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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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說 出 來(長篇連載 13)

(2017-03-20 20:47:46)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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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據林毅後來跟家裏人的講述,在去潼陽鎮接我的路上,公安局的兩個朋友開車時幾乎把油門踩到底,林毅還是嫌慢,幸好朋友能夠理解他的焦急。開車的那個朋友說,我已經開到最快了,等會到了村路就絕對不能開這麽快了。坐在林毅旁邊的是最要好的朋友王永,他跟林毅的妹妹也很熟悉,自從林可失蹤後,王永一直到處打電話詢問,也一直為沒有線索而焦急,現在他也是希望馬上見到林毅的妹妹,他是想確認一下到底有沒有弄錯,因為剛才也就是聽了個電話而已,本來是想等自己來確認了再告訴林毅,但又怕如果真是的又沒有告訴林毅而耽誤了去醫院的時間。他看到林毅焦急的樣子就安慰林毅說,現在倒是不用著急了,那邊說已經搶救過來沒有什麽生命危險了,我們要保證安全到達,否則反而誤了事!林毅說對對對,欲速則不達,邊說邊強迫自己安定。

用了兩個小時的時間他們到達潼陽縣公安局,為了省時間,他們換了潼陽公安局的車去了新安鎮廟頭村,潼陽縣的警察想得倒是周到,知道是要接一個傷病的人,就特地安排了一輛麵包車,這也是他們局裏唯一的一輛麵包車。一個小時之後,警車開到了葛家的院門口,已經先到的新安鎮派出所的民警迎了過去。林毅他們沒想到這裏正燈火輝煌,鑼鼓喧天,葛家的喪篷已搭好,吹鼓手們也在賣力地吹。看到警車開近,圍觀的人就知道是來接下午救下來的那個女的了,頓時聲音停了下來。人們也圍攏過來,因為人多天熱,我傍晚時已經被抬到了隔壁一家人家的屋裏,旁邊有幾個人在看護著。林毅說他到這家的屋子裏,看到我的第一眼,心裏不禁一抖,隻見我的緊閉眼睛昏睡著,腦門上包了一塊紗布,紗布的顏色已經變成黑紫色,顯然是包上之後又出血洇濕的,在掛著點滴的胳膊上到處是傷痕和血跡。其實這個時候我已經被圍觀的人吵醒了,但我沒有睜開眼睛,一方麵是因為閉著眼睛保持沉默是我此刻最好的自我保護方式,另一方麵,奔逃的疲倦和長時間的饑餓讓我沒有力氣睜開眼睛。但當下午來搶救的馬醫生催促大家早點把人帶回去時,我還不知道是我將被當作林可帶走。事後我常常覺得他們當時抬走的是一個名字。那個馬醫生說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了,但因為失血比較多 ,而且身體也特別虛弱,最好馬上送到醫院治療和靜養。

於是,在大家的幫助下,我被抬上了警車,林毅萬分感謝地付了醫藥費,又特地給葛春葛山兩人道了謝,他說他當時為了表達心中的感激,非常想多給葛家人一些錢,但之後發現錢包裏的錢已不多,因為匆忙他忘了準備,給少了給不出手,那還不如不給。葛家的人已看出了林毅的意思,就跟他說什麽都不用,見到人傷了總是要救的。最後林毅掏了兩百塊錢送到記帳的桌子前說,就算是給葛家老爺子燒個紙吧,然後到喪棚前磕了四個頭,才在對大家再三道謝之後上車離去。

我依舊沒有力氣睜開眼睛看,但我卻能聽到車裏人的說話聲。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有什麽情況嗎?王永的聲音很渾厚甚至有一點沙啞。最後關上車門坐上來的是新安鎮的警察,他下午一直在葛家,不時地到我躺著的房間觀察一下,我已經熟悉了他的聲音,隻是一直無法消除對他的恐懼。他回答王永說就是那葛家兩兄弟為了搭喪棚到山上砍毛竹,結果發現了一個女包,然後又發現了人,見還有救就把人抬回家來了!

