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說連載】走出吳莊( 五)誰之過

(2014-10-08 09:47:09) 下一個

      

      
      從那個夜晚之後,陸文景一直沒去大場勞動。她父親原本就營養不良,瀉肚後又拉下虧空,身子象蟲蛀了的腐

木,虛弱得很。一下炕就頭暈腿軟,如同風擺柳一般跌東倒西。食欲卻又不振,吃不出鹽醋的味兒。陸文景起初還

試圖用針灸來調動父親的胃腸功能,不料一紮針父親就幹嘔,頭暈得更厲害,周身冒冷汗,有一次竟然差點兒背過

氣去。陸文景這才想起醫書上講的:身子骨太虛弱的人是經不起針灸刺激的。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後,她便求醫買

藥,捧湯遞水,加心在意地服侍父親。母親也說:文德尚未成人,這四口之家的撐天柱隻能由你承當了。

       醫生說第一是治療,第二是加強營養。陸文景一橫心,便準備提前下了自留地裏的玉茭,給父母和文德都吃加棗玉米麵糊糊、淨麵窩窩。

       這期間,她恨透了戀人吳長紅。不是恨他一程又一程地追她爹。因為在秋天的傍晚,田禾林立,薄暮昏冥,在遠處,根本瞭不清人影。而身兼數職的巡田隊長吳長紅又總是那麽盡職盡責。她是恨他事情發生後竟然變成了縮頭烏龜,沒有一點兒反響和表示。你不送禮送藥來,也該殷勤問候問候吧?難道你就永遠不登陸家的街門?

      在這個自尊自貴的女娃的意識裏,你吳長紅既然愛我,希望娶我為妻,你就得尊重我的感情,接納我的父母、弟弟和家庭。如果你隻愛我的勇敢大膽,隻愛我的年輕容貌和智慧才懷,卻嫌棄我的家庭拖累,不願意幫我盡一點兒責任,那算什麽愛情呢?不比別人,這境界與趙春樹比,吳長紅都差一大截呢!

      吳長紅如果知道他家曾被錯劃過地主,會是什麽反應呢?盡管陸文景知道所謂“錯劃”是執行政策的人出現了偏差,弄錯了。但每每想到“七天內死了三個男娃”和她娘被關在破廟裏,讓交出錢財的情景,她還是不禁心頭顫栗,渾身發冷。尤其她從父母那緘口不提、諱莫如深的默契裏,感受到這件往事對他(她)們傷害的深重。這是從精神到肉體的無期的酷刑。她隱約擔心的是,在今後的政治運動中,會不會重翻舊帳呢?眼下村裏正清理階級隊伍,其精神依然是“寧左勿右”。前一段時間已清理出了幾戶“破產地主”、“一貫道”,這幾戶人家的子女們立刻在人麵前就直不起脊梁了。隨著林彪集團的垮台,這階級鬥爭的弦會不會繃得更緊呢?

      自打從春玲娘嘴裏得知自家的家庭背景後,單純坦蕩的陸文景突然變得心事重重、不苟言笑了,對吳長紅的愛情也更加苛求了。

      然而,對父母和弟弟,陸文景卻溫存體貼,關懷備至。

      這天午後,陸文景穿了娘的補丁衣服,肩上搭了麻袋和麻繩,正要去自留地裏下玉茭,一出街門口碰上了慧慧。慧慧這天收拾得整整齊齊,身上散發著一股香皂味兒。她仿佛已在門口等候多時,一見文景就喜出望外,忙塞給文景一封信。

       信是這樣寫的:

       文景:

       聽慧慧說富堂伯伯病了。犯病的原因和我有關。我想澄清一下事實真相。那天傍晚太陽已鑽了山,田野裏灰蒙蒙的看不清人影。我聽見未下完的玉茭地裏有響動,就提高了警惕。大聲詰問:“誰?”富堂伯伯要鑽出來回一聲“我”,也就沒事了。不料,老漢卻背著他那沉重的柴禾捆子就逃,——起初還跑得很快,我以為是個黃國忠式的破壞者,就拚命追。追上去才認出是你爹。我正準備放老人一馬時,老人卻扔下柴禾捆子,隻身逃跑了……。這件事我並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除了慧慧知道外,在村裏村外、幹部群眾中都無不良影響。我沒想到老人家會嚇病,更沒想到五、六天不見你的麵。希望你能體諒,,也希望富堂伯伯早日康複,更希望有什麽需要幫忙的,能告訴我。

      道歉人 吳長紅 xx

      陸文景看罷這信就撕得粉碎。因為她此刻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幫助,而不是他為自己的開脫。有什麽需要幫助的?看病需要錢,調養需要物,他吳長紅一個大活人不明白這些麽?

