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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侶8:北京798,知識分子

(2024-01-22 15:29:40) 下一個

從正在裝修的小劇場出來,東南北和秦弦帶著兮兮一起步行到了“小意大利”,在一家餐館坐下後,東南北說:“我要去中國出趟差。兩年前我們在北京的‘798’租了一個巨大的空間開設中國畫廊分部,但是出了些問題。Jey專門和我聊了一次,從他介紹的情況看,我們的代表和中方的合作人一直存在很大的觀念衝突。我能想象到是怎麽回事,我大體分析了一下,說了幾個方麵的問題,但是Jey希望我能到現場深入調查一番再做結論,尤其是關於中國分部未來的走向和策略。我答應了,我也想順便看看媽媽。”

“要多久?”秦弦說。

“沒規定時間,Jey說我覺得完成了就可以回來。”東南北說。

“你還會去其他地方嗎?”秦弦說。

“不會,太遠了。”東南北說,“我也不需要去上海,我們的房子掛在你和兮兮的名下,我處理不了。古麗和風哥雖然各自獨立,但合作還可以,兮廊加進了藝術家居內容。深圳政府出台了政策一次性解決房地產曆史遺留問題,大哥出事前就幫我在房管局登記了產權,早晚能拿到房產證。現在被用來開香氣博物館,是金素和我一個移民澳洲回來的前下屬合作,我沒好意思提房租的事情。”

 

從北京回來後,東南北用一周的時間完成了一份調查報告。

報告開篇概括了中國的經濟發展現狀。“911”事件後,美國經濟受到重創,同時忙於建立反恐和安全體係,減弱了和東方的製衡和對抗,為中國迎來了黃金十年。中國自從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之後,經濟開始高速發展,但產業類型、地區分布、產業水平呈現出極度不均衡的狀態。偏遠農村傳統的農耕作業和處於世界前沿的航天、太空、生物、基因等產業並存,就像藝術市場上傳統中國水墨和當代藝術、後現代藝術並存一樣。

中國的藝術市場就是中國市場經濟的縮影,中國當代藝術市場從2003年前後開始啟動,經曆了近十年爆發式增長迅速達到全球第三的交易量,但是自2007年隨著股市暴跌,至今一蹶不振,同時因房價高企,社會購買力顯著下降。北京、上海是主要的當代藝術市場,集中了全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畫廊,也是大型藝術博覽會舉辦的主要城市。傳統中國書畫交易受“反腐”的影響,失去了最主要的禮品市場。

藝術家創作激情依舊高漲。以宋莊為代表的全球最大藝術家聚居地聚集了八千多名各種藝術家,市場的刺激使多數藝術家心態開始浮躁,很難產生優秀作品。藝術家忙於追逐市場熱點,各種仿製層出不窮。受當代藝術品交易價格帶動,藝術品總體價格水漲船高。

隨後又分幾個獨立的部分專門介紹中國拍賣行、藝術博覽會、香港國際藝術展運作及影響和北京“798”周圍的文化創意區現狀。

最後作為一種經營策略,東南北認為切爾西畫廊應該從這些畫廊中脫穎而出,站在高處,通過差異化戰略贏得競爭優勢。他最後建議打破美術館和畫廊的邊界,創造一種混合經營模式。

 

東南北報告完後和切爾西畫廊主管、Jey及團隊成員進行了深入的溝通和深入的討論,他也將芝加哥美術館的經營思路和月亮美術館的經營數據及宋玉成案例進行了分享。

 

三個月之後,切爾西畫廊中國分部的負責人回到紐約,董事會聽取了他的述職報告。不久之後,Jey征求東南北意見,是否可以接任中國分部負責人、嚐試驗證一下新模式實現的可能。東南北和秦弦溝通之後和主管達成一致,東南北暫時代理中國分部負責人,半年之後進行綜合評估,然後再做下一步決策。

 

唐霜走進位於“798”的工作室時東南北正騎著馬鞍坐在電腦前。

 

她隨手翻著工作台上的書說:“你在看這些書?知識分子?你可真行,都博士了,還保持讀書習慣,你這個博士可是真博士。”

“還不是受你影響?”東南北說,“你今天怎麽這麽空?”

