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水貝料商“再出事”:黃金場外交易的冰山一角?
經濟觀察報
2025-09-16 22:44:37
記者 鄭晨燁
9月15日下午兩點,深圳羅湖區,位於田貝四路萬山珠寶園6樓的一家名為“君輝”的公司辦公室大門緊閉,工商資料顯示這裏亦是君豪金業(深圳)有限公司的辦公場所,有從業者告訴記者,二者實為同一家公司。同一時間,位於水貝二路興龍黃金珠寶大廈6樓的深圳市粵寶鑫貴金屬有限公司辦公室大門亦已緊閉。
上述公司緊閉的玻璃門上,都交叉貼著白色的封條,駐守在現場的保安對所有來訪者的問題,都隻用三個字回答:“不知道。”
寫字樓前台工作人員提供的信息要更具體一些:“警察兩三天前就來了,然後就封了這裏。”
幾乎就在同時,一場關於“水貝金料商跑路”的討論,開始在社交媒體上快速發酵:一則“深圳水貝十幾家金料商集體跑路”的消息開始流傳,一份包含“君豪”“粵寶鑫”在內的“跑路”企業名單被廣泛傳播,傳聞涉及的資金規模從數千萬元到數億元不等;盡管深圳市黃金珠寶首飾行業協會很快出麵澄清,稱傳聞“誇大不實”,僅是“個別企業出現問題”,但這並未完全驅散籠罩在市場頭頂的疑雲。
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由此浮現:在金價持續高位運行的背景下,本應順勢盈利的黃金商們,為何反而走到了被關門查封的境地?
經濟觀察報記者在深圳水貝走訪後發現,答案指向一種在水貝早已存在多年的交易模式——“私盤對賭”。
多位水貝資深的黃金從業者向記者證實,這並非一個關於“賣黃金”的故事,而是一個關於“賭金價”的遊戲,在這場遊戲中,這些被稱為“料商”的中間商,扮演的並非貿易商,而是事實上的“莊家”。
“有很多人在賭行情,賭的是跌。”水貝黃金從業者郝先生告訴記者。
而當金價的單邊上漲行情持續不斷,這場“賭跌”的遊戲便迎來了它的終局——爆雷。有從業者告訴記者,君豪公司的老板選擇了主動向警方自首,而粵寶鑫公司的法人代表談廣,則至今去向不明。另外,在一個由粵寶鑫事件受害者組成的維權群中,成員人數已達到458人。
值得注意的是,這已不是水貝第一次傳出黃金料商“出事”的消息,記者采訪的多位從業者亦判斷稱,這大概率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私盤對賭”
君豪與粵寶鑫等公司的經營異常,將水貝黃金產業鏈中一個長期存在卻並不透明的環節推至台前——料商。
在傳統的黃金產業鏈中,料商的角色是連接上遊煉廠與下遊加工廠、櫃台的中間貿易商,但在深圳水貝,尤其是在黃金回收這一細分領域,情況變得更為複雜。經濟觀察報記者在采訪中發現,此次出現問題的料商,其核心業務並非簡單的“買金賣金”,而是一套遊離於監管之外的場外交易體係。
“按規定,所有回收的黃金舊料,最終都應流回場內,比如賣給有資質的精煉廠,再由精煉廠進入上海黃金交易所的係統。”水貝黃金行業資深從業者肖中聰告訴記者,“但實際操作中,很多回收上來的舊料,經過提純後,就直接在場外流通了。”
場外流通,意味著這部分黃金的交易,全程不經過上海黃金交易所,也不涉及合規的稅務發票,對於水貝數量龐大的中小型珠寶櫃台和“夫妻店”而言,從這些場外料商手中拿貨,意味著更低的成本和更靈活的交易方式。一個圍繞著“回收料”的灰色生態由此形成。
這個生態的核心運作模式,被業內稱為“鎖價”。
無論是上遊持有舊料的客戶,還是下遊需要用金的櫃台,在與料商交易時,首先要做的就是確定價格,由於金價實時波動,雙方會通過電話、小程序或微信,以當下的市場價為基準,口頭約定一個交易價格。
為確保這筆交易有效,客戶需要向料商支付一筆定金,在部分交易中甚至是全款。
支付完成後,價格即被“鎖定”,但實物黃金並不會立刻交付,而是存在一個或長或短的時間差,這被稱為“延時交付”。
“比如外地的客戶把舊金料寄過來需要時間,我們收了料再拿去提純也需要時間。”一位不願具名的水貝料商向記者表示。
正是這個“時間差”,讓這門現貨生意,異化成了一場金融賭局。
