衝著曾寰讚賞地笑了笑,隨即開始布置:“傳令各標,推進到預計目標後,立刻原地修整。切斷周圍州縣去泉州的糧道,圍而不攻。如果蒲家軍隊出城反擊,堅決徹底的消滅,一個也別放回去。同時,曾寰,你以我的名義給蒲壽庚寫封勸降信,找俘虜帶給他。告訴他如果獻城投降,我可以保證泉州除了他們蒲氏兄弟之外所有軍民的生命。如果他想走也可以,封好庫府,留下糧食財物,十日之內撤離。十日之後,如果他不降,不走,破虜軍將直接殺進城去,到時候,參與過屠殺大宋皇族的人,和所有蒲姓的人,我都會送往崖山,由皇上親自審理!”

“是!”曾寰一挺身,大聲回答。心中湧起一股為知己者謀,此生無撼的感動。暫緩攻勢,圍而不取,是他剛剛想到的一條毒計。而文天祥在他提出來後,立刻完全采納,並且著手補充了其中的不足。當初蒲氏兄弟殺趙姓三千餘人向蒙古人邀功,如同把他們送往崖山,這筆帳,行朝一定會仔仔細細跟他算。所以,蒲家兄弟肯定不會投降。而對城裏的商人來說,隻要能保住他們的生命和財產,把誰犧牲掉,大夥並不十分在乎。上次,他們犧牲了三千趙宋皇族,這次,不肯投降的蒲家兄弟,難免不成為城中各商會共同的敵人。

“白旭,你帶我的令箭,去楊曉榮將軍那裏,對第五標通令嘉獎。說全體福州父老,都為他們的戰績感到震驚。此戰後,我會親自去給第五標的兄弟敬酒。完顏靖遠,你乘快馬,給陳複宋將軍送信,告訴他水上行動可以開始,請方家執行和我們之間的約定……。”文天祥想了想,又下達了幾條命令。反正過來的新附軍這次在側翼打得不錯,所以要加倍鼓勵。當士兵們知道了身上的責任與榮譽後,將領們想帶,也未必能帶得走。

自信的聲音在軍帳裏回蕩,一切任務仿佛背熟了般,從文天祥口裏井井有條的安排出來。經過這麽長時間的磨合,他已經與目前的身份融和在一起。不再是那個光會疾呼奔走的書生,而是慢慢變成了一名合格的武將。

“夫子,你派人速回福州,把我軍在泉州外圍大捷的消息,印成報紙,采用一切渠道散發出去。記得,把蒲家情況說得能多危急有多危急,順便提一句,蒲家和左翼軍和破虜軍已經停止激戰。泉州可能不戰而降,重歸大宋!”文天祥將目光轉向陳龍複,現在,是爭奪民心的最好時機,雖然這樣會過早暴露破虜軍實力。但每一次勝利,都會鼓舞各地抵抗者的士氣,並且讓那些不甘心做蒙古人奴隸的人,對朝廷和破虜軍的作為,有個切實的比較。

“是!”陳龍複興衝衝的答應,白胡子隨著回答聲飛起老高。

“我建議加一句,說索都畏懼破虜軍,對蒲氏兄弟見死不救!”參謀曾寰放下筆,壞笑著提醒。索都嗅覺敏銳,但畏戰的名聲,和棄泉州不顧,保存實力的罪責,他都受不了。

即使他看出前麵是陷阱,破虜軍也要通過各種手段,讓他跳進去。誘騙,是陰謀的一種。比誘騙更高明的計謀,讓對手除了這一條路,沒有其他選擇。

“再加一句,說破虜軍願意支持一切反抗蒙古人的力量,為中國而戰!”文天祥的話,將已經走到中軍帳門口的陳龍複又拉了回來。“告訴所有人,這個中國,不是指的中原。而是不願意當四等奴隸,生命值一頭驢價錢的所有人,共同的家園!”

“是!”陳龍複再次將身體挺直。他知道,從這一刻起,朝廷上的人將無法再打著皇帝的招牌來阻擋破虜軍的腳步,因為他們效忠的對象,已經從大宋,偷偷變成了中國。

此戰過程中,為了顧全大局和不承擔扯破虜軍後腿,導致後者無法為皇室付複仇的責任,一些名流們會明智的保持沉默。

而此戰結束後,中國這兩個字,將印在所有關注著這次戰鬥的人心裏,擦也擦不去。

第三卷薄暮第三章光明之城(一)

光明之城(一)

李芬利蹣跚在萬壽街上,兩眼露出一片茫然。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垃圾場般的城市,是他曾經生活過的泉州。

不過是隨著自己的雇主德安科納先生去了一趟巴士拉,看了看那裏的清真寺。回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的家鄉,這座傳說中“地上生金子,樹上結寶石”,港口,每天有上萬艘海船進出的財富之城,竟蕭條成了如此模樣。

這是我的泉州麽。李芬利用力揉著青灰色的眼睛。不遠處那片漂亮的刺桐樹為他所熟悉。這裏是城內官員的住宅區,原來最受敬重的學者和商人白老夫子的府邸,就隱藏在刺桐樹的濃蔭後。隻不過,眼下曾經令城中所有人羨慕的白府,已經成了一片瓦礫堆。因為大儒白夫子堅持憑城固守,以衛國家,所以被原大宋福建安撫使,現大元昭勇大將軍蒲壽庚抄了家,順便,白氏家族名下的一百多艘商船,也成了蒲家兄弟的私產。

一切罪惡,都假天命之名進行。號稱“蒼官影裏三州路,漲潮聲中萬國商”的古城泉州,在短短的三年時間內,由繁華迅速走向了蕭條。

香街、磁街、絲街和花街,這些代表著泉州富庶和繁華的街道依然在,但街上,再也不會有那麽密集的人群。信奉不同神明的百姓,見了麵,再也不會像兄弟一樣打招呼,用生硬古怪的漢語,問一句“吃了嗎,您!”。安撫使蒲壽庚在韃靼人到來之前,鐵腕鎮壓了城內漢人抵抗者,以投降的方式換來的基督徒、穆斯林和猶太人的財產安全,卻從此在城內各族群之間,畫出了一道無形的鴻溝。

“我們曾用最好的酒來招待你們這些外來者,我們曾經讓你們成為國家的貴族。但在最後時刻,你們這些色目人,卻給了我們致命一擊。”李芬利知道,城內那些漢人心中會怎麽想,作為一個猶太人和當地人的混血後裔,他比別人更了解這片土地上原著民的思考方式。中國人把所有外來客,無論法蘭克人、威尼斯人、波斯人和阿拉伯人,都叫做色目人,因為他們的眼睛與當地人呈完全不同顏色。但這個稱呼不帶任何歧視意思,包容的中國人,甚至默許了色目人相對怪異的習俗。色目人可以經商,可以與當地人通婚,可以為官,享受和當地人一樣的法律和官員選拔製度。

漢人的友誼在蒲壽庚舉起屠刀的刹那間,被切為兩段。什麽都敢賣的蒲氏兄弟,獲得的北元的嘉獎和巨額財富,並且獲得了泉州市泊司長達三十年的管理權。但他們卻使色目人失去了作為商人整體最重要的東西,信譽。

漢人不再相信色目人,雖然在大元的法律中,他們的地位高出那些漢人(南方漢人)兩個等級。但走到哪裏,李芬利都能感覺到周圍目光中的敵視。日常生活用品的價格悄然提高,香料、象牙、彩色玻璃製品的不正常積壓,還有街道邊突然飛來的石子,無不提示著李芬利,作為色目人的一員,他不再受這個國家的歡迎。他的身份,已經從原來的朋友,變成了和蒙古人一樣的入侵者。

仇恨一旦在人心中形成,要多少血才能把他洗淨呢。李芬利不敢去想。以他的知識,無論是《托拉》、(宋時泉州猶太教的經書)《聖經》還是穆斯林的《古蘭經》,對背信棄義者的懲罰,都不存在寬恕這個詞。

而此刻,宋軍已經殺過了興化,逐步向泉州逼近。走在泉州城內,經隱隱可以聽見遠處傳來的轟鳴聲。據消息靈通的人士說,那是宋軍的新式武器,一種煉金術士發明的鐵管子。這種仿佛施加了魔法的鐵管子每次轟響,都能將五、六斤重的鐵彈丸射出四裏遠。而那些鐵彈丸隻要落了地,就會轟然炸裂,裏邊的鐵珠、鐵釘、砒霜,可以讓周邊所有生命瞬間枯萎。

為了應付這種凶狠古怪的武器,泉州的管理者,蒲家兄弟在州府衙門,征召了城內所有“見識廣博,並且出過遠門的人”,共同商議對策。作為被征召者之一,李芬利對這種沒有效率的召見絲毫提不起興趣。要不是從錫蘭曆盡艱難運來的那船香料還遲遲沒有脫手,他早已揚帆逃離了這個城市。

泉州,距離宋朝的行宮崖山,隻有十五天海程,距離宋朝另一支大軍控製的福州,隻有兩天海程,距離大元朝的大都附近的直沽口(塘沽一帶),路程不過是四十天。這樣一個戰略和財富要地,宋朝如果有機會奪回,絕對不會輕易放棄。而蒲家兄弟手中的左翼軍(蒲氏兄弟所控製的新附軍的原來的番號),未必肯死心塌地為這兩個不講信譽的奸商賣命。

與會者大多數存著和李芬利同樣的心思。在他們眼裏,湊在一起談論如何幫助左翼軍防守城市,完全不如談一談如果把手中貨物更快處理掉實際。蒲家兄弟獲得城市的絕對控製權後,增加了很多大宋朝原來沒有的稅種。稅率也比原來提高了近一倍。街市上紛紛謠傳,多收到的錢全進了蒲氏兄弟的私囊,成了他們向大元可汗買封爵的投資。對於這種貨色,大夥當然心存不滿。再加上彼此之間宗教的差異,大殿裏很快亂成了一鍋粥。

“肅靜,肅靜!”蒲壽庚用力拍了幾下驚堂木,試圖壓製底下的吵鬧。兩旁的差役見大人生氣,用水火棍敲打著地麵,喊起了熟悉的堂威。

“威―――武―――”像是官府審案,又像商人趕集的會議,在一片堂威之聲開了場。

“諸公,諸位,眾父老相親!”蒲壽成拱拱手,不倫不類地跟應召前來的商人們見禮,“泉州城危在旦夕,宋人已經打過了興化,今天請大家到這裏來……”

“投降吧,宋人又不會屠城!”有人在底下大喊了一句,打斷了蒲壽成的話。他的建議立刻得到了大多數人的響應。幾個基督教和猶太教的首領相互唱和著,走出人群,勸參政大人接受大夥的提議。

蒲壽庚的馬臉立刻籠罩上了一層寒霜。投降,說得好聽。上次元軍打過來前,這些人對投降的提議,也是如此積極的響應。問題是,他們這些人投降了,一樣可以做海上貿易,蒲家卻必須為上一次大屠殺來負責。

想得美,讓老子當犧牲,然後你們可以食我之肉,喝我之血!蒲壽庚用鼻子輕輕哼了一聲,兩邊的差役立刻用一陣堂威聲,將提議者發出的喧囂壓製了下去。

幾個教派首領看看蒲壽庚臉色,慢慢退回了人群當中。蒲家兄弟可都是出了名的歹毒,上次蒙古人到來之前,他也是這樣召集大夥議事。結果當天晚上,所有堅持抵抗的人就遭了毒手。這回他玩聚眾議事的把戲,大夥可得小心點兒。別一不留神,家產又被蒲氏兄弟找借口奪了去。

“開城迎降是不可能的,文天祥的破虜軍恨透了我們這些投降大元的人。上次他們打下福州,王積翁、王世強等人都被砍了頭,家財全部充公。我們即使不抵抗,大夥也沒有活路。要知道,前年左翼軍株殺城內趙姓、白姓和陳姓漢人,事後分他們的倉庫和船隊,你們各家也都得了好處!”蒲壽庚的話,三分像規勸,七分像要挾。他們兄弟今天的目的,就是把城內的三萬餘不同教派的色目人綁在一條戰船上。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撒幾個彌天大謊,找幾個鬧事的祭旗,都是必要手段,算不得違反真主旨意。

聽了這些話,人群中又響起一陣嗡嗡聲。當日在蒲氏兄弟大肆屠殺城內的漢族巨商和趙姓皇族,很多人選擇了袖手旁觀,甚至教派,將逃進了教堂的人推出了大門。事後,蒲氏兄弟為了安撫人心,從掠奪的財產中拿出一小部分由各派商會私分,大夥明知道貨物上血跡未幹,也沒跟蒲家兄弟客氣。如今,萬一宋軍攻下了泉州,論起當日之罪,恐怕沒幾個人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上帝啊,難道真的要懲罰你的子民麽?”一個基督徒喃喃地在胸口畫了個十字。

“全能的主!”

“真主保佑!”恐懼的氣氛在人群中蔓延,想想當年被驅趕出教堂的那些趙姓皇族絕望的眼神,有的人心裏隱隱湧上了幾分負疚。

那犯下的罪,終是要還的。神在天空中注視著眾生。李芬利躲在人群中,聽著大夥的議論,一個聲音在耳朵裏分外清晰。

通過這些議論聲,他終於了解了自己不在這幾年,泉州發生的事。韃靼人大舉南下,攻到了家門口。泉州各大豪門、巨商,在投降和抵抗之間猶豫。此時,大宋行朝請求入港避難。作為大宋的官員,福建安撫使蒲壽庚非但拒絕了皇帝的要求,並且利用港口中漢族商人和色目商人之間的利益衝突,成功地發動了“株殺趙姓,驅逐漢族富商”的行動。在左翼軍的支持下,將試圖組織守城的幾家漢族巨商全部滅族。城內趙姓漢人三千餘口被斬殺,腦袋被送到了北元軍營中作為見麵禮。

“這座城市看起來繁華無比,燈光遍布每個角落,但人的靈魂深處卻黑暗一片。外敵麵前,他們不知道抵抗,卻一心圖謀著陷害自己的兄弟!”李芬利心中突然湧起了這樣幾句話,這是他的上一任雇主,在勸說他不要返回泉州時所說的話。那個來自大洋彼岸安科納的雅各,竟然在短短時間內,看穿了泉州的一切浮華。

“諸公,諸位,諸父老!”蒲壽成用力拍打著桌案,突然發覺,此刻自己的聲音是如此軟弱無力。

“大人,您說吧,您說怎麽辦,我們大夥跟著便是!”一個善解人意的阿拉伯商人帶頭說道。蒲家老大,一直以智慧過人著稱。勾結大元,算計趙宋,都是他的主謀。既然大夥拿不出具體辦法,倒不如聽聽,蒲大人如何安排,也免得說錯了話,半夜被士兵敲門捉了去。

在眾人期待的目光裏,蒲壽成的臉上浮現了幾絲苦澀的笑意。現在,他再也不敢自稱有遠見,有智慧。正是他在半年前一次錯誤的選擇,造成了今天這個尷尬的結局。

文天祥剛剛在邵武崛起的時候,蒲壽成還打著養盜保官的算盤。對於蒲家來說,以當時的情況,這是一個非常正確的選擇。所謂天命,所謂忠誠,在蒲壽成眼裏不過是交易。隻是根據對方的實力大小,開出的價格也有所不同。

文天祥那點兒人馬,掀不起大浪,出了事情,也有王積翁這個蠢貨在前麵擋災。相反,隻要福建境內一日“匪”患不除,大元朝廷就需要蒲家的左翼軍一日。蒲家的“閩南王”地位,也更牢固一些。

可誰曾料到,破虜軍能瞬間爆發。半年多時間,破福州,攻劍南。如今直接兵臨到泉州城下。自己麾下的左翼軍,上去一隊,陣亡一隊。短短十幾天光景,已經戰死了五個千戶,一個萬戶。到現在,已經沒有將領敢帶隊去興化軍救援。

他需要大筆的資金來購買武器,招募流民,組織人守城。同時也需要大筆的賞金,鼓舞瀕臨崩潰的士氣。南下的路還沒有斷,他還需要募集足夠的錢,賄賂索都,請他率領正宗的蒙古軍前來救援。

而這些錢,自然不能由蒲家來出。在座的商家都要均攤幾分。

忽必烈給他的職務是市泊提舉司,所以,無論撤到哪裏,這些海商們,必須被綁在蒲家的船隊中,這樣,在忽必烈眼中,蒲家才有利用價值。

蒲壽成的目光從底下的商人們臉上掃來掃去,心裏默默估算,誰必須留下,誰可以拋棄,誰的財產可以趁機奪了,然後把過錯拋給破虜軍。

底下的商人們如圈養在狼窩邊的羔羊般,瑟縮著,感覺到了蒲壽成目光裏的陰冷。幾個人低聲議論著,商討著,如何做,才能讓這對貪婪的兄弟滿足。

“大人,我們商會,願意三坎塔上好的豆蔻給大人,獎勵守城有功的士兵!”一個法蘭克商人走出來,主動答道。坎塔是地中海商人常用的度量單位,一坎塔豆蔻,差不多有一百斤。三百斤豆蔻,換來的大元交鈔,可以賣下一棟上好的大宅院。

“如此,多謝安東尼閣下!文賊退後,我會奏請皇上,給你嘉獎,並減免你的稅款!”蒲壽庚要的就是這個結果,起身,親自向帶頭捐獻者致謝。

有人帶頭,自然有人響應。商人們紛紛上前,報出自己可以拿出的“捐獻”。有的商人,在捐獻的同時,還提出了派遣快船,去漳州求援的建議。蒲壽成搖著毛筆,刹有介事的把眾人的捐獻數目和建議記錄一一在案。

勝亦發財,敗亦發財。這才是商場致勝的秘訣。有了足夠的錢,他們甚至可以考慮揚帆出海,把家業搬遷回巴士拉,搬遷回阿拉伯人的聖地。

即使在巴士拉呆不下去,也可以買了駱駝穿過沙漠。到大陸的另一端,享受一下地中海風光。大宋不是他們的家,隻是一個發財的貨棧。在這個貨棧中,一切都可以明碼標價,包括人格與忠誠。

低著頭,李芬利悄悄地退出了大堂。他的船就停在城南的晉江上,船上沒賣完的香料,他全部捐獻給了蒲家。作為交易,蒲壽成簽署了他的出海水引。

李芬利決定離開了,走得越遠越好。這個城市已經徹底失去了對他的吸引力。而不遠處,漢人的火炮聲,必將提醒這裏的人,反思他們做過的一切。而這一切,有其因,必有其果。

酒徒注:光明之城,是一本爭議很大的書名。書內以一個意大利商人的口氣,技術了宋元交替前的泉州。學術界多認為這是一部偽書。李芬利是書中的一個混血翻譯。

第三卷薄暮光明之城(二上)

光明之城二婆娑的刺桐樹影下,木屋、樓台、倉庫、貨棧,仿佛睡著了般,靜靜地蜷縮在萬頃碧波上。而兩側丘陵如張開的臂膀,輕輕地將泉州灣攏在懷抱中。(酒徒注:宋時的泉州灣遠比現在大,是天然的深水良港。後來港口一部分漸漸被淤積成陸地)

透過海上薄薄的清霧,方笙可以看到遠處那座美麗幽靜的港口。這是他封鎖的目標,大宋丞相文天祥親手寫了書信給方家,請海盜們堵住泉州出海口,將蒲家艦隊,封鎖在港內。

讓朝廷的丞相親筆寫個請字,偕同出兵消滅蒲家。一年前,這樣的榮耀,方笙想都不敢想。

作為東海上最大一股勢力,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斤兩。蒲氏兄弟麾下光兩千料以上的大艦就有四十多艘,一千料左右的鐵梢木戰艦還有一百多艘。這種實力,海盜們見了,隻有扯帆逃走的份。

但現在不同了,方家有了自己的殺手鐧。總瓢把子方笙得意洋洋的看著隱藏在海島後邊的那十幾艘三桅快船。每艘船都不足一千五百料,裝不了多少士卒。但方笙敢肯定,這是目前為止,海上最好的戰艦。有了這幾艘船打頭陣,蒲家的戰船再多,也得乖乖地趴回港口去。

“大當家,港口有船出海了”,一個包著頭巾的海盜從桅杆上蕩下來,將一支千裏眼交到了方笙手上。

老方笙接過千裏眼,抓住麵前的纜繩,手臂微微借了幾分力,身體如驚鴻般,飄到了不遠處的桅杆上。單手抓住另一根纜繩,雙腳在桅杆側一揣,輕飄飄又升高了數尺,尋了機會,用腿盤緊主桅杆,舉起千裏眼向泉州望去。

碧藍色的水麵上,緩緩劃出十幾隻船影。是一支規模不太大的艦隊,從隊形上看,是例行出海巡邏的。蒲氏兄弟看樣子還沒被破虜軍猛烈的攻勢嚇傻,知道每天派船警戒自己的後路。

告訴“海象號,讓它帶領全部海字隊押上去,把那幫兔崽子全部送到海底喂王八!”方笙從桅杆上蕩下來,大聲命令。“通知全部戰艦列隊,堵住泉州出海口,讓蒲家哥兩個看看,我們方家的實力!”

“是!”老二方鴻答應一聲,快步跑到主桅下,升起一麵黑色的帥旗,幾麵彩色的出擊指示旗。

這是文天祥“發明”的旗語,經方家三位老大改良後,已經成了海盜們的標準指揮用語。大小海盜頭目們看見自家主艦上升起出擊旗,一聲歡呼。幾百麵白帆從甲板上快速爬到了桅杆頂。兩千五百料大艦海象號一馬當先,帶著四艘打著“海”字旗的戰艦衝了出去。

朝陽從天邊探出腦袋,好奇地看著水麵上這精彩的一幕。璀璨的波光中,海象、海獅、海豹、海狼、海鯊,五艘戰艦排成一列縱隊,箭一樣射向船隻數倍於己的對手。

“海盜!”蒲家艦隊的瞭望手很快發現了危機來臨,衝著桅杆底下大聲報告。“海盜,西北方,三,四,五,五艘戰艦。海盜,海盜,後邊還有很多,數不清!”

“數不清慢慢數!”帶隊的千夫長尤勇賢怒喝一聲,對瞭望手的驚慌表示不滿。東海水麵上,除了那個奄奄一息的行朝水師,根本沒有能拿上台麵的勢力。如果說有人敢從水上襲擊泉州,除非這個人吃了豹子膽。

半年來,雖然兩浙一帶頻繁傳來港口被海盜攻破,兩浙大都督範文虎被氣得跳腳的消息。但是蒲家軍上下都認為那是範文虎怕朝廷命他領兵南下與破虜軍決戰而找的逃避借口。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埋伏,出其不意攻進港口,然後在大隊守軍未來得及趕到之前撤離。誰能相信這種荒誕不經的故事,海上不比陸地,船與船之間距離遠,聯絡起來非常麻煩,要想組織這麽準確的攻擊,除非海盜們長了千裏眼,順風耳。

“是五艘,向咱們殺過來了,後邊還跟著六十多艘!”瞭望手終於弄清楚了敵情,扯著嗓子喊道。

“迎上去,給海盜們一個教訓!放狼煙,通知港內準備迎戰!”尤勇賢毫無懼色地命令。十幾天來,他肚子裏已經憋滿了火。文天祥的破虜軍一再緊逼,已經打到了家門口。而城中那些陸上的兄弟,卻沒有一個有膽量去迎戰,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泉州外圍的幾個城市紛紛被掃平。

求援的信已經送出去好幾撥了。兩浙、惠州,漳州,能想到的盟友都想到了。但援軍至今不見動靜。索都的兩萬大軍,據說是在渡江後,遇到了麻煩,正在百裏外與一個叫張元的土匪嘔氣。而兩浙大都督範文虎,曆盡千辛萬苦回了信,隻為了告訴蒲將軍,浙東匪患嚴重,他麾下的二十萬新附軍無法分兵南下。

一幫想看爺們笑話的王八蛋。尤勇賢每天在肚子裏發泄著對大元將士的不滿。唯一可以讓他感到安慰的是,破虜軍沒有水師,蒲家如果守不住泉州,還可以帶著全部人馬從海上撤離,大夥積累下來的財產,不會丟個一幹二盡。

所以,每天出海巡視,就成了尤勇賢的職責。遇到小股想趁火打劫的海盜,他帶領艦隊衝上去,將對方的船打爛。看到大規模的海盜船隊,他亦不感到恐慌。放出狼煙後,蒲家艦隊自然會快出港支援。附近海麵,還沒有哪家海盜能抵擋住蒲家傾力一擊。

“海象”號戰艦上,方震嶽小心再次看了看主力艦隊的信號旗,小心地收好自己千裏眼。這寶貝是重金從破虜軍換來的,兩片鏡頭都是用水晶磨成,一整船硝石才換一把。弄壞了他,方震嶽敢保證,自己的父親方笙會把自己全身塗滿羊血,丟到鯊魚群裏去“鍛煉”。

雙方艦隊慢慢靠近,已經不再需要千裏眼來觀察敵情。蒲家的巡邏艦隊的諸將顯然也是個硬茬,麵對強敵,非但不躲避,反而一邊在船上點起狼煙向港口內報信,一邊氣勢洶洶地撲了過來。

五對十五,雙方接戰的船隻數目差距較大。主艦隊中,方笙的雙眼緊緊盯著自己派出的分艦隊,握著千裏眼的手心有些發潮。海盜方家和泉州蒲家,有衝突,亦有合作。彼此下黑手打悶棍的事情常幹,卻沒有正式掛上兩家的旗子廝殺過。此戰開始後,無論結果如何,都意味著方家與蒲家艦隊正式決裂,和蒲家背後的大元朝廷走到了敵對的立場上。

與破虜軍的交易,從老三方馗第一次進入邵武後開始。官位、番號、戰艦設計圖樣、鋼弩、火炮,方家急需的東西,破虜軍毫不猶豫的提供。甚至在不能滿足武裝自己的前提下,優先提供給了方家。

在此同時,方家也為這些武器和榮譽付出了巨大代價。文丞相不是樂善好施的菩薩,為了維護自身的獨立和尊嚴,方家也不能白白接受破虜軍的好意。通過聯係人明裏暗裏的討價還價,雙方彼此心照不宣,卻默契地為每一筆武器交易製訂了規則。作為新式武器的接受者,方家不但要支付武器的費用,而且要通過實戰,回報破虜軍的幫助。半年來,方家海盜持續襲擊定海、紹興。有一次甚至順著海潮殺到了臨安城下。

這是一場豪賭,把家族命運綁在國運上的一場豪賭。勝,則方家脫離海盜世家身份,成為大宋複國或某人開國的功勳家族,敗,則連幾代人積累下來的海上基業都賠了進去。

“大當家,要不要圍上去!”秉筆師爺黃易安湊過來,低聲詢問。港口外的方家戰艦有六十多艘,完全可以在港內蒲家艦隊傾巢而出前圍上去,將巡邏艦隊一口吞掉。然後再擺開陣勢,以逸待勞,迎擊蒲家主力。

方笙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命令:“通知主艦隊所有戰艦放慢速度,觀戰!”

