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吳成蔭買分(中篇小說)

(2018-05-27 05:04:27) 下一個

吳成蔭買分

        17歲的少女吳成蔭已經鋤到了地頭,她的父親吳得貴還在半地裏。走出稠密而高深的玉米地,一股涼風撲麵而來,吹在被玉米葉子刮得火辣辣的臉上,灌進汗濕的圓領衫裏,說不出的清涼爽快。成蔭把鋤靠在渠楞邊兒的樹幹上,脫下鞋來倒了土,再摘下寬邊兒草帽扇扇涼。她踮起腳跟望望掩映在玉米地裏的父親,滿心歡喜。一是今年春天雨水稠,莊稼苗全苗旺長勢好,今年秋天收成錯不了。二是自己也不明白一個初中剛剛畢業的女學生,怎麽就超過了父親。為了確保質量,她又跳下渠埂,像檢查考卷是否丟分一樣,細心地深入玉米地深處,低了頭檢驗到底有沒有疏漏。看到被她連根刨起的雜草因為失了水分,葉子都打了蔫兒;根部培過土的玉米敦實粗壯,寬大的葉片在陽光下綠汪汪地閃光,吳成蔭調皮地一聳肩深深地吸一口鬆軟的泥土散發出的腥甜氣息,禁不住想喊想唱。

      “我的未來不是夢,我的心跟著希望在動。”她隨意地哼著,又仿佛怕踩壞自己的傑作似的,跨大腳步鑽了出來,她重新戴好寬邊草帽,紮緊帽帶,拿起鋤來去迎接父親。“歇一歇。”爹在喊她。“幹活兒不能太猛了,要不腰疼。不能持久。”

      “哎——”嘴上這麽應允。手裏的鋤頭早熟練地拋了出去,鋤刃在玉米行裏閃光。吳成蔭又與爹頂頭鋤。17歲的她就像初生牛犢,身上有一股不知疲倦的憨勁兒。其實,成蔭幹活兒超過父親,在吳莊人的眼裏並不感到稀奇。因為她的父親生性就慢,又是瘸子。女兒在七、八歲時,他就常喊她做幫手,他的慢、他的瘸造就了女兒的精明能幹。

      少女們為什麽高興,有時連自己也說不清楚。事實上吳成蔭心窩裏的喜悅在半年前就盛滿了。在初三年級後半學期的模擬考試中,她的學習成績就像玉米拔節似的,節節上升,終於擠進了班內十強。最後的一次竟然超過了她一直羨慕的吳小萌、李章進。被班主任定為重點培養對象、“致遠”的苗子。“致遠”是什麽概念?縣城的重點高中,吳莊人心目中的“清華”、“北大”。鄉裏初中老師都說,隻要有一隻腳跨進致遠,就相當於過去的舉人了。也就等於另一隻腳已跨進重點大學的門檻,將來的工作就可能搭上中央班子了。中考後,班主任拿著標準答案,幫這十強估了分。這一次,吳成蔭的預估分雖然不及吳小萌、李章進高,但她已心滿意足了。因為自己的基礎本來就不如人家,初三這一年趕得夠可以了。往年致遠中學的錄取分數線在515分左右,自己的估分七除八扣後,還可以達到520分以上。隻要進入致遠,她和他們就又在同一起跑線上了。老師們都說她聰明、潛力大,上了高中,隻要家庭不再拖累,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是穩拿了。吳成蔭想,高中三年鐵一鐵心,甭管家。大學畢業後找一份好工作,再返回頭來孝順奶奶和爹,這不是長久之計麽?家庭的生存質量能否提高,就看自己了。

      吳成蔭在將要接上她爹的時候,一激靈停下了鋤頭。屏息靜聽,玉米地外嘀嘀咕咕,仿佛是吳小萌和誰在說話。她突然意識到什麽,扔下鋤頭就朝外走。直到這時她才明確自己是為什麽而興奮。

      “分數下來了,分數下來了。”她一邊走一邊想。因為小萌的姐姐大萌在團縣委工作,答應幫她們查分數的。小萌曾說一旦知道了分數,首先就告訴她。吳成蔭像體操運動員走平衡木一樣,張起雙臂,急急地穿過窄窄的田埂,拐一個直角跑上田間小路,朝岔路口張望。

      “小萌!”果然是吳小萌。她身邊還有被同學們稱為老夫子的李章進。可是,他們望見她後腳步似有點兒淩亂和遲疑,難道不是找她麽?小萌那白皙的麵龐,整齊的衣衫,走起路來既文文靜靜又嫋嫋婷婷的樣子,讓成蔭情不自禁放慢了腳步。她邊走邊摘下草帽,擦一把汗,理一理被汗水貼在額上的頭發。唉,回鄉還不夠一個月,自己已變成個地地道道的村姑了。

      “成——蔭。”小萌也招呼道。纖細的聲調裏飽含著不安和同情。老夫子李章進竟然別轉了頭,不敢與成蔭對視。考砸了!吳成蔭腦際閃過這個念頭,心口便別別別的狂跳。跳下一臉的緊張和慌恐。

      吳成蔭驟變的臉色讓這少男少女手腳無措。他倆不約而同地把肩膀貼緊,仿佛在掩藏著身後的定時炸彈。

      “考砸了!”吳成蔭自言自語著,一個箭步閃到吳小萌背後,奪過她手中的成績單。她旁若無人地僵立在那裏,全神貫注地找自己的名字。當她的父親也一瘸一拐地拐出田埂,興衝衝問她考下多少分時,吳成蔭雙眼一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吳莊這一年有4個考生。“二吳一李”曾被鄉中老師稱為三傑。這就是吳小萌、吳成蔭和李章進。小萌文文靜靜,基礎紮實,學習功課有一種一絲不苟的精神。但知識麵鋪得不夠開,與考試無關的一般不去過問。成蔭幹練利落,體育美工無不愛好,但常常是蜻蜓點水,功夫沒有到位。李章進老成持重,不管課內課外好抱本書,有種鍥而不舍的精神,但小小年紀就學成了花白頭,常被同學們戲為夫子。不管怎樣,一個鄉的十強中吳莊就占了3個,實在是前所未有的、值得吳莊人自豪的幸事。另外,還有個叫李和和的男生,因為成績平平,人也長得個頭小,說話也陰柔綿軟沒有底氣,人性也像名字一樣和和氣氣,因此不被人注意。外村人說起來也總是你們村三傑怎樣怎樣,把個李和和竟然省略了。

      嗨,這一次中考可爆了個冷門兒。李和和預估下480分,考了500分。吳成蔭預估下520分,考了499分。一個是少估了20分,一個是多估了21分。其實,對初出茅廬的初中生來說,一考好幾門功課,總分多估(或少估)十幾、二十分也算不了什麽。但偏偏有人就要在這上麵大做文章。

      隻聽得“噗噗”幾聲,吳莊的高音喇叭響了。“喂、喂——”播音人喊道,“村民們請注意,村民們請注意,現在讓我公布一條振奮人心的大喜事。”村裏人都側了耳朵聽,猜測是盲人劇團來乞演呢,還是響器班子來鼓吹,不料,這次的大喜事很是特別,“昨天,啊,昨天中考成績下來了。我們村的吳世會之女吳小萌,考了566分,喜奪咱十畝地鄉初級中學第一名。”播音人咳嗽了幾聲,清了清嗓子繼續道:“李升鬥之子,李章進,考了547分,進咱縣重點,致遠中學不成問題。”聽到這兒,村民馬上就想到下一個應該是吳得貴之女吳成蔭了。“李二楞的兒子李和和盡管考分不高,可是也上了500分。這是個偉大的創舉。啊,也可以叫做舉創!雖然他沒有擠進鄉中的十強,到底改寫了咱吳莊三傑的曆史!李和和同學不像某些人虛報冒進,他謙虛謹慎,實事求是,還留有餘地,少估了20分……”下麵的播音就變成了指桑罵槐、含沙射影了。但因為播音人濃烈的感情色彩,反而播得更加流利和層次分明,也更加吸引人,大約是村支書聽見他越來越違背三個代表精神,急忙跑到村委會關了機。

      這件事的轟動效應不亞於盲人劇團來演戲,響器班子來吹鼓。支書關機後的聚然間的鴉雀無聲撩得人心癢癢的、癮癮的,更加激發了聽覺神經的興奮和議論的熱情。這一次,就像人們平日忽略了李和和一樣,播音人根本沒提吳成蔭的名字。吳莊人明明知道播音人李三愣是李和和的叔叔,他和吳得貴打完官司還不到2年,他報告大喜事顯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居心就是借機發難,髒潑得吳得貴、吳成蔭。但是,誰叫你吳成蔭沒有考好呢?這些東家長西家短的新鮮事兒就叫人愛聽。這就是村民們的戲,村民們的精神文化生活。因此,吳莊三傑中吳成蔭被李和和取代的消息便旋風般不脛而走了。

      這件事對吳成蔭一家的打擊是空前的、致命的。從知道分數後,急火攻心的吳成蔭就發了“黑眼風”。她被她爹和兩個同學抬回家後,一直神誌不清,不哭不笑,不吃不喝迷迷糊糊躺了兩天兩夜。這兩天兩夜對她那70多歲的奶奶和瘸子爹來說,如同天塌地陷的世界末日來臨一般。吳成蔭一垮,他們的精神支柱也徹底垮了。

      就像革命樣板戲“紅燈記”中所演一般,吳得貴一家也是三姓合成一家。吳成蔭雖然奶奶不是親奶奶,爹不是親爹,但同小鐵梅一樣,17年倍受恩待和嗬護。所不同的是小鐵梅一家上門的表叔多,在道義上受人尊敬;而吳成蔭一家卻是常常被吳莊人奚落和譏笑,這其中主要原因是她爹吳得貴其人有雙重的殘缺,首先是身體狀況的殘缺:人前人後跛條腿。著了急一跑步,就像斷了一條腿的袋鼠用單腳跳。其次是政治狀況的殘缺:地主階級的子弟。當然,改革開放後是不計較後一條了,不過在此之前吳得貴的爹娘沒有少為他的婚事操過心,不癡不傻的他娶媳婦隻有三個條件:一、醜人。二、女人。三、活人。附加說明是個低兒個高兒不論,聾啞瞎憨不論,前婚後嫁不論。被吳莊人概括下“三個條件三不論”。即使這樣也沒有如願。爹娘下世後,吳得貴娶妻的信心也隨著爹娘去了。他學會了好多女人的活計,比如擀麵條、包餃子、縫衣服、納鞋幫、剪窗花等。上世紀80年代中期,政通人和,國泰民安。全國廣大農村的老百姓都解決了溫飽問題。吳莊也不例外,莊戶人地埂上的雜草少了,地裏的莊稼高了。村巷裏的標語口號少了,村院裏的雞豬牛羊多了。這時的瘸子吳得貴也不甘寂寞了。既沒向村支書打報告,也沒和鄰居商量,不聲不響就抱回個女嬰。當哭聲從光棍吳得貴家的矮牆裏傳出時,街鄰們紛紛跑來觀看。“天哪,嘖嘖!”雖然是繈褓中的嬰兒,但這孩子白淨的麵皮,剛剛顯形的又長又細的眉梢兒,滴溜溜跟著人聲轉動的眼神兒,一下把人們震呆了。當著吳得貴的麵就罵這爹娘缺德,咋忍心把這麽聰明的美胎子給了個地主出身的拐子!吳得貴已經美得什麽也聽不進了。一會兒喜滋滋地拿了個奶瓶子,用那髒手捏一捏像膠奶頭,仰起頭來自己先吸一口,然後說:“來,來,爹爹喂奶奶。”一會兒又跛條腿,找塊破布說:“爹給乖乖換尿布。”顯然是故意在人麵前顯擺。那意思仿佛是你們女人們能幹的,我吳得貴也能幹!沒娶老婆沒花錢,反而得了花骨朵似的閨女,省略了多少複雜過程!

      他的顯擺更引起人們的不平。一個女人順勢奪過他手裏的破布,握在掌心裏團一團,展示給眾人看。

      “你們看看,這又僵又髒,就要往孩子身底下墊,不硌破人家那細皮嫩肉才怪呢!”

      “吳得貴,你狗日的不下籽種、不鋤不耕就得了糧食,可不能虐待人家娃!”

      “這如意算盤打的!他今年正往50歲上顛,等狗日七老八十時,這女娃剛好長大成人,正好侍奉他。”

      吳得貴頻頻點頭,咧了嘴笑。又找出塊綿和的布頭來遞給女人們。多少年來,他的家中還沒有這麽熱鬧過呢。他聽得出她們的奚落裏飽含著讚譽、羨慕和關心,吳得貴既歡喜又感激,斜著肩、搓著手不知該說什麽好。

      “嘩——”那嬰兒剛剛吸進的奶突然全吐了。白汁白沫流下一灘,嚇得吳得貴慌了神。

      這時,那些有經驗的媽媽們才教給他怎樣喂奶,怎樣抱。原來這喂養孩子的學問大著呢。

      “喂奶時要抱起來,頭高腳低傾斜了娃的身子。喂罷奶後要扶到肩頭輕輕拍。因為孩子吸奶時吸進了空氣,肚子脹。輕輕拍到娃打上幾個嗝兒,吐罷空氣後,再慢慢放下來……”

      女人們七嘴八舌地教他。

      “奶的溫度要略略低於人的體溫,太冷太熱都不行!”

      “不要用你的髒手蹭奶頭!”

      “衣服要勤換洗,尿布也要幹淨軟和。”

      這一頓教導說得吳得貴犯了難。這才知道撫養孩子跟喂雞養羊不一般。

      “實話告訴你,就你這漢手漢腳,根本養不大!”

      “再說你還得侍弄莊稼哩,農活兒忙了你是顧娃娃,還是顧莊稼?”

      後來,在眾人的攛掇下,吳得貴才想起自己那嫁出去的嬸子。三請五請把嬸子叫回來,這便是撫育吳成蔭長到17歲的奶奶。

      起初,吳得貴的嬸嬸過來看孩子是要錢的,管吃管住每月還賺10塊錢,攢下錢後就捎給自己的親兒子。不是那嬸嬸看錢重,因為60剛出頭的老婦人在農家院裏還能派上用場。不幫兒子幫侄子,情理不通,兒媳那裏就難啟齒。女娃長到兩歲時,那嬸子已給她兒捎了200多塊錢。有錢去點卯,又省下家中嚼用,那兒子和媳婦便也捎書信說母親不要累著,顯得孝順了。

      孩子大跑小走後,吳得貴就有些心疼每年的120元。話言話語裏透露出辭退的意思。那嬸子也試著回家走了幾天。怎奈娃娃哭哭啼啼要奶奶,奶奶回去後也沒著沒落什麽活計也幹不到心上,一心牽掛娃娃。於是,那嬸子又自覺把每月的10塊減成了5塊錢。

      一晃七、八年過去了,孩子已到了上學的年齡。吳得貴托人給女兒起了名字叫吳成蔭。——取大樹成蔭之意。按說,這時嬸子可以回自己家了。可這時,辭工的也不忍心說辭了,賺錢的也不忍心講價錢了。這一家三口倒真和和美美成了一家人了。人們說這小成蔭就是這三口家情感的紐帶,誰也經不住她甜甜地叫。爹和奶奶隻能圍著她團團轉了。有一次奶奶生了病,臥床不起,嚇得孫女大哭。吳得貴也著了急,到處請醫問藥。還拐上一條腿到山底的奶奶廟為嬸子祈來神水。那嬸子病愈後便說“侄兒勝過親兒子,成蔭勝過親孫女”,她將永遠留下來給這父女倆做茶打飯、縫縫補補了。

      那邊的兒子媳婦呢?眼看老娘已快到了拖累別人的年齡,也就睜一隻眼閉一眼了。

      吳得貴當初抱養吳成蔭,也有功利心。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滑過50大關,就走下坡路了。幹活兒沒個幫手,病了沒個端茶送水的,實在不行。因此,吳得貴送吳成蔭上學,要求不高。語文隻要記住兩個名字:吳成蔭和吳得貴就行了。算術要背好九九表,免得買肉買藥被騙了。在這樣的最高目標下,吳得貴根本不怕女兒誤課。春天點種時,吳得貴在前麵挖坑,小成蔭在後麵撒種,夏天收麥時,吳得貴在前麵割麥,小成蔭在後麵拾麥穗兒。從十來歲開始,小成蔭就成了爹的好幫手。老師們知道她的家庭特殊,也總是準給成蔭長假。

      然而,就像地下的噴泉總要往外冒水一樣,聰明擋不住,天賦壓不住。小成蔭不僅幹活兒麻利,功課也不拉套。誤上三天課,她隻要去學校補上三個小時,就和同學們不相上下了。一旦農閑時,吳成蔭的學習成績立刻就竄上去了。學校老師深感這是個可造之材,和吳得貴談過幾次話,希望他不要耽誤女兒的前程。

      那時候,吳得貴對女兒的前程不太重視。因為偌大個吳莊,女孩子念成書的也沒有幾個。也就是吳小萌的姐姐吳大萌讀了大專,在縣城裏找了個女婿。所謂前程也不過是霧中月、水中影,可望不可及。遠不如豐收在望的莊稼、吃在口裏的糧食和拿在手裏的票子看得真實。至於好女婿嘛,吳得貴也設想過,將來能給成蔭找個當村長或支書的,不受人小瞧和欺負就行了。