一個合規的貿易商,在與客戶鎖定價格後,為了規避價格波動的風險,會立刻在期貨或現貨市場進行反向操作,即“對衝”,具體來說,就是當料商在現貨市場賣出一筆未來才交付的黃金時,他會同步在期貨市場買入一份同等數量的黃金合約,如此一來,未來如果金價上漲,他在現貨上的虧損,就能被期貨市場上獲得的盈利所抵消。
這樣無論未來價格漲跌,貿易商都能確保自己賺取到固定的服務費。
但此次爆雷的料商們,選擇的卻是另一條路。
“有很多人在賭行情,賭的是跌。”水貝黃金從業者郝先生告訴記者,這些料商在收到客戶的全額或大部分貨款後,並未進行風險對衝,他們手握現金,等待金價下跌,如果金價如期下跌,他們便能以更低的價格在市場上購入黃金,再按照此前鎖定的高價格交付給客戶,從而賺取遠超正常貿易利潤的價差。
在這種模式下,料商的角色已經不再是貿易商,而是事實上的“莊家”。
客戶以為自己在買黃金,但實際上是在以一個固定的價格,參與一場由料商坐莊、與未來金價對賭的遊戲。
過去數年,這一模式在頻繁震蕩的行情中,讓部分料商獲利頗豐,但從2024年底開始,黃金價格的持續上漲,讓“賭跌”的莊家們徹底暴露在了風險之下。
根據最新市場數據,截至2025年9月16日,上海黃金交易所的黃金T+D價格,盤中最高已觸及838.79元/克。
“如果一個料商在金價780元/克的時候接了單,現在要去市場上拿貨來兌付,意味著每交付一克黃金,就要承擔近60元的直接虧損。如果涉及的訂單是10公斤,虧損就是60萬元。”前述不願具名的料商向記者表示。
更大的風險來自於杠杆。肖中聰指出,水貝的定金模式多年來相對固定,一筆交易不論貨值大小,都隻收取某個固定數額的定金,比如2萬元。“金價每克300元的時候,2萬元定金對應的風險是可控的,但現在金價超過每克800元,意味著同樣是2萬元定金,背後對應的貨值翻了一倍多,杠杆被急劇放大,一個小幅的波動就足以讓保證金虧穿。”
持續上漲的金價,最終壓垮了部分資金規模較小的料商的資金鏈。
根據記者從多方獲得的消息,君豪公司的老板選擇了主動向警方自首,而粵寶鑫公司的法人代表談廣,則至今去向不明,在一個由粵寶鑫事件受害者組成的維權群中,成員人數也已達到458人。
這場賭局的失敗,不僅讓坐莊的料商自身陷入困境,也給產業鏈上下遊帶來了直接的經濟損失。
比如,根據河南廣播電視台的報道,位於河南許昌胖東來天使城內的一家金店,因委托粵寶鑫公司提純加工黃金,最終被卷走價值約90萬元的黃金原料,總重量超過一公斤。
為了解事件的最新進展,經濟觀察報記者前往負責粵寶鑫公司所在轄區的深圳市公安局羅湖分局翠竹派出所。在派出所內,當記者提及粵寶鑫公司時,工作人員便引導記者進入內部進行登記,但對於案件是否已經立案,以及目前的調查情況如何,派出所方麵的人員表示尚不清楚,僅告知前來報案的商戶先填寫資料,領取回執後等待後續通知。
官方對此事態度謹慎,而事件中的另一方——受害者,亦表現出了普遍的沉默。
9月15日,記者輾轉聯係到兩位受害者,一位是損失約11萬元的供料商,另一位則是被騙超百萬元的櫃台老板,但兩人均不願就交易的細節與記者進行深入交流。
有和受害者比較熟悉的人士向記者表示,這種沉默與交易模式本身的不合規有關,受害者擔心與媒體過多接觸,會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並不意外”
君豪與粵寶鑫等公司的爆雷,在水貝黃金圈內激起了波瀾,但對許多資深從業者而言,這並非意外。
“現在大家對這種事已經麻木了。”郝先生告訴經濟觀察報記者,“這種公司太多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爆雷了。”
這種“麻木”的背後,是此類事件在水貝的反複上演。
此次風波中,一份包含十幾家企業的“跑路名單”很早就在社交平台流傳,料商餘先生也向記者提及了“跑路了十多家”的市場傳聞。
針對此傳聞,深圳市黃金珠寶首飾行業協會於9月15日做出回應。據深圳官方網絡辟謠平台發布的信息,該協會稱傳聞“誇大不實”,名單中多家企業仍在正常經營,此次僅是“個別企業出現問題”。
在多位受訪者看來,此次黃金料商跑路事件,幾乎是過去水貝多起風險事件的重演。
