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是父親節。相比較母親節充滿儀式感的慶祝,父親節總顯得有幾分冷清、甚至被淡忘。
當父親漸漸老去,老得成為一個背景,你有什麽想要說的?歡迎大家文末留言,並轉發此文,讓父親們看到。

父親初中學曆,愛看武俠小說,愛看《三國演義》《水滸傳》《隋唐演義》,愛看戰爭影視劇。在我小的時候,他就經常給我講古典小說裏的故事,火燒赤壁是我最喜歡的。
當別人問到父親時,我會把這些告訴他們,他們總是目瞪口呆的樣子,然後若有所悟地說:看來叔叔是位高人。
父親哪裏是什麽高人,再普通不過的一個農民而已!
父親從事過很多職業,聽奶奶說,父親在十六七的時候,學人家做過生意,起初賣桃子,結果賣出去的還沒有自己吃的多。
後來改賣鯉魚,但流年不利,那年大水衝毀了水庫,各種淡水魚沿著小河遊蕩了出來,村裏人捕了不少魚,吃的都膩歪了,沒人再買鯉魚。
經商失敗後,父親蟄伏了一段時間,和爺爺老老實實地在家種了一年地,結婚以後,父親就隨著舅爺爺去大同做了礦工,開始工作待遇還不錯,但之後煤礦生意不景氣,父親又回到了村裏,帶回了幾千塊錢。
父親骨子裏仿佛有不安定因素,在村裏待了不足一年,又跑到了北京,和舅舅一起在工廠打工,結果還是沒幹長久,帶著一台全新的TCL彩電和夏新牌DVD回了家。
父親把我舉起來放到脖子上,帶著我到小賣部買了好多好吃的,當時我真像擁有了全世界。
父親問我還要什麽,我說,我要你不要走了,我要爸爸。
從那以後,他真的沒有再離開村子,就連趕著驢車去鎮裏也帶著我。
父親踏實地做起了農民,用打工掙來的錢買了一頭奶牛,起早貪黑的伺候著它,那時候我每天早上起來,炕上都隻有我一個人,趴在窗戶上往外看,父親和母親蹲在牛肚下擠奶。
大奶牛眨著大眼睛看我,嘴裏還嚼著草料,很享受來自父親和母親的嗬護。
2000年的時候,弟弟學富出生了,隨之而來的還有奶牛養殖業的黃金時期,聖元、福星和伊利三大集團前後在鎮裏建了加工廠,三家競爭激烈,把奶價從五毛抬到一塊,又從一塊抬到一塊五,最後蒙牛建廠,把奶價定格在了一塊八的頂峰價位。
我們家裏的奶牛也從一頭變成五頭,之後是十頭。父親的工作量變大了,早起晚睡,辛苦得很,但縱使那樣,父親嘴裏也沒出現過一個苦字。他的臉上時刻洋溢著笑容,所以父親即使頂風冒雪,也不曾顯得滄桑,比同齡人看上去精神多了。
那年,我擁有了人生中第一件真正意義上的新衣服,過年的那天,我穿著新衣服又蹦又跳,不停的在父母麵前轉悠。父親把我抱了起來,還是放到脖子上,說:以後會有很多新衣服穿。
的確,家裏的奶牛很爭氣,都高產,一個月純收入萬八千根本不在話下。於是,家裏有了各種農用機車,屋子上蓋了紅瓦,院牆也換上了紅磚,村子裏第一輛摩托車出現在了我們家。
我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輛金霸王125型摩托,馬力足體積大,父親騎起來和飛似的。
我當時覺得世界上最快樂的事莫過於坐在父親的摩托車上,抱著父親結實的腰板,在藍天白雲下馳騁。

好日子過得比摩托還要快,2008年三鹿事件發生,奶牛養殖迎來了寒冬期,養殖戶有奶無處賣,後來稍微寬鬆一些,奶價也跌到了五毛錢。
那段時間父親的臉上沒有笑容,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母親也是唉聲歎氣,家裏的氣氛沉鬱到了極點,壓的我透不過氣。
隨著三鹿事件的不斷發酵,鎮裏的奶製品加工廠也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隻有蒙牛堅持了下來。
蒙牛為了拯救市場,並不拒絕收購鮮奶,而是把大部分鮮奶傾倒在了草灘裏,想想牛奶浸泡著青草,那會是個什麽場景。那年青草長瘋了,豬被淹死不少。
