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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侶13:藝鄉/桃花塢

(2024-01-22 20:23:26) 下一個

囡囡畢業後直接應聘到香港一家設計師事務所工作,半年後,風哥和東南北商量了一下,決定將七度、兮廊和雨棚整體轉讓。

東南北先讓蠻子把他存放在臨安的畫全部運到上海,然後雇了四輛十米長的高欄貨車,連同兮廊的所有作品一起拉到山東老家。次日清晨,東南北隨車到達了河口村,雇了十幾個村民將畫卸下車,存放在爸爸和叔叔們的空房子裏。和嬸嬸交待了一番後,東南北步行穿過田間小路回到李家村。

“藝鄉”民宿南門外停了一輛“魯F”車牌轎車,大門虛掩著。東南北推開門直接到後院把毛驢“三哥”放出來在院裏溜達,然後回到臥室洗完澡換了身幹淨衣服到廚房衝了一小盆麥片,放把勺子端著走進了工作室。突然發現工作室角落的寫字台前坐著一個女子,女子聽到聲音抬起頭向東南北笑了一下繼續在電腦上忙碌,東南北楞在原地,張開口沒發出聲音,默念著“章妤”。

 

東南北坐在沙發上遠遠盯著章妤緩緩攪動著麥片,不時端起盆來喝一口。突然院子裏傳來程桂花的聲音:“舅!你回來了?在哪呢?”

程桂花說著推門走進了工作室,看到兩個人後和東南北說:“她說‘廢墟’房間網絡不好,又沒有辦公桌,我就讓她在這裏呆著,沒事兒吧?舅。”

“沒事兒。”東南北說,“你去把驢糞推到你爸地裏。”

 

東南北打開冰箱,裏麵整齊地擺放著各種新鮮蔬菜和水果,還有酸奶、可樂、啤酒等,他拿出一罐啤酒打開後喝了一口放在料理台上,想了一會兒到雪櫃裏取了兩條野生海鱔魚和一小袋海蝦放在水槽裏撒了點鹽化凍,然後回到工作室,坐在古琴桌旁看著工作室正中間台麵上未完成的作品發呆,下意識地撥著琴弦。

 

章妤站起來走出工作室,回來後手裏拎著一個古琴盒子,走近後立在了東南北身後的牆邊。東南北打開琴盒、褪下藍花布琴套、抽出古琴放在大腿上輕輕摩挲著,出神地望了古琴很久後用食指依次勾了一下七根弦,點點頭,然後和自己的琴並排擺在了琴桌上。

 

東南北煮好米飯、燉好魚湯,做了一份椒鹽海蝦,又炒了一盤番茄、青椒、卷心菜、粉絲什錦菜。擺了兩幅碗筷和骨碟、盛了兩碗湯、去小酒窖取了一瓶白葡萄酒、拿出兩個高腳杯各自斟滿,掃視了一下桌麵後拉響了餐廳門前吊著的銅鈴鐺,不一會兒章妤進來洗了下手坐在餐桌旁。

 

東南北端起酒杯麵無表情地向章妤示意了一下,喝了一口後開始喝湯。吃完飯後他和章妤一起把餐具殘渣清理了一下都放在了水槽裏,然後回到主臥室休息。下午醒來後他調好了麵團用保鮮膜罩上,然後挨個房間轉了一下,轉到後園的時候看到章妤正在用毛刷刷著三哥的背。東南北為三哥套上韁繩交到章妤手裏,然後推出摩托車發動,朝章妤歪了下頭,章妤坐上了後座,一隻手牽著毛驢的韁繩一隻手扶著東南北的腰。

 

一出村子東南北換上三擋、穿過防護林朝海邊開去,三哥跟在後麵慢跑著。章妤鬆開了韁繩,雙手環抱在東南北的腰間、側著頭靠在她的背上。很快到了海邊,東南北停好車和章妤並肩走在沙灘上,視線所及不見一個人影,起伏的海麵波光粼粼。

 

從海邊回來後東南北直接走進廚房,不一會兒章妤也來到了廚房。東南北拿出麵板和擀麵杖,把醒好的麵團放在案板上,揪成幾塊抹了點油搓成圓條,用擀麵杖用力擀了幾下後放下,示意章妤繼續擀成長條麵片。

 

東南北到菜園扯了一把小油菜和小蔥,摘下油菜最外麵的大葉子扔掉,把小葉子一片片掰下來清洗幹淨晾著,倒了半鍋水燒著,調了一小碗醬汁,切好蔥花、蒜末,拿出辣椒粉。

 

東南北從案板上拿起一條長麵片扯了幾下變得更薄,然後撕成幾長條放在案板上,章妤跟著一起把其他麵片都扯薄、撕好。鍋裏的水滾開後,東南北拿出兩個大腕放在旁邊,把青菜全部丟進鍋裏燙了一下,迅速用笊籬撈出來鋪在兩個碗底,然後把麵條丟了進去。

 

滾燙的油潑在辣椒粉和蒜末、蔥花上麵激出一股香氣,東南北用手扇了一下熱氣、深深吸了一下、露出了笑容。章妤一直微笑著注視著東南北的一舉一動。

 

迅速吃完後,東南北和章妤擦著嘴、守著麵前兩個空碗對坐著,仔細地端詳著對方,不時露出會心的微笑。

 

東南北拿起酒壺搖了一下,站起身又從酒壇子舀了大半壺黃酒放在灶上用小火加熱。東南北靠在台麵邊沿看著章妤的側影,過了一會兒慢慢走到她的背後雙手放在她的肩上輕輕地撫摸著。章妤仰起頭靠在東南北的腹部,雙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東南北撫摸著章妤的脖頸和臉頰,章妤拿過東南北的一隻手轉頭吻了一下。

 

第二壺黃酒喝完之後,東南北搖了幾下空壺放在餐桌上,晃了晃了頭站起來,扶著椅背看著章妤,她走過來扳過東南北身體輕輕抱了一下後離開了餐廳,回到工作室。

 

東南北走進工作室坐在琴桌上無心地撥弄著琴弦,章妤忽然起身,徑直走到琴桌前,轉過一把椅子坐在東南北對麵,調轉過古琴的方向,墊好後試了下音準。

 

章妤的琴聲一響,東南北跟著彈出了《秋風詞》。隨後東南北彈了曲《清夜吟》,章妤彈了曲《湘妃怨》。章妤彈了曲《玉樓春曉》、東南北彈了曲《石上流泉》,隨後兩人合奏了《酒狂》。彈完一遍後,東南北用更快的節奏重新彈起了《酒狂》,章妤很快跟上速度合奏起來。

 

一曲終了,東南北雙手輕輕搭在琴弦上看著章妤,她笑了笑,輕輕地彈起了《樓蘭散》。東南北閉著眼睛仰頭靠在椅背上靜靜聆聽著,悠悠醒轉之後已經不見章妤的身影,他呆坐半晌站了起來走出工作室。

 

暗黑的夜空中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東南北適應了一下光線走到後院,看見廢墟房間燈光從透明的屋頂透了出來。東南北站了很久,直到燈光熄滅才回到主臥室。

 

東南北開著燈裹著被子側躺在床上,床頭櫃上的藍牙音響裏播放著羅大佑的歌曲,聽完《沉默的告白》後,東南北起身打開手機播放屏幕,選擇單曲循環。

 

小心地問一聲  親愛的請問

有沒有看到我沉默的臉

背影後的你是這般熟悉

是否是另一個沉默的你

腳步聲去遠後

眼睛睜開以後

所有的一切已沉默的人

風雨中的臉一樣的孤單

奔向那千百個沉默夜晚

為何夢中清清楚楚我看到的你

簡直就像看到的我自己

輕輕地問一聲

是否還要我再等

因為夜已這樣深

……

 