“是!”黃易安答應一聲,快速跑了下去。在旗艦的調度下,海盜主艦隊收攏船帆,遠遠地徘徊在戰場外圍。

他們要進行一場公平的角鬥,一邊檢驗新的戰法,一麵立威,讓港口內的人,無法推測方家艦隊的真實實力。

望遠鏡裏,方震嶽率領的五隻戰艦輕巧地打了個旋,船頭接船尾,拉成了一條直線。仿佛一條臥在波濤上的小龍般,以海象號為龍首,斜斜地橫在蒲家艦隊的前方。

疾馳而來的蒲家巡邏艦隊愣了一下,水勇們從來沒見過這種打法。水麵做戰,一向講究的是:“遠鬥弓箭,近拚船,幫幫相貼再鬥人”。通常船隊中的船隻先一字排開,船頭保持一條直線向對手衝過去,在五百步距離左右發射石塊和點燃了的魚油蛋,互相砸。二百步左右距離用弓箭和火箭殺傷水手,破壞船帆。距離再近時,則想方設法用船頭撞擊對方船腹部並用拍杆互砸。兩船碰撞在一起時,則水手在弓箭的掩護下,跳到對方船上硬拚。

無論是做戰的哪個階段,都要避免用船腹部對上敵方船頭。戰船與貨船相比,船頭尖,船身長。把腹部暴露給敵人,擺明了是給對方的投石機和弓箭手當靶子。

“找死!”尤勇賢在甲板上吐了口吐沫,吩咐船尾的鼓手擊鼓,號令自家戰艦加快速度。先前他還有些擔心對方的幾十隻戰艦以多為勝。現在看到方家派一支分艦隊前來單挑,而對手明顯又是一個不懂水戰的“雛兒”,心中勇氣倍增。

兩支艦隊迅速靠近,陽光下,已經可以看到彼此船上跑動的人影。

第三卷薄暮光明之城(二中)

“滿帆,下槳,加速,用船頭頂翻他們!”尤勇賢大聲喊道。他是蒲壽庚麾下的第一愛將,時而為官,時而易裝為盜,縱橫海麵多年,捕捉到有力戰機決不會放過。

十五艘鐵梢木戰艦驟然加速,片片船帆一同張開,如朵朵蓮花驟然綻放於海麵上。在木槳的協助下,船隊速度一下子提高到極限,飛快地向眼前的小龍衝去。就像一隻隻見了血的鯊魚,完全不去想,前麵會不會隱藏著鋼叉和巨網。

三千步,兩千步,一千五百步,一千三百步。兩支艦隊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尤勇賢幾乎可以預料到,下一刻有多少海盜在自己船頭邊,哭爹喊娘地跳入大海。就在這時,他看到對方船舷上突然露出一排小洞。五、六個,排列得分外整齊。

“轟!”海麵上的陽光突然暗了一下,百餘道火光方家艦隊中射出,重重地砸在尤勇賢的艦隊中間。尤勇賢得座艦旁濺出一股巨大的水柱,轟鳴聲裏,船身猛地一頓,幾片甲板卷著濃煙飛上了半空。

“滿帆,切斜角,三打一”方震嶽的旗艦上迅速升起一排彩旗。占了便宜的海盜艦隊猛然加速,在水麵上畫了條漂亮的水線,斜著從蒲家艦隊的側翼擦了過去,一邊疾馳,一邊開炮射擊。

遠處,大當家方笙笑著放下了千裏眼。剩下的戰鬥已經沒有懸念了,方家年青一代的翹楚方震嶽,把火炮的優勢發揮了個淋漓盡致。不到一刻鍾的時間,海麵上已經布滿了斷桅,殘帆,掙紮著哭喊救命的水手。那些都屬於蒲家的,方家分艦隊五艘船,連個毫毛都沒讓對手撈到。

“大當家,奇跡,奇跡啊!”師爺黃易安不顧身份,在甲板上跳起了老高。其他海盜也歡呼起來,短刀,匕首,亂紛紛拋向天空,然後再耍著花樣接下。

他們無法不興奮,為了從貪財的文丞相手中買這些特製的船用炮,半年多來,海盜們幾乎在勒著褲帶過日子。

開始的時候,老巢那些工匠們還試圖仿製,結果廢了九牛二虎之力,造出來的火炮射程短不說,每門炮消耗的精銅,已經超過了購買火炮的花費。

他們不單要買火炮,還要支付那該死的炮彈費用,還要為改造戰艦的圖紙買單。戰艦上原來的投石機械,拍杆都要拆掉,重量分布要重新均衡。側舷和安置炮座的甲板要加固。

文天祥提出的標準射擊方案,每艘船的單側可以放八到十二門炮,每艘船可攜帶火炮十六到二十四門。但是到了後來,方家實在支付不起如此大的代價了。五炮艦,每艘攜帶十門火炮,每側五門。就這樣,一支“偷工減料”的火炮艦隊誕生,一誕生,就像重生的鳳凰一樣,展開了烈焰之尾。

海麵上,兩支艦隊繼續纏鬥著。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損失了三艘戰船後,尤勇賢的一身蠻勁都被部下的血給激了起來。指揮著剩餘的十二艘船,冒著炮火向對方靠攏,試圖憑借人數優勢和對方展開接舷戰。

五艘火炮戰艦遊龍般從海麵上滑過,裝備了新式風帆和輪舵的它們,速度和轉彎性能都比老式廣船快得多。千裏眼中,龍尾輕輕一擺,靠後的三艘戰艦同時開火。

轟鳴聲中,又一艘敵艦被打成了兩段。一邊倒的火力優勢和船隻性能,讓方震嶽麾下的水手們越打越從容,越打越有底氣。每次射擊,都是三到四艘船同時開火,集中力量打擊對方的同一艘戰艦。並且距離都放到了八百步以內。這使原來不到十分之一的命中率大為提高,幾個圈子兜下來,尤勇賢的艦隊,已經隻剩下了六艘戰艦。

初生的朝陽照得海麵像著了火一樣紅,火海中,落水的左翼軍弟兄絕望地掙紮著,哭喊著。幸運的人,抱住了被火炮打碎後落入海中的木板。大多數不幸運的,卻隻能在海中等待對手發慈悲把他們俘獲。自家的戰船不用指望了,船上的人和水中的人,落水的時間隻有早與晚的差別。對方每一次射擊,都給戰船造成極大的破壞,有些水手受不了隻能挨打不能還手的壓力,抱起船上用來修補甲板的資材,主動跳入了大海。

“好個文瘋子,不虧我替他騷擾兩浙,損失了那麽多兄弟!”方笙在肚子裏默默念叨了一句,伸手擦了擦眼角。為了換得這些新式武器,海盜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非但要支付工錢,並且要滿足一係列附加要求,如騷擾杭州,攻打蘇常之類。雖然文天祥沒有跟海盜們約定日期,但為了盡快得到武器供應,方家盡竭盡全力滿足了自己的承諾。

“貼進點兒,再近點兒,讓他們的投石機夠不到就行!瞄準了,那炮彈可都是銀子和命換來的,別砸水漂”方震嶽聲音已經興奮得變了調。這是他在海麵上演練多次的戰法,凝聚了方家十幾位前輩高手的智慧。在旗艦的指揮協調下,他的艦隊始終滑行在對方八百到一千步左右的距離的地方。尤勇賢幾次試圖分散衝擊,攪亂海盜的陣形,都被火炮給打了回去。到了後來,蒲家艦隊幾艘鐵梢船的風帆紛紛起火,已經無法完成任何戰術動作。隻能在海上團團轉著,無可奈何地承受對方接連不斷的炮擊。

“港口方向發現帆影,敵軍大隊出擊!”主桅杆的碉鬥上,瞭望手用力地揮舞著信號旗。打了半個時辰,蒲家的艦隊終於被海麵上的炮聲和狼煙驚動了,幾百艘戰艦傾巢而出,映著日光,向戰場殺來。

“少當家,老當家問你要不要支援!”又一個瞭望手匯報道。在遠處觀戰的方笙怕兒子吃虧,調動著己方戰艦,慢慢地向前靠攏。

“不用,告訴老當家,讓他觀戰,配合,我今天要替方家立威!”方震嶽意氣風發地喊道。帶領艦隊,向下一個著火的戰船撲去。

“觀戰、配合、立威!”主艦隊,師爺黃易安不解地問道。少當家一向膽大,這點他知道。但對方趕來的戰艦足足有一百多艘。五艘炮艦再利,也沒有和一百艘戰艦對挑的實力。

“你別管,按小子吩咐地做!”方笙自豪地將命令傳達下去。方震嶽是他最小的兒子,對這個兒子的悟性和能力,他一向有信心。

幾個海盜頭領看到旗艦上的指令,不解地舉起了千裏眼。

千裏眼中,初升的朝陽下,他們看到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五艘戰艦在海象號的帶領下,快速向水麵上掙紮的幾艘蒲家巡邏船靠過去。從一千步直接靠到二百步的距離,突然,幾艘船同時射擊,將炮彈砸向對方的船舷。

如此近的距離,失去控製的巡邏船根本無法躲避。水手們眼睜睜地看著炮彈呼嘯著飛來,紮進自己腳下的船腹。然後,看著海麵漸漸遠離,看著自己的身體隨著破碎的甲板慢慢濺落。

看著,天邊燦爛的朝霞和耀眼的陽光向自己張開懷抱。

最後幾隻巡邏船,在近距離被一瞬間擊沉。方震嶽悲憫地看了看水麵上掙紮的敵軍,揮揮手,命令下屬再次升起信號旗。看到信號的其他幾個炮艦頭領以狂笑相回,一邊帶領麾下嘍囉用海水冷卻炮管,一邊調整輪舵,讓自己的炮艦跟在海象號之後。

五艘炮艦,驕傲地鼓滿風帆,向港口出擊的蒲家艦隊殺了過去。船帆後的陽光,火一樣刺眼。

“報,將軍,敵艦殺過來了!”瞭望手順纜繩滑落,跪在甲板上匯報。幾個水師將領回過頭,企盼的目光一起落在蒲壽庚身上。

蒲壽庚是他們的主心骨。這位以果決,勇敢的將軍,幾十年來,一邊和海盜勾結劫持商船,一邊征討小股海盜邀功,從一方小吏,飛速地爬到了大宋安撫使的職位上。然後在戰局未明,蒙古人剛過長江時,就遣心腹與忽必烈勾結,出賣大宋,換取更高的官位。可以說,在著混亂時代,蒲將軍的每一步判斷都正確,每一步都走在了別人的前頭。

但是,此刻這位智慧過人的大將軍顯然和部下們一樣,在新鮮事物麵前亂了方寸。他們都看到了剛才海盜對尤勇賢分艦隊那最後一擊。沒有人能想象,這條小龍殺進密集的船隊中後,會是什麽後果。

虎入羊群,不外乎此。幾個將軍們瑟縮著,腳步慢慢向後挪。連舟,結水寨,築浮城,這些常規的水戰辦法都來不及,迎擊,尤勇賢的下場就擺在眼前,沒人願意帶這個頭。

“全部戰艦散開,擂鼓,一齊衝上去接戰!”咬著牙,蒲壽庚作出了自己能想到的正確抉擇。

將領們順著戰艦之間的木板迅速跑開,傳令兵劃著小船,迅速將準備群毆的命令傳達開去。麵對前所未有的武器,隻能采用這種前所未有的戰法。低級將領猶豫著,將麾下的戰船盡量分散開去。聰明的水手體會上司心理,悄悄地將主將座艦的木帆拉斜,降低戰艦撲向死亡的速度。

陽光下,百餘艘戰艦像羊群一樣散滿海麵。海象號帶著艦隊飛速撲來,中途方向微微一偏,在眾人驚詫的目光裏,擦著蒲家艦隊的外圍掠過。

最近處,隻有三百步。蒲家艦隊射出的石蛋和魚油蛋擦著船帆飛過,在海字號艦隊周圍砸出無數水柱。海象號在波濤間顛簸著,一會兒躍起於浪尖,一會兒落下於波底。

“尋找最近目標,射!”方震嶽不理睬身邊飛舞的石頭彈丸,果斷地揮落了指揮旗。側麵舷窗快速推開,五發炮彈曳著長長的焰尾,一頭紮進距離他最近的一艘敵艦的船艙中。海麵上升起淒厲的火光,破碎的甲板和水手的肢體一起,飛上了半空。

拚著挨石彈的威脅,海狼、海豹、海獅、海鯊,都向距離自己最近的敵艦發射了炮彈。這個距離,火炮平射,射中的機會激增。雖然自己的戰艦也成了對方投石機的照顧對象,但那些石頭彈丸打不了這麽準,也沒有開花彈那麽大的破壞力。

五艘炮艦,快速與敵軍脫離接觸,身後,留下一堆破碎的木板。沒等蒲壽庚來得及呼痛,遠遠的,調整了船帆角度的炮艦又殺了回來,從另一個側麵向蒲家水師切去。

就像庖丁解牛般,兩艘來不及躲避的千料海船,又被送入了海底。被激怒的水師將士揚帆緊追,奈何木條硬船帆調整慢,等他們找準風向,海盜的炮艦已經駛向另一個角度。(硬帆是中國海船常用的帆樣,以木條綴成,結實,可極大節省操帆手數。但效率不高。)

幾千名“水鬼”叼著葫蘆杆跳下了海,蒲壽庚許下了巨額獎賞,要他們冒死去鑿沉對方的炮船。千裏眼中,方震嶽將這一切看了個清楚,艦隊在次兜了個圈子,慢慢與追過來的幾艘蒲家戰艦縮短距離。

幾艘戰船在兩百步距離錯舷而過,方震嶽麾下的炮船打翻了對方一艘戰艦,海獅號也挨了一魚油彈,船帆上冒起巨大的火苗。

“掩護,海獅換帆”,旗語的指揮下,四艘海字號戰艦圍著受傷的海獅號兜開了圈子。十幾隻蒲家戰艦試圖靠近,都被火炮打了回去。

海麵上,冒出一串串氣泡。數千個“水鬼”,咬著蘆葦杆,拚力遊向戰場。水鬼們身前,還推著幾隻冒著煙的烏延船(一種廉價的漁船,為沿海少數民族所用),試圖用火攻,將方震嶽逼走。

“床弩準備,截住烏延船。弓箭手上甲板,射浮靶!”方震嶽果斷的發布命令。每艘船的甲板上,都跑出了幾十名弩手,明晃晃的鋼弩端起,弩弦絞緊。隨著弩箭都頭的一聲令下,幾百支亮晶晶的鋼弩射進了海裏。

沒有羽尾的鋼弩的軌跡絲毫不會被海水改變,弩尖撕開水波,撕開水麵下的軀體。一團團血順著水麵冒了出來,奮力前遊的水鬼們,一下子成了弓箭手的活靶子,向前,無法穿過密集的弩雨。向後,逃不過神射手的狙擊。

床子弩在搖臂帶動下,吱呀著被拉開。颼的一聲巨響,丈餘長的弩杆破空而去。速度緩慢的烏延船是這種弩箭的最佳目標,幾乎在被擊中的同時,冒出了高高的火苗。弩杆上,方家自製的硫磺包劇烈地燃燒,把蒲壽庚的最後一絲勇氣,燒進了海水裏。

“擂鼓,後撤,讓主艦隊佯攻!”方震嶽看看時機已到,大聲吩咐。海象號上,響起了隆隆的戰鼓聲。換好了帆和海獅號,和其他幾艘海字戰船,整隊,再次於水麵上兜開了圈子,就像徘徊在羊群外的獅子,尋找著下一個目標。

“少寨主,炮管紅了,破虜軍的師傅說,不能再打了!”一個小嘍囉湊上前,低聲匯報。

“沒事,別靠敵人太近,蒲家艦隊已經亂了!”方震嶽自信的說道。海麵不遠處,老當家方笙帶著全部艦隊壓了上來,六十多艘船,排成了一條長長的大龍,所有船的側麵,都對向了蒲家艦隊方向。

“回港,撤,回港,留火攻船斷後!”蒲壽庚驚慌失措地喊道。火炮的威力,陸地上和海麵上他都見識過了。如果方家的戰船上都裝了火炮,每艘船五門,六十艘船就是三百門炮。三百門火炮齊發,蒲家有多少戰艦也消耗不起。

上百艘戰艦亂哄哄地向港口內逃去。混亂中,有戰船相撞,水手們餃子一樣落入大海。後麵的同伴卻絲毫沒有憐憫之心,架著船,從他們的頭頂上駛了過去。

蒲家艦隊完了。黃易安站在自己的座艦上,低低的歎息道。

第三卷薄暮光明之城(二下)

光明之城(二下)

風將硝煙漸漸吹遠。暗紅色的海麵,漂滿了水勇們的屍體。破碎的甲板、破碎的桅杆和破碎的戰旗,依稀像旁觀者訴說著一場惡夢,一場看在沿著,讓人從心頭冷到骨髓深處的惡夢。

大宋閩鄉侯蘇醒悶悶不樂的收起了手中的千裏眼,將疲憊的身軀靠在身後的桅杆上。海風在他頭上呼拉拉地吹過船帆,碧空裏,仿佛還回蕩著早晨的炮聲。

蘇家的艦隊沒有參與對泉州港的圍攻,或者說,是文天祥拒絕了蘇家派遣艦隊參戰的好意。三方碰頭商議經略泉州的時候,文天祥交給了蘇家一個輕鬆的任務,為破虜軍和方家運送後勤補給。所以,蘇醒隻好不情願地駕駛著座艦在戰場之外圍觀,觀察新式艦船和武器的戰鬥力。

觀察到的結果令人震驚。水戰結束了,打了一輩子水戰的蘇老當家心中卻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的感覺交織而來,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麽味道。

那五艘新式戰艦的火炮,本來是應該優先提供給蘇家的。是因為他這個家主在關鍵時刻猶豫,才讓海盜世家的方家搶了先機,搭上了破虜軍這輛八駿拉動的戰車。如果不是關鍵時刻自己試圖左右逢源,如果不是關鍵時刻自己試圖為家族攫取更多的利益……

“咳,那蒲家艦隊真熊包,被老方一嚇,就退了。他們真的衝上來,今天這仗,還不知道鹿死誰手呢!”兒子蘇剛那直率的大嗓門從後甲板傳過來,讓老蘇醒心中的煩惱更多。

如果兩軍打仗,都象旁觀者這樣知己知彼,哪還要計謀何用!這個沒腦子的兒子,終日隻幻想如何爭雄天下,卻從來不仔細仔細想想對手的實力。用兵之道,講究虛實二字。方家艦隊那五艘船,在泉州水師麵前耀武揚威的殺進殺出,蒲家的新附軍早就被嚇落了膽子,誰還會想到後麵的六十艘大船上根本沒有火炮這個道理!況且即使想到了,前車之鑒就在眼前,誰又肯第一個衝上去送死!

“少當家,要我看,這事情還得您出麵,到老當家那裏請一支令箭來。以老當家現在的封爵與身份,何必非聽文丞相的調度。咱們的艦隊與方家並肩封鎖港口,也算為大宋盡了一分力!”隨著腳步聲的越來越近,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提這個建議的是蘇家的一個幕僚,他的想法很實際。泉州港是東南沿海唯一一個未曾遭到蒙古人洗劫的港口,貨棧內的香料堆積如山,府庫中的白銀據說有上千萬兩。馬考拉諾的寶石,吉納的紫檀,加祖拉特的珍珠,隨便運幾船出來,運到北方去都是天價。這些財富,眼看著要被勝利者瓜分,而作為破虜軍的盟友,蘇家艦隊卻隻有在一旁看熱鬧的權力,這如何能讓人心甘。

“爹最近脾氣大得很,二叔又不在,我怕,說了也白說!”蘇剛聲音慢慢放低,距離父親站立位置近了,一切行為都加倍地小心,唯恐哪句話說錯了或哪件事做得不妥當,觸了老爹黴頭。

如今大陸上的形勢風氣雲湧,早登上陸地一天,就能早一天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與其惹老爹生氣被他管在家裏,不如裝得恭順一些,讓他早一天放自己單飛。

聽到兒子的話和越來越輕的腳步聲,老蘇醒的臉上綻出一絲苦笑。兒子的心性,像極了當年的自己。總想著獨自去闖一片天下,卻不懂得父輩們的經驗與見識,是比家族勢力還寶貴的財富。想到這些,他搖搖頭,慢慢地將目光從遠處的海麵上移開。

蘇家一步慢,步步慢,蒲家兄弟衰敗之後,海上勢力,唯方家馬首是瞻已成定局。除非文天祥敗了,可依眼前的勢頭看,文天祥敗得了麽。從破虜弓,風帆戰艦到側列火炮,天知道,丞相府還有什麽可以力挽狂瀾的奇珍異寶沒拿出來。

如今奮起直追的希望,也隻有憑這個脾氣急躁,喜怒皆形於色的兒子。

“爹,震嶽兄今天打得真精彩!”蘇剛見父親把目光轉向自己,言不由衷地讚了一句。

“嗯,把火炮和風帆的威力,發揮到了極致。有時間,你記得多跟他學一學,畢竟,他們比我們接觸火炮接觸得早。”老蘇醒點點頭,語重心長的囑咐。今天這場海戰,規模雖然不大,但那隆隆的炮聲,卻揭示了海戰新時代的開始。從此以後,那種靠弩箭和拍杆、縱火船的戰鬥模式,注定要向縱列炮擊方式轉換。早走一步的人,領先的就是遠遠的一大截。

“我知道,我今晚就過船去拜訪,好好跟震嶽兄討教!”蘇剛滿口答應著,心裏想的卻是另外的事,胡亂跟父親聊了幾句,語風一轉,把話題帶到了火炮上,“爹,文丞相答應咱們的火炮,定下何時能交貨了嗎?”

“那要等你二叔從北方回來,帶回東京路(錦州一帶)那邊的貨物和回執!”蘇醒歎了口氣,有些沮喪地回答。自己的得力助手蘇衡奉文天祥所托,帶了三百把短手弩和兩萬支短箭去了極北的港口,已經半個多月沒有消息。而此時海上正是風浪較多的時候,一旦出了什麽差錯,非但船隊有危險,家族勢力與方家的差距,可就越來越大了。

提起那些短手弩,蘇醒不由自主最近行朝那邊的一些不利傳聞。據說行朝一些人向文天祥索要鋼弩和火炮,被文天祥以軍中輜重不足,道路不通的理由而拒絕。而拒絕為朝廷提供鋼弩的破虜軍,卻能拿出三百把手弩與北方那些蠻族換牛羊和戰馬。

雖然手弩的射程隻有三十步,遠遠小於目前提供給蘇家和方家的破虜弓。但這種舉動卻無疑在向世人表明,破虜軍與朝廷之間的距離,已經越行越遠。

何況,在不肯供應朝廷火炮的同時,丞相府卻以充足的火炮,武裝了方家海盜。

朝廷為了大局,忍下這口窩囊氣。還是憤而下旨叱責,逼破虜軍與朝廷決裂,幾個月內,必然見分曉了。

諸侯各懷心思,未必肯顧全抗元大局。陸秀夫是忠直之臣,但眼下破虜軍對朝廷如此搪塞,越是忠正之臣,則越容易作出極端反應。至於張世傑,在蘇醒眼裏,他是一員有骨氣的大將,卻不是一個有心胸的宰執。

選擇追隨文天祥,到底是對還是錯。每天在內心深處,蘇醒無數次質問自己。破虜軍的越來越強大的實力,讓他不得不下定決心追隨。而文天祥越來越反常的舉動,讓他越來越後悔自己的決定。

大宋朝需要一個有遠見的宰相,才能解決這個難題。可這樣的宰相,行朝顯然沒有。見了父親的落寞的神色,蘇剛的情緒也多少受了些感染。早一天得到火炮,則意味著蘇家的護航艦隊可以早一天馳騁大洋。但目前供貨的主動權在破虜軍手裏,方家為了這幾十門火炮,付出的代價蘇剛也清楚,自己的家族關鍵時刻退縮,實在怪不得別人搶了先機。

陪著父親歎了口氣,蘇剛從口袋中掏出一把小巧的鋼弩說道:“其實,文丞相肯把這麽大一批貨委托給咱們,說明他心裏還很看重咱家的海上實力。這種弩我用了幾次,多少也找到了一些敲門,雖然不如咱們用的那種破虜弓射程遠,裝填起來也頗廢時候,但穩定性相當好,單手在小船上擊發,絲毫不受風浪顛簸的影響!”

