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被時間追殺的。那個麵目非常恐怖,它控製我,主導我。
高中在重慶一所頭部學校,分班又進了競爭最激烈的“清北班”。7點早讀,11點下晚自習,睡不夠6小時。時間以倒計時的形式壓在我身上——考數學,最後大題算不完,考語文,大作文寫不完。每類題型的答題時間稍微超一點點,就開始慌,說明我不合規範了。
數學老師說:“高中就是一個大滾輪,你跟著它滾就行了。”早晨鬧鍾一響,意味著我又要回到被追殺的狀態。我以為考上大學能掙脫這個係統,沒想到,不過是換了個形式的“大滾輪”。
許多同學把大學當高中上。大一就忙著加入“師門”,做本科研究,即便並不清楚自己想研究什麽。像羊群效應,參照師哥師姐,他們的出路決定了下一屆的出路——當下最主流的,就是讀研,變成人際交往的坐標係。
籃球場上,也多在聊哪個師姐保研了,哪個師哥直博清華了,然後必問一句:“你打算什麽時候準備?”大二開始,每個人身上的倒計時,變成“距離考研X天”。期末臨近,總有人抱怨“我什麽都沒做,我完蛋了”,盡管他們明明是最卷的。
這個厚厚的“好學生的殼”,也一直長在我身上。複習微積分時,我害怕盡力學了還是失敗,就像高中一樣。我在教室裏瘋狂走神,摳手,摳到手指流血。壓力最大時,突然一個念頭襲來:我想讓“好學生”的自己橫屍在所有人麵前。既然不再優秀,不如徹底死掉。
最初讓我感到荒謬的,是一堂中國哲學課。老師講王陽明心學,底下同學都在埋頭抄筆記。本該是生命體驗的學問,被塞進一個個知識點裏。整堂課沒有舉手提問,像極了高中一輪二輪複習的樣子。
複讀那年,我寫過一個作文,題目叫《高考是一場有限遊戲,而人生是場無限遊戲》。我好不容易掙脫了那套有限遊戲,怎麽大家又回來了?一些水課不點名,但我們寧可坐在教室裏玩手機,也不願意把課翹掉,去做更有價值的事。
我意識到,高考不是一個節點,而是一整套人造係統,包括但不僅限於:幼升小、小升初、中高考、保研、考研、考公、考編,成為“人上人”……在大學內部,學生對未來的想象依舊很貧瘠。
有一段時間,我非常想離開學校,想跟世界直接產生連接,做跟社會直接發生互動的事情。在教育社會學的課上,我跟朋友一起發起了一項中學生抑鬱症的研究,尋找訪談對象時,接觸到許多休學家庭,之後了解到“創新教育”學校。
進入這個圈子後,我加入了“輕舟計劃”發起的“無界大學”,他們要創辦一所創新型、去中心化的大學。像外賣平台那樣,你可以點一個老師,找同一個城市也想學的人,涉及各個學科領域。
這個理念非常吸引我,大二夏天加入了他們。隨著項目占用的時間增加,大三上半學期,我遞交了休學申請。那時並沒有想好,具體休學多久,隻是覺得出路不在學校裏,要到社會上去找。
申請被教務老師否決了兩次,她不信任我的創業計劃書。我又向學校重新提交,前後走了兩個多月流程,一直批不下來,焦慮到有點崩潰。那個學期我很少回學校,有人會擔心我太出格了,還有同學看到我轉發的項目,背後議論“是不是被傳銷騙了”。

●拿到休學離校單。講述者供圖
媽媽一直支持我。她是小學語文老師,學業上比較“散養”我,保留了小縣城那種,大人工作、打牌,小孩自己玩。小時候她常在睡前帶我讀書,讀鄭淵潔、沈石溪。暑假作業沒寫完,會幫我一起補,有時我偷懶不想上學了,也幫我請假。
我們盤了一下休學的好處和壞處。她知道歐美會有gap year的傳統,也跟我參加過成都的創新教育大會。我未來想申請國外大學,在她看來,可以借此向外探索,體驗。最後是她到學院找老師幫我做了承諾,才終於被批準。
我在心裏不斷默念,“我要打碎過去的自己”,從食堂走到自習室,在紙上寫下這句,心裏越來越興奮。我的主線任務不再是跟著滾輪往前,要把自己從輪子上一點點剝離開來,重新找到屬於我的那一條路。