記得有一次奶奶家養的豬沒了蹤影,父親騎著摩托在草原上找,最後在一處凹地找到了肥豬,除了肥豬,還有一坑的牛奶,肥豬正低著頭“咚咚”地喝著奶。
父親停好了摩托,坐在了草地上,看著白汪汪的牛奶,雙眼晶瑩一片。他點了一支煙,深深吸了一口,不知何時,臉頰已被眼淚打濕。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哭,十五六的少年不理解成人的世界,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哭,豬明明已經找到了。
直到現在,自己辛辛苦苦絞盡腦汁寫出的文章被雜誌社退稿,我才了解了那種痛苦,我想父親的痛苦是我的一萬倍。
2010年,我在鎮裏初中上得沒勁,知識沒學到什麽,光學會喝酒了。一個星期喝一次,沒錢就賒上,下個星期拿上生活費再補上,補上再賒,如此往複,看不到盡頭。
一哥們身背幾百元巨債,被人家超市主人找到了家裏要債,臉麵實在難看。我怕長此以往下去會步了他的後塵,所以一哭二鬧三上吊讓父親給我轉學,不然我就不念了。
當時心裏真忐忑,生怕父親牛脾氣上來了,說“愛上不上,不上滾蛋打工”。父親沒有凶我,他點上一支煙,慢慢地抽著,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我低著頭,不敢看他,就那麽靜靜地等待著他開口。
其實我心裏有些後悔了,現在家裏經濟情況處在低穀,轉學需要不小的一筆錢,我實在有點不懂事了,自己不努力學習反而埋怨學校,到最後還要把重擔轉嫁到家人身上。
父親一支煙抽完,說:“你能自己要求轉學我很高興,我會想盡辦法讓你去市裏讀書,但你要答應我,必須好好學,學不好也要好好做人,好好交朋友。”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在二姑父的幫助下,我得到市裏某中學學習的機會,不過之前要考一次試,考試的前一晚,父親從老家打來了電話,告訴我不要緊張,說事情都打點好了,考試就是走個過場。
我參加了考試,英語太爛,考得很糟糕,隻有三十八分。在通知成績後,父親來市裏,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但他一句斥責都沒有,隻是用最簡單直白的話安慰我:“白不咋(沒什麽大不了的),你五年級才開始學英語,底子本來就差,等周六日在外麵報個補習班,慢慢追!”
那天下午,父親和姑父一起出去了,等他們晚上回來的時候,身上一股子酒味,尤其是父親,爛醉如泥,吐了一路。我大致猜到了什麽,卻不知道飯局上具體發生了什麽。
後來我初中畢業,姑姑才告訴了我。父親請了校領導和我的班主任吃飯,二兩的酒杯父親一口一杯,自己喝了一瓶白酒。喝得沒意識之後,嘴裏反反複複都在念叨一句話:“老師,要照顧一下我們孩子,他英語不好,老師,要照顧一下我們孩子,他英語不好……”
我順利到了市裏學習,吃住都在姑姑家,因為留級的緣故,除了英語之外,其他課程學習起來並不吃力。
那段時間,我背政治曆史到了瘋魔的境界,晚上睡覺滿腦子都是朝代順序表,一個月下來,整個人瘦得不像樣子,姑姑姑父看得著急,琢磨著給我做好吃的,但無濟於事,萬般無奈之下,隻能給在老家的父母打電話。
一個星期後,母親到了市裏,說家裏的奶牛和羊都賣了,父親現在正處理家裏的瑣事,處理完了也就到市裏了,那就意味著我們在市裏安家了。
母親做了半輩子農民,沒什麽技能,隻能在飯店做洗碗工,父親則是和姑父一起在工地上奔波。母親做洗碗工不到一個月,正巧遇到飯店麵點師傅請假。老板一時間找不到新的麵點師,就讓母親試試。
在母親做麵點師的期間,客人對飯店的大餅讚不絕口,於是母親從一個洗碗工變成了飯店的麵點師,並且一直做到了現在。
父親在張家口市裏待了一年,在我初三那年,和舅老爺去了北京,還是待在工地,不過做的是木匠。父親並不懂木匠活,之前做過和木頭有關的事就是劈材砍樹,我曾問過父親,能幹得了木匠活嗎?
