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0日,是故宮博物院百年誕辰的紀念日。
一場名為 “百年守護——從紫禁城到故宮博物院” 的特展,正靜靜地迎接每一位觀眾,而在紫禁城的東北隅,一處曾經深藏的隱秘花園——乾隆花園,正隨著“世紀大修”的推進,向世人揭開麵紗,幾乎在同時,總投資20多億元的故宮博物院北院區項目主體結構已經完工……所有這些,構成了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文化現場,這不僅在回顧一段宏大的曆史,更在踏入一片鮮活的現場。故宮守護的百年,隻是一個章節的結束,對於永恒的文化而言,故宮的守護,更在未來。
在北京城的中心,一片金色的琉璃瓦海之下,環繞著三公裏長的朱紅宮牆,坐落著世界上現存規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木質結構古建築群——紫禁城。它已巍然屹立了六百多個春秋,見證了兩個王朝的興衰存亡。然而,相較於它作為明清兩代皇宮的五百餘年曆史,其作為“故宮”——一座向全民開放的博物館——的百年曆程,或許更具深遠的意義。這一百年,是一場從森嚴禁地到文化殿堂的偉大轉型,是一曲在戰火與動蕩中守護文明的火炬傳遞,更是一部古老文化遺產與現代中國對話、融合並重煥生機的史詩。

故宮博物院老照片
帝製的終結與博物院的誕生
紫禁城作為皇宮的命運,在1912年2月12日隨著清帝溥儀的退位詔書而正式終結。但依據民國政府與清室簽訂的《清室優待條件》,溥儀及其皇室成員仍可居住於紫禁城的“後寢”區域,而“前朝”部分則由民國政府接管。這座宮城由此被一分為二,形成了“宮”中之“國”的奇特局麵,昔日帝王的居所儼然成了一個時空錯位的“國中之國”。

1900年的紫禁城
曆史的轉折點在1924年到來。是年11月5日,馮玉祥發動“政變”,派遣將領鹿鍾麟、知名人士李石曾等人攜《修正清室優待條件》進入紫禁城,以強硬的姿態要求溥儀限時離宮。這一日,象征著中國封建帝製的最終、最徹底的清算。皇帝被驅逐了,但這座擁有九千多間房屋、藏有無數奇珍異寶的龐大建築群,將何去何從?

1924年,馮玉祥發動“政變”,派遣將領進入紫禁城,
在驅逐溥儀當日,一個名為“清室善後委員會”的機構便迅速成立,其核心任務便是清點宮內物品,為建立博物館做準備。這是一個充滿遠見與勇氣的決定。它意味著,這座曾經代表至高皇權的建築,其歸屬權與意義將被徹底改寫——從愛新覺羅氏的私產,轉變為中華民族的公共文化財產。

故宮藏清宮璽印
經過近一年緊張繁複的清點與籌備,1925年10月10日,神武門門額上懸掛起了“故宮博物院”的匾額。大門徐徐開啟,昔日戒備森嚴、百姓望之悚然的皇家禁地,首次向普通民眾敞開了懷抱。據當時報載,北京城萬人空巷,市民們蜂擁而入,爭相一窺皇帝“家裏”的模樣。這一刻,標誌著中國現代博物館事業一個劃時代的開端。“故宮”這個名稱,從此不再指代一個逝去的王朝,而是一個屬於全體國民的文化殿堂。 它的誕生,不僅是對一座物理空間的解放,更是對公眾文化權利的一次偉大啟蒙。

故宮舊影
世界文物遷移史上的奇跡
故宮博物院的早期歲月並非坦途,內憂外患接踵而至。然而,誰也未料到,一場空前絕後的文化遷徙即將上演,其曆程之艱辛、規模之浩大、意義之深遠,在世界文物遷移史上都堪稱奇跡。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東北淪陷,華北告急。山雨欲來風滿樓,北平城內的有識之士已敏銳地察覺到,故宮內承載著中華五千年文明的珍寶,正麵臨戰火的威脅。一場關於“國寶南遷”的激烈辯論在院內乃至全國展開。反對者聲音強烈,認為此舉會動搖民心,且長途跋涉,文物損毀風險極高。但在時任院長易培基等人的力主下,南遷之議最終得以通過。
1933年2月5日深夜,是一個值得被永久銘記的時刻。 在軍隊的嚴密護衛下,第一批南遷文物從神武門廣場啟運。共計13427箱又64包的文物,包括青銅器、書畫、瓷器、玉器、典籍文獻等國之重器,開始了它們長達十餘年、跨越兩萬裏的“文化長征”。這支特殊的隊伍,先乘火車至南京,後分南、中、北三路,輾轉於上海、南京、貴州、四川、陝西等地。他們躲過了日軍的轟炸,避開了土匪的騷擾,克服了潮濕、白蟻等惡劣的自然環境。