新安鎮的這個警察,了解了一個下午,但他並沒有得到更多的線索,他說別的沒有發現任何情況,我後來也跟一個同事到他們說的山上周圍都走上一圈偵查一下,除了她本人滴的一攤血,別的什麽都沒有,也沒有什麽異常,不知道是被人推倒跌下來的,還是自己摔下來的,包裏除了錢包別的好像什麽都沒少,在包的內層發現了她的身份證才……我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他一邊說話一邊不斷指著我。

換了車後,帶林毅他們來的那個潼陽縣的警察把頭湊近王永說,對,我們也是根據身份證上的地址才打電話給你們的!說完又回頭跟新安的警察說,這件事一定要仔細查,看到底是什麽情況!

王永說人沒事就好了,這個恐怕還要等她自己來說清楚了,王永一邊說一邊轉向躺在後排坐位上的我。我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在原來的驚懼上又堆高了一層。坐在我身邊的林毅不住地點頭稱是,還非常感激地對著回過頭來的那兩個警察說,謝謝!謝謝!真是太感謝了!下次一定要來登門拜謝,有時間到宿河市去,我一定好好招待!

王永這才想起把林毅介紹給新安的那個警察說,這位是傷者的哥哥林毅,在市政府工作,是我哥們!那兩個警察聽說林毅是市政府的,馬上又都伸出兩隻手來爭相跟林毅再握一次手,好像林毅是剛剛蒞臨視察的領導。林毅謙虛地笑著跟他們握手,王永插上一句,說以後有需要調查的地方還要你們多費心!那兩個警察聽了王永的話好像受了侮辱,馬上大聲反駁說,這是說哪裏話?這還不是應該的?兩個警察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出了這句話。

一直靜靜地躺著的我此刻終於聽出一點頭緒:自己已經被當做另一個人了,是一個姓林的女孩子,叫什麽名字暫時還沒有聽到,一時更無法知道這個女孩子是什麽樣的人。但我非常擔心明天如果被認出來又該如何?不過無論多擔心,此刻自己是坐在警察的車上,是不能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的。想來想去,我怎麽也想不出什麽自己該怎麽辦,於是就有點騷動不安,剛動一下,我的傷口及全身又劇烈地疼痛,我情不自禁地又皺起了眉頭,揪著嘴往裏吸氣,吸氣似乎緩解了疼痛,但卻絲毫沒有改變心裏的慌亂。林毅注意到了我的動作和表情,他低下頭問:傷口很疼嗎?說心裏話,當時,我聽到這溫柔的一聲詢問,突然感到有一股暖流在心底湧動,如果我能流出眼淚的話,我一定會熱淚盈眶的,因為,他的那聲詢問像扔在雪地上的燒得火紅的烙鐵,雪立刻不由自主地化了。這時正好對麵有汽車過來,匯車時的大燈燈光很亮,也許我的眼睛裏很迷離,或者是林毅的關心讓我的眼裏都充滿了光輝,總之,林毅以為我淚流了,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包紙巾,從裏麵抽出三張遞給了我。我沒看清也沒想到,一時楞在那兒,像還不懂劇情的演員看著導演手裏的道具。林毅看我沒有接住紙巾,就以為我傷得太重不能接,他就自己拿著紙巾幫我擦,一邊擦一邊又關切地問,胳膊也很疼嗎?

我本能地想躲開,頭一偏,卻被座位的靠背緊緊地抵在那兒,於是我隻好任著眼前的這個男人為我擦眼睛,但紙巾擦疼了我,眼睛裏真的流出了水滴,而且還流了好一會才停住。此刻我突然想起了我媽媽,跟媽媽長談的那夜,媽媽也誤以為我流淚而幫我擦過眼睛。那夜我跟媽媽談論的是陳康,但現在陳康離開了,媽媽也悄無聲息地走了,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人關心我了。而此刻的這個人也隻是在關心他的妹妹,我隻是在代替他妹妹接受關心,就像借穿了別人的衣服而聽到誇讚衣服漂亮一樣。而借穿的衣服得到了主人的許可,我現在卻身不由己地成了別人的妹妹。如果等會被認出來了,他還會這樣關心我嗎?但想到這兒的時候我又覺得自己很可笑,以我現在的戴罪之身還有什麽資格去奢求別人的關心,這和衣衫藍縷的乞丐盤算著眼前的別墅有什麽區別?這樣一路想著,竟忘記了疼痛。

