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芸香文學博客
小說與散文
後記
十幾年過去，當美國綠大姐豆製品責任有限公司的陸總裁在2009年的最後一張台曆上又畫了一個紅圈兒的時候，她的連鎖店已經發展到十六家，覆蓋了美國東部和中部的五個州。
從一個打工妹（陸文景幹過清潔工、縫紉工、保姆、針灸員、飯店服務員、豆腐作坊的技工），成為公司總裁；從一個簡單的懶豆腐攤兒，發展到擁有十幾家連鎖店，她的訣竅在哪裏呢？副總裁老鄭（當年的偷渡客）在給員工們做培訓時，總要講這樣一段話：咱公司的成功，來自陸總裁的兩句口頭禪：不言困難，擔承；不言放棄，擔承。當年我在飯店打工時，本市還沒有豆腐作坊。飯店裏總是從加州來采購豆腐。後來咱公司的創始人陸文景女士引進家鄉的做豆腐技能。但我們的豆腐總是過不了美國衛生檢疫這一關。正當我想放棄的時候，咱總裁搖頭說不能遇到難題就放棄。為解決這難題，她室內的燈光終夜不息，她深鎖的眉頭一直不展。直到某一天她發現用泡菜鹽湯配上適量的白醋來點豆漿，凝聚緩慢的豆腐又嫩又筋道，各種菌種還不超標時，這才笑逐言開。這不僅僅是攻克了衛生檢疫的難題，也打破了單純用石膏點豆漿、芒硝點豆漿的先河。事實證明，幹什麽事都要堅持。你想放棄的時候，也正是接近成功的一刻。
陸文景對她的員工們則是這樣講的：我們遠涉重洋，邁著並不輕鬆的腳步，懷著並不悠閑的心情來到美國，並不是出於旅遊者的浪漫、留學生的向往，而是為了生活。因為生活中的種種不如人意：疾病、貧困、卑微和壓抑。期待著通過對遠方的投奔來改變命運。然而，那遠方為你預備了麵包和咖啡麽？準備了鮮花和美酒麽？不要相信“You are welcome（你是最受歡迎的）。”對我們常睡車廂硬座之下的人來說，生活不是熱鬧的喧嘩，而是毫無夢幻可言的一步一個腳印、毫無審美可言的最基本的責任和打拚！
你必須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麵對各種各樣的挑戰、嚐試各種各樣的磨礪……。
當然，她的兩個女兒便是她這種教育實踐的精美作品。海納年滿十八周歲後，又經過一次手術治療，終於徹底戰勝了病魔。這個飽經憂患的姑娘極具藝術敏感。可是，她上大學時既沒有選擇醫學專業，也沒有選擇聲樂。高中畢業後一個偶然的機會，使她迷上了油畫。上大學時她便報考了美術專業。出人意料的是這孩子大學還未畢業就蜚聲畫壇，成為美國油畫界的新秀。因為她的視角、她的創作題材，常常帶給高科技的美國卓爾不群的狂飆式衝擊。比如：《火車上無法喂奶的母親》、《尿了褲子的小姐姐》、《病床前的媽媽》、《從不摘墨鏡的爸爸》等作品，總是用孩子的天真而顫栗的目光將世界的美醜照射得一覽無餘。以自然、質樸和略顯誇張的色彩和光澤，表達了平凡的生命張力。這在美國當代畫壇上獨樹一幟。
文景的大女兒海容，反而執拗地選擇了學醫。而且，她專攻的目標就是罕見的高血氏病。在國內完成大學本科的學業後，海容以優異的成績被匹茲堡醫科大學錄取。拿到博士學位後，又傳奇地跟了歐亨利博士，在妹妹接受過治療的兒童醫院做了這位專家的助手。當歐亨利博士從海容嘴裏得知文景為朋友的遺孤所做的一切後，稱文景為“最有生存魅力的母親”。——如今，還完各種借貸的文景每年為這所醫院捐款十萬美元。
在家庭教育中，文景與丈夫吳長東達成了共識，又加了一條“抗安逸理念”。因為她（他）們發現衣食無憂、香車寶馬這富足的生活，常常不經意地吞噬著年輕人的內心世界：內心的頑強和堅韌、內心的責任和道義、內心的悲憫和柔軟。為此，吳長東（公司的采購）每年秋天回故鄉收購豆子時，文景都要讓丈夫帶上兩個女兒。一方麵讓姐妹倆在姥姥老爺膝前盡盡孝心、兼做爸爸的幫手，培養她們擔當重任的責任心；另一方麵也讓她們參加長紅叔叔、二妮阿姨家的收秋打場勞動。讓她們知道那甜乳般的豆漿、五香的豆腐幹、雪白的豆腐皮等美味，最初的原料經曆了怎樣的一道道汗水淋漓的工序……。
