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 江潮 曾昕(實習)
編輯 | 吳擎
“對於文科生而言,如果不考公,那麽體製外就業方向‘大多就是做銷售’。”
近日,複播不久的張雪峰,再次將文科生的專業選擇和就業問題推上風口浪尖。
爭議之下,是文科生專業選擇範圍比理科生少的現實。
新高考改革取消了傳統的文理分科,2025年,全國29個省份全麵實施“3+1+2”新高考模式,在實際教學和誌願填報中,文科生通常指的是選擇了曆史類的學生。
根據媒體整理,教育部公布的誌願填報指引文件中,在十二個組合裏,物理類考生可選專業數量均都超過了曆史類,其中“物理+化學+X”的選科為專業覆蓋率最高的組合,專業覆蓋率均達到95%以上,而曆史類考生的覆蓋率皆低於50%。

《少年派》劇照
此外,近年出現的高校文科撤銷潮的趨勢和“文科已死”等觀點,社會心理層麵的變化進一步加劇了文科生對自身前景的焦慮。高考的半年前,湖南考生沈佳就關注到“文科倒閉潮”的說法,這讓他們開始擔心,文科縮招後,自己怎麽辦。
在這背景下,誌願填報前的信息篩選的重要性,堪比“第二次高考”。
為了盡可能填報感興趣又適合自己的專業,廣東考生小黃在高考後瀏覽了多條關於文科生專業選擇的帖子,自己也會發帖谘詢請教網友,而她的母親比她更早就行動起來,在高考前一個月谘詢了報考機構,在各大高校直播間蹲點,一邊吃飯一邊看直播。
他們知道,留給文科生的選擇,已經不多了。
01
選擇太少
翻閱完厚厚的報考指南後,廣東考生娜娜有點迷茫,她發現,自己可以選擇的專業太少了。
娜娜熱愛地理,但地理類相關專業大多要求選考物理,這對純文科(史地生)組合的她是一道無解題。
這個情況,湖南高考生沈佳一早就發現了。高一分科時,因為“不喜歡,也真的不擅長”數理化,沈佳選擇了“政史地”的純文科組合。當時她就和家裏人討論過,日後高考專業選擇麵窄的問題。
而變化還在發生。AI時代的浪潮,更讓文科生的處境平添變數。高三上學期末,“文科倒閉潮”的說法逐漸出現在媒體報道上。

《編舟記》劇照
近年,部分高校撤掉了部分人文社科的專業。以綜合性大學複旦大學為例,今年3月初,複旦大學宣布進行重大學科布局調整,將文科生招生比例從此前的30%-40%縮減至20%,在該校2025年招生計劃數3820名中,人文社科名額為776人,占比20.3%。四川大學在2024年一次性撤銷31個專業,包括公共事業管理、音樂學、廣播電視學等文科專業。
娜娜也一早關注到了高校文科專業“優化調整”的趨勢。哪些領域可能被人工智能重塑?看著身邊理科的同學紛紛湧入人工智能、計算機等賽道,娜娜不禁感慨:“我們這個時代的是傾向科技的。文科生怎麽破局?仍需進一步摸索。”
這趨勢讓沈佳和同學早早開始擔心,“文科生縮招,分數又相對高,那些成績沒有很突出,或者說中等中下水平的同學應該怎麽辦?”
這個擔憂在當下成為了現實。沈佳所在的湖南省,2023-2025年高考曆史類錄取控製分數線連續三年顯著上漲。曆史類本科線從428分、438分升至446分,三年累計上漲18分;特殊類型控製線從482分、496分升至503分,累計上漲21分。
曆史類分數線的上漲讓不少考生心生疑慮:這是不是意味著上好大學更難了?

