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走撒馬爾罕,是個“行萬裏路,讀萬卷書"的好機緣。
行萬裏路,幾乎不言自喻:烏茲別克是世界上唯二的“雙重內陸國”(本國以及所有鄰國都沒有出海口的國家)之一,造訪深藏在歐亞大陸腹地的撒馬爾罕,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會是次跨越萬裏的旅程。
至於讀萬卷書,則與撒馬爾罕是世界文明十字路口,交通格外繁忙,人群流動頻乃有關。千百年來,本地的聚落交往與周遭的帝國征伐盡皆綿密不斷,人們來來去去,留下了眾多的故事,積澱起來,就形成了那種豐厚的、被稱作“曆史”的東西。從中亞回來後開始寫遊記,單單為捋清這兒居民來源和王朝更迭的大致脈絡,弄明白西、南的波斯、希臘及阿拉伯人,東、北的大月氏、突厥、契丹和蒙古人等,是如何在這片土地上走馬燈似的你來我往,就得翻不少書頁。然後在回味自己走過甚至錯過了的景點時, 更經常會情不自禁地被背後的故事所吸引,順藤摸瓜地一段段掌故,一個個傳說,接二連三地讀下去,不知不覺地就踏上了那讀“萬卷書”的不歸路,在地上的旅行結束後,繼續著紙上的暢遊。
本篇遊記,便是些在路上、書中擷得的吉光片羽。
撒馬爾罕最初的居民源於何處並無定論,一般認為他們與古代的波斯人同源,都是來自亞歐草原北部,屬於高加索人種的遊牧民族。在相當於中國的春秋時期,統治著中亞的波斯皇帝大流士,把撒馬爾罕所在的河中地區,叫作Sogadia,這是關於撒馬爾罕的最早的文字記錄。Sogadia比較通行的中譯,就是“粟特”,在公元10世紀被以後湧入的其他民族所吸收並徹底伊斯蘭化之前的1500年間,此地的主要居民,便是粟特人。
曆史上撒馬爾罕與天朝,尤其是唐朝,的關係曾相當密切 -- 唐僧玄奘去印度取經途中曾在此盤恒良久,在他那本古代最牛遊記《大唐西域記》裏,有許多關於這裏的風物的記錄。盛唐時期,有那麽百來年,以撒馬爾罕所在的康國為首的一眾粟特城邦,亦即著名的康、安、史、石、米等昭武九姓,幹脆就歸順了大唐, 成了唐王朝安西都護府轄下的康居都督府的屬地。康國向唐朝納貢,受唐皇賞賜唐軍保護,其國王的廢立,皆需獲得唐皇首肯,同那大唐帝國,整個是親如一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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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西都護府暨康居都督府圖)
與波斯人一樣信仰那頗具神秘性,而今已幾乎絕跡了的拜火教的粟特人,也是絡繹在絲綢之路上的最活躍的商人。他們不僅大量進入中土做生意,其中有些商而優則仕的, 還搖身一變成了大唐的命官。史上最有名的粟特人,很可能就是那引起“安史之亂”,直接導致大唐由盛轉衰的安祿山。這位梟雄,乃來自撒馬爾罕的粟特移民之後,虯髯卷發,高鼻深目,善以三百斤之軀,在唐明皇殿前輕盈地跳那源於撒馬爾罕的胡旋舞。當然後來也是他率領叛軍殺進長安,害得唐明皇一路逃竄,最後不得不在馬嵬坡逼死楊貴妃,釀成了古代曆史上最為文人騷客所反複詠歎的悲劇之一... ...