父親說:“我哪能幹得了,但是我有手有腳,我可以學啊,今年學不會明年一定學得會,明年學不會就後年,總有一天學得會。”
這句話我一直銘記在心。
父親去了北京後,我們見麵的次數就少了。他偶爾會給我打個電話,對話簡單得有點不可思議。
“吃了嗎?”
“吃了!”
“吃的什麽?”
“麵條。”
“怎麽又是麵條,吃點好的。”
“嗯,我就愛吃麵條。”
“嘿嘿,好好學習啊。”
“知道了,你幹活也注意安全啊。”
“嗯,沒別的事了吧!”
“沒有了。”
我每每都是掛了電話才想起要說什麽,但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沒有再撥回去。

父親北漂第一年春節回來的時候,我恰好放了寒假,母親的飯店工作沒有春節假這麽一說,弟弟也願意待在奶奶家,所以家裏大多數時間隻有我和父親。
我和父親都是典型的壩上糙爺們,吃喝上沒啥講究,湊合就行,起碼,我是這麽想的。但父親明顯不想湊合,五花八門的菜做了好幾樣,每種都很簡單,家常菜而已,但都是我最愛吃的。
父親在工地上,這做菜手藝還沒落下。
我看著一大桌子菜流口水,父親看著我眯著眼笑。
“咱爺倆喝點吧!”
父親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瓶青花瓷牛欄山,給我倒了一杯,然後給自己倒了一杯,喃喃道:“這酒一百多呢,上次老板請我們吃飯,我悄悄拿的,一直沒喝,你沒喝過這麽好的酒吧,好好嚐嚐。”
我喝酒,父親知道,也不反對。聽父親說完這句話,我心裏甭提多愧疚了,一百多的酒在我看來並不貴,和朋友們聚到一起,再貴的我們頭腦一熱也敢花錢買,而且花錢的時候從沒有考慮父親在工地上要流多少汗。
父親的酒喝完了,拿出煙抽了一支,似乎還有什麽話要交代我,但遲遲沒有開口。在學校,我成績並不優秀,但和老師同學們都處的融洽,父親聽得一臉笑容。
好好學習,好好交朋友,這是父親曾經叮囑我的話,前半句,我在努力實現,後半句,我做到了。
父親的煙抽完了,再去拿的時候發現煙盒已經空了。他拿出五十錢,讓我去給他買煙:“找最便宜的煙買,北京的煙太貴,買一條帶過去抽。”
在我的印象中,自從家裏日子好過起來,父親就堅決不碰十塊錢以下的煙,尤其是出去喝酒的時候,身上一定要裝一包玉溪。
最便宜的煙是什麽,我不知道,問父親,他告訴我一種煙的名字,我跑了好幾家超市,沒有買到,最後在一條胡同裏的小店買到了。聽說我要買那種煙,店主也是驚訝,說:“現在抽這煙的人少了,去別的地方你還真找不到。”
買回了煙,父親已經躺在床上睡著了,他蜷縮在那裏,睡得香甜,我把煙放在桌子上,透過窗戶看著夜空中的星星,很亮。

今年四月中旬的時候,弟弟從工作的單位離開,然後就進入了失聯狀態。
我一開始怕父親知道這件事幹活分心,就沒有和他說,但後來實在壓不下去,隻好如實交代。
爸爸捶胸頓足,說道:“是我對不起他,他要是有個好歹,我就欠他一條命……”
最後我們一家人回了張家口,總算把弟弟找到了。
找到弟弟後,跟弟弟矛盾已深的母親先行回了北京,我和父親留在張家口安撫弟弟。
我們帶著弟弟住在市裏的姑姑家,一家子人坐在一起和弟弟說了許多話,他一直低著頭,不願意說自己的想法,也不願和我們有一丁點交流。父親看著他的樣子,氣得不知所措,一直在低聲抽泣。
幸虧二姑夫嘴巧,加上我在旁扮演紅臉,總算是讓他開口。
他說他要學計算機,對於一個初中沒畢業的孩子來說,這簡直是天方夜譚,但父親還是一口應允下來,說不管多少錢都給花,隻要不再瞎晃蕩就好。
