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劄幌的秋夜,寒意沁骨。晚上十一點半,在當地打工的中國女孩小福在十字路口,看到了一個模糊的黑影。
昏暗路燈勾勒出的輪廓,像一個穿著寬鬆黑色西裝褲的男人。隻是那“腳”的形狀有些古怪,小得有些不自然。
小福心裏正犯嘀咕,黑影卻無聲地動了,從原本的2條腿,倏然變成了4條。
那是一隻熊。
她強壓下幾乎衝破喉嚨的尖叫,一步步向後挪動。當房屋牆體終於隔斷視線的刹那,她立刻頭也不回地向前狂奔。
看起來像“都市傳說”的劇情,在過去的半年中,已經在日本上演了不止一次。很多遇到熊的人,都沒有小福這麽幸運。
今年4月至10月,日本各地報告“熊出沒”超2萬起,達到近5年的峰值。7月以來,7成“熊襲”事件發生在人類生活圈(市街地或居民區附近)。甚至,在日本首都東京附近,都出現了熊在遊蕩。新幹線的軌道,甚至機場的跑道上,都出現了熊的身影。

截至Vista看天下發稿時,日本“熊襲”事件已致13人死亡、逾170人受傷,規模與頻次遠超往年。這些襲擊,66%發生在生活圈,58%發生在白天。過去,90%的受害者是山林作業者,但在今年,城市居民、兒童、遊客在受害者中占比37%。
當熊走出山林,來到城市,它們製造的問題已超出個別慘案,成為一場噩夢般的生態災難。

(日本“熊出沒”的地圖)
01 聰明的熊,開始攻擊人
日本民眾對熊的恐慌達到了頂峰。
他們在家門口安裝鈴鐺,夜間不敢開窗,農村老人稱,“熊比地震還可怕”。在社交平台Facebook上,“#熊災恐怖”(クマ災害テロ)的標簽下,已有上萬條帖子。“出門買菜,怕回不來”“孩子的上學路太不安全了,隨處是陷阱”。一位母親寫道:“小時候夢見熊追我,如今現實更可怕。”

(在劄幌市,居民目擊了熊出沒。)
目前,熊災已經造成經濟損失87億日元,旅遊業蒸發220億日元,北海道滑雪場預訂率暴跌41%,人們寧願窩在室內,也不願賭命外出。
獵人道一對這場熊災早有預知。在2021年的一次獵友會聚會中,剛入這行沒多久的道一就從經驗豐富的老獵人口裏聽說,最近情況有些不妙。
道一是中國人,早年來日本讀書,機緣巧合之下,他成為一名職業獵人。
他所屬的大阪獵友會,是一個有執照的獵人們組成的私人團體,下屬於全國獵人團體 “大日本狩獵協會”(大日本猟友會),總部在東京。每當某地野生動物傷人或毀壞莊稼時,地方居民就會上報給地方政府,由政府給狩獵協會的成員派任務,解決問題之後再發放酬金。

道一打獵時捕獲的野豬。圖源:其小紅書賬號@財神爺你給我把錢放我包裏來
熊災引發關注的幾年前,狩獵協會就發現政府“派單”變多了。“有個村莊我們一般半年處理一次就可以,但在2021年左右,距離上一次處理不到1個月,又接到了單子。”道一說,“我們以為沒清理幹淨,錢都沒好意思要,又去處理了一回。”
劉芳是中國林業科學研究院森林生態環境與自然保護研究所副研究員,長期研究亞洲黑熊的空間分布變化以及野生黑熊與人類的關係。據她介紹,10年前,熊還很少靠近人類居住區。它們寧願在草原上挖掘旱獺,在山林裏尋找昆蟲,也要避開人類的領域。但部分幼熊在母熊被捕殺後,因缺乏引導而留在有人類食物殘渣的環境中過冬,在城市附近的森林長期居住,不害怕人的“城市熊”正逐漸增加。劉芳說,“這不是個體行為,而是代際之間的經驗傳遞。”
在今年已出現了51起熊傷人事件的奧多摩町,到處都設立了招牌,特意提醒人們注意“城市熊”出沒。

(奧多摩町內的警示標誌)
更可怕的是,有跡象表明,熊將人類納入“食譜”的風險正在增加。據《環球時報》報道,7月4日,岩手縣發生一起熊闖入民宅並襲擊80多歲女性的事件,現場有明顯的吃人痕跡。專家判斷,這是“從一開始就以吃人為目的”的攻擊行為。在日本過去130年的相關記錄中,這尚屬首次。有分析認為,若熊通過反複接觸人類而“記住人類的味道”,其這一習性行為可能將進一步擴大。
日本森林綜合研究所的研究員大西尚樹表示,尚無確切證據顯示熊已係統性地將人類列入“食譜”,但從頻發的襲擊行為來看,熊可能已經通過經驗累積,逐漸認識到“人類並不像想象中那樣強大”。
熊很聰明。劉芳在研究熊的行為時發現,一些地區會出現熊闖入居民家中用麵粉拌油然後吃掉的案例。在北美地區,也曾出現徒步者遇到棕熊掏出防熊噴霧時,棕熊捂著眼睛跑開的情況。

