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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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狗的控訴

(2017-02-09 20:31:51) 下一個

 

一條狗的控訴

我是一條喪家的有錢人家的疲乏的黑色的狗。

我並不是因為現在喪家,生活由小康走入困頓才汪汪地控訴。我從來就為人類對我們狗類的評價和偏見不敢苟同。我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不好的詞,貶意的話常常要與我們狗扯到一起。我總覺得我們狗類在人間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或者說是一種悲哀。生活中一旦有人感到自己沒有得到自認為應有的尊敬就會隨口一句“狗眼看人低”!或者“瞎了狗眼”!你們之間的恭敬與不恭敬我又沒有從中作梗,為什麽平白無辜地就咒罵我呢?其實,隻要是與我一般高的動物包括孩子以及成年的侏儒,他們的眼看東西不是也不比我高嗎?最要緊的是,為什麽從來就沒有人認真地反省一下自己到底有多高尚?為何不被人家尊敬?就像自古以來的曆代皇帝,自己犯了錯還總拿宰相撒氣。

微詞最多的要數對我們的翻臉不認人和搖尾乞憐。恰恰這一點也是我們感到最冤枉的。沒有人能夠設身處地地為我們想一想:誰不想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尋求一種最佳方式?尤其是生存條件越來越惡劣的今天。不把主人服侍好,能有我們的好日子過嗎?

我是剛剛出了母親的肚子就被抱走的,我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母親長得什麽模樣,更沒有享受過一絲的母愛,而最講究舔犢之情的人類,你們有誰會讓自己剛出生的嬰兒被別人抱走,而且從此再也不許見麵?除非戰爭。而戰爭也總是一些不甘寂寞的人挑起的。

從我能夠自己走路開始,為了能夠讓主人給一口好吃的,不至於讓自己餓死,我隻能對她竭盡討好之能事,任人耍弄和吆喝,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她指向誰我就奮不顧身地咬誰。端人飯碗就得服人管啦。

都說我翻臉不認人,這也是被逼無奈啊。女主人在家與幾個朋友一起打麻將,我本來蜷縮在桌底並沒有冒犯誰,可是,她們之中不管誰和了牌或出錯了牌,心情好或不好,都會隨時給我一腳,當我痛苦地汪汪汪夾著尾巴逃走時,身後總會傳來她們很開心的爽朗的笑聲。就這樣我仍然盡心盡職地為這個家服務著。主人是一個政府機關的領導,是省級的還是市級的,我不太清楚,其實當官的都一樣,總之來求他的人很多,不管有沒有帶禮物我都會朝著他(她)汪汪地叫,因為在我看來,他們(她們)每個人穿的衣服都差不多,都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我從來沒見過主人家以外的世麵,怎能分辨得出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而我的職責是看門,萬一放錯了人進來,一頓拳打腳踢的後果必然是我去承受。

也許有人會問我為什麽不離開主人家,我可以很坦白地說:我不願意!因為主人的地位畢竟很高,讓許許多多的人仰視,所以看門的我自然也會被有求於主人的人所看重和誇耀,不管是不是真心,久而久之我自己就會覺得高人一等,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地位,就像那些影視明星,他們如果已經習慣了眾星捧月的場合,一旦冷落下來,就得自己給自己製造一些軼事緋聞什麽的以引起媒體的關注,那樣就可以一直享受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心理快感。而我不願意離開主人的最關鍵之處是:主人家的夥食非常好,連我吃剩下的殘羹冷炙仍然比窮人家的飯食精貴,這一點令我的許多同仁羨慕不已,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總是感歎說我太腐敗,害得我每次都不得不得了便宜賣乖地謙虛不已和假裝自責個沒完,每當這個時候我的虛榮心就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所以盡管在主人那兒沒有自由沒有尊嚴,但是能吃得好,住得好,我是不可能離開的,再說,主人的權力範圍那麽大,如果他不讓我走,即使我想走也走不掉啊,縱然翻上七十二個跟鬥也不可能逃出他的手掌心。更何況逃出去,又能找到什麽樣的好人家呢?一條喪家的狗就像老了的妓女,是不會有人輕易要的,我可不喜歡像人那麽喜歡折騰。這也就是人常說的我們狗類唯一的優點——“不厭家貧”,這就是人們所謂的忠誠吧。