“我不能過來看看你嗎?”唐霜說著翻開一本比《新華字典》還厚一倍的書,看了兩頁後翻回封麵說:“這是誰的書?《六十年家國》,不是公開出版的?時窮?誰?”

“我姐夫,寧正義,時窮是他的筆名。肯定不能正式出版,自費印刷的,免費送給朋友們,但是數量大了也有問題。”

 

唐霜坐下來,在工作台上推出塊地方打開書認真地看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後抬頭發現東南北在看著她,便說“你忙你的”。

“你看進去了?我以為你馬上會問問題。”東南北說著轉向電腦屏幕。

 

唐霜坐著看了很久後換到沙發上把書攤在腿上繼續看。

東南北挺了下腰,活動了下肩膀起身走到小廚房,拉開冰箱門後遠遠問:“唐霜,你要不要啤酒?想不想吃冷麵?”

唐霜想了下說:“都要。”

東南北把冷麵拿出來放在水裏搓開泡著,然後拿了兩罐黑啤酒和兩個杯子,坐在唐霜旁邊打開啤酒倒滿一杯遞給她,她接過去喝了一口後繼續看書,東南北喝著啤酒翻著一本《知識分子批判》。

 

做好冷麵後,東南北端了一碗放在唐霜麵前,遞給她一雙筷子,她接下筷子後看著碗說:“配色很好,番茄丁、牛肉片、黃瓜絲、香菜碎、芝麻粒,冷麵是有意卷起來的嗎?你這是在練習色彩構成和立體構成?”

“嚐嚐味道,我做的甜口的,沒有糖了,我放的蜂蜜。”東南北攪著麵說。

唐霜用筷子攪拌了一下,夾起幾根麵條放在嘴裏輕輕地吸著。

“嗯?味道很正宗啊,比我吃的強多了。”唐霜說,“北京有賣的嗎?”

“萬能的互聯網。”東南北說,“但是還需要藝術家廚師再加工。”

 

“熊貓,寧正義受什麽刺激了?要編這麽一本書,我讀起來也是很受刺激。”唐霜邊吃冷麵邊說,“你說郭小川他當時得多淩亂!先是響應領導號召批判丁玲,因此被重用,最高升為全國作協黨組副書記。但他還是真正的知識分子,在作協機關工作期間,發現丁玲的實際情況並不像當年批鬥大會上說得那麽嚴重,想為丁玲翻案。結果廬山會議開始掀起階級鬥爭新風暴,作協黨組竟把他和彭德懷掛上了鉤,開展重點批判。後來事情傳到毛澤東那,毛大筆一揮,算是救了他一命。但是文革開始,他又被揪了出來,隔離審查、批鬥、抄家、送到‘五七’幹校。諷刺的是,1975年國慶節後,中央專案組突然派人到幹校向他宣布審查結論:一切沒有問題。Fuck!”

“太多這樣的事情了,誰看到誰受刺激。寧正義開始整理資料時我還笑他說都是網上現成的有什麽價值?不過現在看起來還是很有意義的。因為網上充斥著大量無效信息,有的還是刻意為之,就是要混淆視聽,有些收藏的帖子突然發現徹底沒了,就是被人有意刪除了。”

“我很早開始躲避網絡,也很久都不看電視了,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身邊發生了什麽事情。這本書編得真是很有意義,讓我覺得很多人、很多事不能忘記,當然也很沉重。我想起寫那部《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的女作者因為看了太多慘絕人寰、無比壓抑的資料導致內心崩潰、重度抑鬱,最後飲彈自盡,才36歲。”

“我在美國得知這個人的,她叫張純如,她還寫了一部書《在美國的華人》,也很壓抑。我早以為中國的知識分子已經絕跡了,原來他們隻是換了一種發聲方式,像時窮。但他們都不如艾未未幸運,因名人之後能受到很多關注,也不至於受到公開的迫害。”