時間拉回到2024年4月,彼時同樣在社交平台傳出消息稱,水貝一家名為“千百萬珠寶”的料商,攜約400公斤黃金“跑路”,按當時金價計算,貨值近2億元。
當時的場景與此次風波高度相似,社交平台上流傳著深夜有人群在“千百萬珠寶”門店前聚集、亦有警方到場處置的照片。沸沸揚揚的傳言,同樣指向了在金價上漲背景下,因“延時交付”模式而引發的兌付危機。
但當時的風波最終以“烏龍”收場。
事後,根據媒體公開報道,“千百萬珠寶”公司負責人公開做出解釋,稱公司並未“跑路”,事件的起因,是公司一張用於打款的銀行卡,在當年4月8日被異地警方凍結,導致公司無法正常進行資金往來。在銀行卡持續未能解封的情況下,公司負責人於4月13日決定暫停黃金買賣業務,並將暫停營業的情況向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羅湖監管局進行了報備。
公司負責人當時亦稱,部分客戶在得知業務暫停後,因恐慌而引發了集中上門“擠兌”,從而導致了網傳的群體聚集事件。
但值得注意的是,“千百萬珠寶”的故事並未隨著澄清而真正結束。
公開信息顯示,2025年4月22日,因與金仕禧(深圳)珠寶首飾有限公司的買賣合同糾紛,深圳市羅湖區人民法院向“千百萬珠寶”及其法定代表人李賜華下達了限製消費令。
四個月後的2025年8月28日,深圳市市場監督管理局羅湖監管局,因“通過登記的住所或者經營場所無法聯係”,而將“千百萬珠寶”正式列入經營異常名錄。
“無論是去年的‘千百萬’,還是今年的君豪,核心問題都是一樣的。”肖中聰向記者表示,“這種事件暴露的是整個場外交易生態的係統性風險。”
肖中聰向記者介紹,目前黃金產業的監管涉及多個部門,上海黃金交易所負責場內交易,中國人民銀行負責金條等回購,黃金協會則是行業自律組織。“但在水貝,規模龐大的黃金回收與場外流通環節,實際上處於一個監管的模糊地帶。”
在這種模糊地帶中,甚至出現了兩套並行的價格體係。除了上金所的官方報價,水貝市場還長期存在一個由部分大型料商報出的、不含稅的場外價格,這個價格缺乏透明的形成機製和監管,卻成為許多場外交易的基準,為“對賭”行為提供了土壤。
另外,法律定性的模糊,也進一步降低了違規的成本。肖中聰認為,這種“收錢不給貨、對賭行情”的交易模式,本質上已經涉嫌“非法經營”,但在司法實踐中,由於參與者之間常有合同或單據,最終往往被定性為“經濟糾紛”,但“定性為刑事責任或民事糾紛,威懾力是完全不一樣的”。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水貝黃金交易的灰色生態開始野蠻生長,吸引了大量料商參與其中,而下遊數量龐大的中小型櫃台和“夫妻店”,則是這個生態得以維係的另一塊基石。
“對於很多小櫃台來說,他們的經營本身就不完全合規,比如不開具發票。從場外料商那裏拿貨,價格更低,交易更方便,是他們為了維持微薄利潤的選擇。”一位不願具名的水貝珠寶加工商向記者表示。
如是,一個由“賭徒”和“投機者”共同維係的灰色生態,其穩定性主要取決於黃金市場行情走勢和彼此間脆弱的信任。當金價持續單邊上漲,這個生態的崩潰便成為必然。
事件發生後,對行業信心的打擊是直接的。比如,郝先生就告訴記者,“以前大家都是靠信用做生意,現在都不願意為信用買單了,市場內要求‘現款現貨’的聲音開始成為主流,這無疑會增加小微商戶的資金壓力和經營成本”。
對於未來,多位從業者的判斷亦不樂觀。餘先生認為,此次爆雷可能隻是一個開始,“如果金價繼續漲,類似的事件可能會更多。”郝先生也判斷稱,類似的事件在年底可能還會出現。
事實上,監管部門也已注意到相關風險。
早在2024年的“千百萬”風波之後,深圳市公安局羅湖分局就曾在水貝市場內張貼風險告知書,要求黃金交易嚴格落實實名登記製度,對當日交易總額在2萬元以上的買賣雙方進行實名登記,以確保資金流向可追溯。
然而,一年多以後,當金價再次創出新高時,同樣的模式,又再次引發了市場的震動。截至發稿,此次事件仍有諸多細節尚待厘清,對於涉案資金的具體規模、受害者的確切人數以及警方的最終定性等問題,經濟觀察報記者將持續進行追蹤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