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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走出吳莊(三十九)永不止息

(2015-02-11 04:29:44) 下一個

                                   
       三十九

 

“慧慧!”當文景通過一個便道抄近路截住慧慧時,說話的聲調都變了。過分的激動使她臉色緋紅、雙唇顫抖、眼眶裏蓄滿了淚水。

慧慧打一愣怔,發現是文景,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去,緊緊地握住文景的手。起初,兩人都帶著尋根究底的目光打量著對方。接著,慧慧說了一聲“感謝主”,就大張開雙臂與文景緊緊摟在一起了。

“慧慧,這是真的麽?”文景伏在慧慧的肩頭,幸福地哭泣的時候,又對她們的相聚產生了懷疑。

“是啊,這就是神跡!感謝主把你帶到我身邊。”慧慧道。她們不約而同地相擁著朝讀經室旁邊的衛生間走。慧慧邊走邊打量她昔日的摯友:看她的衣著,綠色的裙裝、長筒的絲襪,白色皮鞋,宛若交了富貴運的灰姑娘;但看她的神態,黑色的眸子裏閃著酸楚的淚光,臉上浮現出一種悲戚的令人憐憫的訕笑。這種外表與內心不相協調的情形,令神的使者也揣度不出文景現在到底是什麽處境了。“你怎麽也來到美國,怎麽過得簽證那一關呢?”

“我拿著總統給我的信和醫生的邀請函去簽的證呀。”提到自己的過五關斬六將,文景又嫣然笑出聲來。

“總統給你寫信?”慧慧吃驚地反問。詫異的目光又從頭到腳掃視文景。

於是,文景便詳詳細細給慧慧講起了海納的病。“納兒得的是一種怪病,通俗說法叫基因缺損,血液裏差一種打掃紅、白血球屍體的酶。我們跑遍了省城醫院、查遍了醫學資料,國內還沒有救治良方。後來終於和美國醫學專家取得聯係。美國劍橋製藥公司免費為海納提供了五萬美元的藥,孩子才起死回生。為此,我給美國專家和克林頓總統寫了感謝信。總統很客氣,回信中提到我們在方便的時候可以來美國複查。去美國大使館簽證時,我就亮出了總統的信。”

“感謝主,主的恩典真是無所不在啊!”慧慧快活地脫下身上的聖衣,掛在衣帽鉤上。然後拉開小隔間的門去方便。“那麽,你們娘兒倆來到美國已有些時日了?”

“兩個多月。”文景望著那小隔間的門,回話道。這時,她已意識到慧慧的心神還沒有從宣道中完全走出來,她的心一半兒屬於文景,一半兒屬於上帝。因為她還沒弄清“海納”是誰,不在意孩子的病至今好到什麽程度。這真叫人哭笑不得。當初違背上帝精神作孽的人,現在皈依了聖靈,得到新生;可文景倒帶著這孽果永不得超脫。急切的文景恨不得立即把孩子的身世和現狀、以及自己為此遭遇的一切困窘和盤托出。於是她先做了個離題的舉動,轉身去關了公共衛生間的大門。希望這時再不要任何人進來,打斷她倆的談心。

“你猜這海納長得象哪一個呢?”文景笑著問。她故意把這揪心的話題說得輕鬆些,以免彼此傷感和難為情。因為每當她的目光碰到慧慧那缺了小指和無名指的右手時,她的心都在隱隱作疼。

“哎呀,好文景!”不料慧慧對她所提的問題並未發生多少興趣,反而是嫌文景關了衛生間的門。“這是公共場所呢!不用關門。”她從那隔間裏出來,首先就打開了門開關,然後才一邊洗手一邊在鏡子中衝文景擠擠眼,笑道:“這樣,有人會懷疑咱倆是同性戀的!”