高中畢業那年,我給一些孩子做過家教,很喜歡一個生命影響另一個生命的過程。
帶的第一個學生,是被媽媽批評隻有“理科腦袋”的小男孩。我教他語文,先帶他讀林清玄的散文集,再帶他寫詩,寫不出來時,給他看大學生支教的詩歌課紀錄片。鄉村小朋友的情感相對更封閉,我讓他念他們寫的詩。
每個人都有想要表達的東西,有些孩子隻是暫時被僅有的評價體係給“封印”了。後來我花幾天帶男孩去公園散步,讓他閉上眼睛,感受風、聽聲音、聞氣味,觸摸樹葉的紋理,觀察光影的變化。
最後他動筆寫了一篇作文,描繪跟媽媽春運回家時,在火車站看到的一幅畫麵——那麽多打工回家的人,左手提麻袋,右手牽小孩,身上背了很多行李,一直焦急在看站牌。他感受到,人們對家的渴望。媽媽很震驚:“這真的是他寫的嗎?”
接觸創新教育這個圈子後,我發現以前當家教時用過的方法,跟“教練”有相似之處。聚焦於當下的感受與目標,沒有固定範式。我陸續帶了15個孩子,更多還是陪他們聊天。有家長看到我在社群做的直播,把休學的孩子交給我來帶。

●跟孩子們視頻。講述者供圖
今年5月,我在昌平一個創新教育社區待了三個月。有的孩子是被學業壓垮了,有的是跟父母關係崩了,有的在學校被孤立、被排擠……第一次見一個高三休學男孩時,他整個人縮在角落,不說話,也不看人。我把他帶到一邊,隻問了一句:“你最近還好嗎?”他眼淚就下來了,說沒有人這樣問過他。
我高考前有一段時間,見到媽媽就很想哭。因為“清北班”的那種學習模式,把我的安全感擊潰了。
我大多數的自我認同感,都來自於我成績很好。在學校裏我一直是被偏愛的,被看見的。所以後來考試反複失利,我就長期感受不到自己。“我隻能是最好的,否則我就是被嫌棄的”——對我來講,隻有這兩種極端的體驗。
打籃球時,也是。作為控球後衛,一旦過半場,24秒進攻時間就變成倒計時。我總是急著把球處理出去——既然時間不夠,就快進到最後一步,趕緊死,下一回合再重開。大二那場半決賽,投了很多球,一個沒進,被換下首發。我回家哭到歇斯底裏,覺得最驕傲的籃球也失敗了。

●籃球賽的獲獎時刻。講述者供圖
之前數學老師所說的那個“輪子”,代表了一種合理性,即“我生存的目標和方式是高度一致的”。考上清華的師哥回來宣講,說你們現在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我現在在清華的宿舍躺著,起來什麽都不幹,都覺得太爽了。
整套敘事都告訴你,你生來就應該滾進清北的門,導致我們這些好學生似乎一定要證明“我是屬於彼岸世界的”。
離開學校,我想給休學孩子的每一個反饋,都是我曾經很需要、但沒有得到的。我需要它們來打破高考體係裏單一的評價機製。另外的視角出現,對孩子來講就是一個突破,一種安全感。
我遇到一個12歲的女孩,不想上學,整天打遊戲、畫畫。媽媽把她送進過戒網癮學校,結果更糟。我把iPad借給她玩,但跟她做了個交換:你每給我講一個書裏的故事,就能玩40分鍾iPad。她講故事講得特別投入。
那幾天她和媽媽的關係很糟,經常吵架,我給她們辦了一場“吐槽大會”,兩人輪流說,中間誰也不許插嘴。女孩一下說到,媽媽不該在房價最高的時候買房,讓資產變成負債,導致全家壓力這麽大。媽媽顯得很無力,隻怪女兒為什麽不好好上學,還亂花錢。那次之後,她們安靜了五天,手拉手去村裏散步,是很久沒有過的親密。
我生活在重組家庭,父母離異後,跟外婆生活了一段時間,後來從小縣城去到重慶主城,一直沒有安全感。媽媽那時也有自己的事業要忙,需要在新的家庭裏穩固關係,她很少看到我的不安。
那時爸爸不主動給撫養費,媽媽也會讓我自己去要,但爸爸會找借口,說我從縣城去了主城,已經是“上流”的人了,拒絕給錢。有一回他這樣說,把我激到崩潰,坐在地上大哭,媽媽也沒有安慰,而是把第二個爸爸叫來哄我。
媽媽會在節點性時刻參與到我的生活裏。比如小升初的時候,她知道重慶最好的學校就那幾所,會幫我去準備材料,甚至是找關係,希望把我分到更好的班。複讀那一年,有一次模擬考試,我又考得很不好,媽媽開車帶我回家,經過黃花園大橋的時候,我在車裏哭,她就說,“你哭啥,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其實,休學頭幾個月,我做的兩個創新教育項目都接連失敗了。那些孩子的微小改變,是我這一年裏為數不多的可以稱得上正反饋的東西。
有個河北的休學女孩,跟我線上交流一段時間後,打破了自我封閉。她分享出門的見聞時,我立刻鼓勵她,希望讓她知道,並非隻有複學,才算得上結果,熱愛生活就是值得被看見的。