恍惚中一聲門響,東南北睜開眼睛,章妤光著腿裹著風衣站在床前。東南北向床裏挪了下身體,章妤解開風衣掛在衣架上,裸著身體鑽進了他的被窩,蜷在他的身側。東南北伸出手臂將章妤攬在懷裏,輕撫著她的肩膀,用腳蹭著她冰涼的腳。

羅大佑的歌聲環繞著……

 

小心地問一聲  親愛的請問

有沒有看到我沉默的臉

背影後的你是這般熟悉

是否是另一個沉默的你

……

 

章妤掀開被角輕輕吻著東南北的胸膛,突然扯開被子翻身騎在他身上、俯下身盯著他左胸前的彩色小章魚紋身,用指尖輕輕地劃著。過了一會兒章妤撩起東南北的長發查看著耳朵後麵,跪在旁邊順著他的手臂、腰一路查看下去,又把他身體翻過來從脖頸開始檢查了一遍,最後用力拍打了下他的屁股。

東南北起身把章妤按在床上徹底檢查了一遍,最後分開她的雙腿,打量著修剪得很整齊的陰毛下麵光潔的部位,兩片花瓣邊緣彎曲著搭在一起、下緣一滴露珠反射著光。東南北注視了很久,用舌尖輕輕撥開花瓣,俯下身望著章妤的眼睛進入了她的身體。

 

“將軍……”章妤呻吟著撫摸著東南北的肩膀和手臂說,“將軍更威武了。”

“太後。”東南北凝視著章妤的媚眼說。

“魚太後。”章妤眯著眼睛挑著一條眉毛媚笑著說。

 

廢墟房間裏,東南北望著星空一直等到章妤的呼吸變得和緩、悠長,一點點抽出墊在她頸下的手臂,起身將被角掖好,披著棉袍到廚房熱了一壺黃酒拎著走進了工作室。

手機連上音箱後開始隨機播放古琴曲,當再次聽到《樓蘭散》時,東南北直接切換到了《廣陵散》。聽了幾遍後,東南北看了下時間,給風哥發了條信息說:“你有《廣陵散》的簡譜嗎?五線譜也行,我做件作品需要。謝謝!”

過了一會兒,風哥把中阮版的《廣陵散》的簡譜文件發了過來。

 

東南北立即打印出曲譜、統計好各種音符的數量,把台麵上堆積好的高低、大小、厚薄不一的桐木塊分類放在旁邊,在底版上用墨線彈出均勻的格子,然後對著曲譜從一角開始重新排放木塊,然後從外圈繞到裏圈,缺少的木塊直接空出格子,同時在曲譜上標記好。

全部木塊擺好後,東南北回到電腦前統計各種木塊的差額,又上網訂購了正紅色、白色、黑色油漆各一桶。

 

東南北雙手捂著黃酒杯站在台前注視著台麵,章妤悄悄地站在了他的身後,環繞著他的腰。

“太後看到了什麽?”東南北說著喝了一口黃酒。

“柏林的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章妤探出頭看了一會兒說,“西安的碑林。”

“太後見過哪些紀念碑給你印象最深刻?”東南北說。

“嗯……華盛頓越南戰爭紀念碑。”章妤沉吟著說,“那個美女設計師叫林瓔,她在林肯紀念堂和華盛頓紀念碑之間的土地上切了兩刀,把陣亡和失蹤者的名字刻在了反光的黑色大理石上。還有‘911’紀念碑,雙子塔的地基上建了兩個巨大的水池,四麵石壁不停傾瀉而下的水幕仿佛一直流向地心深處。”

“興建越戰紀念碑是一個退役老兵組成的社團提出的,他們希望不要出現任何提到和評價越戰的字眼,隻有死難者的名字。”東南北說,“‘911’紀念碑上的名字是按照遇難者的親屬關係、社會關係排列的,不分尊卑貴賤,同時遇難的同事和親人朋友們放在一起,形成一簇一簇。”

“將軍是怎麽排列的?”章妤說。

“按照《廣陵散》的曲譜,最中心部分是急促、激昂的結尾。”東南北說,“每一個音符代表一個人,可能是知識分子。”

“我知道,我研究好幾天了。”章妤說,“那空著的地方呢?”

“有名字的人數量不夠了,沒有名字的無辜死難者更多。1959年-1961年間餓死的人、右派分子農場中餓死的人、‘文革’中自殺、被殺、武鬥中死掉的人、‘嚴打’時被誤判死刑的人,他們和有名字的人一樣都是生命。”東南北說,“他們的血都是紅的,我準備調出四個八度的紅色淋在每個墓碑的最上麵,對應音高,也象征他們離世的時間長短。”

“將軍準備水平展示還是垂直展示?”章妤說。

“水平。”東南北說,“但我計劃在上空架四麵傾斜的鏡片,從每一邊都能看到不同的視覺效果。”

 

“這件作品將軍做了多久?”章妤說。

“從關注知識分子開始,想了二十多年了。”東南北說,“但是今年才開始動手。”

“我們是二十年前認識的。”章妤說。

“自從01年深圳的羅大佑演唱會後我就和太後失散了。”東南北說,“但我不時會想起太後,因為你說過我的心放在你那,你帶著我的心都去哪了?”

“我一直在將軍不遠處。”章妤說,“除了07年到11年那四年將軍突然蒸發了,但我知道將軍一定還在世上。”

“我在美國。”東南北說。

“我又去了澳洲,讀完了碩士,工作了三年,拿了居留權。”章妤點點頭說,“朋友推薦我關注將軍的博客,頭像是將軍大腿上的紋身。將軍介紹那些名作的出處,我又開始追隨將軍。然後一年前將軍徹底消失了,隻留下兩本書的圖片,互聯網上再也沒有任何痕跡。我感覺將軍這次凶多吉少,但是一直沒有壞消息,我認為就是好消息。”

“我永遠失去了媽媽。”東南北說完拿著空杯子喝掉了最後幾滴酒。

 

“將軍一夜沒睡?”章妤轉過東南北的身體望著他的臉說。

“嗯。身邊有人睡不著。”東南北說著攏了下章妤的頭發,“我要去補覺了,中午我帶太後去吃羊盆兒和羊肉蒸餃。”

“將軍先休息吧。”章妤說。

 

太陽開始偏西時,東南北扯掉眼罩後忽然坐了起來,邊穿衣服邊向廢墟房間走去,發現屋子裏已經收拾得幹淨、整齊,像從來沒有人住過一樣,隻是空氣中有股女人的香氣。東南北回到工作室,琴桌上的古琴已經收好,靠在琴桌旁邊。

 

東南北打電話給程桂花詢問章妤的情況,她說:“她開始隻訂了一天廢墟房間,入住那天她找不到地方就打電話給我,我去小廟那接的她。她剛到大門口就問我門環上盤著的章魚是誰畫的,我說所有的畫都是你畫的,她問你姓什麽,我也告訴她了。她問你去哪裏了,我也不知道。她把所有房間都看了一遍,後來要在你工作室辦公,然後她就天天加訂,錢都付了,我等下拿給你。”

“不用,當你工資了。”東南北說,又要了章妤的電話,在網上查詢,發現號碼歸屬地是北京。

東南北從博客粉絲中找到了“魚太後”,進入到她的博客主頁,最後一篇帖子題目是《並不遙遠的哥倫比亞和天邊的故人》,配圖是《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兩本書的封麵,文中寫道:

