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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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說 出 來(長篇連載 23)

(2017-03-26 23:09:54)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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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我好不容易看完了這封信,因為我發抖的雙手總是抓不穩信紙,我有幾次還不得不取下眼鏡,因為太震驚,我老懷疑我的眼睛模糊讓我無法看清紙上的字。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的直覺也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

看完了信之後我抬頭看林毅,這時的林毅反而是激烈競跑衝過終點線之後的一種鬆懈神態。我異常堅定地跟林毅說這是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不是真的,林可還活著!我重複地說著這樣的話,似乎多說幾次就能證實自己的判斷。

林毅已經完全恢複了冷靜,他說我剛收到信的時候也是這樣想的,這丫頭以前就喜歡惡作劇!但轉念一想,又有點擔心,於是我就按照信封上的郵戳地址,給在深圳工作的一個同學打電話看有沒有這方麵的關係打聽一下,結果,同學很快就回電話說前幾天深圳福田派出所在海濱公園發現了一具無名女屍,身上沒有任何傷痕,懷疑是自殺,因為一直沒有人認領正準備送殯儀館火化。我當時就請假直奔省城,買了機票飛到了深圳,同學陪我一起去派出所然後又跟著他們一起去了殯儀館,屍體已經很難辨認,據派出所的筆錄上寫,當時屍體是從水裏撈出來的,浮腫得很厲害,等到解剖化驗查驗傷痕等一係列程序之後已經骨肉分離破碎得不成樣子,再在殯儀館的冷凍之下,根本都不能確認,但根據身高體形和大概輪廓基本斷定是她,而且衣服和鞋子也都是鮮豔的色彩,這很像林可的風格!

林毅冷靜地敘述了整件事,仿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刻他像一個經手此事的警察,隻是出於一種需要而複述出來,他講完後也沒有看我,隻是輕輕地感歎了一句說,沒想到她以這樣的方式……

我可以想象出林毅這幾天曾承受了怎樣的痛苦和哀傷,尤其他還不能告知家人,特別是身體不好的媽媽。獨自承擔快樂都會讓人不舒服,更何況是獨自承受巨大的悲痛。

我無限哀憐地看著林毅,就像汽車在鄉間公路上飛速奔馳,汽車經過,最後消失了蹤影,什麽也看不到了,但那些飛揚的塵土總會落在路邊的花花草草上麵,成了汽車經過的印跡。林毅的臉上就有那種極度傷心之後的落塵,沒想到這幾天林毅不回家和晚回家竟然是在經曆著這樣滄桑巨變的大悲慟。我感到自己的心口在隱隱作痛,我想給林毅一點什麽,好讓他減輕一點哀傷,但我發現自己什麽都做不了,是真正的愛莫能助。但同時我的直覺又在我的心底翻騰起來,我強烈地感覺林毅看到的那個人不是林可,這不是我的美好願望,是直覺,強烈的直覺。

我又跟林毅說起這種直覺,林毅很武斷地打斷了我,像一個專橫的老師對待一個成績不好的學生敘述自己的見解。他說我也希望這樣,哪怕她永遠都不再回來,隻要她在某個地方好好地活著!但不可能了,就算深圳那個不是,以她這封信,我相信……他說到這兒停住了,我知道他相信了事實,但還無法接受事實。

而我還是固執地相信我的直覺。我說我相信林可一定還活著!我心中有一種強烈的預感!

林毅望著我認真的表情,苦笑了一下,索然地說別用這樣的話來安慰我了!這些天我已經熬過來了!

我沉默了,但我心口的痛一直延續著。我想安慰林毅,但我竟然找不出合適的話語,我知道自己此刻根本無以安慰堅韌的林毅、在這幾天裏已經曆過生離死別的林毅、中文係高才生的林毅。或許他此刻需要的也不是安慰。

我默默地坐著,憂傷在我的眼裏和心中奔流,我發現自己又流淚了,這次是不知不覺的。我以為那是林毅的淚通過我的眼睛流出來的,所以我也不去擦,任憑淚水滾落到臉上、身上,直到把衣服濕了一片。

再抬頭,看到林毅手裏拿著一個深紫色的有普通英漢詞典那麽大小的小盒子,眼睛定定地看著,手不停地摩挲著,像一個文物愛好者把玩欣賞一件無價之寶,隻是他臉上的表情幾乎被悲傷扭曲。

林毅看到我在困惑地看著那深紫色的盒子,朝我笑了笑,那故作的笑勉強得讓人心碎。他說,最後的最後我還做了一件跟她對著幹的事情,她不喜歡深紫色,我卻偏給她配了一個深紫色的骨灰盒!