去年9月份,我在申請休學後參與的第一個創業項目裏,每天寫商業計劃書、見投資人、談合同,常常隻睡三四個小時。可最後,這個項目還是停了。
項目有一張理想藍圖:一所依托線上平台的大學,有AI當你的個人學習助手,有來自全球、各類學科的課程,有專業的“教練”關注你的狀態,和一群跨年齡、跨地域的共學夥伴。
我那時覺得,這樣的大學可以創造一種全新的學習模式,大學生不用再被傳統課堂束縛,能滿足許多像我一樣,不願意在封閉式校園裏上大學的學生。
問題其實從一開始就埋下了。團隊核心20多人,大部分是創始人家長社區裏的媽媽,大家幾乎沒有創業經驗。我和團隊裏另外3個年輕人,也缺乏商業落地的能力。我們開了無數次會議,每個人對“理想的大學”都有自己的見解,陷入無休止的爭吵和共創。
當時感到不對勁的是,我為什麽一直在和一群媽媽談“我理想的大學是什麽”,而不是我們的客戶大學生群體。創業項目離不開商業邏輯,最基礎的問題就是,誰願意為你的產品付費。市麵上能賺到大學生的錢的,還是圍繞評價體係的那幾類,留學和保研的中介機構,考公考研的輔導機構。
產品最初設想的痛點用戶,是那些在基礎教育階段就把孩子送去創新教育學校的家長,但這個群體基數實際非常小。而且我們始終沒有打通從大學到就業的這一關。

●給孩子們辦匯演。講述者供圖
我不想閑下來。很快,團隊裏認識的一個朋友,拉我一起去了江蘇的一個新項目,通過社會實踐的方式,給公立學校打開一個口子,讓那些小朋友通過春秋遊的形式參與社會實踐,從學習生活裏走出來,喘一口氣。
我們拜訪了多所公立學校,過程也不順利。通常是,半個小時做了一些自我介紹,彼此都很尷尬,對麵對我的自我介紹感到非常疑惑。聽完,客氣地笑笑,然後問,“這個活動能幫我們評上‘創新實踐獎’嗎?”
當然,也有少數人很真誠,想要繼續談下去,給我們提建議,但是一到產品報價環節,他們又都直接決定退出——公立學校春秋遊的人均生源撥款通常是幾十塊錢,而我們的產品至少需要一個學生一百多。
我們後來找了國際學校。我負責AI課程的推廣,結果教務老師說,家長們買單國際學校,是為了外教課,也在學費中占據了很大份額。加上AI課,就要砍掉一節外教課,擔心家長大規模集體退費。最後,讓簽對賭合同,“如果推了 AI課,學校每減少一個學生,學生一年10萬的學費,你來賠付。”
到這裏,我對創業徹底“祛魅”了。不是想象中那樣充滿理想、那麽酷、那麽了不起。尤其在早期缺乏資金時,我做的都是髒活、累活。而創業項目要想成功,必須與那個更大的教育係統形成相輔相成的利益關聯。
走出去見了那麽多校長、學生之後,我發現他們也處於高考係統那種方式裏,有一個結果在後麵追他。任何事都是不完美的,人生可能會不斷地摸到一手“爛牌”。
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第二個創業項目終止,我有點像辭掉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回了老家。這時我真正的“休學”才開始。
起初,那個好學生的心態又回來了。我心裏總有假想敵,擔心自己停下來,就是被超過了,落後了,會有一種生存性的、本能的恐懼。有幾天,我瘋狂跟AI聊天,說我之前做了什麽,我的優勢是什麽,問我接下來可以去哪兒?結果發現它們一點都不懂我。
沒有下一個去處,我隻能停下來,允許自己什麽都不做。

