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耀德死於搭背瘡
娘仨人合計好這件大事,心中的石頭都落了地,轉天便依著劉楊氏的心願,一起前往南山虎丘庵燒香還願。燒罷香從大殿出來,住持了緣正在門外等候,見劉楊氏便雙手合十,行禮道:“阿彌陀佛,多日不見,施主可好?”
劉楊氏笑道:“我倒是挺好。了緣師太,我兒子耀德大病初愈,特來還願,”說著一指馬青霞,“這就是我對你說過的兒媳,多年未有生育,今日她親自前來求子,想必菩薩會念她心誠,賜給她一兒半女。”
了緣微笑道:“心有善緣,必得善果;真心求佛,必得佛佑。施主多年來對虎丘庵施舍無數,其心至誠,菩薩定會格外眷顧。”
幾人正說著話,一名年輕女尼從旁經過,無意地朝這邊望了一眼,卻怔怔地停下了腳步。劉楊氏也詫異地回望過去,見那女尼麵容,不由得驚道:“嬌……嬌兒,你……你是人還是鬼?”
那女尼慌忙垂下頭去,眼見得渾身顫抖,也是異常激動,口中隻念道:“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劉楊氏幾步走近去,雙手抱住那女尼的肩膀,又仔細觀瞧一眼,然後顫聲道:“嬌兒,真的是你!耀德,他媳婦,快看,是嬌兒,是嬌兒呀!”
耀德也詫異地問道:“路嬌,你……你咋又在這兒?”
女尼仍垂著頭,輕聲道:“路嬌已經死去,小尼乃是了塵。”
耀德三人對望一眼,心中都是一團疑雲,了緣便說道:“了塵,請帶施主到屋裏說話。”
那女尼這便當前領路,引著幾人都向廂房走去。進得房中,劉楊氏再忍不住,急忙問道:“嬌兒,到底出了啥事兒,快跟嬸娘說說。”
那女尼這回再不否認,臉上已淚水漣漣,答道:“嬸娘,我對不起你們,我……往事已是塵煙,路嬌罪孽深重,隻能在這裏贖罪,也是最好的歸宿了。”
劉楊氏也忍不住落下淚來,“閨女呀,你可知嬸娘多麽惦記你嗎?哎,耀德的孩子呢?”
路嬌歉疚地道:“嬸娘,那不是十一哥的孩子。”
劉楊氏吃了一驚,“啥?不是……”
“不是。我和十一哥壓根就沒……就沒同過房……”說著又望向馬青霞,“嫂子,十一哥喜歡你,他看不上我。”
耀德聞言得意起來,朝馬青霞一撇嘴,“咋樣,我沒瞎說吧!”
“你……”劉楊氏有些生氣地道,“害得我空歡喜一場,你知道你這一走,鬧出多大的動靜?差點出了人命,差點讓耀德媳婦兒替你償命啊!”
馬青霞忙道:“娘,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她已經遁入空門,就別再多提往事了。”
“可我……一直以為是你不讓路嬌進門兒,還認為是你指使秋蓮殺了她,是耀德使銀子才把這個案子給了下來。我……我可真渾哪!”劉楊氏說完又不住歎氣。
馬青霞忙寬慰她道:“娘,都過去了,甭再想了。”
耀德那邊又問道:“路嬌,你真的懷上孩子了?”
路嬌羞澀地點了點頭。
馬青霞又問道:“那孩子到底是誰的呀?”
“是……”路嬌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了出來,“是劉樹德的!”
眾人都是一愣,劉楊氏驚詫道:“樹德?他……他咋就……”
路嬌哭泣著道:“他糟蹋了我。懷上孩子以後,我找他給我名份,可他……他跟我爹商量著讓我去訛十一哥,就說孩子是十一哥的。我不從,又去找劉樹德,他就……就給我下了打胎藥,把孩子生生打掉了。嬸娘,劉樹德壓根就不是人,他是畜牲啊!”
路嬌這話還未說完,耀德那邊已猛地咳嗽起來,馬青霞忙上前扶住。但耀德咳嗽幾聲,卻突然又噴出一口鮮血來,就此昏厥過去。馬青霞驚得花容失色,忙招呼彭大庫生進來,將耀德抬上馬車,就此趕往劉府回來。
回到府裏,耀德兀自昏迷不醒,馬青霞又著人將郎中安在忠請來。安郎中把脈診斷一番,也不由得皺眉歎氣,道:“這搭背瘡最怕再犯。再加上急火攻心,毒氣更甚了。我這裏開了個方子,唉,也隻能吃吃看吧。”
馬青霞和劉楊氏心裏都涼了半截,劉楊氏更是捶胸頓足地痛哭起來,馬青霞強忍著心中悲痛,又忙去勸慰劉楊氏,整個劉府都陷入一片悲痛之中。
到得第二日,婉兒和雷沛山也趕了過來,見了耀德昏迷不醒的樣子,都是悲傷不已。婉兒其時已又有身孕,腹部微微隆起,劉楊氏見狀有所感觸,不禁又哭道:“你說耀德這命有多苦,他……他身後連個小人兒也沒留下,劉家往後可就……就斷了香火啦!老天爺,我上輩子造了啥孽,為啥要這樣對我呀!”說著不免又是一場痛哭。
如此服了三天湯藥,耀德總算睜開眼來,但身體虛弱,仍是不能動彈。這天馬青霞又將熬好的湯藥端來,扶著耀德半坐起身,準備喂他服藥,但耀德搖搖頭,費力地開口說道:“青霞,你得答應我,不許招惹三哥,不許過繼劉泰元!”說著,一口鮮血又從嘴邊溢出。
馬青霞心痛無比,也隻能含淚答道:“我答應,我答應。這件事兒就算過去了。來,喝藥吧,耀德。”
耀德又盯著馬青霞看了好半天,這才將藥服下。馬青霞哽咽著道:“耀德,我對不住你,這麽些年,也沒給你生個一兒半女……”
耀德輕輕撫著馬青霞的頭發,柔聲道:“不怨你,怨我。那年回安陽,四哥給我號脈,就說我抽大煙要……要絕後,我又找了好幾個郎中,都這麽說。我要是聽你的話,把大煙徹底戒了,就……就……”耀德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又道,“對了,那會兒聽娘說,姐又有喜了?”