 

我一貫抵觸閱讀大部頭的著作,不僅因為我有文字密集恐懼症,重要的是我認為表達一種思想根本用不著那麽多文字,無論思麽深刻。

但是我竟一口氣讀完了《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有人把後一本書名翻譯成《愛在瘟疫蔓延時》,我喜歡,因為愛遠比愛情博大、深厚、綿長。

大部頭的文學作品可能不一樣,越漫長的故事越有看頭,因為時間會把生命的雜質都沉澱掉。

 

很多人的一生都可以用一句或兩句話甚至幾個字總結,比如‘白活’,比如‘愛過’,比如‘我養大了一個孩子’、‘碰到的全是人渣’、‘最後還是沒賺到錢’。但是我想不出一句話概括《愛在瘟疫蔓延時》男主阿裏薩的一生,才忽然發現有的人用再多的文字也很難書寫。

我有幸碰到過一個,男人,我深深為他著迷,但我不想和他走近。

 

《百年孤獨》的魅力在於你完全相信了作者描述的魔幻世界,並慶幸終於為自己的孤獨找到了合理性,它帶給你的震動遠比叔本華的《論孤獨》更直接。

 

我曾在斯特拉斯堡一座私人美術館門前注視過一座中世紀路燈下一個孤獨的背影,我一直把那當做一幅畫,而我隻是一個觀者。我孤獨地追隨著他孤獨的背影,直到他完全融化進黑暗的底色。

我曾在阿姆斯特丹的梵高美術館中梵高的《自畫像》前佇立,仿佛嗅到了空氣中有一縷獨屬於他的氣息。

我曾在“威尼斯雙年展”展場遠遠地跟隨著他,在他仔細看過的每一件作品前駐足。

……

我忽然覺得自己像阿裏薩。

 

他會去了哥倫比亞嗎?

還是另一個世界?

 

在等待油漆到貨期間,東南北將作品背板分成了四塊,並按照統計數量切割、打磨了新的桐木塊。

油漆到貨後東南北按照不同的配比調製出三十二種紅色分別裝在塑料盒裏,先在背板上刷上乳膠漆,然後用每個桐木塊蘸一下對應的紅色再掉過來粘在背板上,粘稠的油漆順著四邊一點點淌下來。

全部完成後,東南北騎著摩托車去石材店要了一條黑色大理石廢料,用電動磨機將四角切成一個反弧形,四周邊緣刻出了一條細線,然後打印出作品信息粘在大理石表麵,換了一個磨頭刻出作品信息:

 

《廣陵散》

2440mm*2440mm

綜合材料

東南北

2017年

 

東南北從不同角度拍了些《廣陵散》的特寫照片,然後登上梯子拍了一張俯視圖,最後挑選了一些圖片發給了唐霜,她很快回複了一排豎大拇指的表情。順便看到了姐姐發來的信息:“啥時候回來?”

“春假我陪秦弦和兮兮去西西裏和愛爾蘭,然後從歐洲直接回家。姐夫呢?”東南北回複說。

“還沒回來,省農業廳來了一幫人,他們要做個農產品溯源網站。”姐姐回複說,“他們在一研究好幾天了。”

“挺有意義的。”東南北輸入,“姐夫有沒有想過在海外出版《六十年家國》?”

“算了吧,他已經被‘請喝茶’好幾次了。”姐姐回複說。

 

東南北接到秦弦和兮兮後,一起走到巴拉莫機場停車場,一按遙控,一輛車子“滴滴”響了兩聲,四角的燈同時閃爍。

“哇喔,太Q了!這麽小的車子?還是敞篷的,媽媽。”兮兮興奮地說,“什麽牌子?Fiat?意大利車嗎?”

“對,你沒見過嗎?歐洲到處都是這種小車,那次不還見到一個老太太開嗎?在去卑爾根的公路上搖搖擺擺的。”東南北說,“我們還以為是司機喝醉了,要不就是吸毒了。”

“記得。”兮兮說,“頭發全是白的,好像在打瞌睡。”

“太小了吧,放下行李隻有一點空了。”秦弦邊往車裏塞行李邊說。

“沒事,媽媽,你坐在前麵,我坐後排。”兮兮說,“我喜歡小窩。”

“兮兮還記得你小時候在家裏到處搭你的小窩嗎?”東南北說,“屬兔子的,我每次找你都得翻個遍。”

“爸爸,我想娃娃了。”兮兮突然說,眼眶裏噙滿眼淚。

 

“兮兮你知道自己的故鄉是哪裏嗎?”東南北邊開車邊說。

“我我我我我……不知道。”兮兮說,“山東萊城?”說完看著秦弦。

“那是籍貫,籍貫是啥我也不知道。”秦弦說,“東南北,你說兮兮故鄉怎麽算?按出生地、戶口、身份、國籍還是按照在哪裏長大?”

“還用怎麽算?西西裏嘛。”東南北說。

“好冷。”兮兮撇了下嘴說。

“《教父》書看完沒有?”東南北說。

“看完了,我還做了幅版畫作為作業,A。”兮兮說。

“你看的是英文版還是中文版?”東南北側過頭問兮兮。

“爸爸!爸爸!”兮兮突然興奮地望著車窗外說,“山上有羊耶,還有黑色的,我看看牧羊人是不是邁克?”

“別來這套。”東南北嚴肅地說。

“爸爸——”兮兮推了一下東南北的肩膀說,“度假耶!板著臉幹啥?”

“你倆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秦弦笑著說。

 

東南北一邊開車一邊向秦弦和兮兮介紹西西裏島環島遊路線和沿途要經過的重要景點,突然兮兮驚恐地說:“爸爸!爸爸!後麵的車要撞上了!”

東南北從後視鏡看了一眼跟在後麵的汽車,離得特別近,可以清晰地看到司機和副駕駛座位人的五官。

“黑手黨?”兮兮笑著說。

“你不是看過《教父》電影嗎?是克萊門紮還是索拉索?”東南北說著用力踩著油門,車子開始加速。

“東南北,限速的。”秦弦說。

東南北掃了一眼速度表,邊加速邊打著右轉向燈,但是慢車道上的車速也很快。

終於換到了慢車道上,後車呼嘯而過。不久兮兮又叫起來,東南北一看,慢車道上的車也貼得很近,也沒有鳴笛。看著旁邊一輛輛汽車疾馳而過,前後車幾乎貼在一起,東南北笑了一下說:“入鄉隨俗吧。”說完打開左轉向燈,深深踩下了油門,大聲哼起了《教父》電影主題曲《溫柔的傾訴》的旋律,很快兮兮跟著大聲“啦啦”起來,秦弦微蹙著眉頭拉著門框上麵的扶手,緊張地注視著前方。

 

錫拉庫薩舊城棱型的大教堂廣場上鋪著白色的大理石,反射著刺眼的光。坐在大教堂對麵的露天咖啡座上,東南北和兮兮講起電影《西西裏島的美麗傳說》,兮兮說:“我看過剪輯,那個女主就走過這個廣場,女主的氣質很好。”

“嗯,女主的名字叫瑪蓮娜。”東南北說,“電影裏有句經典的台詞,律師在法庭上為她辯護時說‘她有什麽罪過?她唯一的罪過就是太美麗’,但是後來律師還是半強迫、半誘惑地和她發生關係了。”

“東南北,兮兮才十七歲。”秦弦說。

“這也算青春期教育。”東南北說,“還有一句台詞是‘人們根本不愛美麗,美麗是不被原諒的,美麗是用來被蹂躪的’。”

“媽媽,你的運氣很好啊。”兮兮拍了下秦弦肩膀說。

東南北“嗬嗬”笑了兩聲說:“對了,兮兮,你十八歲時生日希望爸爸送你什麽禮物?”