“艾未未的很多作品挺深刻的。我參與過他的汶川大地震遇難者的公民調查,阻力非常巨大,我搞不大明白為什麽政府想掩蓋這件事情?地震可是名副其實的天災,不是人禍。”

“也不一定,在中國很多人禍在無法遮掩之後都會被極力描述成天災。比如‘大饑荒’,對於上輩人真是刻骨銘心,但都以為是自然災害加上前蘇聯要債,我們都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但是長大後開始反思,中國那麽廣闊的領土,怎麽能發生全國性的、持續三年的自然災害?直到看過一篇嚴肅的文章才恍然大悟。作者先是把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全國氣象水文資料和農業收獲的統計數據羅列出來,證明首先不存在大麵積的自然災害導致減產等結果。然後作者梳理了從五七年到五八年的一些重大事件,把反右、大躍進、人民公社、反瞞產運動、戶口製度等等都串了起來,邏輯非常嚴密,而且采用的都是中國官方認定的史實。是天災還是人禍,一目了然。”

“我想想啊,我記得我爸說過‘人民公社’時大家都敞開吃,提前實現共產主義了嘛。連吃帶拿帶浪費,這得消耗多少糧食啊?”

“關鍵是我們根本沒產那麽多糧食,‘畝產萬斤’現在都做不到。而且大家都去“大煉鋼鐵”去了,哪有功夫種地?”

 

“你讀這些知識分子的書幹什麽?”唐霜說。

“我想了解知識分子在社會變革中起的作用和他們本身的局限,尤其中國知識分子。”東南北說完搖搖頭,唐霜也跟著搖搖頭。

“中國現在的知識分子都被收買了,還能有什麽用?你不都是美國人了,還操心中國的事兒?”

“我操心人類的事兒。”

“熊貓可真偉大,我靠你來拯救了。”

 

“我上次回雪城看媽媽,順便帶回來姐夫的《六十年家國》,看得心情很壓抑。”東南北說,“我想這些知識分子不能白死,不能被世人遺忘,既然寧正義編了這部書是一種紀念方式,我想做一部作品,為他們樹立豐碑。”

“裝置作品?”唐霜說。

“不算是標準的裝置作品,因為沒有任何現成材料可以使用。”東南北說,“但我不管它怎麽定義,或者算不算作品,我都要把它做出來。現在是設計階段,會用到平麵、色彩、立體構成原理,隻是視覺效果還沒有想好如何表現。”

“就是你電腦裏在做的?”唐霜指著電腦說,“你會使用設計軟件?”

“嗯。九幾年的時候我就會使用簡單的設計軟件,是一個全能藝術家教我的。”

 

“你作品的基調是想批判知識分子還是頌揚或者隻是紀念?”唐霜說。

“我想先紀念。”東南北說,“如果能找到感覺,時間、精力允許,我就做個係列。把這些知識分子作為普通人的那一麵揭示出來,就像《六十年家國》裏記錄的這些新中國的知識分子,把他們的信仰和對愛、欲、名、利的態度與選擇和困惑、迷失、反思、掙紮和反抗與逃遁表現出來。”

“這個創作計劃太宏大了,你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

“我想先做個‘通論’。”東南北說,“假定為這些知識分子每個人寫一部大小、厚薄不一的傳記,精心設計一個封麵和書名,就像墓碑一樣,書名後的題詞就是每個人的墓誌銘,《墓誌銘》也是我這件作品的名字。然後我把這些書放在一起,把書的下半部燒掉。”

“不行!不行!太亂了,太多信息和暗示了,更像一個行為藝術。”唐霜說,“想法很好、立意很高,表現形式也有創意,但表達過程有些繁瑣,而且你燒的這個行為很有‘焚書坑儒’的味道,很敏感。你知道曆代都有焚書,和‘文字獄’的性質差不多。”

“嗯,接受意見,我再好好想想。”東南北沉思了一會兒說,“你不著急回家嗎?”

“這不是我的家嗎?”唐霜說。

“不是吧?我們畫廊付了租金的,我還得幫你找發票報銷。”東南北說。

“那就當我是客人吧,我睡沙發。”唐霜說。

 

唐霜從衣櫃裏找出睡衣和毛毯,拿走東南北的一個枕頭放在沙發上鋪好。過了一會兒,唐霜穿著睡衣從洗手間走出來,邊走邊攏著頭發,看著東南北說:“你還不睡?”

