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牧場:最後的牧歌
青海湖的初秋,已經很有些寒意。9月的那個下午,天逐漸黑下來,我們一行人一路開車,靠著問路人,一程又一程地向山裏摸索。去年采訪過的娘娥加家的夏季牧場究竟在不在前方,其實誰都說不準。
山上沒有信號,隻有逐漸往山裏深入,先從那座神山問起,再經過那條河流,再問起村落,最後才能找到相識的牧民打聽到朋友的牧場。幸好,熟悉的人越來越多。突然,在一個白色的帳篷門前,看到了正在等待我們的老朋友。
娘娥加一家是青海湖周邊一戶典型的藏族牧民家庭,還在用傳統的方式放牧。他們是我去年拍攝的紀錄片《誰的餐桌,誰的牧場》主人公之一。距離拍攝時間過去了一年,我又來到了青海,既想讓采訪對象們看看成片,也想更進一步了解他們的近況。
草原的夏季快結束的時候,娘娥加一家就搬來了位於草昏(音)的這片集體共用的夏牧場上。這裏外人罕至,除了娘娥加三叔住在一兩公裏外的山腰上,其餘人家都在幾公裏之外,周圍幾乎看不到人影兒,隻能遠遠望見草場上的白色帳篷。除了牛羊和藏獒,最常見的生物就要數高原鼠兔和白腰雪雀了,還有就是偶爾會在夜間造訪的狼。

◉娘娥加家裏的羊群。圖片:焦小芳
然而,明信片般的景象之外,草原上的牧民生計卻越發艱難。2023年起,我們在青海湖周邊做牧民社區影像時,了解到了牛羊價格大幅下跌和進口凍肉衝擊牧區市場的情況之後,參與了食通社的聯禾計劃,想要記錄新的市場變化對牧民生活的衝擊。去年11月,我和夥伴環繞青海湖一周,完成了拍攝。
青海省雖然不是全國牛羊主產區,卻是五大牧區之一,而且是全國犛牛藏羊出欄量最高的省份。環青海湖牧區農牧民收入的一半以上都來自藏羊產業。價格下跌直接影響他們的生計。牧民們回憶,他們已經在牛羊的價格下跌的市場行情中艱難地熬過了四五年。
全國數據也顯示,羊肉價格自2021年進入下跌周期,活羊的價格也一路走低。牛價也跌慘了,2024年,國內牛肉價格一度跌到近5年最低,活牛價格更是跌到近10年的最低水平。
衝擊之下,已經有牧民熬不過市場低穀,徹底賣掉牛羊退場。
今年,娘娥加一家還沒賣羊,準備搬到冬季牧場後等人來交易。他們也了解到價格比去年漲了一些。那麽,價格回漲會讓牧民們更好過一點嗎?我的回訪就是在這樣一絲絲希望中開始的。


◉這天,一隻小牛犢站不起來了,隻能側臥在草地上,叫聲也越來越弱。母牛一直不肯離開,一邊吃草,一邊隔著大概兩米的距離回應著它。直到深夜,母牛依然守護著它,到它身邊喂奶。但娘娥加的父親查看了小牛犢的狀況後,已經決定將它送往冬牧場。在那兒,這隻小牛犢可以給他們換回一些保險賠償。圖片:焦小芳

◉第二天淩晨一早,跟小牛犢一起送回冬牧場的,還有隻羊。圖片:謝小丹
2 切吉西路:買賣博弈
深入牧區之前,我們發現,本地市場的零售肉價也漲了!
在青海西寧一家售賣牧區草原牛羊肉的鋪子裏:草原牛肉軟肉(不含骨的牛肉)31元/斤,牛排(帶骨)26元/斤,而羊肉則是32元/斤。去年11月我來拍攝時,本地羊肉隻有21、22元/斤。
全國市場的數據也差不多:整個9月,全國牛肉平均價格70.90元/公斤,羊肉69.59元/公斤。但是,對比2023年,牛羊肉依然每公斤跌了10元左右。

