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歲月難以消融的記憶(一)

(2018-06-06 05:22:50) 下一個

歲月難以消融的記憶(一)

高芸香

我的青春是被浸泡在“階級鬥爭”的汪洋大海中渡過的。我們那一代人無論是求學還是參加工作,第一要務是填寫政審表,如果政審不合格,升學、就業、甚至結婚都沒指望。而個人政審表格中最重要的兩個欄目是直係親屬的政治麵貌和社會關係的政治狀況。——當然,自身的政治麵貌更為重要,問題是作為年輕學生,成長在紅旗下,本身是一張白紙,所以最致命的就要看你的父母輩、祖父輩和外祖父家有什麽“政治汙點”了。我是六六屆高中畢業生,拿到準考證正準備走上大學考場,中央下發了“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開始,高考泡湯。據六五屆學姐學哥們介紹,其中不乏文理各科都學得棒的優質生,就是因為家屬中有“階級敵人”政治審查不合格,未被錄取。我姨表姐的兒子因老舅舅曾是“曆史反革命”而不能參軍。某女生則因父親在舊軍隊中呆過而不能與熱戀的兵哥哥成婚……。按照當時意識形態中的統一尺度衡量,我的親屬中就存在“階級敵人”,所以每拿到“政審”表格,我就呼吸緊張,筆頭沉重,對未來前途深感迷惘。

  • 三爺爺、三奶奶土改中被做成地主

我的老爺爺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就是我的親爺爺(小名有緒、字文光)。我爺爺粗通文墨,曾做過私塾先生。終因訥於言而敏於行,後來當了泥瓦匠。二兒子即我的二爺爺(小名根緒、字文亮),少不安分,誌向高遠,八年戰亂中漂泊外蒙(後在蒙古人民共和國烏蘭巴托定居)。我三爺爺(小名根富、字文明)敏感聰慧,吹拉彈唱、編織手工,無師自通。小兒子三爺爺深得老爺爺和老奶奶寵愛。老爺爺在家鄉之外的繁峙城裏經商,誠信為本,經營有方。買賣每有盈餘,就在家鄉起房置地。——據說那時的官商士紳以及各種工匠等都將買地作為一種投資形式,恰如現今的房地產、股票投資一樣。老爺爺除了經商有道外,還是繁峙城內的書法名家。我雖未去繁峙實地考查過,但記得小時候去鄰村上下趕集或過廟會常常看到亭台樓閣或廟門的牌匾,鄉親都自豪地介紹說那是我老爺爺的手跡。但老人家的信仰是“耕讀傳家久,詩書濟世長”,子孫們不必大富大貴,最好知書識禮,並有一技之長能自立自強。兒子們娶妻生子後,老爺爺老奶奶就主張分家另過,鍛煉各家的自理能力。

自然,一碗水很難端平。在分家產和土地時,老爺爺老奶奶的天平砝碼明確向小兒子傾斜。一是三爺爺體質不及兄長們強壯,扶犁荷鋤沒勁兒;二是三爺爺三奶奶家人口多(那時三奶奶已生了姑姑、三叔和四叔);三是三爺爺喜好手工編織(花籃、鳥籠在農村賣不了錢),不擅長農耕,耕種還需雇人。更過分的是把流落外蒙的二爺爺那一份也歸了三爺爺三奶奶料理。

我爺爺當時隻得了一處場院、三間土平房和六分田地。他私下念叨父母太偏心,說:“老三家人口多?咱家的貴昌(我父親)、貴柱(我叔)比他家三柱、四柱還大呢!”好在我奶奶特賢惠,且能安貧守困,她說:“正因為他家的孩子小,大人們才偏他呢。”爺爺說:“貴昌已娶親(我父親已娶我娘),老二也比他家的大(意思是快成親了),咱人口不比他家多嗎?”我父親那時愛看《說嶽全傳》、遊俠演義等書,滿腔豪俠義氣,也勸我爺爺別生悶氣。他說:“這是給了自家弟兄,又不是外人!。再說土地是人賺的,房屋是手建的,您有泥瓦匠手藝,咱同心協力還愁沒房住沒地種麽?”果然,沒過幾年,父子們克勤克儉又置了些田地。