“我看會兒熱鬧。”東南北指著電腦說,“高中同學在群裏吵架,一個在雪城的高中同學問移民日本的同學,如果中日開戰,她支持哪方?”

 

東南北看了一會兒同學群裏的爭論,輸入了一個問題:“中日為什麽開戰?”

過了一會兒齊珈珞發來一條私聊消息:“在美國?”

東南北回複說:“此刻在北京,我在一家外資畫廊工作。”

“真巧!我也在北京。”齊珈珞回複說,“我在黨校學習,後天才能自由,同學們說要聚會,你來嗎?”

“不用特意抵製吧。”東南北回複說。

 

在鳥巢附近一個飯店的最大兩個打開隔斷的包間裏擺放了五張餐桌,稀稀落落地圍坐著東南北的高中各班同學,多數同學在京工作,少數同學特地從雪城和外地過來。陸續續續還有同學入場,大家熱情地打著招呼,天南地北地聊著。

東南北坐在最裏麵的一張餐桌旁,同桌的人有石化係統的、科研係統的、還有國資委的。大家問起東南北在做什麽,他說在畫廊工作,一時大家無話。東南北遠遠看見齊珈珞和同學坐在另一張桌旁,笑了一下轉過頭看看基本坐滿了,問了句“在等誰”。

“梁紅,她是我們當時的學生會主席,也是現在官階最高的吧?在發改委。”海峰說完問另外一個同學:“她現在是正司級還是副部級?”那位同學抱著手臂搖搖頭。

“我操!沒必要吧?”東南北環顧了一圈說,“難怪大家都端著呢,原來基調都定了。我們原來的聚會可不是這樣,尤其我在場時,不允許大家互相稱呼時加什麽官階、職位,教授也不能叫,必須直呼其名。也不能按誰錢多少、官大小排座位,除非誰有特別要求挨著誰坐,不然一個男生一個女生穿插坐。”

“聽說雪城那場畢業二十年同學聚會特別熱鬧。”一個同學說,“我看了照片和視頻,從飯店出來後,男生一排,女生一排,拉著手開向KTV,還有同學站在馬路中間指揮交通,給我樂壞了。”

“熊貓沒參加,但是填了首詞《將進酒》,我還給老婆看,老婆直說‘有才’。”長城說,“現在咱同學群主頁裏還有,等下我得朗誦一遍。”

“別,你這是公開叫板。”另一個同學說。

 

正說著話,梁紅推門而入,後麵跟著一個陌生年輕人。

“抱歉!抱歉!來晚了。”梁紅邊走邊向經過的同學說,“我想同學聚會不是要有點儀式感嘛,我讓司機特地跑了幾個文具店去買了幾十條紅領巾,還不知道夠不夠。小劉幫我發給我們同學,這都是社會精英,你的榜樣。”

隨後小劉挨桌派發紅領巾,同學們接到後有的直接放在桌上,有的拿在手裏把玩,有一些同學掛在脖子上琢磨著怎麽係,東南北抻開後係在了頭上。

“《一塊紅布》?”海峰笑著說。

“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東南北突然大聲唱了起來,一邊把紅領巾一角拉下遮住眼睛。

“你問我看見了什麽?我說看到了幸福。看不見你我也看不見路,我的手也被你攥住,你問我還在想什麽,我說我要上你的路……”同桌的男生跟著東南北大聲合唱起來,邊唱邊拿起紅領巾蒙著眼睛,“這個感覺真讓我舒服,它讓我忘掉了我沒地兒住……”

“貓哥別鬧!”梁紅走過來一把扯下東南北眼睛上的紅領巾說,“來來,同學們都有了吧?我在路上還琢磨了一下,後來想起來怎麽係了,大家和我一起。”

 