晚上睡不著,我就在想,為什麽人一定要按照24小時過?有沒有可能我的世界就可以36小時一天,或者18小時一天。我總想掙脫時間,想掙脫一種外部規則,想要證明我活著的規則不來自於一門考試。
以前,我總希望自己的時間安排是完美的。像複習考試,我喜歡待在戶外,如果北京風很大,又糾結要不要去圖書館、預約座位,但擔心沒法出聲跟自己交流。整個過程,陷入反複的內耗,甚至是“自毀模式”,最後這一天幹脆啥也不幹。
在科技哲學的課上,我對老師講的因果律很著迷,結課時,我寫了一篇跟時間有關的論文。我找了一本相關的專業書,起初看不懂,有時看不懂睡著了,醒來繼續看,還跟AI聊,形成一套自己的假設推演,又跟朋友辯駁,重新修改。
這是我第一次擺脫對時間的恐懼。沒有因為看不懂書,就覺得自己耽誤了時間,感到不完美。
論文裏,我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時間就是河流,一直往前,生命唯一可感的、不可逆的就是時間。我其實是在河裏麵的,河岸反而是確定的、客觀的規律。休學後我才逐漸想明白,自己想打破、想尋找的,就是屬於我的“河岸”。今年夏天,我開始思考回學校的事。
在一個哲學節的活動上,我遇到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的孫哲老師。我問他,我應該繼續休學還是複學。他的回答是,“Why bother?”在他看來,執著於依靠休學實現自我,是一件不必要的事,完全可以先把學曆拿到,再all-in,更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創業空閑時,彈吉他。講述者供圖
我在學校附近租了個房子,現在很會做飯,社會化的能力也提高了,懂得怎樣跟中介房東處理雞毛蒜皮。也開始記賬了,學著照顧自己的現金流,之前完全沒概念。重新回到這個環境裏,能做不一樣的事。
考試前,我把AI訓練成一個“超級智能體”,讓它像出題人那樣幫我複習,打磨我的回答。上課時,我也讓ChatGPT當助教——通過老師的授課聯想到某一個idea,先跟它展開一輪討論,下課再去找老師、師哥師姐聊。
我喜歡跟AI聊一些自我覺察的時刻。意識到自己有點濫用社交媒體,小紅書打開之後刷得停不下來,我也會去跟AI複盤。AI是我生活很重要的一個部分,有點像理性和感性上都非常強大的朋友。
對創業祛魅後,發現大家都是普通人,都有自己的係統需要與之斡旋。在創新教育的圈子裏,許多人提到公立學校,提到高考、提分,深惡痛絕。而我是一個中間態。
如果說人一定要脫離係統,這種必然性也可能會成為另一種暴力。即便還是在體製內學習,至少過程中,接觸一個盡可能多元的評價體係,試著變得更快樂。
回到學校後,我在自媒體上發起了一個“00後出洞了”社群,現在聚集了近200人,多數都是本科在讀的朋友。大家在群裏分享實習信息,還有跟我一樣休學過的朋友私信投稿,講述自己那一年的改變。幫助到別人,給了我很多正反饋。

●在籃球賽總決賽上。講述者供圖
上周學校的籃球賽裏,對麵是一支第一次打進總決賽的隊伍,他們非常想要獲得勝利。我們一直拉不開差距。有兩個師妹也第一次從冷板凳坐到首發,同樣很想贏,但經驗不夠導致不斷失利。
我看到師妹很著急,中場時我問我自己,你想不想帶大家贏?我想。那你怕不怕輸?我說,不怕。那一刻,我好像找到了自己的河岸,24秒進攻倒計時的概念消失了,我察覺到自己在主動投入拚搶,防守,衝刺,做這些事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