◉從2023年7月至今,全國牛羊肉價格均已大幅下跌|圖源:中國畜牧獸醫信息網
我走到店裏,想問問肉價漲了的原因。店員告訴我,冬天的牛羊是基本上是飼料喂的,而夏季是吃草的。飼養方式會明顯影響牛羊肉的口感。一般來說,育肥牛羊屠宰後太肥,腹脂油多,膘厚。對於習慣吃手把肉的當地消費者來說,草膘肉自然要更受歡迎。所以9月的價格本來就貴一點。
離開西寧,正式的回訪旅程從142公裏外的共和縣開始。通向共和縣的G6公路兩旁就是連綿的草場,公路兩旁標注“注意牲畜”,成群的犛牛和藏羊或站或臥於草場之上。共和縣是海南州的首府所在地,約定俗成,共和縣的切吉西路就成了活羊交易中心,周邊牧民都會來此賣羊。
去年,我就是在這條路上偶遇了另一組拍攝對象——馬克利的父親。當時,他就在這條路上和夥伴們等待收羊。收羊人相當於畜牧行業裏的“中介”,大多是本地的回族人。牧民們養大的牛羊就是通過他們一步步進入市場,走上餐桌。
夏天草膘季是收羊人一年當中最繁忙的時段之一。我約好了馬克利晚上碰麵,但他臨時爽約了,要到黑水河收賬。於是我隻好再像去年一樣,重返切吉西路碰碰運氣。

◉市場上隻來了一隻羊,周圍的收羊人們誰也不肯買下它。圖片:謝小丹
活羊交易一般隻在上午進行。這一天,隻來了一隻羊。五六位收羊人聚在路邊,時不時看看手機裏牧民發來的牛羊視頻,品鑒品鑒,聊聊天。他們不擔心生意,這個季節交易一般都在山上進行,年輕人們都去了,可以一次性收上七、八十隻甚至上百隻羊,牧民們便不再需要來市場了。

◉給收羊人們放映去年拍攝的紀錄片。圖片:謝小丹
但他們都對這隻羊興致寥寥。收羊人們說,這羊有問題,問題在腦子裏。所以眼神斜視,還斜著走路,無法走直線。
可我怎麽看,也看不出這隻羊像是有病的樣子,更可能的原因是價談不攏。經驗豐富的收羊人可以憑直覺估量出每隻羊屠宰後的產肉量,再結合市場價格合理出價。如果出價太高會虧損,出價太低就會被其他買家搶走。
據他們說,這隻兩歲多的母羊太瘦小,隻有20多斤肉。按照今年羊的批發價25元/斤,犛牛27元/斤計算,最高隻值得他們出600元。



◉收羊人們輪番到近旁看羊,又和藏族牧民多番討價還價。焦小芳在旁拍攝。圖片:謝小丹
這隻羊的主人是個藏族大哥。他說,羊沒病!為了賣掉這隻羊,他一早從三、四十歲公裏外駕駛微型貨車趕來。他要價900元,勸退了幾個上前看羊的收羊人。幾波收羊人輪番低聲和藏族大哥交談幾句之後,都離開了。
一直到12點,守在切吉西路上的收羊人們各自散去了,唯一的羊最終也沒找到買家。

◉藏族大哥撫摸著他未賣掉的羊。圖片:焦小芳
3 養羊人困在貸款中
牛羊價格下跌,直接就會讓牧民財產縮水。娘娥加的父親去年曾向我解釋,在2019至2020年間,一隻被閹割的公羊至少能賣2000元上下,而過去兩年裏,即使品質最好的羊,價格也不超過1300元。
我在青海海北州金灘鄉遇到的牧民王生一行人更是羊價下跌的直接“受害者”。“羊價高的時候我們收羊,收完之後羊價塌了。”收了羊後,他們便被套牢了。
價格下跌還減少了他們的收入。與此同時,養殖的固定支出和每年的花銷都沒有減少。我拍攝的牧民都提到了自家草場不夠的情況,為了牛羊獲得充足的食物,他們或要租用更多草場,或要購買飼料。牛、羊售價不理想時,為了維持收入水平,他們還會加大養殖規模,這就形成了惡性循環。