“紅領巾是‘少先隊員’戴的吧?高中時我們戴過嗎?”東南北抖著紅領巾說。

“我知道肯定有同學會說紅領巾是少先隊員戴的,但是你們知道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吧?”梁紅站在中間的餐桌旁說,“我們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都是無數革命先烈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無論什麽時候我們都不該忘記。”

梁紅看著同學們的紅領巾都係得差不多時說:“李教授讓我來致開幕詞,我想不大合適,但是總得有人開個頭吧。我提議我們一起唱一首《歌唱祖國》,大家覺得怎麽樣?來來來,都站起來,我起頭。”

 

晚餐進行到下半場,梁紅提前離席,有一半同學也陸續離開。東南北起身走進衛生間,給齊珈珞發了條信息:“你晚上怎麽安排?要不要去我的工作室看看?”

過了一會兒齊珈珞回複:“這次恐怕不行了,駐京辦已經安排好了,新任書記剛好在京,說要和駐京辦的人一起聊聊,我馬上要過去。”

 

走出飯店大門,海峰召集了一波男同學、硬拉著東南北趕到簋街一家燒烤店。大家坐定後,海峰隨口點了些烤串,然後讓服務員給每個人腳下放一箱啤酒。

“這才是同學聚會該有的樣子。”海峰說,“但是我還是要強調一下,熊貓在學校就是神人,現在還是,又是移民,又是開畫廊,和我們完全生活在不同世界,今天難得撞見,更需要好好聚聚。”

“好!我重申‘三不原則’啊,不裝逼、不喝吐、不急眼。”東南北說,“我肯定做到。”

“不裝逼、不急眼那是必須滴。”小七說,“但是不喝到吐能算喝好嗎?”

“那喝多了不能耍酒瘋啊。”長城說,“我可是怕了你們。”

“不趁喝多時候耍,哪還有機會?”東南北端起酒杯笑著說,“來吧,規定再多,一端起杯子全忘。”

 

喝了幾輪之後,長城若有所思地說:“你們說梁紅今晚這出是真的還是假的?是她心裏真這麽想還是想愚弄我們?還是演戲給領導看?我看她司機一直拿手機給她錄像。”

“別提了她了行不?我惡心!”小七說,“我一句沒唱,出去抽煙了。”

“你覺得呢?”東南北問長城。

“我覺得她是真信共產主義,她從小就比我們覺悟高。”長城說。

“你可拉倒吧!”海峰說,“官越大的越不信,不然他們怎麽爬上去的?不舔腚啊?不送禮啊?光往外送不往裏收啊?就是雞巴作秀!我也惡心!”

“和我們同學有什麽可作秀的呢?”東南北說,“這把年紀了,能留在京城的誰不混個一官半職?誰沒倆錢兒?誰沒點社會地位?誰沒幾個兄弟?就是我現在啥也不是,啥也沒有,可我也不至於讓人把我當猴耍啊。”

“習慣了嘛,他們有時真是不知道在說啥在幹啥,反正和心裏想的不一樣。”海峰說,“我在企業開會發言的時候從來不帶稿子,滿嘴跑火車,別看不過腦子,也脫不了軌。”

“那你們是國企,民企不行吧?”長城說。

 

“你們都是既得利益者,肯定要感謝黨、感謝政府。”小七說。

“你不是啊?”海峰瞪著眼睛看著小七說。

“拉雞巴倒吧,誰也別說誰了。我們都鑽過法律空子,都有道德汙點,我們誰都沒有批判資格。”東南北說,“哎?我這喝的是啥玩意兒啊?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

“熊貓你可別吹牛逼啊,看咱誰先吐?”小七說。

 

“熊貓,我真佩服你,你這個江東才子。”長城說,“我剛找到你那首詞了,我念給大家聽啊,算是今晚聚會正式開始。”

長城拿出手機對著屏幕念了起來:“彼經年舊識,緣起書院,懵懂少年,朝夕相對,嚐澀苦酸甜,然青春無怨。此雨後初霽,異鄉為客,依稀麵容,恍惚笑靨,雖路疏誌異,仍舊情綿綿。縱無絲竹美酒,衣香鬢影,然寬衣卸甲,喜怒笑罵,放浪形骸,不亦快哉?數次分班,匆匆離校,總有未盡之意,未解之結,借此恍然開悟,暢敘幽情。半生已逝,修短隨化,倘仍疲於奔命或屈於體製,或耽於寡斷,失此一聚,猶不能不以為憾!”

