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一品誥婦到民國女傑》 第二章 “十一少”

(2023-10-07 05:18:46) 下一個

 

那劉鴻恩得了馬丕瑤的應允,心頭喜悅,興衝衝地趕去了開封尉氏,將說下來的這門大好親事講與了劉耀德的母親劉楊氏。劉楊氏自然也是大喜,不過心中難免仍有顧慮,深恐那馬家高官顯貴,自家雖說也是河南首屈一指的富庶人家,但到底和人家有著雲泥之別。劉鴻恩免不了費一番口舌,告知她馬家並不想把女兒嫁與官宦人家,隻想找個鄉紳富戶,劉家家大業大,祖上也出過幾位進士,當真是天作之選。劉楊氏這才放下心來,一邊暗中叫丫鬟鳳芝快去把耀德喊來。

鳳芝領了這苦差事,嘟囔著一路小跑,出了劉家宅子,又拐彎繞巷,到了一處黑乎乎的破房子處,還沒走近,就聽得一個粗魯的聲音喊道:“十一少,你還有銀子沒啊?!”

鳳芝認得這聲音正是潑皮張二,那十一少也沒了旁人,正是自家少爺劉耀德。耀德在族裏這一輩上排行十一,故稱十一少。聽這話頭,看來今兒個劉耀德的手氣又不大好,恐怕沒少輸。鳳芝想想又撇了嘴,倒也是,十一少的手氣又什麽時候好過?

這時就聽劉耀德不屑地叫喊道:“咋的,還怕大爺沒銀子?我們家的銀子多得跟天上的……”

張二截話道:“十一少,你家的銀子多的跟天上的星星一樣數不清。我問的是你這會兒手裏頭還有現銀嗎?我可不敢去跟你家老太太討賭錢。”

說話間鳳芝已推門進來,屋內的眾人正賭得興起,根本沒人理會她。劉耀德將一張紙拍在張二胸前,大聲喝道:“睜開你的狗眼瞅瞅,這是啥?”

張二詫異著展開那紙,卻是一張房契,不禁又驚又喜,旁邊圍觀眾人也都忍不住一陣驚呼,“房契?十一少,這……”

“這是大橋莊保德院的房契。你要是再贏了,那宅子就歸你了。”

張二眼中已放了光,“十一少,這可是你說的,日後可甭跟我打官司!”

“小瞧你大爺!我說,你們都當個證人。他要是贏了,大橋莊保德院的宅子歸他。他要是輸了,把今兒個贏的銀子全都給我吐出來!”

這一幫賭錢的哪有個老實持重的,都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兒,紛紛打著口哨起哄叫好,群情踴躍,劉耀德更不肯露怯,大聲催促道:“張二,還他娘的愣個啥!來呀!”

張二本還有些猶豫,這會再難不應,也喊了聲“來就來”,將那房契拍在桌上,“我還押小!”

“你就等著吐血吧!”劉耀德說著,把將骰子抓到手中,在嘴邊吹了口氣,一把擲下。三個骰子在桌上滴溜溜亂轉,劉耀德目不轉睛地盯著,這時身後有人扯了一把他的衣襟,劉耀德正在聚精會神的當口,哪裏顧得,頭也不回地一把打開,喝了聲,“甭瞎動!”

鳳芝著急地喚道:“少爺,夫人叫你趕緊回去呢!”

劉耀德聽得是鳳芝的聲音,這才回過頭來,這時骰子也停了下來,果然仍是小。眾人一陣哄笑,張二將那張房契抓在手中,得意洋洋地說道:“十一少,瞅好了,我可把房契收起來了。你要是想收回去,也成,拿銀子來換,我不稀罕那宅子。”

劉耀德一口惡氣悶在胸口,惡狠狠地罵道:“娘的,今兒個真是見鬼了!”轉頭又看見鳳芝,這口惡氣算是找到個出口,“啊,我說咋光輸哩,都是你鬧的!女人進賭房,不輸才見鬼!你咋就不知這個理兒?!”

鳳芝委屈地說道:“蕃台大人到咱府上了,夫人說你在後院念書,你還是趕緊……”

劉耀德一怔,“啥?大伯來了?”

“正跟夫人說話呢,你再不回可要露餡兒了。”

劉耀德這才立起身來,又向張二喊道,“你把房契給我收好了,明兒個大爺還要贏回來呢!”