      但是,後來吳得貴偶然遇到一件小事,突然讓他大開腦筋。一天中午,吳得貴從地裏回來,望見十字街頭一群娃娃圍著吵架的雙方,正看熱鬧。吳得貴蹭上前來一看,正是自己的閨女吳成蔭揪著李三楞的小兒子,要去找老師。那孩子自知理屈,撅了屁股朝後拽,死活不去。隻見成蔭柳眉高聳,伶牙利齒道:“有禿的避禿,有瞎的避瞎。對著長人不說短話。你尊重人,人也才尊重你。老師一天教育我們講文明講禮貌。‘地不平、地不平’,你一天價衝我減‘地不平’什麽意思?我衝你說‘臉不淨’你高興嗎?”說到這裏,圍觀的學生們轟一笑了。李三楞的小兒子臉紅了脖根兒。“地不平”是影射吳得貴的拐。“臉不淨”當然是指李三愣老婆臉上的胎記了。看看女兒占了上風,吳得貴趕緊拐進人圈裏作個姿態,說:“本村大院,得饒人處且饒人。”怒目圓睜的小成蔭這才鬆了手。她一邊跟著爹回家,一邊還扭頭紮實那孩子說:“這一回咱們兩清了,如果再無理取鬧,一定告老師。”

      這件事後,村裏人不僅是高看三年級學生吳成蔭,都說這閨女將來了不得。連帶著也就高看吳得貴了。有經驗的老人們都斷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吳得貴要大翻身了。

      想想女兒那反駁,那麽犀利,多麽有力!吳得貴一輩子也沒有這樣鏗鏘有力與人辯論過。隨身帶來的“兩殘”像兩把刀,把自己滿腹的理都剜走了。吳得貴不論走到哪裏,都腰杆兒不直。沒想到含辛茹苦養大個好女兒,這跛也不算短病了。尋老師、尋老師,看女兒那勝券在握的得理樣子。為什麽知道老師支持她呢?除了有理還有學習好,有這兩條就有自信了。看來這知識就是重要,有了知識就有了理,有了理就有了臉麵,有了臉麵腰杆兒就硬。基於這樣的邏輯,吳成蔭小學畢業後,吳得貴又允許她上了“鄉中”。初上十畝地鄉中,農忙時吳成蔭仍然要請假,回家做爹和奶奶的幫手。那時,這個三口之家還沒有具體討論過吳成蔭要不要考高中。吳成蔭喜歡學生生活、喜歡讀書。一個原因是她天生興趣廣泛,學校能滿足了她求知欲望。世界上有七大洲四大洋、地球之外有水星、金星、火星、土星、木星……,還有銀河係。宇宙很大很大,大到渺無邊際。語文老師又介紹給她那麽多古今文豪聖人,孔子、魯迅、老舍、巴金。他們的文章是那麽有趣那麽美,簡直像陽光和雨露一樣能滋養人的心靈。就連人們說枯燥的數學、物理,她也愛好。因為許多公式、原理能和生活密切聯係,比如鍾表的擺、稱重量的秤、鋤把的長短都可以用數學和物理知識來計算和解釋。你不上學校能知道這些嗎?此外,她還喜歡音樂、美術和體育。學校開運動會時,她總在儀仗隊裏。大家穿著統一的運動衣,扛著彩旗,在咚咚的鑼鼓聲中行進。那種感覺和鑽在玉米地裏鋤田,不能同日而語。吳成蔭喜歡學校生活的另一個原因,是學校給了她做人的尊嚴和榮譽。掃地、抹桌子、擦玻璃、植樹、拔校園中的雜草……。學校中的這類活兒,她認為小菜一碟,不值得一提。可是老師同學們總在她的鑒定表格中寫道:“不怕髒不怕累,一馬當先”、“勞動中能發揮帶頭作用、先鋒作用”等等。在學校,隻要你的學習成績有上去,幹活兒不拈輕怕重,什麽時候都受人尊敬。不像在吳莊,就連老眼昏花的坐街老嫗也這樣:“那個苗條細杆兒閨女是誰?”她恭恭敬敬走過去告訴人家:“吳得貴的閨女。”當著你的麵她們說:“噢,幾天不見長這麽大了,苗條細杆兒好閨女。”你一走她們就議論開了,“鮮花”呀,“糞堆”呀,庸俗個沒完!從內心講,吳成蔭是想念書。可經不住奶奶心事重重的,瞅空就在她耳邊念叨:念上個初中能寫好信,能把道理擺到人麵前,做個女人就夠用了。看你爹拖條腿,供你不容易哩。是啊,吳成蔭越大越懂事,孝心也跟著身杆長哩。奶奶的身體也不及從前了,自己也不能光考慮自己的興趣。
 

      誰知,這時又發生了一樁驚天動地的流血事件。在這件事中15歲的吳成蔭像電影“秋菊打官司”中的秋菊,把個吳莊村攪了個天翻地覆,硬是給爹討回個說法。血的教訓使這三口之家統一了思想,增強了凝聚力。吳得貴和她嬸子橫下一條心,即便拆房賣地,不把吳成蔭培養成大學生、大人物決不罷休!

      這件事就與那播音人李三楞有關。

      夏天進入二伏,地裏的莊稼已經一人多高了。吳得貴在一條渠楞上給羊割草,頂頭碰上李三楞,李三楞也在割草,他家養的是奶牛。吳得貴便停下鐮刀,上前訕笑著搭著話道:“苗田穀地深,沒望見你在這裏。”——其實,吳得貴沒必要這麽謙卑,因為渠塄是公共的,誰也可以在這裏割。因為李三楞是村裏的茬頭,他大哥又在村裏當過治保主任,吳得貴一見他就嘴軟,不這樣表示表示他心裏就不落忍。

      “閨女沒來幫忙?”李三楞笑嘻嘻地問。

      “唔唔。”吳得貴一聽問到閨女,底就壯了。他強壓著內心驕傲,說:“本來要幫我來著,會計叫上給小寶補課去了。小寶那孩子淘,不服管,還就聽成蔭的話。”

      “閨女上了鄉中?”李三楞低了頭狠割了幾把,又接著問。“唔唔,這一月放暑假。”吳得貴見李三楞已割下一大堆,那青草在兩棵樹中間碼得整整齊齊。便有點自愧弗如,低下頭又割起來。

      “放假前家中就你和嬸子?”李三楞不緊不慢地追問。

      “唔。”吳得貴仍然頭也不抬,朝相反的方向割。但是,他越思謀越覺得這話有火藥味兒。胸口一股怒氣竄上來,幹咳一聲又壓了下去。轉念想想,這話也沒什麽破綻,自從成蔭上了鄉中以後,家中可不就他和嬸子?為了避免口舌,吳得貴嘴裏自言自語道,“這裏草稀”,扭頭就朝遠處拐。

      “吳得貴,你躲什麽!”李三楞竟然不依不饒,“你們家就一間屋,你和你嬸子怎麽睡?”

      “你和你娘沒睡過一條炕?那怎麽睡?”吳得貴也不明白他怎麽就敢迎著李三楞曖昧的目光,反唇相詰。

      李三楞做夢也沒想到吳得貴竟然這樣猖狂。他從牙縫擠出個“反了你”,隨手就摔出了手裏的鐮刀。

      吳得貴對李三楞動手沒有一點思想準備,那鐮刀剛巧砍在他那條殘腿的小腿肚上。大夏天血旺,吳得貴當即就癱倒在血泊裏了。

      吳得貴落難時,他女兒成蔭正好在本村會計家給會計的兒子補課。會計的兒子小寶從小腦水就好,算盤打得落花流水。會計對兒子的未來寄予厚望。可是剛剛升到四年級這孩子的兩門主課語文和數學就落了套,。主要是生性頑皮,耍心大,不往功課上用腦子。四年級的功課會計也熟悉,但“子不自教”,小寶不買他爹的賬。因此,會計就利用暑假的空檔請了吳莊的高材生來輔導。

      會計最先請的是“三傑之首”吳小萌。小萌教得既條理又認真。怎奈這孩子太淘氣,小萌性子又綿善,好歹降不住他。有一回,小萌幫他打開文具盒,找橡皮改錯,文具盒裏盤著條綠油油的七寸蛇。那七寸蛇正在裏麵憋屈得難受,順著小萌的手就往這姑娘身上爬。嚇得小萌魂不附體,病了好幾天。小萌罷教後,會計又請了三傑中的男生李章進。李章進也認真,可是常常認真得過了頭。兩個男生動不動就頂了牛,臉兒臭臭的誰也不理誰。最後才換上了吳成蔭。吳成蔭講課不拘一格,她常常帶著那孩子一邊到野外兜風一邊講“守株待兔”、“螳螂捕蟬”、“亡羊補牢”等成語故事,折一根樹枝讓那孩子在地上寫生字,這孩子反而倒買她的賬。有時,兩人坐在田埂上做算術,成蔭編了題讓那孩子算行距和株距,這孩子還學得津津有味。

      鄉村裏補課隻落人情沒報酬。跛子家裏活計多,起先吳得貴不怎麽情願女兒去。還是成蔭的奶奶有遠見,老人說現如今社會時興拉關係,眼看著咱們家老的老,小的小,沒一個硬氣的,這樣死門死戶不行,好不容易有人求上門來,還是緊一緊自家,幫幫別人好。

      吳成蔭呢,除了同意奶奶的說法外,還有個小心眼兒,“三傑”中他倆都敗下陣來,她想展示一下自己,逞逞能。

      鄉村中的恩怨,一般是眨眼就報。這不,吳得貴這天就是那會計得信兒後,著急喊人舁回家中的。

      吳成蔭聽到這消息就急急地往家趕。一進街門就見一股消毒水的異味兒。聽得爹難以壓抑的“哎喲”聲,吳成蔭打了個冷顫,鑽心的刺疼。她咬緊嘴唇,強忍著眼淚,拖著沉重的腳步跨上台階。這時,家中已圍滿了人。村裏的醫生,--小萌的爹已經給爹縫好了傷口,止住了血,正包紮繃帶。村支書正端著水碗,喂她爹吃止疼藥。她奶奶懷裏抱著個包袱,正哭得淚人一般跟圍觀的女人們哭訴,她說:“為了名聲。為了成蔭的好,我是再不能呆下去了……”她說她早就聽到有人造他們的謠言,早就有走的心思,就是扔不下成蔭。她忍辱負重盼的是孫女能念完鄉中。她不忍心娃歡天喜地回來取幹糧時,留給娃灰鍋冷灶,空殼似的家……聽到這裏,女人們都跟著掉淚。人都打勸,“要走也不能在這節骨眼兒上,總得等得貴痊愈之後”。她的奶奶還在絮叨“我後悔我怎麽不走,成蔭一上鄉中我就離開,也許沒這閑言碎語。”她一邊哭一邊托付人們她走後要多幫幫這可憐的父女……聽到這裏,隻見她爹蠟黃的臉上滾下兩行清淚。他竟然不勸奶奶別走,反而有氣無力地囑咐眾人,“千萬別把這件事的起因,告訴成蔭。”

      吳成蔭看著爹的慘況,本來已痛徹肺腑。當她聽到奶奶這一字一句的血淚傾訴後,更是心頭泣血。她想:已經被人欺負這樣了,還照顧什麽麵子!一再退讓,一再退讓,你退一尺,別人就要進一丈。她本來想聽聽支書怎樣出麵主持公 道,不料他也跟著眾人頻頻點頭,仿佛這件事就要這樣畫上句號了。吳成蔭不禁轉悲為忿,轉忿為怒。她撲上前奪過奶奶懷裏的包袱,舉起來就砸到支書麵前。她柳眉高聳、怒目噴火。感覺一腔怒火竄上腦門,把那眼淚烤幹了。她說要三楞如果不來賠情道歉,不承擔她爹的養傷費用,她就抬著爹去支書家去……

      吳成蔭驟然間的爆發把大家都弄懵了。好半天支書才回過神來,安慰她說:“包紮傷口要緊嘛。我這就找李三楞算賬去。——這件事上,總得給你個滿意。”

      支書走後,吳成蔭又拾起地下的包袱,摟著包袱跪在爹和奶奶麵前,哭訴道:“外麵人們鬼嚼什麽,成蔭也早聽說了。鷹也得活,兔也得活,人人都有生存的權利。你們辛辛苦苦扶養成蔭這麽大,成蔭隻有感恩的份兒。不論人們怎麽說我都不信。我知道爹是好爹,奶奶是好奶奶。災難當頭,咱們先得挺住。隻有同舟共濟,才能度過難關……。”人們這才知道這女娃也早就清楚了事件的原委。這女孩的沉著、堅強和早熟,不能不叫人從心底歎服。這時,幾個女人要攙成蔭起來,那成蔭隻把含淚的雙眼望著奶奶,非要奶奶點頭再不說離開的話。那奶奶早被孫女這情真意切的話感動得淚雨滂沱。她跌跌撞撞,亦步亦趨來扶這寶貝孫女兒。老人想表白什麽,卻百感交集,痛不能言。

      這之後的幾天,吳成蔭一家一直在等李三楞來賠情道歉。這個比較特殊的三口之家,老的老小的小殘的殘,實在沒有太大的想望。隻要李三楞能親自來認個錯,破費幾個錢買些禮品,保證不再說欺人的話,給他們個台階下,也就罷了。不料,李三楞根本不聽支書的勸告,他說他隻是覺得得貴家條件差,一間屋不夠住,問問他家的起居狀況,不想得貴倒先來找茬兒,是他首先出言不遜,他李三楞不明白自己錯在哪兒。李三楞那臉上帶胎記的老婆,雖然相貌差些,人性倒不錯。這女人接受了支書的勸導,背著男人到供銷社買了些麥乳精、豆奶粉、夾心餅幹等禮品,準備去看看得貴,替男人賠賠不是。不巧半路上撞上了李三楞的大哥李大楞,李大楞二話沒說,火速找到李三楞,就咱李家可從來沒在人麵前露過孬,如果向吳得貴認錯,就等於向整個吳莊人認錯,連李門的人都在吳莊低了一截。李三楞一聽,氣急敗壞趕來,把個老婆打得要死要活。

      “吃裏扒外的東西,老子的事要你摻乎?”

      “你支持非法同居!我讓你支持非法同居!”

李三楞罵一句扇一個耳光,直把那帶胎記的左臉扇得又紫又亮。女人手裏的禮品早被他潑撒下一地。看熱鬧的人圍了一街,沒人敢上來勸解。

      支書聽說後匆匆趕來,這才解了圍。為了息事寧人,支書隻好拾撿了地下的花花綠綠的塑料袋,自掏腰包,轉買了李三楞老婆剛買的禮品,送到得貴家。支書謊稱是三楞夫婦的心意,還替三楞說了好多道歉的話。

      吳得貴正感覺傷口一陣陣跳疼,臉上滾下豆大汗珠。吳成蔭的奶奶不停地在涼水裏浸一浸毛巾,擰幹後再替他擦拭。支書替三楞送了禮來,心裏便多少有些寬鬆。

      還是小成蔭細心。她接過那禮就覺得不對勁兒。支書走後,仔細翻看,她發現不是塑料袋粘了泥汙,就是散了包。跑到街上一打聽,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李三楞一而再,再而三的信口雌黃、惡意中傷,使她忍無可忍了。她當即跑回去,背過爹悄悄兒告訴奶奶是怎麽回事兒,提著那禮品退回支書家。明明白白告訴支書,她要告狀。

      支書隻以為是中學生的大話、空話,也沒太在意。

      恰恰在這時,成蔭的爹吳得貴的傷口又有發炎並感染的跡象了,縫了9針的裂縫不見愈合,總是滲出黃黃的汁液。疼得吳得貴長聲短喚,坐不能坐,睡不得睡。情急中,吳成蔭突然想起老師普法課上講過撥打110電話。於是,她讓奶奶照顧爹,自己便跑到小萌家。準備向這好友求助。——在吳莊安裝了電話的人家還不是很多。因為小萌的爹是鄉村醫生,她姐姐又在縣城上班,家庭經濟狀況不錯,所以率先裝了電話。

吳成蔭推開小蔭的街門,偌大個院落安安靜靜。

      “小蔭!”她興奮地喊了一聲,已經十幾天不見小萌的麵了。想起在學校時的形影不離和無所不談,在學校時的輕鬆和歡樂,吳成蔭壓抑不住自己的急切心情。按說,自己家遭了難,同學們應該過去走走的。李章進不過去她能理解,因為他和李三楞是同姓同宗。小萌則不同,在學校她曾幫過她多少!她有好多話無處傾訴,小萌是她的知心朋友啊。

     “噓——”

     吳成蔭,這才發現小萌的娘。她正在院落西南角的金針叢裏打黃花。小萌的娘手指掛著綠色珠簾的正屋,搖搖手示意她聲音低點兒。兩人輕手輕腳來到珠簾前,視線鑽過那簾子的縫隙,成蔭看見小萌正左手握著張開的折扇一動不動,右手拿著鋼筆沙沙沙地演題。那種寧神靜氣,全神貫注的樣子,使人不忍心幹擾她。原來她們家翻天覆地的變化,她一點兒都不知道。吳成蔭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是想說什麽。