“你是說,這批弩,是文丞相特意打造來,用於實戰的。而不是故意誤導那些蠻族的劣貨?”聽到兒子的分析,蘇醒若有所思的問了一句。

關於是否支持大宋行朝的問題,讓蘇家和破虜軍的合作,出現了些裂痕。而作為家主,蘇醒把這些裂痕看得很重,久而久之,一些猜疑和隔閡越來越深,看問題反而不像頭腦簡單的兒子這樣樂觀。

如果真的像兒子說得那樣,攻打泉州,和聯絡北方蠻族,就成了兩個分量差不多的任務。蘇家在文天祥眼中的分量,就不會低於方家太多。

蘇剛慢慢地絞動弩弦,將兩支短短的弩箭添到了弩槽中。單手擎起弩臂,將弩身指向了半空盤旋的白鷗。

“崩、崩”兩聲連續的脆響,弩箭一前一後飛出,兩隻繞帆而飛的海鷗應聲而落。一邊珍惜擦拭著手弩,蘇剛一邊向父親解釋:“這不是劣貨。我聽人說,騎馬好比駕船,顛簸起來一樣厲害。如果騎兵配上了這種短弩,兩軍向交時突然從腰中拔出來……。”

那絕對是一麵倒的屠殺。蘇醒愣了愣,眼光刷地一亮,仿佛看見了北方傳說中的草原上,兩隊打著不同旗號的蒙古人,揮舞著馬刀迅速靠近。突然,一隊蒙古人從腰間拔出了短弩,在戰馬即將與敵手相撞交的刹那,把弩射將出去。

好毒一條計!恍然大悟的蘇醒額頭上一下子冒出了汗。蒙古人內部爭鬥不斷,這對常年在南北港口之間奔走的海商們來說,不是什麽秘密。前幾年草原上戰亂忽起,支持韃子頭兒忽必烈的,和支持他弟弟的蒙古部族大打出手,最後,全憑麾下漢軍和探馬赤軍的力量,忽必烈才把各部族的反抗壓了下去。

如果此刻,那些被鎮壓的部族,拿著文天祥供應的武器,死灰複燃。忽必烈就要麵臨腹背受敵的威脅。即使那些叛亂者不能把忽必烈從皇位上來下來,至少有一大半的蒙古軍和探馬赤軍,將不得不長期駐紮到草原上。這對於越打實力越強得破虜軍來說,是個難得的可乘之機。

忽必烈奪取汗位的全部憑借,就是他完成了兩代蒙古英雄沒有完成的滅宋之功。如果宋朝的大旗,無論打在誰手裏的宋室旗號,屹立不倒。哪北方的局勢就會越來越亂,北方的局勢越亂,破虜軍站穩腳跟,解決大宋內部爭端的機會越多,時間越充裕。

“文丞相是得了天書的人,大宋沒有第二個人看得比他還遠。你看他沒取福州,先造海船。沒定福建,眼光已經放到了漠北。這種有大智慧的人,不該以常人的心胸和眼光推測他。我覺得追隨他越晚,吃虧越大!”蘇剛看看老爹的表情,又試探著嘟囔了一句。

一句話,讓蘇老當家的身體晃了晃,幾乎跌倒。

也許,別人做不了整合大宋全部力量的丞相,而文天祥本身就是。蘇醒在沉思中徹底醒悟,望著浩瀚的洋麵,大聲說道。“倨北方的眼線傳來的情報,你二叔的船隊已經過了寧海州(山東煙台),我根據這幾天的水流和風向估計,如果不遇到風浪,目前,他已經在遼河口上了岸!”他已經明白了文天祥的實際意圖。方家是海盜世家,所以,破虜軍以其為海戰助手,攻城略地。而蘇家的長處,卻在貿易上。所以,文天祥才不在戰爭中,動用蘇家的力量。

留一條退路給蘇家,將來雙方合作的餘地更大。泉州與北元地區進行貿易,需要一支獨立的,不得罪交戰雙方的艦隊。而蘇家無疑是文丞相那裏信得過的選擇。

“爹,是不是我又說錯了?”見父親神色突然凝重,蘇剛試探著問。

“不是你說錯了,是爹老了!”蘇醒長歎一聲,關於家族的發展,他終於想到了一條妥善的路。“你說得對,咱們動手慢了。這種弩不是劣貨,是騎兵專用的”

“嗯,文丞相賣弩給北方蠻族,讓蒙古人自己殺自己,比破虜軍親自動手還有效果!”難得受到表揚的蘇剛賣弄道。

蘇醒仿佛不認識一般,仔細看看愣頭青一樣的兒子。直到看得兒子臉色發紅,終於笑了起來,拍著兒子的肩膀說道,“爹老了,本該早日放你出去。你年青,沒那麽多經驗,也就沒那麽多顧忌。泉州的事情,咱家已經插不上手。但憑爹和方老掌櫃的交情,你可以去方家觀戰,看看別人怎麽打。等你二叔回來,咱們有了火炮,第一支艦隊,也交給你,讓你跟方震嶽那小子比比,看看到底他方家的後人厲害,還是我蘇家的後人有本事!”

“爹!”蘇剛愣了一下,不知道今天老父親錯了哪根筋,居然把自己一心想要的東西,不等開口,就如數應承了下來。內心裏的願望達成的他,此刻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愣愣地看看遠處的海麵,再看看近處頭發已經斑白的父親,不禁有些茫然。

“等你二叔回來,爹給你一支艦隊。希望你別丟咱蘇家的臉。咱是三蘇之後,也是大宋士大夫後人中,第一個揚帆出海的家族!”老蘇醒拍著兒子的肩膀,笑著說道。兩眼不知不覺有些濕。

“兒誓不辱沒蘇家之名!”蘇剛挺直胸脯回答。

“好,好!”蘇醒看著兒子,仿佛看著年青時的自己。“不過,你得答應爹兩個條件!”

沒聽出父親口中不舍的意味,蘇剛以為老爹又要變卦,忙不急待的點頭,“爹,您說吧,我一定做到!”

“第一,你帶艦隊,投到文丞相手下,加入他的水師。泉州攻下後,杜滸肯定會從潮州一帶撤回來,幫助文丞相自組水師。到時候,你連人帶船加入進去,無異於雪中送炭!”

“嗯!”蘇剛點頭應承,雖然有些不情願。但想想杜滸在閩南殺出來的威名,托庇到這樣的將軍手下,對自己也不算委屈。

“第二,加入破虜軍後,你不得再打蘇家旗號。韃子沒被驅逐回漠北之前,蘇家也不會承認你的存在!”老蘇醒望著兒子,滿臉決然之色。

“啊!”剛剛興奮得如站在雲端的蘇剛,一下子跌落到了海底。父親這樣做,等於將其逐出了家門,或者說,等於讓他去自立門戶。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實在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老蘇醒望著兒子,苦笑著,話音裏帶著無奈,也帶著自豪。“你長大了,所以,想做什麽,就要自己承擔後果,不能總指望著蘇家在背後撐腰啊!”

“可,可那,那和我脫離蘇家有什麽關係?”見父親不像是在開玩笑,蘇剛遲疑著問道。

“如今,天下大亂。誰也不知道將來會怎麽樣。爹的一舉一動都關係著家族的興亡,所以,不得不謹慎。而越謹慎,錯過的機會也越多。就像這次在朝廷和丞相之間選擇,選來選去,兩方都不敢得罪,兩方都沒討到好。”蘇醒慢慢地跟兒子解釋著,以從沒有過的耐心,好像蘇剛已經是他門下的一個參與決策的高級幕僚,而不再是那個長不大的愣頭青兒子。

“而一旦整個家族卷進風波中,就猶如卷進了一場賭博。輸就會輸的一幹二淨。所以,為了這個家族,你和你二叔去賭,全力去陪著文丞相,賭一賭華夏國運。而我,退回流求(台灣)去,守著祖宗的基業。一麵給你們守著這個家,一麵尋求向西南發展的機會。將來無論是成是敗,你參與過,可以無悔。而我守住了這個家業,也給祖宗有了交代!”

“是,爹,孩兒明白!”蘇剛對著父親躬身施禮。一瞬間,他明白做事時而果斷,時而猶豫不絕的父親的全部苦衷。

無論心中如何想著華夏,如果想著為國出力。父親都不得不將家族利益放到第一位上,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一些世家大族的傳統。正是這種傳統,才使得一些世家大族,經曆無數個亂世後,卻依然能保持住血脈綿延。

而自己和父親不同,作為長子,自己的任務是開拓。在血雨腥風中,打出一片更大的天地出來。

這是家族長子的責任,從出生那一天,已經背負上了。不能逃,亦逃不掉。

第三卷薄暮光明之城(三)

光明之城(三)

關於未來如何,建武(昌)軍統軍萬戶武忠,可沒想得那麽長遠。實際上,自從破虜軍成功將頁特密實部圍殲那一刻起,這位擁兵兩萬的地方軍閥就在幕僚的建議下,堅定執行了“中立”路線。所以,當麾下將領快馬來報,說廣昌守軍經過浴血奮戰,將越境的數千文賊人馬全部擊潰時,武忠接過戰報,看都沒看就把它當著屬下的麵扔進了垃圾筐。

不用問,武忠也知道廣昌守軍,“血戰”之後,沒有任何傷亡。也不用問,從守城的千夫長到下邊的牌頭,都斬獲甚多。並且相當一部分戰利品都是大元交鈔。

但武忠不打算拆穿麾下這些伎倆。這種欺上瞞下的手法,在他還是大宋廂軍將領時,已經玩爛了,不新鮮。為了自身安危和弟兄們的“錢程”,他還必須繼續要玩下去,直到戰局明朗化,北元與破虜軍明顯分出勝負那一天。

出於自身利益考慮,他不希望達春盡快獲勝。非但他自己如此,私下裏,武忠通過師爺蘇燦的渠道肯定,差不多整個江南的新附軍將領,都抱著這種想法。有些文職幕僚們相互之間交往的信件中,甚至不避諱地強調了“坐山觀虎鬥”的觀點。

達春快速消滅破虜軍,不附合大夥的利益。去除每月從走私貿易獲得的好處和過往商人們的孝敬不說,為自身生存考慮,新附軍的將領們就不希望大元將殘宋盡快消滅掉。

新附軍戰鬥力低下,帶兵將領又多出身於宋朝廂軍。忽必烈一直就存著將這支留著沒有絲毫用途,並且隨時會有兵變危險的包袱拋棄掉的打算。但基於殘宋沒有完全消滅,仍需要收買人心的考慮,一直遲遲沒有動手。如果達春順利解決殘宋,江南四十萬新附軍就麵臨著解散的危險,數千員武將和幕僚就要回家當富家翁。在手中沒兵可持的情況下,他們不過是富裕起來的四等人。搜刮了半輩子積累下來的財產,有可能轉眼落入蒙古貴族的腰包,或者成為色目收稅官的貢獻。

憑借過去的從政經驗,武忠亦不過分看好破虜軍。大宋丞相文武雙全,這點大家都看在眼裏。但以大宋朝的特色,越是文武雙全的人,越容易被剝奪權力,甚至喪命於莫須有的罪名之下。自杯酒釋兵權以來,宋朝文人的地位一向就高於武將。所以文官們向來把帶兵的同僚當做另類,而不是他們其中的一員。而對於能打仗又會吟詩的武將,則視作對整個文官階層的威脅。對付威脅,官員自有一套對付的手段。可以讓嶽武穆輕而易舉的掉腦袋,也可以讓韓世忠等人順從地靠邊站,甚至對於辛棄疾這種潛在的威脅者,也保持足夠的警惕讓他一輩子再也統不了兵。

武忠可以肯定,隨著行朝漸漸立穩腳跟,朝中官員們首先想到的就是,將文天祥的兵權剝奪。這是幕後無數雙手團結起來的力量,文天祥根本沒力氣抵禦。至於剝奪了文天祥軍權後,其他人帶不帶得了兵,能不能讓破虜軍上下信服,那是後話,不在官員們的考慮範圍之內。

所以,保持中立的武忠,把未來一切都拋在了腦後。每天邵武地區大量的新生產品從他的治下四散流出,外界的各種物資經過他的轄地絡繹流入邵武,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到了分配利益的時候,師爺蘇燦自然會把他該得的那一份分文不缺的拿回來。並且分派兵士玩一玩官兵捉賊的遊戲,順帶著製造點兒與越境而來的破虜軍發生衝突的假相,掩蓋屬下與破虜軍暗中勾結的真相。

“大人,給中丞的呈文寫好了,請您過目!”師爺蘇燦走過來,恭恭敬敬地雙手遞過一份公文,順勢彎下腰去,將廢紙筐中的戰報拾了起來。

瞞上不瞞下,這是官場慣例。戰報雖然是假的,層層報上去,將來就是搪塞責任的憑據。作為師爺,蘇燦一向很盡職。非但要替東翁出謀畫策,還要用盡全身解數,把一切隱患消滅於無形。

武忠接過公文,照例是看也不看就開始用印。他豪不懷疑蘇燦的忠誠,江浙的幕僚,一向名聲在外。他們彼此之間互通消息,為自己的上司進行一些桌麵下的交易。互相勾結,彼此引薦,已經形成了一個特殊的團體,信譽和能力都有保證……

“大人,屬下聽說,這次被擊潰的匪眾,打著兩家旗號,一半是破虜軍,一半是光複軍,騎、步各半,加在一起有三千多人?”蘇燦一邊收拾公文,一邊低聲提醒武忠具體細節上不要出紕漏,“我軍依城苦守一日夜,擊斃賊寇數百。賊寇見我抵抗堅決,唯恐被各路人馬合圍,才棄城遠遁!”

“嗯,我知道了,上次那夥逃入軍山的盜匪還在不在,為了防止他們與文賊勾結,你安排人去剿了他。首級封好了,揀幾個麵目猙獰的,算做破虜軍,傳到江西參政王大人那裏去!”武忠撚著為數不多的短須,沉吟著答道。

軍山上的土匪,是一夥打著大宋旗號禍害百姓的流寇。年初時新附軍讓開了軍山到建寧的山路,這夥土匪卻沒有去邵武投新附軍。依武忠的意思,本來想早日剿滅,被師爺蘇燦以日後必有用場的借口強行攔下了。如今廣昌守軍放任破虜軍越境而過,少不得要幹些遮掩勾當。斬首冒功的事情,剛好著落在這夥盜賊身上。

“大人英明!”蘇燦笑著答了句口頭讒。跟上武忠這樣一點就透的東家,是他的福分。北元不對漢人和南人開科舉,讀書人的出路,就依附於各路官員身上。主人家發達了,他們跟著興旺發達,主人家遇到為難時,做師爺的要義無反顧地擋上去,把所有過錯一肩承擔,棄身保主。

“破虜軍潰兵穿境而過,咱們憑城固守,也算盡了人臣之責。但如果還從咱們這殺回來,可就不妙了。所以,你還得與整治城池,監督諸將不可懈怠!”武忠搖搖頭,苦笑著叮囑。麾下這些窩囊廢的戰鬥力他比誰都清楚,硬讓他們擋在破虜軍麵前,肯定會一哄而散。如何才能不讓越境的破虜軍去而複回,就看師爺的“運籌”能力了。

“小人明白,小人這就去安排!”蘇燦笑著答應,主仆之間,彼此心照不宣。

“也不急在一時,你坐!”武忠指指麵前的椅子,笑著說道。

“大人麵前,哪裏有小人的座位,站著就好,站著就好!”蘇燦陪著笑臉說道,屁股卻慢慢蹭過來,粘到了椅子邊緣。他和武忠相交久了,彼此都熟悉了對方的稟性,所以言談舉止,也沒有太多的虛禮。

“破虜軍兵發泉州了,你知道麽?”武忠一邊整理著纖塵不染的征衣,一邊問道。雖然站在敵對一方,將來說不定還要兵戎相見,但破虜軍打接連獲勝的消息,依舊讓他感到鼓舞。有時候,他甚至把自己幻想成破虜軍中的大將,帶領麾下人馬縱橫馳騁一番。

“屬下知道,路過的商販說,他們已經困了泉州。汀洲那邊,中丞大人也加強了對邵武的攻勢,試圖圍魏救趙!”蘇燦對前線的消息了如指掌,一一道來,不見半點生疏。

達春調集人馬猛攻邵武軍的消息,和文天祥兵困泉州的消息是同時傳來的。雙方形勢都不很樂觀。寧化那邊,破虜軍在鄒鳳叔的指揮下,憑借地形和石頭搭建的城堡寸土不讓。泉州外圍,沒有退路的左翼軍也豁了出去,死死地將破虜軍抵在外圍,據說,守軍的屍體已經塞住了洛陽江。

“眼下兩浙大都督範文虎、漢軍副元帥劉深都加緊了攻勢。隻是兩浙兵馬本來就孱弱,加上底下將領存著私心,一直被簫明哲擋在壽寧一線。而劉深的兵馬和許夫人的興宋軍戰鬥力不相上下,一時也見不下分曉。”蘇燦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案上草草地畫到。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瞧不起建武軍的戰鬥力,達春暫時還沒命令建武軍全線壓上。武忠和蘇燦也不擔心這一點。上麵命令下來了,他們自有對策。大不了去百丈嶺一線虛張聲勢一下,對空射上幾箭,反正新附軍不是破虜軍對手,達春也不能強求武忠能殺進邵武去。

唯獨讓他二人百思不解的是殺人王索都。這個向來受忽必烈器重的韃子頭麾下有一萬多蒙古軍和一萬多探馬赤軍,還要三萬多拚湊出來的青壯仆從。前一段時間和張元隔著九龍江殺了個難解難分,如今卻突然沒了動靜。

“你說,文丞相是不是在圍城打援!”武忠用手指敲打的桌麵,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領兵多年,他沒打過大仗,但見識卻不比別人少。

“我估計,文丞相這手玩得不太好,索都有些猶豫。加上他素來不喜歡蒲壽庚,上次救援泉州,就沒得到什麽好處,這次,索性讓蒲壽庚和文丞相鬥個兩敗俱傷!”蘇燦遲疑著分析。“索都喜歡屠城,但達春中丞曾嚴令,對於投降的城市,不準殺戮。所以兩度進入泉州,索都大人都沒能盡興。那蒲家兄弟的職位比他高,又都是視財如命的家夥。肯定不會出太多的孝敬給他,有了上次的隔閡,這次,即便能救,他也不會賣力去救了!”

“如此一來,蒲家估計要完蛋了,隻是不知道,拿下泉州後,文丞相還來不來得及回救邵武!”

“大人以為,達春中丞還有機會攻下邵武麽?”蘇燦笑著反問,仿佛破虜軍通盤計劃,是他參與製訂的一般。

“此話怎講?”武忠遲疑地抬起頭,看向師爺。這個一會明白,一會兒糊塗的家夥,料事十中八九,他這麽說,肯定還有未曾透漏的玄機。

“大人,您忘了有潰軍逃向興國了!”蘇燦低低的提醒了一句,用手指在桌麵上輕輕一劃,勾出一道尖利的箭頭模樣。

“此話怎講?”武忠又追問了一句。隱隱地,覺得事態有些失控,從自己轄區越境而過的破虜軍,將給自己帶來很大的災禍。

“咱們建武軍也算兵甲精良,真的與破虜軍開戰,大人認為,勝算幾何?”蘇燦沒有直接回答武忠的問話,反而考教起他對自己實力的認知。

“本來士氣和軍械就差了許多,他們又拿人手短,吃人嘴軟,不一觸即潰,我已經可去佛前燒香”武忠想了想,歎著氣回答。

“既然大人隻能將這股殘匪擊潰,力保城池不失。江西行省境內,不知還要哪家力量,能擋住流寇的去路啊!”蘇燦拖著長聲說道。語調裏帶著說不出的調侃。

“嘶——”武忠看著桌麵上那個巨大的箭頭,倒吸了一口冷氣。引狼入室,這個責任他擔大了。整個江西行省,兵力都在江西和福建的交界處,後方幾乎是一片空白,有些地方,甚至連維持治安的新附軍都不多。先前已經被西門彪攪了個雞飛狗跳,如今,憑空再殺出一支破虜軍來,可以預見,不多時,整個江南西路的都會重新燃起戰火。

“文丞相這手玩得高啊,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原來,大宋處處防守,大元兵馬往來縱橫。現在,大元承擔起了守土之責,大宋兵馬是否能來去自如,就看帶隊的將領本事如何了!”蘇燦伸手,將桌案上的水漬全部抹去。與武忠的分析,他不想讓太多的人知道。眼下的大宋雖然煥發出一絲生機,可誰能預料,他不是回光返照。現在自己所做的事情,完全出自讀書人殘存的一點良心。不求有什麽回報,但求不要給自己和東主,惹來太多的麻煩。

“笠翁啊,你跟了我這麽多年了。大大小小的事情,我也沒瞞過你。你去過南邊,且說說,南邊那位,能長得了麽?”武忠站起來,望著牆上掛了多年的佩劍,低低的問。內心深處,突然湧起一種末名的衝動,想把劍從鞘中拔出來,衝著想揮的地方揮出去。帶著一個武人的全部夢想。

“大人啊,隻怕到頭來,依舊是好夢一場!”冷冰冰的歎息聲,將武忠心裏的火苗,硬生生又壓成了積炭。

“嗨!”大殿內,傳來兩聲沉重的歎息。大宋積弱三百年,憑借一個書生的肩膀,真能力挽狂瀾麽?

武忠不知道,也不願意想。

第三卷薄暮光明之城(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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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文瘋子,可真不讓朕安生!”忽必烈伸著懶腰,在龍椅上長歎道。禦案前的矮墩上,伯顏、董文柄、伊實特穆爾、伊徹察喇、薩裏曼、阿合馬等一幹蒙、漢、色目大臣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能讓皇帝陛下為皇帝陛下解憂。

南方的局勢越來越不樂觀了。不知不覺間,破虜軍就壯大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先前那些針對它的計策,不得不調整。並且,每日君臣議事,還不得不花費很多時間,商討如果應對破虜軍那咄咄逼人的攻勢。

破虜軍的進攻不止在軍事上,前些日子,幾張被色目商人傳播過來的報紙就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看到報紙後,幾個在朝廷裏供職的理學名家,集體請辭。忽必烈好言勸慰,可這些厚臉皮的家夥突然珍惜起了名聲,哭天搶地的回答說,要回故鄉去,以死來報答忽必烈的知遇之恩,並證明自己赤心為民的清白。

關於所謂的身後聲名,忽必烈無法理解。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向來以為,一個人活得精彩已經足夠,至於死後,那是別人的事情,反正那些評價自己也看不到,何必管青史上如何記載。實在不開心了,自己找人趁活著的時候曆史篡改一下,把黑的說成白的,方的說成圓的,也就罷了。若有人敢說個不字,一刀子下去,砍了他了事,扯那麽多幹什麽。

對於這幾個理學教授,忽必烈本來也隻是視作玩偶。閑時抓來逗弄逗弄,讓他們長篇大論地為自己殺人找一些理由。但對於理學,忽必烈卻非常重視。他的江山來路不正,怕的就是後來者效仿自己的路子,幹那些擁兵自立的勾當。所以在蒙古貴族中間,對理學的普及相當下功夫。

被幾個尋死覓活的老儒纏得沒辦法,弄到最後,忽必烈隻好下旨,加封了他們的死去的祖師爺朱熹一個王爺稱號,並給他們各自封了些虛偽的頭銜,才勉強平息了事端。

哪知道,一波未平,緊跟著一波又起。理學先生們不鬧騰了,前方的戰局又出了麻煩。破虜軍全線進攻,橫掃南劍州,蒲家被人堵在泉州港裏成了甕中之鱉。這個消息傳來後,當即引得朝野震動。更讓忽必烈尷尬的事,大都城內最早得知泉州被圍的消息的人,不是他這個皇帝,也不是丞相伯顏,而是那些市井小民。驛站傳來的緊急公文,居然沒有福州城的報紙傳得快。

聽到這個消息後,百姓和官員們議論五花八門。有人說文天祥與蒲壽庚早勾結好了,左翼軍雖然迫於兵勢降了北元,但這些新附軍將領和士兵,受了大宋三百年養士之恩,還是心懷大宋。有人說索都和達春因為上次救援泉州時,沒從蒲家兄弟手裏拿到預期的好處,所以才按兵不動。任由破虜軍將泉州拿下後,他們再趕過去,破城,然後屠城搶掠。更有甚者,居然還說文天祥的破虜軍和北方那些擁護阿裏不哥子孫的人,已經勾第三卷薄暮光明之城(四中)

對於破虜軍近期的作為,董文柄是下了一番功夫仔細研究過的。他家裏養著一夥幕僚團,平日裏也喜歡分析一下天下大勢。作為漢軍世家的長者,別的東西不需要把握,首先一個“勢”字是最要看得清楚。幾百年來,黃河以北,先是契丹、再是女真、接著是蒙古,在適當時機,選擇適當的主子,就是這些世家大族維持家族生存的第一要務。

做對了選擇,就像他家投靠了忽必烈一係,就可以扶搖直上。

一步走錯,則被人抄家滅族,連同部下一起,切瓜砍菜一樣斬個幹淨。

目前局勢,宋朝已經成殘宋,與流寇土匪差不多。大元以傾國之力敵一隅,隻要沒有大的戰略失誤,短時間之內,局勢不會逆轉。朝堂上謀臣所需要做的就是,幫助忽必烈拿主意,把消滅殘宋的任務,一步步按部就班的走下去,而不是被敵人的局部勝利所迷惑,所調動。

文天祥現在的優勢是,他手中隻有一支破虜軍。人少而精幹,距離前線近,可以隨時調整戰略部署,對突發情況作出反應。而這正是朝庭的劣勢,消息戰報傳回朝庭,通過忽必烈決策再返回前線,一來一去,至少半個月。

如果戰爭還是原來那種刀劍相交的方式,半個月不算太長。

但眼下破虜軍有了火炮這種攻城利器,原來的城池營壘難以作為障礙,半個月內,戰局可能已經發生根本性變化。

所以,董文柄以為,文天祥現在的戰略目的,就是以快和亂,來混水摸魚。

而朝堂此刻,一定要穩住,以慢和柔,化解文天祥的亂拳。

鋼弩並不可怕,弩的射程不如黃樺、黑漆、馬克打、長蠻等名弓(四種都是著名的複合弓,有效射程近二百到三百步)。雖然這些名弓難得,可搜遍全天下,足以搜出幾千把,武裝出可以克製破虜軍弩兵的軍種。

火炮也不可怕,那東西移動慢。如果在平原上,利用騎兵包抄偷襲,可以輕易將炮群掀翻。

需要提防的是各級將士自亂陣腳,隨著文天祥的行動而行動。所以,現在索都按兵不動,甚至撤回潮州修整,都是正確的選擇。朝庭不但不可斥責,而且要鼓勵。並且不再幹涉達春、索都和劉深三人的軍事指揮,授予絕對的權力,讓他們便宜行事。

他的話沒等說完,就再次被阿合馬打斷。仗著忽必烈平素的器重,阿合馬毫不客氣地反駁道:“泉州城乃東南第一大城,去年宋人數十萬大軍,三個月圍攻都未能將其攻下,你憑什麽說其已不可守。況且城中還有我大元官兵近萬,市泊司未解遞來的稅銀百萬餘兩,各地商人海舶上千。如果此刻我大元不發兵相救,世間各國,誰還敢不遠萬裏來朝!”