張二涎著臉一笑,也回道:“好說,我就替十一少收著,明兒個你來拿啊!”

眾人更是一通混笑,劉耀德陰沉個臉,隨著鳳芝快步去了。

回到家中,與劉鴻恩行過禮,耀德心中也有些心虛,客套地說道:“大伯來家咋也沒說一聲,我該派轎子去接才是。”

劉鴻恩哪知他是去做那勾當,也微笑著道:“哎,你管著那麽大的買賣,事兒多,還接啥?我又不是第一次回鄉。”

劉楊氏輕咳了兩聲,說道:“耀德,你大伯給你找下了一門親事……”

劉耀德聞聽有些不悅,“又是親事!娘,我不是說了,不急,你咋又托大伯……”

劉楊氏皺眉道:“可不是我讓大伯找的,是你大伯瞅著這門親事天下難尋,才給你說下的。”

劉耀德不屑地說道:“天下難尋?嘿,我就沒見過天下難尋的閨女。”

“你會不會說個話!人家大伯好心好意給你……”

劉鴻恩接口說道:“耀德啊,大伯不是自誇,這門親事確是天下難尋。姑娘名叫馬青霞,是彰德府安陽縣蔣村馬家的千金,與你同齡,比你小兩個月。他爹乃是當今一品,廣東巡撫馬丕瑤。”

劉耀德一聽,瞪大了雙眼,“啥?大伯,你……你是說……你說巡撫家的閨女要……要嫁給我劉耀德?”

劉鴻恩拈著三寸須,神情得意,“這算不算天下難尋的好姻緣?青霞姑娘長得標致,知書達理,還寫的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要是你們……”

“大伯,你不是在拿侄兒耍笑吧?”

劉楊氏忙嗬斥道:“這孩子,沒大沒小!大伯能拿這事兒跟你耍笑?”又忙向劉鴻恩道,“他大伯,你也知道,耀德打小就這樣,可甭往心裏去。”

劉鴻恩笑笑,“這事兒聽著是有點意外,也不怪耀德。”

劉耀德又道:“大伯,我想問一句,那姑娘……你……當真見過?”

劉鴻恩答道:“見過。”

“走起路來咋樣式?不是個瘸子?不傻不苶,不聾不啞?”

劉楊氏忙又喝道:“耀德,咋說話兒呢!”

劉耀德委屈地道:“娘,我得問個清爽。人家巡撫的閨女,要是沒個毛病,能嫁給我?”

劉鴻恩不由也笑了,“嗬嗬,我不是說了,青霞姑娘啥毛病沒有,身子骨強著呢,人長得俊著呢!”

“那……不行,這門親事我不應!”

這話一出,不光劉鴻恩愣了,連劉楊氏也愣住,“你這孩子,我瞅你是又傻又苶!你咋就……”

“娘,咱家算個啥,哪能攀那麽金貴的高枝兒啊!不錯,咱家是有些田產,還有買賣,可哪能比得過巡撫家呀?要是把她娶進來,那就等於娶了一個皇上娘娘,就剩下受氣了,咱可伺候不起!”

“這……”劉楊氏氣得說不出話來,“他大伯,你瞅瞅這……”

劉鴻恩也拉下了臉來,“耀德,這麽說,你是不應了?”

“不應。再過幾年,我找個小戶人家,省得受氣。”

劉鴻恩霍然起身,不悅地說道:“那好,既是如此,算我多管閑事,我這就寫信回了人家。”

說罷起身便走,劉楊氏慌忙過來拉住,“他大伯,你別生氣呀。兒女的婚事哪能由他自個兒做主?這門親事我答應了!耀德,還不快謝謝大伯。”

劉鴻恩這會也沒了心情,硬邦邦地說道:“先別說謝,還有一個事兒得跟你們說清楚。”

劉楊氏忙道:“大伯請說。”

“這姑娘是……是個大腳。”

劉楊氏一愣,“啥?大……大腳?”

劉耀德一聽接了口,“我就說嘛,天底下沒這麽便宜的事兒!瞅瞅,咋樣?!

劉楊氏瞪了他一眼,忙又說道:“他大伯,這青……青霞姑娘是壓根兒沒纏過腳,還是後來放了?”

“聽馬大人說,是她小時候得過腳疾,後來就沒硬管她。”

劉楊氏不免有些猶豫,劉耀德又插話道:“我瞅著是馬家嫁不出去了才塞給我的!”