      她默默地注視好友片刻,什麽話也沒有說,又從台階上退了下來。小萌手不釋卷的情景既讓她羨慕,又叫她感傷。她愧疚地衝小萌的娘微微一笑,睫毛一閃便閃出一層淚光。

      小萌的娘便親熱地挽了她的手,把她拉到另一屋。關切地詢問她爹的傷勢,她奶奶心情怎樣,找小萌來有什麽事。

      吳成蔭一眼瞥見大躺櫃上的電話機,情緒就昂奮起來。見小萌的娘這樣關心她家的事,便推心置腹地告訴大嬸兒說她想打110告李三楞,希望得到大萌姐姐的幫助。小萌的娘一聽成蔭要把事態鬧大,笑容便僵在臉上,眼神也猶猶豫豫,低了頭擺弄她摘下的黃花。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其實,大萌她幫不了什麽,她又不在公安局……。再說,這幾天電話也出了毛病,聲音能進來,出不去……。”看成蔭沮喪的樣子,她又說:“會計家也裝了電話,去他家試試。”

       吳成蔭從小萌家出來,茫然四顧,不知所向。雖然是盛夏伏天,她的心情像剛剛從冰窟裏打撈出來的一樣冰涼。什麽友誼、愛心、同情和公道,世上這一切美好的東西都不屬於她。她感覺貧窮和弱小像兩股帶有病毒的旋風,把本該接近她的美好事物都卷走了。

      想不到正在走投無路之際,是會計的兒子小寶幫助了她。那孩子以她的口氣拔通了110,他說:“快來人哪,十畝地鄉的吳莊殺下人啦。被殺的人是我爹吳得貴……”

      事實證明,好人還是有的。隻要走出吳莊,道路就無比寬廣。15歲的吳成蔭在110特警的幫助下,把爹送進了縣城最大的醫院。又在一位熱心的護士長的提示下,找到了殘聯負責人。在殘聯的有關同誌協助下,又找到了“法律援助中心”。律師們認為她家的案例有普遍意義,又聯係了電視台。電視台正拍攝“法律支持貧弱者的天空”,主動與法院取得聯係,要求拍攝此案的全過程。這樣,正義和公理終於沿著法理的渠道走上了良性循環。

      吳得貴和李三楞的爭執,李三楞是過錯方。

      傷口經過法醫鑒定,李三楞犯有故意傷害罪,且情節惡劣,應判半年到三年有期徒刑。

      在強大的法律攻勢麵前,李三楞和他的兩個哥哥都軟了下來,他們向小成蔭求情,向成蔭的奶奶求情,並且還帶著補品和2000元錢來向吳得貴求情。

       吳得貴一家三口鐵了心不收禮。吳成蔭牢記著班主任老師教給的一句話:“法律解決”。奶奶和爹便也學會了這句話:“法律解決”。她們從來沒有感受到這種爭足麵子的滋味,這種無比強大的滋味。他李三楞戴不戴手銬,坐不坐禁閉,就看吳家一句話。他李三楞老婆要不要獨守空房,李三楞能不能出席兒子的家長會,他們家的地有沒有人耕種,奶牛有沒有人割草,一切的一切,他家的命運就掌握在吳得貴一家人的手裏。吳成蔭和她爹合計半天,她們都可憐那臉上帶胎記的女人,同時還可憐那地和牛。因此,她們同意法庭的調解,李三楞賠償吳得貴一家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等共計8000元,免予刑事責任。

      吳得貴在醫院養了20多天。成蔭接爹出院時,打了一輛紅色夏。紅色夏利車行駛進吳莊,父女倆故意不告訴司機近路。讓那象征著夏天的勝利的紅色小車七拐八繞,走街串巷,喇叭嘟嘟響著,把吳家的強大和勝利鋪排渲染到吳莊的四方八麵。走下小汽車的感覺,當然與扛著鋤頭回鄉的感覺不同。自己的感覺不同,鄉親們看你的眼神兒、說話的語氣兒也不同。“哎呀,得貴胖了,白了。”

      “好一個得貴,還上了電視!”

       在得貴的街門口,人們圍擾上來,幫他提東西。女人們細瞅得貴走路的樣子,竊竊私議說原以為挨了一鐮刀,得貴會拐得更厲害,不料得貴跛的幅度仿佛不及以前了。有人還附到得貴耳邊,快意道:“幹得好,這回可把狗日整綿了。一鐮刀甩出8000。”更多的人是把視線投向那幹練利落的少女成蔭。看她怎樣熱情邀請司機進屋喝水,怎樣一五一十地付給司機路費,司機要打折,她又怎樣竭誠推讓。甚至連成蔭的揮手道別,村民們也看得津津有味。他(她)們不會說落落大方這樣的形容詞,隻會用讚賞的目光表示由衷的欽佩。

      夜深人靜後,吳家三口也在一次又一次品咂這個勝利。成蔭從書包掏出花手絹包紮的剩下的錢,一一地清點,交給奶奶珍藏。一個月來除了爹的醫藥費、夥食費、成蔭往返吳莊和醫院的路費,以及答謝那些幫助過他們的好心人的禮品費,李三楞償還的8000元還剩了2000元。這兩千元也就相當於一家人半年多的收成了。沒想到打一場官司養好了身子,討回了麵子,討回了榮耀,討回了公道,還賺了錢!這實在是個令人難以承受的偉大勝利。爹、奶奶和成蔭一家三口都激動得難以入眠。奶奶說這幾天村裏有電視的人家不斷有人對她說在電視裏看到了成蔭和得貴。都誇成蔭象影星。形象好極了,口才利落極了。爹說是啊,是啊,這可是沾了成蔭的光,沾了念書識字的光。奶奶也說,看來有了知識就有了腦水,有了腦水就會帶來一切……。聽著爹和奶奶的評功擺好,成蔭心裏也熨貼到極點。這時,她想到了在這場官司中幫助過她的每一個人,小寶、110特警、醫生、護士、律師等等。心中湧起一股股眷念的感激之情。尤其是從未在公開場合露過麵的班主任郝老師,自從爹住了醫院,每一次到縣城時路過鄉中,她都要進去向老師討教。每一次老師都會給她撐腰打氣。是老師教給她一不做二不休,鬧到這份兒上咬定要法律解決。每當山窮水盡時,老師就是她的指路燈、主心骨。最讓吳成蔭感動的是郝老師和李三楞的女人還沾親帶故,郝老師都能一直支持她。因為,她隻能在內心深處感激老師,不能把郝老師對她的支持告訴任何人。吳成蔭便順著奶奶的思路說:“村民們沒注意那節目主持人的話嗎?人家那話才叫深刻呢!”她情不自禁給爹和奶奶背誦道:“邪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當事人的愚味,不懂得用法律武器來捍衛自己的合法權益。可怕的是村民們的麻木,對邪惡勢力熟視無睹。可怕的是村幹部‘代表最廣大的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隻是一句空話,也在向邪惡勢力妥協、低頭……”背誦完畢,她就把這幾句話的深刻含意講給爹和奶奶聽,並聯係村裏的實際,說明人人都有法製觀念,就不會有打架鬥毆、偷雞摸狗的事了。爹和奶奶越聽心裏越亮堂。那奶奶無比憧憬地說:“嘖嘖,真能像電視上宣傳的那樣,這社會可美到家了!”不知不覺,這一家三口就達成共識:成蔭以後少操心家裏的活兒,要好好讀書,念完鄉中念高中,念完高中念大學。掌握大道理,幹大事業。

      來自家庭的動力給吳成蔭的學習注入了活力,這才有了後來的突飛猛進。同時,也便有了中考時的心理壓力,出現了關鍵時刻的考試失利。吳成蔭這一生病,豈不把爹和奶奶急煞?

       在從前,爹和奶奶的培養目標不太明確時,對成蔭的學習成績一般是待理不理。她的期末考試的試卷不是奶奶裱了紙笸籮,就是被爹撕成細條兒卷了旱煙。那時的成蔭學得既輕鬆又愉快。她感覺學習文化課就像喝自來水一樣,用不著費什麽力氣。就像鋤了田出了汗,口幹舌燥遇到了清淩淩的自來水,那還不是趕緊把嘴巴湊過去,咕咚咕咚喝下去?難道還非等個舀的東西?喝到肚裏晃裏晃蕩?沒有關係。你再像山羊吃飽青草後的反芻一樣,細細咀嚼,細細品咂。理一理門路夾道兒,那知識自自然然就會被你消化、吸收、融化到血液,變成你自己的營養。——這就是同學們交流學習心得時,吳成蔭獨特的體會。她的體會雖然不被同學們理解,但同學們的體會卻常被她拿來,又變成自己的東西。同學們無不羨慕她學習欲望強,學習效率高。然而,自從與李三楞打贏官司,自從全家人懂得要由暫時的勝利變成永久的勝利,要徹底改變這三口之家的生存狀況,唯一的希望在成蔭能學好功課,成蔭的功課就學得不輕鬆了。盡管不論考好考壞,爹和奶奶一次也沒有責備過她,但是,正是他們對她的過分的抬舉讓她不能承受。為了供她上學,70歲的奶奶養了十幾隻雞。每個周末她回家取幹糧時,奶奶給她的幹糧袋裏都要偷偷塞七八個雞蛋。而奶奶和爹卻一個也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攢在瓦缸裏準備賣錢。為了供她上學,跛腳的爹又買了幾隻羊,節假日時,她見爹剛剛背回青草,放下鐮刀,就趕出羊來,又拿起鍬去起羊圈裏的糞肥。剛剛放下鐵鍬,就又斜了肩架上了扁擔,一拐一拐地擔土墊羊圈。幫慣忙的成蔭實在於心不忍,跑出去就搶扁擔。可是爹死活不讓她幹。父女們竟然爭執到麵紅耳赤上了頭臉。奶奶也替爹幫腔,非讓她學習功課。爹和奶奶似乎下了最大的決心,要給她提供最好的環境,最好的服務。更可笑的是奶奶似乎在暗暗與小萌家攀比,見人家小萌家門上吊著綠色的珠簾,一向節儉的奶奶竟然也去供銷社買了個珠簾,她嘴上說是嫌蠅子飛進來叮觸飯食,其實是怕蠅子影響成蔭看書。更叫人不能承受的是爹和奶奶一天比一天在乎她的成績。每一次回來取幹糧,他們總要問:“考了沒有?”“考了多少?”“小蔭多少?李章進多少?”一旦她的成績高於李章進和吳小萌,爹和奶奶也仿佛年輕了許多。一旦她考砸,他們就滿腹愁腸,憂心忡忡。家庭的關心和期望一會兒是動力,一會兒是壓力,弄得吳成蔭倒患得患失,情緒再不如先前穩定和飽滿了。

      小萌的爹來給成蔭看過病後,說成蔭的病其實有雙重的原因。發病誘因是中考成績不如意,急火攻心上了頭;病根子其實是中了酷暑。剛從學校畢業回來的毛丫頭,不該天天跟著爹去鋤田。她自己年輕沒覺出什麽,暑熱早在她身上紮了根。好好休息幾天,喝些冰糖綠豆水,吃幾盒霍香正氣丸,降了暑氣就好了。這醫生臨走時還說:“判卷兒的老師常常有疏漏,小萌已經替成蔭到學校登了記,要求查數學和英語,因為她這兩科分兒低。——孩子考不如意,自己就夠傷心了。你們千萬別刺激她。”

      成蔭的爹和奶奶聽了,真是感恩戴德。憂悶鬱結的心裏多少有了一絲亮光。那奶奶急忙從鄰居家討些冰糖回來,給孫女熬冰糖綠豆水,瘸子得貴急急地去醫生家拿藥。

      昏冥中吳成蔭仿佛在考場上做數學題。她遇到的是一道無比複雜的分式方程,一下手就碰壁,好歹找不到出路。“滴答,滴答”,耳畔隻聽得時鍾走得飛快,幹著急無從下手……就在她想到使用“換元法”解方程時,吳莊那大喇叭“噗噗”地響了。李三楞懷著激動的心情公布了“振奮人心的大喜事”。

      “李二楞的兒子李和和盡管考分不高,可是,也上了500分。……雖然他沒有擠進鄉中10強,到底改寫了咱吳莊三傑的曆史!……他不像不些人虛報冒進……”

      李三楞一字一頓的播音,那嘶啞的喊牛似的吆喝,句句擊中吳成蔭的耳鼓。吳成蔭一激靈從冥冥中清醒過來。她馬上就意識到此時此刻全吳莊人都在議論她。她的考場失利正成為千家萬戶談論的中心。也許有人會為她說幾句同情的話,但更多的鄉親是在聽響器班子,聽沒有演員出場的戲。奶奶和爹呢?舉目環顧空殼似的家,她感覺四肢癱軟,周身悶熱,一動也不想動。她腦子裏空空洞洞,既沒有力氣,也沒有主意,不知將怎樣麵對這現實。此時此刻,她寧願在夢中。於是她擦去臉上的兩行清淚,又閉了眼假寐。

      吳成蔭的奶奶正在院裏的泥爐子上給吳成蔭熬湯。大喇叭裏的聲音激起她的新仇舊恨,氣得這老人雙手哆嗦,劃了好幾根火柴都點不著火。這時,得貴也拿藥回來,他扒到窗口望望,見成蔭還躺著,便拐到泥爐子前對成蔭的奶奶說:“多虧孩子沒聞見這臭屁!”他生氣地啐了一口,又壓低聲兒說:“成蔭清醒後,咱們什麽話都別提。”

      “有什麽好提的!”成蔭的奶奶也氣嘟嘟地說。“考試,考試,那是考全家哩。——那天我到人家小萌家裏借東西,望見人家閨女躺涼席上看書,臉前擺著桃呀、瓜呀,娘在旁邊搖著團扇,給閨女扇涼。大概是風兒大了,扇得那書頁嘩嘩響,那閨女還哼哼嘰嘰的撒嬌。人家是什麽條件,咱娃是什麽條件?”成蔭的奶奶說著說著就帶上了鼻音,掀起底襟擦眼淚。看她少情沒緒的樣子,得貴忙蹲下來,替嬸子點著了火。

      “唉——”得貴長歎一聲,深有同感地說:“考前複習緊張的那一陣兒,我去鄉中給娃們送幹糧,人家小萌她媽給閨女捎的是奶粉、火腿、杏仁露、補腦液一類咱嚐也沒嚐過的東西。可憐咱成蔭看見你在窩窩的凹處塞了幾顆雞蛋和方便麵,還一再埋怨奶奶破費。當時這一對比,我心裏就不是味兒,那眼淚差點兒掛不住,落下來。覺得自己不配做娃的爹。”

      成蔭的奶奶又接著說:“小萌家的條件不用說,就連那李章進、李和和家,都有電視機、收音機。人家說那些物件都能幫助學習功課呢!”

      “噢。要不說是咱對不住娃,沒什麽好說的。”瘸子得貴慚愧地低垂了頭,傻傻地看嬸子折柴燒火。那嬸子也悶悶地看那火舌舔灶口。長籲短歎,再不言語。

      爹和奶奶院裏的嘮叨都被吳成蔭聽在耳裏。這比李三楞大喇叭裏的刺激來得還酣暢淋漓呢。大喇叭帶給她的是滿腹的氣憤和對立;她想:不論我上不上高中,我吳成蔭總要活出個人樣來,讓你李三楞瞧瞧。奶奶和爹帶給她的刺激則不同,這是牽腸掛肚的纖纖柔情。他們的愧疚和自責,簡直是揉搓她少女的良心。在成蔭的情懷裏,奶奶買的珠簾遠比城裏人的空調貴重!爹一瘸一拐送去的窩窩、奶奶塞在窩窩殼裏的雞蛋、方便麵,遠比小萌家的高級補品香甜。可是這一切,你又與他們講不清。她可以不在乎街人的談論譏諷,奶奶和爹這種至愛親情她又該怎樣麵對呢?

