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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難以消融的記憶(二)

(2018-06-07 06:54:12) 下一個

(二)我爹被戴了“壞分子”帽子

一九六六年七、八月之際,我正受文化大革命潮流的鼓動處於情緒昂奮之中,與班內幾位家庭出身不過硬(農勞、上中農子弟)的同學處心積慮爭取好的政治表現,想得到一個“革命小將”的象征——紅衛兵袖章。家中傳來不幸的消息,我父親被戴了“壞分子”帽子。父親,是我無法逃脫的嫡親,此後填政治審查表我再沒有縫隙可鑽了。

爹是怎麽被弄成“壞分子”的呢?這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謎團。直到一九六八年響應領袖號召返鄉務農回到農村,在“清理階級隊伍”的一場運動中,爹替三奶奶填政治審查表,讓我替他填他的政審表(在規定的期限必須交表,三奶奶不識字),我才知道爹被劃到反革命隊伍中的來由。

我父親生於一九二一年。從小師從老爺爺、爺爺背詩書學孔孟。十六歲遵從父母之命與我娘結婚。婚後方知夫妻秉性差異很大,議事每每相左。加之一九三七年日寇侵華,愛看《說嶽全傳》、《七俠五義》的父親壯懷激越,違背父母之命(我奶奶爺爺讓他安分守己在家,想抱孫子)跑到閻錫山的學兵大隊參加了“閆匪軍”。事實上他當時棄農投戎必然到閻錫山那裏。因為受地域條件所限,我們家鄉離閻錫山老家河邊鎮的學兵大隊也就百裏路程。父親的性格是不論幹什麽都專一和執著,在部隊中十分賣力。因此由班長一路攀升,最高級別是代理過十二天營長。大約是土改前夕(一九四五、四六年之際)我爺爺悄悄到部隊中看他,見他的軍帽中有彈孔。爺爺一驚,這子彈稍微向下一點兒,這孽子就會斃命。爺爺謊稱奶奶病危,誆騙父親回村探親。歸家不久,土改興起,外來壓力促成家族的空前團結。父母久別重逢,婚後十年才孕育了新的生命,那就是我這個長女。

根據父親這一段“蔣介石、閆匪軍”(工作組這樣說)的不光彩經曆,本來應戴“曆史反革命”的帽子。可是上麵似乎有政策,抗戰期間國共合作,那時的代理營長不夠“曆反”的杠杠。那麽“地、富、反、壞、右”五類中不夠“反”,能否往“壞”上湊呢?很快,“四清”工作組(我們村是“四清”未結束,“文革”就開始了,因此兩運動合而為一一起搞)就抓到了父親的“現行”。首先一條是父親是貪汙犯“四不清”幹部村支書的得力幹將,在當大隊會計、統計期間,有幾項賬目不清的記錄。第二條是有嚴重的“投機倒把”行為。不僅自己賣葦席,還組織地主子弟倒賣葦席。——我們村有下濕地,盛產葦子。社員們分了葦子,編了葦席除交大隊集體外,剩下的就編了炕席和囤條子賣。換取油鹽醬醋錢。我娘善編,既省葦子,又編得 勻稱。我爹他世路寬,善於賣,還拉扯上我三叔、四叔去賣。記得有一回賣席子回來,他曾自豪地說:“定襄有一買主,說好要買四柱子的,可是一見咱家的席子打開,就轉移了目光,搶著把咱家的抱走了。”言外之意是我娘手藝好。爹還歎道:“以後可不敢同時打開了,得先讓老三、老四賣完。咱家的不愁賣。”爹輕易不誇娘,可把我娘歡喜了幾天。

我父親的罪狀還有一條更為嚴重,那就是他曾有過“續家譜”的動議,雖然未曾付諸實施,但“想替那地主三叔招魂”、“與無產階級對抗”的心機已暴露無疑。

受“壞分子”父親所累,我下麵的妹妹、弟弟都比我慘,沒有一個念過初中。最小的三妹連小學都沒有讀完。且二妹、三妹都是殘疾人(耳朵聾,患了麻疹病得不到及時醫治)。其實最冤的還不算我家,村中戴了“壞分子”帽子的另三個人更冤。他們又沒有參加過閆匪軍的案底,就因為善於脫貧理家,有的會養蜜蜂,有的善於倒賣葦席、旱煙(跟著劉少奇的“三自一包”走就叫投機倒把、資本主義),都被劃到“壞分子”行列。他們的兒女當然也被打入另類、列入另冊。

與前麵提到的我姑姑不同,這些被入另冊的子女們大多數缺乏自由意識和自主意誌,沒有掙脫桎梏束縛的抗壓能力。背著沉重的包袱,越來越自卑和自閉。他(她)們從小就匍匐在黃土地上,沒有上學,找工作的奢求(用不著填那政審表),小心翼翼,唯唯諾諾,如蟲蟻般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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