這不是子虛烏有的多慮麽!慧慧這過分的潔身自愛、過分的注重名聲,惹得文景不高興了。她想: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可是她知道相聚的時間非常寶貴,便不在這個話題上與慧慧分辨。而是眉頭一擰,倔倔地嘟囔道:“海納她胳膊肘上長著個瘊子,與她爸爸活脫了……”

“啊——你是說——”慧慧聽了文景的話,驟然停下從牆上摘取自己服裝的殘缺的手,返回頭來定定地望著文景。半天泛不上言語來。她的表情、她的動作以及她那殘缺的右手,都僵在那兒成了定格。就象蠟像館中沒有生命的蠟像,一動不動。

“是的。我帶來的海納是你的親生女兒。”

正在這關鍵時刻,門外傳來嘁嘁喳喳的議論聲。慧慧便故作輕鬆地把食指擋在嘴上,“噓”了一聲。將聖衣穿在身上,並朝著洗手池上方的鏡子中觀察觀察自己的表情,正一正領口。旋即,衛生間裏湧來四位年輕女子。她們一邊向陸傳道問好,一邊自我介紹說她們是本市幾所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其中一位高個子首先向慧慧提出了質疑,她說:“不信神的魯進自殺身亡,這是他咎由自取;可是信神的華國棟和安妮也死了。這信神的和不信神的都是慘死,有什麽差別呢?”

起初,慧慧還愣了愣,眼神有點兒生硬,仿佛那思路還沉浸在關於海納的話題裏。然而,當她將目光朝那四位年輕女子掃視一周後,思緒便得到了調整,立刻又滔滔不絕了。她說:“乍看之下,似乎沒有差別。但仔細想想,你們不覺得幾位死者的生命品質截然不同麽?你們不認為安妮的死超越了今生今世的範疇,而她的愛和寬恕已進入永恒麽?”

聽到這裏,文景突然想起中國的一句老話。她想說:我們還是少談些主義(大話),多解決些實際問題吧。然而,在這種場合,根本沒有她插話的空兒。一位小個子的女生又提起了終極關懷、靈魂的得救和信仰自由的問題。對她們的討論,文景沒有太多的興味,她隻記住慧慧關於“人類罪性的覺醒”的幾句話。她說:“我們來自大陸的中國人似乎很難認識自己的罪性,最大的罪是不珍視生命!因為我們相信革命壓倒一切,鬥爭壓倒一切”。她希望慧慧能以此來反觀自身,認識自己的過錯,接納自己的女兒。

慧慧低頭看腕上的手表,十分鍾的休息時間早過去了。這時她顯得有些慌張,忙對文景說:“咱抽時間再談。”從衛生間出來就循著聖樂聲朝原路返回。她頭也不回地朝講壇的方向走著。從她的後背、她的衣服,文景能感覺到她的呼吸和目光。慧慧已步伐沉穩、神定氣閑。她的全副神誌已完全進入她即將講演的內容了。這讓文景既著急又沮喪。想慧慧、盼慧慧,這分離十幾年後的團聚,這短短的一瞬,難道就這樣結束了?文景不由自主地跟定了慧慧,就象她如影隨形的尾巴。

“文景,我知道你需要幫助。我一定會幫你的。”慧慧隻好硬著頭皮,保持鎮定,站下來安慰文景。“希望你先成全了我這兩場講道:此刻即將結束的一場,晚上還有另外一場。以後,我抽時間約你好不好?——這對我至關重要,因為神將揀選我成為牧師。”慧慧說罷,朝文景擺一擺手,表示再見。

文景目送慧慧從後台走上講壇,呆呆地站在她與慧慧分手的地方,一動不動。聽著她激情洋溢的講演,她茫然了。文景在省城醫科大學為海納尋找相關資料時,見過講師、教授們氣宇軒昂、步履匆匆的樣子。也聽說過講師晉升到副教授、副教授晉升到教授時需要廢寢忘食準備論文答辯、專家考評。慧慧已進入與他們相當的層次了。這就是迎接挑戰的臨界狀態。所不同的是前者是為了傳遞科學知識,慧慧是為了拯救人的靈魂。共同的特點是忙忙碌碌沒有閑暇。這些人往往比真正的演員還陶醉於自己的角色。登台的時間太多,息台的時間太少,就很難眷顧陳年故交們的感情了。

 

                                                              

 

這天晚上,陸敬靈的第二場布道完畢,即刻向會眾介紹了來自中國大陸的好友陸文景。她說:“親愛的弟兄姐妹們,說起來真是難以置信,現在我與大家共享一個神跡。今天,台下就坐著我的同郷、同學、摯友——陸文景,”說到此,她示意文景站起來與大家認識。“在家鄉,除了我的父母、兄弟,我最為掛懷、最為思念的就是她。睡裏夢裏都在為她祈禱,求主看顧她的平安和幸福,希望有朝一日能團聚、暢談。今天,親愛的天父,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天父成全了這一切……”陸傳道說到此帶上了濃重的鼻音,台下響起熱烈的掌聲。

