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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難以消融的記憶(四)

(2018-06-10 06:07:09) 下一個

姥姥家出了“殺人犯”(續)

得知三妗被捕的那天,仿佛天塌了一般。我怎麽也不相信是三妗害死婆婆後又謀殺親夫。記得那晚父親回到家中,臉色凝重。悄悄拉了母親到內室,告訴母親說:“我剛從你娘家回來。逮了!”母親驚問:“孩子們呢?”父親說:“我要帶回咱家,辦案的刑警說有些問題還需要孩子們配合。錄了口供就可以領走孩子。”爹不讓娘告訴奶奶爺爺和我們姐弟四人,但我腦子一激靈,頭皮就發麻。不知為什麽立即就猜中是逮了我的三妗。

那一晚沒有點燈。爹讓我到鄰居家討了兩碗稀飯,分別給奶奶爺爺。黑暗中我感覺母親像幽靈一樣,坐不得坐,站不得站,隻是飄來蕩去。弟弟尋冷飯帶倒一個凳子,響聲很大,被爹扇了一巴掌。弟弟沒反抗也沒哭。一家人誰也沒吭聲。空氣像凝結了一般。

狀紙是二舅送的。那一年(記得是一九六三年)二舅去北京開會,乘車途中與一公安幹警臥鋪相鄰。兩人在閑聊中談及家門不幸,那公安幹警聽說一年中失去兩人,眉頭一皺,就批評二舅說:“您這階級鬥爭的弦壓根兒沒繃!您這兩位親人肯定是非正常死亡!”二舅一聽,腦袋有點兒懵。那公安幹警就點醒他說:“回老家調查你三弟媳婦的表現去吧!”

北京開罷會,二舅就繞道回家鄉一趟。他這一回沒有聲張,悄悄潛伏在兒時發小家中。這一打聽不要緊,很快就有一位周家老婦,說她外孫女生了孩子,她每天早上去給熬月子米湯。那天早上她親眼見我姥姥拄著拐棍立在街門前。這說明姥姥頭天晚上有家難回,敲不開街門。再打問我三妗的行為舉止,好多人都笑而不言,搖頭說未發現什麽。也有人給添加好話,說自從老人失蹤後,就發現她偷偷在院中東牆跟下燒冥幣。

二舅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到內蒙找到我三舅的孤墳,開棺驗屍。找到了鐵證,三舅被砒霜(紅礬)奪命。公安幹警建議將三舅的靈柩運回家鄉祖墳,到那天再考察三妗的表現。

按家鄉的規矩,死在外地的靈柩不能進村。那一天,我娘、我姨等一聽說三弟的骸骨要還鄉,統統穿了白喪服淚眼汪汪迎到村外。一見那靈柩被鐵絲箍著破損不堪,大放悲聲。想到他滿懷希望歡歡勢勢離家,回來時竟是這般慘狀,娘和姨姨都哭得昏天黑地,肝腸寸斷。圍觀者都期待一個人的出現,那就是我的三妗。那年月沒有文化生活,家鄉人就愛聽祝英台哭梁山伯式的數念。三妗的表現讓人大失所望,她像中了邪似的卷曲在屋內一個大水缸後麵,哆哆嗦嗦。雙手抱了頭,仿佛害怕什麽抓她砸她。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刑偵幹警對他的心理測試。初步確定她就是嫌犯後,就有兩名專職刑警常去姥姥家村搜尋偵破線索。——主要是尋找姥姥失蹤的最直接原因。

那時沒有監控探測器。據說兩位刑警非常了得,能飛簷走壁。常在深夜爬到三妗的屋簷前竊聽。某天,聽見三妗一再紮實娃們說:“你們千萬別說奶奶回來,要不娘就沒命了。”

在這種情況下,按照當時主流社會“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思路,隨即逮捕了三妗與那入贅的地主出身的男人。刑偵幹警還給表妹表弟買了階級教育的連環畫冊,反複做他們的思想動員,要他們為貧農出身的爹和奶奶報仇。兩個孩子最終開了口。清晨,他們開門去上早學,看到奶奶拄著棍子在門口徘徊。就叫了聲奶奶。奶奶應聲進了門,後麵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問到家中除了母親還有沒有其他人,他們答“好像有”。問是誰,都說沒看清。因為那人用被子蒙著腦袋。

地主家的子孫勾引貧農家的媳婦害死婆婆和親夫的案件成為當時的大案要案。當年,轟動了人民公社十裏八村。可是,沒多久那地主出身的男人就被放了出來,原來他對這件事一無所知。據三妗招供說,那天睡在他家的男人是村支書。孩子們上了早學,給他們一對野鴛鴦提供了方便。兩人正在你挪我就之際,老婆婆推門進來。見狀破口大罵。支書說:“我在村說一不二、讓這瘋婆子吵出去,如何見人!”撲起身就用一條平日遮被子的線毯子將老人蒙在裏邊。老人一邊撲騰一邊還大罵。三妗忙助陣,兩人擠壓老人喉嚨,姥姥窒息身亡。這時天已大亮,兩人不勝恐慌。用線毯子裹屍後,將屍體鎖在裏間屋內,等到這天深夜,又在院裏東牆根底挖出個八擔甕,將屍體窩在甕內。——說起這甕子,我娘還很有感情。它還是日本兵打進來時,實行“三光”政策,為了安全隱藏糧食,二舅和三舅埋的。八擔甕口徑約二尺,黑身條白邊口,能放八鬥多玉米顆粒。上麵蓋著磨盤大的石蓋。石蓋上再埋三尺土,與院土齊平,誰也看不出破綻。埋半年八月糧食都不發黴。難怪三妗常常在東牆底燒紙呢!她在贖罪!