圖源:新華社發(李海濤攝)
李俊是某全國知名教育機構的報考指導老師。他留意到,今年部分省份的曆史類分數線比物理類高不少,其中有省份分差在30分以上。根據他所在機構的統計數據,可供曆史類學生報考的院校隻占30%。這意味著,可能“文科生今年比較難選(專業)。”
正是因為這些趨勢,讓沈佳動搖了對法學的愛好,“感覺自己對比較熱愛的專業沒以前那麽純粹了,現在可能會抱著要不要選那種比較好就業的專業,雖然不是很喜歡,但是可能最後又是會選法學。這種糾結讓我很苦惱。”
02
“第二次高考”
一條通知,點亮了小黃的手機屏幕。點開評論區,是她發布的帖子,“文科生讀中醫專業需不需要很多化學知識”,湧入了十餘條回複。
答案五花八門,“需要”與“不需要”各執一詞,更多的則是直白的“勸退”——“首先不要學醫,其次不要學醫,最後不要學醫”。然而,這些答案卻讓她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這並非孤例。互聯網打破了信息壁壘,讓高校在讀生及職場人的“一手經驗”觸手可及。對小黃這樣的高考生而言,相較於長輩基於“穩定”的考量,學長學姐們的分享顯得更具參考價值。那是因為,“他們當下的處境與我更接近”,小黃告訴南風窗。

《你好,舊時光》劇照
然而,海量信息中混雜著濃烈的個人主觀色彩,也不乏網絡玩梗,這對於專業認知幾乎空白的高考生,無異於在迷霧中再添一層紗帳。
“看到沒有經過分析、直接給出‘千萬別來’結論的,真的很煩。”同為文科生的娜娜坦言。在各大平台看到谘詢專業的帖子時,娜娜都會點進去瀏覽,而評論區各類“勸退”言論加深了她對這個專業的不確定性。
娜娜對信息真實性的強調,離不開父親的指引。娜娜的父親齊叔是高校的法學教授,他大學時,讀的是政治教育專業,後來研究生轉向法學專業。時過境遷,如今麵臨女兒的專業選擇,他覺得,自己當年的經驗“隻有一點參考作用”。
無論是社會發展需求還是高校學科變革,甚至是下一代人的理想追求,都發生了很大的不同。“要說參考,就是提前規劃職業,選擇相應專業。”因此,齊叔在進行信息篩選時,最看重的是“實事求是”,通過重視官方信息,如瀏覽相關學校和教育行政部門官方網站,以及結合社會及學生的評價來獲取高校和專業的真實情況,甚至必要時訪問學校。

《你好,舊時光》劇照
個體感受存在差異是正常的,但娜娜相信,專業設置自有其社會需求邏輯,“勸退,至少該說明它不適合什麽樣的人”。為了不被焦慮裹挾,她選擇主動出擊,從被動接收轉向深度搜尋。
娜娜的策略是避開淺嚐輒止的短視頻,轉向更係統、更深入的解析。出分前,隻要在家,她就會點開自己關注的B站博主的視頻,其中有不同教育背景嘉賓的分享,動輒半小時以上的時長,她看得入神。刷遍該博主的文科專業係列,並在評論區互動求解後,娜娜逐漸清晰:“了解每個專業學什麽、未來做什麽後,確實能篩選出自己真正感興趣的。”
沈佳在高二時,就開始提前一年了解誌願填報的知識。當時,“文科生滑檔”的相關新聞一度成為熱議話題,雖然後來被官方辟謠,但這種焦慮已經在不少文科生心裏種下。
滑檔、調劑、甚至複讀,這些字眼都意味著,無法報考上自己喜歡的專業,甚至會讓自己的大學之路走得更曲折。這對於出身於普通家庭的沈佳來說,代價有點大,她不想冒這個風險。