       “長紅說他第二天就背了那柴禾過來了,同時還給你家帶來二升極細的麥子麵。不想在街門口就被上學的文德堵住了。文德悠著重重的書包連甩帶打,富堂嬸聽得動靜也出來助陣,把他給轟走了。”慧慧急忙替吳長紅解釋。——吳長紅心太實,性子也直。他怕文景惱他,隻懂得把責任往對方身上推,替自己開脫。原來那信的底稿一股政治腔,諸如“他竟然心虛嚇成了病”、“我為自己的失職而痛心”的話多著哩。甚至把文景娘和文德都寫得更不堪呢。還是慧慧看罷,才搖搖頭點撥他道:“你是想和文景好呢,還是想鬧別扭!是想消她的氣呢,還是想火上澆油?有些事本來是十分嚴重,你說上八分也就夠了;有些話你信上別說,我替你說效果會更好些。”連文景撕掉的這封信,還是慧慧提過意見後的第三稿呢。

      “真的,我弟在隔壁都聽見了富堂嬸兒的罵聲呢。長紅他一句也沒還嘴。——你當時哪兒去了?”慧慧見文景臉上的怒氣漸漸緩和了些,就接著解勸。她很樂意充當長紅和文景中間的調停人。

       “我上鄰村買藥去了。”陸文景說。

        “自留地的玉茭顆粒還沒飽滿吧?你倒去下玉茭!”慧慧瞥了一眼文景搭在肩上的麻袋,馬上就猜出她是去幹什麽了。給隊裏幹活兒是不舍得用自家的麻袋的。——那幾年村裏人拚命作務自留地的莊稼,由於水肥充足,秸杆粗壯,所以熟得也較遲。除非無糧下炊,一般人家是不舍得提前收割的。

       “我爹娘也是你這意思,說再推上幾天,讓秋天的陽光多養一養,籽粒再大些。可是牆下麵壓了人,誰還顧得先測日子後動土呢!”說到此陸文景那舒展的濃眉又擰了起來。“人常說莊戶人家的不幸有三項:房漏、缺糧、有病人。我們家倒攤了兩項。”

      慧慧本來還想給文景捎個信兒。那天晚上她沒有去聽那重要傳達,革委主任吳長方當即就點名批評了她。團支書春玲說全體團員開會時還得著重講講這件事呢。可是,看文景愁腸滿腹的樣子,話到嘴邊又抑製住了。

      “文景,在春玲的爭取下,我們宣傳隊的隊員們改成半日製了。前晌上打穀場,後晌排練文藝節目。——有些舞蹈動作編不來,大家單等你去呢!”慧慧隻揀文景愛聽的好消息說。

      怪不得慧慧神采飛揚、穿戴得整整齊齊呢。然而,文景卻再也煥發不出往日的熱情了。她隻不冷不熱問了兩句:“工分怎麽算?還和打穀場一樣麽?”

      話音未落,一聲清脆的鑼響驅散了吳莊午後的寂寥。緊接著文化室的鑼鼓聲就咚嗆咚嗆地穿街越巷,響徹整個吳莊的上空了。這是宣傳隊的男青年們提前到場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因為林彪事件會給他們帶來這等好事。大忙秋天不用去地裏收割刨挑,高高興興敲著打著,就能掙到與受苦同樣的工分。因此把鑼鼓點兒打得既激越又高昂,仿佛要打出心中的狂喜。在這苦燥乏味的秋天,這熱烈的鑼鼓聲是極有震撼力的,幾個壓抑不住心頭興奮的七、八歲的女孩,都從街門口竄出來,探頭探腦張望。慧慧本來是要問文景討句回話或是一個字條的,好對吳長紅有個交待。聽到鑼鼓響便著了急,她還是忘不了爭取第一流的表現,不論到哪個崗位都想趕個頭場,搶個頭功。因此,急急火火扔給文景一句話,“工分和打穀場一樣”,便旋風般刮走了。