“阿合馬大人莫急,且聽董大人把話說完。陛下麵前,不可施禮!”伯顏聽得有些不耐煩了,站起來,隔在了阿合馬與董文柄中間。

他是個老成持重之人,知道董文柄說的話並非妄言。也知道阿合馬為什麽如此著急。實際上,這個色目人的內心深處,泉州城命運如何,不十分關心。甚至與他同為穆斯林的蒲家兄弟死活,阿合馬也未必放在心上。阿合馬最關心的是,市泊司未遞解進京的稅銀,朝廷四處用兵,又沒有明搶本國百姓家產的道理。失去了剛剛開始興起時的掠奪手段後,終日入不敷出。如果今年再失去東南海上貿易積累起來的財富,明年就有軍隊發不出餉。為國理財的阿合馬大人,就有脫不了的幹係。

但董文柄說的話,自有他的道理。以破虜軍半年來的戰績來看,鮮有在火炮轟擊下,還能支持過三天的城市。那種新式武器,是土磚城牆的天然克星(宋代城牆,多為土或者泥磚所建。直到明代火炮普及後,石塊和青磚牆才開始普及)。失去了城牆為屏障,靠錢財維持的左翼軍,的確很難守得住泉州。況且海路又被方家堵上了,而大元朝的水師,也沒有克製火炮的辦法。既沒有鬥誌,又沒有援軍的情況下,蒲家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奇跡。而奇跡的背後,有可能是破虜軍故意圍而不攻,以期圍城打援的圈套。

阿合馬被伯顏的威勢壓住,悻悻地後退了幾步,嘟囔著,坐回了自己原來的座位。董文柄接下來的話也的確如伯顏所想,他認為破虜軍是故意弄了個圈套給索都鑽,當務之急,是避免索都上當,給大元帶來更大的損失,而不是討論如何去救泉州。而與殘宋爭奪天下的戰局,必須重新布置。重視到和西北叛亂同樣的高度,由大都,山東一帶,大肆征招和調集漢軍,征集武器,傾力給予殘宋一擊。連在大庾嶺剿匪的李恒和呂師夔,都應該暫時放棄那些山賊,擊中兵力到福建前線,統一歸達春調度。

聽完董文柄的陳述,忽必烈輕輕嗯了一聲,並沒有急於對他的建議作出評價。內心深處,處於對南人(宋人)戰鬥力的一貫蔑視,他並不認為泉州的形勢有那麽戰報上說得那麽危機,也不認為蒲壽庚能守到現在,完全是破虜軍故意放水。破虜軍自下百丈嶺後,連克大城,戰鬥力不俗,這一點他知道。但破虜軍進攻邵武,靠的是威嚇。攻破福州,靠得是欺詐。這種計策具有偶然性,都玩不了第二次。反觀蒲壽庚,他與宋朝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肯定不敢投降。想棄城而走,海路又被人斷了,而陸地上那條通道,明顯是文天祥故意留出來,瓦解左翼軍軍心用的。如果蒲家兄弟能以泉州為忠心,吸引住破虜軍,並盡可能消耗破虜軍的補給。待對方師老兵疲之時,達春、索都、和劉深大軍壓上,依然有可能完成原來圍剿破虜軍的計劃。

想到這,他把目光轉向伯顏,笑著問道:“丞相之意如何?”

聽到忽必烈點到自己,伯顏站起來,恭敬地說道,“臣以為,董大人的分析甚有道理。隻是,征調漢軍南下之議,未必可行。近年山東、河北一帶屢受饑荒,民間凋敝。此時再征兵,無異於雪上加霜!”

這是一個漂亮的借口,伯顏學自那些理學先生,用為民著想,掩蓋了自己的真實想法。漢軍不可輕用,這幾年,忽必烈和他一直在逐步裁軍,慢慢削弱那些漢軍世侯的實力。如果大舉召集漢軍參戰,已經被剝奪了軍隊繼承權的那些世侯們,少不得趁機又要些好處回去。一旦他們實力增強了,保不準其中再出幾個有野心的。

“臣也不讚成征調漢軍南下。漢軍戰鬥力低下,軍紀敗壞,所過之處,民不聊生。幾年後依然收不上稅來!”阿合馬瞅準機會又插了一句,把蒙古軍幹的壞事,全部推到了漢軍頭上。大夥目標雖然一致,可現在不比打天下的時代。如今每一步安排,都涉及到日後的權力格局。所以,即使董文柄說得再有道理,阿合馬也不能讓他遂了心。

“軍紀之事,朕自然會派人去查。如果不抽調漢軍,眾卿以為,哪裏可再調援軍。何策可解泉州之圍?”忽必烈笑著向群臣問道。

“臣以為,西北戰事可先放緩,如今諸賊內部爭執不斷,我軍不妨稍稍回撤,促其內亂。臣建議抽調一部分探馬赤軍,和九拔都所部漢軍,增援達春。而福建戰事,如董大人所雲,先棄泉州於敵。帶我軍兵馬齊聚時,再行征剿!”伯顏想了想,提出了一個與董文柄所言類似的建議。

“九拔都,朕倒是將他忘了!”忽必烈臉上又是一喜。九拔都,是蒙古貴族們對漢軍世侯張宏範的稱呼。因為他在忽必烈跟前追隨多年,所以諸臣已經不把他和他的部曲當作漢人。忽必烈甚至數度當著眾臣的麵,宣稱自己視張宏範為子侄。而張宏範也的確不辜負忽必烈的器重。多年來領軍做戰,每戰必勝。無論草原上的蒙古人,還是黨項殘部、西遼潰兵,提起九拔都來,都鼓不起領軍做戰的勇氣。

“陛下,臣以為,泉州不可輕棄,否則,我大元將失天下來朝者之心!”最不起來的角落裏,一個揣摩聖意多時的黃頭發色目人站了起來,用生硬的漢語說道。

眾人的目光都被他的古怪腔調吸引過去,看著他那張滿是毛發的臉和高聳的鼻子,等待他的下文。

“馬可,你且說說,為什麽泉州不可輕棄!”忽必烈正愁如果說服董文柄和伯顏,聽見此人的話,笑著示意他不必驚慌,隨意發表建議。

董文柄搖了搖頭,他知道這個馬屁鬼肯定會耽誤國家大事。也知道自己已經無法阻止忽必烈在戰略上的冒險。那個金發高鼻,滿臉生毛的“大猩猩”來自遙遠的西方,據說是個放蕩、荒淫且貧瘠的島國。姓菠蘿,叫馬可。靠著一肚子古怪傳聞,和與眾不同的阿諛奉承手段混到了一個官職。但見識和能力,都是下下之品,連阿合馬都不如。

第三卷薄暮光明之城(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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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鬱悶的時候,聽見菠蘿大人(馬可·波羅,董文柄瞧不起其能力,所以把他的姓氏寫做植物,以示其笨得連禽獸也不如,筆者此處沿用董大人的筆誤)振振有辭的說道:“我大元是天朝上國,天下最強大,最富庶,最包容的國家。陛下是萬王之王,古往今來,由西到東,最偉大的皇帝……(此處省略五百字)。”

“嗯!”忽必烈笑了笑,顯然被菠蘿大人拍得很舒服。漢人雖然也會拍馬屁,但他們拘泥於麵子,不會拍得如此露骨。而聽波羅先生拍馬屁,可以把他視為化外蠻人,不通禮法。而自己是堯舜之君,不計較化外之人的陋習。

“所向無敵的伯顏大人,智慧像海洋一樣深邃的董大人,精通一切會計之學的阿合馬大人……”把殿中諸臣都恭維了一遍之後,馬可·波羅終於轉到了正題,“如今港口中各國商隊,正被強盜威脅,正等待著皇帝陛下仁慈的施以援手。所以,皇帝陛下不得不承擔這萬王之王的責任!”

伯顏,董文柄都沉默無語,菠蘿大人的話雖然羅嗦,但說到了一條重點,就是大元要在前來買賣貨物的各國商人麵前,做出一個大帝國應有的舉動。而不是因為存在戰略上的陷阱,就不顧自己在天下各國眼中的形象。

泉州作為大元的唯一商港,招徠了天下四十餘國商號。大元的威名,也隨著貨船飄洋過海。如果大元正規軍被一夥流寇嚇得坐視泉州失陷而不救。闔城的商人,會怎麽看大元。

當那些化外的化外之地的人知道,所謂蒙兀鐵騎,隻是欺善怕惡的紙老虎,還會不會不遠萬裏來朝?

朝庭的顏麵,又在哪裏?

相比與朝庭的麵子,那幾萬將士的生命算得了什麽?“眾位卿家,你們以為如何?”忽必烈環視四周,低聲喝問。

“臣……?”董文柄、伯顏還是有些猶豫。但伊實特穆爾、伊徹察喇、薩裏曼、阿合馬卻附和了“泉州不得不救”的議題,正當君臣等人為如何救援而傷腦筋的時候,突然間,聽見皇宮外,傳來一陣“劈裏叭啦”的鞭炮聲。

“怎麽回事,難道他們不知道霄禁麽?”忽必烈十分不悅,轉頭對侍衛說道。貼身侍衛匆匆跑了出去,吩咐手下,到皇宮外,將那個不開眼半夜放鞭炮的人捉起來,扔到大牢裏去。

董文柄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鄭重。鞭炮是極其昂貴的物品,整個大都,也隻有那些巨富之家才能消費得起。普通百姓,即便過年,也隻是點個竹子來燒燒,哪裏弄這麽多的鞭炮來放。

就在他迷惑不解的時候,外邊傳來的越來越多的鞭炮聲。東、南、西、北都有,顯然,即使侍衛們出去捉,也未必能捉得到這個搗亂正主兒。

難道……?算算福建前線消息傳回京城路上耽擱的時間,和這幾天朝廷討論對策的時間,董第三卷薄暮合圍(一上)

合圍(一上)

“口令!”

“啊――!”詢問口令的士兵慘叫著倒下。

靜夜中,突然響起了細細的風聲。數以千計的羽箭從雲中撲下,射進宋軍的連營。鹿砦、木牆、營帳、瞬間如有了生命般,密密麻麻地“長”滿了雕翎。幾點火星縮入箭杆,暗了暗,火苗“騰”地一下竄起老高,整個連營刹那間成為一片火海。

一排又一排的羽箭帶著風聲落下,掃蕩著營內的一切活物。嘈嘈切切的弓弦聲過後,緊接著,數百個身披重甲,手持巨斧與狼牙棒的探馬赤軍撲過來,鑲嵌了鐵皮的戰靴踏過竹釘,繞過陷阱,直奔山腳下營牆。

營牆後除了傷者的呻吟,臨終者的呐喊,再不聞半點生息。仿佛所有大宋官兵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懵。眼見著,偷襲著的鐵靴就要踏營而入。營牆後空地上,突然豎起千餘麵巨盾,巨盾後,弓箭手鬆開因長時間著力,已經發白的手指。

“嗚!”鳴鏑的炸響聲短而急促,千點寒星,直射向前。借著山勢衝鋒的元軍的速度明顯停滯了一下,成隊的士卒,如被冰雹打了的莊稼一樣交替著倒地,一點點紅色的血花在人群中綻放,前衝的隊伍中間瞬間出現了一個淌著血的缺口。

沉悶的號角聲從山頭吹起,在箭雨中幸存下來的人發出一聲呐喊,不退反進,惡狼一樣號叫著,沒命地衝向營牆。

營牆後,鎮殿將軍蘇劉義一揮手,又是上千支羽箭齊射,號叫著前衝的重甲武士又被放翻近半,殘餘的寥寥幾個,帶著滿身的雕翎,依舊向前。

戰鬥在子夜開始,一波又一波身披鐵重甲的元軍在弓箭手的掩護下,不顧生死地衝破夜幕,如同海邊的波濤一樣,迅速吞沒前浪,高高地拍向沙灘。

弓箭手回敬以羽箭,人浪翻卷著破碎,血如霧一樣在空中飄散。

第二波鐵甲軍倒下,第三波踏著第二波的屍體上,呐喊著從夜幕中衝出來,黑暗處,隻聽見靴子踏地的啪啪聲,大地在顫動,不知有多少士兵,呐喊著衝向死亡。

大宋士兵機械地彎弓,放箭,放箭,彎弓。看著眼前的蒙古兵躍起,倒下,倒下,躍起。

山坡上,蒙古弓箭手拉動彎弓,進行壓製射擊。羽箭借著山勢,遮天蓋地。大宋士兵手中的短弓射程不如敵軍,地勢亦在敵軍之下。弓箭手的隊伍很快被蒙古人的羽箭打出缺口。後營中,立刻有人衝上來,跪在先行者的遺體旁,從血泊中撿起短弓,拾起羽箭,快速發射出去。

漫天的羽箭在空中往來,營前的一棵大樹在羽箭的交替打擊下迅速落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樹幹上,密密麻麻插滿了白色、黑色、灰色的雕翎。

血腥的味道在空氣中蔓延,擋在山路口的木製寨牆成為一條死亡分隔線,寨牆兩側,短短半刻鍾,上千條生命走向終結。

終於,有鐵甲軍靠近了寨牆邊。幾個渾身是血的鐵甲武士揮動著巨斧頭,狠狠地向木牆砸下,木牆晃了晃,出現了一道缺口。得了勢的蒙古武士歡呼著,一擁而入。

蘇劉義的臉抽搐了一下,命令親兵舉起了一個紅色的燈籠。巨盾後,百十個赤著上身,頭纏紅布,手持長刀的壯漢衝了出來,堵向了缺口。

天空中,鳴鏑往來呼嘯。木牆缺口處,卻再沒有雙方的羽箭飄落。長刀和巨斧遭遇到一處,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和令人心顫的金屬入肉聲交替著響起,不斷有帶著鐵甲的殘肢體飛出,血與肉在半空中,畫出淒厲的圖畫。

死亡就在眼前,夥伴一個接一個倒下。雙方士兵卻沒有人後退。攻的一方不敢停手,因為他們已經被困了三天。如果今晚再打不出缺口突圍,明天山上就要斷水,三萬大軍,就要被人困死在這不名之地。

防守的一方亦不敢留情,因為他們知道,山上困住的是索都。近十萬宋軍,在看著他們的表現。江南各地十幾個城市被屠百姓,幾百萬條冤魂在半空中,盯著他們是否盡力。

衝上來的北元鐵甲軍被大宋敢死隊逼出了寨牆。木牆的缺口被竹竿與木板添補,沒等敢死隊員和輜重兵們轉過身,山上的羽箭封鎖了這個角落。

一個手持長刀的壯漢,頃刻間身上中了十餘箭,掙紮著,撲在了營牆上。熱血,順著青白色的竹竿留下,染得木牆一片赤紅。長刀,卻高高的豎起,成為元軍下一次衝鋒的阻礙。

箭雨過後,更多的北元鐵甲從黑暗處殺了過來,攻勢如漲潮之水,無窮無盡。營牆上出現了更多的缺口,新附軍、蒙古軍、探馬赤軍、身穿不同顏色鎧甲的士兵,蜂擁而入。眼看著,羽箭互射演變成了近身肉搏。

蘇劉義拔出身邊的長槍,自己衝了上去。槍纓舞處,當者披靡。百餘名江淮勁卒緊隨其身後,手中長槍交替出擊,組成一個滾動的槍陣。不斷有北元士兵被槍尖戳翻,暗紅色的槍纓很快被血濕成絡,敵人卻越殺越多,缺口爭奪戰,慢慢演變成了群毆,混戰。

“此非劉義之罪!”蘇劉義心中哀歎著,瘋虎一樣在敵群中往來衝殺。

敵軍突然之間全部壓到了他防守的位置。攻擊方的士兵,數量是守軍的三倍。而蘇劉義的麾下以新兵居多,久經戰陣的,隻有區區五百江淮勁卒。

無論身高、膂力還是殺人經驗,以職業農夫為主體的宋軍皆不是以職業強盜為主體的元軍對手。更何況強盜一方身披鐵甲,手持利刃。而農夫這一方,兵器多為粗製爛造,臨時拚湊而起。

北元殺入江南的幾支真正的蒙古軍,索都部號稱是戰鬥力最強的一支。依附在索都本部人馬身邊的探馬赤軍和新附軍,也都是百戰老兵。

蘇劉義麵前的窟窿越來越大,寨牆上的缺口,已經連到了一起。越來越多的敵軍從缺口處湧入,逼得蘇劉義麾下的士卒節節後退。

一柱香不到的功夫,前壘和中壘已失,蘇劉義帶著剩餘士卒死死守住後壘,最後一道防線岌岌可危。

就在此時,身背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哨步兵,從身後的山路上快速衝上來,曲折蜿蜒的山路,在他們腳下,如履平地。

帶隊的將領一揮手,幾十枚鐵彈丸,長了眼睛一般,飛入了元軍當中。

鐵彈丸在鐵甲軍中轟然炸開,將周圍的蒙古武士掀翻在地。爆炸聲過後,是一排亮晶晶的鋼弩,割麥子一樣,將蜂擁而來蒙古武士,全部割倒。

一營破虜軍,從斜側慢慢的切過來。刀一般,逼得蒙古武士連連後退。

每前進一步,都伴著一排弩箭。人浪起伏,三排破虜軍弩手交替前進。弩的射速不快,但陣形和平日的訓練卻讓弩陣的威力發揮到了極致。

弩陣後,一排簡易的發射架快速拚裝成形。竹製的力臂猛然彈開,幾十枚手雷流星一般劃破夜幕。

彈丸交替著落下,黑色的煙柱並排著湧起。每一道煙柱,都意味著毀滅與死亡。泥土長了翅膀,霧一樣凝結在半空中,石頭、碎木、雜草亂紛紛從天空落下,曾經活著的和已經死亡的,頃刻間融合為一體。

前衝的元軍在窄窄的山路上被彈坑隔為兩段。

彈坑後的士兵,瑟縮著,任軍官如何催促也不肯再衝向前。一個月來,從遭遇“土匪”張元開始,他們已經吃足了手雷的苦頭。死在鋼刀和弓箭下,大夥還能剩下全屍體。死於手雷的爆炸中,通常是麵目全非。這種麵目,死後魂魄連祖宗都不認。

王老實帶著一營破虜軍,取代蘇劉義麾下的弓箭手,成為了局部戰場的主角。簡易的竹子發射架被士兵們喊著號子拉開,點燃的手雷從發射架的一端,快速彈出,掠過兩軍糾纏之地,射向北元士兵最密集處。

衝鋒的人流被徹底隔斷,與宋軍戰在一處的北元士兵突然失去了後援,陣腳大亂。得到強援的大宋士兵卻精神振奮,齊聲呐喊,爭先恐後地衝上。

一個蒙古武士的羅圈甲上紮滿了羽箭,倒地之前,掙紮著把彎刀砍入了麵前宋兵的肩膀。

受傷的大宋士兵在地上痛苦地掙紮,翻滾,突然,他撿起一支箭,從襠下,將箭刺入了附近一名元軍的身體。

兩個大宋士兵同時撲上來,卡住了一個鐵甲軍沒有防護的脖子。被卡住的黨項武士拚命掙紮,胳膊如重錘一樣砸在宋兵的腰腹間。兩個隻穿了紙甲的宋兵被打得口吐鮮血,卻絲毫不肯鬆手,最終,三個人同時倒在了烈火中。

在破虜軍的協助下,元軍的攻勢被壓製住,漸漸疲軟,終於支撐不住,慢慢退了回去。戰場慢慢回複了平靜,殘肢、硝煙、餘火、熱血,一切就像做了場惡夢。

鎮殿將軍蘇劉義伸手,抹去了臉上的血汗。後退幾步,一跤坐倒在上。

一隻滿是老繭的大手伸過來,從地上將蘇劉義拉起。金屬護麵拉下,王老實給了蘇劉義一個寬厚的笑臉:“蘇將軍,您先忙著,我留一隊手雷兵聽你調用,奉丞相命,兄弟這個營專門堵窟窿。韃子不會隻從一個地兒突圍,兄弟我先行告辭!”

說完,拉上麵甲,帶著麾下士卒,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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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薄暮合圍(一下)

合圍(一下)

“呸,什麽東西,沒品沒級,也敢跟我家將軍稱兄道弟!”家將蘇白望著王老實的背影唾了一口,悻悻地罵到。

蘇劉義是張世傑麾下第一愛將,大宋廣平侯,鎮殿將軍。而王老實隻是一個破虜軍營正,雙方地位相去甚遠。王老實習慣了破虜軍中那套做法,倉猝之下,沒給蘇劉義行禮就走了,此舉當然激起了蘇部將士的不滿。一些與蘇劉義交好的將領立刻七嘴八舌地非議起來。

“是啊,不就仗著有幾門炮麽,什麽了不起。咱們和韃子拚命的時候……”

“改日去文丞相那問問,是不是平素破虜軍就這麽教導的,不把咱爺們放在眼裏!”

“是啊,這尊卑長幼還要不要………!”

“嗯哼!”蘇劉義重重的咳嗽了一聲,打斷了眾人的議論。他不希望兩軍之間,臨陣時再起什麽隔閡。

眾將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扭過頭,向王老實留下的擲彈手們望去。破虜軍那一隊擲彈兵靜靜地站著,對周邊的議論充耳不聞。一個個如出鞘的鋼刀般,散發著刺骨的寒氣。

“無怪乎文瘋子一年來能席卷福建!”幾個識貨的將軍轉過身,偷偷地吐了一下舌頭。各自散去。身後不過三十餘人,那份軍容,那份殺氣,居然將整個營地上千人都比了下去。

那是百戰百勝雄師才有的威風,蘇劉義站在大營中,看看立在自己身後的擲彈手,再看看自己麾下忙著打掃戰場,修補鹿砦的士兵,心裏一陣翻江倒海,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王老實不顧身份,和自己稱兄道弟。蘇劉義不很在乎。他本不是個心胸狹隘的人,軍中粗人多,唐突之處,本應在搖頭之間悄然揭過。蘇劉義清楚地記得,當年自己和幾個同僚用怎樣在話語中,擠兌無兵無將的文天祥和杜滸。甚至記得當初自己的神態和每一句話。

但王老實剛才於兩軍陣前使出來的戰法,卻讓他內心無法平靜。那是一種他從沒見過的打法,用手雷將對方的前軍和後隊硬生生切斷,然後用鋼弩進行掃蕩。在局部,永遠是以多打少,以強淩弱。

這絕對不是以前他非常瞧不起的那個隻會說豪言壯語的文書呆能想到的主意。當年他之所以排擠文天祥,就是不希望這個不知兵的書呆胡亂指揮,把已經糟糕透頂的軍務搞得更亂。

而今天,文天祥麾下一個小校身上表現出來能力,卻一下子推翻了他以前對文天祥的所有判斷。

心裏酸溜溜的感覺讓人很不舒服,但蘇劉義卻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現實。文天祥變了,已經不再是那個眼高手低的書生。他腳踏實地的做著每一件事,在兵法、謀略方麵的造詣,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己這些統兵大將。加以時日,此人不難一飛衝天。

“不知道自別後,文大人有什麽奇遇!蘇劉義輕歎一聲,加入了修補營壘的工作。朝堂、軍旅,身邊不明白的事還很多,懵懵懂懂,他感覺到背後有一雙手在推著自己前行,走向一個兩邊都看不到盡頭的岔路口。

實際上,很少有人能看清楚大宋祥興元年的那些撲朔迷離的變化,百丈嶺上一隻蝴蝶煽動了翅膀,掀起的颶風吹偏了整個曆史。驟然加速的時代大潮前,一切人都變得陌生,一切故事都變得離奇。

那個時代出現了太多不可司議的事,以至於後世很多軍事家在研究到福建戰役時,對著厚厚的一疊資料,往往會連連搖頭。他們弄不明白,為什麽福建戰役會打出這樣一個結果。甚至有人心中湧出“如果我是索都,會如何如何”的想法。

因為從戰役謀劃和臨陣指揮的角度上來看,索都和文天祥的能力根本不在一個層麵上。換句話說,在雙方交戰的刹那,文天祥和他麾下的參謀們對於兵法的理解,還是剛剛窺得門徑的學生。而索都的指揮能力和指揮經驗,都遠遠超越了文天祥,甚至可以作為後者的老師。

從索都渡過九龍江後種種謹慎的舉動上可以推斷出,當文天祥率領大軍兵困泉州的消息傳來後,殺人王索都已經戰報上的蛛絲馬跡得知文天祥在泉州設了個口袋給他鑽,謀劃的是標準的圍城打援。

這種手段是索都一生所經曆的數百次戰鬥中玩膩了的把戲。當即索都就決定將計就計,一邊以小股兵力與誘敵的張元部興宋軍周旋,作出忌憚對方火器,萎縮不前的假相。另一方麵,派遣使者趕到劉深營中,密令劉深移師九龍江下遊,在已經形成的突破地段渡江,與自己形成犄角之勢。

兩軍之間距離不遠,九龍江西岸又盡屬大元。隻要劉深聽從了索都的命令,兩支元軍就可張開大口,趁著破虜軍圍攻泉州,無暇分身的時候,重創許夫人的興宋軍。一旦興宋軍被打殘,索都、劉深和蒲家兄弟,就可以反包圍住文天祥的破虜軍,扭轉整個福建局麵。到時候,非但泉州之圍可解,福州、劍蒲,都將暴露在元軍的攻擊下。