劉楊氏氣得怒斥道:“混帳,你說的這是人話嗎!”

劉鴻恩更為不悅,“耀德,你要這麽說,那我還是把人家回了。省得在你這兒落下話把兒。我跟你說,人家青霞姑娘想嫁啥樣的人都能嫁,不是非得賴著你劉耀德!”

劉耀德一下氣餒下來,“大伯,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劉楊氏也忙說:“他大伯,你甭生氣,耀德可不是埋怨你。啥也甭說了,大腳我也認了,這門親事就這麽定了!”

劉鴻恩也放緩了語氣,“那就好。弟妹呀,你們趕緊準備聘禮,我回陝西的路上正好給人家送過去。”

劉楊氏喜道:“這個你就放心吧。”

“還得找個人跟上我,我這一走就不回來了。婚期的事兒得跟人家商定,到時候也好有個傳話的。”

劉楊氏忙道:“大伯,你看誰跟你去合適呀?”

劉鴻恩仔細想了想,斟酌片刻後道:“讓樹德去吧。”

劉楊氏微微一怔,“樹德?”

“他以前在縣衙裏當過差,懂得應承,婚事兒也可讓他操辦,他這人顧得全乎,定能操辦圓滿。”

劉楊氏又看了眼劉耀德,點點頭,下了決定,“那好吧,就交給樹德去辦!”

 

再說馬家自劉鴻恩走後,馬丕瑤也隨即趕赴廣東上任,馬夫人將徐勝賢之事和劉家提親之事都慢慢與馬青霞說了,馬青霞又是一場大哭,自然也不肯答應劉家的親事,馬夫人再三開解也是無用,又接連幾日不飲不食,隻說要與徐勝賢共赴黃泉。這日馬吉樟敲開妹妹的房門,見馬青霞倚在床頭,麵無血色,不由心下痛惜,但臉上卻故意板著,走過去挨著床邊氣鼓鼓坐下,不發一言。馬青霞雖有些詫異,但仍執拗地說道:“二哥,你甭來勸我,我是決意不嫁的。”

馬吉樟硬硬地說道:“二哥不是來勸你,隻是來告訴你,娘吐血了。”馬青霞一怔,眼圈本就紅的,這下又要滴下淚來,馬吉樟也不敢再嚇她,歎口氣又道,“七妹,你可不能做出不孝的事情來呀!”

馬青霞明白二哥的意思,但心中委屈至極,也不知該如何解說,隻把眼低垂著,眼睫毛長長的,滿是淚珠。馬吉樟心疼地望著妹妹,柔聲勸解道:“七妹,這段時間我在家守孝,咱倆聊得很多,二哥知道你心氣高,有主意。可是,嫁人這種大事卻不可由著性子亂來呀。你看看,你的四個嫂子和兩個姐姐,哪一個不是咱爹說了算?”

馬丕瑤子女眾多,排在最末的馬青霞其實和二哥馬吉樟年紀相差甚大,但在這些哥哥姐姐之中,馬青霞覺得最親的就是馬吉樟。隻因馬吉樟不隻文章精妙,而且見解獨到,馬青霞從小就以這位二哥為榮。這會兒二哥親來勸解,句句有理,字字入心,馬青霞也不知如何是好,隻能低著頭輕聲哽咽著。

馬吉樟望著她又說道:“徐世伯家的遭遇,讓咱爹想了好多,他是誠心不想讓你再嫁到官宦人家,遠離政治,相夫教子,安然一生啊。二哥替你打聽了,尉氏劉家是個大戶,家境不錯,你嫁過去以後的日子會自在順暢的。”馬青霞抬起頭來看著二哥,馬吉樟也正凝視著她,輕聲道,“走吧,去看看娘。你要是不答應,她說啥也不肯喝藥。”

兩人一同來到馬夫人房間,還沒進屋,就聽見裏麵馬夫人不住聲的咳嗽,馬青霞心中著急,快步衝了進去,隻見馬夫人斜靠著被摞,捂著嘴咳嗽著,臉色慘白,床邊木幾上擺的藥已沒了熱氣,顯是放得久了。

馬青霞撲到床邊,扳開母親的手,隻見手帕果然滿是鮮血,馬青霞心如刀絞,顫聲說著,“娘,娘,你……你……怎麽吐血了?”