“好濕!好濕!”小七說,“這要是有女生在不得濕成啥樣?”

“都雞巴快絕經了,哪那麽多水?”海峰說,東南北笑個不停。

 

同學們喝到天亮才依依惜別,坐在出租車裏,東南北拿出手機看到未讀信息提示,打開一看都是齊珈珞發來的。

“能幫我找幅畫嗎?我聽說新書記是個文化人,對書畫很有研究。”“你啥時候回雪城?”“我想在十萬以內吧,最好是名人的,就是說大家都知道這個畫家的市場行情。”“聽說很多假畫,你能辨別出來嗎?”

東南北費力地睜著眼睛回複說:“我知道,都行。”“恭喜你!聽說你黨校回去之後就要提副市長了,這可是我們的父母官啊。”“書記應該喜歡中國傳統書畫吧?十萬多的名作挺難找的,現在的行情是國家級、一線的畫家平均十到二十萬一平方尺。要不就咱省美協現任主席的畫,我找個人應該能拿到,價格也能給點折扣。”“十萬左右能買幅四平尺的畫。”“很重要嗎?十萬左右的畫能決定你升遷嗎?還是意思一下?”“要不我就送你一幅自己的藏品,保證他沒話說。”

睡醒之後,東南北看到齊珈珞信息:“不是我出錢。”

 

東南北、金素、囡囡三個人坐在雪城大廈頂樓的旋轉自助餐廳窗邊,金素一口氣講完,東南北麵容僵硬地看著囡囡。

囡囡呆了半晌,忽然低下頭輕聲啜泣著,金素抽出兩張紙巾遞給囡囡,她擦了下眼淚,拿起筷子又放下,端起酒杯喝了口紅酒,抬起發紅的眼睛看著東南北,東南北小心地說:“囡囡?”

“爸爸?”囡囡試探著說,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媽媽說爸爸在我很小的時候車禍死了,後來媽媽怕我受歧視,登記家庭信息時在父親一欄填你的名字,我一直幻想你就是我爸爸。”囡囡說完笑了起來。

“受苦了,囡囡,對不起。”東南北哽咽著說。

“挺好的,太驚喜了!”囡囡說完‘哇’地一聲大哭出來,過了一會兒平息下來說:“但是媽媽苦。”

金素望著窗外,不時用紙巾揩著眼角。

 

“這是爸爸生活了十幾年的城市。”東南北望著窗外說,“小學拆掉了,家也動遷了,高中搬到更大的地方去了,東一路的大市場當時賣啥的都有,現在很破敗了,暑假的時候我們會在江邊裸泳。”

“很遺憾,沒教你遊泳。”東南北說,“也沒教你滑雪。”

“我會遊泳,不會滑雪。自行車、輪滑都是你教的。”囡囡說,“你教我很多東西,說起來小朋友們都羨慕死了。”

“你選擇了建築專業。”東南北笑著說,“我和媽媽都沒教過你。”

“我隻是覺得中國的建築太醜了。”囡囡說。

 

東南北看了下手表對金素說:“姐姐和姐夫等下就過來接我們去看奶奶,你確認不和我們一起?”

金素搖搖頭說:“我自己在江邊轉轉,第一次來雪城。”

 

從家裏出來後,姐姐開車和東南北送囡囡回到酒店,姐姐說:“我帶你轉一轉吧,你來開。”東南北點點頭。

 

“秦弦知道嗎?”姐姐看著前麵突然說,東南北搖搖頭。

“我記得這裏好像是解放飯店?”東南北看著窗外說。

“拆了。你準備和秦弦怎麽說?還是一直不說?”