兮兮想了下說:“這輛小車多少錢?二手的就行。”

“好,就怕顏色對不上。”東南北說。

“大學還不知道在哪上,不急吧。”秦弦說。

“先練著。”東南北說,“爸爸再送你一頭毛驢吧?它的名字叫三哥,不過你要回到中國才能騎上去海邊。”

“驢?我還沒見過真驢。”兮兮說著拿起手機搜索著,“哦!我想起了,咱倆小時候看《冰河世紀》的時候有一頭驢,還有《史瑞克》裏麵也有一頭,它們好像都很嘮叨。”

“哈哈哈哈,驢叫很有特點。”東南北說,“《教父》電影中邁克女兒被誤殺前,殺手父子也是學的驢叫。”東南北說著學了起來,秦弦看了下周圍。

“我很喜歡那個女演員,意大利人,好像是導演的女兒。”兮兮說。

“女孩子就關心這些八卦。”東南北說。

 

“爸爸,我還想再吃一份冰淇淋。”兮兮說,“就在教堂後麵那條街上。”

望著兮兮蹦跳著遠去的背影,東南北問秦弦:“你怎麽樣?”

“挺好的。”秦弦說,“剛出了一張專輯,《弦外》。”

“哦?挺好的,恭喜你!”東南北說。

“聽說你辭職了?”秦弦說,“Jey到我們劇場聽音樂會時問起你。”東南北點點頭。

“你回雪城了?”秦弦說。

東南北搖搖頭說:“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

“山東?”秦弦淺笑了下說,“是落葉歸根還是準備東山再起?”

“側臥。”東南北說。

 

吃完晚飯離開餐館,東南北走在前麵,兮兮挽著秦弦的手臂跟在後麵。經過一間酒吧,門口站著幾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在抽煙,不時有上了年紀的人出出進進,酒吧裏傳出節奏歡快的音樂聲,東南北停下腳步狐疑地看著兮兮說:“記得在哪裏聽過嗎?”

“好像是西班牙弗拉門戈,怎麽意大利會有?”秦弦說。

東南北揚頭示意一下走進了酒吧,秦弦和兮兮跟著走了進去,楞在門口。發現後麵有人進來,他們急忙避到一旁。酒吧內狹小的空間裏擠滿了人,多數是老人,每個人麵前都放著結實的大啤酒杯。吧台旁的一個小舞台上,一個身著低胸、長擺裙子的壯碩女人正在隨著弗拉門戈的樂曲舞動著身體。

兩隻手各抓著一把空啤酒杯的女服務員過來用意大利口音英語打著招呼,隨後把東南北三人帶到了一張長長的桌子一角,東南北向滿桌的老婦人笑著點了下頭。

 

女服務員再次過來後,同桌的幾個老婦人從服務員手上接下一滿杯啤酒,然後拿起粉筆在身後的小黑板上人名下麵分別畫一道,東南北拿下三杯啤酒直接付了現金。

“兮兮不能喝酒吧?”秦弦說。

“她可以嚐一口泡沫。”東南北說著把杯子推到兮兮麵前,兮兮低下頭吸了一口泡沫,抿了下嘴唇說:“好香。”

 

東南北喝完了兩杯啤酒後又要了一杯,打量著酒吧內的客人。老婦人們邊喝酒邊隨著音樂輕輕晃動身體,不時加一杯啤酒,小黑板上畫滿了一簇簇的粉筆道道。秦弦坐了一會兒後從包裏拿出煙和火機,把包放在兮兮腿上走出了酒吧。

 

“媽媽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東南北一直看著秦弦走出大門轉身問兮兮。

“就這兩年,而且媽媽失眠很嚴重,安眠藥的劑量也在加大。”兮兮說。

“因為什麽?劇場生意不好?”東南北說。

兮兮搖搖頭,看著東南北說:“你和媽媽是不是出了問題?”東南北沒有回答。

“那就是了。”兮兮說,“我發現你們的目光和身體很少接觸,稱呼也變了。你以前每次視頻通話時都是先和媽媽說一通,但後來我發現你隻和我視頻,之後就直接掛斷了。我們以前出去旅遊吃飯時,都是點幾份後大家分享,後來我發現你和媽媽各點一份,從來不分享。以前媽媽洗完澡後在家裏都是光著身體走來走去的,忽然有一天我發現隻要你在她肯定會穿睡衣。有時我會看見你走進媽媽房間,但是早晨醒來時發現你睡在客房。還有你們很久沒做愛了,你若是和媽媽在一個房間時一點聲音都沒有。”

東南北沉吟半晌說:“是出了問題,怪爸爸不好,太任性,做什麽決定很少和媽媽商量,很多事情都是冒險,讓媽媽沒有一點安全感。”

“嗯,媽媽很謹慎,她總是怕萬一。你們的問題嚴重嗎?”

“對於媽媽是嚴重的。我和媽媽對世界的認知和處理方式有很大分歧,之前爸爸就像在路上開車一樣,後麵有車追,旁邊的車速快,爸爸慢慢就變成和他們一樣了,但是媽媽有自己的堅守。有些承諾爸爸也沒有兌現,媽媽已經不相信爸爸了。”

“你後來不是也慢下來了嗎?”

“但是爸爸對婚姻和家庭沒有信心,對生命也沒有信心。“而且爸爸太長時間一個人生活,已經習慣了孤獨。”

“爸爸……”兮兮欲言又止。

“但是絲毫不影響我們愛你。”

“我相信的。”兮兮點點頭說,“你還愛媽媽嗎?”

“愛。媽媽是難得的好女人,美麗、善良、正直、上進。”東南北點點頭又搖搖頭說,“但是媽媽已經不再愛爸爸了。”東南北說著低下了頭,兮兮揉了下他的頭發。

 

“誰給媽媽寫的歌?”東南北抬起頭問。

“一個法國人,小提琴家。”兮兮說,“在媽媽那演出過。”

“男朋友?”東南北問。

兮兮看著東南北的眼睛微微搖了搖頭。

 

東南北回到雪城當天就去掃墓,跪在媽媽、爸爸的碑前磕了三個頭後站起來看了一會兒石碑上的名字說:“但願大哥能和他們在一起。”

“我做過一個夢。”姐姐說,“夢中有個很胖的孩子,背影有點像大哥,在山坡上跑上跑下。不遠處有座房子,煙囪裏飄著炊煙。大哥一不小心滾到了山坡下,不時朝房子招手,房子裏沒有人出來,最後大哥一點點爬上山坡進了家門。”

“你說的不就是咱家下放的地方嗎?”哥哥說,“不是夢吧?是記憶。”

“夢源於記憶。”東南北說。

 

“媽媽當初為什麽選了這塊地方?”東南北說。

“我開車拉著媽把全市的公墓都轉遍了,她一個都不滿意,我也不知道她是什麽標準。”哥哥說,“經過山北的時候,媽說去看看下放的地方,出來後我走錯路了,媽四處張望時說這個地方不錯,剛說完看到一個‘睡佛山墓園’的指示牌。”

“這裏離咱家下放的地方不遠嗎?”東南北說。

“嗯,你要不要去看看?”姐姐說。

東南北想了很久後搖了搖頭。

“走,我帶你們去看個地方。”哥哥說,“我在附近租了個小水庫,買了幾個院子準備做個山莊。”

“還準備幹餐飲?”東南北說。

“別的我也不會啊。”哥哥說。

 

站在山莊院子裏,看著還未掛上的招牌“四季農家樂”,東南北說:“哥,雪城遍地都是農家樂。我覺得你有水庫,山莊應該叫漁家樂,”

“我覺得也是,農家樂被做爛了。”姐姐說,“材料不新鮮、衛生不幹淨、做法粗糙,隻能用農家樂牌子遮醜。”

“現在還有洋家樂呢。”東南北說,“在湖州德清的莫幹山裏,好多老外在開民宿,帶餐館、咖啡館,可精致了,一晚上的房費得上千元。”

“那在咱這都不行。”哥哥說,“酒吧更開不起來,隨便一個人都是十瓶八瓶啤酒的量,能喝得起嗎?”

