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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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能 說 出 來(長篇連載 8)

(2017-03-15 20:43:30)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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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陳康永遠都不會知道,那一夜我和我媽媽究竟說了多少關於他的話,如果把我和媽媽兩個人說過和想過他的名字和關於他的話的每一個字都串起來,足以連成一條長長的路並直通到陳康的麵前。

令人震驚的是,在這個時間裏,一個肮髒的陰謀也在醞釀成熟。後來我才知道,我繼父就是在那個淩晨,沿著我和媽媽說的關於陳康的每一個字連成的路走向了陳康。

早晨,公雞司晨的喔喔聲吵醒了我,我一睜開眼睛就發現媽媽一直在端詳著我。我睡眼惺忪地問媽媽是不是早就醒了?剛問完我就馬上覺得自己很幼稚。但是她還是像要成全我的問題的正確似地回答說,是啊!媽媽一邊答應著,還一邊揉著自己發紅的眼睛,顯然她徹夜未眠。

我趕忙起身,準備去給媽媽做早飯,她昨晚就沒有吃任何東西。我的媽媽好像成了仙似的,說一點都不覺得餓,隻是深情地看著我,好像我就是一頓豐盛可口的早餐。

我起床後到洗手間洗簌完就去了廚房。整個家裏,除了我做飯時因為不熟悉而使鍋碗瓢盆發出了強烈的抗議聲,沒有別的任何聲響,好像被人指揮著靜下來,專門聽廚房的這支憤怒的交響曲。

也沒有繼父的身影。他的房門大開著。等飯做好了我還是沒有聽到繼父的任何聲息。我端水到媽媽的床前讓媽媽刷牙洗臉,媽媽捧著毛巾,一邊在臉上擦著一邊用眼神詢問我,繼父在不在隔壁房間?我搖了搖頭,端水出來的時候,我斜了一下身體朝繼父的房間瞅了一下,這才發現繼父根本就不在家。

太陽出來的時候,隔壁的裴大媽才滿腹狐疑地問我知不知道我的繼父到省城去幹嗎?我說我不知道,裴大媽更加擔心了,她說看我繼父早上碰到裴大爺時鬼鬼祟祟的樣子應該沒什麽好事。裴大爺說他親眼看到我繼父匆匆忙忙上了一輛開往省城的長途汽車。

當時,我聽了還不以為意,至少不會猜到他是專門去找陳康的。

後來我有幾次都想象到,在那個飄散著清露的早晨,開往省城的汽車上,隨著車身搖搖晃晃的繼父,臉上一定帶著胸有成竹又深不可測的笑容。

 

時隔多年以後一次偶然的機會跟陳康見麵,陳康回憶起從前的事,他說他至今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發生的事,一字不漏地記得我繼父說的每一句話,他說那對他的人生來說不啻是一個晴天霹靂。當然這已是後話。

 

在我和我那癱瘓的媽媽躺在床上專心致誌地談論陳康和我的愛情的夜晚,陳康和室友們則被室友們拉扯著打牌,一直打到很晚。他說他打得心不在焉,因為一直在想我的事情,他本來是希望一個人靜靜地待著,但室友們沒有放過他,所以睡得很晚。

那個早晨,朝霞還沒有完全散去,走廊裏一片狼籍,畢業之際,同學們在整理行裝,能扔的都扔了,宿舍和走廊像無限蔓延的垃圾場。陳康他們幾個人還在酣睡中,這時樓下傳達室的老伯打電話上來,說有人找陳康,被喊叫聲驚醒的陳康隨意地穿了件T恤和休閑短褲來到樓下傳達室的外麵,這時我的繼父像一隻兔子一樣,一步就跳到了他的麵前,陳康發現自己根本就不認識他,我繼父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先確認說你就是陳康?陳康肯定了自己,然後還是一臉的疑惑,殘存的睡意也被疑惑攪掉了。我繼父確證了陳康的身份後,立刻自我介紹說他就是宋依橋的繼父!說完還自以為是地說,宋依橋應該在你麵前提起過我吧?