深夜,直到文景和陸傳道同居一個寢室,屋內隻剩了她倆時,文景渴盼的慧慧才從天國的聖光中回到現實。兩位摯友毫無睡意,各自搶著講述她們分別後所遭遇的一切。原來慧慧跳入滹沱河時並未溺水身亡,盡管她抱了必死的決心,好歹沉不了底。後來她作出這樣的結論:原以為是初中參加軍訓時學過幾天遊泳,後來才知道是神的旨意。她本想爬上來用其它的方式了斷自己,不料卻被一株上遊衝下的樹冠罩住,隨樹冠的裹挾漂了三、四十裏。當時隻求速死,一再栽頭往肚裏灌水,漸漸失去知覺。最終還是被界河鋪一位打撈河炭和雨楂(上遊發了大水會衝下柴炭、枯樹,老百姓統稱雨楂)的青年所救。慧慧認為這是神的差遣、神的美意。這青年正是她現在的丈夫。“他是六五屆高中畢業生,參加過高考,成績優秀卻因家庭出身是地主未被錄取。他一直不死心,仍然在複習功課,第二年就趕上了文革,七七年恢複高考製度後成為我省高考狀元。後被公派出國讀博,研究統計學。現在一家銀行做風險評估。”說到此,慧慧話鋒一轉,急切地問:“我每給家裏寄了錢,都有你和那苦命閨女一份兒。電話中一再囑咐慧生給文景送過去,他送了麽?”

文景茫然地搖搖頭。突然想起問慧慧爹借錢時,老漢還算痛快,她又忙遮掩道:“這不,海納病了,我四處籌錢救急時,你爹爽快拿出六千。”接著文景就濃眉緊鎖,帶上了責備口吻。“你不該不給我個信兒啊!你知道得知你出事的消息,我是多傷心多難過嗎?”文景想起她為慧慧築衣冠塚的事來,頻頻搖頭苦笑。“後來,孩子被春玲抱走了,文德又被土崖砸了,我爹娘絕望至極,臥床不起,我那時多想找個體己貼心的倒倒苦水哇……”說到此文景珠淚漣漣,哀哀欲絕,仿佛倒不盡千年的幽怨。

得知春玲偷孩子、賣孩子和文德不幸遇難的細節,慧慧亦不能自持,兩位摯友哭作一處了。

慧慧擦幹眼淚後便急忙解釋道:“起初,我隻恨春玲、恨春樹、恨家庭,特別恨以各種考驗為名作弄我的‘小紅太陽’!我想割斷過去的一切,全當自己死了!誓不回吳莊!結婚成家後,以陪讀的身份來到美國,尤其是得到教會姐妹們的關愛、得到神的恩典,心中的恨才逐漸融化。我先寫信給我表姐,讓她轉告慧生和父親我還在人世。並常在電話中打探你的消息。是我爹和慧生好歹不同意把我的信息告訴外人。他們一直心有餘悸,說趙福貴家有外蒙的親屬都叫‘裏通外國’,影響了趙春樹的提拔。咱攤了美國的女兒、女婿,一旦世道改變,還不是通了美帝……。在書信和電話中我又不能給他們傳福音……”

聽到此,文景就明白她家修房頂時,連遠處的鄉親都來幫忙,為什麽慧生父子不肯露麵了。肯定是怕人們七嘴八舌追問慧慧的消息,不願讓自己家的秘密成為人們議論的中心。無休止的革命、鬥爭,讓人毫無安全感。自保的本能一直在膨脹,膨脹得變相!有人反倒說是改革開放叫人變得自私!

時針已敲過午夜的三點鍾,兩位摯友毫無睡意。她倆各人的遭遇都象一本懸念迭出的厚重的故事書,隨便翻到哪一頁都有熱門看點、叫人砰然心動的話題。當慧慧聽說文景又與吳長東走到一起時,深感驚詫,半響都泛不起言語。她不明白文景這麽一個聰慧漂亮、自信剛強的女性,怎麽在婚姻問題上這麽衝動。第一次嫁給寬臉的趙春懷還情有可原(吳莊的生存環境太糟);眼看政策寬鬆了,怎麽又嫁個一隻眼的吳長東呢?看著文景滔滔不絕、無怨無悔的樣子,她又想起文景在嫁趙春懷前那九曲回腸、拜托她去給吳長紅通風報信的情景。慧慧立即就找出了文景與吳長東結合的深層原因。根子還是源於文景對愛情的摯執和專一。從前,她就總說吳長紅與他大哥長得特別相像。潛意識中沒法兒擺脫初戀情人的相貌模式,吳長東又恰恰在她最需要的時刻伸出了援手,還有兩人秉性中的仁厚、博愛的彼此吸引……。感謝主,沒有兩人的忠厚赤誠,那三姓合成的一家能那麽和睦?沒有這樣的養父母,海納能得到如此的救治?……。轉而慧慧又暗自懺悔原本就不該小瞧殘疾人,自己不也一隻手有殘缺麽?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自己倒嫁了個相貌堂堂的博士,恐怕在接受海納的問題上,那位理工男還不及吳長東豁達和爽朗呢!

