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吳嘉敏
圖源:Pexels
在暴雪後的珠峰營地堅守了數天,海子終於在10月10日搭上了回家的飛機。
“現在回憶起來,每一幕都還曆曆在目。”海子是此次珠峰東坡徒步大軍的一名商業團領隊,暴雪發生後,他並未第一時間返程,而是留在營地,直至將隊員的行李送出雪山。
今年國慶,珠峰東坡嘎瑪溝區域創下了曆史最大客流量紀錄。據報道,國慶有近千人在珠峰東坡徒步。而在2023年全年,抵達珠峰東坡徒步的戶外旅遊愛好者僅約2000人。
他們當中,有多年在山裏跑,首度轉戰雪山徒步的上海律師王純潔;有喜歡和山友相約挑戰國內多條徒步路線的“國企小領導”陳三火;還有在徒步界混圈十多年、走過多條世界頂級徒步路線的北京姑娘李諾。
一次“內啡肽的湧動”,王純潔如是形容自己的戶外徒步體驗。不同於多巴胺帶來的即時快感,內啡肽是指人們在長期堅持做一件事情後,身體自發產生的“止痛劑”。當都市打工人長期被困在恒溫的寫字樓、算法投喂的舒適繭房和即時滿足的便利中,抬腳進山成為他們對抗精神麻木的“藥”。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走進山野秘境,從北上廣的郊區到雪山、草甸、溪流、森林,距離更長、地形更複雜也更具挑戰性的重裝徒步,開始吸引戶外生存愛好者的腳步。在某社交平台上,關於“戶外徒步”的話題瀏覽量逼近70億,引發約3800萬討論。
熱潮背後,風險也在靠近。根據中國探險協會不完全統計,2024年發生了335起戶外探險事故,其中徒步項目事故數量最多。
今年國慶,珠峰東坡這場千人規模的徒步也被一場暴雪擾亂。10月4日起,大批徒步者被困在環境複雜的珠峰東坡,有人甚至出現失溫症狀。
經曆了緊急的救援,如今,大多數親曆者都已回歸日常。10月7日,定日縣文化和旅遊局向時代財經表示,被困遊客均已分批安全撤離並妥善安置,未發生人員傷亡,嘎瑪溝核心區路麵積雪也已清除。
但這場暴雪,也給日益升溫的徒步浪潮又一次敲響“警鍾”。
AA團徒步小白:“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自然”
珠峰東坡的這場雪,起初並沒有被重視。
9月29日,王純潔跟著團隊正式進山,開啟了人生第一次重裝徒步旅程。雖然日常有越野跑的習慣,但背著二三十公斤的裝備在山裏徒步,王純潔還是個“小白”。他表示,選擇來珠峰東坡徒步,就是“想看點不一樣的東西”。
一連好幾天,路上都下著細雨。“當時大家身上濕噠噠的,但都覺得新鮮。在30號左右,我們就已經聽到了當地牧民、同行人說後麵可能會下雪,隻是誰都沒有預料到,雪會這麽大。”
10月的珠峰東坡,下雪並不是件稀奇事。“10月,珠峰進入雪季,按往年的經驗,月初到月末,從綿綿細雨到雨夾雪,再到暴雪,變化軌跡很清晰。”擁有12年高山徒步領隊經驗的海子對時代財經說。
珠峰暴雪後大批徒步者撤離下山。圖源受訪者:王純潔
這次珠峰行,由王純潔所在的“上海行者越野跑俱樂部”成員發起組織,參與成員均選擇AA製分攤費用。
為期7天(9月29日-10月5日)的珠峰東坡嘎瑪溝徒步,是王純潔此次行程的核心。早在出發前2個月,王純潔就開始置辦食物、氣罐、帳篷睡袋、登山杖、保暖羽絨服、衝鋒衣、雨衣等物資。他背著30公斤的裝備進山,“高原地區跟平原地區徒步肯定不太一樣,需要儲備不少物資。”