從當時幾支人馬的戰鬥力對比來看,索都的布置沒有任何錯誤。遺憾的是,他忽略了自己的老對手張世傑的膽略,也高估了蒲家兄弟對左翼軍的控製力。

當劉深的人馬剛一過江,許夫人的興宋軍就從鼓鳴山中撲了出來。索都立刻調遣大軍從側麵壓了過去。三天之後,元軍以死傷四千餘人的代價打破了張元布置的阻擊線,接著在長泰城重創悍將張萬安率領的興宋軍二、三兩標,震動福建。逼得文天祥不得不臨時從圍攻泉州的軍隊中抽調主力,為許夫人的興宋軍提供緊急支援。

眼看著泉州之圍可不戰而解的時候,棋盤上突然多出了一粒子。張世傑帶著兩萬大軍跳過潮州,從海路偷襲了漳蒲。然後,大宋兵馬源源不斷地殺向了索都背後,克木綿庵,困漳州,將元軍的補給線全部切斷。

索都不得以,隻好令漢軍副元帥劉深分兵回救漳州,九龍江畔一場血戰,劉深不敵張世傑和杜滸,被迫引軍向上遊突圍,索都後路盡失。

屋漏偏逢連夜雨,左翼軍在當地商人的收買下,突然兵變。蒲家兄弟被亂軍所殺。騰出手來的破虜軍立刻調頭西進,三支大宋軍隊,團團將索都困在中間。無數在漳、泉一帶觀望的盜匪趁火打劫,組成義勇軍前來助戰。幾番激戰下來,索都的防線一再被攻破,不得不收縮到文蒲山一帶。

隨後,張世傑部渡過九龍江,與許夫人,文天祥一起,將三萬元軍困在文蒲山東南,一個方圓不足十裏的半島上。背對大海,糧盡援絕,索都數次組織夜間突圍,都被聯軍死死頂了回去。

但從軍事角度來分析,扭轉了大宋危局的福建戰役,破虜軍勝得險之又險,十分中有七分為僥幸。但如果脫離軍事角度,從福建戰役前後發生的一係列事情上來看,破虜軍獲勝,索都被困,又是一個必然的結局。

一切還得從楊亮節離開福州時開始說起,比起前線戰局的千變萬化,一個多月來,大宋行朝上對文天祥態度的變化,毫不遜色。

當國舅楊亮節出使福州回來後,大宋朝庭上立刻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論。一些言官和隨朝世族紛紛上表,要求小皇帝下旨,聲討文天祥和破虜軍。剝奪文天祥的一切官職和封爵,並號召天下忠義之士,討伐此不道逆賊。

出人意料的是,以楊亮節為首的皇親國戚勢力突然調轉方向,完全站到了破虜軍這一邊。先是引經據典,根據王安石改軍製,張浚撤廂建軍等種種本朝已經有過的先例,論證改變軍製乃是丞相的份內職責。然後以破虜軍隻是將軍隊結構更加細化,兵製實際上與“將兵製”相差不大的事實,駁斥了言官們對文天祥擅改祖製的彈劾。最後,以諸多戰例證明,當時整個朝堂漂流在海上,文天祥一軍獨秀,功在社稷。縱是有不當舉措,也應該忽略不計。

正在辯論雙方各抒己見,僵持不下的時候。破虜軍進攻泉州,興兵為宋室複仇的消息突然傳來。朝廷上,對文天祥和破虜軍的所有指責,一下子變成了站不住腳笑話。

畢竟大宋三百年,除了被冤殺的嶽武穆,還沒有一個“逆賊!”、“奸佞!”,曾經試圖為皇家複仇。

消息在民間不脛而走,軍中低級軍官,對破虜軍在前線浴血奮戰,朝庭上不發兵助戰,反而拖破虜軍後腿的行為,議論紛紛。

而坊間巷裏的流言,更是對朝庭目前的舉止充滿鄙夷。一時間,外界非議之聲四起,無論文天祥是否有造反的企圖,在世人的議論中,都變成了朝庭步步緊逼,試圖逼一個忠直之臣領兵造反的事實。

無形的壓力麵前,很多言官自動閉上了嘴巴。庭議上,向來不介入朝廷爭端的禁軍統領淩震,提出了自己的意見。他根據實際戰例,論證了文天祥改變軍製的好處,及其對眼下抗元戰爭的現實意義。

淩震一係的介入,讓幾個堅持說文天祥大逆不道的官員和統軍將領措手不及。頃刻間,朝中輿論調轉方向,把一頂頂高帽子,戴到了文天祥和破虜軍頭上。

原來大逆不道的行為,都變成了當機立斷。不報朝庭,擅自改變地方治政方式的罪名,也變成了事急從權。

很多不明就裏的人目瞪口呆。隻有張世傑、蘇劉義等少數核心人物,知道這樣的結果是因為什麽。

外戚集團的突然變卦不難理解,兩大船的金銀細軟,還有大把的大元交鈔,足以讓他們將黑的說成白的。

但淩震的態度,卻代表了楊太後、陸丞相和小皇帝的意見。就是無論如何,要把破虜軍,拉回大宋這條船上來。

文天祥在福建的戰績和民間聲望,讓朝堂上的有識之士很快認清了這樣一個事實。把文天祥說成逆賊,未必能動搖得了他於天下豪傑心中的地位,也未必威脅得了破虜軍的生存。但離開了破虜軍的支持,朝庭卻未必能生存得下去。

至於拒絕支付火炮和鋼弩的錯誤,被自動忽略。在仔細考慮到民間輿論和文天祥可能進行的選擇之後,張世傑做了一個冒險的決策,出兵配合破虜軍,打通廣州到到福州的通道。

為大宋皇室複仇,是每個大宋臣子的義務。拿下泉州的一方,在將來的爭執中,就占據道義的製高點。

打通了福州到廣州的通道,火炮和鋼弩的秘密,破虜軍就不能獨享。同樣是拱衛大宋皇室的勤王人馬,克敵利器也應該見者有份。

抱著各種目的,一盤散沙般的各路勤王人馬,再次站在了張世傑的令旗下。從泉州兵敗後,就除了嫡係數千江淮勁卒之外再調不動一兵一將的張世傑立刻如魚得水,迅速布置了繞過潮州,直取漳浦的戰略。

福建局勢,一瞬間逆轉。

“天亡我也!”殺人王索都在最後的日子裏對著蒼茫的大海感歎道。

他不知道,亡他的不是天,而是人心,大宋百姓的複仇之心。是對劊子手的仇恨,讓大宋行朝隔閡甚深的幾方勢力,出乎意料地團結了起來。而團結起來所爆發出的威力,照亮了整個迷茫時代。

“文丞相武不及張公世傑,謀不及陳公宜中。時敵我雙方,智略超乎丞相之上者比比皆是。然丞相始終能因勢力導,終操勝券。時也,運耶?蓋其眼光獨到,目光已超越曆史爾!”史學家在五十餘年後,如是記載。他認為,文天祥當時能使出引導輿論、賄賂雙方官員、截殺信使製造消息不對稱等諸多後世兵家口中的經典輔助手段,是因為,其高瞻遠矚,目光超越了曆史,直達未來。

他的觀點受到很多人的追捧。但那些參加過福建戰役的老兵卻不這麽認為。

“文丞相沒有超越曆史,他恰恰融入了曆史當中,知道那些掙紮於曆史大潮中的普通人,他們最需要什麽,追求著什麽!”

“因此,他和大夥一起創造了曆史。”

第三卷薄暮合圍(二上)

合圍(二上)

藍天白雲之下,幾麵宋旗,在泉州城頭慵懶地垂垂卷卷。

城門大開著,昔日繁華的街道上卻沒有幾個人走動。路麵上冷冷清清的,看上去令人有些滲得難受。偶爾在巷子深處響起一聲犬吠,附近街道大大小小各種犬類立刻操著不同地區的方言,“汪、汪、汪、汪”叫個熱鬧。寥寥的行人馬上像暴風雨來臨般,瞬間失去了蹤影。沿街的窗子和門以最快的速度關閉,吡哩吧啦地,比軍隊的腳步還整齊。

過了好一會兒,犬吠聲停了。空氣中,沒有任何怪異的味道飄來。臨街的窗子,又“悉悉嗦嗦”地開了一條小逢,一雙雙閃著不安的眼睛從縫隙後看出來,老鼠般四下掃視。試探幾回,才哆哆嗦嗦將門窗打開。

街市又恢複正常,剛才消失了的人,又變戲法般憑空冒了出來。挑三揀四地搜羅著生活的必需品。仿佛剛才什麽也沒發生過一般。

“該死的狗!”坐在櫃台後的掌櫃的擦著臉上的油汗罵道。猛然意識到自己不該失言提一個“死”字,連連向地上吐著吐沫,跺著腳,試圖把這不吉利的字眼徹底抹掉。

買貨的客人,憐憫地看看神經兮兮的掌櫃,搖著頭出門。

“死”其實並不可怕,就像蒲家兄弟,風光了大半輩子,雖然到頭來稀裏糊塗被屬下砍了頭邀功,幾百萬家資也被人送到了破虜軍中當見麵禮。但畢竟是個短痛,兩眼一閉,家人朋友血流五步的慘狀根本未曾看見。

可怕的是等死的心情。軍爺們開關獻城已經十幾天了,如何處置泉州,文大人那裏還沒有個說法。對城市的圍困雖然解了,但城外還有破虜軍一個標人馬虎視眈眈在那裏看著。海港中,方家和破虜軍水師,還牢牢地把守著出海口,不許船隻進出。

最讓人心裏不安的事情還在後頭,最近幾天,接連有丞相手令傳來,把左翼軍水、陸將士,一撥撥叫到城外整訓。偌大個泉州,隻留了百十個差役,負責救火防賊。

“怕是要屠城吧,不知幾時封刀!”有膽小者縮著脖子如是想。越是怕,還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有道理。聽逃難的人說,蒙古人屠城的時候,通常可都是把有武器的人先騙出城外去。泉州人殺了大宋皇家三千餘口,這血海深仇,又豈是蒲家老小的命可償還得完的。

早知道這樣,不如跟他們周旋到底。有人在絕望之餘,後悔地想。如果不殺了蒲氏兄弟,說不定還能跟破虜軍博上一博。但轉念一想,連百戰百勝的索都都讓文丞相設計包了餃子,大夥跟在蒲家身後,頂多是個熱鬧,到頭來還是難逃一劫。

也有豪不在意的,該吃喝吃喝,該逛街逛街。一邊享樂,一邊煞有介事地分析說,文丞相是最公正的,對商人也最體貼。不信,有他治下的福州、邵武、寧德等地的例子為證。那裏的不但稅收低,而且隻收一次稅。憑借著大夥稱為“稅花”的完稅憑證,貨物可以暢通無阻地從東頭走到西頭。

可心寬者畢竟還是少數,並且多是純正的漢族商旅,家業基本不在泉州的。大多數城內的居民們在幾天內淒淒惶惶,有的人家甚至自己預備了毒藥,就等屠城令一下,立刻闔家赴死。文丞相公正,這話不假。但公正的意思是雙重的,對好人不枉,對做過惡的人卻也不縱。當初殺盡趙姓歸元的時候,雖然是蒲氏兄弟帶的頭,可大小世家宗族,有幾個能保證自己手上沒沾血?闔城商號,有幾家能保證沒趁火打劫,搶過那些被殺者錢物的?

抱著萬分複雜的心情,人們期待著,觀望著。企盼著什麽事情快些發生,又唯恐發生些什麽。

城門處,遠遠傳來清晰的馬蹄聲,一隊騎兵衝了進來。緊接著,三個身穿大宋袍服的官員,在士兵的護送下,乘馬走進了城內。

“是兵,是,是,是……官!”終於有人看清楚了來人的模樣和隊伍的規模,如蒙大赦般歡呼一聲,將官員入城的消息傳播開去。

古人雲,民為羊,官為牧。牧人來了,羊群就避免了集體被宰殺的命運。至於會不會有一兩個倒黴的肥羊被拖出去,蒸了下酒,那是後事,暫時管不得了。

頃刻間,新任太守大人的名諱、履曆、嗜好,被好事者打聽出來,以最快速度送到城中各大家族長者的書案旁。人心初定,大夥這才明白了,破虜軍怪異的舉止,似乎有不願擾民之意。

“新任太守姓陳,祖籍居然就在咱們南安,是文天祥的同榜進士,放過一任知縣,是個出了名的好官兒!”有人回憶著入城時,那張古樸清瘦的麵孔說道。

旁邊的人立刻補充出陳龍複不肯迎合朝中權貴搜刮民財憤而辭官的故事,仿佛他就是陳龍複的同僚,親眼看了其作為一般。

“跟太守大人同時入城那個胖子,好像姓杜,是丞相府財務主管,領的是戶部員外郎的官銜,現在改乘財稅總長。好像出身商閭,家財被元軍奪了,才投的破虜軍!”有人也打聽到了杜規的底細,獻寶般匯報。

這個消息讓聚在一處的商人們懸了好些天的心又安寧了幾分。幹一行,通一行的人情。杜大人既然做過行商,應該懂得商家的苦楚,不會因為出身問題看不起大夥,更不該讓大夥過分為難。

“那個扳著臉,看上去很冷,很結實的大人,姓劉,名子俊。領的是參軍銜兒,主管丞相府內政司,負責監督各級官員,是出了名的冷酷無情。一年來,已經有好幾個官吏不小心栽在他手中,給鎖了去礦井裏當苦力!”

劉子俊的名號一報出,把大夥剛剛放鬆的心又給扯到了嗓子眼。劉閻王的名號,可是遠近皆知的。好端端的把他派來,不知丞相大人安的什麽居心。

“唉!我聽說,各地官員,都是當地各士紳們自己推選的。惟獨泉州,丞相大人親自派了官員來,並且都是他的嫡係!”有人歎息著搖頭,心裏湧起不祥的預兆。

有道是“官字兩張口,長短說不清。”自古商人遇到官就沒占過便宜,況且自己這些人理虧在先。事到如今,也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議論了一晚,串通了半夜,第二天上午,幾個城中望族家長和商號會長穿上不知道何年何月捐來的大宋官衣,拿著名貼,來到了泉州府衙門。

此時也顧不上你信上帝他信真主,彼此之間教派不同,教義有差別了。齊心協力保住闔城產業,把損失降到最小為目標。陪上笑臉,塞足紅包,肯請側麵門房向老爺們通傳。

不多時,門子回來了。訕訕地把紅包丟回了眾人手上。

幾個士紳登時心裏敲起了小鼓,彼此以眼神互視,交流了好一會兒,才有一個身材高大,穿著七品官服,卷曲胡子的人站出來,用標準的官話問道:“這位爺台,難道太守大人今天沒空麽!”

“太守大人在大堂,讓你們徑自進去。文丞相令,收百姓紅包者,每兩杖十,苦役三個月!”門房悻悻地說道。看來是收紅包的事情被新來的大人拆穿了,剛剛挨了訓斥。

“不關爺台的事,是草民等無知,硬塞到爺台手裏的,我自去分說,自去分說!”卷曲胡子賠著笑臉說道。心中對太守大人的好感立刻多了幾分,一邊向正門挪動腳步,一邊觀察起府衙的氣象來。

衙門還是那個衙門,差役也是那些熟悉麵孔。隻是換了個主人,立刻換了幅風貌。正門口的當值的兩個旗牌把以往那幅凶神惡煞的麵孔收了,見了有人過來,居然主動打起了招呼。

“尤老爺,麻老爺,利老爺,田老爺,你們幾個有事麽!”左首的班頭拱著手,不習慣地問候道。

“這,這,是,是剛才從側門通報了,太守大人讓我們去正堂!煩,煩勞孫頭兒再通報一聲!”幾個士紳更不習慣當差的跟他們先見禮,結結巴巴地回道。

雖然平素裏,士紳們的地位遠遠高於官差,買來的官職位也高於這些旗牌,甚至能驅使官員和軍人為他們奔走,但那都是暗中的行為。明麵上,大家還照顧著官場的威儀。眼下全部禮儀調了個,尊卑亂了,眾人頓時覺得手足無措。

“太守大人,參軍大人,關稅總長大人,都在裏邊。幾位徑直進去就是了!”姓孫的班頭客氣的說道。心裏暗罵太守大人胡鬧,威信威信,官府在百姓眼中的信譽,全在這隱含的威壓裏邊。沒了威壓,那什麽鎮唬那些多事的百姓去。蒙古人隻認錢,不認禮法,已經夠亂了。換了破虜軍,居然連錢也不認了,把衙門弄得跟集市般,百姓隻要不攜帶武器,想進就進。

幾位士紳愈發不習慣,看看兩個旗牌熬得通紅的眼睛,明白他們肯定也是昨晚才被迫接受的新規矩。拱了拱手,慢慢地向內走去。

衙門兩側虎視眈眈的差役全撤了,戶、工、刑、刑四房和市泊司的大門敞開,已經有百姓來來往往。裏邊的從員都換了新麵孔,遠遠看去,一個個笑眯眯的,說話也透著隨和。幾個外地來的海商剛剛從市泊司領了水引,興高采烈地拿著正向外走。見了幾位城中有名的大商號掌門,趕緊上前打招呼。

“尤老爺,麻老爺,您親自來領水引?”一個常跑倭國的商人,笑著問道。

“我們想見見太守大人,問問朝庭有什麽政令。”卷胡子尤老爺停住腳步,笑著還禮。趁人不注意,低聲探詢道:“鄭大當家,怎麽樣,他們允許你出海了。交多少抽頭!”

“嗨,我白擔心了好幾天。這抽例(關稅比率)比原來還低,如果有地方完稅的印花憑證,還可以酌情再減。就是細了些,不同的貨抽的比例不同。我是向外販鐵器成品的,免稅!”姓鄭的商人高興地說道,把手中一個布包樣的東西,向大夥炫耀著晃了晃。“他們還給了我這麵旗子,說是大宋朝國旗。出海時掛在船上,如果被誰刁難了,破虜軍水師會為我撐腰!”

“有這等好事兒!”幾個士紳的眼睛瞪得溜圓。他們都是一會之長,名下產業不少,海船業有十幾條。平素給蒲家上著供,上交完給朝庭的抽例,還能剩下不少紅利。如果宋朝的市泊司真的改了稅收製度,像鄭姓商戶所說,他們每家的產業都要受到衝擊,是福是禍,還要等到看到條列細則,才能算得清楚。

“當然了,聽說福清那邊的市泊司,早就有這規矩。文丞相啊,公道!早知道這樣,咱們早獻幾天城好了!”幾個路過的海商大聲附和。

“嗤!”幾個士紳鼻子裏不屑地哼了一聲,徑自向前。他們的家業大,背景複雜,看的東西多,不會像小商家那麽容易被眼前利益所誘惑。

水師給商隊提供保護,好像是尤老爺故鄉那邊的規矩。尤老爺年青的時候聽自己的父親說過。不過,他知道,自己的家族好像在故鄉很不受歡迎,財產不在官府保護範圍之內,所以他們才不遠萬裏在大宋落腳。

而不同貨物,按不同比例抽稅,好像是霍魯穆斯那邊的規定。大宋的市泊司也曾試行過,後來官員們嫌統計起來過於麻煩,才改成了無論任何貨物,都按統一的比例抽稅。

“尤,尤先生,看來,文丞相很了解海商的心思呢?”臨進大堂,走在後排,白布包頭的麻老爹,拉了拉尤老爺的衣角,低聲說道。

看看靜悄悄的大堂,和堂內埋頭於桌案上審閱文件的三位大人,尤老爺心中也多了些忐忑,回過頭,望著麻姓士紳的綠眼睛說道:“穆罕默德先生,您說,咱們這次來,機會合適麽!”

幾位穿著官服的商人相顧茫然,誰也不知道一步踏進去,等著自己的命運是什麽。許久,跟在後邊的利老爺輕歎著說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進吧”。

語罷,邁步,率先走進了大堂,白膩的後頸,被上午的陽光一晃,露出兩排細細的金毛。

第三卷薄暮合圍(二下)

合圍(二下)

大堂內沒有差役,三個新上任的老爺各自一桌一椅,自顧忙著。

尤老爹小心翼翼賠了個笑臉,試圖上前先打個招呼,又怕打擾了大人們的公務。腳步幾次移動過了大堂中央,又訕訕地退了回去。

按大宋慣例,老爺們處理民事,應該在二堂。處理刑獄、訴訟,才會在大堂端坐,並且敞開大門允許人圍觀,以示處理得公正廉明。如果是知交故友前來訪問,自然要安排在偏廳落座奉茶。

尤老爺等人既不打官司,也不告狀,與陳龍複等人亦無交情,想找句開場白也無從找起。一時間,幹在了大堂裏,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惶恐的時候,忽聽得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兩個挎著刀的兵士急匆匆地闖了進來,趴在左首官員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還沒說完,就聽那左首的官員“啪”地一拍桌案,大聲罵道:“既然是大元的義兵百夫長,還羅嗦個什麽,拖出去,直接砍頭了事!”

“得令!”兩個士兵躬身施禮,小跑著出了大堂。一會兒,外邊就傳來了聲嘶力竭的喊冤聲。隨著一通催命鼓響,喊冤聲悄然平息。幾個士兵將一個蓋著白布的托盤呈了上來,邊緣處,濕淋淋地紅了一大片。

眾豪紳的臉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

商人向來都喜歡弄件官衣抬高自己的身份。一來便於跟地方官員行賄受賄時討價還價,二來官職對地痞流氓和稅吏幫閑也有一定威懾力。所以在蒲家兄弟把泉州獻給蒙古人後,城裏的豪紳們大小都捐了蒙古人的官職。像尤、麻、利、田、賽這些家族產業比較大的,捐的身份何止是百夫長。尤老爺清楚地記得,破虜軍未入城前,利老爺和田老爺的正式官銜都是大元千戶,麻、塞兩位老爺和自己更高,領的義軍萬戶的虛職。

尤老爺低著頭,隻覺得一顆心普通普通,幾乎跳出了嗓子眼兒。憑借服色和對大宋官製的了解,他約略能估計出麵前幾位大人的名字。坐在中間那個埋頭公文中,對一切不聞不問的應該是知府陳大人,右首笑眯眯奸商模樣的,就是戶部員外郎,負責市泊司和大宋所有關稅事務的杜規杜大人。而坐在左首那個幾句話就要了一條人命的,非傳說中的劉閻王莫屬。

隻恨自己這夥人鬼迷心竅,不肯好好在家裏藏著,知道劉閻王的名號,還主動送到他麵前來。這確確實實是自尋死路了,想到這,尤老爺一雙膝蓋再也硬不起來,普通一聲,跪了下去。同來的豪紳見尤老爺突然下跪,不及思索,接二連三跟著跪了一地。

埋頭於桌案的陳龍複偷偷笑了笑,慢吞吞地抬起頭,故作驚詫地問道:“下跪都是何人啊,難道你們有冤情,需要本官為你們做主麽?”

“不,不敢,草,草民,草民……”一向能說會道的尤老爺結結巴巴,半天也沒吐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片刻功夫,汗就淌了滿臉,蘇綢官衣濕淋淋的貼到了後背上。倒是同來的利老爺膽子大,攔住尤老爺話頭,用略有些生硬的官話說道:“我等是城中住商,代表闔城商號,專程前來拜會大人,聽大人對我泉州商家有何教誨而來!”

“噢,幾位父老倒也有心!”陳龍複將身前文卷向側麵推了推,淡淡地口吻,聽不出來是諷刺還是嘉許。

“不,不敢,草民盡分內之責而已!”利老爺大聲答應,趁機挺直了腰,把官服上的圖案露了出來。

陳龍複又笑了笑,仿佛剛剛注意到眾人今天的打扮,語氣一下子變得十分客氣,笑著打了個手勢,說道:“原來大家都是功名在身的,本官疏忽,快快請起,來人,看座!”

側堂內,聞聲跑出了三十幾個帶著刀的武士,七手八腳抬來十幾把椅子,放在了眾鄉紳的側後。利老爺聞言欲起,耳畔忽然聽到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回頭,看到旁邊的大食人賽義德不停地給大夥使顏色,眼角抽了瘋般向劉子俊座位方向亂挑。

頭頂上猶如一盆冷水潑下,利老爺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心中暗罵堂上的陳龍複心腸毒辣,居然以笑臉殺人。劉閻王就在側麵盯著,如果自己這夥人承認了有大宋官職在身,少不得要給大家安上一個不為國盡力的罪名。

“大家都是大宋同僚,焉有給本官下跪之禮,來人,快把他們給我扶起來!”陳龍複麵色一沉,指著眾人喝道。

“有!”武士們答應一聲,快速走到眾豪紳背後,伸手欲拉。嚇得眾人連聲哀告,死也不肯從地上起來。

最膽大的利老爺的十分魂魄嚇走了七分,一邊叩頭,一邊慌不急待地解釋到:“不,不敢。草,草民等的功名,都,都是捐來的。當,當不得真,無,無論是,大宋,還,還是北元!”

“諸位這就不對了吧。既然身上穿了大宋官服,就是大宋的官員,縱是不能為國效力,也沒有轉身再換一身大元官服的理由。大家都是商人,都知道誠信二字。當了大宋官員,就等於把這條命賣給了大宋。轉眼再賣給大元一次,難道在這泉州城內,一份貨,還可以同時賣給兩家麽?”杜規的聲音不高,卻句句都卡在理上。

眾人紅著臉轉過頭去,看到杜規肉乎乎的小眼睛,射出刀一樣的精光。想想幾年來所作所為,無論從官方角度講,還是從商家角度而言,的確都上不得台麵。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作答,支唔著,把目光全部寄托在帶頭的幾位士紳臉上。

“這,這,這本是一時糊塗,一時糊塗。大人勿怪,勿怪!”想了半天,胡商賽義德終於想到了一個自以為合適的說辭,賠著笑臉哀告。

陳龍複笑了笑,沉吟著沒有說話。他本來就沒打算難為這些商人。跪在堂下豪紳中,色目、穆斯林、法蘭克,各族商人應有盡有,這些人來自五湖四海,家園被別人占了都不在乎,要求他們為大宋盡忠,那本來就是不切實際得妄想。但今天要不把這些人的氣焰打下去,保不準將來他們在蒙古人的威逼利誘下,再惹出什麽亂子來。所以他才放手,任劉子俊和杜規這兩人施為。

“好個一時糊塗!”見杜規用話把大夥擠兌住了,劉子俊知道接下來該自己登場,冷哼一聲,端起茶杯,重重地放到了桌子上。“諸位一時糊塗,就幫著蒲家兄弟殺了大宋皇室三千餘口。不知道下次蒙古人再來,這一時糊塗,會不會成為諸位在蒙古人麵前的借口呢。如果城外蒙古兵勢力大了,諸位會不會再來個一時糊塗,要了我等性命,然後把藏在家中的北元官服穿起來,到新太守麵前邀功呢!”