《最好的我們》劇照
在種種信息差、規則之下,報誌願無異於另一場“高考”——考驗誰能沉下心來,在信息洪流中精準打撈、細致比對。相比考生們的焦慮與尋求答案,作為提供權威“考綱”和“參考答案”的高校,卻出現了信息模糊不清、甚至缺席等情況,讓考生們在陌生的“考場”上獨自摸索。
小黃的遭遇印證了這點。她有一所心儀高校,但翻遍了官網、公眾號,也隻找到曆年分數線和今年的招生簡章,“連今年曆史方向在我們省招多少人都沒明確列出,是我自己把各專業人數加起來才算清的。”小黃的語氣裏透著無奈。
更令人困擾的是,高校的主動推介有時反而成為信息迷霧的新來源。在某高校的招生直播間,娜娜對“小語種+法學”雙學位項目產生興趣。直播中,校方極力渲染學科交叉的優勢,卻對關鍵問題——如“最終授予何種學位證書”“能否參加國考”等,隻在評論區被問及時才給出簡短回應。
娜娜事後多方查證才明白,此類雙學位通常有主輔之分,需謹慎辨別。“招生辦隻在被問到時才解答,很多信息還得靠自己去了解。”對於高校專業係統性、全麵性專業介紹的普遍缺失,迫使高考生們一次次陷入“獲得一條信息,需用多條信息交叉驗證”的疲憊循環。
03
代際分歧
這場彌漫著看不見的硝煙的信息戰,也裹挾著憂心忡忡的家長。
與熟悉社交媒體的孩子不同,家長們的信息驗證往往訴諸“權威”與“專業”,卻也更容易落入精心設計的焦慮陷阱。
小黃的母親早在高考前一個月,就添加了誌願填報機構的老師的聯係方式。這些老師起初以“不浪費每一分”的共情姿態拉近距離,繼而利用家長對“滑檔”“撿漏”等規則的不熟悉製造焦慮,最終導向動輒上萬元的高額谘詢費。麵對這筆不菲的開支和孩子的未來,小黃母親在女兒高考後試探地問:“有個填誌願機構,要上萬費用,報嗎?”
小黃向母親表示,明確反對機構介入。此後,母親將“信息戰”陣地轉向高校招生直播間。“她從我考前就在看,考後看得更勤。一邊吃飯一邊看直播,看那種網友問老師答疑的。”小黃說。然而,直播間裏進來的新人會提重複的問題,老師的解答也與小黃自身情況不匹配,這讓共同觀看的母女間氣氛微妙。飯桌上,小黃終於忍不住:“別看(招生直播)了行不行?有點煩。”直播聲戛然而止,沉默在餐桌上蔓延。

《少年派》劇照
而當填報誌願進入實操階段,潛伏的代際分歧終於爆發。母親希望女兒選擇利於考公的“穩妥”專業,小黃卻抗拒將考公預設為人生的“必經之路”。她向往自由開闊的生活圖景,渴望出國遊曆。
“長輩覺得,考公穩定,但我顧慮那樣出國不便,她說我幼稚。”一次爭執後,母女陷入冷戰。“我媽有點恨鐵不成鋼,覺得我在人生關鍵選擇上,不分輕重!”
不止母親,“有個老家親戚還專門打電話來勸我學師範。”這是長輩眼中的“鐵飯碗”,但她卻無法將自己代入在講台上麵對眾多學生的教師視角。她心儀社會學,卻被家人視為“吃不到飯”的選擇。家裏也為她劃下清晰的底線:除非考上頂尖985名校,為未來的學術深造鋪路,否則,社會學,免談。
和家長的分歧,也是沈佳在填報誌願時麵臨的最大的問題。在她看來,這其實是理想和現實的衝突。

圖源:新華社發(許傳寶攝)
沈佳最想報考的,是法學專業,其次是語言類專業。但她從一些網絡公開的討論中了解到,這兩大類專業都不是目前求職市場上的熱門文科專業,“特別是語言類專業,感覺未來真的不是很明朗,名校畢業出來找工作也很難”。
在這個背景下,家人希望沈佳可以報考財會類專業,“相對來說會比較好就業”。沈佳的父母都在從事財會相關工作,他們認為,如果女兒日後也從事和自己相關的工作,自己以前吃過的虧,踩過的坑,都能給女兒提供指導和經驗。他們對女兒的期待,就是像沈佳的堂姐那樣,財會專業畢業後,留在北京工作,過上了世俗意義上穩定的生活。
“但我(對財會專業)一點興趣都沒有。”沈佳跟南風窗說。她了解過,而財會專業要考的CPA等相關證書,讓她覺得索然無味。最關鍵的是,財會專業要學高數,但“高中數學對我來說就非常困難,是我所有科目裏成績最不好的一門”,更不要說大學數學。