“自從信了主,我的心胸開闊了許多。對誰也不怨恨了。人本來是有罪的。上帝派他的獨生子降世為人,就是為了替人贖罪……”文景見慧慧並不把病海納牽腸掛肚、當作頭等大事,反而要向她傳福音,就急忙打斷她說:“我現在也不很春玲了。春玲人性中也有閃光的地方呢。腦瓜子靈活,能順應潮流、有進取心。哎,她現在又傳銷一種東西,叫仙尼雷德,說是吃了強身健體,在美國很流行,你聽說過麽?”

“沒!”慧慧搖搖頭說。她用熱切的目光望著文景,還在琢磨怎樣才能讓天國的福音光照文景的心田。

“有一件事我特別感謝春玲,若不是她在長春時給孩子報了戶口,我和趙春懷報二胎都困難重重呢!”文景誠懇道。在她的意念裏隻要海納的病能好,一切恩怨都兩清了。“我現在隻剩下一門子心思了,那就是給海納治病!——你認不認她無所謂。但你必須幫我!”話到此,文景的口氣中帶出了斬釘截鐵的分量。她隱隱覺得慧慧與她的友誼就如同放飛太遠的風箏,虛無縹緲,有種無從捉摸的不隨人願。

“甭愁錢的問題!我可以支助一部分,還可以通過各個教會捐助。我再探聽探聽怎樣給孩子買保險……。隻是,這相認嘛……”慧慧說到這兒就露出了糾結和犯難的神情。可是,她突然象做出什麽決斷似的,拉了文景雙膝跪地,然後把一隻手搭在文景肩上,雙目緊閉,就滔滔不絕地禱告:“親愛的主,萬能的阿爸。求你醫治海納的病,寬恕我深重的罪孽。我年輕時少不更事,如同夏娃偷吃了禁果,犯下不可饒恕的罪。更不該把這沉重的負擔推卸給好友文景。懇求天父你責罰我,減輕文景的壓力,減輕孩子的病疼。同時,我也再一次懇求您給我大智大勇,給我最佳時機,讓我把這一切坦白給我的先生、告訴我四歲的幼女。讓那剛剛信主的理工男心能謙和柔軟、寬宏大量,原諒我的過去,接納我的長女。親愛的天父,您既然不讓我溺水身亡,讓我重生,就請保全我的家庭。希望您的功課能進入到我那幼女的心中,讓她能喜歡那飽受磨難的姐姐……。”慧慧說著說著就涙如泉湧,後麵的話已含糊不清,甚至是痛不能言了。

當文景知道慧慧已生幼女、至今瞞著自己有過私生女的隱情、瞞著吳莊的那段經曆時;尤其當她明確無誤地感受到慧慧內心的糾結和掙紮、感受到她在信仰和現實麵前的又一場征戰時,文景的憐惜之情又油然而生。原來她是在家庭和眾人麵前強顏裝歡、在為教會拚命工作中來麻醉自己!文景對好友拿腔作調的講演、略帶虛張聲勢的激情又能理解和體諒了。身在吳莊時,社會不曾為她提供任何發展空間,難道走出吳莊就一帆風順麽?為了生存、為了尋求個安穩的歸屬可不得將該隱的隱去、該彰顯的突展、放大……。文景沉思片刻,毅然挺身而起,對慧慧說:“慧慧,你放心。在你晉升牧師的關鍵時刻,我隻會補台,決不拆台!有些秘密是需要保守終生的!我隻求眾人能幫我治好我二女兒海納的病!”她想:慧慧能站穩腳跟,慧慧能發展強大,成全了慧慧也就成全了海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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