大唐滅亡後,撒馬爾罕被川流不息地經過這裏的各種勢力交替控製,城頭變幻大王旗幾成常態。又四百年,等到成吉思汗從蒙古草原崛起時,撒馬爾罕剛好是中亞大帝國花刺子模的首都。貪財的花刺子模人劫殺了蒙古的商隊,給了正覬覦著中亞的成吉思汗一個最好的借口,觸發了蒙古人改變亞歐版圖及曆史進程的三次大規模西征的第一次。
兩軍相遇的結果,不僅花刺子模在蒙古鐵騎下落花流水,而且成吉思汗在破城後大肆報複,下令屠殺了膽敢抵抗他的數萬撒馬爾罕軍民,並搗毀了整個城市。在把這段曆史寫進《射雕英雄傳》時,俠骨仁心的金庸,不忍如實記敘成吉思汗的殘暴,隻好編了一個郭靖和黃蓉從天山上飛下來助成吉思汗打下撒馬爾罕,並成功地說服大汗不要屠城,從而救了廣大軍民的性命的情節來。
郭靖當然是虛構的文學人物,但構成了撒馬爾罕漂亮天際線的山影,卻真是從新疆那邊綿延了兩千多公裏而來的天山的最後餘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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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圖)
而小說裏郭靖義弟楊康的師傅,那位法號長春真人的道長丘處機,不但是個確實到過撒馬爾罕、見過成吉思汗的真實的曆史人物,而且還在回來後(讓門人代筆)寫了本《長春真人西遊記》。這本西遊記當然遠不如後來問世的那本以玄奘西行為藍本編出來的神話《西遊記》有名,卻是丘處機師徒萬裏旅途上所見所聞的真實記錄,比吳承恩那滿紙怪力亂神的作品有高得多的曆史價值。
成吉思汗對撒馬爾罕成的破壞是如此之徹底,以至於後世的人們不得不放棄了故城舊址,在隔壁另造了一座新城。後來定都於此的鐵木爾,用他從波斯俘虜來的工匠藝人們,把這座“新”撒馬爾罕建成了中世紀末期地球上最壯麗的城市之一。本遊記係列前三篇關於撒馬爾罕的文章,介紹的就是這座鐵木爾及其後代營造起來的新撒馬爾罕的孑遺。
而那座八百年前毀於成吉思汗之手的舊撒馬爾罕,則被歲月裹挾來的塵沙,深深地埋入了地下,變成了一片映襯著鐵木爾留下的輝煌的,荒僻寂廖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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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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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圖)
然而六十年前這荒地上的一次考古發掘,卻不僅打破了沉寂,而且為一窺盛唐時期的撒馬爾罕,打開了一扇珍貴的窗戶。
發掘出土的是一座相當於唐高宗時期的建築,十一米見方的麵積不能算大,卻是那時康國王宮裏的禮賓廳,具有類似今天人民大會堂接接受國書的廳堂的地位。最難能可貴的是,這大廳的四壁繪滿了分別以印度,波斯,粟特和中國為主題的彩色壁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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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圖)
其中王座所枕靠的西牆上的主體壁畫最繁複熱鬧,生動地描繪出了波斯曆新年(Nawruz)節日裏,包括中國在內的各國使臣在突厥武士、吐穀渾人、新羅人陪同下,慶祝粟特國王拂呼縵接受唐高宗冊封的場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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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圖)
但對於我們老中來說,南牆上那雖已相當斑駁漫漶,卻還大致可辨的壁畫,才是最有吸引力 -- 經過粟特學家們多年的考證,畫裏的主角居然是端午遊湖的武則天和正在狩獵的唐高宗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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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圖)
話說中國曆史上到底有過多少個皇帝雖然是筆糊塗賬,但夫妻倆都做了皇帝的有且僅有一對,卻是個不爭的事實。他們就是大唐高宗皇帝李治和他的太太,大周聖神皇帝武曌/武則天。這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夫妻皇帝叱吒風雲幾十年,在中華王朝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不少筆,但目前僅存的成圖於他們生前的畫像,卻不在大唐本土,而在萬裏之外的中亞腹地— 撒馬爾罕,讓人不得不深深地感慨於曆史時空的廣袤與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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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則天像線描複原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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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像線描複原圖)
有鑒於這些壁畫的主題是康國王與各國使節的互動,這處珍貴的遺址便被稱作為"大使廳"。目前壁畫的原件按照原初的東南西北牆之間的相對位置,保留在建造於距離發掘點不遠的Afrasiab博物館裏。我們因為時間緊張未及前去參觀,下麵是網上搜集來的博物館內外景圖。
(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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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鑒於這些壁畫的主題是康國王與各國使節的互動,這處珍貴的遺址便被稱作為"大使廳"。目前壁畫的原件按照原初的東南西北牆之間的相對位置,保留在建造於距離發掘點不遠的Afrasiab博物館裏。我們因為時間緊張未及前去參觀,下麵是網上搜集來的博物館內外景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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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圖,西、北兩麵牆上的畫按原初的相對位置陳列著)
如果把盛唐時期以撒馬爾罕為中心的粟特地區看作一曆史大舞台的話,台上的演員來自當時歐亞大陸的各個角落。對壁畫中人物的甄別和場景的辨認,需要研究者們對西起今日的土耳其伊朗,東到中國朝鮮,南至印度,北達俄羅斯的廣大區域的曆史、語言和文化,都有比較深刻而全麵的了解,所以“大使廳研究”也就成了粟特學中一支對學術功底要求較高的顯學。與此同時,由於壁畫的上半部在發掘前因修路而損壞,同時畫麵本身缺少文字描述,所以今天的所有結論都還是暫時性,隨時有可能因為新的田野考古或曆史文獻的發現而有所改變。
最後貼一張網上搜到的大使廳的“想象複原全圖”,其中不僅有南西北三麵的壁畫,還有坐在寶座上的康國國王。畫的水平實在不敢恭維,但或多或少對加深撒馬爾罕作為古代文明交流的紐結的具體印象,應該還是會有些幫助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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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