1933年第三批文物集中在太和門廣場等待出發

1933年首批裝運待發的文物在午門內集中
在貴州安順的華嚴洞、四川樂山的安穀鄉、峨眉的大佛寺,故宮職員與當地百姓同甘共苦,將文物藏於洞中、置於祠堂,小心翼翼地守護著民族的文明火種。在整個遷徙過程中,雖有驚心動魄,但文物損失極小,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這場偉大的遷徙,不僅是物理意義上的轉移,更是一次民族精神與文化血脈的頑強延續。 它向世界宣告,一個民族或許會暫時遭受武力上的侵略,但其文明根脈絕不會因此而斷絕。

1937年文物遷移途中(北路)
抗戰勝利後,部分南遷文物被運回南京。然而隨著解放戰爭的爆發,這批文物的命運再次出現分歧。1948年底至1949年初,國民黨政權從南京庫房中挑選了2972箱精品文物,分三批運往台灣,後成為台北故宮博物院的鎮館之基。而留在南京以及後來陸續北返的文物,則成為了北京故宮博物院在新中國重建與發展的核心收藏。一宮文物分海峽,從此“故宮”有兩家。 這段曆史,為故宮的百年敘事增添了一抹複雜而悲壯的色彩。
發展、波折與走向世界的開放
1949年,故宮博物院迎來了新的發展階段。政府立即著手對年久失修的古建築進行大規模的搶救性維修,清理河道,整治環境,讓這座古老的宮城重新煥發出生機。在1950年代前後,故宮的定位更側重於其作為“古代藝術博物館”的屬性,舉辦了多項重要的曆史文物陳列,向公眾係統地展示中華民族燦爛的古代文明。
然而,曆史的進程總是充滿波折。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由於曆史的原因,故宮自身也麵臨著巨大的衝擊。在“破四舊”的狂潮中,大量曆史文化遺產遭受磨難。萬幸的是,在這危急存亡之秋,1966年,時任國務院總理周恩來毅然下令關閉故宮,並派遣軍隊駐守保護。這道命令,如同一把巨大的保護傘,將紫禁城與外麵的風暴暫時隔離開來。 盡管仍有零星破壞發生,但故宮的整體建築格局和核心藏品得以保全,這不能不說是中華文明之大幸。
在動蕩的年代裏,故宮的守護者們也展現出了非凡的勇氣與智慧。許多工作人員提前將重要的匾額用灰泥覆蓋,將易碎的瓷器裝箱封存,甚至冒著風險將一些被認為“有問題”的文物偷偷隱藏起來。正是這些無名英雄的默默堅守,才使得我們今天仍能目睹這座文化聖殿的昔日輝煌。
改革開放後,故宮也開啟了一個嶄新的開放時代。1987年,是故宮曆史上又一個裏程碑式的年份。在這一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故宮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這意味著,故宮的價值獲得了全世界的公認,它不再僅僅屬於中國,更是全人類共同的文化瑰寶。這一身份的確立,極大地提升了故宮的國際地位,也對其保護、管理與研究提出了更高的標準和要求。
與此同時,故宮的“宮門”越開越大。參觀的限製逐步放寬,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如潮水般湧入。故宮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神秘莫測的禁區,而是成為了中國對外開放和文化交流的重要窗口。展覽活動日益頻繁,與國際頂級博物館的合作日益深化,故宮的珍寶開始以更加係統、專業的方式走向世界,向全球觀眾講述中國故事。
在這一時期,故宮的學術研究也進入了黃金時代。對古建築的精密測繪、對文物藏品的係統整理、對明清宮廷曆史的深入研究,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故宮博物院院刊》等學術期刊成為交流的重要平台,一代又一代的“故宮人”甘於寂寞,在故紙堆與文物庫房中皓首窮經,默默夯實著這座博物館的學術根基。

故宮收藏的宋畫《清明上河圖》局部
古建大修與數字新生:從故宮到故宮博物院
進入21世紀,故宮迎來了其六百年生命史上規模最大、持續時間最長的一次“休養生息”——“百年大修”規劃。自2002年啟動,這項計劃預計持續至2020年,旨在全麵、徹底地修複紫禁城的古老建築。
這是一項極其複雜的係統工程。它不僅僅是簡單的“修舊如新”,更是一場遵循“最小幹預”、“保護曆史信息”等現代文物保護原則的科學實踐。以武英殿、慈寧宮等區域的修複為先聲,而乾隆花園則堪稱這項工程中最具代表性的傑作。對其內部諸如倦勤齋通景畫、符望閣漆紗等脆弱工藝的修複,故宮與美國世界文化遺產基金會等機構的合作,展現了國際化、高科技在文物保護中的巨大潛力。這不僅是修複建築,更是喚醒一段凝固的、極度精致的帝王夢。
幾乎與古建大修同步,另一場革命也在悄然發生——數字故宮的崛起。麵對洶湧的遊客潮和互聯網時代的到來,故宮敏銳地抓住了數字技術的翅膀。官方網站的建立、首批數字影像資料的入庫,標誌著故宮邁出了“數字永生”的第一步。雖然在這一階段,其數字化的成果更多是基礎性的,但它為日後引爆全網的文創風暴和媒體傳播,埋下了至關重要的種子。
此外,《故宮博物院2004-2010年藏品清理工作規劃》全麵準確摸清了故宮藏品的家底。從2004年至2010年12月底,經過7年全麵係統的普查整理,故宮博物院文物藏品數量從100萬件左右增加至1807558件(套),將文物藏品數量精確到了個位,珍貴文物達到93.2%,這是故宮博物院自建院以來,在文物藏品數量上第一個最全麵、最準確的數字。