9月28日,他先從拉薩乘動車至日喀則曲當鎮。9月29日,徒步正式啟程。行至10月2日晚,他所在的10人團隊在俄噶營地過夜。10月3日上午,團隊分為AB兩隊,A隊5人從俄噶營地前往珠峰東坡大本營,當晚抵達熱噶營地。
10月4日是整個行程的轉折,“路上已經開始飄小雪。下午2、3點鍾的時候,雪就越來越大。4點左右,鵝毛大雪已經下起來了,雪不斷往衣服上彈,晚上開始雪災”。
大雪伴隨溫度下降,即使是裹著衝鋒衣、還穿著雨衣,王純潔仍“冷得難受”。腳下的積雪,讓原本就不輕鬆的負重徒步變得更加吃力。王純潔回憶:“下雪下雨,背包會浸水,然後越背越重,特別累。”
雪砸在徒步者身上。圖源受訪者:海子
晚上10點,大雪仍在持續,已經在營地駐紮的王純潔,明顯感受到了氣候的不尋常。“做飯的時候,下雪的狀態已經很不對了。一頓飯的時間,帳篷外的雪就積得很厚。除了大雪,還有雷聲和閃電。”
王純潔說,“10分鍾不到,積雪就堆積到20厘米高,我們得不斷抖帳篷,就怕它被壓垮”。
大雪即將覆蓋整個帳篷。圖源受訪者:王純潔
一夜無眠的王純潔和隊友鏟雪“鏟到麻木”,“鏟一圈雪要20分鍾,可剛鏟過10分鍾,雪又積回來了。社交平台上好多人說‘會不會恐懼’什麽的,根本沒想這些,當時隻想把事情解決,保證自己不被活埋。”
盡管最終被安全解救,並且回歸日常生活一段時間,王純潔回憶起那晚的暴雪時,仍心有餘悸,“麵對這場暴雪,我沒別的想法,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自然。”
拋下行李“逃離”,徒步者回歸北上廣
不同於王純潔的AA團,海子帶領的商業徒步團,9天行程每人交近萬元的團費。也因此,物資和應急準備都更加充裕。“以實物補給來說,每餐四菜一湯的標準,我們按9天行程備了12天的量,牛肉麵、水果、零食都有。”
大雪來襲那天,恰好是海子所帶商業徒步團的行程第三日,團隊當時正前往海拔約4500米的湯湘營地。
作為經驗豐富的徒步團領隊,海子明白暴雪背後隱藏的危險,“之前在其他高海拔地區,就有突降暴雪導致帳篷被掩埋,徒步者出現低氧封閉窒息的事件。所以我這次是非常緊張的,巡夜、鏟雪,晚上完全不敢懈怠。要保障客戶安全。”
海子回憶,“剛開始帶著手套去刨,後來我用盛菜的盆,兩三個盆挖雪都變形了。後來發現,盆很容易把帳篷刮壞,所以我用了炒菜的大勺子去處理積雪。”暴雪當晚,海子整夜未眠,守護在13名隊員身旁。清理間隙,他還要逐個帳篷查崗,“問他們有沒有不舒服,能不能聽見我說話,就怕有人缺氧沒反應”。
暴雪夜的營地,物資成了最稀缺的“奢侈品”。
王純潔記得,在措學仁瑪營地,因為和一名藏民此前有過交流,他被邀請進入藏民帳篷中烤火,“很多人連烤火的機會都沒有”。
團隊還配備了衛星電話,“每個人都能跟家人報平安”。
有14年經驗的徒步者李諾應對從容,從每40分鍾為帳篷抖一次雪,到後來直接集體撤到更大的客廳帳篷。備用的保暖層也能扛下零下二十度的氣溫。“我們同行隊員都是長期高海拔徒步的人,向導和領隊非常專業,所以算是比較有應對經驗。”
10月5日早上雪停了,幾百頭犛牛成為暴雪後入山救援的重要先鋒。
天剛蒙蒙亮,李諾所在的徒步團成為了大雪後的一支開山隊伍,“雪最淺的地方都沒過了膝蓋,每走一步都要把腿從雪堆裏拔出來,再踩出一個深坑。”這樣後麵的隊員或者徒步隊伍都可以沿著這些坑走,體力消耗沒那麽大。