◉在青海湖邊放牧的牧民們騎著摩托將羊群收回羊圈。圖片:焦小芳
入不敷出時,牧民們就想到了借貸,我的拍攝對象們都在舉債放羊。我還聽說,在我另一位拍攝對象丹增宗支的家鄉,有戶養了1000隻羊和500頭牛的人家甚至背負著500-600萬的貸款。
去年碰到王生時,他還有25萬貸款要還。今年5月,賣掉了小羊羔的王生獲得了17萬左右的收入,但他每年要為1000畝草場支付5萬元,因為草場承載力有限,他還需要額外再購買約8萬元的飼料。
剩下幾萬元的收入,他用來償還貸款了。到今年我再來時,貸款還剩下20萬。每年到了還款日,他隻能先向親戚朋友借錢,等新貸款到賬後再歸還他們,如此的循環借貸已經持續了7、8年。
按照王生自己的計算方式,他還要至少4年才能把貸款還清。
前提是,現在偷偷放牧的日子還能持續下去。
4 禁牧區的“單身漢聯盟”
之所以偷偷放牧,是因為王生村裏集體放牧的草場就在青海湖邊上。如今,祖輩傳下來的草場已經變成了旅遊景區,被劃為禁牧區。
禁牧之後,3000畝草場一年發放的禁牧補貼大概3.6萬元,村裏800多人分,一人一年240塊,“連件好點的衣服都買不起”。
為了節約草料投入,村裏的牧民們打起了遊擊,偷偷回到草場放牧。若不如此,他們以貸養牧的生活也難以維係。
這群牧民幾乎都住在救災帳篷裏,遠離家庭。帳篷裏的家具很簡單:一張床、一個爐子,簡單的桌子架子上是生活用品、方便麵和餅幹。帳篷跟著羊群遷徙。王生在幾十公裏外的村裏有個房子,因為長時間無人居住,早已破敗,“哪有錢修”。

◉王生和他的哥哥一起住在這個藍色帳篷裏。圖片:謝小丹
再說,羊群也離不開人。每天早上,王生要把羊趕到草場上去,讓他們覓食,傍晚再收回來,每天都要重複放羊、收羊的動作。他還要留心羊群的健康狀況,發現病羊了就需要及時買藥醫治。
今年9月13日,當我來到王生所在位置時,他正在收羊。
羊群就在青海湖邊穿過半人高的芨芨草叢中覓食,它們周圍的草已經被啃得差不多了。王生必須騎摩托車趕到它們吃草的地方,和村裏其他牧民一起,駕駛摩托車衝入羊群,嘴裏時不時地還要大聲呼喝。羊群受驚後,就會群體四散奔逃。這些牧民們留意著羊群的動向,騎車追趕或阻攔,引導逃散的羊返回各自的羊群。
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村裏3000多隻羊才最終各回各家。

◉每隻羊身上都帶著牧民自家的記號,方便他們從羊群裏辨認自己的羊。圖片:焦小芳
等到深夜,牧民們也終於空閑下來,我才找到時間給幾位牧民們一起放映去年拍攝的紀錄片。跟娘娥加一家人比起來,他們更像是個單身漢聯盟。用他們的話說,是日子太苦,“老婆跑了”。
那天晚上,我再次問起他們,還有沒有別的可能性。
“蟲草有嗎?”在青海的日子裏,我已經聽說別的牧民靠著挖蟲草,還能增加一筆收入。“我們這裏連蟲草都沒有。”
外出打工呢?“一天一百多塊錢,(貸款)什麽時候能還上?”
電商呢?自己做屠宰、加工,甚至繞過收羊人自己找客戶呢?還有別的補貼嗎?能想到的辦法都被他們否定了。
“那以後怎麽辦?”我繼續問了一句,有些替他們著急。
他們的答案很簡單——盼。盼羊價上漲,從今年盼到明年,明年盼後年。
5 出路?
也有人擺脫了貸款的束縛。
去年,我跟著一位回族收羊人,拍攝了一個藏族家庭。年輕的藏族小夥旦增宗支和他的父親由於草場不足且急需資金,以平均每頭4500元的價格賣掉了8頭犛牛。這個價格相當低——按照2020年前後的行情,犛牛正常價格在每頭6100元左右,最高時能達7000多元。此外,四隻羊一共隻賣了2300元。他這才連本帶息還清2.2萬元貸款。