“不管怎樣先改個名,隻要不會明顯影響生意就值得一試。”東南北說,“哥,你信我一次,就叫‘漁樵山莊’,用狂草字體,我給你出樣。”

 

“有魚嗎?”姐姐站在水庫邊說。

“有,還沒長大,去年投了一批魚苗。”哥哥說,“你倆說轉包我魚塘那個人多狠,我估計他先用紗布做成網撈了一遍,‘小黃瓜香’都沒幾條。”

“人家包給你的是水庫,又不是魚。”東南北說,“他為什麽不幹了?”

“他說總有人偷魚,他搞不定。”哥哥說,“咱不怕啊,黑的白的咱都使得動。”

“水庫裏的水哪來的?”東南北問。

“全天然,下雨就夠了。”哥哥說,“還有雪融水,這些天山上流下來的就是‘桃花水’。據說用桃花水洗洗臉,能結桃花運。走,我帶你們往上走走。”

 

三個人順著水庫邊走上了一個小山坡,東南北站在坡上驀然發現遠處一個山穀裏有一座白牆灰瓦、徽派式樣的高大房子,問哥哥,哥哥說:“你記得藝術館有個畫畫的叫王藝文不?我聽人說那是她搞的地方,不知道她想幹啥?神叨叨的。我就是沒孩子,我要是有孩子,他長大後幹什麽都行,就是不能搞藝術。”

“哥你和搞藝術的多大仇啊?”姐姐說,“咱爸算不?”

 

“王藝文怎麽會在雪城?”東南北出神地望著山穀裏的房子說。

“不知道。”哥哥說。

“我想去看看。”東南北說。

 

出了哥哥的山莊,車子在省道上又行駛了三百多米後拐下了主路,不久砂石地麵變成了一塊塊書本大小的石板鋪就的路麵,沿著石板路又開了二百多米後,迎麵看到一個穿著長袍裹著條厚厚圍巾的女子正在清理路麵上的殘枝敗葉。東南北示意哥哥停下車,三個人坐在車裏遠遠望著女子,女子看了一眼車子站在路邊。

“應該是她。”哥哥說著慢慢開過去,停在一處寬闊的路邊。

 

姐姐和東南北走上前和王藝文介紹了一下,王藝文驚奇地說:“這是熊貓嗎?怎麽跟小老頭似的?”

東南北呆呆地看著王藝文。

“進屋喝點茶吧。”王藝文說完放下手中工具帶著帶著三個人回到了大書房。

“你們隨便坐,等下我來泡茶。”王藝文走到壁爐旁填了幾段木頭說,“春寒料峭。”

 

東南北不時打量著王藝文,哥哥和姐姐打量著大書房,七米左右的挑高,粗重的原木書架,書架裏擺滿了書,書架旁有一部帶欄杆的手動升降機。

 

“你什麽時候回到的雪城?”東南北問。

“應該十多年了吧,記不清了,一直在蓋房子。”王藝文說,“我愛人老家是雪城的,上輩為了躲避運動投靠了住在這裏的遠房親戚,後來就把親戚和隔壁的幾座房子都買了下來,又買了塊地,老人們也葬在山後。我看農村的房子很多都空著挺可惜了,就開始慢慢擴張,後來幹脆提前退了。”

 

和王藝文告別從城西進城後,姐姐一路和東南北介紹著這幾年城市的巨大變化,新開了幾條大路、新建了幾座橋,東南北不時問個問題。

三個人一起到達姐姐家車庫時,寧正義正從汽車後備箱往外拿東西,看到東南北打了聲招呼指著地上的東西說:“這是吃紫花苜蓿草長大的黑毛豬,這是重金屬含量超低的大米,這是非轉基因大豆物理壓榨的油,二哥帶回去一套。”

“這些東西給我吃都浪費了,我這胃已經被地溝油、毒大米、蘇丹紅、瘦肉精鍛煉得百毒不侵。”二哥邊提東西邊說,“我打通任督二脈後就是絕世高手。”

“年輕時沒感覺,等年紀大、抵抗力弱的時候各種病就開始發作了。”寧正義說,“我們做的東西是為了人民未來的幸福著想。”

“共產黨也這麽說。”哥哥說

 

東南北和姐姐、姐夫、哥哥、嫂子四個人一起在寬大的廚房裏忙著準備烤肉晚餐,一邊交流著彼此現狀。

 

“姐夫被‘請喝茶’是怎麽回事?”東南北突然問。

“這你還不知道?他一向反共。”哥哥搶著說。

“我不是反共,我是反對這些踐踏憲法和法律、濫用權力、貪汙腐敗、官商勾結的行為。”寧正義說,“我不追究共產黨的原罪,我隻希望他們能好好地執政,按照他們公開宣揚的一樣。”

“你不是政協委員嗎?他們也不給麵子?”東南北說。

“可能我關注的問題太敏感了吧。”寧正義說,“比如公共知識分子的遭遇、暴力‘截訪’、巴拿馬文件,比如中俄之間的領土問題,比如極左思想的借屍還魂。”

“你關注這些和你公司和家庭有什麽關係?”哥哥說。

“隻關注和自己有關係的問題那叫利己主義。”寧正義說。

“執政黨的所作所為肯定和社會進步、人民幸福有直接關係。”東南北說,“今天看著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很可能明天就發生在自己身上。”

“對,大大小小,幾乎每個人都遭遇過不公正待遇。”寧正義說,“就像前兩年我們和燎原農場的土地糾紛,我們早就簽了正式的三十年租約,把原來分散的土地都連成片便於機械化和集約化經營,深度開發了十多年了,他們突然要收回去,說要建什麽農業示範基地。”

“後來怎麽處理的?”東南北說。

“我肯定不幹。”寧正義說,“我還把每次和他們接觸的時間、地點、人物和主要談判內容都公布在網上,很快警察就找到我,讓我刪掉,還有省一級官員給我打電話,‘建議’我讓步。”寧正義說,“我說如果我犯法了,你們就抓我、關我、判我,我都認,但是我說的都是事實,我到底觸犯了哪條法律?”