      成蔭的病略見好轉,她的爹和奶奶便告訴她縣裏的招生辦公室組織專人查分,小萌已經替她登了記,要求查她的數學和英語。因為這兩科分兒低,沒有反映出她的實力。

      “查一門兒……”得貴幾乎說漏嘴,查一門兒交15塊錢。因為村裏人都反映吳小萌的爹賣藥賣得太貴。得貴便對小萌也不信任了。成蔭的奶奶給得貴使了眼色,急忙接過他的話頭兒,說:“小萌說查一門兒意思不大,她主張查兩門兒。”得貴會意,也趕緊附和道:“是啊,一門加上10來分,就夠致遠中學的分數線了。”

      這個消息確實是暗夜中的一道曙光。吳成蔭如同被入另冊的另類,她多麽希望再能同小萌、李章進一樣,站到同一道起跑線上,再決勝負啊。這一消息使她振奮,感覺身輕氣爽,病也去了。她不禁在心中默念,知我者,吳小萌也。先前在她最困難的時刻,小萌不聞不問,她的娘還拒絕成蔭使用她家的電話,成蔭有些耿耿於懷。她曾把她和小萌的友誼放在天平的兩端稱一稱,總覺得是小萌虧欠了她。此時,她為自己當時那鼠肚雞腸而慚愧。自己本來就長小萌一歲,姐妹們整日一起廝混,姐姐幫妹妹洗一件衣服、剪一剪頭發、撐一撐蚊帳、包一包書皮,些些小事,又算得了什麽呢?可當時卻在肚裏七回八折的十分地計較。甚至對小萌比自己考得好,還有些兒吃醋呢。老師們還經常誇自己大人大樣兒,其實是孩孩氣氣,極不成熟。關鍵時刻,這不是小萌最了解她?想不到小萌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幫到人節骨眼兒上。

      到底能追回多少分,什麽時候能查回來呢?吳成蔭這時又恨不得馬上看到吳小萌。她再也在炕上躺不住了,不顧奶奶的阻攔,跳下地就朝小萌家走。

      這一回又是小萌的娘一個人在院裏侍弄花,接受先前的教訓,成蔭輕手輕腳地進來,慢言細語地叫了聲嬸子。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小萌的娘一見她就雙眼發亮,表現出壓抑不住的驚喜和熱情。她把成蔭從頭打量到腳,並拉起成蔭的手,從指梢撫摸到手腕,痛惜地說:“瘦了,瘦了。”接著便一疊連聲兒說:“小萌和李章進那天把你送回去,心還在你身邊兒。在家裏魂不守舍的,恨不能她替了你。那閨女的心,軟得沒法兒提。是我不讓她去看你,病人見不得刺激……”

      “小萌呢?”成蔭打斷她的話問。

      “她麽?”小萌的娘壓抑不住心底的興奮,反問道:“你還沒有聽說麽?”

      成蔭望一望正屋那綠色的珠簾,裏麵沒有任何動靜。她迷惑不解地搖了搖頭。

      “致遠中學重點班首批錄取新生,她和李章進都被錄取了。學校給提供路費組織重點班學生到北京旅遊,看清華,看北大。給學生們加油鼓勁兒呢。”

      這就叫家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致遠中學”、“重點班”、“首批”、“北京旅遊”,這些字眼兒無一不是晴天霹靂,把吳成蔭震呆了。“這麽快。”她嘴裏囁嚅了一句。她的意思是從她得病到康複也不過六、七天,可她與那吳莊二傑就拉下這麽大的距離。本應該說句祝賀的話,可此時的她隻顧了自艾自怨,自愧弗如。這鐵一樣的現實使她一時還難以適應和接受。在思想情感上難以轉過彎來。

      “聽你大萌姐姐說,這幾天縣城裏都翻了天。市裏的重點中學、省裏的重點中學都派下人來與致遠中學搶學生。說是叫什麽來著?噢,對對對,叫招生大戰。哎呀呀,好學生可是吃了香。看看應許的那條件,區裏的說去了他們學校不用交學雜費,省裏的說讓你一個人住一個家,還每月發給200元生活費。這不是念書還掙工資麽?小萌沒有應允,是因為你大萌姐姐在縣城,有個頭疼腦熱好照應。”

      這生了優秀閨女的母親,讓兒女的金榜題名樂暈了頭。平日裏對著院裏的花草樹木都想絮叨炫耀,今天好容易逮住成蔭這個知音,便不管不顧地滔滔不絕說下去。

      “致遠有致遠的法子。怕把好學生流失掉,馬上就發了重獎。第1名10000元,第2名7000元,第3名5000元。第4名到第20名,每人獎了2000元。小萌是第16名,也領了2000元。這還不放心,幹脆組織兩個重點班 的100名學生去了北京,看誰還能搶走?”

      “噢,這就是競爭。”成蔭自言自語道。才幾天功夫,小萌和李章進就與她分道揚鑣,他們成了走紅明星、搶手貨,她卻成了被淘汰的劣等品。誰叫自己考不好呢!誰叫自己笨呢!17歲的吳成蔭第一次經曆競爭的失敗,咬著嘴唇,不知該怎樣詛咒自己。

      大約是看出了成蔭的臉色不對勁兒,小萌的娘突然把話鋒一轉說:“小萌說你可以上縣一中,那裏的師資力量也硬呢。——對了,小萌臨走前還捎給你一封信。”這婦人又旋風一般跑回屋裏,拿出個疊折成麻花似的紙條,遞給成蔭。

      成蔭:

      你好。聽說你看到成績後病倒了。十分係念。雖然你已經畢業了,但我們的師生情誼並不因此而終結。殷切希望你記住老師三句話:

      一、不論考好考壞都不要放棄。

      二、家庭再困難你不要放棄。

      三、不管錄取你的學校是那一所,都不要放棄。

      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老師相信你是好樣兒的。

                                 愛你的郝老師

                                         7.14

      原來是十畝地鄉中的郝老師托小萌轉給她的。想起在校時老師對她的偏愛、對她的厚望,吳成蔭再不能自持,當著小萌娘的麵,不禁失聲痛哭。對不起爹,對不起奶奶,這些還是吳成蔭表層的痛、淺層的悔。其實她最不敢直接麵對的是班主任郝老師。每當她誤了課,郝老師都安排班內的好學生給她補,有時還犧牲掉自己的節假日單兵訓練她。老師總說她潛力大,一定能擠進班內10強。當她真進入班內10強後,老師的喜悅不亞於她自己。接著又給製定了新的學習計劃和目標,讓她向“致遠”奮鬥。誰知自己卻這麽不爭氣,考得一落千丈,不僅影響了班級名譽,還影響了老師拿獎金……。多少天來,她的思緒一直不敢觸及學校不敢觸及老師。她天真地以為自己躲著再不見他們,就會逃避良心的譴責。沒想到老師倒一直掛念著她……

      “唉……”起初,小萌的娘見成蔭失聲痛哭,還跟著歎惜,心想讓這女娃哭出心中的鬱結或許好些。後來見她竟然臉色蠟黃,哭不出聲,跑到茅廁倒海翻江地吐,這才著了急。——情急中這婦人突然想起小萌替她查分的事,便忙勸她:“快去鄉中看看那分兒查回來沒有?”

      吳成蔭恍然想起自己找小萌的初衷,這才鎮定下來。

      來到鄉中郝老師宿舍門前,吳成蔭感覺頭皮發緊,在這決定命運的時刻,她心中的忐忑竟如同與李三楞打官司上法庭一般。聽見家裏笑語喧嘩,氣氛寬鬆,成蔭那繃緊的神經才慢慢鬆弛下來。

      敲門進來,原來是女班主任郝老師與三位男生談話。一位是吳莊的李二楞之子李和和。另兩位是裴莊的裴俊生和裴毛毛。他們雖然與成蔭不是同班,但卻是同屆,又都是郝老師兼任語文課,所以都認識。除了李和和看見成蔭後,顯出不自在外,大家都熱情地與她打招呼。宿舍裏隻有四張椅子,郝老師便讓出一張給成蔭,自己坐到了床邊。床邊的寫字台上放著兩盒精裝的點心,裴俊生腳邊放著三排大蒜,成蔭便猜測這三個男生都給老師帶了禮物。意識到自己兩手空空,臉上立即泛起層紅暈。

      “成蔭呀,什麽都不及身體重要!”郝老師仿佛根本沒在意成蔭想什麽,一開口就帶上了責備的口吻。

      畢業後的男女生之間仿佛再不像在校時那樣拘束和愛麵子。那裴毛毛和裴俊生也盯著她傻看。裴毛毛問她吃了什麽減肥藥,變得這樣弱柳扶風似的。裴俊生聯想更豐富,說她如果不梳馬尾巴,把一頭濃發披下來,再卷起褲筒,就象浣紗的傣族舞女了。郝老師則搖頭否認,她說:“假如眉間點個紅點兒,倒活脫脫是印度少女。回村後瘦,也黑了。”同學和老師這樣一開玩笑,成蔭的心也放鬆了。她說:“你們都美化我了。”

玩笑過後,談話依然轉回到正題。原來是致遠中學和縣一中的分數線也下來了。致遠的分數線是520分,縣一中是485分。裴毛毛考了505分,李和和500分,都達了縣一中的線。裴俊生考了480分,連一中的分數線也不夠,卻決定住致遠中學。原來兩校都有規定:考生隻要達了一定分數線(致遠為465分,一中為450分),就有買分的資格。學校已貼出告示,一個分數檔一個價位,明碼標價。裴俊生離致遠的分數線差40分,每分500元,他家就得為他花20000元買分錢。裴毛毛大約是心裏有點兒不平衡,就打趣裴俊生道:“吳小萌、李章進等得獎金、遊北京,那錢都是你們這類人家給支付呢。”

      裴俊生倒挺豁達,他說:“我娘說如果分兒再低點兒想花這筆錢還不夠資格呢!大人們賺錢為什麽?就為培養娃娃們。高投入才有高回報嘛!”裴俊生就仿佛已經拿到致遠的錄取通知書一般,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你娘真好,有見識。”說到母親,吳成蔭這沒娘的女孩便特別敏感。裴俊生的父母以種植大蒜出名,全縣人民飯桌上的大蒜差不多都來之於他們家。

      “你呢?還沒問你多少分?”裴俊生便問成蔭。

      吳成蔭臉一紅便看郝老師。郝老師既沒批評她考試沒發揮好又不提她的分查得怎麽樣,一直讓她惴惴不安。她的心在致遠,可她預感到沒有追回幾分。如果達到致遠的分數線,她一進門郝老師就喜不自禁告訴她了。

      郝老師沒言聲兒,慢騰騰地拉開寫字台下的小抽屜,拿出個早就準備好的小條兒遞給她。結果比她想象的還糟。數學加了1分,英語竟然降了18分。總分成變了482分,離縣一中的分數線還差3分呢。

      郝老師歎氣道:“這考試弄的。——咱農民子女就這一條出路,可大多數家境不好,卡了殼的往往是咱們!”

    吳成蔭的臉色由紅轉青。想起李三楞大喇叭上的廣播,想起在家期盼的奶奶和爹,她怔怔地盯著那小條一言不發。

      “唉,我都不忍心告訴你。”郝老師無可奈何地說,“據說查分工作量大,也煩人,一般不鼓勵這樣做,因此扣得特別嚴。”

      “還不如不查呢!”倆位男生異口同聲說。雖然不在一個班,他們對吳成蔭平日的表現和學習狀況都有耳聞,看她這英雄落難的倒黴樣子,十分同情。一時真不知該用什麽什麽話來安慰她。李和和更是局促不安,就好象他偷了別人東西,被人逮住一般。

       “怎麽辦呢?我都替你琢磨上好幾天了。”郝老師說,“要不,再補上一年,明年爭取拿獎金。”

    吳成蔭咬著嘴唇搖了搖頭。補習,走回頭路不是她的選擇。再說,奶奶已經70多歲了,她老人家眼巴巴盼著能看到孫女住上大學,成為人上人。吳成蔭不能再耽擱時日了。

      “圖省錢就住新成立的私立高中。可新學校的師資質量必然差些。”郝老師又指出第二條路。

      吳成蔭又堅定地搖搖頭。她想,連裴俊生的娘都懂得高投入才能有高回報,與其住上三年學不到什麽,豈不白白浪費錢財和光陰?

      “那麽,第三路就是買縣一中那3分了。好在縣一中每分350元,不象致遠貴。”郝老師又指出第三條路。

      這時,吳成蔭苦笑一下,既沒點頭亦沒搖頭。麵對一連串的打擊,她倒變得越來越冷靜,越來越耐磕耐碰了。她一字一頓說,她相信閱卷老師再扣得嚴,也不會把正確判成錯誤,還是自己學得不紮實,基礎上有虧空。“至於買哪 兒的分,回去和家人商量一下再定吧。”

      郝老師一聽成蔭這口氣,便說:“是啊,是啊,還有一個月的考慮餘地呢。”她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對裴俊生說:“你娘不是吩咐你坐一會兒就回去幫忙嗎?”

      裴俊生這才想起菜園子裏剛出土 的一園子大蒜,便邀了裴毛毛與李和和去幫忙。還認真地說不會白用他們,將給他們發工錢。

      送走三位男生,郝老師便笑著:“這個裴俊生,早就坐不穩了。你一進來,他倒把家裏的活兒忘光了。”不等成蔭有什麽反應,她又一語道破成蔭的心思:“你的心在致遠。”

      吳成蔭難為情地點了點頭。她當時不敢說出口是怕同學們笑她好高鶩遠,不自量力,尤其害怕李和和傳回吳莊。她可不願意村裏人把她的失意當成談論的中心。

     “這少女心高命薄,想得不現實。”郝老師想。她默默地替她算計,雖說她比裴俊生高出兩分,那也得19000元呀。這對她家來說可是天文數字啊。

      “自從我看了您捎給我的信,那‘三不放棄’就在我心中紮了根。我不想放棄致遠!”吳成蔭很鎮靜地抬起頭來,目光中閃爍著堅毅。“現在,小萌和李章進等已經遊北京,逛清華、北大,人家見過的我沒見過,人家坐過的我沒坐過,我們之間已經有了差距,我如果再不拚一拚,以後就是天上地下了……”仿佛在肚子裏醞釀了多少年似的,吳成蔭娓娓道來,講述自己不放棄致遠的理由。當然,最主要的一條理由她沒有說出,那就是改變家庭的生存狀況,讓李三楞等人看看吳成蔭的能耐。

      “好哇!成蔭。實際上縣一中根本不能與致遠比,師資力量不說,縣一中生源就差。學到一定程度,其實是好學生與好學生競爭,在競爭中齊頭並進。分數有限,追求無限!老師支持你!”郝老師一激動便拉住了成蔭的手。她原來還擔心成蔭會就此輟學呢。實在是低估了她。這女生的誌氣讓老師由衷地高興。她想:若論綜合素質,吳小萌、李章進都不及成蔭,她們沒有少年人的銳氣。

      “可是,你這買分錢從何而來呢?”

      “家中大約有四、五千的積蓄,其餘我打工去賺,讓我奶奶和爹去借。再不夠,就貸款!”有了既定目標,她心裏就豁然開朗了。吳成蔭充滿信心,簡直是條條大道通致遠。

      “打工,隻有一個月的期限啊!借,你奶奶和你爹有什麽闊親戚?貸款還得抵押呢!”郝老師擰起眉頭與她實實在在合計起來。

      “什麽叫抵押?”吳成蔭問。

      “就是信用社怕你還不起錢,讓你在貸款的同時押進家裏的貴重物品,也有借了親友的存折押折子的……”郝老師一邊給她講解一邊還在為她打主意。這女孩看似成熟,到底涉世不深,連什麽叫“抵押”都不懂呢!

      吳成蔭聽人說過貸款這個詞兒,實在不懂得竟然這樣複雜。想來想去,她家也沒有什麽闊親戚。隻有一個叔叔,那就是奶奶的親兒子。叔叔近年來與她們走動得勤,可也是互通莊稼地裏的有無,沒有金錢交道。他也是老實本分的莊戶人,有沒有助學扶困的覺悟,很難說。

      “哎,有門路了!”郝老師一拍寫字台,激動地站了起來。她突然想起曾經聽地理老師說成蔭的親生父母在裴莊北麵的小泉坪村。成蔭的生父很有腦子,近年來利用地下水開澡堂進入小康,家裏修得像廟宇一般。村裏修複觀音閣,他們還捐了1000呢。成蔭假若去認了親,看他供不供女兒上致遠。

      別人都有母親,惟獨自己沒有。成蔭懂事後問過爹,爹說是去世了。可祖墳裏又沒有娘的墓。

      盡管爹和奶奶對成蔭的出身諱莫如深,但爹與李三楞發生爭鬥後,成蔭已印證了自己是抱養的。抱養的有什麽關係呢?有爹和奶奶刻骨銘心的愛就夠了,又何必追根究底呢?所以成蔭對誰也沒有提及這問題。她拿了心不去深究。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就在本鄉本土。今天,女老師講的這一切就像格林童話、天方夜譚,讓她聽得發了呆。

      “怎麽,怕他們不認麽?”郝老師用雙手扳著她的雙肩,從頭到腳地打量她,“別換裝,別打扮。就這短衣短褲馬尾巴,往他們麵前一站,這青春洋溢的精氣神兒,晴雯似的聰明勁兒,讓他們疼都疼不過來呢!”

      “認了他們,我爹和奶奶會怎樣呢?”