等到了潼陽公安局,汽車停了下來,坐在身邊的林毅打開門走了出去,先從前麵車門出去的王永說的“到了潼陽公安局了”這句話把我一下子拉回了現實中,我一下子緊張起來,一時間我真懷疑他們已經知道了我的身份而把我押送歸案了。也許一路上並沒有用手銬拷起來隻是因為他們以為我受了重傷,但不管怎麽樣我也決定不說話,更不去想更多了,已經傷得這麽厲害,走一步是一步了。如果老天不給我活的機會那也是命該如此。想到這裏,我反而鎮定了一點,一副坐以待斃的故作深沉。這時,我聽到了外麵的對話聲:你們的車子不好躺啊,還是我們的車子送過去吧!

隻能這樣了,來的時候太慌忙,忘了她是需要躺著的。

這樣吧,兩輛車一起去吧,我們把她送到市醫院再回來!

互相說的話都是交叉著的,且又是幾個人同時說,所以我分不清到底是誰在說,倒是最後林毅那聲“太感謝了!”讓我聽得很真切,這樣我知道我至少暫時不是被押解歸案。緊接著,又聽到另一輛汽車的發動聲,然後,聽到林毅跟一個人說再見後上了車,又坐回了我的身邊,這時,林毅的重新回來竟然讓我找到了一絲安全感,似乎有林毅在,我不會被抓走。

兩輛車一前一後繼續往前奔馳,路似乎比先前變得平坦很多,因為車沒有之前那麽顛簸了,因此我的傷口和身上也不會一陣一陣地劇痛了。車上的人都沒有再說什麽話,這樣,我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在被幾個穿白衣服的人像搬一個大箱子一樣往車外抬,似乎箱子裏裝的是易碎而貴重的物品,抬的人都十分小心。我睜開眼睛一看,身邊的這個林毅也正像托著箱子最重要部分把我托著往停在車門邊的擔架床上放,我知道我已經被送來醫院了。

護士和林毅一起剛把我在擔架床上扶好準備往病房推,林媽媽一邊喊著一邊不顧一切地衝了過來,我隻聽到她不斷地喊“可可啊,可可啊”。我感到非常納悶,因為當時我隻知道我被當成林毅的妹妹,但他的妹妹叫什麽我還不清楚。從林媽媽的呼喊聲中的“可可”我當時並不以為是人名,而為了可可這種飲料而聲嘶力竭顯然又不可能在中國人生活中發生。直到後來從他們陸陸續續的對話中才知道林毅的妹妹就叫林可。可可是林媽媽對愛女的昵稱。

照顧林媽媽的小紅一直緊跟著她,看到林媽媽那麽激動,她驚慌失措地嚷著,奶奶,你不能跑啊,你的血壓還高呢!

那一刻的林媽媽好像貪財的淘金者找到了寶藏,似乎連生死都置之度外了。她一下子衝到擔架前抓住我的手就哭了起來,好像我已經死去變成屍體躺在擔架上了。林媽媽緊緊地拽著我的手說,你可急死媽媽了!你到底去了哪兒?怎麽會傷成這樣的……她好象在責備我的手,似乎她女兒林可的失蹤全都是我這隻手惹的禍。我一時窘在那兒,因為那個時候我還完全不知道林媽媽和林可之間的情況,如果是後來再碰到這樣的情況我會非常感動的。林媽媽幾乎泣不成聲,林毅過來想把他媽媽拉開,林媽媽用力地甩開了他,仿佛他是突然噴到她胳膊上的泥水。最後還是兩個護士走過來齊心協力地拉開了林媽媽,另外兩個護士開始推著擔架往前走。被拉開的林媽媽馬上掙脫拉她的護士走過來跟著車子走,手再一次鉗子一樣緊緊鉗住我的手一刻不鬆開,走著走著還擦了一下臉上的淚,顧不得把手擦幹就又來摸我的臉,因為激動她用了很大的力,把我的臉摸得很疼,但我絲毫不敢出聲,我告訴自己,她這是在撫摸她的女兒,她的女兒叫林可。我閉著眼睛,但我能感受到這個媽媽又焦急又心疼的感情,我不由猜測起她們母女之間的感情,想著想著我竟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我自己的媽媽,我的媽媽還屍骨未寒地躺在自家的客廳裏,此刻也不知被火化了沒有?鄰居和公安局的人一定又圍滿了一屋子,他們也許誰也不會想到更不會相信我敢殺人,但我恰恰就做了這驚世駭俗的壯舉,突然繼父那猥瑣而猙獰的麵目又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我又激動了起來,呼吸也加重了,走在前麵的護士小陳可能跟林家比較熟悉,了解很多情況,而且靠林媽媽和我都近,她此時已經注意到了我的情緒,所以就勸林媽媽說,阿姨,您別激動,您女兒現在不是已經回來了嗎?過幾天就會好的,您自己還是要注意身體啊,您老是這樣哭,她也激動了,這對她的傷很不好的!