“我和秦弦分開了。”

“啊?什麽時候?因為什麽?”姐姐轉頭看著東南北說。

“去年感恩節的時候。不因為什麽,但我理解她。老板給我放了個長假,我一直沒和她說,想給她個驚喜。半夜回到家裏給她嚇了一跳,她剛從浴室出來以為家裏進了強盜。我想摸一下她的屁股,她躲開了,讓我在樓下餐廳等她。我還準備了一個鑽石戒指,是我去威尼斯參加雙年展時買的。我們結婚也沒辦婚禮,也沒送過她像樣禮物,一直覺得挺虧欠她的。”

“我在餐廳喝了快半瓶威士忌,也沒見她下來。我收拾了一下桌麵,拿著手機和戒指準備上樓時收到她一條信息,她說‘東,我們分開吧。我們躲過了驚濤駭浪漂洋過海在異國他鄉安家,雖然有流浪的感覺,但是以為我們會從此過上風平浪靜的生活,突然發現你才是我最大的驚濤駭浪’。每個字我都記得。”

“我腦子一片空白,但還是隨手回了個‘好’。我真的非常、非常理解她。回想起我在國內那些日子,真有九死一生的感覺。剛到美國的三年裏,我像講故事、也像懺悔一樣把過去經曆的事情一件件講給她聽,她經常聽得睡不著覺。我回國這期間,她失眠更嚴重了,一直靠安眠藥才能睡幾個小時,一天收不到我消息就以為出什麽事兒了,但是我總是忘記跟她報平安。”

 

“你為什麽一定要回來?”姐姐說。

“我……也不知道。”東南北說,“可能我內心一直想在藝術行業裏做出點成績來,而這個機會對我來講算是千載難逢,既能有一個世界水準的藝術平台、還能相對自由地做主,兼顧我故土情懷,離媽媽又近。”

“睡一覺醒來好好說說不就行了?女人都是感性的動物,需要不斷地撫慰,有時溝通很重要,溝通什麽內容都是次要的。把工作情況好好跟她描述一下,再做個保證,你總不會一直呆在國內。”

“我想還是放手吧。曆史包袱太沉重,我們一直活在過去的陰影裏、其他女人的陰影裏,連性生活都過不好,而且我們的價值觀和生活習慣都差異很大。移民前我已經知道囡囡的身世,這是個定時炸彈。我也處理不好和素素的關係,畢竟我們之間沒有怨、恨,隻有愛,而且我和素素出過軌。可能這都是我決定移民的因素,一走了之,不然遲早把沒交待的過去全部翻出來。”

“第二天呢?”

“我淩晨離開了家門,我不知道怎麽麵對兮兮,暫時就當我沒回去過吧。”

姐姐長長歎了口氣說:“你去了哪裏?”

東南北扶著方向盤看著前麵的路,眼角溢出了淚水,他抽了一下鼻子。

“找個地方停一下。”姐姐說。

 

停好車後,東南北緩緩說:“所有的故事都源於我們幾個人在藝術中心的相遇,兩個男生、三個女生和一個老師,除了有男朋友的一個女生,我把兩個女生和老師都愛了一遍,但是沒有一個是幸福、圓滿的結局。一個在最美麗的時候逝去,一個被迫漂流在海外,一個獨自帶大了女兒。而我的心一直在流浪,裝滿了深重的悔恨、遺憾、痛苦和對自由、藝術和愛的向往。”

 

“我行李都沒打開,拉著行李箱走出家門。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好想穿越回我剛到深圳那一年重新活過。”東南北擦著眼睛說,“我回頭看著兮兮房間黑暗的窗子突然就崩潰了,眼淚像泉水一樣湧出來,怎麽都堵不住,我後來奇怪那麽多淚水都是從哪裏來的?”

