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正文

不 能 說 出 來(長篇連載 33)

(2017-03-29 23:16:19) 下一個

微信公眾號:   http://d.xiumi.us/board/v5/2O29B/31165673

——33——

 

懷孕的事讓我驚慌失措,我實在還沒有任何準備。

本來前一個月就沒有來例假已經讓我感到奇怪,但因為以前自己的例假就不是很準時,加上春節期間吃飯不規律且又是生冷食物亂吃,所以就沒太在意,到第二個月的時候,我就有點慌,還一直在一天天地期待著,但直到那天在學校吐了,被之後來洗手間的同事發現了之後,才提醒我說,你是不是懷孕了?我的臉立刻紅了,仿佛被人家揭穿了謊言一樣!本來,我對性從來都覺得有一種難言的感受。就是跟李東平結婚當夜,我對李東平的那種餓虎撲食般的粗暴都感到非常反感,但畢竟是新婚之夜,我沒有反抗,也是反抗不了的,再加上因為不是處女的問題自己心裏一直有點歉意,為了李東平同時為了林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後來就無法繼續遷就李東平的粗暴了。而李東平過了那個時期,又加上後來老是喝得醉熏熏的,也不怎麽有精力常常騷擾我。或許,我對性的感覺和稍微好一點的印象應該還是林毅帶給我的那一次。盡管這樣,我對性還是沒有什麽熱情。

在學校吐過之後,同事告訴我到藥店買一種試紙查一下小便就知道了,我去買了,也驗了,果然是陽性,我還是不能接受,於是又悄悄地去了醫院,醫生一查,明確地告訴我是懷孕了,並跟我講了很多孕期的注意事項,我並沒有更多的耐心去聽,我覺得這不應該是我的事,我還沒有準備要孩子,我自己現在也隻是過一天算一天,怎麽可以生一個孩子,那樣的話更不知道將來怎麽辦。

不管我怎麽想,兩家的家長可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尤其是李東平的全家都高興壞了,尤其是李東平的父親,他聽說了之後就一直嘿嘿地笑,仿佛他本是一個靦腆的人,但一個喜從天降的好消息實在讓他樂不可支。再看到我時就像看到了一塊寶貝,把我當成大熊貓一樣地保護了起來,任何事都不讓我做,就連李東平的媽媽都嫉妒了,她有一次悄悄地也是難得地用正眼看著我說,我懷孕的時候他可沒有這麽重視!我說也許那時候他太年輕吧。李媽媽說哪裏,當時他是迫於無奈才娶我的,他的成分不好,當時根本就沒有人要他,隻有我覺得他挺有學問,才願意下嫁給他,按照他自己的心願是絕對不會娶一個中學還沒畢業的女人的,但他的媽媽當時就快病死了,守了那麽多年的寡就希望死之前能看到兒子娶上媳婦,這樣他才不得不娶了我。結過婚不久他媽媽就去世了,從此他也就對我不當回事了,我懷東平的時候,打電話告訴他,當時我跟他不在一起,他在城裏,我在鎮上,他接了電話隻說了一聲“哦”,便沒有第二句話了,好像是聽說別人家的媳婦懷孕一樣。後來看生的是男孩才表示了一點高興,懷東寧的時候也是,還是不當一回事,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工作和生活到一起了。