“他們要是真想整你隨便都能找出理由,你敢說你沒有任何違法行為?比如偷稅漏稅?比如行賄?”哥哥說。

“不管你們信不信,我們公司就是非常幹淨。”寧正義說,“我們從飼料起家到糧食和經濟作物的種植、發展畜牧業,到現在的深加工和進出口,都是市場化運作,憑產品、服務和實力做成這麽大規模,養了這麽多人,有的一家三代都是我們公司員工。”

“《六十年家國》有沒有給你帶來麻煩?”東南北說。

“肯定有,我們書記都知道了。”姐姐說,“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

“但是我犯法了嗎?全是網絡上公開的內容,我一字未改。”寧正義說,“我沒有正式出版、沒有出售、沒有派發,有人跟我要,我就給了。”

“你不說誰知道你有書?”哥哥說。

“你確實要小心了。”東南北說,“你的書截稿後,穀歌退出中國,原因是不接受中國政府的‘內容審查’,隨後中國開始建‘電子長城’,很多國外網站被屏蔽,很多自媒體被封號,我們能看到的內容也被重新清理一遍。很多知識分子都噤聲了,也不知道人是否還在?是否還有自由?你書中的好多文章在互聯網上已經找不到出處了,所以你的書很快也會成為禁書。”

 

五個人圍在餐桌前,姐姐一直不停地翻烤著各種食材,隨時夾到每個人的盤子裏,吃了一會兒後,哥哥又端起酒杯說:“大哥出事兒之後,熊貓也移民了,這輩子親兄弟在一起相處的時間還沒有和麻友一起的時間長。好在後來熊貓又回國了,經常回來看媽,媽和大家都很開心。如今媽也沒了,我們就剩這麽幾個親人了,我希望大家都能健健康康的、平平安安的。來吧,該喝還得喝。”

哥哥說完自己幹掉了啤酒抹了下眼睛,大家靜靜地看著烤盤上麵的肉‘滋滋’作響。

 

“我不時會想起我們家的命運,其實和姐夫一起編《六十年家國》時會想起更多家庭的命運。”東南北說,“雖然我們得益於爸爸享受的特權,苟全性命,也沒有挨惡受凍,我們也是既得利益者。但是如果共產黨不那麽折騰,爸爸會英年早逝嗎?媽媽會一輩子那麽苦嗎?連發黴的饅頭都不舍得扔,因為他們那一代人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餓死,深刻銘記挨餓的滋味。”

“都別想那麽多了。”哥哥說,“咱媽一直按照自己的意誌活著,最後按照自己意誌走的。”

 

直到淩晨,東南北才翻看完王藝文全部的朋友圈和“桃花穀”網絡公眾號的所有文章,熄燈後一直輾轉反側,起身打開燈、靠在床頭寫了一篇文章發給了王藝文。

 

姐姐問我:你對這個城市有感情嗎?

我認真地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姐姐追問:那你對哪座城市有感情?

我毫不猶豫地說:瓦爾納。

那是黑海邊上一個古舊的城市,也是我一次獨自失意旅程的終點,在漫無目的地漂了大半個地球所到達的世界盡頭。

在瓦爾納我遭遇了所有記憶中那些熟悉而又溫暖的感覺。清潔的城市像湘西那個縣城簡陋大排檔爐子上布滿坑窪但擦得鋥亮的鋁水壺,深沉的黑海像冬季山東老家鞠一捧海水都能有一兩條小小魚的早年渤海,古舊的建築就像中山路上的“工人文化宮”,不苟言笑的人們像是嫩江路副食店裏憑票排隊購買豬肉的大人,博物館裏的工作人員像是威嚴但不讓你害怕的長輩,忍不住側目的女士像民國時家道中落的大小姐,矜持地笑了一下的民宿家女孩像你的初戀,全城人氣最高的雞尾酒吧像高中時的新年晚會,隻是一杯上好雞尾酒的價格比牡丹江邊咖啡店的咖啡略貴了幾塊錢,而裝修的藝術感、設計感和吧台裏琳琅滿目杯具和酒保搖晃酒壺的姿勢像是你最喜歡的一部電影的片段,一個年輕的保加利亞人很認真地和你討論俄羅斯,像是高中創建《星魂》詩刊時和夥伴們斟酌發刊詞。

我不用擔心被搶軍帽,不用擔心出租車繞路,不用擔心被門衛嗬斥,不用擔心吃羊肉串壞肚子,不用擔心挨宰,不用擔心多看了幾眼美女被翻白眼地探索著整個城市的角角落落。他們也沒有因為我是外國人而給予過多的關注和排斥,所到之處都是善意、禮節和舒適的距離感,如果你主動開口他們都會滿麵笑容地回應你,不管是美女、大爺還是廢青。坐在街角的小吃店要一碗加了牛奶的牛肚湯或酸奶黃瓜湯配一片陳年麵包就像我以當地人的身份在那裏生活了很多年。

友人說:你這是單相思。

我說:單相思也是一種感情。

因為這個城市還有我的親人,所以我偶爾會回來,偶然透過葉子落盡的樹枝看到了桃花穀大書房的屋簷,沿著那條還沒有被時光磨出光澤的石板路我站在了啟蒙老師的麵前。當她一襲長袍襯在身後那扇簡約又裝飾過的黑漆院門前,我感覺像是又回到了瓦爾納。

站在滿院的白樺林下時我費力地用烏克蘭民歌中的白樺林覆蓋了同樣華爾茲節奏的樸樹歌中的白樺林。我總認為山寨不大光彩,同時又暗下決心,我自己的院子裏也要種一片。視線離開白樺林在院落裏掃描時又讓我驚詫了一下,那種感覺是第一次驅車去荷蘭羊角村時經過地道歐洲鄉下時的疑惑和讚歎,因為你看不到任何一件多餘的雜物,隻有堆砌整齊的石牆和修剪得平整的草坪和背後高高的落地窗。而這是在我早已抱有深深成見的故鄉,也是對以白金漢宮、楓丹白露、天鵝堡、大宅門等命名的“貴族”別墅樓盤無感之後。

室內的格調更具希臘風,這讓我很慚愧。因為我一直想嚐試在一些室內裝修項目裏使用半圓形拱門,但總是屈服於無從考證接近於無稽之談的迷信說法:圓形的門隻是墓室用的,等於說整個居住在墓室裏的聖托裏尼島民也可以很快樂。

還是避免不了使用一個流行用詞“毫無違和感”來形容身著漢服的啟蒙老師和英文版《道德經》、中世紀騎士頭盔及古琴混搭在一起。哪怕古琴隻是用來裝飾,也能讓人感受到東西方文明的惺惺相惜。如同金庸筆下的曲洋和劉正風,分屬於勢不兩立的魔教和衡山派,因為一曲《廣陵散》而放下了內心對於正邪的執念。

四個四十年前相識的、身份迥異的人毫無違和感地坐在一起無心地漫談,有關藝術和人文、有關修行和頓悟、有關農事與江湖,脫口而出,字字真言。不時透過輕垂的中式帷幔仿佛看到了佛羅倫薩那家古宅民宿的窗子,從最外層的窗板到雙層中空木框玻璃窗到可以調節的木百葉窗、暗紋蕾絲紗簾和素色沉重的天鵝絨落地窗簾,是主人對室內光線的苛求並保持和窗外海風的親近。

換了一個地方又一個地方最後信步走到後山,我會心地笑了一下,看到一條小船和我的小船停泊的狀態相似,隻是無法區分是剛靠岸還是準備下水,但絕對不是擱淺。

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城市,可能下次再回來看望親人時總會多一個念想:不用跑那麽遠就可以去我的瓦爾納看一眼,隻是路過一下也好。千萬別碰到啟蒙老師,我擔心單獨麵對啟蒙老師時還是會像當年那個尷尬的少年。

我寧願這種念想被誤解為對城市的感情,不然呢?

 

醒來時已是中午,東南北在姐姐家底樓餐廳吃飯時看到有個號碼歸屬地為雪城的來電呼入,順手就掛斷了,掛斷了兩次之後,對方發過來一條信息:“我是王藝文。”東南北立即回撥了過去。

“不好意思,藝文老師,我以為是推銷的。”東南北說。

“你想一個人過來坐坐嗎?

“你會記得多少從前的事情?”