      “咱先別對你爹和奶奶講,那一頭生米做成熟飯,再做這一頭的工作。”

      “不行,不行。”吳成蔭大搖其頭,執意不肯。

      她由衰地感謝女老師的一片苦心,但她決不能背著爹和奶奶幹他們不樂意的事情。她花錢買分既為自己,也為他們。如果她為了錢傷害了爹和奶奶與自己的感情,不僅是天理不容,首先就違背自己的良心。

      “哎——”郝老師鬆開雙手坐了下來。她想這女孩像初生之犢,沒在社會上碰過大釘子呢。

      吳成蔭還沒有進村,她查分查砸的消息就傳遍吳莊的大街小巷了。從郝老師家出來,李和和迎頭碰上他那上初二的妹妹,他妹妹剛在鄉上補完課準備回家。李和和就把他妹妹從人堆裏拉到一邊兒,告訴她學功課一定要紮紮實實,夯好基礎,不然象吳成蔭如何如何。李和和對吳成蔭並無惡意,他隻是覺得妹妹學東西如蜻蜓點水,讓她接受吳成蔭的教訓。李和和望著妹妹的同伴,還一再叮囑妹妹不要再對任何人翻舌頭。李和和的妹妹也確實沒有對她的同伴們講,她隻是回去告訴了她娘。她的本意是想讓娘高興。因為她娘人心不足,嫌她哥哥考上一中不光彩,不如人家吳小萌和李章進,得獎金,遊清華。她娘心裏一不平衡就要磨叨她哥哥並且捎帶上她。這辦法果然靈,她娘一聽吳成蔭花了30元查分錢,結果隻追回1分,倒又降了18分,進縣一中還得花1000多元買分錢,臉上馬上就浮起層笑意。這婦人心裏一熨貼就情不自禁告訴了李和和的爹。說兒子考得好,省下的就等於賺下的,有這1000多塊錢能買多少書和筆記本。這就樣一傳十、十傳百,等這新聞再從李三楞嘴裏傳出時,已經變成吳成蔭花了300塊查分錢,查得降了70分,住縣一中還得花7000多了。

      “人們說我一鐮刀甩掉8000塊,你們看看這報應。”李三楞逢人便這樣說。“進縣一中都得這個數。”他用手指比劃了個7字。不明底細的人問:“700?”李三楞便瞪了眼反問“如今這700還算個錢?”

      吳成蔭的爹和奶奶得到這消息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兩人雞食也不拌了;羊草也不割了;一次又一次到村口上望,渠壩上等,盼著成蔭快點兒回來。他們不是擔心多少年來的積蓄打了水漂兒,隻要成蔭需要,割他們心頭的肉他們也不皺眉頭。他們是怕心高氣盛的閨女經不住這樣的打擊,因為住不了致遠、因為和小萌差下這樣大的距離又犯了病……

      吳成蔭回到吳莊,夜幕已經籠罩了村院。街門敞開,屋裏沒有人。雞已經回了窩,緊緊地擠在雞架上。羊圈裏羊卻是餓急了,迎著她又叫又碰柵欄門。成蔭便抓了把幹草扔在羊槽裏。她聳了鼻子,品味著羊腥味和幹草味交融在一起的氣息,臉上洋溢著怡然自得的神情。原來,告別了郝老師後,她繞道到裴莊裴俊生家的菜園子外打探了一回。這一切簡直順利極了。一到裴莊,不用問路她就找到了裴俊生家的菜園子。她的鼻子靈,那撲鼻的蒜味就是她的向導。那圈了黃土矮牆的菜園大極了,牆外還栽了一圈兒楊樹。因為一時沒找到園門,成蔭就踩了一棵揚樹的矮杈向園內張望。園內一派沸騰的景象。南麵是一排男人鍁起鍁落地起蒜。幾位村婦蹲在男人們的鍁前,提起大蒜打土、撿蒜。大約是按蒜頭的大小分類,動作很慢。北麵是一排貼了白磁麵磚的新房,房簷下坐著八、九位村姑在辮蒜。她們的動作倒看不真切,隻聽見嘻嘻哈哈的笑聲、尖叫聲。裴俊生、裴毛毛、李和和與另外兩位小青年大約是分管運輸,不停地把姑娘們辮好的蒜排裝上拖拉機、小四輪……。有意思的是一位起蒜的漢子發現了牆外有人,就朝外扔土塊兒,說是偷菜的賊派人來踩盤子了。裴俊生罵罵咧咧,急忙跑了出來。情急中她還沒有跨上自行車,就被裴俊生抓個正著。兩個人四目相對,說不出的窘迫、意外和驚喜。當她說她也想買分住致遠時,裴俊生竟然不相信似地問:“真的?”當她說她也想在他家的園子裏打工時,他馬上應承下來。並且答應讓她做計件工,他說:“計件工好賺錢。”她相信憑自己的勤快定會賺到大錢。吳成蔭為自己這一天的遭遇而興奮,竟然對爹和奶奶為什麽出去,為什麽回來後不停地盤問她渾然不覺了。

      “這個裴俊生,早就坐不穩了。你一進來,他倒把家裏的活兒都忘光了。”她知道郝老師這句話的意思。17歲的吳成蔭雖然不太注重穿著打扮,但她知道自己的青春和亮麗。人們觀賞她的目光就是她的鏡子。今天,她從裴俊生和裴毛毛的目光中就閱讀出一種特別。他們一見她,那黑色的眸子就熠熠生輝,那就是賈寶玉看到嫋娜林黛玉時雙眼裏閃出的內容。不過,她可不是癡情的林妹妹,那寶玉式的視線拴不住她。她的誌向在致遠,在清華……

      好半天,成蔭才回過神來,詳細告訴了爹和奶奶查分的結果,以及她準備買分住致遠的設想。

      “19000元?”這個驚人的數字嚇得吳得貴和他嬸子瞠目結舌。成蔭喜形於色的樣子又使他們懷疑她是否正常。經過盤問了再盤問,考察了再考察,當他們確信她沒有聽到村裏的閑言碎語、確信她沒有犯病後,這才放下心來。

      “高投入才會有高回報嘛!”吳成蔭現蒸熱賣,用裴俊生的說法做爹和奶奶的思想工作。並詳細闡述自己往了致遠怎樣與好學生競爭,將來考重點大學就有了把握,這樣就能提高全家人的生存質量,社會地位……

      兒孫們若要轉換老一輩的思想,鼓動他們克服困難的勇氣,就充分表露你自己的誌向和決心吧,那幾乎是百分之百的成功。成蔭的爹和奶奶起初聽到那19000元,心裏還七翻八折的,覺得就像買賣場上遇到了陷阱,不知道怎樣能繞過去。經過成蔭這樣一表白,那美好的未來仿佛就展現在眼前,他們不禁也順著成蔭的思路一唱一和地說服開自己了。他們說假如成蔭不是女娃是男孩,假如那男孩不乖不愛讀書,他長到20多歲不也得為他蓋新房、討新娘嗎?買磚買料雇泥木工不得花3萬塊?娶媳婦送財禮買三金不得花2萬多?所以這19000和那一比,實在是算不了什麽。

      目標一經確定,一家人便忙乎開了。

      翻箱倒櫃找出家裏的全部積蓄,總共有6200元。一個月的期限,一個莊戶人家再弄13000元,不容易呢。而且這僅僅是買分錢,至於入學時的學雜費、書費還沒來得及詳細算計呢。

      吳得貴首先想到的是莊稼地頭的幾棵樹。那幾棵樹差不多與成蔭同歲,是抱養了成蔭之後栽的。原來預備姑娘長大後招個女婿入贅時蓋房用的;既然閨女誌向遠大,現在幹脆鋸掉賣了吧,反正是用在女兒身上了。

      成蔭的奶奶首先想到的是向兒子借錢。兒子媳婦雖然看錢重,總該給母親些情麵吧。再說這麽多年了不論天旱雨澇她都與吳得貴一個鍋裏攪稀稠,兒子媳婦沒有給過她一分錢。雖說他們與成蔭沒有血緣關係,可到底女娃是她起早貪黑拉扯大的,斷了骨頭連著筋哩。不借給一千兩千也對不住娃一口一個叔、一口一個嬸地叫過他們。

      至於成蔭呢?性急的她第二天就到裴家菜園裏打了工。爹和奶奶原來還想叫她再休息幾天,恢複恢複身子,誰也拗不過她,隻能由她去。再說,她這樣早出晚歸也好,省得聽吳莊人嚼舌頭。

      吳成蔭的活計和裴莊村姑們一樣,主要是辮蒜。大城市的人賣蒜是論斤,賣蒜頭。致遠縣的習慣卻一般不論斤兩,而是講論蒜辮子的長短和蒜頭的大小。這樣,蒜農就得把帶長長蒜苗兒的蒜頭辮起來。——朝正麵看是碼得整整齊齊的蒜頭,朝背麵看卻是用蒜苗辮成的辮子。裴家園子裏的蒜辮子分兩類:頭等的是一辮子40頭,蒜頭又大又勻。二等的一辮子30頭,蒜頭不整齊。姑娘們辮一條大辮子掙2毛,辮一條小辮子掙1毛。

      第一天,吳成蔭緊緊張張才辮了100條,掙了20塊。馬上就兌了現。活兒倒不累,坐在那兒辮,技巧活兒。但看看髒兮兮的雙手,連頭發梢兒、衣服上都一股股難聞的蒜味兒,吳成蔭還是很失望。因為賺錢心切,她總在心中算這樣一筆賬:這裏一個名叫翠花的姑娘最麻利,一天辮150辮,也才能賺夠30元,即便自己趕上她,10天也才300塊,牛年馬月才能賺夠那一萬多元呢!不過,不幹這活兒又能幹什麽呢?17歲的吳成蔭第一次體會賺錢的艱難。她決定在沒有找到好活兒之前,就這樣勉力維持。

      不過,在這兒幹活兒倒挺愉快。好幾位眼尖的姑娘一見她就快言快語說電視上見過。就是那位手腳麻利的翠花姑娘,好像也是家境不好,滿肚子冤屈,常想和她套近乎,聽她講法律知識和打官司的程序。姑娘們都很尊重她,當著她的麵拿拿捏捏的不敢說髒話。當然,另一層原因還有裴俊生的關係,她們一聽她是裴俊生的同學,就都意意思思地給她留麵子。更有趣的是裴俊生的娘,這女老板來檢查姑娘們的工作質量時,要求非常嚴格。不是說這個辮得緊,辮子短了;就是說那一個辮得鬆,快要散了架。檢查到成蔭跟前,不看她的蒜辮子怎樣,隻看她的人。竟然硬把她拉起來,就像指著樣品似的對姑娘們說:“什麽叫清純亮麗?你們看看,這就是!什麽叫青春美?這就是!我就見不得你們花上錢、花上時間胡作亂!今天撥眉紋眉,明天染發洗發。好好的眉毛弄成條綠色的毛毛蟲,好好的頭發染成個黃毛洋丫頭!--這年頭看見成蔭這樣原汁原味的少女真叫人一飽眼福呢!”這一翻觀賞和品評,弄得成蔭不好意思了。據說這女老板是老六六屆初三學生,挺有水平呢。有天休息時,她叫大家編個“大蒜”的謎語,姑娘們嘁嘁嚓嚓地搖頭,誰也編不出來。她就即興笑道:

      姐妹七八個,

      圍著光棍坐。

      脫了紅襖睡,

     擂她一棒錘。

      村姑們一聽忍俊不禁,生性潑辣的姑娘就笑著罵她“裴嬸兒一肚花花腸子”,隻有成蔭紅著臉不吱聲兒。裴俊生的娘就搖搖頭,自我否決道:“這謎語是有點兒黃,兒童少女不宜聽。”接著她問:“成蔭,你能不能編一個?”其實,成蔭早有腹稿,她把女老板謎語略作改造,就變成了這樣:

      弟兄七八個,

      圍著柱子坐,

      大家一分手,

      衣服就扯破。

      並且她還為蒜的謎底編了個字謎:二小二小,頭上長草。

      這婦人聽後就帶頭鼓掌,說到底是鄉中高才生既文雅又有才懷。看得出這個女老板挺喜歡她。在一個倍受歡迎倍受尊重的環境裏幹活兒,心情特別舒暢。

      幹到第4天,吳成蔭辮蒜的速度就趕上了那個叫翠花的行家裏手。第6天,她竟然辮了200條,賺了40元。她的速度和質量把那翠花也比得黯然失色了。如果不是花錢買分,她也知足了。一天40元,10天400元,一個月就1200元呢。也算高工資了。可是,一想到吳小萌、李章進們逛北京、遊清華,她就心急火燎;一想到致遠,她就一點兒也輕鬆不起來了。為了給她買分,爹把地頭的十幾棵樹都鋸了。爹說都四五天了,那樹幹和樹墩的刀口仍然在淌血。樹流的是白血,樹也疼呢,樹葉也硬硬的不肯打蔫兒,有怨言呢。這個時節實在不是鋸樹的季節。成蔭知道這是爹內心不落忍,育樹同育人一樣,都生情呢。

      可惜才賣下1000多元。為了她,奶奶已回去三、四天了,借多借少都沒有音訊,肯定是作了難。看看離那一萬多元遙遠得很,吳成蔭感覺前程渺茫,一點曙光都沒有。她常常路過鄉中去找郝老師,老師倒一直給她鼓勁兒。老師說:“多一份追求就多一份苦惱。如果你生命的欲望也停留在與你辮蒜的姑娘的層麵上,你馬上就愉快了,可那有什麽意思呢?”而且,老師說她在幫她想辦法。另一個支撐就是裴俊生。一天,他在清點姑娘們辮下的辮子時,竟然不知從哪兒揀了一條,扔在她辮下的那一堆裏。恰恰給她湊了個整數。當時,嚇得她臉熱心跳,他卻衝她眨眨眼說;“非常時期,別太循規蹈矩!”看來他對她的窘迫狀況也心知肚明。他甚至還趁人不注意時附在她耳邊說:“好好巴結住我娘。她對你印象不錯。她一旦喜歡上誰,誰就有好果子吃的。”所謂“好果子”是什麽?這女老板會借給她錢麽?何時能還得清,連她都說不準呢。這句話弄得她忐忐忑忑的,一會兒歡喜,一會兒憂愁。她想向裴俊生打探個準信兒,但自從她進了他家的菜園子,裴俊生見了她倒常常裝模作樣,露出公事公辦的拉開距離的樣子,不像在郝老師家說話隨便了,弄得她也不好意向他套近乎。

      錢啊錢,你在哪裏?這樣十幾天過去,吳成蔭幾乎得了“想錢瘋”的毛病。上下工的途中,隻要前邊有個黑色的東西,路旁林蔭中有個塑料袋,吳成蔭就疑心是錢包。猛蹬自行車衝過去,總是錯覺。連她自己也禁不住罵自己財迷了心竅。

      這天下工後回家的途中,碰上了會計。吳成蔭立即便想到向他借錢。會計生性言語不多,兩輛自行車並排走了一替兒,吳成蔭鼓足勇氣張開嘴,一開口卻說:“小寶近來怎樣?”

      會計回答說成蔭輔導的那段日子似乎上了軌道,後來就又貪玩了。成蔭便不再吱聲兒。從本心講,成蔭喜歡那孩子,也樂意輔導她,可她哪兒有時間呢?吳成蔭痛苦地默咒自己:你是窮命跌到窮人家,沒有幫助別人的理由,沒有與人交往的自由!唉,怪不得奶奶一走就是10來天呢,張口借錢難呢!

      不料兩人心事重重騎到村口,會計邀她到他家走一走。成蔭還以為是小寶的功課有問題,原來是她爹吳得貴已經向人家會計夫婦張了口,成蔭想到的爹早為她想到了。會計今天剛從鄉信用社拿回錢,一進家當著老婆和小寶的麵就塞給她1500元。這是吳家為成蔭借到的第一筆款,這個數字之大,令成蔭吃驚。她隻顧了激動,連一句感謝的話都說不好。會計的老婆說:“你爹來過好幾回了,好像是不情願借給搪塞他。其實這個折子今天才到期。再難,也得給你挪兌,要不你的學生就不依。”成蔭便攬過小寶摸他的頭,小寶卻似一支箭射出去,跑到另一個屋。一會兒又跑回來,手裏捧來個儲蓄罐兒。成蔭會意,忙說:“別,別。”小寶已嘩嘩地把曆年來攢下的壓歲錢倒下一炕。成蔭幫小寶收攏回來,要往儲蓄罐裏裝。小寶執意不肯,小手兒捧著非要成蔭收起來。小寶的爹娘也說:“孩子的心意,你就收起吧。”吳成蔭含著熱淚認真地點了點頭,是330塊零幾毛。她就拿了整數330塊。把那幾毛塞進罐裏,哄小寶說:“沒有錢看罐子,怕罐子飛走哩。”

      “那天,李和和的爹也來過,意意思思想借錢,我沒搭他的茬兒。”會計的女人說。

      “我不對外人說。”成蔭懂事地點點頭。

      “再不敢叫你爹去賣血。”會計嚴肅地說,“怕染上傳染病呢!”吳成蔭這才知道爹還到縣城賣過血。

      人一旦交上背運,吃西北風逮不住,喝白開水都硌牙。瘸子吳得貴那天在縣城裏拐了一天,白白挨了兩針,沒有賺回一分錢。左一條街右一條巷子好不容易找到血站,穿白大褂的女化驗員像收豬的目測豬的肥瘦一樣,把瘸得貴從上看到下,從下看到上,揪著她的耳朵直搖頭。吳得貴聽人說是抽血是從胳膊上抽,出發前用肥皂洗了又用洗衣粉搓,把兩條胳膊搓得火辣辣地疼,不料人家是從耳垂上紮,他偏偏每天洗臉都忽略了耳垂子。那穿白大褂的姑娘擦一個棉球扔一個棉球,浪費了三、四個都沒有找到耳垂上的皮膚,當然沒有好心情。咯嘣一聲聽得那針頭穿過淤泥結成的幹痂,鑽透皮膚,吳得貴感覺特別疼。可是擠不出血來。那白大褂就又咯嘣了一聲,隻抽了一丁點血就推過了他。一會兒另一個白大褂就A呀、B呀ABAB呀告訴他不合格。吳得貴回到家時雞餓得飛羊餓得叫,更加泄氣。白白耽誤一天,一無所得還挨了兩針。他想血在血管裏流淌,血管都密封著,有什麽衛生不衛生?流出來都是紅的,聞一聞都帶著血腥氣,人與人有什麽不同?以貌取人,看人頭下菜碟子呢!直到女兒吳成蔭回來,與他講清原委,他才消了氣。女兒又掏出會計家借給的錢,吳得貴馬上就眉開眼笑了。狗日的錢,能叫人哭能叫人笑!