故宮博物院神武門
2012年,單霽翔接任故宮博物院院長,故宮進入了一個“網紅”時代。單霽翔以其開放的理念和極具傳播力的表達,推動故宮進行了一場深刻的文化與運營革命。在他的主導下,一係列影響深遠的變革得以推行:環境整治與開放區域擴大:昔日擁堵的售票窗口被現代化的網絡預約係統取代;宮內的臨時建築、不協調的現代設施被一一清除;開放區域從過去的30%擴大到80%以上,神秘的壽康宮、斷虹橋、午門雁翅樓等區域首次向公眾揭開麵紗。而乾隆花園的逐步開放,正是這一“開放哲學”最極致的體現。
文創產業方麵,故宮將自己深厚的文化IP與時尚設計緊密結合,開發出了上萬種文創產品。從“朕知道了”膠帶到故宮口紅,從“紫禁城雪糕”到各種APP,故宮文創年銷售額突破15億元,成功地將文化影響力轉化為了巨大的市場價值,並讓傳統文化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姿態走進了尋常百姓的生活。
此外,《我在故宮修文物》紀錄片火爆出圈,讓一批默默無聞的文物修複師成為大眾偶像;《上新了·故宮》等綜藝節目以輕鬆有趣的方式解讀曆史。故宮,從一個嚴肅的曆史符號,變成了一個可親、可近、可愛的“文化網紅”。

故宮博物院匾額
2015年,故宮博物院在建院90周年之際宣布,“故宮博物院”這個名字,重點終於落在了“博物院”上。這一字之重,意味深遠。 它標誌著故宮終於完成了從一座古老的皇宮到一座功能完善、理念先進、服務公眾的現代博物館的本質性跨越。
從北部院區到下一個百年的守望
近日,備受矚目的故宮博物院北院區項目傳來消息:項目主體結構已全麵完工,正式轉入內部裝修與設備安裝階段。這也預示著故宮的文物保護與展示格局將迎來一次曆史性的飛躍。
故宮博物院,這座擁有超過186萬件珍貴藏品的世界級文化藝術寶庫,長期以來麵臨著“有寶難展”的甜蜜負擔。紫禁城古建築本身是不可撼動的文物,其空間格局、承重能力及溫濕度控製嚴格限製了大型、珍貴文物的展出條件。據統計,本院每年能展出的文物僅約1萬件,不到總藏品的1%,大量珍貴文物深藏庫房,無緣與公眾見麵。加之每年超過千萬的遊客流量,讓古老的紫禁城承受著巨大的保護與運營壓力。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地處海澱區西北旺鎮的故宮博物院北院區的規劃與建設被提上日程,並成為國家“十四五”規劃的重大文化設施。它並非一個簡單的分院或倉庫,而是一個集文物收藏、展覽、修複、研究、教育、休閑於一體的綜合性現代化博物館園區。據北京發布近日報道,曆經周密施工,這座總投資超21億的文化新地標已雛形初現,預計2026年5月竣工。

故宮博物院北院區項目效果圖
從空中俯瞰,北院區的建築雛形已然顯現。其設計理念汲取了故宮經典的中軸線布局與紫禁城建築的色彩元素,金色的屋頂、紅色的牆體在遠山綠樹的映襯下,氣勢恢宏,又與故宮本院一脈相承。這片占地11.55萬平方米的廣闊空間,為未來多樣化的文化功能實現提供了無限可能。
從1925到2025,故宮的這一個百年,是顛沛流離與涅槃重生的百年,是守護傳承與創新發展的百年。它從一座象征封閉與特權的皇城,轉變為一座代表開放與共享的博物院;它從曆史的“活化石”,轉變為積極參與現代文化創造的“活水體”。
這一百年,幾代“故宮人”以對曆史的敬畏、對民族的責任、對文明的熱愛,守望著這座六百年的紫禁城。他們不僅是建築的維修者、文物的保管者,更是文明的闡釋者和傳播者。如今,這份守望的接力棒正在傳遞給新一代。“百年守護”特展,是對過去的總結;而無論是乾隆花園的開放,還是故宮北院區的建設,則是麵向未來的宣言。
一百年,隻是一個章節的結束;對於永恒的文化而言,故宮的守護,更在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