這時,姑姑把午飯做好了,父親顧不上吃,就催促著我給弟弟找學校,直到有了結果,他才笑逐顏開地開始吃飯。
吃飯的時候,父親一直摸著弟弟的手,似乎將他的一切叛逆都忘卻了。很快,父親喝高了,話多了,吹牛逼的老毛病也犯了,我已經習慣了他酒後胡言亂語,他說什麽,我安靜地聽著,偶爾附和一下,弟弟吃飽了,不願意聽我們的聊天內容,進了臥室。
父親見弟弟離開,情緒一下子失控,低聲啜泣著對姑父說:“我覺得我對不起老二,孩子從二年級開始住校,家裏人就沒管過他。後來到了張家口,把他留在了老家……”
事實上,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如果當初不是我執意到市裏,弟弟也不會到了今天這種地步,我從心裏覺得虧欠他。
“我欠了老二!”我沒說出這句話,父親說了出來,他最終還是把心裏最脆弱的一麵表露了出來,此刻,我莫名覺得父親真的老了,白頭發多了,臉上的皺紋也堆在了一起。
“哥,你不欠他,你供他吃供他住,哪裏欠他了,可千萬不能在他麵前說這話。”姑父嚴肅地說。
父親長歎一口氣,抱著頭陷入了沉默。
飯吃過,父親倒在沙發上睡著了。自從弟弟失蹤,他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現在終於可以踏踏實實地睡一覺了。
我以為父親會睡到天黑,但到了三點鍾,他就起來了,喝了一大杯濃茶,就說天亮要帶我和弟弟買衣服。

張家口的武城街我去過無數次,但和父親、弟弟來,這是第一次。父親一幹瘦的大手拍著褲兜,示意兜裏有錢。
他讓我們哥倆買新衣服,但卻不曾想過自己身上穿著的還是秋裝,臉上汗水流淌,也沒給自己買身夏裝。
逛了幾家商場,弟弟買到了上衣,這時父親的體力已經有些不支了,他直接盤腿坐在商場的椅子上,用手捏著腳,一臉疲倦。
我守在他旁邊,希望路人不要側目看他,他是我父親,一個盡職盡責的父親,一個農民工,一個勤勤懇懇的城市建設者。
所有高樓大廈都是這些找個地方就能睡覺、饅頭就著鹹菜就能吃飽的民工建起來的。我們給予他們的不多,不能苛求他們。
買鞋的過程中,父親口渴,去冷飲攤買水,我不渴,沒要,他給弟弟買了一瓶。我看到爸爸手裏拿著的百歲山,有點驚訝。
“這個水三塊錢!”我隨便說了句。
父親立刻把水送了回去,嘴裏還說:“和我要了六塊,我以為老二的飲料五塊呢,就拿上了,沒想到這麽貴,可不能喝。”
父親匆匆離開冷飲攤,嘴角已經有了白沫,在不停的舔著嘴唇。我不想再多說什麽,和老板拿了瓶飲料付錢後塞到了父親手裏。
我們不是特困家庭,我無法眼睜睜地看著父親連一瓶水都不敢喝。
那天,我抱著揀便宜的買的心態買了褲子和衣服,輪到鞋子時,父親執意要給我買一雙好一些的,我看到一雙仿阿迪達斯的鞋“阿迪納斯”,就和父親說:“這個是牌子貨,能穿的住,就買這個吧。”
父親樂嗬嗬地說:“好,這個標誌我看到過,是名牌貨,就買這個。”他立馬付賬,這回總算滿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離開了張家口,前往北京給弟弟到計算機學校報到。
對於計算機,父親一無所知,所以一直是我和校方領導在交涉,父親一直坐在我旁邊,看著我眉頭有了笑意,也許他在想這幾年沒白讓我讀書。
談到了某些父親比較關心的地方,他會用不流利的普通話和老師谘詢,問清楚後立即安靜下來,像個孩子。
給弟弟辦好一切手續後,父親沒有回家,直接去了工地。他又開始了他的生活,風吹日曬,喝酒吹牛,但我知道,他會多一項工作:時常給弟弟打個電話。
把父親送上地鐵後,我朝他揮揮手說著再見,並不由自主地像父親一樣,挺直了腰杆。