馬夫人憐愛地看著自家女兒,一邊咳嗽一邊輕聲道:“七……丫,你就……你就……答應下吧……”

“娘……”

馬夫人輕撫著女兒的秀發,“你爹……在前往廣東上任之前,一宿都沒合眼,他……他含著淚兒跟我說,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老閨女七丫,他……”

“娘,你別說了……”

“七丫,你是家裏的老小,你自個兒說說,四個哥兩個姐,你爹心裏最疼的是誰?不就是你嗎?咳咳……”

馬夫人說得心情激動,又咳嗽地劇烈起來,馬吉樟也忙上前來,給母親輕輕拍著後背,一邊說道:“娘,還是把藥喝了吧。”

馬夫人話音帶著哭腔,“七丫嫁不出去,你爹臨走前兒的交待落不實,我活著還有啥用?七丫,你要給徐公子守貞,那……那就一塊兒給娘也守孝吧!”

說著又接連咳嗽幾聲,一口鮮血湧出來,染在手帕上。馬吉樟回過頭來望著馬青霞,滿眼都是央求,馬青霞再顧不得其它,大聲喊道:“娘,甭說了。我答應,我啥都答應還不行麽?!”喊著便捂著臉快步跑出去了。

馬青霞一路跑回自己房間,雙手掩著臉,進門正撞在一人身上。那人“哎喲”一聲,趕忙去扶手上托盤裏的碗碟。馬青霞也不理會,徑直進內屋去,伏在床上又哭出了聲來。丫鬟秋蓮本是托廚房做了些七小姐愛吃的飯菜,特意給她送過來,沒想到小姐剛剛不在,這會兒一回來又是孟薑女一個,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好先把飯菜放在一旁,自己坐在旁邊守著。過了片刻,看馬青霞哭聲稍弱,這才試探著問道:“小姐,還是吃點吧?”

馬青霞也不答她,隻用手抹著眼淚,秋蓮見她稍微平複些,便大著膽子又說道:“小姐,我說的話你可能不愛聽。徐公子人都不在了,想也沒用。前年他來,你看他那股子酸勁兒,好像天底下就他學問大,連薛先生他也看不上,他……”

馬青霞這才開口,輕斥道:“你別說了,咋說我跟他也是指腹為婚的,這下……”

“那就是老爺當年那麽一說,後來又沒下聘,這算個啥?”

馬青霞緊皺著眉,說道:“可那個劉耀德又是個啥東西?這邊勝賢剛沒,爹又給我說下個劉耀德,你說,我……”

“小姐,這就是命,人抗不過命。再說了,萬一這個劉耀德比徐公子還好,那不是……”

馬青霞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一個土財主能好哪兒去?”

秋蓮不服氣地回道:“小姐,你可不能說絕對了,土財主也有好人,開封鞏義的侯占魁你聽說過吧,老百姓都說他仁義呢。”

馬青霞哼了一聲,鄙夷地說道:“我看這些土財主也就是花些小錢收買民心而已,真能好到哪兒去?”

“哎,小姐,俗話說,眼見為實,要不咱去尉氏縣看看?”

馬青霞一愣,“咱又不認得他,上哪裏找他?”

秋蓮撇撇嘴,道:“他家是尉氏的大戶,一打聽還能打聽不出來?!”

馬青霞側過頭去看她,秋蓮也正看著她,眼珠滴溜溜地一轉,馬青霞也忍不住笑了。

幾日之後,兩匹高頭大馬走過了尉氏城門,馬上兩位青年相貌俊俏,身形瘦削,自是馬青霞和丫鬟秋蓮兩人。這兩人也是平生第一遭獨自出行,真是看什麽都新鮮,見哪裏都有趣,一路說說笑笑,倒讓馬青霞的悲傷心情去了大半。這日進了尉氏城,向路人打聽了方向,兩人驅馬向劉家行去。還未走近,遠遠就能看見一塊牌匾高掛,上書著“雙千頃”三個大字,燙金字體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馬青霞忍不住笑出了聲,跟旁邊秋蓮說道:“看見沒有,真是淺薄之家!”