      父女倆換了雪亮的大燈泡,再一次清點家中的錢;家裏的積蓄再加上樹錢,加上成蔭賺回的錢,再加上這天借來的錢,已經上了10030元。吳成蔭快活地跳了起來,摟著爹的胳膊轉了一圈兒。看來隻要行動,就會有收獲。父女倆信心大增。成蔭告訴父親她明天要帶上兩三天的幹糧,晚上要加班。她就不在路上來來回回浪費時間了。爹問大家都加班還是她一個人加,她說大家都加班。因為那個叫翠花的姑娘嫌這裏的工錢低,拉了三、四個姑娘到城裏洗了腳,所以這裏人手不夠了,辮的速度趕不上賣的速度。

      “晚上在哪兒睡呢?”吳得貴一聽成蔭要帶兩三天的幹糧,就趕緊挖麵做飯。

      “我和郝老師說好了,在鄉中傳達室睡。”成蔭很高興,為能加班而高興。盡管因為翠花拉走了人,俊生的娘把翠花罵得一錢不值,說她不講信用,哪兒錢大朝哪兒走,伺候大款去了……成蔭卻很感激翠花,白天晚上辮,到底賺得多。

      “去城裏洗腳,誰給誰洗?”得貴問。

      “當然是她們給客人洗了。”成蔭說,“難道客人給她們洗不成?”成蔭一邊折柴打炭,一邊與爹拉話。爹的陳舊和迂腐把她逗笑了。

      “這些城裏人,錢燒的!爛個臭腳,還到店裏去洗!”吳得貴惡狠狠地揉麵,發泄著心中的不平和憤懣。

      “人家那叫泡腳,用藥水泡,另加按摩。”成蔭也是道聽途說,不過在爹麵前她就顯得見多識廣了。“據說,翠花的爹在三年前就叫汽車撞死了,可一直沒找到闖禍的司機。她娘本來有病,這一生氣,又添了病。全靠翠花賺錢醫治呢。”同病相憐,吳成蔭不僅對翠花不反感,還有點欽佩。

      “過去是支書說誰先進,咱向誰學習。現在是老板娘說誰壞,咱也不說誰好。不要唱反調!”吳得貴教導女兒,他覺得成蔭很單純,愛較真兒。

      “你這是窩囊廢說的窩囊話!如今興老板炒員工的魷魚,也興員工炒老板的魷魚!”

      吳得貴停下和麵的手,翻回頭來看一眼閨女,成蔭這幾天特別高興,她從自己的書箱裏找出本書,捧在膝頭默讀。灶口的炭火照得少女的臉龐晶亮、通紅。吳得貴意識到自己縱然喝的米湯比成蔭多,可再也說不過女兒了。

      吳得貴一邊在渠塄上割草,一邊想錢。那天他去信用社貸款,人家讓他往裏邊押折子、押值錢的東西,他好歹想不通。有折子早取了錢,有值錢東西早賣掉換下錢,還用貸款麽?這叫什麽理兒?吳得貴自言自語道:“世上的理都偏向有錢有勢的!”不知不覺又碰上冤家對頭李三愣。李三楞朝得貴碎了一口,臉上露出不屑一顧的神色,扭頭朝相反的方向割。舊情舊景,吳得貴一下憶起二年前夏天的那一場爭鬥。那場爭鬥不僅以吳家大獲全勝而告終,村裏還留下個歇後語:李三楞甩鐮刀,一甩8000。李三楞手頭那鐮刀在陽光下明晃晃一閃,閃出吳得貴腦際的靈感。疼一下得8000真值啊。吳得貴馬上便產生了與李三楞說話的勇氣和熱情。說什麽呢?吳得貴缺乏才懷,就撓了撓頭。望著李三愣隱沒在草叢中的屁股,吳得貴出了一會神,突然想起那一次爭鬥的緣由,吳得貴對李三愣說:“我嬸子回了她家已經20多天了。”

      李三楞一愣,停下鐮刀直起身來,望著得貴問:“什麽意思?”

      “你不是關心我和嬸子的事麽?”得貴笑嘻嘻地反問。

      “呸!”李三楞又啐了一口,罵道:“我現在是關心你那野閨女哩。老天爺有眼。你狗日的養了個無底洞、白骨精。訛上人多少錢也填不滿。”

      “爺們有錢,你管得著嗎?”看看李三愣動了肝火,吳得貴十分興奮。他今天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想起成蔭對他的窩囊人說的窩囊話的評價,吳得貴很不服氣。他拖著那條瘸腿還朝前蹦了蹦,同時把手裏的鐮刀悠一悠,提醒李三愣下麵的動作。

      “反了你!”李三楞把鐮刀舉起來,在天空劃了個圓,惡狠狠砍到了麵前的草地上。

      “砍呀!砍呀!”吳得貴像給運動員加油一樣喊。

      “砍你嬸子那個X!”李三楞早識破了吳得貴那圈套。他鋪了繩子捆自己的草,罵罵咧咧收了鐮刀裝了車,揚長而去。

      雖說沒有訛到李三愣錢,吳得貴這天的心情特別好。因為這件事讓他認清一個理:8000塊就能輸掉一個人的威風!在吳莊他隻要不怕李三楞,再就沒有可怕的了。吳得貴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舒展過,頂天立地過。這才是氣蓋山河的男子漢。可惜這一幕不曾被李三楞以外的任何人發現。吳得貴多少有些遺憾,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今天:畢竟眼對眼、麵對麵與李三楞作了較量。他極想把這個壯舉告訴嬸子,還嬸子個底氣兒足。

      說實在的,得貴和嬸子隻擔了個空名。

      從吳得貴叫回嬸子幫她撫養成蔭,兩人的全部思想感情都在女娃身上,根本沒有任何私欲雜念。因為得貴的嬸子也隻有一個兒子,也喜歡女孩。17年來,得貴的嬸子夜裏睡覺都沒有脫過衣服。起初,她為了夜裏熱奶、喂奶、換尿布的方便,後來似乎形成了習慣,脫了衣服睡反而睡不踏實了。再後來這老女人大約是聽到了什麽閑言碎語,便越來越拘謹,甚至連洗腳、洗脖頸、洗胳膊也躲閃著得貴了。

      這天,得貴割了一會草坐下來休息,放眼望大田裏隻有他一個人,一渠埂青青草都屬於他,心氣兒特別好。一邊抽煙一邊品咂李三楞那唏話,——成蔭不在,你和你嬸子怎麽睡呢?吳得貴腦際一亮,突然會從另一個角度考慮問題了。他覺得那次打架自己也有錯,說不定那三愣還是好意呢。真笨!這麽多年了自己竟忽略了嬸子是個女人。嬸子是個寡居了20多年的女人,而且年輕時還是精幹女人、漂亮女人。吳得貴屈指算來,嬸子回去倒20多天了。從前她可不舍得走這麽久。她借到錢了沒有呢?問兒子張嘴難麽?她兒媳婦待她怎樣呢?吳得貴越思越想是自己拖累了嬸子。讓嬸子跟著自己受貧窮、受驚嚇、受恥辱……。可嬸子沒有怨言,總是打打省省過日子,勤勤快快收拾家裏家外。尤其是待成蔭和他那麽好。被李三楞砍了腿的那幾天,她嘴說要離開,其實是舍不得走。丟不開成蔭丟不開他。嬸子淌著眼淚,床前床後地服待他。一會兒擦擦臉,一會兒摸摸頭,嬸子當時怎麽想呢?僅僅把他當侄兒疼麽?思念突然像高山上的流雲,繚繚繞繞纏裹了得貴的心尖兒。這瘸子越來越吞雲駕霧不著邊際了。嬸子的饅頭蒸得白,嬸子的麵條擀得勻,嬸子的針錢做得細,嬸子的內心花不花呢?

      吳得貴掐滅煙頭,再也割不到心上了。他匆匆忙忙捆了那一丁點草就往家趕,決定親自把嬸子接回來。

      或許是心靈感應,吳得貴走到巷口就望見門鎖開了。這瘸子心頭一亮,三步並作兩步就蹦達進來,果然是嬸子,正笑盈盈在院裏喂雞呢。

       “都20多天了!”吳得貴激動得拋下草捆子,拐過來盯著嬸子傻看。這時的嬸子在吳得貴的意念裏已經變成了記憶中嬸子剛剛過門的樣子了。吳得貴搓著綠綠的手重複說:“都20多天了。”

      “借錢難呢!”嬸了感歎道。“快快洗洗手。”嬸子看到得貴因為她回來而激動,自己便也很感動。

      得貴拐回家,一邊洗手一邊說:“20天就像20年!”

      “想錢呢!”嬸子一層一層打開個手絹包。

      “都想呢。”得貴擦著手,卻憋紅了臉。扔下手巾就往茅房顛。

      嬸子看得貴有點好笑,並沒在意。等得貴回來,就收斂了笑容,一本正經給得貴交待,說:“媳婦掌了大權,隻借給500塊。我不過意,又走街串戶你家50,我家100,一共才借下1000塊。”

      得貴歡天喜地接過那錢,放在躺櫃裏。他想:離買分的期限就剩三四天了,再賣了羊 、賣了雞,加上成蔭加班賺回的錢也許差不多了。

      嬸子說:“你點一點。”

      得貴說:“你和我,誰和誰?我不信不過你?”

聽到這話,嬸子又高興了。她又打開個大包袱,從衣服裏麵翻出個稀罕玩藝兒。嬸子用雙手捧給得貴看,原來是個玉石雕刻的小獅子。和電影上看過有錢人家門前的石獅子一樣兒,做工非常精細。嘴裏銜個小玉球,一隻腳還戲弄著個獅子娃娃。隻是這獅子如拳頭般大小,小得可愛。嬸子說這是漢白玉,她小的時候,這個漢白玉獅子在娘家的正房屋頂上放著,作鎮宅之物。可惜什麽也沒鎮住,到她出嫁時家道已衰落,娘就讓她把這寶物帶到婆家,希望能鎮住邪,保她一輩子平平安安。不料嫁了兩個男人,都死在自己前頭……

      “有我呢!”得貴見嬸子神色黯然,就急忙安慰她。並且把李三愣如何怕他的事實誇誇張張講了一番。

      “這個東西我東藏西掩一直沒有露,現在可值了錢。”嬸子還把玉獅子端在掌心,美美地欣賞。“聽說古董走俏,一個旱煙玉嘴子還賣800塊呢。這還不賣3000塊?”嬸子說,“關鍵時刻幫了娃,念成念不成,也不枉你我的心血了!”

      聽到這裏,吳得貴大喜過望。弄錢的艱難他深有體會,東鄰西舍他都去借過,支書村長家也去借過,卻沒有借到一分錢。老百姓弄錢難,各有各的支派呢。隻有會計家抹不開麵子,連小寶的壓歲錢才借下1800多塊。嬸子不僅借了錢,還帶來這寶物,實在是幫了大忙。他見過古董商來村裏收古董,知道這寶物的價值。吳得貴感激涕零撲過來捧著那嬸子的手就親吻那寶物。親著親著就親到嬸子的手上了。

      嬸子在退縮、撕拽,她說:“外麵本來有人說閑話。”

      得貴說:“不能讓他們白說了。”

      嬸子說:“讓成蔭撞見。”

      得貴說:“她加班不回來。”

      不料,恰恰這時成蔭回來了。她果真被老板娘炒了魷魚。她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回來找爹和奶奶來傾訴來發泄的。她滿心希望的是得到親情的嗬護和安慰。可是,映入眼簾的卻是這17歲的少女從來也沒有見過的場麵。爹那德行讓吳成蔭既難堪又惡心。本來李三楞的兒子話言話語就影射她家是“下三爛”(舊時一爛指盜賊,二爛指亂倫,三爛指嫖賭),吳成蔭有意不接那男生的話茬兒。她雖然不太明確下三爛是指什麽,但她意會到一定不是文明禮貌的行為。那一次李三楞和她爹拌嘴,經過法庭,她對其原因才一清二楚。但她認定李三楞是造謠中傷、誣陷良善。她堅定不移地相信奶奶和爹的清白,堅定不移地捍衛了爹和奶奶的尊嚴。如今,活生生的事實擺在吳成蔭的麵前,讓她羞愧難當、目不忍睹!她迅速地別轉了頭、氣得捂住自己的臉,跺著腳咒罵:“下三爛,下三爛!怪不得人家罵下三爛!”

      吳得貴見女兒回來,那熱暈的頭腦立即清醒過來。他急忙從嬸子手裏接過那寶物,捧給成蔭看。對捂著臉的成蔭說:“閨女啊,咱買分的錢夠了。你瞧這寶物,能賣三、四千呢。爹再賣了羊、賣了雞……”

      這時的成蔭連爹的一句話也聽不進去,她不知道該怎樣應對這不知羞恥的爹。

      “怎麽瘦成這樣呢?”那奶奶也過來端詳成蔭。二十多天沒見,成蔭變得又黑又瘦。雙手也傷痕累累,虎口和指尖都纏著膠布。白膠布變得又爛又汙。這變化使奶奶既吃驚又心疼。她不斷重複著,“怎麽變成這樣呢?”上前就來拉成蔭的手。成蔭掙脫奶奶的手,隻顧捂了臉哭,眼淚像溪流一樣從指縫兒湧出。她受苦受難,讓裴俊生的娘盤詰責問時,他們在尋歡作樂,她不能原諒這樣的奶奶和爹。

      吳得貴這才發現女兒晝夜加班,把一雙細嫩的手磨得慘不忍睹,也揪心地疼。他也拉成蔭的手,想把那寶物塞給她。她知道女兒一門心思想買致遠的分,便隻揀女兒愛聽的話來說:“你奶奶給你借來1000元,又帶來這傳家之寶,如今古董值錢,能賣……”

      此時此刻,吳成蔭一聽爹給奶奶評功擺好就反感,她覺得就這樣與他們握手言和會玷汙了她。不等爹把話說完,吳成蔭看也沒看就把那寶物砸在了地上。那獅子的在水泥地麵上打了幾個滾兒,嘴裏銜著的小玉球就滾了出來。

      成蔭的奶奶急忙跪下來搶救,大獅子的嘴唇早就被碰掉一塊。這老婦人忙把那玉球塞進去,再把碰掉的一塊補去,可獅子的殘嘴再也控製不住玉球了……

      吳得貴一看寶物被摔壞,嬸子撲簌簌垂淚,怒火中燒。舉起那使慣鐮刀的手,一個耳光就扇到了女兒臉上。並且雄獅般咆哮道:“這個敗家的!你知道你砸壞了什麽?你的前程!”

      吳成蔭這幾天本來連日加班,又乏又累,又餓又氣,猛不防被得貴這樣一抽一個趔趄幾乎跌倒。當臉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像水漬一般慢慢地洇到心上的時候,她不假思索一摔門就跑了出去,大有誓不回頭的味道。疲累饑渴都跑得無影無蹤了,完全被屈辱所代替。

       吳得貴也傻了。成蔭本來是乖巧勤快的孩子,17年來他從舍不得放在她身上一指尖!

      “天啊!娃哪能受了這氣!”那奶奶這才想起今日下午小萌來過,給成蔭帶來了北大、清華等幾所高校的介紹,趕緊塞給得貴,推他去追趕成蔭。

      這時,鑽山的夕陽正收拾它的餘輝。伏天的玉米、高梁滋滋猛長,又高又稠。任他瘸得貴再跑得快,早望不見女兒的蹤影了。

      吳成蔭一口氣跑到鄉中和裴莊的岔口路,另一條路上傳來撲嘩嘩的自行車輻條的轉動聲和興高采烈的談笑聲把她驚醒了。她聽出是她鄉中的同學在結伴而行,隱約有李章進、李和和的聲音越來越近,吳成蔭急忙閃進莊稼地,把自己隱藏起來。她不願讓同學們看到她這落魄喪氣的頭臉。果然有裴毛毛和另一個男生經過岔路口拐向裴莊的土路。她聽見他們在談論"鼠標"、"新浪"、"上網"等字眼兒,才知道同學們結伴到縣城學習電腦去了。吳成蔭無比神往地傾聽著,直到兩路同學走得很遠很遠。反觀自身,吳成蔭又傷心地抽泣起來。

      吳成蔭原指望到裴家打工,與裴俊生的母親搞好關係,能得到這女老板的支助,會圓了她的夢。所以脫皮掉肉,沒明沒夜的幹。一天比一天僵硬幹燥的蒜梗,磨得手指如蟬翼一般,她忍著疼痛一天堅持辮十三、四個鍾頭。一來為賺錢買分,二來也為加快裴家買賣的進度。白天辮,晚上辮,指甲頭兒都開了裂,纏了膠布辮。每天加到十一、二點鍾。裴俊生的母親也對她流露出讚許和好感,還叫裴俊生買了藥用膠布,送給她裹手。可是,這女老板的臉簡直是六月的天氣,說變應變 。就因為丟了二百條蒜辮子,她陰沉了臉,逐一查考。更令成蔭想不到的是竟然會懷疑到她身上。麵對裴莊村姑們偵探一般的眼神,麵對她們的嘁嚓私議,吳成蔭臉不變色心不跳,她坦然辯解道:“我要那麽多蒜辮子幹什麽呢?”

