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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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

(2017-02-25 20:45:41) 下一個

最後

 

去年九月,我去四川的九寨溝旅遊。

在南京的時候還是豔陽高照,飛機抵達成都的時候,窗外已是陰雨綿綿。帶著對神奇的五彩池的向往,沒有稍作停頓就坐上了去九寨溝的旅遊車。雨越來越大,乘客都沉默不語地隨著車的顛簸而晃動。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吃東西,而我則在天馬行空地想象。

車到達茂縣境內經過一個海子的時候,熱情的女導遊還是叫醒了大家,我憑窗順著導遊手指的方向看,隻見我們的車幾乎是行駛在懸崖峭壁之上,她手指的地方根本就看不到底,肯定是一個深淵,而且至少千丈。當我們都表示看到了之後,導遊講起了一件事。她說五十多年前,這個深淵和海子是一個鎮,叫疊溪鎮。有一天突然地陷,幾分鍾之後,一個鎮子就無影無蹤了。所有的房屋、人、樹,還有山,一切的一切瞬間都陷了下去,什麽都看不到了。整個鎮子隻剩下一個早晨出門的男人。要是沒有他,人們真不知道這個鎮子到底存在過沒有。

我聽了這段曆史之後就開始想象那個男人的故事,我是這樣設想的,我不妨叫那個男人為“貢布”——

 

 

這是一個與其它早晨沒有任何區別的早晨,那隻禿尾巴的公雞按時司晨,所不同的隻是貢布的老婆沒有早起,她癱瘓了,為了救貢布而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斷了腿。疊溪鎮的山上經常往下滾石頭,昨天貢布正在自家開墾的田頭休息的時候,一塊石頭突然就往下滾,貢布還在睡夢中,他是被老婆的一聲“走開”的大叫和緊接著的一聲慘叫嚇醒的。

貢布睜開眼睛的時候,隻見壓在一塊大石頭下麵的老婆的腿已經血肉模糊,石頭離他的頭很近,如果不是老婆擋著,貢布此刻應該已經腦漿四射了。他連忙去抱這個自己從來沒有愛過的老婆,可是他怎麽也抱不動,老婆被牢牢地壓在石頭下麵。貢布用力去推石頭,石頭動也不動,最後貢布找來了遠處幾個在另一山坡上栽果樹的人一起幫忙,大家喊著口號一起用力,終於將老婆腿上的石頭挪開。

貢布的老婆被送到鎮上有名的醫生山杠大叔家時,山杠大叔說送來得太遲,已經沒有辦法接上了,隻能打上石膏試試看。回到家裏,貢布的老婆一直哭,看到三個相繼不大的兒子,更是淚如雨下,她在擔心將來誰來照顧這三個幼小的孩子?還有那麽多的農活由誰去幹?

貢布也哭了,他不是怕困難,而是這個他從來沒有愛過的卻跟他生了三個娃的女人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因為貢布從來沒有對她好過,自從父母逼著貢布娶這個老婆以來。

貢布恨透了那個心狠手辣的繼父,所以對他的任何決定,貢布不願接受可又不得不接受。為了發泄對繼父的不滿,結婚第二天貢布就開始打老婆,而且當著繼父的麵打。那時,貢布的還是新娘子的老婆默默忍受著,她甚至連哭都不哭一聲,這反而更加激怒了貢布,他打得更狠了。從此因為老婆的不服輸的姿態使貢布一直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毆打,就是給他生了三個兒子也沒有改變。貢布的老婆是一個身體很強悍的女人,幹起農活來非常麻利,當初公公看上的也正是這一點。她走路幾乎像風吹著在跑,即使在崎嶇的山路上她也照樣比別人走得快多了。做了貢布的媳婦以後,貢布家的農活、重活幾乎她一個人全包,就像一頭牛,忍辱負重地幹活,又像一隻母雞不停地生蛋。本來就比較粗糙的長相經過勞累和分娩的打磨更加老相而且醜陋了。晚上在床上的時候貢布從來不讓她點燈,因為點了燈看著她的披頭散發的樣子所有的欲望都會頓時消失。

貢布的繼父死了以後,貢布已不再打老婆,但也並沒有因此而太大改變對老婆的態度,還是像以前一樣需要發泄的時候才上她的床。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一個溫柔而漂亮的女人。那個女人叫娜葉,在離疊溪鎮很遠的一個山村裏。

娜葉是第一次離開家就迷了路,誤走進了疊溪鎮。她自從被買來做媳婦就從來沒有出過那個村子,又老又醜的丈夫隻跟她一起生活了兩年就死了,也沒有留下一兒半女,所以娜葉想離開那兒,但是她那麽漂亮,用村裏人的話說是細皮嫩肉的,村上的人自然不會輕易放她走。

