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九派新聞從受害方代理律師處獲悉，河南信陽醉駕超速致3死案檢方已提起公訴。
事發已過大半年，受害者母親代秀珍（化名）仍走不出悲痛。
2024年9月，她小兒子小盛、小兒子女友婷婷以及大兒子的女兒冉冉騎車回家，在路上被醉酒的黃某駕車追尾，事故致3人死亡，事發時車速達174 千米/小時。
事故認定書顯示，肇事司機黃某被認定負事故全部責任。受害方代理律師劉濟天介紹，涉事司機和車主分別涉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涉嫌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起訴。
代秀珍稱，開車的黃某是個00後的女孩，喝醉後借用孫某的車，駕車去找前男友。不管是車主還是黃某，至今都沒有向她道歉。“我每天都活在痛苦中，這些年輕人太瘋狂，怎麽可以喝那麽多酒開車，做事太不負責任，一下子帶走我三個孩子。”
【1】“回來都天亮了，孩子當時肯定很害怕”
小盛等三人出事時，代秀珍和丈夫還在湖南長沙的一處工地上。大兒媳哭著打視頻電話，讓他們趕快回來。她立刻從床上下來，一眼就看到小孫女趴在地上。那一刻，她的腿軟了，而大兒媳已經掛斷了電話。
兩人連夜打車從長沙趕回來，到信陽時天已經快亮了。在醫院見到孩子時，代秀珍感覺“天都塌了”，“好好的孩子，怎麽說沒就沒了？”
她每天就坐在醫院陪著孩子，擔心自己走開，孩子在那裏會害怕。“我們趕回來就花好長時間，我的孩子這麽可憐，當時他們肯定很害怕。”
婷婷的父母想將女兒帶回雲南安葬，代秀珍說服他們把兩個孩子葬在一起。“他們這麽相愛，就讓他們在一起吧，你們帶她回去可能也不是她想要的，曆來相愛的人比父母都還重要，我們能陪他們多久呢？”
她總是以淚洗麵。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她心情崩潰時就跑去墓地看孩子，放聲大哭。
去年，大兒子買了一隻阿拉斯加犬，叫作“旺仔”，狗狗很大，仿佛通人性，當代秀珍哭的時候，它會過去安靜陪伴。
代秀珍家的牆麵沒有粉刷，地麵還是水泥，家具和電器幾乎沒有，大狗“旺仔”安靜地臥著。這是她和丈夫的養老房，他們“不想浪費一分錢在這上麵”。她原本拚命幹活賺錢，是想要給小兒子買套房子。
小盛走後，代秀珍把他以前住的房間重新收拾得幹幹淨淨。她在小盛房間裏的櫃子上、牆上掛滿三人的照片。三人沒有在一起的合影，那就拚到一起。
小盛的房間，代秀珍擺著三個孩子的照片。圖/九派新聞 閆華陽
沉默是家中的常態。
“整整九個月，我們家別說笑聲了，甚至說話聲都沒有。”代秀珍沒辦法聽到聲音，晚上和丈夫一起睡覺，兩人各睡各的，各自沉默地刷著靜音的手機。她丈夫也逃避著孩子們離去的現實。每天淩晨4點，他就起床出門，中午回家一小會兒，午睡即使再炎熱，也在外麵的地上睡覺。
大兒子和大兒媳隻在吃飯的時候來，從不提及發生的事情。每個家庭成員都在獨自、默默地消解這一切。
她沒辦法接觸外界，和別人一說話就痛心。她刪除了所有人的聯係方式，把自己的微信頭像換成了三個孩子的照片，微信名也改成三人的名字：《盛》《婷》《冉》。她始終無法接受三人的離去：“我放不下我這麽乖的孩子，這麽幸福的家。”
過完年後有一段時間，代秀珍撐不下去了，想要去那邊陪孩子。
她平時並不和丈夫聊天，那段時間卻拉著他說很多。她本想再找大兒子交代後事，但還沒找他，他卻帶著大兒媳回來了。原來小盛托夢給大兒媳，夢裏，他跟嫂子說：“我打咱媽電話打不通，她生病了，你和我哥回家看看咱媽。”
講到這裏，代秀珍泣不成聲。她覺得小兒子一直在她跟前，沒有離開，他知道媽媽想做什麽，也不敢再讓小兒子擔心。小兒子從小就心疼她。她帶著丈夫到墓地跟小兒子說：“你不要再擔心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一定會堅強的，你放心。”
她經常夢到小盛小時候，但隻夢到過一次他離開的場景。那次她在夢裏激動得哭了，丈夫把她拍醒，她很生氣，頂丈夫一句就又趕快閉上眼睛去睡，想要把那個夢再接回來，但已經接不回。
【2】兒子曾省飯錢給母親買項鏈，和女朋友去工地陪父母
小盛是2004年在新疆出生的，那時候家裏窮，代秀珍和丈夫就去投奔新疆的姐姐，做些苦力活。後來，代秀珍在老家照顧年幼的兩個兒子，丈夫一人去外地打工。等孩子再大一點，代秀珍和丈夫一起去建築工地上打工，直到事發。