◉回訪是社區影像一個重要的部分,為牧羊人回放紀錄片。圖片:焦小芳
等我重新回到青海聯係旦增宗支時,發現他已經搬到了共和縣,用每月190元的價格與妻子和快要三歲的兒子一起租住在一個小房間裏。
巧合的是,他現在的住處離交易活羊的切吉西路很近。走出院門,我就能聽到附近院子裏的羊叫聲。
今年價格漲回了點,提到去年賣掉的牛羊,丹增宗支略有些無奈,“那時候價格很不好,但不賣,草又不夠,真的是好虧。”


◉去年的旦增宗支和他的妻子。圖源:紀錄片《誰的餐桌 誰的牧場》、焦小芳
我很好奇,旦增宗支來共和縣靠什麽謀生。答案有些讓人意外。四處求職碰壁後,他選擇了送外賣,每天至少要完成30單。這是20多歲的他第一次離開牧區,來到城裏工作。城市的生活常常讓他提不起勁來,無論多晚起床都會覺得很累,而在牧區就每天精神奕奕。
“放牧比這個簡單太多了。”從自由的牧民到被困在算法中的外賣員,他必須艱難地適應身份的轉變。在他眼中,這個職業充滿了危險,必須要把車騎得很快才能避免超時。不久前,他才因超時被罰200元,這相當於他兩天的收入。危險還來自於偷竊。做了外賣員以後,他丟過餐,這兩天還因為疏忽弄丟了自己的手機,隻能用妻子的手機繼續跑外賣。
他還要盡可能避免送餐時跟態度惡劣的人起衝突。有一次,一位顧客羞辱他“你不就是個送餐的?”氣得他把對方的飯都摔了。

◉旦增宗支在共和縣出租屋裏觀看我去年拍攝的紀錄片。圖片:焦小芳
我本來計劃順著去年的故事繼續拍攝旦增宗支的故事,他很高興地答應了下來,讓我第二天跟拍。結果沒想到,第二天早上我按照約定的9點來到出租屋時,卻發現他還沒有起床。我本能地以為遇上個愛睡懶覺的年輕人。沒想到,過了一會,他懶洋洋地走出來,洗了把臉告訴我,昨天晚上臨時接到要跑通宵的單子,淩晨6點才回來,現在非常疲憊,不能帶我們去拍攝了。
他很想念放牧的生活,“最舒服的在自己家裏放牧。但是草場不夠用,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如果牛羊太少,一家五、六口人又不能指著它過活。無奈就想會不會有別的出路,才會選擇來這裏工作。”
也許這次找尋出路的嚐試最終要以失敗告終。他告訴我,過幾個月,他就打算回去了,可能重新放牧去。
然而哪怕今年價格漲了一些,市場矛盾並沒有根本扭轉,譬如進口肉仍大量湧進市場。2025年前三季度,牛羊肉累計進口量仍穩健,其中光牛肉就進口了212.5萬噸,同比增長1.0%。
雖然進口肉價格也大幅上漲——牛肉平均到岸價格5225.12美元/噸(約37.88元/公斤),羊肉平均到岸價格3846.16
美元/噸(約27.88元/公斤),同比上漲23.5%。但哪怕經過從口岸到零售的層層加價,仍比60-70元一公斤的本地肉存在明顯的價格優勢。
於是,全國範圍內,牛羊養殖也有退場現象。至2025年前三季度末,全國牛存欄9932萬頭,同比下降2.4%,環比下降0.6%;全國羊存欄2.9億隻,同比下降6.9%,環比下降3.7%。
牧民們期盼的更好的價格行情,真的會到來嗎?
這是食通社第766篇原創

食通社
作者
焦小芳
紀錄片打工人,用影像探索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