首先就是娜葉那死鬼丈夫的堂弟,每日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堂弟因為自己有媳婦,否則早就將她拉上自己的床了。娜葉那天離開是趁著堂弟睡著的時候走的,堂弟當時和老婆一起來看守娜葉,老婆是不放心自己丈夫的好色才跟著來的。丈夫睡著的時候,她並沒有睡著,娜葉悄悄起來後,她沒有驚動娜葉,當她發現娜葉是真的要走,就起身來走到娜葉的身邊,娜葉當時嚇了一跳,她以為這個堂弟媳婦要將她抓回去,但是身後的人卻並沒有那麽做,她輕聲地告訴娜葉說你走吧,在這兒遲早有一天會被那些光棍糟蹋死,然後就指了一條路給娜葉,說是通往娜葉家的路。娜葉心中說不出的感激,在黑暗中眼淚汪汪地看了看那個善良的女人,然後就三步並著兩步走了。

那個女人指給娜葉的路是錯的,娜葉後來想,也許她就是有意的。她是真的不希望娜葉再回到那個村子的。也許是同情娜葉,也許是看著自己丈夫那垂涎欲滴的樣子知道後果會是什麽。但無論如何娜葉總算逃出來了,逃到了疊溪鎮,而且第一個遇上的人就是貢布。

貢布第一眼看到娜葉就斷定娜葉不是山村的人,山村裏長不出這樣的女人,他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麽漂亮的女人。當娜葉向他問路時,他竟然語無倫次,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知道了娜葉的情況後,貢布歎了一口氣,他為娜葉感到慶幸,如果這樣的女人讓那些臭男人給糟蹋了,真是暴殄天物。他當下決定送娜葉回家。

其實他並不知道娜葉的家在什麽方向,他想有他在身邊保護著,總會找到娜葉的家的。他也沒有跟老婆講就帶著娜葉走了。疊溪鎮的人都知道貢布跟著一個漂亮的女人走了。

貢布和娜葉走了兩天,一路走一路問,終於找到了娜葉的家。到娜葉的家才知道娜葉為什麽會被賣出去了,那兒不僅窮得叮當響,更糟的是娜葉壓根就是一個孤兒。被賣出去以後,娜葉就上無片瓦遮身,下無寸地立足了。貢布不知所措地看著娜葉,娜葉也淚眼婆娑地看著貢布。貢布頓時心都碎了,那一刻他的心中襲上一股莫名的情緒,多少年後他還在想,那大概就是愛情了。他抱住了娜葉。

村上的人也把貢布當成了娜葉的夫婿,看貢布的穿戴也不敢輕易怠慢。他們在娜葉的一個遠房親戚家暫住了一晚。第二天貢布就用隨身所帶的錢給娜葉租了房子,買了一些日用物什等。望著這個新布置的家,貢布第一次感到了家的甜蜜,娜葉更是感到自己遇上了天底下唯一的一個好人。如膠似漆地過了十幾天,貢布才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家,還有老婆和孩子。他必須要妥善地處理此事。貢布跟娜葉叮囑了很多就走了,她要娜葉等著他,他把老婆和孩子安置好就回來。娜葉淚水漣漣地送別了貢布。

貢布回到家以後,他的老婆什麽話都沒有說,也不多問他一句,好象他剛從田裏回來,隻是默默地燒好飯端到桌上,拿了筷子遞給他,他再看看三個孩子,三個孩子對他有一點陌生,但他感到自己走了這麽多天,這個家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就連繼父留下來的醬油店還一直開著,貢布真的很奇怪從來不過問店裏生意的老婆是怎麽維持下來的。他想問一問,看老婆累得想睡覺,也就算了,他心裏想著等幾天再說。可是過了幾天就到了收割稻子的時候。貢布幫著老婆去收割稻子,就在老婆回家做飯,他躺在自家的田頭等飯的時候,就發生了石頭滾落的天災。望著眼前辛苦了十幾年的女人,貢布突然感到有一陣揪痛。

哭了好一會,貢布擦幹眼淚,把收割的稻子都運回了家,晚上給幾個孩子做了晚飯,又專門給老婆做了兩個蛋,老婆感激地又哭了好一陣。

整整一夜,貢布沒有睡,老婆也沒有睡。但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公雞打鳴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出來,東邊隻是一片暗暗的紅暈,貢布就收拾好上路了。他已交代鄰居幫他照顧一下自己的老婆,他要到娜葉那兒讓她重新找個人家過,實在不行,他幫她找個人家,因為他已經決定要照顧自己這個為他付出了一切的老婆。他義無返顧地上路了。

貢布果然很快就安置了娜葉,雖然兩個人都大哭了一場。但貢布已經把一直是自己的卻一直擔在老婆肩上的擔子接過來了,娜葉也是個苦命的女人,她理解了,也同意了。

因為惦記著老婆,貢布很快就往回趕。

但是他怎麽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他以為自己迷了路。但是他看到了還在往下陷的地麵,原來屬於他的家的地方已經陷得很深很深,深得讓他什麽都看不到見。他驚呆了,雙腿機械地往後退,直到退到另一個鎮的地上,他終於才知道自己的家、斷了腿的老婆、三個兒子和疊溪鎮再也沒有了。

 

——這隻是我對最後的疊溪鎮的想象,事實是什麽樣誰也不知道,因為貢布早就死了,在他往家趕卻再也趕不到家的那一天開始,他再也沒有說過話,這是導遊聽以前的老人講的。

最後,隻是人的想象。

2002年5月28日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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