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紅在路上

嶽紅:女,江蘇籍作家、詩人,畢業於南京大學中文係。出版過《零落一地的風》等個人文學著作八本。現居北京,致力於佛教文化傳播。
正文

另一個人

(2017-02-17 19:56:58) 下一個

 

另一個人

 

我一直生活得很平靜。在政府機關單位,有著一份穩定的工作,人長得不醜不俊,身材不高不矮,保養得不胖不瘦,有一個平常的家,老婆是銀行的一個出納,不算漂亮但很賢淑,跟我的感情不好不壞,孩子還算聽話,一家三口靠兩個人的工資過活,逢年過節買點東西回老家看看兩邊的老人。

 

從2002年6月2日的中午開始,另一個人突然改變或者說徹底打亂了我的生活,讓我苦不堪言。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那天是星期天,一早上就接到我們科長的電話,叫我中午和他一起到一管人事的副局長家裏打麻將。我一聽就心中有數了。科長是我的同學,相處得一直很不錯,他和副局長沾一點親戚關係,早就說要幫我聯絡聯絡感情,好為我提拔副科長做準備,我問同學該帶多少錢,同學說第一次不一定要多少,以後機會還多的是。匆匆忙忙吃了中飯,我從老婆那兒臨時拿了三千塊錢,就去了副局長家裏。三圈下來我的錢已經輸得差不多了,我正不知該怎麽收場,副局長仿佛不忍心讓我就這麽輸下去,和了最後一把牌後,語重心長地對著我說:“我看就到這兒吧,小陳(我姓陳)今天的手氣好像不是很順,啊?”我同學像突然找到了一個下坡,爬杆子一樣說:“對對對,他今天確實不怎麽樣!”說著還衝著我問:“你老兄今天手氣怎麽這麽臭?”我正要找一些“局長的算牌能力太厲害了”或者“下次再找個機會來跟局長討教”之類的話,突然我聽見一個聲音幽幽地說:“你叫我來不就是讓我送點錢給局長的意思嘛!”科長楞了一下,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我回想一下,我的嘴剛才真的動了幾下,而且那個聲音跟我的聲音很相似。科長畢竟是科長,他馬上將僵局掩飾了過去,很顯然,局長還沒有聽到。我們就這樣散了。

 

出得門來,科長幾乎要罵得我狗血噴頭,我不住地道歉,孫子一樣地連連賠不是。最後他總算是消了氣。回到家裏,我一直在苦思冥想這件事,但是百思不得其解,老婆在專心致誌地看電視,女兒已經睡了,這時我很希望老婆能跟我一起說說話,或者抱我一下也行,但是她像不知道我的存在一樣,兩眼狼一樣盯著電視,跟著破肥皂劇的情節去喜怒哀樂,我也就悶悶不樂地睡了。

 

不久,我真的被提拔做了副科長,這期間我又給了我同學兩次錢,至於多少就不要說得那麽詳細了吧。總之,現在人家稱呼我的時候不是小陳而是陳科長了。雖然是副的,但地方可不同部隊,沒有人把副字帶上,這樣聽起來也舒服多了。我提拔不久的一個星期天,我同科室的同事說要為我慶祝一番,盛情難卻,我就去了。到一個很熱鬧的飯店包了一個房間,大家就口若懸河又侃又喝、又喝又侃。酒過三巡,我奇怪自己怎麽一點醉意都沒有。今天的主角是我,所以大家向我頻頻敬酒,祝賀我高升,並不住地誇我業務精口碑好,我看時間也不早,就端起酒杯作總結性的講話,我本來準備說:承蒙大家的厚愛和捧場,本人不才,能夠得到領導的重用是我的福分,我一定會好好工作,希望大家多給我一點支持、多多關照!”我端著酒杯,還沒有站穩,這時一個跟我很相似的聲音高聲說:“這算什麽呀,還不都是用錢買的,隻要好好賺錢,以後就可以買來科長、處長等等,權能變錢,錢又能買更大的權,我……”話還沒有說完,坐在我身旁的小王使勁地推了推我,我低下頭看著他,他一臉的吃驚,我更是滿心的茫然,我知道,那次在副局長家的情形又發生了,我嘴確實動了,但我自己真的沒準備這麽說,雖然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但我還想繼續提拔,就是喝醉了我也不敢這麽說的,更何況我還沒醉呢。我的那位科長同學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神情,我哭笑不得地望著他。這時,另一副科長站起來打了圓場:“來來來,大家喝酒,酒精考驗出來的幹部才是好幹部,陳科把杯裏的酒喝了,我們共同喝一杯!”大家也就附和著說:“喝酒,喝酒!”