提到文景的親人，不能不作交代的還有主人翁的父母。當初病病歪歪的陸富堂和他的老伴兒，奇跡般都活了高壽。男的活了99歲，女的活了94歲。用二老生前向人們誇耀的話說：做夢也沒想到長了回翅膀。汽車轉火車、火車轉飛機、電梯轉輪船乘遍了上天入地的鐵龍鐵鳳。走遠了，見識過美國。
鄉親們問他們為什麽在美國隻住了半年時，老倆口兒懷著不屑的表情、搖搖頭否定道：“不如咱中國好。”人們詫異地問：“為什麽不好？”“第一是沒有農村。沒有村巷、沒有驢車。”老倆口你一言我一語爭著介紹。“狗不象狗，羊不象羊。——狗還穿衣服、坐汽車。羊不關在羊圈，而是在動物園裏和長頸鹿比什麽高低！”
“第二呢？”
“哼，廚房不象廚房，茅坑不象茅坑！廚房裏沒個煙味，茅坑裏沒個嗅味。廚房裏不燒柴碳，掉下個蔥皮蒜皮也格外顯眼。茅坑是安在個屋內。還不是咱這廢舊黑甕子，是比白瓷細碗還亮堂的白壇子。”
“本來內急得不行，坐上去就沒了動靜。唉，住了半年，鬧了半年便秘。”
“那第三呢？”人們聽得饒有趣味。
“……”第三嘛，老倆口兒相視而笑一笑，臉一紅就不再言語了。這是給文景留了個情麵。其實第三條更叫二老礙眼。剛剛相熟的大老爺兒們，怎麽可以當著人家父母的麵就緊緊地摟了人家女兒，腮幫子貼了腮幫子磨蹭，臊得人都不好意思看呢。
陸富堂所謂中國好，說白了是說中國的吳莊好。因為這棲息了將近一個世紀的故土，其實就是他人生的全部。歲月在他臉上鋪開密密麻麻的老年斑的同時，也在消磨他對精彩世界的新奇感。他所能接受的變化隻是發生在吳莊的點點滴滴了。
文景在償還完內外債之後，就讓丈夫請了工隊，為父母蓋了新房。同時，將水龍頭安到了屋內。為了便於聯係，文景還出資為吳莊接通了電話線路。這樣，有了電燈電話、水管代替了扁擔、吹風機代替了風匣、電視機代替了小喇叭、沙發代替了木頭椅子，便是陸富堂做夢都想不到的現代化了。後來，隨著公司的發展壯大，經濟效益越來越好，文景便想將父母的家居環境來一場徹底革命。首先拆掉土炕換成沙發床、拆去磚壘的灶台換成煤氣灶、電磁爐，以抽油煙機代替煙筒。聽到這“首先”，老倆口就死活不依了。他們說，一個安守本分的農家，假若再不與柴禾打交道，那算什麽農家呢？就象你們美國，關了火過上半個時辰，飯就沒熱氣了！柴禾暖炕、暖鍋。飯熱乎、肚熱乎，心也熱乎呢。
文景的母親無疾而終。象酣睡了一般終老在自家的暖炕上。
老伴下世後，陸富堂又活了三年。這三年雖然陸文景不能常在膝前、女婿吳長東提前退休後也去了美國，但陸富堂老人卻活得更加滋潤。做飯、洗涮，照顧陸富堂最勤的是順子媽。因為吳長東退休前將順子從坑下調到了工會，順子可望接替吳長東工會副主席的空缺。順子一家視長東、文景倆口子為大恩人。三貨、二妮雖然身子忙，但卻常常送來豆腐、豆漿和其它補品。這小倆口兒是感念陸富堂和文景幫他們將豆腐作坊創出了品牌。他們也吸收了文景鹵水配泡菜湯配白醋點豆腐的一絕，不僅占領了本鄉的市場，而且在縣城裏也獨領風騷。此外，吳莊人因文景的關係，大麵積種植黃豆、黑豆、綠豆等豆類作物，從未滯銷。經濟效益一年比一年好。這就都把感激的目光投向陸富堂了。沒話也得找話多恭維幾句。就連倒賣古董的吳長方和春玲也間三隔五到嫂子娘家轉一轉，看看老人家需要什麽幫助。
嗨，還真別說與古董打了交道的人，對現世的陸老漢不起什麽大作用。到陸富堂臨終前，春玲和吳長方倒真發揮了別人不能替代的作用。
陸富堂彌留人世的時間創了曆史最高記錄，弄得為他裝裹（穿壽衣）的人們都不耐煩了。