秋蓮卻扯了扯她的衣袖,馬青霞回頭一看,見那身後不遠處的路邊搭著一個粥棚,上麵寫著“劉氏粥棚”,前往討吃的窮人絡繹不絕。馬青霞心下好奇,和秋蓮牽著馬走上前去。粥棚裏掌勺施粥的是位中年婦女,討吃的窮人們都喚她英嫂,和她說說笑笑,樣子十分熱絡,看來皆是多年的常客。那英嫂看見兩人牽著高頭大馬過來,臉上頓時陰沉下來,硬邦邦地說道:“看兩位公子的模樣不像是吃不上飯的,還是請走開吧。”

馬青霞客氣地問道:“我想問一聲,這粥棚是這雙千頃劉家開的?”

英嫂上下打量了馬青霞兩眼,答道:“那還有假?!這是我們家老太太行善呢,施粥有七八年了。”

馬青霞頗感意外,“哦?七八年了?那可施出不少銀子啊。”

英嫂不屑地一笑,“銀子算個啥?劉家的銀子跟天上的星星一樣多,不在乎。老太太修的是菩薩心。”

馬青霞又問道:“老太太這麽糟蹋銀子,他兒子能答應?”

英嫂更不高興,“這是啥話?十一少劉耀德雖說年輕富貴,心眼兒可不壞,每年都給他娘拿出大把銀子救濟窮人呢。”

馬青霞和秋蓮對望了一眼,都是深感意外。兩人道謝完英嫂,牽馬行至劉家宅前,見這裏倒也平常,兩扇棗紅大門向內敞開著,一個下人在裏麵正清掃院子。兩人合計了半天,也想不出個什麽由頭上前打探,隻好遠遠瞧上兩眼走開,預備先去找家店落腳再作打算。

又行進不遠,迎麵一座城隍廟前熱鬧非凡,卻是一處集市,裏麵眾多小販此起彼伏地吆喝著,聲音嘈雜震耳。馬青霞嫌煩,有心趕快離開,秋蓮卻好奇心起,拉著她鑽進去要看熱鬧。見過一夥耍武藝的,一個吹糖人的,都沒什麽稀罕,馬青霞又要催促,秋蓮卻眼尖,隔著眾多人群的身旁腿邊,看見不遠處兩隻公雞飛上撲下,鬥得不亦樂乎。秋蓮興奮地喊起來,“嘿,鬥雞呢,我們老家那邊也有鬥雞呢!”

秋蓮拉著馬青霞快步過去,這邊已圍上了一圈人,中間除了瞪著眼珠子玩命爭鬥的兩隻雞,還有瞪著眼珠子使勁兒叫好的兩個人。這二位都是一身綢緞,穿珠戴玉,十足的紈絝子弟模樣,左首那一位短胳膊短腿,隻一個便便大腹,右首那一位倒還一副白淨麵皮,長得十分受看。兩人各坐在一把太師椅上,都一樣地傾著上身,緊盯著中間那兩隻鬥雞,似乎比那鬥雞還要賣力。外邊圍觀更有起哄的,大聲叫喊著,“啄呀,往死裏啄;好,十一少的大將軍就是厲害呀……”

果然那兩隻鬥雞已漸漸分了上下,冠子更為紅豔的那隻已然占了上風,撲騰在上麵好一頓猛啄,尾巴短些的那隻敗相已露,隻剩下且戰且退的份兒。白淨麵皮的那位喚作十一少的,自然便是劉耀德。這會兒眼看著大勢已定,心裏再不著急,悠哉遊哉地靠在太師椅上,把手往後一擺,早有懂事的一個小夥兒從紫砂壺裏倒出一杯熱茶,麻利地遞過來。劉耀德咂上一口,得意地說道:“咋的,王公子,還鬥不?再鬥下去你的‘偃月刀’可就完蛋了呀,哈哈哈……”

對麵那位胖公子姓王名大寬,這會兒已漲紅了臉,大聲喊道:“鬥,死也跟你拚了!”

說話間那短尾巴公雞已癱倒在地,脖子上的鮮血汩汩而出,而那隻喚作“大將軍”的紅冠子公雞得意地昂著頭立在當場,一副躊躇滿誌的德行。劉耀德大笑著站起身來,又咂了口茶,道:“王公子,咋的,接著鬥還是認輸了?”

王大寬陰沉個臉,答道:“劉耀德,你別興,把我的‘二郎神’抱來肯定啄死你的大將軍!”

