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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叔和三嬸兒

(2018-05-28 11:45:20) 下一個

三叔和三嬸兒

高芸香

三叔年輕時俊朗幽默,人見人愛。第一任妻子娶的是鄰村最漂亮的女娃嫩盈,不料這女子卻尿床。三叔便對嫩盈說:“你是龍王的公主,我卻不是鎮水太子,咱們好離好散了吧。”娶第二任妻子三嬸兒時,三叔便非常謹慎,相了相,談了談,調查三嬸兒到入木三分。

第二個三嬸兒不及前一位苗條、秀氣,但人卻十分地幹練精明。言語談吐、衣著得體不必說,描龍繡鳳、廳堂灶台也不必說,單是那鋪蓋上沒一個汙點兒,茅廁裏沒一腥異味兒,就令全家人歎服。三叔與三嬸兒亦恩愛有加。記得當年的時髦夫妻有句順口溜:飛鴿車子勝利胎,後麵常把愛人兒帶。三叔帶三嬸兒時卻不讓她坐後麵,而是讓她坐在前麵的橫梁上。仿佛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就怕丟了、怕化了······。

然而,三叔卻有天大的話柄落在三嬸兒嘴裏。那就是當初隻苛求女方的人品、根底,沒有將自己的身世交代清楚。——三叔的生身父母土改時被劃成了地主,沒收了全部房產。生父三爺爺承受不了這種打擊,自虐身亡。三奶奶拖兒拽女居無定所,便把三叔過繼給本家族的一位孤寡老人。這樣兩家合作一處,才得了一個大場院,三間土平房。三嬸娶來時,那位孤老已經謝世。但是,上有婆婆,下有四叔、五叔兩個小叔子,嫁到本村的大姑子也常來走動,三奶奶家依然是一大家子人。那年月糧棉短缺,難免有饑的寒的鍋碗磕碰。三嬸便常埋怨三叔當初不夠坦誠。三叔總是笑嘻嘻道:“誰叫你男人長副捉鱉相呢?傻女人一見就樂暈了頭,忘了追根究底了。”

三嬸聽了男人的戲謔,平了臉兒不還言。心裏那主張卻在風匣板子的呱嗒聲中燒煉得鐵硬鐵硬。等四叔也到了談婚論娶的年齡,三嬸兒便毅然提出分家。記得在“怎樣分”的問題上糾纏了好長時間。同族的長者們力主將承繼的大場院給三奶奶劈出一半兒,以供兩個未婚的弟弟娶有寓所。不料三嬸已悄沒聲兒投訴到生產大隊。大隊幹部按“革命真理”支持了貧農繼子繼媳。於是,三奶奶領著四叔和五叔再一次過起了漂泊的日子。

兒媳婦心硬,婆婆更絕情。三奶奶搬家時將家裏的鋪鋪蓋蓋、箱箱櫃櫃席卷一空,沒給三嬸兒留下一缸一甕、一針一線。自然,卷去的不僅僅是家當,也有骨肉親情。從此,三奶奶、四叔、五叔連同姑姑與三叔刀割水清、形同陌路。

這其中最難堪最難熬的是三叔。屋內,麵對家徒四壁的空曠,他得忍受妻子的抱怨;出了門,聽到母親與族人的指責又無言以對。久而久之,三叔不僅再幽默不起來,而且變得沉默寡言,有時竟象個木頭人。

家裏大事小情全靠三嬸兒打理。

春日載陽,三嬸說快趁沒有徹底解凍起了圈,將糞送到田裏。三叔便提線木偶般挖豬圈、和人糞肥,車拉人挑將肥送到地裏。七月流火,三嬸兒說鋤田趕早,三叔便扛了鋤頭淌著露水出去,披著暮色歸來。

指派三叔幹這一切時,三嬸兒也沒閑著。她不僅做飯洗衣把屋內院裏打點得井井有條,還要編葦席、編籃子、喂豬喂羊搞家庭副業。三叔出的是苦力,三嬸兒除了出力還得勞心。而且,三嬸兒的肚子鼓一年扁一年在捎捎帶帶間就為三叔養育了三男二女。

那時,在我們家鄉,娃們稱爹為“大”。三嬸兒卻教她的娃們叫爸。三叔不習慣聽,三嬸兒說:將來娃們出了遠門與人談起父親來,大,大地多麽難聽!旁人不懂,費多少口舌?