我剛意識到的那一刹那,聽到林毅說出了骨灰盒,我脫口而出又重複了一句“骨灰盒”,好像林毅說骨灰盒這三個字是很酸的果子,我也情不自禁地親自嚐一下。

林毅還在喋喋不休地追述他妹妹林可。我說他是喋喋不休是因為林毅從來不會以這樣的方式說話,這很像一個經曆過重大失敗打擊的人追述自己本來可以勝利的那些條件。林毅說林可也應該習慣了他一直跟她對著幹。他說做她這麽多年的哥哥,我幾乎從來沒有寵過她!這次用這種顏色的骨灰盒其實不是還要跟她鬥氣,因為這個東西以後就隻能是我每天看著了,我喜歡看這種顏色,等到天堂裏見到她再跟她解釋吧!

我跨前一步蹲坐到林毅的麵前,我也用雙手撫摸著那個紫色的小盒子,但我不覺得那是林可,我把它當作是一種可以觸摸到的親情。我的手有點發抖,林毅把手張開重新抱住我的手和盒子,我看見他的眼裏湧出了淚水。我也是淚眼婆娑地看著林毅,我問林毅是不是心非常痛?想哭就盡情哭出來!說的時候我是哽咽著的,不像是在說他,倒更像是勸我自己盡情哭一場。

林毅搖了搖頭,他在強忍著,想把眼淚和悲傷咽下去。我說或者我們幹脆一起出去哭一場。我說的時候淚流滿麵,已看不清林毅,拿開眼鏡依然看不清。林毅突然鬆開抱盒子的手一把拉過我,把我和盒子一起緊緊地抱進了懷裏,終於哭出了聲。但也僅此一聲,那聲音剛出來就嘎然而止,被林毅硬是憋回去了,像盛怒之下用利刃斬斷了似的。我甚至聽到了他強抑的氣息聲,我被林毅緊緊地攬在他的胸口,我覺得自己能聽到他心房的波瀾壯闊的浪濤聲,我知道那是失去親人的疼痛的波浪,像我那個晚上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媽媽時的那份疼痛。我對林毅突然產生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我把頭深深地埋進林毅的胸膛,我希望借此能平服一下他的激動。

林毅在拚命地抑製自己的哭泣,他也下意識地把我摟得越來越緊,幾乎讓我喘不過氣來,但我始終沒有動,此刻如果能讓林毅舒緩一下心裏的憂傷,讓我就這樣被他勒死我都願意。

突然林毅顫抖著跟我說,答應我……不要跟我家人說出真相……從此代替林可,好嗎?

林毅在抽泣的間隙說出的話聽上去是那麽的虛弱無助,讓我吃驚和感動。隨即,我拚命地點頭,但我的頭仍被死死地摟在他的懷裏,根本動不了。

林毅見我沒有反應,再一次喃喃地說,答應我,好嗎?仿佛一個乞討的孩子在哀求。

我的頭還是動彈不了,我隻好用力地說,我知道……我知道……說的時候,新一輪潮水般的眼淚濡濕了林毅的淺灰色T恤的前胸,我說其實我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我……

我還沒有說完,林毅就果斷地阻止了我,他叫我不要說,至少今晚不要說出來!他說不管你是什麽人,請你答應我暫時做我的妹妹!什麽都不要說出來,讓我的父母安心!好嗎?林毅說話的時候一直緊緊地抱著我。我不再說話,再一次使勁地點頭。