馬青霞乍聽到“劉耀德”三字,不由一愣,隨即把眼朝那劉家十一少仔細瞧去,見這劉耀德五官倒也周正,隻是嬉皮笑臉,一副浪蕩模樣,馬青霞忍不住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這時就聽那劉耀德又道:“那就抱來呀。王公子,不瞞你說,我這隻雞可是從紅毛子俄國人那邊買的,你就是把玉皇大帝請來也白搭!”

王大寬氣極,又沒話應對,遂把一口惡氣出在那隻鬥敗的雞上,惡狠狠地踢了一腳,然後向身後的家丁喊道:“王二,快我把它砍了,丟人敗興的玩意兒!”

那家丁得了主子命令,忙從懷裏掏出一把短刀,走近前來,劉耀德看得皺起了眉,忙喊道:“慢著!王公子,你這隻‘偃月刀’咋說也給你身經百戰,贏下不少銀子,這就宰了有點太狠了吧?”

王大寬白了他一眼,道:“我的雞,我想咋著就咋著!”

“王公子,你這‘偃月刀’雖說是敗軍之將可是也勇猛的狠呀,咱不能幹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事兒不是?你開個價,我買了。”

王大寬一愣,“你當真要買?”

劉耀德神情坦然,答道:“當然要買。”

王大寬重重地哼了一聲,道:“二百兩,要就拿走!”

任誰也看得出這完全是有意刁難,地上那隻雞能否活命還在未知,縱是活蹦亂跳的上好鬥雞,十兩二十兩也算不低,哪有二百兩這樣的天價?人群立時一片嘩然,隻那劉耀德毫不在意,爽快答道:“好,那就二百兩,有了這‘偃月刀’,我家裏的‘赤兔馬’也有伴了,值!”說著過去從那家丁手中奪過鬥雞,轉身交給自己身後的隨從,“庫生,快去找安郎中給醫醫,可不能讓它死了!”

兩人抱著鬥雞離去,人群也紛紛散了,馬青霞和秋蓮牽著馬又往前行,秋蓮忍不住笑道:“小姐,這位劉公子倒還有菩薩心腸哪!”

馬青霞哼了一聲,鄙夷的道:“什麽菩薩心腸,不過糟蹋銀子罷了!”

正說著見路邊跪著一女孩,衣衫襤褸,頭銜草標,身子一直伏在地上不抬起頭來。她身後還有一個乞丐樣的男人,也是一身汙穢,正啞著嗓子喊道:“大爺大娘,大哥大姐,行行好吧,買去我家閨女吧,我家閨女啥都能幹,吃的也少,行行好吧……”

一些路人憐憫地望望,但也都無能為力,大多歎著氣走開。馬青霞走上前,輕聲問道:“大哥,你為啥要賣自己的閨女?”

那男人帶著哭腔回道:“公子,我也沒辦法呀,孩子她娘病重,沒錢醫病,真沒辦法呀!”

馬青霞也不再問,轉身便去秋蓮身上的褡褳裏摸出一個銀袋來,直接遞向那男人。秋蓮看得瞪直了眼,急道:“哎,小姐,咱們可就這點……”

馬青霞朝她一擺手,攔住她話頭,又對男人說道:“拿上,趕緊找醫館看病去吧。”

那男人趕緊接過,然後拔下女孩頭上的草標,按著女孩的頭便往地上磕,嘴裏連聲說道:“哎呀,活菩薩呀,真是活菩薩呀……閨女,到了公子家裏可要好好的幹活呀!”

馬青霞忙道:“我不買她,錢就送給你們了。”

說罷不等他再謝,轉身拉著秋蓮便走。那男人感激涕零,小跑幾步追上來,又撲通跪在地上,哭著道:“活菩薩呀,留個名兒吧,彭疙瘩以後天天給你燒香!”

馬青霞也不理會,仍徑直前行,秋蓮忍不住轉過身來,說道:“聽著啊,我家……公子叫馬青霞,是安陽蔣村的。”

說完轉身追上馬青霞去了,彭疙瘩仍伏在地上不住磕頭,哭喊著道謝。秋蓮跟上來,馬青霞白了她一眼,說道:“留名字做什麽,我又不真指望他給我上香!”

秋蓮撅著嘴,道:“還說呢小姐,你是真菩薩,施恩不圖報,可那是咱們僅有的一點盤纏,你都舍出去了,我看咱們下麵怎麽辦!”

馬青霞一愣,這才想起來,心中著急,嘴上卻仍不服軟,把手在馬鞍子上一拍,故作輕鬆地說道:“這怕什麽,有這兩匹寶馬良駒,押在哪還換不來些銀子,還能短了你的盤纏?”