我說也許他從來就不喜歡放在嘴上說,李媽媽說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她說李東平的爸爸最喜歡說話了,做教師的時候每天都要講四五節課,連水都不需要喝,下課放學的時候還跟同事聊個沒完,可一回到家連屁都不放一個,說著還問我有沒有聽到過他跟她說話。經她這樣一問,我才回想起還真的沒怎麽聽到李東平的爸爸跟他媽媽說話,每次李東平的媽媽說了什麽,他也最多是望她一眼,同意的就照著去做,不同意的理都不理,依舊做自己的事或走自己的路。見我沉思,李媽媽又講了很多抱怨的話,說自己守活寡像從來沒有過丈夫的人。我聽了不禁對李東平的媽媽油然生了一絲同情。她說到最後還抱怨道,就連東寧那樣他也把責任推到我的頭上,我問東寧什麽事,李媽媽立刻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於是就忙扯到叫我多注意保胎之類的話,我在心理和感情上本就對自己的懷孕不能接受,都是李東平一聽到這個消息像一顆炸彈一樣把消息炸給全家才引起這麽多的關注。我自己本是想跟他商量去醫院打胎,結果他沒聽我第二句就衝到客廳對著他媽喊了起來,搞得我根本身不由己。再跟他提到打胎的事,李東平簡直像踩到地雷一樣跳了起來,同時也拚命喊起來。喊得李家的父母都聽到了,他的父親甚至一天陰沉著臉不說話,後來還把電話打到了林家,讓林家的父母來“評說評說”,我完全被這架勢嚇住了,當林媽媽不顧自己感冒趕到李家來的時候,我哭笑不得,隻能說自己隻是隨便跟李東平開了句玩笑,後來這事總算平息了,李東平的爸爸最後很嚴肅地說一句,以後別開這種玩笑了。從此,我成了兩家的重點“保護”對象。

在我不得不安心養胎的日子裏,我一直沒有看到李東寧回來過,我每天隻是上學放學,除了這些,其他的不用做任何事。

林媽媽知道李家的飯菜做得不好吃,生怕委屈了自己的女兒,所以就跟李家商量,幹脆把我接回家來住,林媽媽跟他家隻說是因為學校離家裏近點,這樣上下學也不用走太多路。李家特別是李東平的父親當然知道是怎麽回事,本來他也準備專門為懷孕的兒媳婦找個保姆的,但我堅決不肯,所以現在回家豈不更好?跟林媽媽在一起心情當然會舒暢些,而且誰家做的飯會都會比李東平媽媽做得好,更何況林家的媽媽做飯可是遠近有名的好。

八月底,我就跟學校請了假去醫院準備剖腹產了,倒不是自己為了身材苗條,而是身體實在不堪負擔,其實胎兒並不大,但我的體質確實不怎麽好,前兩個月因為吃了就吐吃了就吐,有一段時間幾乎瘦成木乃伊了,那段時間最著急的是李東平,最心疼的則是林媽媽和林毅,林毅已經算是接受了我嫁作他人婦的事實,但心底總有一片最溫柔的領地不讓任何人觸及,甚至他自己,我曾一廂情願地想,那是一處最疼痛的部位,堅不可摧地存在著。

我剛開始回到家的時候,林毅盡量讓自己像大哥哥關心妹妹那樣去關心我照顧我,但當看到我吃不下任何東西,吃了東西就全部吐出來的痛苦時,心裏那片最柔軟的部分常常顫栗著疼痛,所以對李東平不去接送我,或者晚上喝酒到深夜這樣的事他就極度不滿,甚至有時直接就對李東平說你對她也多關心點!她的營養不夠你知道嗎?李東平堅決認錯死不改悔,每次都是態度謙恭地接受林毅的批評,但之後卻並沒有任何改變,這樣的時候,我常常會想起李東寧說我的那些話,於是我就想莫非我還是不夠了解李東平?甚至林可都不夠了解?或者是林可因為徹底了解了才離開的?

懷孕八個月到醫院例行檢查胎位的時候,我休克了兩次,醫院的蘇打味和婦產科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讓我總是無法忍受,在那兒等侯醫生檢查的時候,我就像一支化了的雪糕一樣攤在地上,醫生說這樣對胎兒很不利的,因為這樣容易造成胎兒缺氧,而胎兒一旦缺氧就容易早產、腦顱出問題甚至窒息而胎死腹中,而最輕的也是早產等等。我被醫生的警告嚇壞了,所以決定提前將胎兒剖腹取出。

