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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修行人生
外婆是佛教徒。是外婆的言行讓我知道佛教的慈悲喜舍,以及善美。
外公家裏其實很窮,外婆的娘家倒是還算富裕。但是,既然嫁到了外公家,外婆就安然過起日子。在最困難的時期,家裏幾乎斷炊,外婆的娘家及時救濟了一升小麥,是一家人三天的食糧。當小麥已經被吃了一天後,外婆碰巧經過村上的一戶遠親,主婦跟外婆打招呼的時候有氣無力,外婆問她家吃飯了沒有,她說“哪還有東西吃?前一天就斷頓了!”外婆回到家,悄悄地把小麥裝了一點,為了不被發現,讓當時還是小女孩的三姨隔著院牆接走送到那家。三姨當時也堅決反對,說那是全家人的口糧,送給別人我們家又得少吃一天怎麽辦?外婆哀哀地哄勸三姨說:乖!我們家再想想辦法找點樹葉啥的拌著一起也能再吃兩天,那個親戚家再不吃就要餓出人命了!
外公的大哥早逝,留下了孤兒寡母,生活很是艱苦,除了春節,幾乎從未吃過餃子。那個時候,家家都比較貧窮,但外婆家一年中偶爾還能吃上一兩頓餃子。每當吃餃子的時候,因為供應的麵粉少得可憐,每次也隻能勉強夠全家人吃飽,外婆就把自己的那一份偷偷藏起來,然後假裝吃完。等大家都吃過飯,外婆就悄悄地找到大伯家的兒子,讓他當著自己的麵把餃子快快吃完。
也許恰恰是因為經曆了長久挨餓的生活,外婆對吃似乎比任何人都更在意,就算是生活水平已經很高、物質已經極大豐富的後來,她依然時刻照顧著出現在她身邊的人的吃。每次到我們家來,外婆總是帶著大包小包的零食,然後一樣一樣地打開分給我們每一個人。外婆分配給我們的時候,我們必須要吃,哪怕隻是嚐一嚐也必須每樣都真的嚐到,否則,外婆就會認為是她自己沒有照顧好我們,或者她哪裏做得不好令我們不高興了,所以才不吃那些她為我們準備的食物。
外婆不管是到哪個女兒家,除了帶一大包美味的食物,還要帶上她的佛教經卷,常常在午後的陽光下,對著經卷虔誠地念誦,直到後來蒼老到看不見書上的字。等我上中學後,才發現外婆念誦的這些經卷都是繁體字,甚至是古文字,大多我都不認識。
大舅是外婆唯一的兒子,按傳統的觀念,也是外婆和外公老年生活的唯一依靠。也許是外婆的虔誠修行得來,舅舅非常孝順外公外婆。但我則更認為是舅舅對母愛的反哺。文革時期,舅舅初涉世事,年輕的熱情很容易被點燃,他跟著同學一起乘火車長途跋涉到北京天安門去串聯,去等待毛主席的接見。舅舅走的時候已經入秋,而北京的秋天比江蘇更是寒冷許多,當大家都開始穿上秋衣甚至換上棉衣時,常常被凍得瑟瑟發抖的外婆堅決拒絕添衣,她說:我的趙科(舅舅的名字)現在還在北方挨凍呢!我要陪著他。
在我的記憶中好像外婆是一下子就失聰的,其實外婆是因為承受了一次莫大的屈辱造成的,一生都對自己的品行高潔珍視若生命的外婆,居然被家族中一位親戚懷疑是私留了他家的一樣貴重物品,而任何證據都無法讓對方相信後,外婆隻好將委屈默默吞下,隻一個月時間,外婆突然有一天失聰了。爸爸媽媽和舅舅帶著外婆四處去治療卻無果,配的各種型號的助聽器也絲毫不起作用,似乎外婆的耳朵要跟這個世界決絕,不再聽人世間的蜚短流長。從此我們對外婆說話都要很大聲,漸漸地,再大的聲音外婆也聽不到了,我們便和外婆一起創造了很多好懂又好笑的手勢,這些手勢在我外婆的家族裏使用著、傳承著、繁衍著,直到下一代,再下一代。因為聽不到別人在講話,外婆常常“擅自”打斷別人的談話,徑直講她正在做的事或要向人說的話。因此,完全失聰後的外婆被家人戲稱為“幹擾台”。
信奉佛教的外婆其實從小就完全接受了儒家思想的浸染。外婆教育我們很多:“百善孝為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日三省吾身”等等。可說的最多的,也是我們整個家族都熟爛於心的則是那句“萬物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也正因此,在大學錄取率還很低的八十年代初,外婆的孫輩幾乎全部先後考上大學,且大都是上了名牌大學。在所有的大學生孫輩們來外婆家為外婆過八十歲生日的時候,外婆的背已經彎得越來越低,幾乎伸手即可促到地麵,隻有合不攏嘴而漏出無牙的牙床時的笑容演繹了她心中的滿足和幸福。外婆的八十生日宴會上,我朗誦了為外婆寫的一首詩《外婆一樣的女人》,其中有一句“歲月在外婆的背上打了一個結”讓所有人都記住了。後來,當我自己的孩子會走路之後,常常要模仿我外婆背上的這個結,引得大家哄然大笑。外婆看到了也跟著一起,咧開無牙的嘴開心地笑著。