 

“我是容易傷感的人,但那樣哭還是第一次,朱珠和大哥是死別,而那次是生離。”東南北說,“但我知道我肯定回不去了,我對自己沒有信心。坐到天快亮時,我才發現無處可去。我打了部的士回到了機場,搭乘最早離港的航班飛到了魁北克,螺旋槳飛機。睡了兩天後租了輛車一直往西開,到溫哥華後又搭最便宜的航班飛到了日本,從日本又飛到了波蘭。”

“你幹嘛呢?為什麽不回家?”姐姐說。

“我能去哪?那麽長一個假期。到了一個地方我也不知道幹嘛,找個民宿睡醒後就出門閑逛,哪都去,同性戀酒吧、風俗店、夜總會,潛意識好像真希望出點事兒,不用自己了結。”

“你太不靠譜了,難怪秦弦總是擔驚受怕。”

 

“到了波蘭之後我忽然想起達芬奇有幅名畫在華沙,那是我在芝加哥美術館做兼職時知道的,我還知道更多名畫散落在歐洲的各個小博物館裏,包括私人美術館。”東南北說,“我在華沙設計了一個線路,計劃從華沙租車繞一圈歐洲後回到華沙還車然後回北京。但是我斜穿歐洲到了南法、意大利又折返到了黑海邊上,我不願走了。那是保加利亞的第二大城市,感覺還是很小,叫瓦爾納,我感覺好像曾經在那裏生活過一樣。”

“你太累了。”姐姐說。

“還好。我一路參觀一路寫博客,慢慢就沉浸在藝術和曆史裏了,也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人。我倒頭就能睡著,睡到自然醒,但是隻要一想到兮兮、想到秦弦,內心就會隱隱地痛,但是已經沒有淚水了。我想有生之年等我們都活通透了,我還要和她們在一起。但是素素和囡囡呢?”

“唉!素素也是好女人,囡囡是好女兒。”姐姐歎了口氣說,“你和秦弦辦手續沒?兮兮怎麽辦?”

“沒辦。我們也沒什麽資產可分割,我淨身出戶。暫時不告訴兮兮,保持和兮兮的正常通信、視頻聯絡,每一個美國的假期我都爭取回去陪兮兮或者一起出去旅遊,還像一家人一樣。”

 

“你們大人這麽折騰真苦了孩子。”姐姐說,“我們從小在一個不完整的家庭裏長大,還要把悲劇延續下去嗎?”

“是啊。”東南北說,“我一路也在反省,為什麽我不能像普通人一樣過一份正常的日子?為什麽我會把幸福、完整的生活過得稀碎?為什麽愛上我的女人都很痛苦?而我也一直苦著,跌跌撞撞、起起落落、浮浮沉沉。”

“你內心裏還是有東西,是什麽恐怕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你可以試著寫作,寫回憶錄,沒準就能發現了。”

“或許吧。我先把這個畫廊做好,還是得維生啊。早以為脫貧了,現在發現隨時都會回到生存線上,還有兩個女兒要繼續養。”

“你不愛惜錢財,錢財也不會愛惜你。但是你不能再冒著風險去賺錢了。你的工資也夠高的,把深圳那套別墅留給囡囡就行,兮兮在美國有自己房子住,教育、醫療費用都不高,你自己過簡單生活是不需要多少錢的。”

 

“不過也不用過分自責,都是成年人。”姐姐說,“沒有幾個完整、幸福的家庭,也不一定都是個人的錯。在一個激流翻滾的時代,沒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電影《立春》裏有句台詞,胡金泉說的,‘實際上,誰都在劫難逃’。”東南北說,“爸爸、叔叔、大哥都是,但是朱珠不應該啊,她的心靈和生活那麽單純,而我的劫數是什麽呢?”

“別想那麽多了,時代不一樣了,個人命運也會不同。你要是一個人在北京沒事兒就經常回家陪陪媽媽吧,別再留遺憾。大哥的事情讓媽媽一下子老了很多,風燭殘年,說不定什麽時候倒下就再也起不來了。”

東南北歎了口氣說:“媽這一輩子……”

“大哥是06年底沒的,今年13年,快七年了。媽媽還會經常想起大哥,怪我們當時沒告訴她。”姐姐說,“媽最近幾年開始惦記回山東老家,我特別理解媽對老家的感情,但是沒有人陪怎麽能把她一個人丟在那裏?”

“等兮兮春假回來一起陪媽先回趟老家吧,兮兮也從來沒回過,囡囡也應該回去看看。我以後爭取每周末都回來,在火車軟臥上睡一覺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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