村姑們說:“賣錢!”一句話堵得吳成蔭瞠目結舌。其實,在這初出茅廬的初中生意念裏還隻知道打工賺錢,不曾想到偷蒜賣錢呢。

      吳成蔭說:“我白天晚上在這兒,幾時去賣?”

      村姑們說:“你家裏人就不會去賣?”正當吳成蔭怒不可遏,與裴莊村姑們吵得一塌糊塗時,那女老板氣勢洶洶地揪著她的兒子來到她們中間。她把裴俊生往成蔭麵前一推,命令她兒子,:“說!”

      裴俊生抬頭望了成蔭一眼,羞愧地低了頭,什麽也不說。

      那老板見兒子鐵了心不開口,就又冷言冷語對成蔭說:“小小年紀,就往我眼裏揉沙子!說一說你們倆搗了什麽鬼?”

      吳成蔭一聽這話愣了,懵頭懵腦無言以對。

      這時,那老板便立即從裴莊村姑中拉出證人。證人作證道:“某月某日,吳成蔭辮了多少條,裴俊生給多記了兩條;某月某日,又多記三條;某月某日,多記兩條……”

      前前後後,裴俊生給吳成蔭虛報一百多條。

      “你,你,怎麽會這樣?”吳成蔭真不知怎樣埋怨裴俊生才好。直到這時她才如夢如醒。

      “這事與她無關!”裴俊生紅著臉對母親說。

“她急著用錢,她一天辮了多少心中就沒數?”那女老板冷笑道,“養了兒子就養了賊,胳膊朝外撇!”

      那一夥與成蔭爭吵過的村姑們擠眉弄眼捂了嘴竊笑。吳成蔭感覺冤到了極點,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再沒有分辨。

     這事也怪成蔭,從裴俊生給她的蒜堆裏多撿了一條蒜辮子的那天起,她就完全信賴了這位同屆的男生。不管出於什麽情誼,她相信他決不會虧待她。可是,她一點兒也沒有料到他會為她虛報啊。她隻是辮啊辮,沒命地爭時間搶速度,她哪兒能料到他會給她添亂呢。吳成蔭冷靜一核算,辮一條40頭長的長辮子才掙2毛,100多條也就20多塊。自己少領20多塊加班錢,豈不兩清了。

      可是,這女老板卻不依不饒。她說她辦事向來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楚。賣出的蒜與辮出的蒜數目不符,200條的誤差,還有八九十條沒有著落呢!除非哪一位能老實交待出那八、九十條蒜辮子哪裏去了。——她倒不在乎這幾個錢,主要是不能容忍窩裏的‘蛀蟲’家裏的賊!如若沒有人坦白,為了嚴明園內紀律,就不得不解雇成蔭。所幸這女老板還未喪良知,兌現了吳成蔭尚未結算的工資。

      這真是卸了磨殺驢啊。裴家的蒜已大部分拋向市場,辮蒜任務已接近尾聲,菜園子裏的白菜也老高了,這女老板用不著她們了。這個十畝鄉中的初中畢業生在校時一直被評為德智體全麵發展的三好生,倍受師生的尊敬,幾曾受過這等汙辱和捉弄?她氣衝衝跑回吳莊,本來是要把一肚子委屈和冤枉告訴爹和奶奶的,不料又遭受了另一種打擊,簡直是雪上加霜。吳成蔭這時才感覺腰酸腿困、又餓又累。她望著茫茫禾海、空曠四野,感覺孤獨無助,絕望到了極點。索性跌坐在田埂上失聲痛哭。

      “她急用錢,她一天辮多少心中就沒數?”那女老板話像無情的槍彈撞擊她的心。在女老板邏輯裏“窮”就是吳成蔭的代名詞、身份證。“急用錢”就必然作假、作賊!吳成蔭想到此苦不堪言,痛不堪言。她早就察覺到那老板娘限製她兒子的行動,惟恐怕裴俊生與她多接觸,可有時還故意賣弄些虛情假意。吳成蔭討厭死這虛偽、庸俗了。怕窮氣撲了她兒的身?哼!倘若吳成蔭有一分奈何,才不到你那臭烘烘的菜園子裏打工呢!吳成蔭一邊哭一邊想,怎麽一畢業就沒有一件愉快事呢?還不滿一個月,同學們就把她忘記了。上北京的上北京,學電腦的學電腦,沒有人吆喝她一聲。一個窮,再加上家庭的社會地位低下,自己便變得無足輕重了。如果再攢不夠買分的錢,將來就更是被人遺忘、任人跌打的土坷垃了。傷心的淚水沒有澆滅心頭的希望之火,吳成蔭下意識地摸一摸裴家結算給她的300元工錢,鼓鼓地還在內衣口袋裏。再一次掐算買分的日期,隻剩兩三天了。郝老師寫給她的“三不放棄”就像一股強勁的春風,又吹起了理想的風帆。吳成蔭急忙擦幹眼淚站了起來。可是,在這四通八達的叉路口上,吳成蔭又茫然不知所向。今晚,何處是這個17歲的少女的歸宿呢?

      “成——蔭,成——蔭。”吳得貴跌跌絆絆追了上來。當他發現女兒在這裏時,喜出望外。“快,小萌給你的,北京的……”吳得貴喘著氣,忙把那北京高校的說明書塞在成蔭懷裏。

      “下三爛!我不回去”吳成蔭摸一摸被爹打過的臉,眼眶裏又溢出兩行清淚。她情不自禁就朝鄉中的方向走。

      “天這麽黑了,你一個閨女家,要到哪裏?”吳得貴急忙追。黑黝黝的曠野到處是莊稼晃動的黑影兒,夜幕已籠罩了四野。女兒走得快,得貴拐得慢。吳得貴不知女兒要到哪裏,便慌不擇路地跟著,結結巴巴地說著認錯的話。“都是爹不好。爹不頂人。看在你奶奶撫養你的份上……”

      父女倆追趕到鄉中的鐵柵欄門前,吳成蔭一閃身進去,關了那柵欄門。她突然想起郝老師曾勸她去認親生父母的話,一橫心便對得貴說:“我又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自有去處!”

      吳得貴起初還試圖搖動那柵欄門,當他慢慢琢磨成蔭那話的含意時,便軟軟地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就仿佛李三楞砍了他的腿,血液從身上流盡一般。這一回受傷的是心,流的是心尖上的血。他呆呆地望著女兒的背影消失在暗夜裏。直到嘴裏積滿了苦澀的汁液,他才明白眼裏的淚水如江河傾瀉。他一捶胸仿佛突然間想起了什麽,急忙扒到鐵門上朝兒女消失的方向喊:“家裏已經給你集下13000元,用時快回來拿!”盡管他使足力氣喊,遺憾的是自己一個大男人竟然哽哽咽咽,吐字不清。“成蔭啊,爹的好女兒,你聽清楚了嗎?”

      吳得貴賣了羊、買了雞,單等成蔭回來拿錢。街門口一有響動,他就一個激靈拐出去。拉開門看,空無人影。一天過去,成蔭沒有回來;兩天過去,依然不見女兒的影子。吳得貴便失望到了極點。他軟塌塌地再也打不起精神了,什麽也幹不到心上了。腦袋裏恍恍惚惚,總是成蔭孩堤時候跟在他後麵草喂羊、下種間苗的情景。他不由自主地念叨著“供書供壞了,心野了,心大了。”

      “認了親娘親爹也好,娃兒多幾個親的。”成蔭的奶奶安慰得貴。她認為成蔭是有良心的孩子,即使認了親爹親娘也不會忘記他們。

      “你是沒有看見她對我那態度!”得貴沮喪極了。

      “她畢竟是孩子,性子又耿直,一下子轉不過彎兒來。”說到此成蔭的奶奶就想批評得貴,閨女大了,當爹娘的也得拿出爹娘的樣子來。看得貴失魂落魄的樣子,她又沒忍心說出口。

      吳得貴想想自己的過錯,恨不得當著女兒的麵抽自己幾個耳光。為了表示自己的悔改之意,他竟然把自己的鋪蓋卷兒抱到了柴草房。一個人坐在柴草垛上發呆。成蔭不回來,這院裏也沒有一點兒生氣了。雞沒了,羊沒了,空空曠曠的莊戶院再沒什麽指望了。

      其實,成蔭的奶奶也在偷偷地抹淚。她後悔那一次李三楞砍了得貴的腿,村裏人說三道四,自己嘴說要離開卻沒有離開。牽腸掛肝舍不下成蔭。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就不如趁早離開了。看來,她在吳莊是再也住不下去了。在這個家裏也派不上什麽用場了。成蔭不回來,一個老光棍和一個老寡婦整日同吃同住,算怎麽一回事呢?盡管你自己心如止水,向來把侄兒當兒子看待,畢竟不是親生母子關係。街人議論也罷,為了孫女她可以硬著頭皮頂,忍辱負重地熬。如今得貴在成蔭麵前露了醜態,連成蔭都嫌棄這“下三爛”家庭了。即使得貴真的能悔改,這事是全身長了嘴也講不清了。自己再住下去有什麽意思呢?

      打好這主意,得貴的嬸子便把內心的沉痛和傷心化解到行動中去了。她一邊拿出成蔭和得貴的舊衣服,該洗的洗,該補的補,一邊又托人給收古董的外鄉人捎了話,讓他火速來吳莊一趟。她借了本村木匠的乳膠,把那個摔掉嘴唇的漢白玉獅子粘住了。雖然修複的工作做得不是盡善盡美,但嘴裏那顆玉球是掉不出來了。盡管有了破綻,價碼兒不會太高,她還是想在自己臨走前把它賣掉。如果拿回自己家被兒子媳婦發現,再往外拿就不方便了。不管賣多賣少,能給成蔭的前途上添上一筆,也算這窮奶奶對孫女的一片心了。她相信過上一段日子,成蔭把心緒理順的時候,總會念及奶奶和爹的好處的。

      想是能想通,但幹起這一切來還是很傷感。17年了,這三口之家和和氣氣的,想不到突然間就出現了裂痕。得貴雖然行為不檢點,對成蔭的愛卻是不摻一點兒假的。娃想念初中就供初中,想上高中就供高中,想花錢買分就花錢買分。借錢碰了多少釘子都咽在肚裏。賣了樹、賣了羊、賣了雞,就差沒有賣自己身上的肉了,難道這一切的愛都贖不回那一巴掌的罪過麽?是不是總是順著性子撫養,把孩子慣壞了呢?

      在這個三口之家,得貴的嬸子畢竟是長輩。她覺得父女之間出現了矛盾。不管是那一方的過錯,自己都有責任化解。因此,這老婦人便強作笑臉,打勸得貴道:“你也到地裏看看有沒有熟了的玉茭、豆角,摘上些送給鄉中的郝老師。成蔭老去打攪人家,咱也該補報補報。”得貴也想順便可以打聽打聽成蔭認親的進展狀況,這才打起精神拐到地裏。

      郝老師簡直不相信一個聰明能幹、亭亭玉立的閨女尋上門來,那爹娘竟然躲著不見。據說那開澡堂子的父母還是雙文明模範呢。他們讓中介人傳回話說,家生家養的兩女一男都沒有供成個高中生,供送了人的孩子買分上高中不公平。還有小道消息傳回話來,他們不肯認成蔭是因為在電視上見過她。他們知道她要強好勝,知道她會使用法律武器,知道她伶牙利齒咄咄逼人。正因如此,成蔭的同胞姐弟們就反對爹娘招惹這樣的人。

      “寧肯給觀音廟上布施,不肯資助親生女兒上學!”郝老師忿忿不平道。

      不料,那中介人卻不偏不倚,不緊不慢翻出這樣的理來:“這事情也不能單怪那一方。人家的左鄰右舍就這樣議論:為什麽遲不認早不認,偏偏在買分的前夕認呢?這哪兒是衝血緣和親情來的,分明是衝人民幣來的嘛!”

      是啊,道理是經不住人心這杆秤來掂量的,中介人這麽一說透,連吳成蔭也感覺自己功利心太重,沒品味到極點。

      但是,吳小萌送給她的北京高校的介紹就在口袋裏裝著,不論什麽時候拿出來看看,都讓她怦然心動。北京的學校沒有一所不是那麽漂亮:樓台水榭,綠樹成蔭,健男靚女,穿行其中,她多想成為那彩色圖片中的一景啊。

      “家中已給你集下13000,用時快回來拿。”爹那天的哭訴吳成蔭聽到了。想想他一個殘疾人拖著一條病腿拚命追她的情景,吳成蔭不禁悔從中來,痛從中來。她告別了郝老師就急急忙忙往家裏趕。一方是養父,掙一角一分都一滴汗水摔八瓣兒,可是他追著喊著叫她花那血汗錢。另一方是生身父母,號稱村裏的萬元戶,可是卻躲著不肯認她。金錢不是衡量感情的尺度,但常常是衡量親情真偽的尺度。吳成蔭一路走一路想,奶奶帶來件什麽寶物呢,那寶物真如同爹說的那麽珍貴麽?可惜她那天遭到裴家的汙辱加辭退,氣懵了頭,接過手都沒有認真瞧那寶物一眼就砸到了地上,至今都不知道損失有多慘重呢。大後天就要買分了,羊賣下多少、雞賣下多少、那寶物又能賣多少,吳成蔭此刻一腦門算盤珠子,嘩啦啦響個不停。

      吳莊村口有一夥人在樹蔭下乘涼,壯懷激烈地爭論著什麽,原來李和和的叔叔和他父親也在其中。那三楞望見成蔭便給大家使個眼色,一夥人便鴉雀無聲。

      成蔭心中有事,並不在意,大步流星往家裏趕。村巷裏又被會計的女人截住去路。這女人望見她先是一怔,接著就把她拽到個僻靜處,勸她暫先不要回家,因為她家裏又發生了內亂。

      原來是成蔭的奶奶自作聰明,把那漢白玉獅子藏在南房的炕洞裏,以為兒子媳婦沒有發現。其實,那媳婦早就等著繼承這筆遺產呢。那天,這媳婦突然發現寶物不翼而飛,馬上就猜到是婆婆帶走了。媳婦罵罵咧咧,讓那兒子去追回來。那兒子唯唯諾諾不好意思,這媳婦罵一聲窩囊廢就親自殺上門來。事有湊巧,成蔭的奶奶正與古董商討價還價,處理那寶貝呢。她見古董商一見這漢白玉獅子就雙眼發亮,愛不釋手,便不肯口鬆,價碼已經漲到了6800塊,還沒有成交。正好讓這媳婦撞上了,這媳婦奪了那寶就大罵婆婆不是東西……

      “啊呀呀,罵得可難聽呢。”會計的女人搖搖頭不便再學舌,隻是勸成蔭不要回去,因為此時得貴正給那媳婦賠情呢。

      不用細問,吳成蔭也知道罵的是什麽。因為那肮髒的三個字她就使用過。吳成蔭此刻對這種恥辱倒顧不得計較了,讓她大失所望的是價值六、七千的寶物被那媳婦奪去。這讓她熱潑潑的心變得冰涼冰涼。就仿佛被冰水浸透一般激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要不,你回我家坐會兒。”會計的女人見成蔭氣得嘴唇發青,便勸她回她家。

      遠處有幾個人斜了眼睛瞅她倆。

      吳成蔭搖搖頭半晌無語。她臉上青一股白一股難堪到極點。她深恨生身的爹娘不負責任把她送給這樣的人家。深恨自己要用的錢總是與寒磣醜陋連掛在一起。深恨自己的親情恩怨竟然被不清不白所糾纏。吳成蔭欲哭無淚、欲罵無聲。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躊躇片刻,她把這屈辱和難堪一起咬碎,咽下肚去。吳成蔭告別了會計的女人,又朝村外走去。

      眼看這個家是再沒有指望了,離買分的日期又隻剩兩天,吳成蔭不想放棄這有限的兩天。聯想起那一場官司的勝利,吳成蔭便想去縣城碰碰運氣。這個17歲的少女總覺得在她上致遠的問題上會有奇跡出現。可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眼下投奔誰去好呢?吳成蔭連走邊絞盡腦汁、冥思苦想。縣醫院的護士、電視台的播音員、小萌的姐姐吳大萌……,她在腦海中篩選著自己所認識的每一個人。最後,她本能地選擇了燙腳店給人洗腳的翠花。她覺得與髒臭打交道的人不會嫌棄她這樣的窮學生。

      吳成蔭原以為洗腳店在什麽偏僻的小巷裏,不料就在汽車站附近的北大街。門臉兒又大又闊氣。帶彈簧的雕花的玻璃大敞著,門額上是閃著金光的四個大字:點穴燙腳。門旁立著個穿水紅旗袍的苗條姑娘,兩手抄在小腹前,不斷地向進門的男士點頭哈腰。吳成蔭小心翼翼地蹭上前去,問那姑娘認識不認識一個叫翠花的姑娘。那姑娘朝裏麵的櫃台一努嘴,吳成蔭還沒有認出翠花,那站在櫃台裏剛給顧客開罷票的翠花倒一眼認出了她,兩人興奮得尖叫起來。

      “你怎麽變成這樣了?”她們倆同時發問。熱烈地擁抱後,彼此又仔細地打量對方。

      成蔭自從那天晚上跑出來,四處奔波。衣衫不整,形容憔悴。手指上的破膠布還未清除幹淨。完全沒有她們初見麵時的少女的光鮮和書卷氣了。兩個擁抱時,她那粗糙的手指磨得翠花的水紅旗袍都沙沙地響呢。

      翠花則是膚色白了,頭發光了。眉毛拔成一條彎彎的細線,嘴唇塗成了閃著金光的桃紅。脖子裏戴上了白珍珠項鏈,手腕上多了副蔥綠鐲子。尤其身上散發出一股熏人的濃重的香水味兒,成蔭聞著都有點兒反胃。

      翠花顯然是掌了點小權,把她的業務托付給別人,領成蔭來到個空著的包間,兩人便匆匆敘起舊來。翠花說她來到這兒遭遇還不錯,已提了坐台領班,老板挺器重她。成蔭便從頭至尾講了她在裴家園子裏的遭遇,講了她急用錢買分,想在這兒碰碰運氣。

      翠花一聽便嗤嗤地笑她沒抓住機遇,錯過了裴俊生家那樣的大款。她說:“誰都看得出裴俊生對你有意,她娘起初也喜歡你,都是你不主動嘛!”