福禍相依。一九四六、四七年崞縣東八區(我的家鄉)的土地改革運動特別激烈。我們村(河東十一村中最小的村莊)就捉了三戶地主,包括我三爺爺一家和我們家。我爺爺執拗,自認為自耕自種,自給自足沒有雇過長工,夠不上地主的杠杠,心底坦然。我三爺爺則因為自己不善於農耕,常年雇工,又聽說大莫村(河東十一村中最大的村莊)鬥地主鬥出了新花樣,將地主赤裸上身、雙手拴到馬尾巴上,然後貧雇農揚鞭趕馬“磨地主”……。三爺爺怕受這樣的酷刑,撞牆自絕身亡。三爺爺的“畏罪自殺”(那時的統一叫法)加重了三奶奶的罪過。可憐精明嬌小的三奶奶那時肚裏還懷著她的三兒(我的五叔)屢屢遭受批鬥。可憐我五叔落地就沒有見過父親。

據說這樣的過激鬥爭傳到了中央,後來有過一個“糾偏”運動。在糾偏運動中,我家的經濟狀況和我爺爺的一貫表現又被做重新考量,最後歸還被沒收財產,我們家連上中農都不夠格,被訂為“中中農”成份。——貧下中農是革命的依靠對象,中中農為團結對象,地主富農為打擊對象。——記得每當我填那政審表格時,填到家庭出身一欄,書寫“中中農”三個字時特別認真,心底無比感激中央感激黨,更具體當然是感激那次“糾偏運動”。

三奶奶一家的遭遇卻更慘。因為三奶奶原本有兩處宅院。土改時把她的一處上好宅院分給了姓冀的貧農。次一等的留給她一家五口居住。而姓冀的這家良知未泯,覺得雖然給人家做過雇農,但同吃一鍋飯,人家沒有虧待咱,現在白住人家的宅院心底實不落忍,就傳出話來願意將房屋低價賣給原主。三奶奶有心買回這套宅院,怎奈土改後一貧如洗,拿不出分文。這時有人看好三奶奶現住的房屋,就給她出主意說:。“你賣了現住的房院,再低價買回那套大宅院,多劃算!”在三奶奶賣房的關鍵時刻,我父親聽說三嬸兒要賣祖上房產,趕緊與她打招呼說別讓這套房落入外姓,按鄉規傳統賣房應先讓本族本家。精明的三奶奶看我爹買房心切,還在原售價基礎上長了些錢。我爹與我爺爺為買回祖上的房產借了許多外債,但他們心甘情願。因為這樣就促成三奶奶低價買回自己那套上好的房院。在爺爺和爹的傳統觀念裏,老爺爺置辦的房產還是落在自己家族子弟手中踏實。

誰知“糾偏運動”中還有個核心提法是捍衛土改的勝利果實。分給貧農的房院,三奶奶又低價“霸占”回去,罪加一等!三奶奶又變成“反攻地主”。工作隊反複做冀姓貧農的思想工作,三奶奶又把那套房子歸還了冀姓貧農。這一次那得了房子又得了錢的貧農以革命的名義安慰自己的良心,他對街坊們這樣說:“咱不敢對抗土地革命啊。毛主席要咱們翻身做主人,這是上頭的政策啊……”。——文革中造反派的打砸搶無不以革命的名義,恐怕曆史淵源就在這裏。

地主是階級敵人,反攻地主則是地主中的極品。那就是心懷不滿、時時想變天的頭號敵人。記得上小學時我與五叔(三奶奶的小兒子)同班,五叔向來悶頭不語,不敢惹事生非。盡管如此,小朋友們都入了少年先鋒隊,戴上了象征革命接班人的紅領巾,五叔卻沒資格領受這份光榮。