陳康一聽非常詫異,因為我從來沒有在他麵前提起過我的家人,更別提還有什麽繼父。陳康雖然很驚詫於突如其來的繼父,但因為我的原因,他還是給予了足夠的尊重和重視,他說他當時純粹是因為愛屋及烏,因為,我繼父當時的形象實在是顯得有點猥瑣,尊重隻是尊重我的長輩,而重視則是因為我繼父突然找到他一定是我出了什麽事。陳康很禮貌地告訴我繼父說,我確實沒有聽宋依橋說起過,但是沒關係,是不是宋依橋出了什麽事?她昨晚不是回家了嗎?

繼父一看陳康一臉緊張,大概心中很是得意,他像是賣關子一樣慢條斯理地說,她是回家了,但我是來找你的,她有一點事需要讓你知道,既然她沒跟你說過,我就跟你說說我跟她之間的事吧!繼父說這些的時候,一副完全誌在必得的神情。事隔二十年,陳康還對我繼父當時的勝利表情耿耿於懷。

但陳康聽我繼父說要談談他和我之間的事情還是一時無從猜測和想象,如果是親身父親,也許他還能根據父女情倫去想象。

我繼父看陳康已經被他調起了無限的好奇,就鄭重其事地對陳康宣布了那個晴天霹靂、也是我和陳康之間愛情的死亡判決書。我繼父說,宋依橋,她是我的女人,她十三歲就跟了我,這些年她跟我一直保持著性關係。繼父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著陳康的反應,當他看陳康不相信的表情和瞪大的眼睛,進一步啟發陳康說,你沒跟她上過床嗎?你應該知道她已經不是處女了吧?……

陳康說我繼父後麵說了什麽他不知道,因為他已經完全聽不到了,繼父的話像斧頭一刀一刀地向陳康的心上、腦袋上亂劈,終於劈得他失去了聽力。陳康說他當時感覺不到痛,就是突然間,曾經對我追問過千萬次的疑問一下子沿著被劈開的那些縫隙鑽了進來,並且突然間似乎都有了答案。

繼父的斧頭還是不斷地砍向已經毫無招架之力的陳康:莫非你們還沒有上過床?繼父一副洞悉一切的姿態自問自答說,那或許她不敢答應你吧,怕你知道真相!……陳康沒有說話,繼父繼續著他的勝利演說,他說,這種事嘛,讓你知道總不好的。聽起來好像對我充滿同情,儼然是我的知心朋友。

陳康突然覺得非常惡心,想吐,他無力地說了一聲:別說了!

繼父聽了這話,像是在趕路的時候撿到錢一樣竊喜,為了掩飾這份意外的喜悅,他把同情又當成粉末一樣一把灑給了陳康,他說看來你還是非常喜歡她的了?橋橋這個孩子什麽都好,就是有什麽話不喜歡跟別人說,不過這也不能怪她,這種事誰願意說出來呢?……

我繼父與陳康見麵的過程,是我的室友多年之後去追問陳康得知的。雖然陳康並沒有講得很詳細,但我依然能夠想象到他當時的感覺,應該跟我聽到繼父在我麵前低聲叫我償還他青春年華那些話時的感覺是一樣的。當時的陳康也跟我一樣,對麵前的一切無言以對,也無力以對。

   

    繼父似乎下定決心要把陳康徹底打跨。他繼續他的進攻,說是你給橋橋錢,讓她回去跟我斷絕關係的嗎?我告訴你,那點錢不夠!我的整個年輕時代都給了我們母女了!我不會跟她斷絕關係的!你不要破壞我們之間的好事了……

    顯然,繼父的話還沒有說完,陳康終於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了,一聲“滾”字咆哮而出,像一盆熱水從繼父的頭上傾倒下來,繼父頓時停止說話,因驚愕而大張的嘴表明他害怕了,連傳達室的張老伯也被一聲怒吼驚得伸出頭來張望。

    繼父看陳康並沒有更進一步的舉動,他像被踢了一下但並沒有踢疼的狗一樣,又心猶不甘地湊到了主人的腳下,但明顯地少了底氣,他一邊後退一邊還是試圖堅持把話說完。他說,總之,橋橋不會離開我的,我辛辛苦苦地供了她這麽多年,她說過她會回老家報答我的……繼父和他那最後的汪汪聲在陳康連續的跺腳之下終於徹底消失了。