      陸文景一邊往自留地走去,一邊漫無邊際地想:“慧慧象有什麽喜事似的。她在入黨的征途中勝券在握了麽?這春玲果然神通廣大,不想在打穀場受累,果真能爭取到半日製。打穀場上女人們議論‘小紅太陽’和大美人戀愛,這話可不是空穴來風呢。”如果在往日,一聽到鑼鼓聲文景就會激動起來。她的容顏、她的表情、她的肌肉和靈魂都會身不由己。她與人的對話會變成有節拍的道白。她的行動會含有活潑舞動的韻味。然而此刻,她那如烈火一般的熱情卻仿佛燒成了灰燼,怎麽也煽不旺了。她一邊走一邊隨意東張西望,連連牽牽,自己也不知在眺望什麽。對那鑼鼓聲竟充耳不聞,似乎心神已遊離於世俗之外。路上不斷遇到端著飯碗跨出街門的鄉親們,他(她)們都好奇地問她這秋天的鑼鼓是怎麽回事兒。她雖然也作了回答,但卻不知道別人到底向她說了些什麽。

      直到她深入自己家那密紮紮的玉茭地裏,感覺浩瀚的禾野裏隻有渺小自己的時候,當玉茭的葉片如刀般刮割她的麵龐和手臂的時候,當背著沉重的麻袋氣喘噓噓的時候,她才理請那紛亂的思緒。在她的潛意識裏,認定慧慧已經給吳長紅傳了話,讓他來她家的自留地裏與她相會。——這是多好的機會啊。她嘴上念叨的是恨他恨他,心裏卻想他盼他。她從地頭找到與別人家臨界的土堰,一遭下了三行。如果吳長紅來,就可以挨著她再下四行、五行。吳長紅幹活兒就象端著機槍衝鋒一樣,一掃就會橫出一條村巷!有他在,她還用愁背愁扛麽?

      他是因為不會說軟話、不會低聲下氣而不敢來麽?傻瓜!哪怕你一聲不吭呢?陸文景是大灰狼能吃了你?隻要你披荊斬棘、雷厲風行幹在前頭,就會將陸文景一顆心融化!

      然而,當陸文景下了兩個來回,把一麻袋玉茭夯瓷實時,仍不見他吳長紅個身影兒。——人人都知道上午巳時和下午未時是巡田人休息的時候。因為這兩個時辰正是光天化日之下農民們在田裏勞作的時候,沒有人敢偷。吳長紅那個時辰繁忙,那個時辰清閑,陸文景心裏都算計得清清楚楚呢。

      此時,陸文景那發紅的淌著汗水的臉盤已被玉茭葉片刮刷得傷痕累累了。散亂的黑發也象墜著露珠的蛛網,沾掛了一臉。她掏出手絹來擦一把汗,攏一攏頭發,那暗紅的傷痕就更明顯了。經過汗水的浸泡,猶如馬蜂蜇過一樣疼痛。後脖頸下那未被太陽曬黑的脊柱兩側也落滿了玉茭尖頂掉下來的花粉和黑屑。這讓她汗濕的後背如同遭了蟲蟻爬行一般奇癢難禁。然而,她咬了牙不去招惹這些痛處和難受。因為娘常常教導她:幹活兒的時候,最忌諱的就是體會身體的痛苦、憐惜自己。越是憐惜,就越不出活路了。此刻,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失望,對吳長紅的失望。

      娘曾吩咐她先下半麻袋,解解燃眉之急,寧少勿多。一來讓顆粒多飽滿幾天,二來她姑娘家也好往家搬運。陸文景想東想西,不留神就下了滿滿當當一麻袋。一麻袋濕玉茭棒子,足足一百多斤重。早超過了陸文景的承受能力。然而年輕氣盛的陸文景卻不肯服輸。她把那紮口子勒緊,聳了肩腆了小腹,下死勁兒就往起拽。想把麻袋挪出地頭,好叫路人幫她背起來。不想那麻袋卻象裝了鐵砣一般紋絲兒不動。由於用力過猛,反扯得她小腹下倒割裂裂地疼痛。