林媽媽一聽腰彎得更深了,兩隻手都來摸我的臉,說小可,你別怕,回來就好了,媽媽一定會把你治好的!說著又哭了起來,手又情不自禁地滑到了我的胸前,這時她真也覺察到我的急促的喘息了,一下子又著急起來,連忙抬起頭來喊道,醫生,你快來看啊,她好像在喘哪!走在後麵的醫生聽到喊叫,馬上跨大兩步跟了上來,因為沒帶聽診器,醫生看了一下我就催促叫快點送搶救室。林媽媽一看這情形,心裏一急,臉色唰地白了,冷汗又冒了出來,一下子由我的擔架床邊上滑下,攤倒在地上。林毅急了,但馬上就想起了那天表姐的處理方式,趕快過來扶抱著媽媽讓她就地平臥,這時小紅也跑了過來跪到了林媽媽麵前來扶住她,有一個醫生彎下身來問情況,林毅說我媽媽有冠心病心絞痛。醫生一聽,說那就保持這樣先讓她安靜一下,然後吩咐說誰趕快到藥房拿硝酸甘油或速效救心丹,醫生一邊說著一邊朝旁邊看,眼睛在尋找可以去拿藥的人。後來瞄到一個護士,就催促那個護士去了。這時,林毅拍了一下跪在旁邊快要哭出來的小紅問,你拿了奶奶的藥嗎?上次你小姨姑不是讓你隨時裝著奶奶的藥嗎?已經嚇傻了的小紅一聽這話像突然被喚醒一樣才反應過來,抖抖索索地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了一瓶硝酸甘油,醫生拿過來,旋開瓶蓋取了一片塞到了林媽媽的舌頭下麵,過了一會兒,林媽媽能動了,林毅想把她背到病房去,但媽媽實在有點胖,又加上剛剛恢複,她自己不能主動用一點力,所以林毅試了兩次都沒有成功,最後又找了護士用擔架床把她推回了病房。

小紅說林媽媽當時一看是回自己的病房又不答應了,她一定要去女兒的病房去看著女兒。護士說醫生已經給林可做過檢查了,沒什麽大問題,就是身體較弱,現在在掛水補充能量,所以不用去看了。林媽媽聽了這話神情稍微鬆緩了一點,但仍然堅持要去陪著女兒,因為不能讓她生氣和激動,護士沒辦法隻好掉轉方向把林媽媽向女兒的病房推去。但護士像對待一個任性的小孩一樣提出了條件,那就是林媽媽見到女兒不能再激動了。小紅和林毅也在兩旁勸說著媽媽別再傷心。林媽媽像是自己也感到自己有點過分,為了表達對滿足自己無理要求的感激,還故作輕鬆甚至是誇張地說,我那是高興!女兒回來了我還有什麽傷心的?我從今天起就不用住院了,我的病都好了!林媽媽因為身體仍然虛弱語調還是很低,但她的那副突然間變得非常通情達理的表情跟剛才簡直判若兩人,把護士和林毅及小紅他們都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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