三妗供訴:她知道我二舅、三舅都是大孝子。如果三舅一直堅守在家,村裏人多口雜,遲早會露出馬腳。而三舅又是猛張飛性格,一旦知道淫婦夥同奸夫害死母親,絕不饒命。所以就處心積慮動員三舅外出。於是,利用他旅途帶幹糧的機會,烙了兩種麵的餅子。並吩咐他先吃攪糠夾菜的,後吃精純白麵的。那白麵餅子中正攪和了足以致命的砒霜(紅礬)。

於是放出地主出身的漢子後,又逮了村支書。這樣,二舅和刑偵公安人員又往階級鬥爭上靠,說村支書是腐化蛻變的共產黨員,這又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我爹最煩以“階級鬥爭”說事,他私下嘀咕:“根子是肚餓嘛,硬往階級鬥爭上扯。社會主義製度敢是滋生階級敵人的溫床?”

他的話嚇出我一身冷汗。不過,我不會告發我爹。一是他與我利害相連。二是我從心底裏承認:我三妗不是階級敵人,雖然她犯了法。我無論如何恨不起她來。

盡管三舅的死已真相大白,還不能最終定案。因為挖出東牆根底的八擔甕後,裏麵卻沒有遺體。

三妗又供訴,說埋在院裏她日夜懸心,常聽到有鬼魂哭泣。就在夜深人靜時,把屍體拋到滹沱河裏了。

那支書見甕中未找到得力證據,又絕然翻供。說他與三妗壓根兒就沒發生男女關係。支書的妻子也找各種關係為丈夫開脫。說三妗偷過生產隊的玉米,是她告發的。與她素有積怨,三妗在陷害村支書。

村支書在獄中被關押三個月後,也獲得自由。據說三妗也翻了口供。說這事與村支書也無關。

但凡有點基本常識的人都能推斷:一個女人根本不可能掀動甕上那石蓋,將一具深藏甕底的僵屍搬出;再說滹沱河距姥姥村十七、八裏,沒有幫手咋可能拋入河中。可三妗一口咬定就她一人所為……。

因有另外的同謀逍遙法外,這案件一直懸而未決。三妗在獄中一蹲就是二十多年(據說文革中還被評為犯人中的學“毛著”標兵)。直到四人幫垮台、改革開放後三妗才因身患重症,被監外執行回到娘家。其時她爹娘早下世,就在弟弟弟媳處討口飯吃。不幾年抑鬱而終。三妗未留什麽遺言,據說她就怪那招贅的第二位丈夫,好歹夫妻一場,她蹲了二十多年監獄,他竟然未探監一次。——旁觀者清。知情人都說:地主出身的子弟,躲還來不及呢。他敢?!入獄二十多年,沒有一個親友前去看過她。

我的表妹表弟遭難後,在我家住了幾個月,就被二舅接了出去。有二伯伯政治光環的庇護,他們上學、找工作在政治審查上都沒有問題。自然,他們政審表格的社會關係中也不會有“二姑父”(我父親)的名字出現。盡管他們在患難中與二姑父相處很好。但童年的陰影總會在某時某刻彰顯。表弟到了成婚的年齡,二舅想把他的工作調回老家縣城,好就近看護村中老宅,托我給找對象。為了相親,表弟千裏迢迢來到我家。我因三妗那時還在獄中,自家人底子不硬;就介紹了一位父親在“三反”運動中也坐過監獄的女生。這女孩活潑開朗,與我表弟一見如故。相貌、脾性無不般配。看倆人相談甚歡,我不得不把雙方的父母情況告知彼此。表弟對女孩父親的曆史問題不在意,那女孩一聽表弟的情況,神色陡變。她掏心窩子地對我說:“我因父親的問題,入團受阻;工作找不了稱心如意的。若再找一母親還在服刑的丈夫?天哪,萬萬不行!”

當我把這信息委婉告知表弟後,表弟目光暗淡,半響無語。男孩子的喉結在脖際急速滾動,突然哽咽道:“我恨!我恨!”欲哭無淚,說不出是恨爹還是恨娘,也還是恨二伯伯把他娘送入監房。我連一句安慰的話都不能說。不知說什麽好!隻有撲簌簌落淚。

與三妗感情最深的表妹,童年留下的傷痕更深。她話裏話外,處於糾結矛盾中。既感念二伯伯、二伯母對姐弟倆的恩養,又對她二伯父不依不饒地告發她母親,讓他們從小成為孤兒不能釋懷。孰恩孰仇?常常處於矛盾恍惚之中。可是這些又能向誰訴說呢?在階級鬥爭的理念不是萬能鑰匙之後,表妹的信仰出現真空。為解決精神的困惑,她曾信過“法輪功”。如今又改信耶穌基督。

在姥姥家的老墳場中,我姥爺一直是單人墓穴。姥姥的死不見屍、燒紙找不到墓堆,一直是我娘、我姨、我舅們終身的痛。娘常常念叨:假如你二舅不把你三舅一家接到城市,假如你三妗一直安貧守困,就不會發生後麵的事了。假如能一直在大城市生活,假如城裏不壓縮人口,假如沒有三年困難吃不飽……

發生的已然發生。我知道曆史沒有假如。

尾聲

作為一名草根出身的平凡女姓,麵對親人們的磨難、麵對他們的慘死,我十分無奈。我不想假設什麽,也不論對錯、不究因果。謹以此文告慰屈死的親人,我想說:我愛你們(包括我的三妗)!同時也卸下自己今生今世難以忘懷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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