“我們不談過去,隻談現在帶一點將來,如果可能。關於桃花穀和瓦爾納。”

 

迎著初春的暖陽、踏著殘雪,東南北和王藝文走進桃花穀創意區最高處的建築內,王藝文指著牆上的畫介紹說:“這裏陳列的是個男孩子的作品,我很喜歡。”

東南北湊近一件作品仔細地看著那些複雜的線條和各種被拉長、被異化的人物形象和他們身上的各種符號。

“這個男孩子想得挺深。”東南北說,“我看到一種對現代理性和規則的批判。”

“你肯定是搞當代藝術的。”王藝文說,“我覺得這個男孩子很有才華,我想把他的作品留在雪城。我還想把這些本地優秀的藝術作品都展示出來,繪畫、雕塑、音樂、文學、戲劇、電影等等,我也願意把各個空間免費提供給他們使用。”

 

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著桃花穀全景,東南北說:“你建這些房子的時候沒想好嗎?”

“我自己住的房子想好了。”王藝文指著遠處說,“後來東麵的幾戶人家都空出來了,問我要不要,我想如果有朋友來還是住在獨立的客房裏會舒適一點。另外我的書房不夠用了,我就想建個更大的書房,順便圍著四周建了六間獨立向外開門有院落的房間,都獨立配套廚房、餐廳和客廳。大書房後麵是一個公共研修室,我設想的就是三五好友能在院子裏讀書、清談、消遣一整天。”

“再後來南麵的房子我也搞下來了,那原來是個鵝場,因為它正對著我的大門,每天出入時看到那種廢棄和破敗很影響心情。”王藝文說,“但具體做什麽我沒想好,隻是想讓建築風格與我住的房子及大書房傳統建築格調有區分但又和諧。我在原來的幾棵古樹間造了十多間現代風格的房子,不要任何多餘的裝飾,外牆上全部罩上一層水泥板。我管這片叫創意區,應該和視覺藝術關係密切一點。”

“再後來,我就沒錢了。”王藝文哂笑了下說。

“你現在想商業化?”

“不,我隻想讓她活下來,活出她自己的樣子。她就像我生的一個女兒,我不想輕易地斷送她。但是我一直不知道她應該長成什麽樣,你的文章啟發了我。”

“文字喜歡描述現實中不存在的景象,而且我看到的也可能隻是瓦爾納的表象。但至少有一點是真的,西方的文明程度確實比我們高。文明不是與生俱來的,主要是被教育和感化的結果,我們種族缺的就是對自然的敬畏、對人性的尊重和對自我的約束,所以桃花穀不可能成為瓦爾納。”

“你是否願意試一下?你做掌櫃的。”王藝文說。

“那你呢?”東南北說。

“我要去希臘待一段時間,因為我有個關於悲劇的課題還沒有完成。”王藝文說,“我還想看看那幾個古劇場。”

 

繞到房後,王藝文指著深入山穀不遠處的一處院落說:“那家想把房子和地賣給我,開價五十萬,我想那個地方很適合建成露天劇場。”

“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東南北說,“你喜歡戲劇嗎?”

“我的名字叫藝文。”王藝文說。

 

回到池塘邊的“草廬”,王藝文從裏間端出一個籮筐,上麵托著一小鍋紅豆湯和一把風幹肉條,還有一瓶酒、杯碟和碗筷。

“我想你應該喜歡喝威士忌。”王藝文說。

“各種酒都喜歡,紅酒、黃酒、清酒、朗姆酒。”東南北接過籮筐看著酒瓶說,“你這瓶酒很好,‘大摩三世’。”

“有種說法,藝術就是產生於酒神狄奧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羅的長期對抗中。”王藝文坐下後說,“我的酒量不行,我想這會不會影響我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因為我無法脫離理性進入那種混沌、自然、直覺的狀態。”

“藝術家也有很多種。”東南北說,“你什麽時候對哲學感興趣的?”

“我的價值觀徹底崩潰之後。”王藝文說,“走投無路。”

“有的人崩潰後選擇了信仰宗教。”東南北說,王藝文點點頭。

“我在北美參加過基督教的‘團契’活動,有一次竟然碰到了我姐夫北大的同學許誌軍,也是雪城人,他不久前還帶著太太回來過。”東南北說,“他的經曆很傳奇。‘六四’時他很激進,後來被關了幾個月,出來後一直想為‘六四’翻案,到處搜集資料、采訪當事人、寫書,並通過各種渠道傳到海外,後來又被抓進去蹲了幾年最終也沒有判什麽罪名就把他放出來了。出來後他忽然像變了個人似的開始瘋狂賺錢,一開始沒有資本,他就去建築工地當工人,很快聚集一幫人自己幹上了包工頭,後來開始倒騰建築材料。但是當局始終盯著他,忽然有一天他蒸發了。”

王藝文睜大了眼睛看著東南北。

“這都是許誌軍在美國親口告訴我的。”東南北說,“原來他花錢在揭陽搞了全套的假身份後去了上海進入房地產行業,碰到了一個房地產公司女老板,後來兩個人同居,他幫女老板出謀劃策一起賺了很多錢。後來因為陳良宇案件受到牽扯,以行賄罪和偽造罪判了八年徒刑,關在提籃橋監獄。他進了監獄就開始作,吞釘子、勺子、碎玻璃,都被救活並嚴密看管,他就開始絕食。”

“他是想自殺嗎?”王藝文說。

“不是,他無比愛惜生命,他說有很多事情沒做完,想早點出來。他後來真的要死了,就是沒什麽生命體征了,監獄給他保外就醫,他活過來之後從醫院逃出去了。”

“不會通緝他嗎?”

“當然會。但他之前藏了一大筆美元,取出後從雲南偷渡到緬甸、泰國,最後偷渡到美國申請政治避難。入籍之後他就花錢給自己搞個‘死亡通知書’把國內戶口注銷了。”

“然後他就相信了上帝?”王藝文笑著說。

東南北搖搖頭說:“沒那麽快。許誌軍後來專程去印度最南麵的‘本地治理’體驗靈修,在‘黎明之城’,就是那個烏托邦,他遇到了一個和他一樣想加入黎明之城的印度女人,後來成為了他的太太。那個印度女人沒信印度教、伊斯蘭教、佛教,是一個基督教徒,他最終信仰了基督教。”

“很可能是愛情的力量。”王藝文笑著說,“你參加團契但是對基督教無感?”

“許誌軍說‘走投無路的時候,就會感覺到上帝的存在’。”東南北說,“估計我還沒走投無路吧,我還有藝術,但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上帝會眼睜睜地看著所有的路都被堵死?”

王藝文笑笑說:“我隻知道上帝已死,藝術是我的宗教,哲學幫我理解藝術。”

 

走下樓梯時,東南北說:“藝文老師除了想保留和展示這些作品,有沒有想過和這些藝術家一起創作新作品?或者選擇一個你最感興趣的主題和全世界的藝術家一起深度創作?”

“掌櫃定。”王藝文說。

“我還沒接受‘掌櫃’。”東南北說,“我有好多同學在雪城,政府、人大、商界、菜市場,我不想和過去有任何瓜葛。”

“你可以用藝術隔絕他們。”王藝文說,“你使用化名,叫‘陶先生’如何?你也別再叫我‘藝文老師’,叫我‘藝文’。”

“給我點時間。”東南北說,“我好好想想,先去宋莊找找感覺。”

 

東南北和唐霜駕車剛穿過宋莊的大門就說:“變化好大。”

“嗯,我也好久沒過來了。”唐霜說,“找不到理由。”

 

兩個人到一家書店咖啡館坐下後,唐霜說:“你這是藝術還是懷舊一日遊?”