 

俗話說“好事不出名,壞事行千裏”,我的這件“趣聞”比晚期癌症的癌細胞擴散得還快。第三天組織上就找我談話了,問我是不是對哪個領導不滿,還是對我提拔副科長心裏依然有意見。我拚命解釋,百般討好,最後連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我不再開口說話。組織科長像叮囑一個生病的小孩兒一樣對我說了一些注意影響的話,就讓我走了。當然我這個副科長也從此不負責任何工作,除了開會時坐的位置其他的時候連我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副科長。

 

更令人生氣的事還在後麵。有一天,我外地一個要好的同學出差到我們這兒來,我請他到我的家裏吃頓飯。我的同學也想看一看我的家。那天我老婆正好是上午班,下午就在家專門準備晚飯,我也提前一點下班。帶同學參觀了我那小小的家,介紹了我的老婆、女兒,我們就開始吃飯,理所當然地要喝上兩杯,我這個同學大學時沒事就喜歡喝兩杯。拿出藏了好幾年的五糧液,我們你一杯我一杯就喝起來,話題也是這一句那一句的。當他說到孩子的事情時,他勸我再生一個兒子,他說他就是生了兒子,在他們的家鄉如果沒有兒子就會被人看不起。其實我的老家又何嚐不是。但我還是想跟他說兒子和女兒都一樣的。就在這時,那天吃飯時的情景又發生了,一個簡直就是我的聲音清晰地說:“是啊,我也希望自己有個兒子啊,可這不是政策不允許嘛!你不知道這孩子剛生下來的時候我有多難受,而且每看到別人帶著兒子我就感到特別自卑。”端菜進來的老婆像模型一樣定在了那兒,眼睛看著我,像是看著一個正在說胡話的陌生人。我更是不知所措,一股莫名火襲上心頭。我緊緊地閉上嘴,決定不再說話。老婆還算給我麵子,沒有當場對我發作,隻是默默地炒菜,料理飯,直等到我們吃完,又靜靜地收拾杯盤狼藉的桌子到廚房洗刷去了。我泡了一壺鐵觀音跟同學一邊喝茶一邊閑聊。他就誇起了我老婆的勤勞和賢惠。我幾乎沒再說什麽話,因為我怕再張嘴那個莫名其妙的聲音會不會再說什麽得罪同學的話。

 

把同學送回了賓館,我已經很累了。躺在床上的時候,老婆讓我說說為什麽當初生孩子的時候人前人後說自己沒有偏見,而且有時還要強調自己更喜歡女兒。我無言以對。我之前的話可能已傷透了老婆的心,她對我以前說的話都表示懷疑。她問我是否愛她,以前說愛她的話是不是由衷的。我說當然,然而,這句當然還沒有說出來,那個聲音又來了:“都結過婚了,我還能說不愛你嗎?”老婆氣得全身發抖。我強打精神伸出雙手要摟住她,她一下子甩開了我。我自己都給弄得氣不打一處來,我想向她解釋一下。但她已經坐到沙發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我也跟著下了床,來到她的身邊,我說請你相信我,我真的是愛你的,你看你這麽勤快賢淑,我到哪兒去找你這麽好的女人?我的話還沒有完,另一個聲音蓋過了我的聲音:“你就是在床上讓我不滿意,我那次洗桑拿時認識的女孩子,不僅皮膚白,做愛的時候還特別主動,又會很多招式,那感覺真的完全不同,女人主動總能讓男人激動的。”

 