忠誠的誇讚絲毫沒有改變我對人的敵視,這緣於人們不僅把我與小人連為一體,還殘酷地迫害狗類,記得有一次,鄰居家來一個鄉下親戚,隨身跟來了一條狗,我一見到它就有一種親切感,它看到我的高貴後,就開始哀歎自己的不幸,令我無限同情且憤憤不平的是它在鄉下跟它的戀人做愛時,一個老人竟然叫圍觀的孩子抓一些沙子灑在它們的生殖器上,誰都知道,狗類做愛時,雄性生殖器是在雌性生殖器裏打了個彎彎然後用力往外拉來獲得快感的,因此就可以想象灑了沙子後那種拉又疼痛不拉又難受的尷尬了,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那個老人怎麽就那麽殘忍呢。然而更大的不幸和殘忍已經在漸漸滅絕狗類,這隻要看一看滿街的狗肉火鍋店便知道了。尤其在冬天的時候,人們更是變著花樣扒皮抽筋吃肉,還做出一種什麽狗肉凍,你說人類自己那麽怕死,怎麽就對我們的生命這麽野蠻呢。我越來越無法原諒人類。

我在我的主人家過了六年。六年來我目睹了主人家的盛衰曆史,也看透了人與人之間的微妙。主人以受賄罪女主人以窩贓罪分別被判了十一年和八年,雙雙進了監獄,隻留下一個單身的女兒。如今家裏像一片廢墟,整個院子早被檢察院掘地三尺地挖了個遍。檢察院來人的那天,因為我情急之下沒弄清狀況,依舊不識時務地汪汪叫,被他們好一頓腳踢和棍打,因為人類一向是打狗看主人嘛,現如今主人都自身難保了,我就真正地成為喪家的有錢人家的乏走狗了,要殺要宰、要烹要煮隻能悉聽尊便了。

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充公之後,我和無所事事的小姐相依為命,我非常同情我家主人和小姐,我並不覺得受賄有多恥辱,更不覺得有罪,他要是不受賄,又哪來的錢去行賄?不行賄他又怎麽保住自己的位子?官比他大位置比他高的人多著呢,這當官的人哪,總會身不由己地被拋入兩種循環之中,一種是他絕不敢受手下的賄,因為他一旦出了事上麵沒有人為他頂著,沒有人頂著是因為他沒有給上麵的人行賄,沒給上麵的人行賄是因為他沒有錢,沒有錢是因為他沒有受賄,這是惡性循環;另一種是他敢受手下的賄,因為即使出事也有人保護他,有人保護他是因為他向上麵行了賄,他行賄就需要很多錢,而他自己又不是造錢的機器,所以他就接受賄賂,這是良性循環。這就是錢和權的積累,也是錢和權的奇特關係。跌進哪種循環都不是自己的初衷,但是人在官場,身不由己。隻是因為人非聖賢,智者千慮總有一失,這樣兩種循環都存在著危險,惡性循環的危險或者說不足就是:提拔得慢但沒有牢獄之災,大不了不能光宗耀祖,蔭被子孫。良性循環的危險是:提拔得快,活得風光,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連我的同類都瀟灑走了一回,但是稍有疏忽就會遭致牢獄甚至滅頂之災,最起碼是食不知味,夜不安寢,而且對家族來說也是一榮具榮,一損具損。因此,我的主人出了事之後,立刻門前冷落鞍馬稀,小姐的追隨者也相繼而去,這一切我是最大的受益者,雖說地位和夥食都不如從前,但我受到了小姐從來沒有過的重視,其實所有有思維的動物都活一種心情。每當小姐撫摸著我光滑黝黑的毛時,大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意味,這個時刻的我總有受寵若驚之喜,也總是竭盡所能希望能給小姐一點慰籍,但我知道小姐的心已經灰冷了。所以我的好日子也隻是曇花一現。