那天在醫院檢查了各項剖腹產之前的事項之後,醫生讓我第二天上午就住到醫院裏來。當夜,我像還沒有複習好而又即將麵對一次艱深考試的學生一樣緊張,遲遲不能入睡,幸好不用去上班,這次孕育胎兒的時間倒是很好,剛剛過完兩個月的暑假,到時又直接連上產假了。

第二天早上,我由林媽媽陪著來到醫院,手術前的準備工作都做完了,甚至下身的體毛都被剃掉了,小便條也插上了,就等上手術台動手術,這個時候才發現必須要簽字的李東平沒有來,前一天晚上說是因為開會和吃飯太晚了他就沒有來林家住。林媽媽著急地問躺在推車上的我說,你沒有告訴東平今天要剖腹產嗎?我說我告訴他了。林媽媽說那怎麽到現在還不來?他當時怎麽說的?我說他當時叫我不要這麽急,說這樣對小孩不利。林媽媽說都這個時候了還這麽說,難道他不知道你常常休克會對孩子更不利嗎?小紅在一邊打抱不平似地說,他根本就不關心姑姑!我躺在手術台上一直沒有說話,小便條插在那兒很不舒服。我想,李東平過一會總會來到的。

差不多過了一個多小時,婦產科裏的所有醫生護士幾乎都知道我是因為沒有家屬簽字而不能手術停在那兒了,這個時候,李東平終於出現了,醫生和護士都禁不住指責他,李東平的表情很難看,說他聽人家講剖腹產對孩子不好,所以他就不同意我剖腹產。醫生說那你早去哪兒了?再說是否對胎兒不利那要看孕婦的情況,現在你老婆的身體對胎兒更不好,你難道就不怕了?李東平沒有說話,但還是遲遲不肯在手術單上簽字。我已經沒有力氣發脾氣了,我叫林媽媽喊醫生過來,我說我想自己簽字。醫生說不可以,雖然,這個手術並沒有大的危險,但所有的手術都是有風險的,按照規矩必須是家屬簽字,林媽媽在一邊說,我是她的媽媽難道不算是她的家屬嗎?我不可以簽嗎?都這種時候了!醫生說,如果產婦的丈夫最後堅決不簽的話,那就隻能您來簽了!

手術還算順利,雖然過程中我的血壓曾降到了零,但好在及時采取措施,沒發生什麽危險。孩子出來之後,最興奮的是李東平,因為是男孩。看他高興得摩拳擦掌的樣子,林媽媽又好氣又好笑,趁他出去打電話給家裏報喜的時候忍不住咒罵了幾句。

我剛從手術室被抬到病房時的身體還很虛弱,躺在病床上無力地看著身邊的人。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護士才把嬰兒抱過來送到了我的枕邊。我看著繈褓中的嬰兒,突然心裏竟有了一份強烈的感動,看著他那不停眨動的小眼睛似乎在觀察著這個新鮮的世界,林媽媽已經在旁邊開始逗他說,小東西,你這麽急著跑出來幹什麽呀?想知道什麽?東張西望的!知道媽媽是老師啊?就在九月一日來報到了?長大了要做個好學生哦!小紅感到非常好奇,說奶奶怎麽能對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嬰兒一連說那麽多的話。

我還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就輕聲問林媽媽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林媽媽笑著說是男的,帶把兒的,這下他的奶奶可要高興了!說著還特地用手指去輕輕摸一下嬰兒的鼻子說,是不是啊?小東西?你爺爺奶奶還不知道會怎麽高興呢。我聽說是男孩,心中卻莫名地產生一種失落感,這些天來,我一直認為這個是女孩,也許我冥冥之中一直在期待著他是個女孩吧,我認為女孩像水一樣的柔,最能知媽媽的心,但他居然是個男孩!唉,不過,男孩就男孩吧,那在他的人生中也許就不會像女孩那樣容易受傷,我隻好這樣聊以自慰。