“我想,這也是難免的吧。做商人的,最怕昧良心。做過一次昧良心生意,下次肯定還會去做!”杜規的話,句句透著對眾人不守信譽的嘲弄。

“大人,大人,草民們的確捐了官,就是為了行走方便,當不得真哪!”嚇破了膽子的尤老爺大聲喊道。心中最後一絲底氣也被嚇走,趴在地板上,頭磕得咚咚直響。其他豪紳也氣焰盡失,或者磕頭如蒜,或者癱倒在地上,就像一頭任人宰割的羔羊。

陳龍複歎了口氣,慢慢從桌案後轉了出來。扶起眾人,一一把他們按到了椅子上。

憑心而論,當這個泉州太守,他一百二十個不願意。但既不能在文丞相麵前出謀劃策,感受那種運籌帷幄的味道,又占用了好多在報紙上對政敵口誅筆伐的時間。但禁不住文天祥“威逼利誘”,隻好來做破虜軍占領區第一個地方大員。但同時陳龍複心裏也明白,經營好了泉州,破虜軍就有了一個穩定的資金和物資來源,產品能盡快送出去,前線的將士們也能更快地武裝起來。退一萬步講,即使與北元之間的戰事一時半會兒無法明朗,握住了泉州,也想到於握住了整個大宋的錢袋子,行朝那邊,文丞相這一係的人說話的聲音,也就可以更理直氣壯一些。所以打、拉、威脅、安撫,種種手段,在上任之前,已經在他心中反複演練,終歸隻為了一個目的,把這個商港經營好,讓前方的文丞相沒有後顧之憂。

“大人,大人麵前哪裏有我等的座位!”幾個商人驚魂初定,顫顫微微從椅子上滑了下來,惶恐地說道。

“但坐無妨,破虜軍治下,已廢除了跪拜之禮。若是中國人,除了天地祖宗,任何人無權受你跪拜!”陳龍複擺擺手,鄭重地說道。“隻是諸位這身大宋官服,還是不要穿了,劉大人身負監察百官之責,見不得有人穿著官服,卻不肯為國盡忠的作為!”

“那是,那是!”眾人慌不急待地答應著,陳龍複要求什麽,他們就答應什麽,說話已經不再經過腦子。

“至於諸位藏在家中的大元官服……。”

“脫,脫,回去我們就將它找出來,燒了,對燒了!”眾人七嘴八舌地答道,唯恐答得晚了,引起陳龍複的不快。

“唉,脫與不脫,還要看朝庭的意思!”,劉子俊盯著眾人的脖頸,冷冷的說道。

“大人這話怎講?”幾個捐得職位較高的人騰地一下從椅子上蹦了下來,硬著頭皮問道。

“子俊,子矩,何苦為難他們,他們也是兵威麵前,一時失足。”陳龍複回頭,對著劉子俊連連擺手,示意他不要逼人太甚。

“陳大人,難道你忘了臨來之前,朝庭上的爭執!”劉子俊絲毫不給陳龍複麵子,鏟除內奸,是他的職責,陳龍複縱是主官,也無權插手。

“莫非,莫非皇上,皇上不肯放過我們!”幾個商人誠惶誠恐地問道。想想誅殺趙姓闔族哪個血夜,汗珠子一個個從額角向下掉。

事實在那明擺著,沒有自己這些人支持,蒲壽庚沒有膽子敢閉門不納行朝入港,也沒膽子敢將趙氏和支持行朝的人全部殺光。

“唉,爾等應知,文丞相寬宏大度,既然左翼軍已經獻出了泉州,蒲氏兄弟服誅,文丞相也不欲追究爾等幫凶殺戮趙氏皇族之罪。已經在朝庭上據理力爭,把大夥保了下來。但諸位做了大元的官,從賊的證據,卻在泉州官吏名冊上寫得清清楚楚……!”陳龍複故意放慢了說話速度,眼神不住地漂向劉子俊。

“大人,我等可是捐的官,沒實權的啊!”豪紳們急切地替自己辯解道,走到劉子俊麵前,連連作揖,“大人,北元除了要我等交錢,可沒給我等任何權柄。這從賊之舉,也是無奈啊!”

“這麽說來,是蒲氏兄弟逼著你們輸絹買官的嘍!”杜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聽上去宛如天籟。

豪紳們立刻找到了知心人,幾個機靈的豪紳立刻衝過去,對著杜規不斷地作揖,“是啊,是啊,我們是被逼的。他蒲家強買強賣,欺行霸市!”

“是這樣啊,不知道蒲家高價賣出的官員文憑,都是什麽價碼!”杜規笑得臉上的肥肉直抖,順著眾人的話頭問道。

“不等,按品級。大概是義軍百夫長值一千兩,千戶值一萬兩,萬戶十萬兩以上。蒲家兄弟說,泉州富庶,所以行情高。但我們都知道,福州王大人那邊,價格比這低得多,還給返扣!”賽義德站出來,大聲稟報道,竭盡所能地敗壞著蒲家兄弟的名聲。

“噢,既是這樣,本官想讓你們退貨,你們可否願意!”杜規笑著替大夥想了一個脫身的辦法。

“願意,願意,一切聽大人安排!”眾人聽說可以逃避朝堂追究,哪還管宋朝官員如何退得大元官職文憑,連聲答道。

“隻是這退官之法,和普通退貨不一樣。退貨,要返還你們銀錢,退官麽?本官無法返回大家銀兩,卻需要大家再把清單上的職位再買回去!”杜規笑得一身肥肉亂顫,從桌案上拿出一份官職名冊來,捧到眾人麵前。

陳龍複搖搖頭,背著手走開了。他知道這個一肚子精靈古怪的杜規,又想了什麽壞點子。反正杜規正在進行的事情,和自己所想的並不衝突,所以他也不去幹涉。

豪紳們翻開著寫著自己名字的清冊,還有名字下那一筆筆功勞,慚愧地移開了目光。老實說,蒲家兄弟還算公道,大夥為北元做了哪些“貢獻”,基本上都記錄在案。白紙黑字,這讓大夥想掩飾,也掩飾不了。

還是賽義德機靈,大手將名冊一捂,涎著臉說道,“大人請給我等指條明路吧,我們聽您的。如果能把名字從這清冊上買回來,我等願意傾盡所有!”

“傾盡所有,那亦不必!”杜規眯縫著小眼睛,計算著眾人承受能力,“這樣吧,你等當初花了多少錢買了大元官職,就再花多少錢,把官職文憑退掉。咱們按老帳,童叟無欺!交上一筆錢來,我就將這清冊上的名字,抹去一個,如何?”

“這?”所有人愣在當場。幾個買了“大元義軍萬戶”官職的豪紳,麵色變得死灰,仿佛有人拿刀子割他們的肉一般,連嘴唇,都痛成了青黑色。

“難道,這個價格不公道麽!”杜規笑著問道。

劉子俊恰到好處的咳嗽的一聲,抓起麵前的火簽,慢慢地把玩。

“公道,公道,小的馬上命人回去取交鈔,不,現銀,足色現銀!”幾個隻買了百夫長官職的人,跳躍著答到。原來懊惱官職低微,現在慶幸自己官職足夠小。

“你們呢,尤老爺,麻老爺,賽老爺!”杜規捧著清冊,一一對號,仿佛早就認識幾個老爺般。“你們家族中,買官的人不少啊,嘶,這樣吧,我買一送一。千戶以上的你們贖回去,每贖一個千戶,我白退一個個你!”

“大,大人”尤老爺擦著頭上的汗,躬身領命,“大人英明!”

“我這人經過商,知道大夥的苦處。如果元軍有本事打回泉州,諸位盡管投降。領他們的官職,替他們做事。破虜軍回來後,我再幫大夥辦退職手續,童叟無欺。還是這個價,咱們一回生,而回熟!”杜規笑吟吟地合上清冊,向自己的座位走去。座位前的書案上,泉州的產業、府庫、市泊,無數帳目等著他清理。破虜軍的軍械、帳篷、鎧甲,無數開支,等著他去平複。杜規知道,有了這筆錢,弩弓和火炮的裝備速度就會加快一些,久經戰亂的福建,也能盡快走向正軌。

至於身後看自己的那些帶著仇恨和鄙夷的目光,杜規顧不得,也不在乎。

第三卷薄暮合圍(三上)

合圍(三上)

“諸位,本官這裏,也有一些東西,想賣給你們。不知道大夥感不感興趣”,見杜規把豪紳們敲詐得差不多了,陳龍複輕輕用手指扣扣桌案,笑著問道。

幾個豪紳立刻軟軟地蹲在了地上。

杜規搜求的那一筆,已經讓他們心痛欲死。陳龍複此時如果再拿出點把柄,巧設點眉目,今天不用走出這個大堂,已經有人要傾家蕩產了。

“大人饒命,我等,我等實在已經拿不出錢來了啊!”賽義德爬到陳龍複腳邊,抱著桌子腿哭道。千裏迢迢來到大宋,就是聽說這裏戰亂,蒙古人錢多人傻,可以讓自己混水摸魚。誰料到沒等摸到魚兒,先把老本賠進了一半。

“大人,我等的確沒錢了。如果大人繼續索求,草民寧願被押赴法場!”尤老爺磕了幾個頭,梗著脖子說道。

杜規宰他,宰得雖然痛,但是在理。自己作為商人,做的那些事情,的確超出了商人的道德低限。所以,他忍了。但陳龍複在杜規將大夥宰了一刀後,還要再補一刀,讓他驚恐之餘,索性豁了出去,耍起來了無賴。

“是啊,是啊,我等實在沒錢了,請府台大人垂憐啊!”一幹豪紳帶著哭腔回答道。本以為獻了城可以逃脫罪責,誰料到獻了城,還要傾家蕩產。

“我賣給你們這些東西,不要現銀。換俺們泉州的句話說,是想拉你們入個份子錢,一塊兒做筆大買賣!大夥有興趣盡管聽我把話說完,沒有興趣麽,本官決不強留!”陳龍複見大家的表現,知道自己的意思被誤會了,笑了笑,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

他的目標更長遠,杜規搶了先,同時也為他探明了各個商家的實力。這讓他對心中的計劃,更多了幾分把握。

“如此,我,我等願聞其詳!”一直沒怎麽說話的田老爺走上前,拱手說道。他是個布商,家裏開著紡織作坊。為了采購新式機械去過邵武幾趟,對破虜軍的政策多少有些了解。文丞相一向重商,既然杜大人已經答應幫大夥脫罪,那此刻陳大人說的事情,應該不是再想搜刮大家。

況且陳龍複是南安人,泉州歸屬大宋以來,就是第一商港。港裏人經兩百多年熏陶,多少都有些商業敏感度。如果他說買賣有錢賺,憑借他一朝進士的頭腦,和一地太守的官府背景,隻要破虜軍不被擊敗,這筆買賣肯定不會讓大家虧本。

“蒲家名下,有一百二十餘艘商用大海舶,還有半支大宋艦隊。這些船,破虜軍水師看不上眼,隻征用了不到四十艘。剩下的百餘艘,我想挑揀大的出來,作為股本,加入大夥的商號,一塊兒跑水路。不知哪位商家能把這些船吃得下,或者,哪幾位聯手,可以把這些船吃進一部分。至於航海所得麽,扣除稅收,官府願意根據投入比例占股!”

幾句話,如霹靂般把大夥驚呆。如果說剛才大夥的心情如墜地獄的話,此時,眾人的心情就仿佛飛到了雲天之上。

泉州通商海外六十餘國(地),素有“漲潮聲裏十萬商”的美譽。海洋貿易,最為賺錢。每年趁著季風從泉州出發,一路上將漆器、絲綢、刺繡、茶葉向流求(台灣)、麻逸(馬尼拉)、渤泥兜售,然後帶上各地特產,經麻古喇、小天竺各國(孟加拉灣)、錫蘭,到大天竺的加祖拉特,買上胡椒、印度布(印度棉花比中國棉花絨長,所以布質軟而優),紫檀、樟腦等、珍珠、金器(黃金藝術品),然後沿途兜售回來,一個來回,每船至少能賺萬餘兩,若本錢足,機會好,賺上三、五萬兩也非難事。

蒲家之所以興旺發達,完全是因為他們兄弟憑借賄賂當朝重臣,爬上主管泉州水師的高位。然後利用水師的船舶資源,大做買賣,中飽私囊。

但普通商戶,縱是向尤老爺、田老爺這些絕頂豪門,也就是有十幾艘船。一些小商人,甚至幾人搭伴,租了人家的船跑買賣。放眼東南沿海,眼下能將生意做到蒲家這麽大的,隻有第一個去流求拓荒的蘇家、和海盜方家。

所以眾商經常扼腕,歎息大好商機從眼前飄過。如今陳大人說肯把蒲家艦隊的大部分船舶分給眾人,憑借眾人的能力,和泉州的地理位置優勢,幾個來回,今天被杜規刮走的錢財,就可以賺回來。

愣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從震驚中清醒過來,結結巴巴地問道:“大人是說,官府隻參股,不幹涉我等如何經營!”

“嗯,隻參股,你等自己經營,願意跟誰做買賣做買賣,隻要不賣違禁物品,不偷稅,官府概不幹涉,隻管分紅!”陳龍複點點頭,輕捋著胡須答道。

“我,我等向北方販貨,也行?”尤老爺又來了精神,試探著問。

邵武的鐵器、木器和一些新奇物品,在杭州、大都的新貴中非常受追捧。如果陳大人允許大夥跟北元做生意,縱使不跑外海,每年短途販貨,也能賺個盆滿缽圓。

“也行,不但可以,官府還會定期向爾等采購北方糧食、礦石、馬匹、牲畜,不問這些物資的來源!但如果讓劉大人查出來,爾等有暗中勾結北方,替他們做探子的行為,哼,哼!”陳龍複的麵色由暖轉冷,刹那間,浮上了一層寒霜。

“不敢,不敢。我們在商言商,在商言商!”尤老爺連連點頭,計算著自家能拿出的股本,兩眼漸漸開始放光。

“不知大人要占幾成股本?”田老爺將身邊的人向旁邊推了推,雙手已經撐到了陳龍複的桌案上。兩旁的武士試圖阻止,陳龍複輕輕搖了搖頭,命令他們退了開去。

“按船折價,你們組成多大聯號,能吃進我多少條船,就按船價算我幾成股本!”陳龍複的回答簡潔明了。

這是他早已計算好的答案。商人們重利,並且對官府出自本能地不信任,所以他們不會任由官府當大股東。雙方合資,隻要有可能,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拿出錢來,爭取主導地位。

而利益的誘惑是無窮的,拿出的錢越多,商人們越想吃下更多的船隻。沿海六十餘國,船越多,能到達的地方越多,帶的貨物越全,利潤也越大。一環扣一環,環環相扣,形成一條金銀打造的鎖鏈。

當官府和商人們的利益捆綁在一起後,就不愁他們不向破虜軍效忠。

“我們幾家,還有我們的幾家親戚,買,不,接受您十艘海舶入股。總股價,算這個數!”田老爺用肥肥的屁股將身後的人盡量頂遠,不分尊卑地把手指伸進陳龍複袖子。

陳龍複搖搖頭,用手指了指在一邊撥打算盤的杜規。“具體買賣,跟他去談,我不管細節!”

眾人看看杜規,一哄而上。

“我要十七艘,兩千料海船!”利老爺衝上去,排在眾人前麵大叫道。

“你,有那麽多資金麽?”杜規看著眼前這個色目人的混血兒,不信任地問道。色目人在北方仗著跟蒙古人關係好,商業信譽一向很差。想起一些往事,不由得杜規不做些提防。

“我以城外,三個田莊的地契做抵押!”利老爺被杜規看得心頭火起,生氣地叫道。

“我要二十艘,以水田,紡織作坊,酒樓,茶場做抵押!”又一個豪紳跑過來說道。一時間,人們算計著自己,親族,好友,能拿出來的所有財富,拚命地向前湧。

“所有的船,我全要了,大家不要擠!”大堂內,猛然響起一聲大喊。尤老爺氣喘籲籲地說道,仿佛剛剛跑過幾裏路,全身上下都是汗水。

眾人驚訝地回過頭去,不敢置信地望著尤老爺揮動的雙手。

“我,以家族信譽擔保。我沒有說謊。大家把船分了,實際上賺得更薄,貨物也經常衝突,不如拿出錢來,做個大商號,百家聯號。把這些船全部集中在一起,從天方,一直把聲音做到倭國去。”尤老爺興奮地說道,仿佛已經看到了一個商業帝國的誕生。“我們聯營,帶得貨不會重複,多設幾條航線。這樣,我們就可能比以前的陳家、現在的蒲家、蘇家做得更大,賺得更多!並且我們還可以租船幫別人帶貨,給水師錢,雇傭他們給咱們護航!”

這是在他故鄉,一些商人常用的方式。但在這裏,還屬於新鮮事物。有人低頭沉思其中利弊,也有人不屑地打擊道:“誰信你,再說,一百多條大海舶,咱們的錢也湊不出那麽多!”

“可,可這是一個最好的辦法!”尤老爺跳起來,退下手中的戒指,“我們尤家,全部家產都可以押上去。你們誰相信我,相信我咱們就一起幹!”

眾人迷惑地看看發瘋了尤老爺,盤算著各自的心事,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相信你!”門外,有人應了一聲,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子,笑著走了進來。

第三卷薄暮合圍(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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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難道是狩獵女神!”利老爺悄悄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在泉州經營多年,東方女性他見得不少。但一個個都像拂風弱柳一般纖細,惟獨眼前這個女子,身披了件大紅披風,腳踏了包了鐵頭的雙牛皮小靴。黑夾襖,金束冠,亮銀色的連環甲被身後陽光一映,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令人目眩神搖的美。

“夫人,您怎麽來了?”陳龍複從座位後站起來,快步迎了上去。

“興宋軍損失過重,奉丞相命撤下修整。我跟著到泉州來,處理一些陳、許兩族的家事,順便找杜侍郎,補充一批軍用物資!”許夫人笑著與陳龍複見禮,從貼身女兵手裏接過一份文書,放到了杜規麵前。

眾豪紳終於明白來的是誰,心中忍不住一陣狂喜。

若問蒙古人治下,福建省的第一富豪是誰,自然非蒲氏兄弟莫屬。但是在蒙古人沒南下前,蒲家財富,卻連興化陳氏家族的一半都趕不上。

陳氏家族在康王南渡之前,已經通過引種占城稻,成為周圍數一數二的富戶。後來又經過幾代人的努力,憑借經營糧食與布匹,壟斷了整個福建路佘族和漢人之間的生意。在蒙古人大舉入閩前,陳家是福建第一望族,名下的土地、商鋪遍及漳、泉二州。後來陳家又與許家聯姻,那許家財勢雖然不及陳家大,卻也是數得著的富豪,名下作坊無數,專為往來客商提供絲綢、繡藝、木、漆等雜貨。

蒙古人大舉南下後,陳、許兩家傾力抗元,在福建紛紛向元人獻媚的豪門中,也是個異數。後大宋屢戰屢敗,陳、許兩家的商鋪、作坊和土地被北元官吏盡數沒收入官,家道就此中落,才讓蒲家迎頭趕了上來。

但現在眼看著整個福建路被大宋光複,那些被北元巧取豪奪的土地,店鋪,按文丞相令,又要發還給原來的主人。作為陳、許兩家唯一在世的嫡係繼承人,許夫人現在可以說是福建路最大的地主。如果許夫人肯將手中土地拋售,資助大夥買船,甭說是吃下陳龍複手中這些海舶,就是把那些用來運輸物資和充當縱火船的烏延舟也加上,一樣可以輕鬆拿下。

“軍資已經在福州出港,明日即可到達泉州!”杜規接過拿起許夫人放在桌麵上的文書,簽署了自己的名字,蓋上了印章,恭恭敬敬地交還到許夫人手裏。對方曾在關鍵時刻救援過破虜軍,所以丞相府眾人對許夫人一直心存感激。

沒等許夫人和杜規等人寒暄,尤老爺唯恐許夫人變卦,奮不顧身地衝了上來,“夫人,夫人,您真的肯入股麽!”。

“嗯,等下,你們立個章程,去管驛中找我的表弟陳碩,他會跟你們協商具體事宜!”許夫人笑了笑,給了尤老爺一個肯定的答複。

話音剛落,就引起了一片歡呼。特別是帶頭提出聯營的尤老爺,下巴都已經合攏不起。剛才大喊著沒錢入股的,現在卻急得連第三卷薄暮合圍(四上)

合圍(四上)

文天祥的心動了一下,眼前浮起一張俏臉而堅強的笑臉。

眼前的這幅字顯然寫砸了,本來想寫精忠報國四個字,最後那個國字卻失去了方正之意,中間有幾筆斜挑了起來,恰似伊人含笑的雙眉。

“奴家姓陳,小字碧娘!”當日的英姿仿佛就在身側,耳畔,若有餘音繞梁。

文天祥苦笑著搖頭,放下了手中的筆。自從腦子裏多了文忠的記憶以來,他自覺修身養性的功夫越來越差了。儒家講求的是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安天下。如今,自己居然在兩軍陣前,想起了別人的未亡人。這件事如果被同僚知道,估計用吐沫都可以把自己淹死。

正搖頭苦笑間,帳外想起一陣細細的腳步。一個聲音與侍衛們熟悉地打著招呼,徑自闖了進來。目光向案上掃了掃,立刻撫掌稱讚,“好字,好一句精忠報國,瑞兄莫非想繼承武穆遺誌,欲親率大軍,直搗黃龍麽!”

來人看上去比文天祥老些,略瘦,腰杆挺得筆直,身上的戎裝也整理得一絲不苟。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掃來,如藏著千秋正氣般,讓人心中凜然生畏。

能在行伍之中,依然不失士大夫風範的,除了右丞相陸秀夫,還有那個。文天祥迅速從雜七雜八的思緒中回轉心神,笑著與陸秀夫人寒暄道:“此乃平生之誌也,莫非眼前之景,勾不起君實半分豪情來!”

“願與宋瑞戮力,滌蕩胡塵!”陸秀夫向簾外望了望,緩緩拱手,“當年你我初識,即有此語,不料今日果然能並肩殺敵!得償所願,天不負我也!”

他與文天祥是同年進士,又恰恰是同年所生。無論學識、品行,皆不分上下。彼此因誌趣相投,成為摯友。曾經在臨安城中,指點江山,激昂文字。後來文天祥臨危受命,出使北元,陸秀夫投筆從戎,成了大帥李庭芝的幕聊,彼此之間的聯絡這才少了。但年少時代豪情與友誼,卻未曾因時光流逝而稍淡。

簾外又響起了震耳欲聾的爆炸,不遠處,喊殺聲想成一片。殺人王索都不肯束手就擒,垂死掙紮,試圖硬從聯軍結合處尋找到突破口。但大宋將士顯然沒給他可乘之機,同心協力,將元軍又頂了回去。

連日激戰,雙方的傷亡都很慘重,一些關鍵陣地,戰鬥不分晝夜,地麵上,血已經滲下去了數寸厚。還不斷有新鮮血液從人體中淌出來,繼續沿褐色的土地向下滲。

想到前線將士們的艱苦,二人一時無心再品字,豎起耳朵,聽起了外邊的廝殺聲。正聽得專注時候,大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響,參謀曾寰小跑著闖進,看見陸秀夫,愣了一下,手足無措地站到了帳門口。

“憲章,什麽事讓你如此驚慌?”文天祥驚詫地問道。

“元,元軍分多向突圍!參謀部建議大人調泉州方向的幾個標精銳快速向這裏靠攏!”曾寰看了看陸秀夫,穩了穩心神,大聲匯報道:“泉州那邊飛鴿傳書,說已經穩定局勢,獨立騎兵營已經開到南安,其餘各標和方家水師隨時可以包抄過來,參加戰鬥!”

文天祥和陸秀夫同時愣了一下,大帳內,突然多出幾分殺氣,燭影跳動,暗暗生寒。片刻過後,文天祥笑著說道:“殺一個索都,又何必把咱的老本兒全部押上。倘若我軍折損過大,再有元軍到來,豈不是糟。這裏有張將軍的人馬和咱們的三個標已經夠了,給李將軍和陳將軍回信,告訴他先把左翼軍安頓好,順便幫助許夫人訓練一下退下去修整的興宋軍。至於咱家和方家的水師麽,讓他們在港口外訓練、修整,隨時準備沿水路北上,給範文虎的老巢來一下,看他還敢不敢囂張!”

“是!”曾寰答應一聲,掃了陸秀夫人一眼,快步退了下去。文天祥目送他離開,轉過身來,對著陸秀夫滿臉歉意地說道:“君實,軍情緊急,講不得虛禮,剛才若曾將軍有怠慢之處,君實切莫怪他!”

陸秀夫擺擺手,笑容略有些勉強:“無妨,我倒是佩服文兄麾下辦事幹脆利落。隻是驚詫文兄傾巢而來,邵武空虛,難免讓韃子生窺探之意!”