(秋田市許多商店關閉了自動門。告示內容為“為了應對熊(災),門改為了手動的,請您隨手開關門。” )
“熊正在從防禦性攻擊,正向主動性獵食轉變。”大西尚樹說,“這種認知一旦形成,將徹底改變人熊關係。”
人與熊的共存,已走向全新的、更危險的階段。
02 餓熊下山,無人阻擋
在日本,熊主要有兩類。一是盤踞於北海道的巨大棕熊,二是活躍在本州、四國和九州山林間的亞洲黑熊。
曆史上,最令人膽寒的是棕熊。1915年冬天,一頭體重超過300斤,被稱為“袈裟懸”的棕熊闖入北海道三毛別村,製造了7死3傷的慘案,是日本史上最駭人聽聞的野獸襲人事件,史稱“三毛別羆(pí,棕熊)事件”。

(日本電影《冬季獵熊的人》海報)
如今泛濫成災的,並非這些來自北方的龐然大物,而是體型小得多的日本黑熊。作為亞洲黑熊的亞種,它們體重通常僅有100公斤至250公斤。識別它們的標誌是脖子上的一圈淺色毛,遠看就像穿了件西裝。本文開頭小福在街上偶遇的就是這種熊。
饑餓,是它們走向人類的直接驅動力。 日本山林今年遭遇了罕見的“糧食危機”。因全球氣溫變化,山毛櫸交替出現“豐收”和“歉收”的狀況,每逢“歉收”時節,熊總會因為沒飯吃而做出極端行為。
2025年上半年,日本山毛櫸竟然進入“零開花”期。無花就無果,據劉芳分析,“熊依賴秋季的堅果積累過冬脂肪,但極端氣候導致橡子、板栗等熊的核心口糧嚴重歉收。”這些熊為了覓食,被迫擴大活動範圍,推遲進入冬眠。“它們不再滿足於天然的動植物,開始主動尋找更容易獲取、熱量更高的人類食物。”
近幾十年,熊的數量正呈爆炸式增長,大舉壓向人類聚居區。動物學家估算,野生熊的足跡已覆蓋日本超過60%的國土。目前,北海道的棕熊約有1.2萬頭,黑熊已超過4.2萬頭。
這種局麵,不僅是自然環境的劇變造成的。人類的製衡力量也正在無聲地瓦解。
日本的獵人群體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萎縮。據大日本狩獵協會的數據統計,全日本持證獵人已從20年前的約20萬人,到2023年驟降至約9萬人。
而且,看這些獵人的合照,很容易誤解為是哪家養老院出來團建的照片。據道一估計,他所在的協會內60歲以上老人占了7成以上,他和朋友是全協會唯二的兩個“50歲以下的年輕人”。

“熊一胎可以生1頭至3頭,一年半就可以繁殖一次。它們的數量是指數級增長的。獵人如果每年不打夠一定數量的熊,第二年山裏熊的數量就會爆炸性增加。”道一說。
他的語氣變得沉重:“現在獵人數量銳減,導致已經沒人去幹抑製這些‘災害動物’的活了。”
而且,並不是所有獵人都能獵熊。這是一門相當有門檻的手藝。每次獵一頭熊,獵人都要組成不低於5個人的小隊,每人至少帶3隻到4隻獵犬。有人要布置陷阱,有人帶狗驅趕,有人開槍獵殺。每一項工作,都需要經過專門的訓練、考試,才有資格參與。

道一朋友的獵犬,名字叫“摩卡”。在捕獵中,它總能起到關鍵作用。@財神爺你給我把錢放我包裏來
從1978年到2022年,有職業資格的獵熊人從近2萬人銳減到5361人。據道一回憶,在2020年到2023年,“幾乎沒有什麽新人加入,老獵人們又一個個去世,行業徹底斷層。”
道一所在的獵熊小隊裏,已經有兩位老獵人相繼離世。“一個獵熊小組差不多需要兩年到三年時間磨合、練習。”他說,“找不到合適的、能托付後背的隊友,上山獵熊就太危險了。”
現在,連他這樣經驗豐富的獵人,重返那片曾經熟悉的密林時,心頭也縈繞著一絲陌生的畏懼。獵人終將老去,山林卻永遠有年輕的熊。
03 政策“解凍”
能趕上熊下山的速度嗎?
道一對第一次獵熊時的經曆印象深刻。
那時他這個新手獵人被會長帶去參與執行一個“重磅任務”,獵殺一隻有傷人前科的熊。
一位經驗豐富的女獵人帶著他蹲守一處山溝。整個獵熊小隊淩晨3點就開始起床布置戰術,5點準時進山。經過長達9個小時的蹲守,狗群才成功將目標熊從藏身處趕下來。