隨著“啪”的一聲,我除了感到臉上火辣辣地,屋裏再也沒有一點聲響。老婆不再說話,也不哭了。她從壁櫥裏又抱了一床被子放在沙發上,蒙起頭睡覺,我知道她不可能睡著的,但我也不再跟她說話,因為她這樣已經表明她不可能再理我了。而我也認為等她冷靜下來再向她解釋和求她原諒比較合適。

 

第二天晚上,老婆很冷靜地遞過一份離婚協議書到我的麵前,讓我在上麵簽字。我沒有答應,我叫她聽我解釋,她堅定地說,我不可能再聽你說什麽了,我早就說過,你隻要在外麵玩女人我們就離婚。你不簽字我就到法院去起訴。還有,在沒離婚的這段時間要麽你出去住,要麽我出去住。我們兩個人總得有一個出去,你看著辦吧。我當然選擇我出去,我在想那樣也許還有挽回的餘地。

 

我離開家來到路上才開始考慮到底去哪兒住的問題。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被老婆趕出來的,也不希望別人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問來問去的。但在這個城市除了同學和同事,我連一個親戚都沒有。最後決定去住旅館,但要找一家既幹淨又不容易碰到熟人的旅館還真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等到找到一家我自認為安全放心的旅館的時候,已是深夜了。服務員開了房門送了開水後,我反扣上門鎖,我要讓自己一個人好好地思考一下,這幾個月來到底是怎麽了。

我幾乎一夜無眠。

 

第二天頭昏腦漲的,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還是不敢回家。我先到離我住的旅館對麵的一個小飯店去吃點東西。叫了飯和菜後,就坐在桌旁等。這時一個人不聲不響地坐到了我的對麵,我不知道是何時進來的,也沒有征求我的同意就堂而皇之地坐了下來。一臉嚴肅地看著我,除了衣服其他全身上下跟我是一模一樣。我很吃驚,我問他是誰,他說出了一個跟我完全相同的名字。我更莫名其妙了。我問他是哪兒的人,他說的地名是我老家的名稱。然後我們交談起來。飯和菜上來的時候,我低頭吃飯,我感覺到他在吃跟我一樣的飯和菜,但當我抬頭看他的時候又發現他什麽也沒吃,我問他有沒有點飯和菜,他說他正在吃,他說等一會就不覺得餓了。

 

因為他告訴我他也是因為老婆要跟他離婚才搬出來住的,我就很想跟他多聊一會。我吃完飯的時候,他卻站起身要走了,我問他去哪兒,他說他要回旅館,我問他住哪個旅館,他的回答讓我不敢相信,因為他說的與我住的不僅旅館名稱相同連房間號都一樣。我盯著他看,我突然間恍然大悟,我逼問他那幾次把我心裏的真話說出來的那個人是不是他。我以為他要狡辯,出乎意料的是他馬上承認了,我哭笑不得,我說你何苦呢,你害得我好苦啊。你把我搞得都不像我自己了。你……

 

我說了很多埋怨和發狠的話,但他卻一直不吭聲。我發泄了一通後,覺得好受了一些。我就警告他說,你以後不要跟著我了,他還是不說話,微笑著站在我的對麵。我沒辦法又換了一種口氣,我說我求你了,不要打擾我的生活了,我折騰不起的,你這樣讓我沒辦法做人啊。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我不跟著你,你就可能不是人了,最起碼不像一個真人,而且我告訴你,你也最好做好思想準備,你是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依附,沒有你我也活不了,所以我不可能離開你,在你的一生中,我注定隻能永遠與你相依為命,如影隨形,而且隨時都可能會出現,如果你想讓我不壞你的事,你最好自己就少說話。”

 

天亮的時候,我終於跟與我同名的另一個人達成了協議:社交場合,我盡量不說肉麻的恭維話,不得不說的時候就隻說別人說過的,其他的時候保持沉默;他想說的話隻在深夜的時候跟我一個人講。

 

2002年6月4日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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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華書香 回複 悄悄話 是的,我也著迷了!
少年老成 回複 悄悄話 喜歡看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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