《追光的日子》劇照
麵對學生在選擇大學專業時往往麵臨興趣與就業前景的雙重考量的情況,李俊建議,首先尊重學生的個人意願,可以采取“衝穩保墊”四個梯度的策略,並對45個平行專業組進行選擇排序。
想學法學的娜娜,就與身為高校法學教師的父親產生了分歧。父親建議報考法學傳統強校“五院四係”,認為其專業更精深;而娜娜則更青睞綜合類大學:“那樣的校園生活可能更豐富。”
關於報考學校和專業的糾結。李俊透露,他所在的機構一般建議考生優先考慮選擇好的大學。他解釋道,進入大學之後,學生還有多次轉專業的機會,即使最初選擇了一個不是最理想的專業,仍然有機會調整。因此,報考機構一般傾向於建議學生優先衝刺好大學,而非過分糾結於專業的選擇。這一策略對於文科生尤為適用,因為相比之下,學校的重要性可能超過了專業本身。
04
文科生尚存的理想
填報誌願的焦慮如同悶熱的夏夜,娜娜憶起高三寒假那個充滿希望的下午。回校宣講的學長學姐們眼中閃爍著光,分享著精彩的大學生活。那一刻,娜娜的心被憧憬填滿:“真希望自己以後也能去心儀的大學,讀熱愛的專業。”然而,當夢想近在咫尺,無數現實的引力開始拉扯:專業的冷熱、就業的得失、地域的權衡。
對於女兒如今在專業選擇上的糾結,作為高校法學教授,在齊叔看來,父母不能為了好就業、多選專業強迫孩子學習理科。他告訴南風窗:“相對而言,文科在升學選擇麵、畢業出路甚至賺錢量,不如理科。但是,文科並不是無用。試想一下,沒有法律,沒有經濟規劃,沒有財務管理,沒有文學藝術,社會將會是如何。社會是不可缺少文科生的。”
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的母親以親身經曆開導她:“我剛工作時,外語、新傳比漢語言吃香,沒想到現在全反過來了。”這番話傳遞著行業的潮汐變幻,也鼓勵著娜娜:唯有客觀審視,方能做好當下的選擇。

《追光的日子》劇照
同樣的迷茫與壓力,讓小黃的思緒飄回了高一。軍訓時意外崴腳,百無聊賴中她拿起必讀書目《鄉土中國》。夏日空氣黏稠,她卻沉浸書中,從清晨到日暮,回到宿舍仍書卷不釋手,她僅用一天便讀完了這本社會學經典。
出生於潮汕家庭,童年時她困惑於家人們的“重男輕女”,而書中的宗族結構等知識給了她解答。“從那時起就想鑽研社會規律,最感興趣的就是社會學和人類學。”
麵對網絡上鋪天蓋地的專業“勸退”聲浪,小黃的話語裏透著一股倔強:“都在勸退,不如選個喜歡的吧。”她渴望“用專業知識去理解這個社會,解釋那些現象”。這場關於未來的“第二次高考”,其答卷,終究要由他們自己一筆一劃寫下。
沈佳在小學的時候就對法學產生了興趣。她記得,吃完晚飯、做完作業之後,晚上八點的黃金檔,她最喜歡看的,是法製頻道的節目。那是她被學業包圍的一天裏和社會現實距離最近的時刻。
上了高中後,她逐漸喜歡關注各類社會新聞,在瀏覽新聞時,她覺得自己的知識麵和視野在不斷拓展,相關法製類新聞讓她看到,社會在兒童婦女權益保護方麵還有很大的完善空間。在接受采訪時,沈佳也不忘和記者討論南風窗發布過的相關法製報道。盡管還沒上大學,但這些媒體報道讓她在法學體係和司法實踐中遊走,一種“屬於年輕人的社會責任感”早早落在她的內心,她希望,考上法學專業,“自己以後能從事這方麵的工作,去幫助更多的人”。

《死亡詩社》劇照
在經過和家人兩周的討論後,沈佳還是堅定地將法學放在了第一排位。“雖然感覺路很難走,但是我覺得,工作和生活,還是得靠自己。不管未來有什麽樣的困境,都要去戰勝,自己去尋找更多的出路,可以自己有更多的創新,而不是一直困在那裏。”
她已經開始憧憬大學生活和專業課。她了解到,大學裏是一定要考四六級的,這個暑假,她給自己定下了練好口語和擴充單詞庫的任務。做好準備,迎接充滿未知和可能性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