為了不彰顯我和三奶奶家的關係,奶奶和母親都教我背地裏可以叫五叔,到了學校不可過分親近,否則怕扯不清。說實話,我遵從奶奶和母親的教導,升學、入團都未在政治審查表中填這一門社會關係。我母親說你姥姥家是貧農,你盡可以填大舅、二舅、三舅、姨姨、姨姐等,把那表格占滿,誰還細考究你的三奶奶呢?是啊,我開了竅後在社會關係中擇優錄用,二舅、叔叔、姨姐是黨員,國家幹部,就首選他們。

如今反思那場革命,它革得不僅僅是“土地”的命,不僅僅是“地主”的命,革得是以傳統道德為支撐的鄉村秩序的命,震撼的是以傳統美德為基礎的世道人心。分了浮財的貧下中農提高了政治覺悟,有他們的華麗轉身,被鬥被批的人也破罐破摔,有他們的存活之道。與我填表時的投機取巧相比,我姑姑(三奶奶的女兒)的變化令人吃驚。她沒有因家門的不幸一蹶不振,而是以長姐的身份挺身而出,每當揪鬥母親她都不讓弟弟們出頭露麵,而是將自己收拾得一塵不染,亭亭玉立陪在母親身邊。姑姑天生麗質,往常異性追求者不少。姑姑故意製造玄機,讓那些渴望在“地主小姐的牙床上滾一滾”的痞子無賴們爭風吃醋起內訌。誰在批鬥三奶奶的過程中出風頭,姑姑就伺機報複,收拾誰。三奶奶亦一改往日屏聲斂息的婦道模樣,縱容姑姑招惹年輕後生。

我爺爺生性耿直愚鈍,看自己的弟媳與侄女作風大變,以為是居無定所、缺吃少穿所致,曾舉家商量把買來的宅院再借供三奶奶一家居住,哪知遭了三奶奶的閉門羹。三奶奶說活到這步田地,她再不指靠旁人。原來三奶奶已將姑姑許配給同村一位老革命幹部的長子做媳婦。這老革命的長子幼年喪母,生性柔弱。老革命續弦後又生三子。這長子與我姑姑同年同庚,早有羨豔之情,一直不敢冒犯。老革命憐惜沒親媽的兒子,又相中我姑姑秀外慧中、膽識過人,就給兒子定了親。老革命幹部在村裏很有威望,有了這樣的親家,三奶奶的底氣頓時強壯不少。不久,她又把大兒子(我三叔)過繼給本族一位孤寡貧農做兒子。契約是三奶奶一家與這孤寡老婦同吃同住,給她養老送終後我三叔繼承她的房院。這樣,地主婆三奶奶的大兒子就變成了貧農後代。三叔及其未來的子女就當然成了革命的依靠對象。

有一次我聽見三奶奶與一個欺負她的潑皮無賴吵架,她老人家完全放棄小腳婦女的“封建做派”,放開嗓門嚷道“既沒房又沒院,既沒男人又沒漢;破門墩爛門板,寡婦老婆沒人管……”言外之意即“老娘是極品,我怕誰!”更叫人刮目相看的是結婚生子後的我姑姑,竟敢與老革命公公叫板。在某個冬天的批鬥會上(仿佛是“一打三反”運動,記不太清),三奶奶是陪鬥者。姑姑怕年邁的母親著涼受寒,就脫下棉衣披在三奶奶身上。那老革命大約是嫌兒媳常陪在“地主婆”身邊不入革命潮流,就批評了姑姑幾句。不料姑姑冷嘲熱諷,伶牙俐齒說什麽“嫌不入眼讓你兒休了我!誰家沒個窮親戚富親戚!誰家沒個貴親戚賤親戚!別狗眼看人低!哪一天你觸了王法,我還讓你兒陪你……”一個批鬥會變成了姑姑的“造反”表演,弄得那老革命哭笑不得。“吃不上葡萄”的後生們對老革命本有醋意,這時便拍手稱快。連主持會議的幹部亦束手無策……。如同遭遇地震後的溪流,姑姑和三奶奶衝破固有的存活模式,尋罅覓縫,努力為自己的生命開創了新的生存格局。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