在代秀珍的記憶裏，大兒子調皮，她打罵得多，也操心得多，但小盛從小就聽話懂事，“大人哪怕說錯了他也不頂嘴”。
工地上的活沉重忙碌，很少有時間往家裏打電話。有一次周末，正值飯點，代秀珍打給小盛，發現他在睡覺。小盛說自己不餓。後來代秀珍從小盛同學那裏得知，小盛的生活費不夠，沒有錢吃飯。代秀珍就每個月多給小盛一兩百塊。“放假的時候，他回來了，我才知道，他是想省著攢下來，給我買一條項鏈。”
小盛不上學以後，去外麵打工，給父母買了新鞋子，小盛還給代秀珍買了麵膜和口紅，“其實我是在工地上打工的人，根本不適合這些東西的。”
2023年，小盛帶著女朋友婷婷去代秀珍夫婦的工地住了一個多月，“婷婷她那麽年輕的人竟然願意陪我們住工地，一點也不嫌棄，我內心真的非常感動。”這讓代秀珍更有精力，她想著一定要更努力賺錢，為孩子們創造更好的生活。
而那一個多月裏，小盛不想把時間都玩掉，就在工地上做保安，他勤快踏實，是年齡最小的那個，周圍人都喜歡他。有人給小盛一盒好煙，他也舍不得抽，對母親說自己不喜歡抽好煙，讓她都給父親留著。
代秀珍對“準兒媳”的印象也很好，婷婷跟代秀珍講和小盛的相處：兩人在廣州租房時，小盛下班早，會把衣服洗了、飯菜做好。婷婷很感動，跟代秀珍說有時候罵完小盛之後，自己很後悔，“這麽好的人也沒有犯錯，我怎麽又對他發脾氣了呢？”
代秀珍聽了，心裏也很溫暖，“婷婷是懂得感恩的孩子，有些人，對他做再多都認為是應該的，但是她不一樣，她能看到別人的付出。”隨即，她又陷入悲傷。因為婷婷才20歲出頭，還沒有享受到婆婆的愛。
【3】曾忙於打工顧不上孩子，陪伴已成遺憾
小盛從小就特別注意交通安全，他上中學時，代秀珍接他放學，他要等到兩邊的車全都走完才過馬路。如今，孩子的懂事、體貼全都化成代秀珍心頭無法彌補的遺憾。當另一些記憶也湧上心頭時，她才意識到，孩子想要的，她一直都沒給。
小盛還在上小學時，一年冬天，代秀珍找一個在家附近脫花生殼的活，需要隨叫隨到。有時是半夜12點，代秀珍也得立馬起床去幹活。小盛害怕，不敢一個人在家，代秀珍就安慰兒子，把燈亮著，門從外麵鎖上。天快亮時，代秀珍回來，看到小盛用被子緊緊捂著頭叫：你是誰呀？“我說我是媽媽，他這才掀開被子。”代秀珍知道，兒子也是強打著精神在家，根本沒有睡好。
大兒子比小盛大六歲，代秀珍有段時間一邊去附近的電子廠打工，一邊還種著地。“又忙著上班，又要抽時間除草、打藥。”忙不過來，代秀珍常讓大兒子照顧弟弟。她那時候不懂教育孩子，動不動把大兒子打一頓，一邊讓他照顧弟弟，他學習不好還說他沒用功，“其實這些責任都是我的，做父母的，把責任都怪罪到孩子頭上。”
後來代秀珍想，要好好補償大兒子，把愛多給大兒子一點，自己年輕，還可以幹，以後再彌補小兒子。小盛離開後，代秀珍懊悔不已，“物質條件和愛都沒有享受到，我這一生一直都在虧欠中，真是搞得一塌糊塗。”
有女朋友以後，代秀珍問小盛將來婚房要買在哪裏，小盛說不要，他就想和爸媽住在一起，把農村的房子裝修一下，環保衛生，農村空氣也好。每次回家，小盛和婷婷就住在簡陋的房間裏，沒有什麽家具。
家裏幾乎沒有裝修。圖/九派新聞武菲菲
回憶小盛成年以後，母子相處最久的時光，就是在工地的那一個多月，而那一次的相聚，也是因為兒子想他們主動去的。“我們農村人根本顧及不到孩子的心靈，現在我到這個年齡了，才理解要怎樣去教育孩子，怎樣陪伴孩子。”
窮苦的日子讓代秀珍害怕，她想拚命多幹，不要讓孩子再吃她吃過的苦。“就知道盡力去幹，忽略孩子的態度。現在孩子離開，我才意識到，其實他們想要的也許就是平淡的幸福。不該這樣子，這樣子讓我孩子失去太多的愛。”
小盛房間的書架上，擺放著小盛、婷婷和冉冉的照片，屋裏還放著冉冉的粉色玩具汽車。代秀珍買了男士、女士的護膚品和寶寶霜放在桌子上。她沒事的時候，就在房間裏麵坐著，看著照片上親人的笑臉。三個孩子去世已經九個月，代秀珍每晚都想和他們在夢裏相聚，“但這麽久，都不到我夢裏來。”
冉冉的玩具汽車。圖/九派新聞閆華陽
【4】事發時車速達174km/h，司機、車主均被起訴
剛發生這一切時，代秀珍不敢路過事發地，去明港辦事時，丈夫往往繞路，但是繞路也沒辦法避開內心的悲痛。“知道三個孩子就在附近去世的，我坐在後麵大哭，他（丈夫）就在前麵一邊開車，一邊流淚。”
大年三十那天，代秀珍和丈夫去了事發地，給三個孩子燒紙。“我跟他們說要自私一點，不要總是考慮別人。”