兩人說說鬧鬧,不找客棧,先尋了一處當鋪進去。但掌櫃張嘴便是五兩銀子,絕不再加,氣得馬青霞沒背過氣去,隻說一隻半死的鬥雞還值二百紋銀,怎麽兩匹上好的駿馬反而不如一根雞腿?氣咻咻地牽馬出來,又再去過兩家,也都差不許多,馬青霞的心氣也漸漸低了。這時前方就見一錢莊,門麵頗大,高高的門樓上三個燙金大字,正是“桐茂典”三字,下麵左右掛著對聯,上聯道 “存誠意存信用放心來存”,下聯是“算分毫算公平何須再算”。

馬青霞撇撇嘴,和秋蓮牽馬走了進去,裏麵掌櫃的遠遠看見,笑著便迎了出來,“客官來啦?快裏頭請!來人哪,把馬牽到後院喂上!”

一個小夥計得令過來,就要接過馬青霞手裏的韁繩,馬青霞忙道:“慢著,這馬是拿來當的!”

那掌櫃的中等身材,圓圓臉,一雙眸子轉動靈活,透著精明勁兒,聞聽馬青霞這話不由一愣,隨即陪笑著道:“客官莫不是開玩笑吧?”

馬青霞道:“不開玩笑。我們二人走到這裏,沒了盤纏,隻好把馬當了!這可是好馬,你瞅瞅這牙口……”

那掌櫃忙道:“客官的馬自然是好馬。不過,我們這兒是錢莊不是當鋪,再說就是典當也不典活物,還請二位……”

秋蓮在旁邊聽得不悅,插話道:“這是啥規矩?活物就不是物嗎?”

馬青霞瞪了她一眼,自己咳嗽一聲,又耐著性子說道:“掌櫃的,我們被土匪劫了,除了這兩匹啥也沒有了。你看能不能先押在你這兒換點錢,等……”

那掌櫃的不好直接駁她,但一臉的為難之色,正說著,一輛馬車停在店鋪外,一位公子晃晃蕩蕩走了進來。掌櫃的瞧見這人進來,也鬆了一口氣,“喲,東家來了!東家,你來得正好,這兩位客官想把他們的馬押在咱這兒當了,你看這……”

馬青霞一見這人不是旁人,正是劉家十一少劉耀德,心中就不由來氣,硬邦邦地問道:“你就是桐茂典的東家劉耀德劉公子?”

劉耀德原本要直接進屋,被掌櫃的攔下心中就不太爽快,一聽這人說話又如此無禮,正要嗬斥,轉頭一看馬青霞和秋蓮兩人,眉清目秀,麵如冠玉,自己哪裏見得這般俊俏的少年?不由一呆,好半晌才想起還沒答話,忙結結巴巴說道:“哦……正……正是,在下劉耀德,二位公子裏邊請。”

馬青霞仍然硬邦邦地道:“不用了。我隻問一聲,這兩匹馬,你桐茂典接還是不接?”

劉耀德扭頭看看那兩匹馬,搖了搖頭,“不接。”

馬青霞一聽更為惱火,“為啥不接?我這麽好的馬,大不了多給你幾個利錢……”

“在下知道二位公子遇上了難事兒,要不也不能把這麽好的馬典上,”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了“這麽著吧,在下剛贏了二百兩銀子,二位公子請收下。”

馬青霞和秋蓮都是一愣,對望一眼,都是不解,馬青霞皺著眉道:“劉公子,你這是啥意思?是想羞辱我嗎?”

劉耀德忙道:“不不,在下怎敢羞辱公子?出門在外,人人都會碰上難事兒,在下願與公子交個朋友。”

馬青霞哼了一聲,道:“你劉家高門大院,揮金如土,這樣的朋友我可交不上。咱們走!”

說完也不理會劉耀德的反應,牽起馬便往外走。秋蓮又瞅瞅劉耀德,想要說點什麽,但見小姐走得飛快,也隻好快步跟過去了。那錢莊掌櫃的望著兩人,忍不住叨咕了一句“真是怪人”,說完再看自家公子,隻見劉耀德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早已呆呆地出了神。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格利 回複 悄悄話 有趣,故事埋下了伏筆。這青霞妹妹與這耀德哥哥還真是一對俏冤家。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