我說我是一條疲乏的狗其實是說得太輕了,此刻我已經奄奄一息,彌留之際,趁我還有一點點說話的力氣,我但願能夠說完我想說的話。主人出事以來,我和小姐的每一個日子都像我身上的毛一樣黑,到最後,有兩天小姐竟然沒有回家,我也就兩天沒有吃飯,雖然餓得頭昏眼花,我還是執著地等著小姐,也算是報答她對我的重視,到了第三天,我開始擔心也害怕小姐出了什麽事,於是我不再坐在家裏靜等。

我出去尋找了,任何人都會說這是一次漫無目標的尋找,但我還是出發了,我走得很累,肚子又很餓,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我偷吃了一家接剩飯菜的桶裏所有的食物,雖然最後被那個主人用一塊馬賽克砸了一下,但總算吃飽了還悄悄地溜進一個家院,喝了一通池子裏的水,明知那水不太幹淨,但口渴的我也顧不得那麽多了。那個時候我也明白了“窮則思變”的意義,更相信古時候為什麽有那麽多的盜賊和窮寇了。

天黑以後,我也不想回家了,事實上我已經喪家,走出門那一刻起我就是一條流浪的狗了。

估計應該有十點鍾了,好多人家已熄燈睡覺。我也走得精疲力竭,站在一個亮著燈的房子牆角,見門虛掩著我就鑽了進去,一個少婦焦躁不安地坐在床上,像是等著什麽人,也許是我憂鬱的眼神或者是油亮的一身黑毛引起了她的注意,我發現她有一點喜歡我,她像我家小姐一樣愛憐地撫摸我,她的溫柔的撫摸驅散了我一天的疲勞。我感激地回應著她。但是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最後少婦竟然脫下自己的內褲,將我的生殖器塞進她的陰部,我畢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所以我的本能一瞬間全部表現出來,我似乎也感到有一點舒服,但我的生殖器在少婦陰部裏麵打了結,我當時也不知道是不是不願意或是不知道怎麽辦,總之我用力地拉動還是遲遲出不來,後來我也著急了,少婦更是急得流出了眼淚,我想她可能也感到疼了。接著她就開始痛苦地呻吟,最後隔壁房間的父母發現之後用袋子將我和她一股腦套起來送到醫院。這也是我第一次去醫院。人的醫院!我不知道如果去動物醫院,我的命運是否會改變,當然他們不可能送我們去的。醫生隻朝被扒下袋子的我們看了一眼,就拿起手術剪刀,連毒都沒消,眼都沒眨一下就把我的生殖器給齊根剪斷了,這也正是我現在快要死去的原因,因為我僥幸逃出他們的虎口以後,疼痛讓我沒有力氣再去偷食吃,偷水喝,更沒有力氣去找我家小姐了,我隻能坐以待斃,等著自己慢慢死去,為了少一點消耗,便就近尋找,天不負有心狗,居然還讓我找到了一座空樓房,少消耗了我興許能多苟延殘喘幾時。樓房裏麵很安靜,據說是一棟質量不合格樓房,房子都賣出去了,開發商已經拿了錢,購房者卻因不能住正在打官司,看來這兒將是我最後的歸宿了。

我的神誌已經越來越模糊,睡眼迷離中仿佛看到自己成為一隻長著長毛的潔白的哈巴狗,帶著金項鏈,項鏈上還墜著三個鈴鐺,走起路來叮鈴鈴地響,非常好聽。想到這兒我就苦笑了,我知道,哈巴狗幾乎不用自己走路,因為有錢的女人喜歡抱著它出席各種宴會,邊撫摸邊談論它的時候,像是在向別人炫耀自己的孩子。看來我的命並不比別的狗好,我至今都沒有住過別墅,甚至沒有坐過高級轎車,盡管我家主人出事前門庭若市的時候幾乎每天都來來往往無數豪華的轎車。但是,此時此刻,垂死的我已無力歎息,更無法控訴了,我把最後一口血和唾液都吐在了我蜷靠的牆上,但願這樓房倒塌之前有人能夠看到……

我不知道人臨死之際是不是想著下輩子的事,我此刻卻在想我的來生,如果還有來生,如果來生我不幸變成了人,我希望自己是帶有狗性的人。

 

 

2002年5月9日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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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華書香 回複 悄悄話 哈哈哈哈,真有意思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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