我常常想,如果外婆年輕時能夠有條件讀書,她一定會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女子。這是我從她整本整本背誦中國古代戲曲的台詞而推測的。外婆來我家的時候,隻要她空下來就總是要給我們講那些可以教導我們的經典,要麽給我們講解《孝經》,要麽給我們講古代戲曲故事,因為講的次數多,《再生緣》裏孟麗君和皇甫少華的愛情故事是我們全家都耳熟能詳的。外婆對戲曲的愛好程度讓人難以置信!縱然她已經滾瓜爛熟地背誦中國所有著名戲劇的每一部,當看電視時,戲劇節目依舊是她唯一的選擇。外婆每次到我家來,隻要她坐到電視機前麵,我們家經過的每一個人都會自動為她調到戲曲節目。那個年代電視信號並不好,戲曲節目的頻道常常是跳閃著雪花,但那一點都不影響外婆的興致,她依舊看得津津有味,看完一個,再轉到別的台繼續搜索戲曲節目。即使到後來外婆完全失聰,也並不影響她看戲,因為隻要電視頻道裏出現戲曲,外婆隻需看上兩三分鍾立刻就能判斷出這是哪部戲、發展到哪個情節,然後她就可以接著劇情和台詞唱誦下去。有時她唱的台詞跟電視裏顯示的一字不差,把我們兄弟姐妹都鎮得一愣一愣的!這一點,我媽媽也得了外婆的真傳,識字不多的媽媽幾乎懂得所有的中國古代戲曲故事,隻是她沒有外婆那樣會熟練背誦台詞了。就這樣,兩代母親給了我中國古代戲曲的啟蒙,直到我上大學修習《中國戲劇史》結課考試我毫不費勁就拿了全班第一時,才想起這也許正要感恩我的外婆。
印象中外婆的一生似乎都是香的。任何季節的外婆身上總是散發出淡淡的香味,是雪花膏、或是香皂、甚或敬給觀音菩薩的檀香,總之,她的香氣始終縈繞著,一如她對這個世間的愛。外婆每次來我家,她臨時住的房間也總是散發著香味。盡管這樣,外婆也是時時刻刻自我約束和檢點,不讓自己成為被別人嫌棄的老人。有一段時間我家房間緊張時,她來後就住我姐姐的房間和床上,外婆睡覺的時候,除了在我姐姐的床單上鋪上一層床單,一定還要在我姐姐的枕頭上鋪上一層紙,以免自己頭上的味道留在我姐姐的枕頭上。事實上,姐姐說,外婆頭上也始終隻是香味。所以,就算她到了八十多歲,曾孫輩的孩子們依然喜歡被她擁抱。
外婆的香味常常讓我浮想聯翩,因為外婆的一生幾乎是吃剩飯的一生。她總是舍不得丟掉多餘的飯菜或食物,哪怕已經酸了、變味了!外婆說,浪費糧食就是浪費自己的福報。奇怪的是,不管外婆吃了多少次這樣的食物,卻沒有一次因此而出現腸胃問題,而且身體一直非常健康、硬朗,身體也始終如一的香。這也成了後來媽媽用以反駁我們不讓她吃剩菜的有力例證。
有幾年時間,我去了南方,很少見到外婆了。聽媽媽電話裏描述,外婆一下子就摔倒了,在她自己的房間裏。摔倒後的外婆躺在床上終於什麽也不知道了。佛珠掛在屋角,她的口裏再沒有阿彌陀佛的念叨聲。牆上的觀世音像和供桌上的供品還新鮮如昨,香爐裏的檀香還在燃著,氤氳的煙霧嫋嫋地飄著,沉寂的香味彌漫了整個房間。
那是年複一年的一個明媚的春天,按照外婆的慣例,本是該給觀音菩薩過生日的春天,外婆卻摔倒了,甩掉了一生的負累,也將自己摔向了混沌,摔向了一世清明的盡頭。
昏迷了兩個月之久,外婆突然有一天拉著服侍在旁的我媽媽和舅舅,異常清晰地說:一定要多做好事!然後,不再說多餘的話,直到安靜地撒手西歸,享壽九十二年。外婆對於我,從此就隻是一個親切卻又越來越遙遠的稱呼。
學佛後的我常常懺悔,如果我能早點學佛修行,當初外婆每每苦口婆心的修行教誨就不至於被大家置若罔聞,甚至常常被大家含蓄地製止。如果我能懂得一點點,外婆也就不至於在冬日的黃昏常常深陷一個人的沉寂,至少可以跟我談一談三世因果,說一說六道輪回。
我是在外婆已經下葬幾個月之後才回到故鄉來到她的墳上祭奠的。媽媽把外婆留下的物品一一展示給我看,那是我周遊全國的時候相繼為外婆買的。那些年,每到佛教名山,盡管我既不燒香也不拜佛,為了讓外婆開心,我總是要為外婆請上一串佛珠、一尊觀音像或一個香爐什麽的。外婆每次收到我的禮物總是很開心,並且會源源不斷地誇讚我!看著這些遺物,我跟媽媽說:我很慚愧,當時不學佛,送這些也隻是想討外婆開心而已。
媽媽說,這就是你跟你外婆之間的緣了。說的同時還給了我一個落滿了灰塵的包裹。媽媽說那是外婆留給我的,她也不知道是什麽,所以催我打開它。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共剝開了四層,每一層都是一塊精致的棉布,精心地包裹得很整齊,直到打開最後一層,才看到是五本已經非常古舊的線裝經書,是民國時期手工印製的,泛著歲月的黃,有兩本的書邊已經脫落。看著這些經書,我突然感到很慶幸:幸好我這幾年算是學了一點皮毛,知道了這些經書的無比珍貴。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外婆臉上欣慰的笑。
2017年3月 於北京 祥寧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