“那邊自有鳳叔帶著陳吊眼的複興軍照料,邵武周圍全是大山,達春一時攻不進去!倒是泉州新定,左翼軍初降,軍心不穩,著實讓人頭大!”文天祥苦笑了一下,拉開大帳壁上的布簾,目光投向窗外。遠處,無數燈籠火把在夜空中晃動,看樣子,張世傑將軍正在調動人馬,隨時準備向前方增援。


鄒洬留在邵武,陳龍複經略泉州,與前線的破虜軍恰好形成一個穩固的三角,彼此呼應,無論哪裏遇到危機情況,其他兩個角都可以快速作出反應。雖然破虜軍的實力並不能做到三角平衡,內部配合也遠遠沒達到默契,但在外人眼中,卻已經是一塊難啃的骨頭,無論做什麽針對破虜軍不利的舉動,都要掂量一下如何善後事宜。

臨陣指揮,隨機應變,文天祥自問還有欠缺。但放眼全局,從大處著眼,以形勢迫人,多了數百年記憶的他,此刻卻不輸於任何人。

屋子中的氛圍刹那間有些尷尬,有些話,不說自明。有些話,卻不便明說。彼此之間心照不宣地開始沉默,夜風從帳外吹進來,竟微微有些透骨的涼。

“瑞兄,還記得咱們幾個同年西子湖畔立誓,願學嶽元帥,精忠報國的情形麽?”陪文天祥看了一會外邊黑漆漆的天空,陸秀夫又把話題轉移到文天祥書寫的條幅上。實際上,天還是很熱,紙上的墨跡已經被風幹了。文天祥的字圓潤,雖沒有嶽武穆的字飄逸,但看上去,別有一番味道。

“當然記得,當年我等還誇下海口,在有生之年,中興大宋,輔佐明主,興師北伐,將韃子趕回漠北,還我大宋舊日河山!”文天祥的笑容有些苦,目光慢慢從遠處收回,“可惜,當年知交故友,要麽戰死沙場,要麽降了大元。能攜手同心為華夏盡力的,隻剩下你我兩個!”

“是啊,我記得文兄報國之心最熱,當場把字改成了宋瑞,立誓成為我大宋之千古名臣!”提起往事,陸秀夫的話語中包含著無限感慨。文天祥立誓、改名、因彈劾賈似道而被貶出京城和後來請命出使,他都在場。一件件往事從眼前滑過,讓他無論如何都很難相信,今天麵前的破虜軍統帥,會像人們傳說中的那樣,對大宋懷有異心。

除非,眼前的文天祥已經換了一個人。

“精忠報國,想想當年的事,恍然如夢!”文天祥苦笑著搖頭,背對著陸秀夫說道:“當年,你我少不更事。如今生生死死走過,才知道武穆留下這四個字的真意!”

“此話怎講?”陸秀夫臉上微微一變,低聲問道。

“君實啊,為什麽我大宋屢戰屢敗,國土越來越小,以至現在被逼入一隅呢?”文天祥沒有回答陸秀夫的話,緩緩地反問。

這句話,正是陸秀夫今天來的目的,身子一直,陸秀夫大聲說道:“皆因我大宋文武既不知進取,又不能同心為朝廷效力的緣故。朝綱不振於內,自然無力禦寇於外!”

“喔!”文天祥對陸秀夫的話,不置可否。

“當然,莫非文兄疑我大宋天命麽!”陸秀夫大聲回答,反應的激烈程度出人意料。自從曾寰闖進屋子後,文天祥身上就有一種無形的威壓感讓他透不過氣來。好不容易得到機會,陸秀夫恨不得一口氣,把自己心中所想說完。

說完後,即便日後成為仇敵,心中亦無所憾。

“若我大宋文武能同心協力,此刻國運雖然衰微,依然有與北元一較短長之機!”陸秀夫的聲音越來越大,仿佛欲將文天祥從迷茫中喚醒,“江南各地,蒙古軍不過三、五萬,邵武一戰,文兄已經毀之十一,此番文浦合圍,又可殲滅其十之二三。接連消耗下去,早晚可將蒙古軍消滅幹淨。挫了韃子銳氣,那些投降了的新附軍自然會另作主張。加以時日,我大宋定可恢複舊日河山!”

“君實說得好,但不知眼下,如何能讓我大宋文武同心協力呢?君實大才,願不吝教我!”文天祥拊掌讚歎,回過頭來,看著陸秀夫的雙眼問道。

目光與文天祥的目光相遇,陸秀夫的眼神稍稍有些亂,避了一下,又迎著文天祥的目光說道:“自然要先倡導一個忠字。當今聖上年齡雖幼,卻以露出千古名君之相。你我皆世受皇恩,理應為大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若能攜手,將奸佞之徒驅逐於朝堂之外,將二十餘萬官兵一統於忠義之士之手。輔佐聖上,內修仁德,外用霸道……。”

陸秀夫的目光漸漸熱切,這是他多年的夢想。為了這個夢想,他不遺餘力,周旋於各方力量之間。現在,大宋各路人馬終於迎來的第一次合作,他希望,現在就有一雙強有力的手,將所有抗元力量捏在一處。

文天祥靜靜地聽著,聽著陸秀夫發自內心的傾訴。兩年前,他也是這麽想。但現在,敞開胸懷和穿透時空的雙眼,讓他放棄了這些虛無飄渺的狂熱。

大宋立國三百餘年,那些開國時就有的弊端,早已滲透到骨髓深處。親賢臣,遠奸佞,這個每個儒者都會提的治國之策,但這六個字,實現起來談何容易。其中粗疏且不必說,單單在人才選拔上,賢臣和奸佞就很難說清楚。

有些人天天把忠字掛在最邊上,寫在字裏行間。投降起來,卻唯恐落於人後。有些人天天講著禮儀道德,背地裏幹的事情,卻連市井流氓也不如。另一個世界裏的文忠曾經的認為,“那些微言大義,子曰詩雲,不過教導人從小撒謊而已!”這句話雖然偏激,卻說出了大宋儒學的幾百年來在治國方麵的無術與無奈。

“文兄,難道你認為我說錯了麽!”見文天祥半晌不吭氣,陸秀夫停了下來,遲疑地問。

“君實所言沒錯,忠義二字,乃華夏傳承之本。武穆手書,精忠報國四字,倡導的就是一個為國之忠。但以君實看來,春秋的子胥、前秦的王猛,還有如今北元的董文柄,是忠臣,還是奸佞!”

文天祥又笑了笑,以問做答。

儒學倡導忠,但偏偏其中最大的問題是,對忠的定義極其含混。用傳統理論來解釋,此時保衛大宋的人,如陸秀夫、張世傑和自己,都是忠臣。而那些顛覆大宋的人,也是忠貞之士。

唯一的差別,就是忠於的對象不同。

在文天祥這種理學大家眼中,這是何等的荒唐!

“伍子胥為報複仇,而滅自己故國,自然是個巨奸!”陸秀夫回答得毫不猶豫,結論說了出來,忽然又覺得不妥,放低了聲音補充道:“吳國以國士待之,他後來寧死不肯抗夫差之命,應該,應該也算是,也算是半個忠的!”

“那其餘二位呢,以君實之眼算不算忠直之臣?”文天祥笑著追問,仿佛已經看出了陸秀夫心中的猶豫。

“苻堅對王猛有知遇之恩,王猛輔佐之掃平天下,死後還有遺策,不能不說其忠心耿耿。至於北元董大,元主以兄稱之,言聽計從,榮寵更在王猛之上。他為元主出謀劃策,竭盡全力,站在北元一方,當然也是個忠的!”陸秀夫的聲音越來越低,內心深處,突然湧起一股說不清楚的煩亂。

“若放在君實角度上呢,或者放在史家筆下,是忠是奸呢?君實大才,望不吝再次教我!”文天祥收起笑臉,恭恭敬敬向陸秀夫做了個揖,行求教之禮。

“這――?”陸秀夫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是好。讀書人口中,對王猛評價已有定論,此人非但是忠臣,而且是一代名相,文人楷模。若以此為例,董文柄自然也是忠臣兼名相,但陸秀夫心中,無論如何不能把這個幫助韃子,進攻華夏的家夥歸到忠臣一類。

忠、奸、善、惡,突然間,陸秀夫發現自己原本清晰的思維全部混亂,對人物和世界的認識全部顛倒。

夜空中傳來悠長的號角,仿佛在催促著什麽。大帳外,近衛營將士忙忙碌碌,跑去跑來。文天祥靜靜地聽,靜靜地看,靜靜地期待著陸秀夫人能給他一個清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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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薄暮合圍(四下)

燭影跳動,畫角聲寒。

軍帳中對峙的兩個身影,在布壁上忽長忽短。

片刻鍾,如百年般長,亦入白駒過隙般短。

陸秀夫猶豫著,枯瘦的手上,一根根青筋都透了出來。他想握住什麽,掌心裏卻什麽都握不住,指甲刺進肉裏,拳眼處慢慢滲出血來,他卻渾然不覺。

“君實啊,你說,北元占了我大半江山,算得華夏正朔麽?”文天祥見陸秀夫答不上來,善意地提醒。

“無知蠻夷,竊我權柄,怎能稱得上華夏正朔!胡人自古無百年之運,一旦氣數盡了,不過是又一個金與夏而已!”陸秀夫後退兩步,隨後恍然大悟般說道:“我知道了,忠於我華夏正朔者,則為忠臣。否則,縱使才高八鬥,名滿天下,亦為大惡,大奸!王猛助異族寇中原,是為逆也!董大輔蠻夷殺我百姓,更為大奸大逆!”

“那,何謂華夏正朔呢。大宋是,為何大元就不是?”文天祥見陸秀夫已有所悟,緊緊地逼問。

“蠻夷之君,怎稱正朔!”陸秀夫氣哼哼地回答,狐疑地看了看文天祥,反問道:“瑞兄,你問這話何意!”

“無他,依君實所言,蠻夷之君,則不為正朔。若北元換成了偽漢,此刻他占了天下十中之九,算不算正朔?如果偽漢不算,那當時與太祖對峙的南唐,算不算正朔?”

文天祥突然正色,問話聲如棒喝當頭。

他並不指望陸秀夫一下子接受自己的觀點,但他希望,以陸秀夫的學識的才智,能看到,讀書人心中,除朝廷之外,還應該有國家二字。

傳統儒學最大的缺陷,是沒有一個清晰的國家概念。隻知道有朝廷,不知道國家,讓儒家的很多說法自相矛盾,並且看起來可笑致極。

跳過傳統儒學,站在國家的角度上看敵我雙方的儒者,看雙方的名士,忠、奸、善、惡,立刻清清楚楚。

走出這一步,儒學才能突破極限而發展,才能回到數千年前,容納百川的初始軌道上。

“這………,文兄,你這話何意!”陸秀夫的腦海裏一片混亂,不知不覺,汗已經淌了滿臉。

偽漢劉豫,雖然為中原政權,但屬於女真人的兒王朝,自然不能稱之正朔。與大宋對峙的南唐是否為正朔,從地域、血統上都難得出一個否字。如果從地域上說,南唐不是中原王朝,那此刻的大宋比南唐還偏安,當然更算不上。如果說高宗皇帝建立的宋朝是太祖血脈的延續,那李氏父子的南唐卻能追溯到唐主李淵那裏。

“這即為我所悟得的精忠報國之本意。武穆所忠之國,並非朝庭,而是我堂堂華夏,我中國!”

“而朝庭,不過是國家的管理者,即你口中的權柄掌握者。所謂正朔,則是這個朝庭,有沒有掌握權柄的合理性。如果判斷他是否合理合法,則要看他怎樣對治下的百姓,看在百姓心中,他是否盡職盡責!”

“率獸食人,則為亡天下。無論皇帝和朝廷是蒙古人的,還是漢人,如果這個朝庭不肯保護百姓權益,為百姓做主。把天下大多數百姓視為自己的奴隸,像強盜一般視百姓為打江山後應得的紅利,它就不合法,也沒有掌握權柄的合理性。哪怕它像現在的北元一樣,占據了大半江山,亦是華夏外敵,輔佐他的人,儒者也好,和尚道士也罷,都是!我華夏百姓就有權利,把它推翻掉,趕出去!”

“而我大宋,亦是暫時管理一個國家的朝廷。是否是正朔,看得是這個朝庭的作為,看他是否為百姓盡責,而不是看皇帝的血脈,和大臣們的理學造詣!”

文天祥盯著陸秀夫,語句鏗鏘,擲地有聲。文忠的記憶與他自己的領悟又混淆到一起,陳老夫子在報紙上的話,林語堂先生翻譯的關於國家的定義,刹那間在他腦海中水乳交融。

“看一個人是忠是奸,不能看其是否忠於某家某姓,而是看其是否終於這個國家。內戰中殺敵百萬,算不得豪傑。而抵禦外侮時為百姓流血五步,就是英雄!”

‘他在詭辯,為自己和破虜軍得行為詭辯。在朝廷之上加一個國家,多少傳統理念都要顛覆!’陸秀夫看著文天祥,一步步向後退去。這是他聽到過最大逆不道的話。想反駁,偏偏找不到合適言辭,想棒喝文天祥欺君惘上,偏偏對方根本沒提過一字說要擁兵自重,說要取而代之。

“你,你這話,與蒲氏兄弟何異,又將皇上置於何地!”好半天,陸秀夫終於緩過一口氣,大聲問道。

“君實,難道你真的分辨不出,這話中,和叛國投敵者所說的那些理由之間的異同麽?至於皇上,其身居何處,不在我,在你這個帝王之師,和皇上自己!”

陸秀夫臉色瞬間雪白,手指曲伸,方欲再與文天祥辯論,忽聽門外有人大聲報告,“報,丞相,緊急軍情!”

隨即,幾個身披破虜軍製式重鎧,腰掛雙環柳葉刀,後背精鋼連環弩的衛士走了進來,中間一個彪形大漢躬身施禮,舉上一卷塗著紅色標簽的文件。“廣東、江西和浙東的元軍都壓向了福建,達春部的大隊騎兵前日已經與鄒將軍脫離,繞路趕了過來!”

“好個董董文柄,好個忽必烈,動作夠果斷!”文天祥笑著讚歎,接過文件,隨口問了一句,“靖遠,你們怎麽把重甲都披上了,大熱天,難道不捂得慌麽?”

“稟丞相,韃子分散突圍,我等怕有漏網之魚,趁夜黑傷了丞相。所以今晚近衛營人人貫甲,誓死要保護丞相安全!”彪形大漢看了看陸秀夫,躬身施禮,帶著侍衛退了下去。

此刻陸秀夫再也顧不上與文天祥辯駁,走到書案前,借著燈光,向文天祥手中文件看去。

經過破虜軍參謀部門加工整理,送到文天祥手上的,已經一幅相對完整的福建南部敵我雙方勢力對比圖。配著山川河流的地名,當前局勢,一目了然。

索都被圍困後,江西、福建、廣東的元軍都著了慌。在達春的嚴令下,逃出包圍圈的劉深調頭南下,試圖從外線突破,將索都部接應出來。潮州、梅州一帶的殘留元軍則放棄了所有城池,集合在一起撲向漳州,試圖采用壓迫張世傑後路的辦法,為索都解圍困。遠在汀洲一線的達春本部,也快速與鄒洬脫離了接觸,繞過破虜軍層層仿佛的南劍州,沿蓮城、呂溪一線,直奔九龍江而來。

而在東方,一直消極怠戰的兩浙大都督範文虎也突然來了精神,急攻壽寧,試圖趁破虜軍主力不再之機突入邵武軍。

顯然,這是北元朝廷的一次應急調度,背後有最高決策者的影子。否則,也不至於讓各地將領如此心齊。眼下,破虜軍、大宋張世傑部和興宋軍的三個標,大約十二萬人馬圍住了索都部的三萬元軍。而外圍戰線,達春卻帶著蒙古、漢軍、和新附軍二十餘萬人馬試圖將幾路宋軍合圍在內。

“文大人!”陸秀夫從地圖上抬起頭,看著文天祥,心中有千言萬語,不知如何才能說第一句。

“陸大人,此非你我爭一時義氣之機。我等必須召集眾將,連夜組織突擊,在達春的兵馬到來前,把索都收拾掉!”

文天祥指著地圖上文浦山後的位置,鄭重地建議。

“當如文大人所請,你我立刻去中軍帳,與張大人一同擂鼓聚將!”陸秀夫點頭答應,聲音隱約有些發抖。

“陸大人先請,我隨後就來!”文天祥卷起局勢圖,按在陸秀夫手裏。

陸秀夫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麽,終久沒說出來,收起局勢圖,快速走出帳門。

“君實!”背後,突然傳來文天祥呼喚自己的字,陸秀夫愣了愣,收住腳步,艱難地回頭。

“福州與廣州海路已通,破虜軍會盡力為認真抗元的大宋將士提供武器。如果君實願意,此戰結束後,帶幾個對大宋忠心的工匠抽空到邵武一行。一切製造之技,宋瑞不敢在君實麵前藏私,屆時將傾囊相授!”文天祥衝陸秀夫揮揮手,好像二人還是當年的進士般親切,更好像揮手後即將遠別。

“定當登門拜訪!”陸秀夫施禮,帶著隨從,轉身跑進了黑暗中。

曾寰與完顏靖遠,從墨一樣黑暗的角落裏閃了出來。

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曾寰一邊低聲罵道:“好一個正直的陸夫子,若不是韃子來襲,還不知道會作出什麽!”

“換了我在他那個位置,也會這樣做。他畢竟是當今皇帝的老師,樞密副使,兼右丞相。為了大宋朝廷的安危而瓦解破虜軍,殺其帥,奪其兵,非常時期的非常手段而已。信陵君殺晉鄙之舉,千古以來,皆為人稱道。誰人肯直言,為晉鄙呼一聲冤枉!”文天祥望著沉沉黑夜感歎。

在曾寰亂七八糟說出一大堆不存在的將領和番號的刹那,他已經知道,陸秀夫今晚來的目的。

透過沉沉黑夜,他也看清楚了那些暗中調動的火把,絕對不是去接應前方將士。朝廷準備對破虜軍下手了,陸大人前來,不過是念在當年情分上,給自己一個最後回頭的機會。

但文天祥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回頭。為了華夏的未來,這條路再孤獨,他也必須義無反顧的走下去。

所以他才與曾寰配合,假做破虜軍在南安附近還有大批預備人馬,並且暗中點出,陳龍複和鄒鳳叔已經在各地做好應急準備。一旦行朝對自己動手,必然是個魚死網破的局麵。

“要不是曾參謀發現他們異常調動,今晚丞相就是晉鄙第二。您的大帳已經被人圍了,足足有五六千人馬!”完顏靖遠氣的臉色鐵青,握在刀柄的手於燈光下,已經呈灰白色。

“今晚的事情,到此為止,你們兩個,千萬不要說了出去!”文天祥搖頭輕歎,回轉身,在帳篷中取出鐵衣,套在了長衫之外。“帶幾個護衛陪我去中軍,無論如果,不能放走索都這個殺人狂!”

“可丞相,此刻您去中軍……”完顏靖遠的話帶著猶豫。如果可能,他希望現在破虜軍就和朝庭人馬分開。“咱們的將士,都作為中堅,分在他們的各營中………”

“大敵當前,陸大人和張大人,並非分不清楚輕重緩急的鼠輩!”文天祥笑著拍了拍完顏靖遠的肩膀,示意他盡管放心,“況且,曾大人杜撰了幾標精銳,就在南安,頃刻可致。水師也枕戈待旦,我如果出了意外,水師向南向北,誰可預料!”

達春來的恰到好處。冒著被敵軍前後夾擊的威脅和破虜軍翻臉,張世傑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必要。

從各自的立場上來說,張世傑和陸秀夫,做得並沒有錯,他們懷著絕對是一個正義的目的,隻是,他們的正義,局限在他們的眼界之內。隻有大宋,沒有中國。

“卑職這就去安排!”完顏靖遠答應了一聲,望著地麵,腳尖卻沒有挪動。

“靖遠,難道你還擔心我的安危麽,這個時候,誰還顧得上跟咱們過不去?”文天祥看出了完顏靖遠的異常,低聲安慰。

“不是,我,我”完顏靖遠猶豫著,仿佛有非常重大的事情要向文天祥匯報。心中反複思量了好半天,才抬起頭,鄭重地說道:“丞相,我,我是女真人!”

“你當然是女真人,漢人中,難道有姓完顏的麽,你入營第一天,我就知道!”文天祥揮揮手,大度地回答,“入我破虜軍中,隻要不願意給蒙古人當狗的,我都歡迎。又何必計較自己的出身!”

“我,我”完顏靖遠支吾著,一張古銅色的臉在火把的照耀下幾乎變成了赤金色,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穩住心神,提高聲音說道:“我,我剛才聽丞相跟陸大夫說起中國,說起華夏正朔。靖遠不才,想知道我女真,算不算丞相口中的中國人?如果,如果大金不喪於蒙古,算不算華夏正朔?”

說罷,抬起眼睛看著文天祥,仿佛在對方嘴中,等待著一個生死判決。

他闔家死於蒙古人之手,所以憤而投入破虜軍中,殺敵報仇。但古怪的長相,奇特的姓氏,令他和軍中的其他契丹、女真和黨項人,永遠像無家可歸的野狼一樣孤獨。

雖然文天祥對他們信任有加,雖然軍中弟兄對他們情同手足,但那種無可歸依的孤獨感,依然時時刻刻籠罩著他的心,慢慢成結。不止一次,完顏靖遠在心中問,自己到底應該不應該繼續奮戰下去,畢竟,自己怎麽掩蓋,也是漢人口中夷狄。

“當然算中國人,我不是說過麽,這個國家,屬於生活在這裏的所有人,每一個民族。如果你女真人得了天下,能把天下漢人、苗人、契丹、黨項都當兄弟,自然算得上華夏正朔,算得上合法的朝廷!”文天祥終於明白了完顏靖遠的意思,大笑著搖頭,一瞬間,想起了文忠記憶中,那個把天下大多數人當奴隸,號稱一個個皇帝都英名神武,卻讓整個中華落於世界之後的大清。“如果你女真人得了天下,卻把其他各族當作打江山的紅利,當作奴仆來欺淩。恐怕殺多少人,寫多少本書來歌頌自己的聖明,最終還要像現在的蒙古人一樣,被人趕出去!”

“靖遠,你剛才聽見我和陸大人說的話麽?”文天祥笑著解開了完顏靖遠,也解開了他自己心中的困惑,“是不是中國人,有沒有當政的資格,看得是這個朝庭的作為,看他是否為百姓盡責,而不是看皇帝的血脈,和大臣們的理學造詣!對你女真人如此,對於我漢人,又何嚐不是如此!”

第三卷薄暮合圍(五上)

索都提著缺了口的刀,徘徊在海灘上,四野裏傳來的喊殺聲,讓他心裏一陣陣發虛。

已經戰了一整夜,分散突圍的數路部隊,沒一支傳回來好消息,而宋軍卻一反常態,不再利用圍困戰術試圖把元軍活活困死,而是慢慢向前壓縮,利用人數和陣型優勢,擠壓被困元軍的生存空間。

能立足的地方越來越小,元軍將士奮力抵抗著,被壓縮成團,然後再被手雷和火炮從中間炸散,如趕鴨子般,向沙灘趕去。

“援軍馬上就趕來了!否則,大宋將士不會改變戰術”憑借多年的戎馬生涯,索都得出了這個他期待以久的答案。但這個好消息,卻讓人一點兒高興不起來。

如果在他被圍的頭十天內的任何一天,達春能趕來救援。索都敢保證,這場戰役將以蒙古人的勝利而終結。殘宋將繼續扮演開局完美,而中途潰敗角色,被大元將士追殺得潰不成軍。而現在,一切都晚了,索都自己都記不清楚,這是落入陷阱的第幾天。他依稀記得,在被包圍的前三天,將士們還能從樹根下找到蟲子解渴。第七天頭上,還能喝馬血,用在沙灘上蒸發海水潤唇。第十天,已經有戰死和重傷者把自己的身體“奉獻”出來,充做軍糧。而現在,連重傷號都吃沒了,所有人就像地獄裏的惡鬼一樣紅著眼睛,等著自己的同伴或敵手倒下,然後去吃其血肉。

唯一讓索都自豪的是,他的部下,無論是蒙古人還是南人,沒有人投降。事實上,他們自己也知道,對麵的大宋將士不會接受他們投降。自從過江以來,屠戮的城市有十幾個,死在這支軍隊屠刀下的江南百姓足有百萬。如此巨大的數字,站在公堂上,哪怕是普通士兵,也無法麵對自己的罪孽。

“老子夠本兒!”索都將戰刀用力向沙地上一戳,所性盤腿坐了下來。戰鬥還在繼續,喊殺聲越來越近,在絕望的時候,他反而豁了出去,閉目養神,等待最後一刻的來臨。

衝不出去了。索都的幾個侍衛見到了主帥的模樣,知道此夜是他們人生的最後一天。放下刀,相繼坐了下來。

這個結局,有些令人難受,卻沒有出乎他們的預料。在被圍困的第一天起,有人已經看到了末日的來臨。大元士兵弓馬嫻熟,擅長遠程用弓箭壓製,也擅長貼身肉搏鬥。但一百步內到二十步這個戰場上的關鍵距離,卻在對方的控製範圍內。想突圍,必須和對手近距離作戰,而破虜軍手中的鋼弩和手雷,剛好是近戰的利器。

海麵上吹來微微的風,夾雜著海水那特有的淡淡鹹味。潮水聲如歌,慢而輸緩,宛若遠方牧羊姑娘輕吟的長調。如果在故鄉,此時應是秋草連天的時候了吧,男人們要用最快速度,挑揀並宰殺老弱的牲畜。女人們要趁著第一場雪來臨之前,收集好夏天時曬幹蘑菇、黃花、大黃餅子、紅花骨朵……

白煮把肉,蘑菇湯,幾個銅板一缸的燒酒。喝醉後,灌一碗奶茶,對了,還有爽口的大黃餅子,那種東部草原特有的用大黃的根熬製的零食,酸酸的,想起來就能讓人流口水可惜,吃慣了江南的美食,喝慣了刀頭鮮血,再想起這些兒時的最愛來時,已經沒有了吃的機會。

索都咽了唾液,霍地張開了雙眼,提起了刀。

第一縷光,已經從海麵上透了出來,半邊海水被陽光染成了紅色,直接和被血潤濕的沙灘連接在一起。天地間,一片血紅。

紅色的天地中央,大宋旗幟高高地飄揚。在戰旗下,手持長槍的宋軍,交替著衝殺前進,與殘存的蒙古武士戰在一處。不斷有冒著煙的手雷從宋軍隊伍中飛出,就像長了眼睛般,落到元軍密集處,驟然開花,騰起漫天紅霧。

圍著彈坑,精疲力竭的元軍倒下去五六個,僥幸死裏逃生的人卻發一聲喊,跳將起來,不顧性命地衝上前,擋在宋軍的槍尖上。隻有靠近宋軍的地方最安全,既不會遭到火炮的轟炸,也不會遭到手雷的偷襲。惟獨難逃的是,那猶如梨花般燦爛的槍鋒,星星點點,槍槍奪命。

元軍徹底地垮了,從體質到意誌。百夫長、牌頭(十夫長)的命令已經不起作用,大多數人都陷入了垂死掙紮狀態,失去了作為士兵必然的覺悟。受驚的狼群般,看到別人向某處衝鋒,就跟著毫無章法湧將過去,成為手雷的絕佳落點。看見別人後退,則不顧一切地退向海岸,被比他們瘦弱得多的大宋士兵追上了,一個個戳死在沙灘上。

有人跳進了海水裏,沿著潮水退去的方向往海中心走。血就從他們身上的傷口中流下來,絲絲縷縷地沿著海水擴散開去。有人才逃了幾步就一跤跌倒,被血浪一卷,頃刻變成了浮屍。還有人茫然地向水中央走著,走著,直到被海水淹沒頭頂。

幾支勁弩飛來,將躲在礁石後試圖挽弓的蒙古人射翻。大宋戰旗舒卷著,插到了海邊上。太陽突地一下跳出海麵,萬丈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睛。追敵者和被追殺者都愣了一下,手上的動作停了停,幾聲呐喊,趁著兵刃撞擊聲的間隙,清清楚楚從戰旗下傳了過來。

“索都,放下武器投降。可饒你麾下之人不死!”

