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旦(Dan
Wang,音譯)的人生軌跡與中美兩國緊密交織:2000年,出生於雲南的他先隨父母移居加拿大,後定居於美國舊金山,最終成為一名科技分析師。
2018年,出於對中國工程領域發展的強烈好奇,王旦重返故土,在香港、北京、上海先後居住近6年,專注研究中國技術發展動態。
在王旦眼中,這幾年是中國曆史上“極為重要的時期”。
這段經曆也讓他清晰看到中美治理邏輯的差異:王旦認為,中國是一個以“工程思維”治理的國家,由具有工程背景的人士主導,擅長統籌建設;而美國已演變為一個“律師主導型社會”,凡事傾向於設置阻礙,聯邦政府已淪為一個“由律師掌控、為律師服務、替律師發聲的政府”(a
government of the lawyers, by the lawyers and for the lawyers)。
為了跳出上世紀 “社會主義”“新自由主義”等傳統標簽化概念來解讀中國,王旦撰寫了《Breakneck: China’s Quest
to Engineer the
Future》(《極速前進:中國塑造未來的探索》)一書,力求厘清當下中國正在發生的真實變化。該書已於今年8月下旬正式發售,並入圍英國《金融時報》年度商業圖書長名單。
近日,在接受《金融時報》的播客節目采訪時,王旦進一步分享了他對中美經濟技術發展的見解,以及對未來全球秩序的看法。
工程型國家VS律師型國家
王旦在新書中的核心觀點是,“中國是一個‘工程型國家’(engineering
state),它用‘大錘’(務實高效的行動力)來解決問題;而美國則是‘律師型社會’(lawyerly
society),遇事動輒拿出‘法槌’,結果幾乎會阻礙所有事情,無論其本身是好是壞。”
他指出,1984年至2020年間,美國民主黨所有總統及副總統候選人都有法學院就讀經曆。在他看來,這種差異導致的結果是,美國的“法律精英階層”將程序置於結果之上,且其製度設計係統性地偏向富裕群體。
反觀中國,領導層大多擁有工程學學位。他們中的不少人曾是煤礦工人、地質工程師,或是參與過大壩建設的工程技術人員。
王旦認為,兩國治理模式的差異,也正是美國如今在基礎設施建設領域幾無成效的關鍵原因。
王旦曾在紐黑文的耶魯法學院擔任研究員。他調侃道,自己偶然找到過一份1914年的紐黑文大都會北方鐵路時刻表。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當時紐黑文的火車速度,居然比2025年的還要快一點。
盡管他承認這“這並非完全公平的對比”,畢竟當時的特快列車隻停一站,而現在的列車沿途要停靠約24站,但關鍵問題在於——“我們本應該比一百年前跑得更快,可在康涅狄格州,事實並非如此”。
在紐黑文長大的主持人艾登·賴特(Aiden Reiter)聽到這話,忍不住笑出聲。
賴特對王旦的吐槽感同身受,他也在中國生活過一段時間。
他搭話道,“我也乘坐過那些南北貫通、連接(中國)全國的超高速列車,它們的速度和乘坐體驗,確實令人印象深刻。”
中美高鐵建設的差距,王旦也在新書中也有提及:2008年,美國加州高鐵、中國京滬高鐵幾乎同時啟動規劃建設;但三年後中國高鐵如期通車運營,而加州高鐵的開通時間卻一再延後到了2030年,造價更是飆升至1280億美元。
4月25日,江蘇蘇州,飛馳的京滬高鐵列車穿行在陽澄湖河段,夕陽映照成景,構成一幅美麗的夏日畫卷。視覺中國
王旦還在書中列舉了更多所謂中國“工程型國家”的成就。《金融時報》評價稱,在對中國過去幾十年間非凡的經濟與技術變革的描述中,王旦書中引用的一些數據,其衝擊力堪比“一記重錘”(sledgehammer
blows)。
比如,他提到聯合國工業發展組織的數據:到2030年,中國將占據全球工業產能的45%,而包括美國、歐洲、日本在內的所有其他高收入經濟體的工業產能占比總和僅為38%。
王旦在節目上說,“‘全球其他國家在工業產能上無法與中國匹敵’這一事實令人震驚,我認為這種局麵相當危險。”
他坦言,工作讓自己接觸到不少矽穀的“技術極客”,但這些試圖“在盒子裏創造上帝”的人再野心勃勃,也無法讓他看到美國長期保持主導地位的信心。
王旦更希望,美國能將目光轉向“建設能力”,“或許未來會出現通用人工智能(AGI)或‘超級智能’,但中國屆時將擁有大量船舶、太陽能設備、無人機和軍需物資。而美國甚至連舊金山的公共廁所這類簡單設施都難以建成。”
“往往是美國搭建了通往技術領先地位的階梯,而中國卻成為第一個登頂的國家,”王旦在個人網站介紹新書時寫道,“美國的太多地方,如今都像一座曾經輝煌的文明留下的、保存完好的廢墟。美國人應該更清醒地審視那些通常被忽視、且屢遭輕視的工業成就。”
王旦希望借此勸告美國重拾對“建設”的熱情,呼籲美國借鑒中國的做法,將硬核工程視為值得驕傲的事業重新拾起,去讚美“原子構成的實體世界,而非比特構建的虛擬世界”。