林媽媽倒是一點沒說錯,李東平的父母接到了電話後,十萬火急感到了醫院,未見其人先聞笑聲地出現了,那滿臉的笑容已經顯得很陳舊了,像是在他們的臉上停留了幾天幾夜,讓人感覺他們已經笑了好久好久,而且這一路也許是笑著來的。

李東平的父親也許今天壓根就一直在等待著這個消息,他來了就帶來了孩子的名字,他說,我們兩家一個姓李一個姓林,都有木,兩個加起來就是森了,而按照家譜上的輩分字是培,所以孩子就叫李培森吧。大家都附和著說好,李東平則從來都是認為爸爸的總是最光榮偉大正確的,我從結婚後就明顯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幾乎可以用頂禮膜拜這個詞來形容李東平對他父親的感覺。可是李東平父親取的這個名字總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但也說不出有什麽不好,所以也就算默認了。林媽媽說,這麽小總得有個小名吧,那個名字一聽就讓人認為是大人呢!李東平的父親說,那小名就請外婆取吧,林媽媽一聽也不客氣說,叫我取我就取,女兒叫可可,生的兒子就叫樂樂吧,在一起可樂。大家又一次附和著叫好,我也很高興,雖然自己不叫林可,但這一切本來就應該屬於林可的,這也算是對她的一種紀念吧。

手術時打的麻藥藥效過去之後,我的痛苦才算正式開始,傷口和子宮收縮的疼痛讓我汗水直流,我就一直緊緊地咬著自己的嘴唇不說話,林媽媽說,如果你受不了就叫出來吧,叫出來也許會減輕一些痛苦,我還是不說話,直到下午的時候,林毅才風塵仆仆地趕來,他說本來上午就準備過來的,結果臨時到下麵的縣城去有事,直到剛才才緊趕慢趕趕回來。

林媽媽看到林毅進來就趕忙把孩子抱到林毅的麵前說,來,讓舅舅抱抱。林毅忙接過孩子,姿勢很笨拙地抱著,因為自覺姿勢很不好表情顯得很不自然。李東平的媽媽湊了上來,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林毅說,都說外甥多像舅,一點都沒說錯,你看我們的樂樂跟舅舅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呢!林媽媽說,那還不是因為像媽媽的原因?林媽媽的口氣好像在埋怨李媽媽的話抹殺了我的功勞似的。李媽媽說,那是那是,林可本來就跟林毅很像的,隻是男孩子嘛就會有男相了。

林毅並不參與她們的爭論,也並不關心這個孩子像誰,因為終究他已經是別人的孩子,隻是因為我這個媽媽才跟他有了割不斷的聯係,而事實上,就是有了我的關係他也跟這個孩子沒有關係。林毅關切地看著我,當他看到我滿臉的汗和被痛苦扭曲的表情,他好像一下子心就揪起了,他問我是不是很疼,我無力地點了一下頭,沒出任何聲音,林毅轉身走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個盛藥的小紙袋,林毅說怎麽能就這樣一直任她疼呢,這裏是止痛片,把它吃了。

兩位媽媽一直都很關心也很心疼我,但也許正是太關心和心疼了而隻顧著為我著急,反而忘了去尋求解脫的方法,看到林毅拿來了止疼片,林媽媽非常滿意地看著兒子,心裏也許在想:這個兒子真是不錯,以前整天跟妹妹爭啊吵的,一旦結婚了,戀愛了,馬上就完全懂事了,還這麽細心。李媽媽則在一旁直誇林毅想得周到,然後又馬上解釋說李東平回家去給林可拿衣服去了,仿佛連她都覺得,相形之下,李東平真是做得不夠好,所以急著掩飾。

吃了止痛片之後,我慢慢減輕了疼痛,因為生孩子的消耗和劇痛的折磨,又一天沒有吃東西,所以很快就睡著了。林毅說我在夢中露出了一個甜美的笑容,這笑容恰被他看到了,他說他終於欣慰地歎了一口氣。

微信公眾號:   http://d.xiumi.us/board/v5/2O29B/31165673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