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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走出吳莊( 七)不期而遇

(2014-10-15 10:00:35) 下一個

               

      陸文景實在是個情緒化的姑娘。剛才她望見那個綠樹掩映的高坡、以及高坡上紅旗公社衛生院的鐵柵欄門時,還覺得象是被人押解著去進監獄的牢門。她爬那高坡時雙手絞著胸前的頭巾,步履沉重,氣喘噓噓;仿佛要接受火刑一般,臉色蒼白,雙眉緊鎖,心事重重。然而,僅僅過去一個多鍾頭,當她跨出那鐵柵欄門之後,便變成一隻歡快的小鹿了。她一邊輕快地跳著,一邊摘下花格子頭巾來扇一扇渾身的燥熱。秋天的清風拂去鼻際的消毒液味兒後,更讓她神清氣爽,歡暢無比。她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我們走在大路上”的合唱歌曲,身不由己地越走越快,竟然還踏著秧歌的節拍。那天下罷玉茭回去以後,細心的母親發現了她的狼狽樣兒,非要追問她是怎麽回事兒。她便將嘴巴湊到娘的耳邊,小聲兒講了非正常來紅的經過。她盡量輕描淡寫,免得母親過分擔心。她說湧過那麽一兩股後,也便不疼不癢,相安無事了。但是,娘聽罷後,臉色唰一下就白了,久久地凝望著她,憂心忡忡,半天也沒泛上一句話來。——她深知娘內心的苦衷:既想讓她到醫院查查,又深知家中是一分錢也拿不出了。為了給爹治療,她們把過冬生火爐子的買煤錢也支出去了。後來,娘到底不甘心,竟然到一向很少走動的春玲家借了點錢,催她快趁日子淺到公社衛生院找喜鵲幫忙搬個後門,尋一位有經驗的大夫查一查,免得疾病坐了根。可憐娘不知疑成什麽不治之症了。真逗,卻原來是因為負重過量,把什麽“處女膜”欺搗破了。醫生說這根本不算病。——在此之前,成長在革命化時代的陸文景和她的姐妹們,隻懂得背語錄、唱革命歌曲、學大寨和鬥私批修,對自己下身的構造卻所知甚少。壓根兒不懂得由一個女娃變成一個女人時,自身的生殖係統還有一道道關口哩。而這一道道關口的開啟還需要男女協同完成呢……

      今天聽了那位婦科女醫生的講述,羞得她滿麵通紅,恨不得馬上逃之夭夭了。還是好友喜鵲硬把她捺住,她才耐心聽完醫生的吩咐。這個未被男性染指的純情女孩,盡管自認為獲得了愛情,但那卻是精神和情感方麵的領悟。甚至是她書生氣十足的少女式的夢幻,朦朧的向往。時至今日,她和吳長紅連唇對唇的親吻都沒有實踐過呢。在針灸培訓班裏並沒有教給她多少人體生理知識,僅僅是記了些脈絡和八、九十個常用穴位。當輔導的軍醫取出一個石膏的人體模型,講任脈和督脈如何交會時,讓學員們看那男性的“會陰”穴位,姑娘們都垂了頭不敢正眼瞧呢。

      女醫生還善意地提及新婚之夜的擔憂。陸文景嬌憨地笑了。從她笑容的坦然開朗上,女醫生猜測到她有了戀人,而且是對她十分中意十分信賴的戀人。陸文景爽快地點了點頭。雖然他(她)們此刻正在鬧別扭,但她毫不懷疑他(她)們之間感情的真摯。絲毫不懷疑他對她品德上的絕對信任。她甚至想:新婚那一晚,吳長紅若要懷疑她的純潔,就和他打翻臉,鬧離婚!

      “哎呀,對不起。”陸文景想盡快告訴母親她沒事兒,走得很急。結果在穿過紅旗村的一個窄巷的拐角處被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撞倒了。她以為是自己太興奮又心不在焉碰了人家,頭也沒抬就連連陪情道歉。

      “沒長眼麽?”一個鄙夷的女中音擊打著陸文景的耳鼓。文景一抬頭,一張白得象牆壁似的寬臉橫在麵前。寬臉的上方還戴著副黑框眼鏡。

      “不會走路?在拐角處還蹦達什麽?”這聲音似曾相識。噢,是“京殼兒”。文景終於認出她是紅旗公社供銷商店的售貨員,“京殼兒”是她的外號。這女子原本是南山底一個小村兒的柴禾妞,因為前幾年時興打擂台背語錄,她背遍河東無敵手,便招了工做了端公家鐵飯碗的公社廣播員,後來又改做了售貨員。

      當年她和公社擂主“鐵嘴兒喬”在紅旗露天戲台上擂台大決賽的盛況,陸文景至今都記憶猶新呢。台上紅旗林立,台下萬人雲集。“京殼兒”和“鐵嘴兒喬”一人胸前揣本“紅寶書”昂首挺胸站在舞台中央麥克風前,兩人輪著背誦,一人一段,整整背了一天。背小紅書上的語錄時,兩人旗鼓相當,不分勝負。背到毛選上的名篇名句,“鐵嘴兒喬”就沒有招架了。