馬青霞輕輕點了點頭,耀德又道:“青霞,你去把姐叫來。我想見我姐。”
馬青霞不解,但還是出去將婉兒找了過來。婉兒進來坐在耀德床邊,拉著耀德的手,強作笑容道:“耀德,安郎中說了,沒啥事兒,吃幾副藥就……”
耀德淒然一笑,道:“姐,你甭騙我了,我的病我自個兒知道。姐,我想讓你幫我了件心事兒……”
“好好,甭說一件,多少件都行。你說吧,啥心事?”
耀德望著姐姐,鄭重道:“這次你要是生個兒子,能不能過繼給我?”
婉兒一驚,“啥?過繼?”
馬青霞忙道:”耀德,你別瞎說。等你好起來,把大煙戒了,咱們自個兒……”
耀德苦笑著道:“姐,你已經有了一兒一女了,可我啥也沒有。姐,就算你過繼給我一個兒子,你還能再生,咱劉家的香火不能斷了呀!”
婉兒強忍著不讓淚水流下來,點了點頭,答應道:“行,姐明白了,姐答應你。”
馬青霞猶豫道:“姐,那姐夫……”
耀德又道:“媳婦兒,三哥立下的新規矩你也知道,我要是沒兒子,家產就傳不下去了,就得交出去。”
婉兒也道:“弟妹,耀德說得對,他劉樹德立這規矩,就是衝著耀德來的呀。”
耀德氣得又咳嗽了幾聲,恨聲道:“媳婦兒,族裏頭這些事兒你也看見了。三哥他們沒安好心,就想謀奪我的家產。媳婦兒,你得答應我,不能讓他們謀了去,一個子兒也不能給他們。”
馬青霞抹著淚應道:“嗯,我答應。不給他們,一個子兒都不給……”
耀德深情望著馬青霞,又輕聲說道:“有這份家產,我的魂兒就能常回來。那些銀子是……一個個燈兒,它們給我照著路。要是……銀子沒了,鋪子沒了,我的魂兒就沒了落腳的地兒。南京到北京,不住別家店,不飲別家水……沒了鋪子,我的魂兒就回不來了……”
馬青霞聽著,早已淚流滿麵。
到了這天晚上,耀德隻說房內氣悶,想去外麵透透氣。馬青霞便讓人把床擺到院子裏,自己陪耀德一起躺在上麵,仰望著星空。微風輕拂,鳥鳴陣陣,但馬青霞心中卻悲痛萬分。天上又一顆流星劃過,耀德望著,輕輕說道:“青霞,你看,又一顆星星走了……往後,咱就像這牛郎織女,一個這邊,一個那邊,隻能夢裏相見了。”
馬青霞再難忍住淚水,哭著說道:“別說了,耀德,別說了。好人有善報,豫西那麽多老百姓天天給你燒香,老天爺看著呢,他不會讓你走。”
“青霞,跟你在一塊兒過了七年,我心裏越來越踏實。以前,除了有錢,我是啥也沒有,那不是人活的樣子。族裏的人欺負我,訛詐我,我隻能拿錢哄他們。自打娶了你,我腰板直了,硬了,不光有了麵子,還有了尊嚴。可……可剛活出精神勁兒來,就又……又……”
馬青霞心中針紮般疼痛,拿手去掩住耀德的口,“耀德,你別再說了……”
耀德將目光從遙遠的星空中轉過來,凝視著馬青霞,柔聲道:“青霞,你嫁給我,後悔不?”
馬青霞搖搖頭,又問他道:“那你娶了我,後悔不?”
耀德苦笑一下,卻道:“後悔。你這麽年輕,要守寡了,我……對不住你……”
馬青霞抹了把眼淚,大聲道:“胡說!我不想守寡,你不能讓我守寡。你得答應我,你答應啊!”
耀德拉著馬青霞的手,輕輕拍打著,“我也不想走,可是……我自個兒的命我知道,我沒那麽大福氣,承受不下,隻能……隻能跟你做七年的夫妻,咱下輩子再……”
馬青霞哭著打斷他道:“不,耀德,你別再說了,我不讓你死,你不能死!”
“七年說短也短,說長也……也長,我挺知足的……”
馬青霞急切地抱著耀德的肩膀,搖晃著哭喊道:“劉耀德,你給我聽好了,你要是狠心走了,我跟著你走,你別想扔下我!從今兒個起,我就叫劉青霞,你是人我跟著你這人,你是鬼我就跟著你這鬼!耀德?耀德?耀德……”
耀德柔情地望著馬青霞,眼中似有許多的話要說,良久,終於緩緩閉上了眼睛。馬青霞一下撲到耀德身上,嚎啕大哭起來。天上,又一顆流星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