林毅感受到了我的點頭。他突然重重地說了一句“謝謝!”這兩個字沉得像兩個鐵球,如果我不及時躲開,簡直能把我砸傷。這讓我驚愕!為了林毅,為了林家人,我做什麽都心甘情願,更何況我自己本是一個亡命天涯的人,這是給了我一次生的機會,而且是這麽好的機會,我的心中已經感激不盡。林毅竟然對我說出了“謝謝”!我掙脫開林毅緊抱著我的雙手,從林毅的懷裏退出來,直視著林毅的雙眼說,要說謝謝的應該是我,我本來是……這次我的話又被客廳裏傳來的林媽媽的呼喊聲折斷。

林媽媽的呼喊像是一支利劍刺入林毅的房間的,比119的警笛聲更讓我觸目驚心,她說林毅、林可,快點出來,你爸爸喝多了!

我和林毅剛才太傷心太激動了,根本就不知道林爸爸回家,林爸爸開門回家的聲音我們竟然一點都沒聽到。林毅聽到媽媽的呼喊聲身體本能地動了一下,剛要站起來,被首先站起來的我一把按了下去。我對著門大聲說一句“來啦!”然後叫林毅先別出去,我怕他們會看出林毅的憔悴和悲痛,我說我去看看,如果我不行再喊你!

林毅沒有堅持,我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戴上眼鏡就匆忙往門前走去,剛伸手去開門,猛然發現手裏還緊緊地抓著那個深紫色的骨灰盒,立刻又轉身把盒子放回林毅手裏。

來到客廳,看到林爸爸斜斜地躺在沙發上,臉紅紅的,很激動的樣子,林媽媽端著一杯水坐在他的邊上。林爸爸看到我過來了,忙招手說可可,過來過來!我木木地坐到林爸爸的身邊,立刻就聞到了濃濃的酒氣。

坐在側麵沙發上的林媽媽斜視著林爸爸,像抗議領導分派任務太重。她斜望著林爸爸脖子上的領帶說,一喝醉酒就不肯睡覺,瞎折騰人!好像林爸爸的領帶已經折騰她很多次了。

林爸爸忙反駁說他沒有醉!他對著天花板說,你媽媽瞎說!一邊語焉不詳地說著,一邊要來拉我的手,突然變成中央電視台鞠萍姐姐一樣的聲調說:過來,讓我看看我的寶貝女兒!

我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像被水流經過的草一樣,被林爸爸拉到他的胸前傾倒了一下又坐回原來的姿勢。

林媽媽依然在斜視著林爸爸的領帶,好像那根領帶讓她深惡痛絕。林媽媽嗔怪地說:又來了!一喝醉酒就把女兒寶貝得不得了,平時呢,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還動不動就指責我太寵女兒。你呢?現在看看你自己吧!林媽媽雖然這麽說,但看上去一點也不惱,反而有一種自己珍視的東西得到別人承認的成就感。

我聽這樣說,懸著的心一下子放鬆了。為了掩飾剛才的別扭,我忙問林爸爸要不要喝水。林媽媽說她已經倒了。我就接過杯子端到林爸爸的麵前叫他喝點水。林爸爸接過杯子咕嚕咕嚕喝了幾大口,然後又斜著躺下了。

林媽媽聽到林爸爸的咕咚咕咚的咽水聲便戲謔地對林爸爸說,看,我倒了半天都不喝,女兒端了馬上就喝了!林爸爸不說什麽,隻笑咪咪地看著我。

林媽媽似乎想利用這個機會讓爸爸在對女兒問題上徹底投降,她走到林爸爸麵前說,現在知道女兒的好了?年輕的時候,林媽媽一邊說一邊拿過林爸爸剛才放下的茶杯,朝著我說:你出生的時候,家裏來人他從來不抱你的,好像害怕人家知道他做了父親……”

林爸爸似乎早已原諒了自己的這一舉動,他說,你又來了,別這麽說我嘛!那個時候我們那幫人都這樣的,結婚早不好意思!林爸爸自顧自說著,眼睛都沒有睜開。

林媽媽不屑地瞥了林爸爸一眼說,都是第二個孩子了,還不好意思?!然後又繼續衝著我說,你哥出生的時候更是哦,剛出生沒幾天,他就叫人把我們送到了你奶奶家……林媽媽在回憶著過去,突然發現林毅缺席,就問我說,你哥呢?他怎麽沒出來?