二十幾天不吃不喝，不能言語，全靠輸液來維持。眼看命若遊絲，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手也涼了，腳也僵了，卻眼瞅著屋頂，咽不下這口氣。人們說一定是等文景和外孫們回來，才肯合眼。文景和吳長東接到電話，晝夜不歇。打點好公司的各項事務，舉家起程。匆匆趕回來，謝過代勞的鄉親，就圍著病爹團團轉。可惜老人隻有嘴唇顫動的動作，再發不出任何聲音了。文景不死心，打開從國外帶來的營養品，調成糊糊喂，溢了出來。喂飲料，也都吐了。看爹麵色如灰、氣息奄奄。喉頭就象拉鋸般有響聲，卻扳不開大嘴。做女兒的真是憂心如焚。順子媽就打勸：“差一歲一百，雖不夠圓滿，也算高壽了。問問你爹有什麽撂不下的，你也好替他還願。”文景就伏在爹耳邊問：“爹你撂不下什麽？”聽了這話，陸富堂目光如炬，反應強烈。於是眾人都幫文景猜測這老人撂不下什麽。有人說前幾天老人一直盯著屋頂，是不是屋頂上藏了些什麽。文景問爹，老人神色淡然。猜東猜西，陸富堂都無反應。恰恰在這時，春玲和吳長方來探望。春玲見人們左右猜不中，就想露一手。眼珠子在屋內嘩啦啦掃視一周，突然嚷道：“撂不下現今的好活唄！”
眾人的目光都從春玲身上聚到那垂暮人臉上，果然，老人僵硬的臉上竟然返起了笑意。大家便鼓掌道：“這可好，果然猜中了。”
可是，緊接著人們又犯起難來。現時這好活怎能帶到陰間呢？九十九歲的陸富堂為舍不下這好日子不肯閉眼可咋辦呢？最先擰起眉頭的竟然是兩個外孫女海容和海納。她們的假期有限，不能早日完成這奔喪的儀式，拖延了時日不好向老板交代呢！
文景和吳長東也很為難，隻是不好說出口。
這春玲最會察言觀色，此刻就捅一捅身後的吳長方，希望他能幫一忙。不料，吳長方卻沉默不語，一言不發。
於是，春玲又表快板似地勸說道：“林彪葉群野心大，最終也沒活下八十八。毛主席真偉大，到老沒見過大哥大……”
文景嫌春玲不嚴肅，就恨恨地瞅了吳長東一眼。示意他下逐客令。不料這前革委主任吳長方突然一拉春玲道：“快走，革委會又有批判會哩。逮住個偷糧食的賊！”眾人還未回過神來，隻見這彌留人眉毛一顫，臉色一黃，驟然與世長辭。
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陸富堂也沒白活。他給吳莊人留下兩條歇後語：一是陸富堂看不起美國，沒有農村。二是陸富堂合不了眼，舍不下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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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慧慧早由傳道晉升為牧師。她常率領短宣團隊到世界各地的貧困地區傳遞福音、牧養會眾。除了電話聯係，她與文景並不常會麵。但兩人的情義卻日久彌新，堅不可摧。一則在海納命懸一線之際，假若沒有慧慧與幾位牧師的奔走呼籲，沒有基督教會的人道主義和善款救助，文景母女決不會化險為夷。二則兩人共同堅守的秘密（海納的身世之謎）將成為她們一生一世的友誼基石。如今，慧慧與海納母女相認的阻礙已不在慧慧的家庭一方，而是青春期的海納不能接受被拋棄的童年。這位涉世尚淺的姑娘還不能體諒生母當年的難處。她執傲地咬定自己隻有一個媽媽，那就是文景。生活閱曆是人生最好的功課。當異域他鄉一個個難題接踵而至的時候，文景越來越能體諒慧慧對信仰的狂熱了。在無法改變的社會強力、無法掙脫的命運鎖鏈和無法克製的內心糾結麵前，軟弱、疾病和遭遇各種不幸的窮途末路者，哪一個不渴望神力的救助呢？這正如生理的療傷需要麻醉一樣，精神的麻醉正是一種由心靈引發的自我保護功能……。鑒於以上的認識，文景常以總裁的身份參加教會的慈善活動。
篤信上帝的慧慧則認為：文景就是上帝派遣到人世的天使。人生際遇中上帝設置了種種路障和考驗，天使的職能就是將各種殘缺修複得盡善盡美。文景的可貴處正在於她的執拗和單純，她並不知道自己所奉行的正是聖言聖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