      “咋主動?”成蔭問。

      “先認個幹娘什麽的。慢慢地套她上鉤嘛。”翠花笑道。

      “認她做娘?”成蔭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我不後悔。”

      “你呀!嫩得很呢!”翠花笑著罵她一句。接著便解釋上班時間不能耽擱太久,就出去找老板來相看成蔭。翠花走出去又探頭進來,囑咐成蔭好好兒收拾收拾自己。

      怎麽收拾呢?吳成蔭看到鏡中的自己蓬頭垢麵,便著了急。她在地下轉了個圈兒,電視櫃上有大彩電,雙人床上是一尺厚的床墊,床頭櫃裏是繡花睡衣和拖鞋,絲絨窗簾後麵是幹幹淨淨的窗台,哪裏都找不到一把梳子。吳成蔭一轉身,發現這包間還套著個小屋。推門進去,燈光通明,別有洞天。大鏡子、洗手池、梳子、化妝品、洗涮用具和坐便器等一切告訴她這叫衛生間。

      吳成蔭便急忙洗涮起來。等她洗涮完畢,那老板和翠花已在屋中了。隻見老板坐在床邊,翠花躬身麵對老板,背對成蔭。正好擋住了老板的視線。也怪成蔭沒有社會經驗,走上前去才發現翠花正專心致誌用雪白的紙巾給老板擦腮呢。白紙布上一片桃紅,與翠花的嘴唇一個顏色。17歲的少女特別敏感,看到這種親昵的舉動成蔭即刻窘紅了臉。內心的反感和厭惡立刻就溢上顏麵了。行動中表現出的是不安和悔恨,她不知道自己是退回衛生間好,還是上前打招呼好。

      那老板是久經沙場的伯樂的眼力,第一眼看到成蔭便對翠花說:“你朋友不喜歡這裏,讓她找個更適合她的地方吧。”

      翠花急了,轉身把成蔭拽到老板麵前,說:“她很特別,還會作文寫詩呢。”

      老板說:“燙腳店不需要詩。”再也不看成蔭一眼就腆著肚子出去了。

      吳成蔭的自信掃地,尊嚴掃地,十分惱火。她望著那胖老板隨手關嚴的門,冷笑道:“不是不喜歡這裏,是討厭這胖子。呸!”

      “哎呀,成蔭!咱有什麽資本選擇喜歡不喜歡呢?”翠花嫌成蔭不主動、不配合,還自命不凡。就拉長臉教訓她,“你以為我喜歡這穿戴、喜歡這打扮?這完全是老板的需要、顧客的需要嘛。”

      “也包括你的需要,三個需要的統一!”眼看沒戲了,吳成蔭的心像霜打了的茄子,蔫歪歪的了。但她表麵上還不想認輸,一直在強嘴。

      “我娘病在炕上,她的生活費、醫藥費就是我的需要。報上都講:一要生存,二要發展。我連生存都保證不了,還談什麽?”翠花亦反唇相譏道:“當然了你是比我上了一個新台階,在謀求發展,放著縣一中的便宜不買,非買致遠。那就恭候佳音吧。”

      這一席話倒句句鋒芒畢露,就像錐子一樣捅到吳成蔭的心尖上了。追思這一個月,自己夢魂縈繞的是致遠致遠,買分買分,仿佛患了神經病一般。從沒有考慮過爹和奶奶的承受能力,從沒有問過他們的難處,與翠花對親人的體貼相比差遠了。孝心一旦萌生,吳成蔭追求致遠的急切和熱情一下就散淡了。想起因為給她買分奶奶偷拿了家中的寶物,連她的親兒子親媳婦也得罪了。不知家中的矛盾平息了沒有?吳成蔭牽腸掛肚當時就想啟程回家。

      翠花看看天色已晚,就勸成蔭住上一宿。

      “你看看姑娘們怎樣洗腳,怎樣點穴!就知道賺錢的艱辛了。”翠花讓她在晚上好好體驗一下這裏的加班兒。

      “想不到連個腳臭都沒有聞到就被炒了。”成蔭自嘲道。

      “咳,靠聞腳臭能賺到買致遠的錢嗎?做夢去吧!”翠花也奚落她。

      晚飯後,翠花有事,與成蔭約定一會兒陪她。讓成蔭先到北大街的夜市轉轉。誰知這吳成蔭管不住自己的腳步,轉著轉著就轉到了西大街的致遠中學了。隻見校門口停著各色各樣的汽車。那汽車就像遭了劫難的螞蟻橫七豎八地靜悄悄地臥著,在不太明亮的燈光下閃著神秘的光芒。吳成蔭不明白假期中還有這麽多達官貴人來致遠中學幹什麽。她的注意力馬上就被橫空懸在門柱上的一條橫幅吸引了。因為那上麵寫著本年度高考狀元的名字。被北大錄取的是位男生,被清華錄取的是位叫柳葉兒的女生。吳成蔭仿佛怕褻瀆神靈一般,自覺地退到路燈的陰影裏,無限景仰地望著紅布上那雪白的仿宋字,癡癡地不忍離開。她想:三年之後這上麵的名字就可能是吳小萌和李章進了。湊巧這時從校門口湧出一群人來,看上去特像今年的考生和他們的家長。吳成蔭仿佛有什麽預感似的,當即就猜測與買分有關。她毫不遲疑就上前打問是怎麽回事兒。這才知道致遠中學這天預定手續號。原來受校舍和師資力量的製約,自費生名額有限。因為城鎮中買分的考生太多了,致遠校方便提前一天賣開了手續號。考生在520分以下465分以上者都可以購買,一個號30元,賣夠300個名額為止。這種做法也叫報名預定致遠號。怪不得校門口停著這麽多闊茬兒們的汽車呢。隻見那些買到手續號的中學生們談笑風生,興高采烈。陪在身旁的父母則仿佛搶了金太陽一般,如釋重負。在打開車門往汽車裏鑽前,還一再向傳遞了信息的家長頻頻致謝:“要不是你告訴我們,明天過來也許就晚了。”那遞了信兒的更是自豪之情溢於言表,大大咧咧地道:“咳,你看那陣勢還有明天嗎?”雙方客氣道別後,車門一關、喇叭一響,風馳電掣去了。

      此情此景讓吳成蔭頓生感慨,莫名地沮喪和悲哀。還是人家城裏人“耳朵長”、“腿方便”啊。即使自己賺夠了買分錢,得不到信息,買不到手續號也枉然!看來這致遠夢壓根兒就不該做啊!吳成蔭立刻又想到了裴俊生。她以自己對致遠的向往來推測他,想想他假若誤了這機會該多痛心啊。如果她能為他買個手續號也就不虛此行了。打問清楚賣號的地點在教學大樓的門廳裏,吳成蔭順著人們的指點就往裏趕。她摸一摸內衣口袋裏的錢,想到那還是裴俊生家裏付給她的,她一分也沒舍得花。如今花在購買“致遠號”上也算好鋼用在刀刃上了。不管怎麽說,她對裴俊生一直心存感激,不是因為她,他也不會受他媽的責罵,在那麽多的人麵前丟人現眼。雖然他沒有能力扭轉乾坤,但是,在關鍵時刻卻一直護著她,把責任往自己身上兜攬。她對他的感激和負疚之情還從來沒有表白過呢!今天能了卻這樁心願日後也心安了。

      這時,又有幾位買到號的學生在家長的陪同下走了出來,成蔭得知已經賣到200號了,便再不敢多想,直奔致遠教學大樓的門廳。

      天哪,致遠教學大樓的門廳裏燈火輝煌,人來人往,如同白晝一般。門廳的正麵豎著一個雪白的大影壁,上麵用美術字寫著鮮紅的“三個麵向”。東西兩壁上高懸著愛因斯坦、牛頓、愛迪生、居裏夫人等科學家的巨幅畫像。畫像下是兩排報架,報架前各擺著兩張辦公桌,桌前各排著兩條長龍。人雖然多,卻因為環境的高雅和莊嚴沒有太大的喧嘩之聲。吳成蔭特別想知道排哪一列隊會快點兒,但大約是有的家長和孩子分別在兩列隊中都站了人,不停地你來我往悄悄兒傳遞信息。一會兒說這邊賣雙號,已經賣到226了;一會兒說那邊兒賣單號,已經賣到241了。他們的著急影響了吳成蔭,吳成蔭感覺勢單力薄,很難確定到底排哪一列能穩操勝券。她隻好就近排了東邊的一列。

      排了十幾分鍾,成蔭想起與燙腳店翠花的約定,不免心急火燎。感覺自己所在的隊伍簡直紋絲不動。她一眼不眨地盯著前邊的隊列,望見有幾個人買了號笑逐顏開抽身出來,她們的隊列這才向前移了幾步。她的心情也才寬鬆了些。她想:等下去!大不了回去挨翠花一頓臭罵。想想裴俊生接到這手續號時的驚喜,吳成蔭心中泛起一種難以言講的喜悅。

      一會兒,吳成蔭感覺有人在她肩頭輕輕一點,扭頭一看,原來是裴俊生。裴俊生這天衣著簇新,顯得特別幹練和精神。異地重逢,成蔭非常高興。她幾乎脫口說出她在為他排隊買號。出於少女的矜持,她急忙改口道:“你怎麽知道的?”說著便往後退了退,想讓俊生站在自己前邊頂替自己。不料那裴俊生美滋滋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個紅色卡片在她眼前一晃:“249號。原來他已經買到了致遠號。接著,他還從女生堆中拽過一位美妞介紹給成蔭。說是他們兩家是大蒜買賣的搭檔,是她媽給他媽打了電話。”並說這美妞也買了號,將來大家都是校友了,說不定還會分在一個班裏呢。然而,這女生上下打量成蔭時,那目光卻怪怪的,露出了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

      吳成蔭這才發現大廳的任何一位女生都比自己穿著時髦和光鮮。她木然地說了句“祝賀你們”便別轉了頭,再不想說什麽。裴俊生手中的致遠號和這女生的目光讓她壓抑不住心底的自卑和難受。她心裏緊鑼密鼓打主意,該怎樣逃離這傷心地!好在那女生很快就返回了時尚堆中,裴俊生估不出成蔭到底能否買到號,跑到隊首替成蔭探問去了。吳成蔭趁此機會趕緊逃了出來。一路上她感覺自己的心、自己的魂、自己的情、自己的一切都丟在了致遠,渾身空落落的像被人抽了筋骨一樣疲軟。等她迷迷怔怔返回燙腳店時,早就是午夜時分了。把個翠花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老板和姑娘們都埋怨她不該留下這個神經貨。

      第二天一早,翠花和成蔭剛起床,門口那個穿水紅旗袍的姑娘就來敲門,說“店前有個戴孝的瘸子來找吳成蔭。”

      成蔭一驚,飛奔而來。隻見她爹白衣白帽身戴重孝,原來是她的奶奶尋短見死了。

      在吳莊人的意識裏,生命的結束往往比生命的開始更為重要。尤其是對於屈死的冤魂,她生前的美德和善行因為一個“冤”,更加在人們的心靈中彰顯。因此她的死因也就成為人們經久不衰的話題、永久的記憶。出於對死者的極大同情,當死者的兒子和媳婦提出這老人歿在吳莊,應該由吳得貴來安葬時,吳氏家族、吳莊村委都沒有歧義。尤其是吳氏家族的長者們認為:這老人安葬在吳家墳塋,得貴的叔叔再不是孤墳孤鬼,簡直是祖墳的圓滿,吳氏後輩的幸事呢。所以,男人們就主動幫得貴置辦棺木,設置靈堂,撰寫挽聯;女人們也就主動幫得貴購買香燭、扯白布、縫孝衣。每逢得貴往外掏錢露出吝嗇小氣時,他(她)們就義憤填膺,七嘴八舌嗬斥:

      “這是花你的?老人在你家侍候你們父女17年,賺不下自己個喪葬費?”

      “再說了,你嬸子因為甚尋了短見?你不明白?”

      這後一句就上了主題了。直接諷刺吳得貴像大款一樣支持成蔭買分。在吳莊人的觀念裏,有本事考上什麽學校就住什麽學校,耕讀傳家,這是莊戶人家的本分嘛。哪兒有湊上借上、不惜重金地買分呢?都是得貴把閨女慣得不知天高地厚!沒有成蔭的想入非非,非買致遠的分,那奶奶還會偷來傳家寶變賣?不賣那寶還會與兒子媳婦反目成仇?唉唉,白白養了這閨女17年,生硬逼掉一條命!基於這樣的認識,當吳成蔭出現在他們麵前時,人們看她的目光就冷冷的怪怪的了。

      吳成蔭倒沒在意這些。因為她的思想感情的高地完全被悲傷和負疚控製了。起初,她竟然一滴眼淚也掉不出來。她隻是默默地追思:假如那天她回到吳莊,告訴爹和奶奶她再不認那親爹親娘,會是什麽結果。假如會計的女人告訴她家中發生了衝突,她不逃避矛盾,護著奶奶與那媳婦講道理,會是什麽結果。再假如壓根兒就不想望買致遠的分……那就斷然不會發生這一切了。吳成蔭想啊想,想得大腦都麻木,越想越覺得自己罪孽深重……記得與李三楞打完官司,她接爹回到吳莊的第一個晚上,她曾經給爹和奶奶描述了村裏沒有鬥毆、沒有盜賊的美好情景,奶奶曾說:“社會真能那樣,可就美到家了。”可惜奶奶永遠不會看到那一天了。想不到她孫女的自私、任性和好高騖遠逼使她當了家賊,最終因無家可歸而失去了生存的信心和生存的勇氣……

      吳成蔭搬出自己那擺放得整整齊齊的一紙箱書,扔在奶奶靈前的焚紙盆裏就點火。跳動的火焰映照著她那白衣白褲,映照著她臉上的酸苦和滄桑。不管是語文數學,不管是練習冊還是作文本兒,每一本都是她平日的至愛至寶。它們都包著封皮,沒有殘缺或卷角兒。但是,今天她決意與它們訣別。奶奶17年來的養育之恩無以為報。吳成蔭隻有以此至愛至寶作為祭奠,才能減輕心中的愧疚和自責。全當把自己的一顆心供奉在奶奶靈前了。

      圍觀的女人們見她焚書,都嘁嚓私議。竟然沒有一個人上前勸阻。

      然而她卻仿佛怕人阻擋似的,因為放得太急,沉重的書本壓滅了火焰。那紅色的烈焰驟然變成一根黑色的孤直的煙柱,直指蒼天。

      “屈死的奶奶啊,走投無路的奶奶呀……”吳成蔭大放悲聲,淚如瀑布傾瀉,江河橫溢。

      吳得貴發現成蔭焚書,急忙擁到靈前搶救,可惜已沒有幾本是完整的了。得貴便氣急敗壞地埋怨成蔭道:“住不了致遠,難道連縣一中也不住了?”他還想說:“這個村兒你還能呆麽?”看看圍觀的眾人,把話打住了。望著17歲的女兒披麻戴孝,顯得是那麽稚拙和淒惶,想到從今後這個空曠的院落裏就剩下父女倆相依為命了,吳得貴也叫一聲嬸子,嗚嗚地哭起來。

      在奶奶的靈前,吳成蔭久跪不起。她呆呆地望著那黑色的紙片成影成幻……。

 

 

                     原載2003年《黃河》第2期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helloworld1000 回複 悄悄話 Very sad story.
思壯思通 回複 悄悄話 少女們為什麽高興,有時連自己也說不清楚。
---------------
謝謝,一直不懂,看了您的小說,終於明白女兒為什麽坐在飯桌上,有時候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傻笑了。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