伴著潮聲,漢語、契丹語、西夏語、蒙古語,四種語言清晰地重複,告訴絕望者還有活命的機會。

“降者,不殺!”

“殺主官者,可抵罪!”

“殺索都者,立大功,贈白銀千兩,送其還家!”

索都身邊的垂死掙紮者互相看了看,嗡地一聲,蒼蠅般散去了大半。彎刀,長弓,羅圈甲和大元號衣,亂七八糟扔了一地。

“水,給我口水喝,做牛做馬都任憑你!”有人跪倒在海水裏,瘋狂地喊。還有大膽者,提著刀,偷偷看向了潰兵中的百夫長、千夫長們。

“啊!”一個百夫長慘叫著,被身後的蒙古人砍死。海灘上瞬間恢複了混亂,蒙古人、契丹人、黨項人、漢人、南人,不同種族的元軍,揮舞著刀,混戰在一處。一個帶著血的人頭飛將出來,五、六個衣衫襤褸,滿臉是血的男人衝了過去,為了昔日長官的人頭,開始了另一輪自相殘殺。

“住手!別上當!他們不會放大夥生路”索都聲嘶力竭地喊,提刀砍翻一個欲投降的軟骨頭。

血,忽地一下濺了他滿臉,剛剛伸手欲擦,眼角的餘光,卻看到貼身侍衛衝著自己高高舉起了刀。一個斜跳,索都竄將開去,緊接著一個白鶴晾翅,手中鋼刀將抹過了侍衛的脖子。在對方不敢置信的眼神中,索都看到了驚慌,心頭警兆突起,原地打了個旋,擰腰避開了要害,看著一把刀斜斜地擦過自己的護心鏡,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吱聲。

手起刀落,索都將另一個侍衛的頭拍入了脖子。一瞬間,兩個侍衛都被他親手砍了。兩個人中,到底誰想保護他,誰想出賣他,索都不敢去管了,他突然發現,自己麾下那支天下最悍勇的勁旅已經變成了一堆瘋子。

這是一支以殺人和搶劫的誌趣而凝聚在一起的隊伍,曾經所向披靡。而今天,索都發現,喜歡殺人的人未必膽大,當他們在絕望之中突發現然自己有逃過審判的機會,他們的表現,比瘋子還可怕,比懦夫更懦弱。

為了一個虛無飄渺的承諾,這支隊伍瞬間爆發最強悍的戰鬥力。兩個百夫長背靠著背,被麾下士兵困在中央。其中一個剛要對護住自己後心的同伴說一句鼓舞士氣的話,胸口突然一涼,同伴的刀尖,已經從甲葉下透了出來。

“你!”被出賣著死不瞑目地倒下。殺了同伴的人剛剛彎腰去砍他的頭顱,幾道寒光同時閃過,兩個百夫長屍體壓上了屍體。

宋軍呈楔形,慢慢地從遠方壓過來,清理著元軍自相殘殺過後的戰場。投降者和已經語無倫次的報功者被領到一邊,安排食物和清水。戰死和重傷的元軍,則被人補上兩刀,償還他們一生中欠下的血債。

陽光下,索都一步步向後退。

大宋官兵從前方的側翼壓上來,一步步向前進。在每個人臉上,索都看到了嘲弄和憐憫。這種表情他很熟悉,索都知道,自己屠城時,看著手無寸鐵的百姓,也是這種神態、這種欺其不悟,笑其不爭的神態。

一具屍體被索都踩到,亂蠅轟地飛起,落了他滿身。“撲通!”殺人王索都栽倒在沙灘上,然後,在眾人哄笑中站起。

屈辱、憤懣、懊悔、不甘,千百種滋味海浪般一齊湧上心頭。索都蹭地一下跳進海水中,在捧起帶血的鹽水,狠狠地喝了幾口。然後,提著刀竄上了岸,衝著宋軍大聲號叫。

“啊―啊-赫-啊!”野獸臨終的呐喊在水麵上傳開,驚得遠方得白鷗遙遙地飛開,逃入天際。天際外,幾點白帆慢慢地飄了過來,十幾個潮州血案幸存者站在甲板上,望遠鏡中一片模糊。

他們要看著索都倒下,潮州城數萬冤魂,要借著他們的雙眼,看著索都下地獄。

一個並不高大的身影在望遠鏡中,走到了索都的對麵。雙環柳葉刀刀尖向下,斜斜地擺了個應戰的姿勢。

“你!”索都自覺受到了侮辱,一番邀戰,對方隻出來了一個低級軍官,看服色,頂多是個百夫長。扯開嗓子,他又開始大聲號叫,用聲嘶力竭的喊聲,表達自己臨終前的不滿。

“宋人,王老實,江西!”破虜軍營正王實,嘲弄地笑著,報出了一個令索都更難堪的字號。

“連名字都沒有的匹夫,你不配接受本將軍的挑戰!”索都怒罵著,對王老實的鋼刀看也不看。即使死,他也要戰死在一個同級將領的刀下,這樣才不辜負了蒙古第一勇士的威名。如果大宋采用車輪戰法,到了長生天懷抱,依然要被他瞧不起。

“我不是來接受你的挑戰,我是來,為江南西路,死在你刀下的百姓討還血債而來。舉刀!”王老實一字一頓地說道,身形在陽光下瞬間挺直,“我家祖祖輩輩都是沒名字的農夫,但我家沒做過一件不是人做的事!。你是這殺人如麻的蒙古將軍,在我江南百姓眼中,卻頂多是個禽獸。”

“報仇,本將軍成全你!”索都被王老實幾句話激得大怒,掄刀躍起。半空中,人與刀如同一道閃電,直劈而下。

王老實側步,舉刀,斜斜地向外一帶,蒼啷一聲,將索都勢在必得的一刀撥偏。肩膀微微一晃,手中雙環柳葉刀如遊龍般,直搗索都心窩。

索都雙腳在地麵上一頓,身體迅速後跳,刀頭上撩,將王老實的刀尖隔開。方欲還招,卻見眼前刀光閃動,王老實的雙環柳葉刀又從斜側劈將下來,威不可擋。索都側身避開,回刀急刺,王老實用刀背挑開刀尖,怒喝一聲,又是一記聶政闖關,長刀如同匹練,帶著陽光劈下。

兩個銅環快速滑向刀頭,讓這一刀更迅,更急。索都無法閃避,隻能硬接。兵刃相交,金鐵齊鳴。王老實收刀,再砍,再收,再剁,一招聶政闖關翻來覆去的用,一刀砍得比一刀快,一刀砍得比一刀急,胸前空門大露,刀刀以命相搏,無盡殺氣,如寒霜般,籠罩了索都全身,逼得他連連後退。

“小子,你這是拚命,哪裏………”索都開口罵道,奚落對方武技低微。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戰場,就是在拚命。心一慌,腳被沙灘上的貝殼咯了一下,趔趄幾步。還沒等穩住身形,左臉上微微一涼,半個頭顱飛向了海中。

“普通!”一道水花被激起,紅紅地,映著朝陽,濺濕了無數人的眼睛。

沙灘上,王老實一揮手,刷地一下,將柳葉刀插進了沙灘中。就著海水抹了兩抹,還刀入鞘,也不拿索都的屍體領功,扛著刀,揚長而去。

第三卷薄暮合圍(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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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祥興(1278)元年秋,文天祥、張世傑、許夫人三路大軍合圍索都於文浦。元庭震動,以兩浙大都督範文虎率新附軍二十萬自浙東攻建寧,以江西省中丞達領輕騎攻漳州,並嚴令漢軍都元帥劉深,急攻安仁。

文天祥知元庭欲救索都,聚將於興隆嶺,問戰守之策。諸將聞達春親來,麵現驚疑之色,或曰戰,或曰走。破虜軍統領苗春越眾而出,怒曰:“諸君畏死,可見百年不死者乎!索都屠我城市,殺我百姓,江西父老皆欲生食之。諸君今日縱之,他時有何麵目見江南父老!”

眾人愧,皆鼓噪請戰。於是文天祥引軍連夜攻索都,激戰致曉,破賊,斬首兩萬餘。索都軍潰,孤身搏命,被破虜軍營正王石陣斬。

時達春軍方致華安,聞索都部已沒,不得以,退守龍岩。張世傑引宋軍來迎,雙方激戰三日,互有損傷。未幾,破虜軍大將林琦引江西眾盜攻贛州,達春恐後路有失,退兵。劉深獨木難支,與破虜軍三戰皆敗,喪眾萬餘,退守長汀。範文虎恐孤軍深入,為敵所乘,撤軍至青田候命。

冬十一月,破虜軍大將張唐經略汀洲,劉深不敵,退入江西。張世傑遣蘇劉義、劉俊、翟國秀、李陽四路齊攻,收廣南東路各州。各州新附軍不敢接戰,棄城而走。邵州守將劉兆安欲據城堅守,蘇劉義以破虜軍所贈巨炮轟城,數炮之後,兆安與敵樓俱成齏粉。至是,蘇劉義趁亂入城,屠盡劉氏闔族。

至此,曆時三個多月的福建會戰終於落下了帷幕。整個福建路和廣南東路的大半落入了宋軍手中,加上瓊、雷、高、化沿海四州,大宋終於有了一個看得過去的修養之所。受到了打擊的元軍士氣低落,短時間內組織不起有效進攻。而大宋各路人馬,也趁著冬雨的到來,進入了短暫的調整期。

南方的冬雨如期而致,連綿不絕,遮斷了道路,也遮斷了雙方仇恨的目光。

細雨中,幾艘大船悄悄地在海中奇石旁落了錨。精細的蘇綢傘撐起,楊亮節、陳寶、孫安浦、翟亮、王安世等人陸續下了船,走到了奇石上。

所謂“奇石”,實際上是一個海底湧出的島礁,夏天時,為了避暑方便,楊亮節專門找人在上邊修了個亭子。雖然當時消耗了很多人力物力,但此時這個八角的亭子,剛好派上了用場。它不僅僅能充當燈塔為進入崖門的海船指引方向,而且可以作為崖山守衛的觀察哨,隨時觀察到兩岸的布防。

但此刻亭子中的人,卻明顯不是前來檢查海防的。雖然他們都是武職,領著自武功大夫到郎將的俸祿。

“這張世傑和陸秀夫越來越囂張了,前幾日無緣無故,就奪了黃士誠的部曲。今日早朝之上,又說什麽糧草不足,要淘汰老弱去屯田。分明是找借口奪大家的兵權嘛!”

一個朗眉秀目的低級武官細著嗓子說道,聽起來三分像抱怨,七分倒像是在撒嬌。他是新入軍不第三卷薄暮合圍(五下)

幾個將領愣了愣,都聽出了楊亮節話中的抱怨之意。這個國舅在眾人眼中,屬於典型的誌大才疏角色。對於這種草包,大夥也是用過就扔。糊弄時多,真正尊敬時少。今天楊國舅口中說出這等話來,明顯已經是對大夥以往的作為不滿了,有機靈者趕緊上前解釋,“大人這是哪裏話,我等一直唯大人,不,唯大人和皇上馬首是瞻。大人的話就是皇上的意思,我等再愚魯,難道這點道理還不懂麽!”

“你等倒是懂得很啊。翟大人,半月前我想讓你主動請纓,剿滅恩州和高州之間的盜匪,為朝廷打通去沿海四州的征糧路線,給你使了幾次眼色,你好像睡著了啊!”楊亮節冷笑著,拆穿了眾人的謊言。

“我,我,卑職當時真的沒看見!”高州鎮扶使翟亮麵紅耳赤,結結巴巴地解釋道。終於明白最近為什麽眼看著張世傑削奪大夥兵權,楊亮節等外戚坐視不理的原因。

“你們那些小心思,我懂!”楊亮節頓了頓,語重心長地補充道,“亂世中,手中的兵是保命的根本,所以誰都不願意把自己的弟兄交到別人之手。但眼下大宋中興在即,你等既不立些功勞,又不肯向皇家多表些忠心,叫我能如何幫你們在太後麵前說話。我怎不能說,‘太後,某某手中兵多,如果不給他些好處,他就會擁兵造反,或投靠北元去了’吧!”

一個巨浪打上礁石,雷鳴般,卷起千堆餘雪。

亭子內,眾人的臉色也在頃刻間雪白。投靠北元的心思有人不是沒動過,可對方開出的價碼太低,眼下不是投降的最佳時機。跟著大宋行朝混,也看不到什麽光亮。行朝的確登陸駐蹕了,但依舊暮氣沉沉,內部傾軋的力量比抵抗到底的決心還大。投靠文天祥倒是一條出路,可是,第一,人家未必願意接納。第二,破虜軍的規矩森嚴,去了難免要衝到第一線。保不準,好處沒撈到,命卻給搭了進去。

想到這,幾個武將同時放下杯子,躬身施禮,大聲辯解道:“楊大人言重了,我等不願意出戰,並非對朝廷不忠,實乃兵甲不齊,無力作戰也!”

“是啊,是啊,大人啊,我等對大人一向是忠心耿耿的。但大人你也知道,我的手下都是些廂軍,拿著那般粗陋的武器去剿匪,萬一有個閃失,不是純粹給朝廷丟臉嗎!”翟亮一邊作揖,一邊討饒。

這也倒是實情,大宋三百年,文恬武嬉,對外一直委曲求全。對內則小心提防,連禁軍的武備都很鬆弛,更何況廂軍!並且兩年來,行朝一直被韃子追著跑,兵器鎧甲哪裏有時間補充?而讓拿著棍棒竹矛的廂軍去和武裝到牙齒的蒙古武士和漢軍拚命,那無異於送死。

“大人,你也知道,蒙古人的強弓射動輒兩、三百步的射程,咱們的竹板弓能射五、六十步就不錯了。沒等靠近,先被人家射死了一半。況且人家是羅圈甲,非勁弩難入。咱們是一身布衣,一戳就漏。人家有狼牙棒,可咱們隻有天靈蓋………”有人委屈的訴苦,把難處一樣樣擺在楊亮節麵前。

“夠了,夠了!”楊亮節聽得不耐煩,大手一揮,打斷了眾人的話。“哼,過去的事情,楊某暫且不提。今天,楊某在這裏問大家一句,如果能從文天祥那裏,將神兵利器給大家討來,大家將來會如何打算?”

“願接受楊大人差遣,楊大人讓我們幹什麽,我們就幹什麽!”孫安浦第一個反應過來,揮著手臂叫道。

“願奉大人差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眾人同時施禮,向楊亮節表示效忠。

如今不比半年前,當時大宋岌岌可危,無論張世傑和楊家這幫外戚,都不敢對隨行的廂軍將領們過分刁難。唯恐言語上稍有不甚,把大夥刺激到北元一方去。如今大宋重新站穩了腳跟,這些廂軍將領,就顯得可有可無,沒那麽重要了。

想通了這一層,接下來也沒什麽為難。無非是在朝中兩派勢力,張世傑和外戚楊氏集團之間,做個選擇罷了。張世傑器量有些偏狹,加上他本身就是個能征慣戰之將,眼裏看不上大夥,跟了他,撈不到什麽好處。反而是選擇眼前這位楊大人踏實些,至少他不會打仗,如果想建功立業,少不得大夥幫襯。

“你們跟了我,我自然不會給你們虧吃。如今大宋中興之機已到,我若做了輔佐殿下還都臨安的功臣,大夥也少不得掛印封侯!”楊亮節見眾人紛紛表示服從,放緩了語氣,開始憑空許願。

“那是,那是,跟著楊大人,自然有大夥好處!”孫安浦再次跳出來,帶頭答應。

楊亮節讚賞地看了這個長得如臠童般的家夥一眼,心中暗讚,這小子還算機靈,沒白救了他一回。臉上笑意更濃,指點著風雨中的江山說道:“北元橫掃天下,憑得不過是數萬蒙古鐵騎。當年橫行江南的三大主力蒙古軍,頁特密實和索都俱被我等所擒,達春已經嚇沒了膽,困在江南西路不敢出頭。三大主力盡去,還有何人敢抗大宋天兵!隻待來春,這惱人的雨停了,大夥裝備齊了強弩火炮,一路殺將過去,複我大宋山河,指日可待!”

“大人高見!”眾將軍亂哄哄地答應。心裏未必同意楊亮節的見解,卻不願意捅破他的好夢。況且托庇在此人身後,張世傑和陸秀夫有心找大家麻煩,追究一些陳年往事,多少也要有些投鼠忌器。

“屬下愚頓,不知大人所說火炮強弩,從何而來。文丞相如何肯將利器,雙手奉上!”頌揚聲中響起一個不和諧的聲音。眾人回頭看去,看到大胡子陳寶躬著身子,做出一幅請教的姿態。

“這有何難,你等可記得當時在文浦山,誅殺索都之夜,張大人和陸大人派大夥做了些什麽?”

楊亮節知道收服這些將領歸自己所用不會那麽容易,索性把老底合盤托出。如今朝堂上,張世傑和陸秀夫二人權力越來越重,自己這些外戚處處要看人臉色。既然文天祥與張世傑素來不睦,楊家何必不從中做些文章,趁機將一些零散的兵權抓在手裏。臣子再忠,也忠不過親戚。

“大人說那個殺人夜麽?”很多人又變了臉色。他們更願意將那晚上的事情忘記,當日,有人借皇帝之名,號令大夥為國除奸。而那個奸賊,就是大名鼎鼎的文丞相。

破虜軍分散在各營,文天祥帳外隻有一個近衛營,四百餘人防守。殺了他,就可以盡奪其兵,將武器的生產和使用權牢牢地控製在手裏。

宋軍包圍了索都,達春試圖包圍宋軍,而宋軍內部,同時分兵包圍了自己的丞相。合圍,一環套一環,四處是陷阱的合圍。

如不是那天晚上有人心裏不忍,偷偷把消息走漏給了破虜軍,讓文天祥的近衛營提前做好了充足準備。如果不是那天晚上,陸大人決定再去勸一勸文天祥,給他一個活命的機會,卻發現破虜軍早已為內訌預備了應對措施。如果不是達春的人馬已經迫近,殺了文天祥後要受到達春和索都的前後夾擊,誰也不敢推測,那天究竟會發生什麽!以破虜軍和元軍的戰鬥力,亭子中多少人還有命站在這裏。

“月黑殺人夜!”楊亮節拍打著亭柱歎息,“文天祥對皇上不忠,但罪行不彰。張世傑說是要替國除奸,其實不過是為吞並文天祥部曲找的借口。如今文天祥平安脫了身去,豈能不心懷芥蒂。我們聯合起來,暗中,鼓動那些言官彈劾文天祥,明裏,再拚命替他說話,聯手牽製張世傑。他破虜軍上下能不念我等之恩德。交情到了麽,這武器……”

殲滅索都後,發覺情況有變的破虜軍迅速聚集,以追擊劉深為名北返,連軍中為誅殺索都舉行了慶功宴都沒參加。那個親手斬了索都的王老實更是過分,居然沒接張世傑和陸秀夫的越級提拔,拒絕了承宣使的頭銜,繼續回破虜軍做他一個營正。

此後,破虜軍和行朝本部如有默契一般,一方控製了大半個福建,另一方控製了大半個廣南,廣南和福建兩路之間的彰州和潮州,則丟給了興宋軍節度使許夫人。

如今破虜軍雖然名義上承認朝廷統治,卻大張旗鼓地實行了另一套治政舉措。雖然信守承諾,為朝廷提供強弩和火器,卻未曾有一人接受朝庭的印信。據探子回來報告,那邊連文臣、武將官製,都重新設立了一套,儼然已經是個半獨立的小朝廷。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的微妙所在。

“大人妙計!大人天縱英才!”眾人交口稱讚,對楊亮節佩服得五體投地。挑動文天祥與張世傑之間的矛盾,然後從中漁利。這樣一來,不但牽製了張世傑,讓他諸般整軍措施無力著手,而且能讓破虜軍成為大夥的外援,一石多鳥。

“轟!”幾個大浪接連打來,重重地砸在了涼亭外的礁石上。奇石礁仿佛要被擊碎了一般,搖搖晃晃。

涼亭裏,楊亮節捧起八寶琉璃杯,臉被濃濃的水霧氣遮住,目光卻投向了萬頃波濤。波濤上,烏雲翻滾,預示著一場大的風暴即將到來。

官湧港,幾艘巨大的海舶停靠在棧橋邊。陸秀夫撐著油紙傘,帶著一夥文職打扮的人緩緩地走上棧橋。

“君實,何不等風雨過後再啟程。反正福建之戰繳獲的蒙古強弓還有很多,足夠我們重整一支弓箭隊!”

一個寬厚而沙啞地聲音從岸邊傳來,大都督張世傑的戰馬隨著聲音穿過雨幕。跳下馬,把韁繩扔給貼身侍衛,張世傑三步兩步趕了上來,腳步踏得棧橋咯吱做響。

“蒙古強弓雖良,我大宋卻沒有多少能拉強弓的箭手。邵武一行,越早越善。隻盼學得造弩之術,在北元下次來攻前,組建一支完整的弩隊出來!”陸秀夫緩緩回首,話語裏帶著說不出的沉重。

掌軍,才知道其中艱難。福建一戰,行朝繳獲頗多。蒙古良弓射程,也不亞於破虜軍得鋼弩。但軍中士卒多為江南人,臂長和臂力有限,有了優質弓箭,也無法發揮威力。

為了向朝廷表示忠心,文天祥如約送了四百多把鋼弩來,也遣海船運來了二十幾門火炮。但新式軍隊建立之後,陸秀夫和張世傑才發現夢想與現實差距巨大。

弩箭營和炮營的運作,需要一整套與之配合的運輸、管理和補給措施。不單單是有了武器就可所向披靡。

這些,都需要朝廷派人,去破虜軍中去學,否則,根本發揮不出武器應有的威力。此外,弩箭的供應和炮彈的供應,也不能受製於人。特別是炮彈,用掉一發少一發。一旦用完,還得向破虜軍索要。上次那邊的財政總長杜規,說用炮彈價值,抵償了福建地區應該交割給朝廷的稅收。如果工部不能馬上實現自給,下次去要,說不定那個杜胖子就會伸手向朝廷要錢。

而這時節,朝廷連足額度軍餉都發不出,哪裏拿得出這多錢來。

“你真的要去麽,畢竟當日我們理虧在先。如果破虜軍有人趁機報複,我怕君實此去,不知何日能回?”張世傑拉住陸秀夫的手,憂心忡忡地追問。

“文丞相心胸開闊,並非斤斤計較之人。況且,當日是我等誤會於他,並非刻意相迫。如果換了他是我等,也會做出同樣的事情。這次我去邵武,一則學習如何造弩造炮,二則,登門道歉,爭取兩軍再次攜手,明年春天,接著打一個漂亮仗!”陸秀夫笑了笑,示意好朋友盡管寬心。

他渴望早日抵達邵武,非但是為了讓身後這幫工部官員學習如何製造武器。他還要趁此機會,看能不能在歧途上,把文天祥拉回來。

當日那次深談,文天祥的話對他衝擊不小。但冷靜下來,陸秀夫還是找到了很多破綻,他相信,既然文天祥不是刻意謀反,追求自立為帝。自己還有機會,讓文天祥帶著破虜軍早日回頭。

無論文天祥在岔路上走了多遠,他畢竟是那個經曆九死一生,依然忘我向南的文宋瑞。

“如此,某家在此,恭候丞相好音!”張世傑知道無法勸住陸秀夫,放開雙手,退開幾步,抱拳相送。

陸秀夫點點頭,跳上甲板,與前來相送的眾人揮手作別。

“起錨!”負責傳達號令的水手扯著嗓子喊道。

幾個彪形大漢轉動絞盤,將巨石打造的船錨從海中緩緩拉上。木製船帆片片張開,借著風,將海泊推進浪濤之中。

“臣心一磁針石,不指南方恨不休!”望著如山巨浪,站在船首的陸秀夫輕聲吟道。

是文天祥寫的詩,那個倔強身影,再次出現在陸秀夫腦海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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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350656 bytes) () 01/29/2009 postreply 13:4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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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426629 bytes) () 01/29/2009 postreply 13:53:07

這麽好的文應該置頂!!! -ekhaa- 給 ekhaa 發送悄悄話 (170 bytes) () 02/03/2009 postreply 19:20:32

YES! -LINDACAT- 給 LINDACAT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4/2009 postreply 09:3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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