他還提出了一個獨特的觀點:他認為,要實現這一切,美國必須首先承認自身是一個“發展中國家”,且有許多地方需要從中國這個“工程型國家”中吸取經驗。
“‘發展中’這一稱謂,本就應該是一個值得自豪的標簽。” 王旦寫道。
“中國經濟中有5%極其亮眼”
被問到中國經濟領域的發展時,王旦指出,中國經濟中有5%表現極為突出的領域,尤其集中在高科技製造業範疇,而這部分領域對西方利益而言,具有顯著的“威脅性”。
他進一步解釋說,這5%的成功領域包括電動汽車、半導體製造,以及在科技行業監管政策優化後重新崛起的各類新型服務業等。
這些領域的亮眼表現,不僅印證中國競爭力的持續提升,且已對全球產業格局產生深遠影響,尤其在美國、歐洲均麵臨“去工業化”趨勢的背景下。這一議題也成為他長期重點關注與深入研究的核心方向之一。
王旦及其新書封麵。彭博社截圖
當被問及“中國製造2025”計劃是否奏效時,王旦將中美產業政策展開對比。
他告訴主持人,約20年前,美國能源部曾向太陽能製造商Solyndra提供貸款,不料該公司最終破產,引發軒然大波。此後美國便決定“不再向任何高風險技術行業相關企業提供資金”,這種保守態度持續了約15年。
他說,“直到(上一任)拜登政府推出更有力的產業政策,尤其是針對半導體行業的扶持,才有了更實質性的努力來重新實現美國工業化。”
中國則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做法。王旦表示,“過去20年間,中國始終堅定為製造業、高科技產業,以及所有被北京界定為‘戰略性’的領域提供資金支持。而且他們會一直堅持下去,直至目標達成。”
最近十年,這種支持力度進一步加大。2015年,中國出台了一項雄心勃勃的十年計劃,即“中國製造2025”,旨在用十年時間實現製造業自主創新、實力增強。
王旦提到,當時中國政府明確提出,要打造高附加值汽車產業。
“這是中國長期未能實現的目標,而汽車產業恰恰是‘大國地位’的象征之一,”他說,“美國、德國、日本早已擁有強大的汽車產業,甚至韓國也實現了汽車產業崛起,中國迫切希望扭轉自身在該領域的落後局麵。”
除此之外,中國還渴望發展航空產業、半導體產業等,這些都是“中國製造2025”的核心目標領域。中方明確將“實現技術自主可控”、“在高端產業占據技術主導地位”等目標列為優先事項,且願意為此投入巨額資金。
王旦表示,誠然,中國在推進過程中確實出現了不少問題,但與此同時,有目共睹的是中國的技術能力確實在穩步提升,“這種提升體現在出口數據上,中國正不斷產出全球市場需求的產品。”
“美國製裁適得其反,倒逼中國搞自主創新”
王旦在書中解釋稱,“工程型國家”和“律師型國家”這兩個概念,雖然難以完全解釋中美發展的差異,卻足以說明近年的中美貿易戰與科技戰的情況,“美國依賴法律手段,比如征收關稅和設計各種嚴苛的製裁機製;而中國則專注於用工程創造未來,比如建造更好的汽車、更美麗的城市以及更大規模的發電廠。”
在他看來,美國應對中國崛起的核心思路正是這種“法律主義”。“但美國製裁最顯著的效果,是倒逼中國企業全麵替換美國設備。從這個角度看,製裁完全起到了反作用”,王旦說道。
他回憶道,美國總統特朗普的第一任期,美中貿易戰最初打響之時,時任美國商務部長威爾伯·羅斯推出了一套全新製裁體係,激活了部門內一些幾乎被遺忘的部分,專門管理當時“沒人聽說過的晦澀名單”,
比如 “被拒絕人員清單”(Denied Persons List)、“實體清單”(Entity
List)、“特別指定國民清單”(Specially Designated Nationals
List)。這些清單的出台,大幅增加了中國企業獲取美國技術的難度。
中國一批極具競爭力的企業,都對美國製裁深感擔憂。過去,它們大量采購美國技術產品,尤其是半導體;如今卻時刻擔心被列入某份從未聽說過的“黑名單”,一夜之間被切斷大部分的技術供應。
也正是在這種壓力下,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選擇支持政府所提出的“技術自主可控”目標。在此之前,它們並無強烈動力推進此事,畢竟依賴美國技術更符合自身商業利益;而現在,自主研發半導體等關鍵技術已成為迫切需求。
不過,盡管中美通常被視為主要競爭對手,但王旦卻認為,“沒有哪兩類人比美國人和中國人更相似”。
他對此解釋說,無論是追求財富還是健康,中美民眾都兼具“急於求成”的特質,願意為目標快速行動;此外,兩國人民都對“技術崇高性”抱有欣賞,他們都會為“登月任務”“本國研發的巨型炸彈試爆”這類宏大技術成就而感到振奮。
最近,王旦在歐洲度過了兩個月,期間他一直在思考歐洲在中美博弈中的定位。
他感覺,歐洲人與日本人非常相似:行事節奏緩慢,追求完美主義,社會氛圍安逸舒適。
“但未來的全球格局,將由中美這類更具活力、行動更迅速的力量決定。”他認為,像英國、加拿大、日本和歐盟這樣的經濟體,最終都會被中美這兩個超級大國甩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