我馬上說:哦,哥哥感到累,躺著呢,他最近班上的事特別多!累壞了,就讓他多睡一會吧!我盡量不動聲色地打著掩護,但自己還是覺得有點慌亂。隻是林媽媽並沒有懷疑什麽,她說怪不得最近都早出晚歸的,還有兩夜沒回來吧,別把身體忙壞了!

林媽媽不懷疑,但不無擔憂,她說林毅的身體可沒有林爸爸的身體好,她自豪地對我說,你爸有在部隊當過兵的底子撐著呢!

我害怕林媽媽再提出要去看看林毅,急忙來提前搪塞斷路說,應該沒事!他說已經忙得差不多了,過幾天也許就可以放鬆放鬆了!

林爸爸在一邊又不停地女兒長女兒短地念叨著。我心裏在焦急地惦記著林毅,我強忍著自己,討好地在林爸爸麵前獻著殷勤,又削水果又倒水的,最後終於把林爸爸哄到房間裏去睡了。

出了林媽媽的臥室,我輕聲長歎了一口氣,我定了一下神,又往林毅的房間走來,經過小紅的房間時裏麵一點動靜都沒有,真是年少無憂啊,我似乎沒有過這樣的歲月。我的人生似乎一直都被悲傷縈繞,而此刻還有更大的悲傷要等著我去承受並慢慢消化,秘密的痛苦才是更醇厚的痛苦!我不知道林毅要用多久才能挨過去。

我旋開門鎖走進林毅房間的時候,發現林毅依然是我走去出時的姿勢,仿佛坐化的高僧,手裏捧著那個深紫色的盒子,木然地端坐著。麵對此景,林黛玉葬花時感歎的“他日葬儂知是誰”的感慨突然湧上我的心頭。今日林可的骨灰有哥哥為她安放著,這份深情林可在天之靈應該能感受得到,如果她的靈魂已經到了天上的話。而我不知道自己冒充林可要冒充到什麽時候,更不知道最後怎麽收場。但眼前還是該先安撫她哥哥林毅的悲傷,想到這兒,我突然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或者說是一個決定。我走到林毅身邊蹲下身,從林毅手裏拿過盒子說我想替他保管這個盒子。林毅一臉愕然。我告訴林毅我是這樣想的:我現在住的房子是林可的房間,她回來了理應回到她自己的房間!其實,我真心不希望林毅整天麵對著林可的骨灰盒,我繼續解釋說我也喜歡這個紫色!我也希望天天看著林可!我非常真誠地強調著,希望林毅能答應我,我覺得把這個盒子整日放在林毅的眼前他自然會很長時間陷入悲傷之中不能自拔,而以我對林可冥冥之中那份緣的牽引和感動,我真的想為林毅也為自己守護著這個骨灰盒。林毅迷惑不解地看著我,似乎還是無法理解。

我急於成功,哪怕賭咒發誓都行,我說我覺得我跟林可是有一種注定的緣分!世間能夠長得像我們倆如此相象的應該不多,或許沒有,而我們就是,且千裏迢迢地走入了同一個家門,我真的想陪伴著她,守護著她!我說著說著,竟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似乎真是被感動了,不知是自己感動了自己還是林可感動了我,我越說越動情,眼淚再一次流了下來。

林毅又遞給我兩片紙巾,這個動作仿佛嚇傻了我,我突然蹲在那兒不動了,定定地看著林毅,我又想起了那個晚上,那輛顛簸的車廂,自己好像一下子退到了很久遠的地方,心頭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林毅見我沒有接紙巾,於是拿近一點擦我臉上的淚,一邊擦一邊好像對眼淚做出承諾一樣說,好吧,你來守護吧,或許你比我更細心!

我仿佛從隔世之境中被一下子拉回了現實。我拽住了林毅手中的紙巾,自己一邊擦著一邊抱起骨灰盒站起來往門邊走。剛開了一道縫,我又回過頭叮囑一句叫他早點休息,保重身體,我說我們以後再談!

林毅悵然若失地看著我,嘴動了動,似乎有什麽話要說,看我已經拉開了門,他又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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