“首先我肯定是想姐了。”東南北說,“但是我確實有件事想和姐商量,而且必須到宋莊看完一圈再說。我的藝術啟蒙老師在雪城建了一大片房子,這真是讓我沒想到,整個理念、設計、格調特別有國際範,完全不像在中國一座四線城市的郊區,還是出了山海關的。但是缺內容,她想讓我來主持,我很心動。”

“你想到宋莊考察什麽?你想和我商量什麽?”

“我首先想體驗一下宋莊的藝術生態,不管商業業態還是非盈利性組織的運行狀況,不管繪畫和音樂,包括任何藝術形式的發展現狀和藝術家的心態和狀態。然後我想和姐討論一下怎麽搞,畢竟姐是我藝術圈朋友裏唯一一個在雪城待過的人,還對雪城有點情懷。”

“那也不行。我就是幾年前回去一次看你姐,城市完全變樣了,我很茫然,完全找不到感覺。”

“我也是。”

“我先問問於成立都誰在這兒?”唐霜說著掏出了手機。

“你和他經常聯係?”

“不都是你把我們拉到一個群裏的嗎?他和切爾西畫廊簽約後經常到北京,我們見過幾麵。”

 

兩個人吃過晚飯後又回到了書店咖啡館,剛好有一個藝術沙龍活動剛剛開始。東南北和唐霜信步走上二樓,一個半獨立的用書架隔出的空間裏,一個身著寬鬆西裝、掛著領帶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小型投影幕前,幾排折疊椅上隻稀稀落落地坐了五六個人。東南北和唐霜在後排邊上兩個座位坐下,抬頭看向投影屏,正顯示著一張賈科梅蒂的雕塑作品圖片,中年男子配合著手勢急切地表達著。

 

第二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東南北順手給唐霜倒了一杯啤酒,她擺著手說:“不能喝了,我今天一定得回去了,明天有課,再說都兩天沒換衣服了,女人很在意。”

“姐素顏時還是很美。”東南北說。

唐霜伸出兩隻無名指放在眼角旁向上提著看著東南北說:“這樣呢?”

“像京劇裏的花旦。”東南北說。

唐霜放下手端起酒杯說:“喝一口吧,祝賀你複出,掌櫃的。”

“謝謝姐。”東南北端起酒杯和唐霜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不過,既然你想過簡單生活,還要有自由、藝術和愛,你必須堅持自己內心。”唐霜搖晃著杯裏的酒液說,“我原以為你從此開始專職做藝術家了,對了,我很喜歡你的《廣陵散》,終於完成了,比我當時看到的效果圖好多了,非常完整。”

“謝謝。”東南北說。

“你當時為什麽離開切爾西畫廊?”唐霜又呷了一小口啤酒說。

“媽媽突然辭世對我打擊挺大的,尤其媽媽晚年最大的心願就是回老家,但老家的房子我拖了那麽久也沒修好,感覺特別自責、特別愧疚。”東南北說,“馬爾克斯說‘父母是隔著孩子和死亡之間的一道簾子’,我好像一下子認知了死亡,尤其我們家三輩男人都不長壽,我覺得自己的生命所剩無幾,一下子覺得做什麽都沒有意義。我就辭職了,把所有事兒都了斷了,悄悄回老家一個人把房子修完。白天幹很重的體力活,晚飯能吃一盆,還能喝半斤多白酒和幾瓶啤酒,天一黑倒頭就睡。”

“怪不得我這次見你又黑又壯。然後你就開始創作?”

“還沒有。酷暑難當時,蓋不了房子,我就去海上遊泳,又弄了一條小船。我還種玉米和蔬菜,彈琴、敲鼓、看電影。終於海水涼了,體力活也幹完了,翻起《六十年家國》,突然想起了知識分子係列作品,一下子來感覺了,但《廣陵散》真正完成還是幾個月後的一次偶然機會。餘生隻要能做點和藝術有關的事情就行,還想寫本回憶錄。”

唐霜不住地點頭。

 

“所以我感覺你接這個桃花穀有點大炮打蚊子的感覺,桃花穀和切爾西完全不是等量級的平台,其實所有你想在桃花穀實現的都可以在切爾西實現。”唐霜說,“我要是你,就會選擇繼續留在山東老家,把知識分子係列作品做完,然後再看是否出山。至於桃花穀,我覺得你是因為媽媽過世後眷戀親情,想和你哥哥、姐姐近一點,或者覺得那個地方可惜了,還想為家鄉做點貢獻。但熊貓你知道嗎?他們可能完全不需要藝術。”

“有人和我說過‘人有時候需要通過另外一個人來確認自己活著的意義’,可能這句話對我也適用。”東南北說,“我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是不是也是因為如此才處處被動?我能區分出善惡,但是我沒學會拒絕,尤其是我在意的人。”

“你很在意王藝文?她隻是你的啟蒙老師,就像初戀一樣,都隻是個情結。我還是你姐呢,我要是讓你留在北京陪我喝酒、聊天、創作,你能不回雪城嗎?你會在意我還是在意她?”

“問題是姐沒說啊。”

“所以你知道自己的問題了吧?”

“一個朋友決定周遊世界前和我告別,我們說到‘四十不惑’的問題。我說所謂‘不惑’,不是徹底搞明白了,而是不再去糾纏那些困惑。”

“說得挺好。And so?”

“我想幫啟蒙老師開個好頭。”東南北說,唐霜笑個不停。

“你這個假熊貓和真熊貓還是挺像的。”唐霜說,“好吧,我再嘮叨幾句,你隻堅持做你喜歡的,不要做你擅長的。隻確立一個目標,不要試圖兼顧。專心做事,做對了事就做好了人。”

“記住了,姐。”東南北點著頭說。

 

走出飯店,東南北陪著唐霜一起走到車旁,拉開了駕駛位的車門,隔著車門看著唐霜,唐霜手裏甩著車鑰匙看著東南北說:“And so?”

“姐,我能抱抱你嗎?”東南北說。

“女人不喜歡問題。”霜姐說。

東南北拉過唐霜抱在懷裏,過了一會兒唐霜拍了下他的肩膀說:“好像很傷感。”

“我總怕這是最後一麵。”東南北說著鬆開了手。

“得了你!”唐霜說完跨進了駕駛室。

 

回到酒店房間,東南北拿出手機、打開記事本、羅列了幾個問題後看了看時間用語音呼叫了王藝文,應答後,東南北問:“你現在有多少可用的流動資金?”

“一直沒有,但總能擠出來。”藝文說,“你的人工我肯定付不起,但是經營收益可以全部歸你。”

“不是這個問題,這樣的話我就讓我姐夫那邊的工人幫我做。我想改造大書房,把書架下麵全部裝上滑軌,變成一個多功能空間,比如劇場。”

“你喜歡戲劇?你想做劇場?我喜歡。”

“我沒有特別喜歡戲劇,但是我感覺你會喜歡,最重要的是不管什麽項目,一定要適合在那塊黑土地上生長。我想暑假的時候做個戲劇營,針對孩子的。想讓孩子們自己編劇本、在家長們陪同下做服裝和道具及舞台布景,然後自己演出。這個過程我們帶入繪畫、音樂、舞蹈、設計、聲樂、形體等訓練。首期我們不收費,可以接受家長讚助,同時賣演出門票,收入用來補貼請老師等費用開支。”

“太好了!我們還有很多義工,他們幾乎承擔所有桃花塢日常事務,我給他們桃花瓣,他們可以換書看、換餐飲、換場地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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