如果說女人在小事上表現出的遠見卓識未能打動三叔的心,那麽,後來到孩子們入學時政治待遇上的幸運就讓三叔佩服三嬸到五體投地了。當階級鬥爭的網無所不在地吞噬著民生的安全感,當四叔和五叔被家庭出身所累入了另冊時,三叔不能不感激妻當年的心硬。當然,他慶幸的不僅是自己躲過一劫,而是幾個孩子的學籍簿上都赫然填著貧農出身。這個紅色符號關乎到孩子們將來的命運和前程。

果然,三叔的二兒子被選拔為飛行員。孩子在部隊上表現傑出,不時傳來立功喜訊。這時,成為光榮軍屬的三叔臉上開始掛出笑影兒,對母親和弟弟們的負疚感慢慢就化為如煙泡影了。

改革開放中家裏兩個兒子也學有專長。老大學習裝潢,老三當了泥瓦匠。三嬸兒在兩個兒媳麵前又表現出另一種強硬:燒火嫌她們費柴,縫衣嫌她們費線。如今的新婦,腦袋瓜兒一個比一個靈醒。誰也不與婆婆硬鬧,嘻嘻一笑道:“俺們這一代人哪兒有老一代巧氣呢?跟著您老學唄。”順著婆婆的指點,將縫衣的活計推了,將燒飯的營生撂了,一個比一個會省心。能者多勞,三嬸兒雖嘴裏怨叨卻身體力行,事必躬親。

三叔認為三嬸兒要求兒媳未免嚴格。他覺得兩個兒子在外麵攬工,風裏雨裏賺錢不易。兩個兒媳常守空房卻無怨言。而且頭年進門,第二年就各生一個胖小子,奶孩子洗尿布不容易呢。因此,分家另過後依然是分房分灶不分地,三家的責任田都由三叔一人作務。澆地時,三叔不分晝夜在地裏巡水;鋤田時,三叔鋤不離手,肩上背上到處是汗水洇漬的堿花。隻有搶收時,兩個媳婦才出去應個景兒。

日子好了,老夫老妻的玩笑也多起來。三嬸打趣三叔公公心疼兒媳婦,千辛萬苦心裏甜。三叔便反唇相譏:泥人兒還笑話土坷拉哩。

年輕時的幽默剛剛回到三叔身上,三叔就得了大病。春天澆地時,水衝垮了土堰。照過去,三叔拋幾鍬土就堵住了水口,這一次卻力不從心,身上軟塌塌地沒有勁道。但三叔強撐著沒有吭聲兒。下種時,三叔依然強打精神堅持著;鋤地時,三叔還是咬著牙撐著。收秋時,三叔感覺胃裏有了障礙,一吃東西就堵就脹,再也撐不下去了。可是,全家人的注意力都在顆粒還倉的秋收上,誰也沒把三叔的病當回事兒。農閑時節已進入初冬,輪到給三叔做體檢了,結果出來:胃癌已進入晚期!

接到這樣的檢查結果,對三嬸兒無疑是晴天霹靂。然而,背著三叔落過一場淚後,三嬸兒又表現出了出奇的堅強和鎮靜。她不僅將病況瞞著三叔,也瞞著街人。卻在暗中緊鑼密鼓地準備著三叔的後事。今天親手縫件裝殮衣褲,明天購雙歸天鞋襪。三叔病臥炕頭,見三嬸兒有條不紊地張羅著這一切,疑竇叢生。憂心忡忡問:這麽闊的暖鞋是叫我上南坡(墳地)時穿麽?三嬸兒回答:那是讓你去看你二兒子時坐飛機穿的。說起家中的驕傲,三叔央求三嬸叫二小子回來,他說他病重想親人哩。三嬸兒總是搪塞二小子出了遠差,忠孝不能兩全。

直到請了木匠做棺材時,三叔沉屙纏身的消息才傳了開來。三嬸瞞病的行徑激起了族人的憤慨。有人說:吃五穀糧食的誰不生病,得了病不讓住醫院才遮掩!有人說:少見這等地舍命不舍財!做個手術不就是她二兒子兩、三個月的工資麽?四叔、五叔和姑姑不記前嫌,率先登門探病。然而,一母同胞的親姐熱弟執手相看淚眼,縱有千言萬語又能說什麽呢?

三叔去世後,三嬸兒將三叔的喪事安排得滴水不漏,既得體又排場。隻是三叔的靈柩未能歸入嫡係祖墳。新墳築於那位孤老的荒塚旁邊。這與家譜上的承延大相徑庭。據四叔講,三叔在臨終前曾拉著他的手,長籲短歎道:什麽也甭說了。這甭說中是否有認祖歸宗的願望?

長歌當哭。家鄉人送殯時有數念逝者一生功德的習俗。長聲短調動人心魄。可惜身著重孝的兒媳們沒有才情,爸爸呀爸爸呀哭聲單調而嘶啞。鄰居家的愣二小與三叔交誼不錯,他一邊捶胸頓足,一邊操練那媳婦們道:“日你娘們,就會爸呀爸地幹嚎!春天送糞,一拿鍬就想起你泥裏水裏;夏天鋤地,一扛鋤就想起你早出晚歸;可憐你勞碌了一生沒歇過一天,得了病也沒舍得住院打針;更淒惶的是親娘不認、姐弟不親,到了不能認祖歸宗······”愣二小的責罵倒引得圍觀者唏噓不已,落下淚來。

有人感歎道:除了選老婆,他一輩子沒做過自己的主,滿肚肚熬煎沒個說處!這大有含沙射影的味道。可仔細想想,鄉野草木之人,無異於泥人兒和土坷拉,哪一個真正做得了自己的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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