     “京殼兒”背誦偉大領袖於一九二七年三月寫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都能一句不錯。當背到“打倒土豪劣紳,一切權力歸農會”時,她神定氣閑道:地主權力既倒,農會便成了唯一的權力機關,真正辦到了人們所謂“一切權力歸農會”。“鐵嘴兒喬”本來應該接著背“連兩公婆吵架的小事,也要到農會去解決。”可是他卻跳過一大段,聲情並茂地嚷道:“我出十塊錢,請你們準我進農民協會”。逗得台下一片喧嘩,語錄本晃成了紅海洋,鼓倒掌的聲音此起彼伏。

      主持人反複擺手示意,把手比劃成“T字叫大家安靜,這場擂台賽才宣告結束。直到公社革委會主任把獎品——鐵鍁一張和紅寶書一套捧到她麵前,女標兵還意猶未盡,嘴裏念念有詞準備著新的一段呢。當年背語錄時她還是滿口鄉音。當了廣播員就甩開京腔了。與此同步也就往臉上塗開了雪花膏、潑開了香粉。後來又戴了副寬邊兒黑框子眼鏡兒。做姿作態地模仿起城市工作人員來了。

      為什麽送她個“京殼兒”的別號呢?大概是有其京表無其京實的意思吧。據說她咬京腔咬不準,廣播“今天公社收兔子”時,播成了“收褲子”。河東十一村的老百姓都大眼瞪小眼,搞不清公社要“大褲子”、“小褲子”幹什麽。如吳天保之流滿嘴渾話的就演繹成讓男女老少脫褲子了。好長時間,被河東十一村傳為笑柄。

      不過,她的走紅令河東鄉親們很是羨慕呢。記得文景初中剛畢業回來,她娘曾打趣道:“你們整天唱呀跳的,都白費鞋襪。沒一個能象人家混個收褲子的!”

      今天,文景撞了當年明星,心中著實惶恐。麵對人家的譴責,真不知說什麽好。她褲子上的土本來拍幹淨了,但垂了頭還在用那花格子頭巾抽打。倒象故意提醒“京殼兒”注意“褲子”似的。

      “你怎麽一言不發?象個沒事人似的!”那售貨員把身子一扭,亮出個穿一身深藍滌卡製服的男人來。這售貨員因男伴的不配合又轉移了攻擊目標。大概是車把撞歪了,那男的正背朝她們,雙腿夾了前輪,在認真矯正把手哩。

      “沒傷車子吧?”陸文景忙問。她希望那男子能寬容些。

      她猜測他(她)們是一對夫妻。因為求情托人搬門路好不容易買到輛新車,兩人興頭正濃,男的馱了女的出來兜風。她為自己攪亂人家的好心情而慚愧。同時,聽了那“蹦達”二字,也不免害臊。

      “哎呀,是春懷大哥吧?”

      那男子一轉身,陸文景便認出他是春玲的大哥趙春懷。在這難以抽身的關鍵時刻遇到了同鄉,文景既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

      “哦,你是——”趙春懷從記憶中搜索一遍,突然醒悟道:“對,你是富堂叔的女兒陸文景。——變化太大了!”

      其實,在剛才倒地的一瞬,趙春懷就被眼前這個美人兒震住了。她紅樸樸的臉蛋、陽光下閃亮的秀發,與秋天的藍天白雲、與鄉村的禾巷是那麽地和諧協調。黑白格子相間的上衣和洗得泛白的蘭色褲子,流露出一種若隱若現的書卷氣。那舉動的幹練和飄逸,象文工團演員似的。尤其那嬌豔的玫瑰般的紅唇和一雙赤誠的大眼睛,給她負疚的麵龐頻添了嫵媚和神韻。陸文景不知道她這純樸清新的氣韻,讓每一個初見她的陌生男人都會迷醉。趙春懷剛才別轉身不敢繼續看她,是怕相跟的女人吃醋。

      “車子沒事兒吧?”陸文景再重複一次。

      “咳,人沒事就萬幸了。車子貴重還是人貴重?”趙春懷故意把“人”字咬得很重。他邊說邊抬頭看看那售貨員,“看她象有急事,快放她走人吧。”

      陸文景這才長長地舒口氣,急忙離開這是非之地。

      由於耽擱太久,一出村她就加快了步伐,沿著條田間小路飛跑而去。很快就穿過一片下罷玉茭後秸杆七零八落的田地,登上一條土壩,拐到了鄉村林蔭道上。估計快到吳莊的地界時,她才停下來喘口氣,不禁回頭張望。隻見尚未收割的禾野裏不斷有人影閃動。鬆軟的土地敞開酥懷,接納了車輪的碾壓,不肯發出一頂點兒呻吟。隻有趕車人的吆喝聲和清脆的鞭聲在曠野遙遠地呼應。

      剛才與那男女遭遇的不尷不尬的場麵總算徹底落幕了。“趙春懷娶了‘京殼兒’!”陸文景一邊走一邊想,“這可夠春玲娘倆頂當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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