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來,秦始皇“采藥昆侖”石刻是真是假的問題,在學術界和大眾中間引起了持續的大討論。
起因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仝濤,在《光明日報》發表《青海黃河源發現秦始皇遣使“采藥昆侖”石刻:實證古代“昆侖”的地理位置》一文,指出在青海黃河源發現的這一石刻,是秦始皇統一中國那一年的。
保存如此完整的石刻,果然是2200多年前的嗎?
北京大學曆史學教授辛德勇認為存在偽刻可能性,從曆法(公元前221年沒有己卯日)、稱謂(五大夫是爵位而非官職)、石刻風化程度等角度率先提出質疑。隨後,圍繞真偽問題,考古學、古文獻學、古文字學、古代史以及地質學等領域的知名學者紛紛發表意見,至今仍然莫衷一是。詳見潮新聞評論——《“昆侖采藥”石刻爭議,因何破圈》。
引發這次大討論的考古學者、中國社科院研究員仝濤,時隔一個月後首次發聲回應。
中國社會科學報,7月2日頭版
7月1日,他在接受社科院主管主辦的《中國社會科學報》采訪時表示,自己的這一論斷在學術界和全社會引發如此大的關注,他當初是沒料到的。學界提出的各種看法,這是學術發展中常見的,是推動學術進步的重要力量。
在采訪中,他回應了學術界關注的石刻發現過程、內容解讀以及自然地理環境的特殊性等問題。
發現經過
秦始皇“采藥昆侖”石刻的發現,可以追溯到2022年。當時仝濤在青海當地調查一處吐蕃遺址——莫格德哇,為這一被盜嚴重的考古遺址製定保護和發掘方案。2023年7月調查結束,考古隊探訪了三江源自然保護區內的遺跡:牛頭碑、岩畫、佛塔、墓葬等。
探訪到紮陵湖北岸山坡半腰,他們發現了這一處石刻。“石刻表麵磨蝕風化較為嚴重,有多處石片殘損剝落,殘存字跡非常模糊。”仝濤等人粗略識別這些秦小篆文,看到“皇帝”“大”(後考證為“采”)“樂”(後考證為“藥”字)等文字。
石刻。圖源:光明文化記憶
這處石刻不是他們的工作重點,加上當時有人告訴他:這是清代的石刻。(清代康熙繪製地圖,曾派人勘定黃河源。清代學者、書法家對古文字的研究十分發達,誕生了鄧石如等精通小篆的書法家和學者。)因此,仝濤等人就沒有過多留意這一石刻。
又過了半年多,他們製定吐蕃遺址的發掘方案時,又注意到這處石刻中有“己卯”二字。仝濤發現,石刻本身是帶有明確年代的,而且又是小篆,他大膽猜測可能是更早期的石刻。隨後,他們查閱資料,對比秦代文字和文獻,認為“石刻開篇以‘皇帝’提頭,其中言及‘廿六年三月己卯’,據秦曆當指秦始皇統一中國的公元前221年的三月二十九日。”
如果是真的,這意義就重大了!秦始皇派徐福,去海上尋找長生不老藥,這是有曆史記載的,也是大家都知道的。難道秦始皇還派出一隊使者,從長安往西,尋找昆侖山,采不老藥?這是《史記》以來沒有曆史記載過的。
秦始皇派徐福東渡,記載於《史記·始皇本紀》等古籍中,在日本也非常流行。
同時,秦漢時期“昆侖”的位置問題,也解決了。從《尚書》《山海經》到《穆天子傳》起,昆侖、王母的傳說成為中國文學中的重要典故,曆代詩人反複吟詠。此外,還能證明隋唐時期通往吐蕃的“唐蕃古道”,早在秦朝就打通了關鍵環節了。總之,對包括古代交通史、文化交流史在內的眾多學科都是一個“驚雷”式的大發現。
考證過程
何以見得這處石刻就是秦代的,就是秦始皇統一中國那一年的呢?
仝濤表示,他們首先依據文字本身,包括石刻寫的內容和文字的寫法。“該石刻鐫刻字體為典型的秦小篆,具有很強的時代性,後世雖然有模仿,但區別是非常明顯的。”
其次,石刻中提到的“五大夫”爵位,是商鞅變法後設立的,沿用至東漢,而且“五大夫”這幾個字是“合文寫法”,是上古時期造字、寫字的一種特別方式,在秦漢以後就基本上消失了,“這為我們確定石刻的年代提供了重要線索。”
仝濤等人做的石刻文字考釋。圖源:光明文化記憶
此外,石刻中“昆陯”的“陯”字的辨識,是又一關鍵例證。“陯”字非常模糊、殘缺不全,又極為罕見,識讀非常困難,耗時很久。“陯”偏旁為阜旁,西漢以後這一寫法就基本絕跡了。“我是通過比對裏耶秦簡發掘者張春龍先生慷慨提供的秦簡清晰照片後,才最終將該字進行了確認。可以說,‘陯’字的識讀成功具有決定性的作用。”
如此一來,仝濤和他的同事們認為,這是石刻是秦始皇時代留下的文物,意義重大。他很快將這一發現寫文章公布,希望引起社會重視,盡早將這一地處高原無人區的珍貴文物保護起來。這是仝濤他們的初衷。
當然,對於仝濤文章提出質疑,從曆法、時令等角度認為石刻為假的看法,也一直存在。潮新聞曾整理綜述文——《考古發現秦始皇遣使“采藥昆侖”石刻?北大教授辛德勇等提出質疑》。
回應爭議
對於學術界提出的質疑,仝濤也首次進行了回應。
關於刻石年代的問題,他提到,他們對古文字進行考釋,初步認為是“廿六年三月”,廿一開始認為是卅,六也曾認為是七。而《春秋戰國秦漢朔閏表》中存在“廿六年三月己卯”日,那麽傾向於認為是“廿六”。當然這幾個字到底寫的是什麽時間,還需要再借助高清圖像掃描進一步確定。
關於文字中寫到的西行昆侖山這件事的可行性問題。仝濤回應,“秦始皇統一中國後采用顓頊曆,以十月為歲首,應該是開始於確定曆法後的第二年,即公元前220年。”而秦始皇廿六年,則沿用此前的曆法,“該年的三月是這一年的第6個月,而非第3個月,因此從邏輯上講,采藥使團是有充足的時間可以到達的。
圖源:光明文化記憶
“使團選擇在冰凍的冬季出行,一方麵,可能是迫於秦始皇的緊急需求;另一方麵,更可能是受青藏高原氣候環境及古代交通條件所限,不得已而作出的選擇。秦時的黃河上遊尚未有足夠的橋梁、舟船等渡河條件,黃河源高海拔地區又多濕地、沼澤,夏季極易陷車,隻能在寒冬季節水枯結冰之時,車輛人馬方可履冰通行。”
未來,仝濤表示,希望更深入地進行考古發掘,並在周邊開展考古和發掘工作,為石刻研究提供更多信息。
同時,他希望多學科共同參與,曆史學、古文字學、古地質學、岩畫學等領域開展交叉研究,利用現代科技手段,獲取準確的年代等信息,“為我們揭示更多秦代曆史文化的奧秘”。
最後,他呼籲加強對石刻的保護工作。石刻所在區域是無人區,交通不便,石刻麵臨著自然和人為破壞的風險。希望與當地政府和文物部門合作,製定科學合理的保護方案,把這一珍貴文化遺產保護好。
真理越辯越明,隨著多學科、多視角的交叉研究,甚至包括秦始皇陵在內的更多考古發現的成果,相信未來一定會給世人一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