據她回憶,團隊裏七個人輪流開路,手套很快被凍硬。就在隊員們覺得體能已經到達極限,李諾突然遠遠望見有牧民趕著黑壓壓的犛牛群朝他們走來,“那一刻真的感動,知道不用再自己硬扛了”。
犛牛是許多高山徒步團隊的載物工具,它們的隊伍通常由本地藏民帶領,幫助徒步者們背負運輸帳篷等物資。
海子告訴時代財經,一頭犛牛一般可以負重80公斤。但暴雪讓路況發生變化,負重的犛牛無法正常在積雪中行走,加之山上野草被大雪掩埋、犛牛麵臨食物短缺,為此許多犛牛工都選擇先放下徒步者們的行李,及時撤離下山。
高山徒步中載物的犛牛。圖源受訪者:王純潔
這也導致不少遊客的行李被落在山上,“人回到北上廣了,但我的包還在山裏。”
“很多團隊的物資沒法轉運,遊客隻能先出山,東西就丟在山裏了。”海子團隊的犛牛工也選擇了先撤離。在撤退的途中,他也看見了湯湘營地、措學仁瑪營地都散落著其他團隊留下的大量帳篷、行李等裝備。
為此,海子追加了近2000元費用,雇了好幾頭犛牛,將團隊物資悉數帶回山下。“我們團好多顧客都已經回北京、上海工作了,但他們的行李還在山裏。我得負責把這些行李給他們拿到。”
“徒步並不是有腿就可以”
如今,已回歸日常生活的海子,計劃休整幾日後便再度啟程帶隊。10月正值戶外徒步的旺季,海子所在的這類商業團訂單不斷。
“88公裏戈壁徒步5888元起/人”“5日騰衝氧森徒步3980元起/人”,時代財經搜索OTA平台發現,覆蓋國內外徒步路線的定製遊產品十分豐富,其中,一份“冰島冰川徒步10380元起/人”的產品顯示已售超2800份。
而繼珠峰登山商業化日益成熟後,近年珠峰東坡的徒步遊也逐漸受到戶外愛好者的追捧。
社交平台和OTA平台上亦有不少關於“珠峰東坡徒步”的攻略,“國內徒步路線天花板”“在5000米海拔遇見此生難忘的日照金山”,勾起了不少城市人對戶外的熱愛和向往。
日照金山。圖源:Pexels
然而,無論是極端的海拔、複雜的地形,還是瞬息萬變的天氣,都推高了高山徒步的難度。即便如此,走進山野的不僅有經驗豐富的徒步老炮,還有許多缺乏足夠安全意識,對危險認知不足的徒步小白。
除了珠峰東坡的暴雪,今年國慶假期,四川甘孜丹巴縣丹東鎮的卓雍措湖埡口附近,一名女遊客出現高反、失溫等情況,最終被路過遊客和當地警方、鎮政府工作人員、醫務人員接力救援,成功將女遊客運送下山,隨後進入四川大學華西醫院ICU接受救治。
另據微信公號“海北祁連山報”報道,從10月2日起,多名徒步愛好者從甘肅張掖市肅南縣進入祁連山區冷龍嶺區域。10月5日,青海省海北州門源縣公安局接到報警,多名徒步愛好者在祁連山老虎溝區域被困。經過多地多部門連續近72小時的緊急搜救,251名被困徒步人員被轉移,其中1人不幸遇難。
低估了極端天氣的突發性和致命性是造成這類事故的主要原因。據澎湃新聞報道,有參與此次祁連山冷龍嶺徒步的驢友稱,“這趟行程的‘小白’太多了。有兩個人用一隻冰爪的,有不帶羽絨服的,甚至有不帶睡袋、帳篷的,就往裏麵衝。”
徒步並不是有腿就可以。當痛苦會“上癮”,人們沉迷於戶外挑戰釋放的內啡肽時,或許更應該明白——最頂級的戶外技巧,從來都不是如何登頂,而是如何安全回家。
(應受訪者要求,王純潔、海子、陳三火、李諾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