事發地點位於333省道上，道路呈東西走向，寬約15米，雙向4車道，鋪有瀝青路麵。沿路有幼兒園、中學、餐館、農機站等。
事故發生地。圖/九派新聞武菲菲
根據交通事故認定書，涉案人黃某駕駛一輛小型普通客車追尾一輛電動兩輪摩托車，造成摩托車上三人當場身亡。
事發時，涉案人黃某血液中酒精含量高達203mg/100ml，屬於醉酒駕駛，事發時車輛速度為174km/h。
道路交通事故發生經過顯示，2024年9月22日18時51分許，孫某駕駛小型普通客車載黃某到信陽市一燴麵館吃飯，兩人飲了大量的白酒和啤酒。
22時26分許，黃某向孫某索取了上述小型普通客車鑰匙，並獨自駕駛客車沿333省道由西向東行駛至333省道142公裏+77米處，追尾道路前方的電動兩輪摩托車。
隨後，客車因碰撞失控駛向道路左前方，與路邊楊某的房屋及其停放在房前的輕型欄板貨車、張某停放的手扶拖拉機發生碰撞，造成電動兩輪摩托車上三人當場死亡，黃某受傷，小型普通客車、楊某的房屋及其輕型欄板貨車、張某的手扶拖拉機受損。
受害方代理律師河南軒文律師事務所劉濟天律師告訴九派新聞，涉事司機和車主分別涉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涉嫌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起訴。
劉濟天稱，受害者家屬至今沒有獲道歉，一方麵可能是主觀上沒有積極解決，沒有安撫受害者親屬和精神創傷。另一方麵，三個人死亡賠償金額也是巨大的。
劉濟天表示，這是一起本可以避免的人間悲劇。在醉酒駕駛入刑後社會普遍高度關注醉駕案件的情況下，“喝酒不開車”已成為所有人脫口而出的潛意識。可很多情況下，仍然存在口到心不到，知行不合一的現象，如果肇事者能切實踐行，車主都能管理好車輛拒絕外借，同行人能果斷阻止，其實都能阻止這樣的事故發生。麵對三個家庭受害人極度創傷，這樣得來的教訓代價太過沉重，需要更多的時間，更多的關心來撫慰受害人的悲傷。
江蘇法德東恒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藍天彬律師分析，司機黃某在醉酒後，在限速地段，以174km/h速度超速駕駛汽車，追尾致三人死亡，黃某明知醉酒駕車會危害公共安全，卻無視法律醉酒駕車，造成重大傷亡，主觀上對持續發生的危害結果持放任態度，具有危害公共安全的故意，涉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車主明知黃某醉酒，仍提供車鑰匙，也有責任，涉嫌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根據《刑法》規定，放火、決水、爆炸以及投放毒害性、放射性、傳染病病原體等物質或者以其他危險方法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過失犯前款罪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較輕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換言之，司機黃某可能被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車主可能被判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藍天彬稱。
代秀珍表示，自己目前隻想追究刑事方麵的責任，希望從重處罰，給三個孩子討一個公道，也希望能宣傳醉駕的危害，讓所有人都引以為戒，莫要醉酒駕駛。
直到現在，代秀珍都沒看過現場的圖片和視頻，隻是聽別人說電動車都被撞成了碎片，她不敢想象現場是什麽樣的一個慘狀。交警也不建議她看，擔心她受不了。
她今年48歲，如果沒有這場意外，她原本的計劃是和丈夫在工地再幹上兩年，給小兒子買車、買房。等小盛和婷婷結完婚，她就待在家裏帶孩子。冉冉3歲了，她還沒怎麽抱過她。
而現在，一切都戛然而止，“還談什麽以後呢？沒有以後了。”她說。
九派新聞記者 武菲菲 閆華陽 河南信陽報道
編輯 萬璿 肖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