    第二天中午過後,我看到繼父邁著輕鬆的步子嘴裏哼著小調,悠閑地回來了。那個時候我對整個事情一無所知,而陳康卻在承受著無比殘酷的煎熬。

我把媽媽吃剩下的飯菜放回廚房,開始收拾東西準備返校。

心情愉悅的繼父像報告一個小道消息一樣湊近我的耳邊說:去找陳康嗎?我已經見過他了!他不會再要你了!
   這時我的腦子才轟的一聲震響,想起裴大媽早上的話,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我盯著繼父看了足足有一分鍾,好像陳康此刻就站在繼父的臉上似的。我不敢相信,但我想這一定是真的,麵前的這個人什麽事都能幹得出來。

   繼父似乎要我確信他的話,不無炫耀地說,我真看到那個叫陳康的小子啦!人還長得不錯,是很帥!可惜晚了點,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了!繼父說到這裏時表現出得意洋洋,仿佛他先別人一步撿到了兩人同時看到的一遝錢。

    你真不是人!我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了這樣一句話,我相信如果我會流淚的話,我的眼淚一定會像決堤的江水奔湧而下的,我感覺我心裏的話都是水組成的,但卻找不到出口流出來。

    已經達到目的的繼父立刻現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說,隨便你怎麽說,反正你不能跟別的男人!你是我的女人,你要報答我,是我給你錢才讀得成大學!繼父那恬不知恥的臉皮像一麵剛蒙好的鼓,我真想拚卻性命去敲。

     

    媽媽像巫婆一樣未卜先知,使我感覺她的眼睛不是長在她的臉上,而是長在繼父的影子上。她再一次像我一貫的態度選擇了避而遠之,她在裏麵叮囑著,橋橋,你走吧,永遠不要再回這個家了!永遠都不要回來,就當我已經死了!媽媽的聲音因為帶著恨,聽起來不像對女兒殷殷的叮囑,更像是一個指揮官對敢死隊下達命令。

    繼父聽了我媽媽的話,頓時怒火中燒,他衝著我媽媽的房間說,你不是還沒死嘛!他的話像一顆手雷迅速地扔進了我媽媽的房間。

    手雷引爆了,我媽媽被炸得聲音顫抖而沙啞,讓人覺得裏麵正硝煙彌漫,她在硝煙中怒吼:我死了也要把你帶走,把你這個畜生帶到十八層地獄去放到油鍋裏炸!

    我不想再聽這炸彈扔來扔去,一把推開擋在麵前的繼父,走進媽媽的房間,媽媽已經把我的包整理好了,她見我進來,一把拉上拉鏈把包遞向我說,走吧,永遠都別回來了,聽我的話。不管將來怎麽樣,你都要好好地活著。總會有人喜歡你的,你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安定的家……媽媽說著說著就被自己的哭泣嗆住了。

    媽媽的這段話像一片蝗蟲,從我本就不算茂盛的心田經過,頓時變得一片荒涼。我說媽媽,你還能指望他照顧你嗎?你將來該怎麽辦?

    媽媽看上去無比堅強,她說,你走吧,我這麽多年還不都過來了?裴大媽也會幫助我的。你不用擔心我,你就去想去的地方,過自己的生活吧!聽媽媽的話,永遠都不要再回來了!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不要回來。媽媽最後這句話其實是一句警告,但我當時沒有領會,當然即使領會了我還是會回來的,誰能對親身母親的死冷眼旁觀?

    我一下子擁進媽媽的懷裏,我沒有說什麽,但我的心裏當時在暗下決心,我一定要盡快找到工作,把媽媽接走。那一刻我甚至忘了繼父找過陳康的事,或者說我還對陳康抱著不該有的幻想。

    媽媽抱著我又哭了起來。哭了好一會,突然她想起什麽似的一把推開我說,快走!快點!

    我又趴回媽媽的懷裏不願離開,像有一種感應,我怕離開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媽媽似乎對我的態度很厭煩,怒其不爭地望著我,並以死相逼,她步步緊逼地說,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死給你看!說著就拿起床頭櫃上針線籮裏的剪刀。

我當然願意走,甚至從來都不想踏入這個家一步,但唯一舍不下的就是母親,如今她都這樣逼我我怎麽會不走?我奪下媽媽手裏的剪刀說,我走,我現在就走,拿過媽媽遞給我的旅行包退著出來了。那一刻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我一轉身後,跟母親就從此陰陽兩隔,天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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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jun100 回複 悄悄話 太慘啦不忍睹。。
可是,真的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啊!
找那鄰居弄個架子車拉到車站,就算自己背拖爬走!就算餓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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