      陸文景不相信自己就奈何不了它。她雙手叉了纖腰,稍稍休息一會兒,等那疼痛過去,又將麻袋推倒,試圖象推碾滾子似的把它滾到一個高點兒的地堰上。以前有過這樣的經驗,當一捆柴禾超過自己的承受力、不能從平地上背起時,就利用塊高地,用繩子捆好,結好繩扣,自己站在高地下,把背貼了那柴禾,兩條胳膊伸入繩扣裏,發一下狠勁兒也就背起來了。於是,她就把那下過玉茭的秸杆踩倒、鋪平,好給自己開辟個滾動的通道。可是,沒想到鬆軟的土地經不住重壓,沉重的麻袋與秸杆的摩擦力依然很大。陸文景伸展腰身,雙手推著那麻袋猛一蹬腿,膠鞋底子在秸杆上一滑,倒把自己重重地閃了一跤。尖俏的下巴碰在秸杆上,擦掉一片細皮,倒也不算什麽創傷。下身卻如月經來潮一般熱乎乎湧出一股。文景低頭一看,學生藍襠中已洇出深紅的一片。這姑娘好不納罕,例假剛剛過去兩星期,怎麽突然就不期而至呢?“這朋友”一向來去很有準頭啊。沒等她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兒,濕淋淋的又一股接踵而至。姑娘環顧左右,一片禾海。隻好挑些軟和的玉茭葉子來擦拭。擦著擦著就擦拭出滿腹的狐疑和恐懼。既是非正常來潮,就是不祥的暗示。會不會是村裏婦人們常說的“崩漏”、“赤白二帶”呢?家中兩個病人,如果自己再得了婦女重症,可就徹底完了!唉,可憐母親還期望自己充當擎天柱呢。

      想到此,陸文景便渾身癱軟、臉色慘白,一點兒心氣也沒有了。她索性一蹲身坐到地埂上,發起了呆。這時,那三個夭折掉的兄長和瘦小的文德倒如影隨形紛至遝來,一個個鮮活地撩她的眼簾。幻覺與眼前的困境不期而遇,陸文景望著那死豬樣的麻袋,鼻子一酸,竟然傷心傷意地哭了起來……。

      地畔仿佛有轔轔的車聲。陸文景一激靈站起來,首先把自己糟蹋下的那些花紅的玉茭葉片收攏回來,掩埋到田禾深處。“他來了!”她下意識地揪一揪娘那肥大的衣褂,扭頭看看能不能遮住後襠。盡管在這種時刻,她也不願意在吳長紅麵前展示一幅稀鬆邋遢的畫卷。為了遮掩敗跡,她又鬆了鬆腰帶,將褲子高高地提起來,結得既精幹又利落。直到自認為一切都收拾妥帖,這才穿過稠密的田禾,抄近路迎了出來。

      原來是“農勞”子弟冀建中!

      陸文景把剛剛采摘的一朵野牽牛花恨恨地摔在地上,茫然地立在那裏。

      “文景,要捎玉茭麽?”冀建中拉著平車越走越近。平車在高低不平的村路上發出轔轔的響聲。

      “能不能馱上呢?滿滿一麻袋呢。”文景望見冀建中背後滾動著一座秸杆壘成的小山,她不能確定能否捎上。

      “咳,這秸杆有什麽要緊!”冀建中三步並作兩步拉過來,停在文景家的地邊。他解開轅條上的麻繩,先把幾捆秸杆抱到了文景家地裏。然後,跟著文景來到她開辟的禾巷中,呼地一下將那麻袋扛上肩,搬到了平車上。

      這真是及時雨呢。文景急忙跑到車後,幫他推車。

      “你家也提前下了?”文景問。她從那秸杆的數量上估摸,他家下得更多呢。

      “咳,我那兩個弟弟,一個比一個飯壯。早接不上茬兒了。”冀建中氣喘籲籲說。“我娘最近又得了個夜盲症,一到雞回窩的時候,她就瞎得什麽也摸不著了。醫生說是營養不良。所以就顧眼前吧。”

      望著冀建中弓起的後背,那脊柱和肋條在汗濕的薄衫下依稀可辨。聽了他家的窘況,比自家也強不到哪兒去。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呢。陸文景的心情又多少寬鬆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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