(道一在森林中蹲守獵物)
女獵人放出第一槍,沒打中,反倒引得熊徑直朝他們衝來。道一幾乎嚇懵了,一屁股坐到地上,憑著本能連開兩槍,隻有一槍擦中了目標。此時,熊已衝至不足10米處,千鈞一發之際,另一位及時趕到的獵人補上最後一槍,才化解了這場危機。
每次回憶起這段經曆,道一都心有餘悸。
獵熊如此危險,日本政府還給獵人們施加了嚴苛的規則限製。根據日本的《狩獵法》,在公路、居民區或任何人流密集場所的1.5公裏範圍內,獵人禁止開槍。“獵人必須退到離人類活動區域1.5公裏以外,並且要背對公路和房屋,才能合法使用槍支。”道一說。

(道一使用的捕獵工具、陷阱等)
這一限製相當嚴格。2018年8月,北海道獵友會砂川支部的男支部長受砂川市政府委托,前往民宅捕殺棕熊。雖然最後成功完成任務,但過程中這名男子因為朝建築物方向開槍,被北海道政府公安委員會取消持槍許可。
這名男子認為取消持槍許可涉嫌違法,告到法院,二審時,劄幌高等法院法官認為就算子彈命中棕熊,之後隨著彈道變化等有可能擊中建築物,判決取消持槍許可合理。
“你們看新聞報道,熊襲擊民宅後,獵人、警察甚至自衛隊都到場了。獵人們身上背著槍,但隻是在周圍轉一圈,絕不會舉槍搜尋。因為在那裏,開槍是違法的。”道一說。
目前麵臨熊災緊急狀態下,地方行政部門表示“原則上同意開槍,但判斷是否開槍,何時何地開槍,得由在現場的獵人決定。”問題等於又被拋給了獵友會。
獵友會可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目前,在北海道範圍內,71個“獵友會”都已明確聲明“有權拒絕”。

2025年10月7日,日本群馬縣沼田市,一隻熊走進一家超市。圖源@IC
這種拒絕的背後,是獵人群體的無奈。“我們本來就人手不足,政府至今無法徹底解決我們在居民區開槍的合法性問題。隻要我們開槍,就是犯法。”道一說,“我們不能因為政府讓我們解決問題,就去知法犯法。”
更何況,在如此嚴苛的情況下獵殺熊,是一件風險收益極其不平衡的事。
“獵一頭鹿,利潤大概5萬日元;一頭野豬,能賺10萬日元。熊呢?一整頭能賣到300萬到400萬日元,聽起來是筆大錢,但對獵人來說,扣掉人力物力成本,反而最不劃算。”道一說。獵熊需要組建一個5到6人的小隊,在山裏風餐露宿,蹲守至少兩天,其間的危險與艱辛更是難以計量。“最後把這筆錢一分,每個人到手的,還真不如穩穩當當地打幾頭鹿。”
為應對日益頻繁的襲擊事件,從今年開始,秋田縣率先推出對捕熊獵人的補貼政策,其他熊害多發地區也陸續跟進。秋田市於10月30日宣布緊急措施,規定每捕獲1頭熊,獎勵1萬日元;此外,被派往現場執行任務的獵人,其賞金也將提高2倍左右。
然而,道一說,這些獎勵更多隻是象征意義上的。獵人領取賞金後,政府會統一回收熊隻,實際所得遠不如獵人自行處置熊所能獲得的收入,本質上還是一筆“賠本買賣”。
據最新消息,日本政府已召開熊害應對會議,宣布將強化緊急措施,計劃中包括放寬射殺熊的規定。日本警察廳於11月6日宣布,將允許配屬在“熊害”嚴重地區的防暴警察使用步槍射殺構成威脅的熊。新規將於11月13日開始生效。
但他們獵熊的速度,最好能趕得上冬天變暖的速度。步入11月後,日本已出現暖冬跡象。專家預測,若氣溫持續升1.8℃,熊冬眠期縮短22天,熊群將擴張至本州中部。人與熊的爭端,恐怕還會持續下去。
(文中所提到的小福,道一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